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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月關]醉枕江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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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3-20 02:04:14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三章 盟約

    沈沐毫不著惱,微笑道:“我隱宗在官場上的確根基淺薄,可各大世家卻不然,你想窮追猛打,試問各大世家會同意麼?”

    楊帆對崔林攤攤手道:“伯儒,你看到了,隱宗這明顯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逼著我投鼠忌器,逼著各大世家為他所用,各位閥主甘被隱宗利用麼?”

    古竹婷緊緊抿著嘴角兒,想笑。楊帆似有覺察,微微一揚眸,便看到兩汪深潭正等在那裡,含情脈脈,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禁溫柔起來。

    崔林滿臉苦色地對沈沐道:“沈兄所求未免有些不切實際,我希望你們雙方能拿出點誠意來。兩位,越是大權在握的人,越要學會妥協啊。過於貪婪的人,永遠都是曇花一現!”

    崔林說到這裡,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七大世家對於顯隱二宗這場鬧劇拿不出強有力的措施,就是因為對繼嗣堂的妥協和內部無法平衡的意見。

    隱宗幾乎是憑沈沐一己之力發展起來的,他的人馬都是原來無法進入世家核心的底層人物,所以這些人對沈沐毫無疑問的忠心,世家能做的幹預有限。

    世家對顯宗的控制更強一些,卻也很難完全阻止他們的行動,更何況只要隱宗不收手,他們難道能勒令顯宗不還手,任由隱宗攻伐?這也不合乎各大世家的利益。

    更何況,七大世家雖然對顯隱二宗如此激烈的爭鬥不滿,可是七大世家也不是鐵板一塊,隱宗的背後是隴西李和滎陽鄭,他們是希望隱宗占上風的。顯宗的背後是博陵崔、趙郡李。

    本來還有一個範陽盧氏,而且盧氏在這三家中佔據主導地位,可是因為姜公子一再失誤,隱宗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壯大。直至與顯宗平起平坐,甚至擊敗了他,結果姜公子被趕下臺,這兩年來,盧家在顯宗中的影響每況愈下。

    如今的情形是,隱宗背後站著隴西李滎陽鄭,顯宗背後站著博陵崔和趙郡李。太原王、清河崔正在積極介入,不過他們也清楚已經各由兩大世家暗中支持的一宗,他們想插手進去很難,即便能夠進去。也只能附於其他世家尾驥。

    所以他們的如意算盤是調和顯隱二宗,努力促使雙方達成平衡,只有顯隱二宗勢均力敵。顯隱二宗背後的四大世家之間勢均力敵,就能凸顯出他們的作用,不管哪一派想要有所作為,都必須拉攏他們的支援,這樣他們就可以插手其中。

    而範陽盧氏呢。姜公子是被其他六大世家聯手踢下臺的,範陽盧氏的利益因此大受損害,範陽盧氏現在對其他六大世家都不大信任,他們現在沒有同任何一方做過接觸,一直在冷眼旁觀,顯然是在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等到戰局明朗再出來站隊,或者等到兩敗俱傷時再出來摘桃子。

    試想,這樣一群各懷機心、各有打算的世家集團。怎麼可能對繼嗣堂形成強有力的控制?這次僅僅是因為顯隱二宗鬧得太過火,他們才站出來約束,其實他們根本不希望顯隱二宗一團和氣。

    站在顯隱兩宗背後的世家希望自己一方勝出,意圖插手其中的世家希望兩宗繼續惡鬥,最好不但顯隱兩宗鬥得兩敗俱傷。站在他們背後的四大世家也元氣大傷,那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主導。

    只不過。他們希望的是在他們劃定的竟技場裡,把顯隱二宗作為兩名由他們來裁決勝敗的角鬥士做殊死一搏,不能殃及他們這些坐在看臺上的觀眾,這種情況下,他們能起的作用可想而知。

    楊帆和沈沐對崔林的話從善如流,馬上妥協了。

    沈沐很乾脆地道:“好!那麼我們隱宗就大度一些,退讓一步,今後顯隱二宗可以平起平坐。不過你們顯宗獨占的鹽漕生意必須拿出來與我們共用。”

    楊帆微笑道:“既然伯儒從中斡旋,這個面子我不能不給,我同意顯隱二宗今後平起平坐的地位,你們隱宗控制的隴右商路要對我們完全開放!”

    既得利益誰肯讓出來?就算他們兩個人肯,他們手下的人也不肯,就算他們手下的人肯,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四個大世家也不肯。

    這其中不僅有他們多年經營的成果,有已經成型的運輸銷售管道,有耗費了不知幾代人力物力才建成的關係網,而且這個時代交通不便,他們控制的領域都是倚仗地域之利,控制在他們的根基之地。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他們可以向新的領域擴張,卻不可能讓出已經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利益。於是,楊帆和沈沐只做了片刻的謙謙君子,便又劍拔弩張起來。

    沈沐冷笑著拋出了撒手鐧:“二郎染恙閉門不出,想必有些事情還不清楚?當今聖上已經有意遷都了!你應該明白一國之都遷往長安,將意味著什麼。暫時你雖占了上風,可是到那時候……”

    楊帆搖頭,不以為然地道:“沈兄不在廟堂之中,不知廟堂之事。一國之都那是想遷就遷的麼?就算皇帝馬上作了決定,真要行動起來,沒有一年的功夫也是無法成行的。而一年的時間,已經足夠讓我們把你們打個落花流水了!”

    就在崔林的眼皮子底下,堂堂顯隱二宗之主,彷彿變成了兩個輜銖必較的小商賈,為了每一文錢的得失而唾沫橫飛爭執不下,又或者變成了兩個國家派出的使節,為了每一寸領土而唇槍舌劍寸步不讓。

    可是在古竹婷眼中,她的男人可是非常大度的,只有那個沈沐小家子氣。你看,阿郎都說了,可以儘量利用他的影響力來阻止朝廷對關內道官場進行更徹底的清洗,這是多麼慷慨呀,他所要求的代價僅僅是讓沈沐開放西域商道。

    雖說阿郎也說了,這件事已經鬧到了朝廷上,而且引起了朝廷各方勢力的關注,所以他的努力最後能起多大作用、能不能阻止皇帝繼續查辦,這些都很難保證,可這不正說明阿郎光明磊落嗎,否則阿郎何必把醜話說在頭裡呢,偏偏沈沐小肚雞腸,就是不肯答應。

    還有,阿郎說,只要隱宗放棄對顯宗遍佈鹽漕的勢力進行攻擊,他就發動他所掌握的官場力量,促使朝廷通過河北道疏濬開通馬頰河的諫議。

    這項提議,是由世家背後推動的,早就有工部官報與朝廷了,可是因為河北道戰亂後的蕭條、開掘河道所需的巨大花費,有關部司一直在推諉扯皮,目前看來毫無通過的希望。

    這條河道一旦開通將直達渤海,從此成為一條旱能灌溉、澇能排洪的重要河道,這對山東世家所控制的沿河大片良田將產生多麼重大的作用啊。

    而且開通以後,朝廷還可能通過它來轉運海漕,阿郎已經很大度地表示,對於這條河道的海漕營運,顯宗絶不插手。可沈沐卻堅持要在顯宗控制的鹽漕上分一杯羹,明顯不講道理嘛。

    沈沐和楊帆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如同一對技擊高手正在殊死搏鬥。你在這個方面提出利益訴求,我馬上在另一方面提出補償措施;你對我提出什麼限制要求,我馬上就有反制的動議。

    聽得頭昏腦脹的崔林已經徹底絶望了,他認為雙方已經不可能達成和解,此事只能報於各位閥主,請他們親自出面來斡旋,否則……

    可是偏偏就在這裡,峰迴路轉,雙方居然達成了協議:

    雙方決定,擱置一切有爭議的問題,停止一切相互的攻擊,畢竟眼下這場危機已經到了失控的地步,若是任它發展下去,對雙方都很不利。所以雙方要同心協力,儘量減少朝廷徹查延州貪腐案對關中官場中世家力量的衝擊。

    因為在這件事情中顯宗目前佔據著主動,將要發揮的作用也更大,所以隱宗必須做出一些讓步,如此才能安撫顯宗一方的人,隱宗答應顯宗可以重返長安,隱宗不得利用他們在關中官場和民間所掌握的巨大力量,對顯宗勢力的回歸設置任何障礙。

    當然,楊帆也投桃報李,表示在開通馬頰河一事上,他將發動顯宗的力量為隱宗鼓氣造勢,促成朝廷通過此議。不過,這事本來對山東世家及河北道百姓最為有利,與隱宗其實沒什麼關係,不知怎麼,被楊帆七繞八繞的攪和進一個未必能夠實現的海漕,就成了給予隱宗的莫大恩惠。

    對此,幫親不幫理的古姑娘認為,這是她們家阿郎聰明過人。

    擱置爭議,就意味著總有一天再起爭端,但是至少眼前這場即將失控的大火要被控制住了,崔公子暗暗鬆了口氣,在雙方最終確立協約之後,崔林很滿意地與沈沐離開了。

    “小婷,扶我起來!”

    楊帆沒有送客,等客人離開了,才對古竹婷說了一句。

    古竹婷聽他一叫,心裡甜甜的,這可憐又可愛的小女人,終於得到了她自以為純屬奢望的愛情,恨不得變成一隻會搖尾巴的小狗狗,只要討得她的主人的歡心。一句“小婷”,就讓她像是喝了一罐子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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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四章 通天宮

    古竹婷連忙上前,將楊帆從榻上扶起。躺了三天,饒是楊帆身子結實,剛一起來也有些頭暈,身子只一歪,肩膀便觸到一處柔軟而彈性驚人的軟肉。古竹婷俏臉一紅,卻佯作不知,只是牢牢地扶著他,生怕他跌倒了。

    楊帆的眼神剛一看向掛在床邊的衣冠,古竹婷就心領神會了,她小心地放開楊帆,確信他能站穩之後,才去取了衣冠,溫婉地侍候他穿戴。古竹婷與小蠻和阿奴都不同,骨子裡,她比這兩個女人更傳統,所以一旦對終身有所認定,也特別的溫馴服從。

    可是這裡面固然有她性格本身的原因,但是以她十三歲就能行走江湖,摘走一方都督封疆大吏項上人頭的超卓手段,若不是愛煞了這個男人,珍惜他的憐愛,又怎會心甘情願這般雌伏。

    “珍惜……”

    想到這個詞,楊帆有剎那的失神,寧珂的去世,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創傷,他現在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再也不讓應該珍惜的,最終變成深深的懊悔與傷心。

    “阿郎與隱宗達成了協議,總算可以清閒一陣了。”

    古竹婷單膝跪地,蹲在楊帆面前,一邊為他細心地整理著袍袂,一邊愉快地說道。

    “達成協議,可以輕閒了?”楊帆被這句天真的話逗得笑出了聲,他輕輕一扶古竹婷圓潤的肩頭,古竹婷便乖乖站了起來。

    因為面對面站的太近,她害羞地低下了頭,優雅白皙的頸彷彿彎下脖子去輕啄羽翼的天鵝,一抹紅暈迅速爬上她的香腮,高聳挺翹的酥胸則像一對枝頭的蜜桃兒,在風中輕輕點頭,桃子已熟。正等著它的主人伸手採擷呢。

    楊帆都不知道自己當初怎麼就會對這樣一個好女人視而不見,對她的似水柔情視若無睹。他在古竹婷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親昵地道:“你啊!原來有些事情,我還不是很確定,不過今日一唔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因為他這個親昵的小動作,古竹婷心中馬上充滿了幸福的感覺。她輕輕揚起眸子,凝視著她的良人她的天,乖巧地問道:“什麼道理?”

    “所謂盟約,就是……用來撕毀的!”

    ※※※※※※※※※※※※※※※※※※※※※※※※※

     “朕,要讓他們在這裡。立下一份盟約!”

    武則天站在金碧輝煌的通天宮裡,輕頓龍頭拐,用擲地有聲的語氣道。

    這座曾經被薛懷義焚燬的萬象神宮終於重新建成了。整座恢宏壯觀、氣象萬千的巨大宮殿在原址。完全按照原尺寸、原樣式重新建造,不過這座新的宮殿被武則天換了一個名字。

    一直有些迷信的武則天總覺得那場火劫固然是人為的因素,可冥冥之中未嘗不是天意,要不然薛懷義明明燒的是“天堂”,火勢怎麼就那麼快蔓延到了萬象神宮?所以這座新的明堂。被她改名為“通天”。

    通天宮最後的修飾業已完成,武則天在上官婉兒和張氏兄弟的陪同下,拄著龍頭枴杖,慢慢行走在這座巨大的宮殿裡面。整座宮殿煥然一新,但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彷彿原本毀於大火的萬象神宮。在她有魔力的手指下又重新矗立起來,這讓她生起一種莫名的成就感。

    張易之窺了一眼武則天臉上欣喜的表情,輕聲建議道:“通天宮建成。聖人應該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以示慶祝!”

    武則天搖搖頭,說出了她就做出的打算:“朕,要讓他們在這裡,立下一份盟約!”

    “他們?”上官婉兒飛快地瞟了武則天一眼,武則天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寶座。彷彿知道身邊三個最親近的人心中的疑惑,用力地點了點頭。道:“對!他們!”

    武則天轉過身,一臉莊重地對上官婉兒吩咐:“明日停朝一天,傳朕口諭,令武氏諸王、李氏諸王,明日一早,於剛剛落成的通天神宮見駕!”

    自從國子監廣文館博士蘇安恆通過銅匭上了那道密奏,武則天一直有些不安,在此以前,她從不懷疑自己的決定能否得到堅決執行,但是現在她開始懷疑了。她想通過一個儀式、一個誓約來約束武李兩家,避免在她身故後武李兩家陷入大戰。

    可是,一個盟約,真的能約束別人麼?

    作為一個深諳權謀、最知利害的政治家,武則天從來都不相信它的效力,可她現在卻不得不寄希望於這種方式來保證她身後的政局穩定,對這個半生強勢的女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武則天似乎也明白這個誓約可起的作用有限,當她舉步走向宮門的時候,原本挺拔的胸膛又慢慢佝僂下去,在這金碧輝煌,象徵著帝國命運和皇權的宮殿上,她的背影不可避免地蒼老起來。

    從十四歲起就跟在她的身邊,受她指教、輔佐她治國的上官婉兒,凝視著她最熟悉的這個女人的背影,心中忽然浮起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這座宮殿的主人,正在逐漸失去她的帝國!”

    武則天在殿口站住,用蒼老卻依舊不失威嚴的聲音又加了一句:“叫太平也來!”

    空蕩蕩的大殿上,迴蕩著她的最後一句話,上官婉兒和張易之相顧詫然。張昌宗快活地追上去,慇勤地扶住了武則天的臂膀,他根本體會不到武則天心中的感覺,更不明白武則天的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他毫無從政的天賦,卻偏偏出現在波翻浪湧、詭譎莫測的權力中心,這對他來說,實在是禍非福。世間沒有永恆的事物,張開舉世無雙的巨大樹冠,替他這棵小草遮擋著風風雨雨的這棵大樹,又能維護他多久呢?

    ※※※※※※※※※※※※※※※※※※※※※※※※※※

     晨霧繚繞中的通天宮如同一座天宮神殿,宮殿頂上高達丈二的金鳳半隱於晨霧當中,彷彿剛剛淩空飛至。

    一大早,武氏諸王就齊集宮中了,其實他們本不用來的如此之早,但是武則天特意停朝會一天,傳下旨意命武氏家族所有封王齊集通天宮,這些武姓王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難免就緊張起來。

    哪怕平時非常懶散的武姓王爺,今天也都起了個大早,魏王武承嗣病體嚴重,已經無法支撐,也讓兒子扶著,顫巍巍地來了。

    武氏王爺們自然而然地便湊到了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的面前,向他們打聽今日皇帝召集諸王的原因。武三思其實也不明所以,卻不願表現的自己一無所知,是以只是沉著臉搖頭,道:“都不要問了,一會陛下到了,你們自然就會知道。”

    當初,武承嗣的勢力比武三思更大,但今非昔比,圍攏到他身邊打聽消息的人已經遠遠少於圍在武三思身邊的人,武承嗣正輕咳著搖頭,武三思還需要裝出一副消息靈通但不便透露的模樣,他連裝相的心思都沒有了。

    他跟武三思已經鬥了半輩子,可是現在一個“壽元將盡”就讓他輸光了所有的本錢,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遠處,又有一行人從薄霧中走來,看到那些人,武氏諸王臉上頓時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那是……相王李旦和他的五個兒子,還有皇太子李顯和他的三個兒子,一看到這個陣容,武氏諸王就明白了,今天皇帝召集了李武兩家所有的王爺。李顯有四子,但最小的兒子剛剛六歲,尚未封王。

    李氏諸王走到與武氏諸王相距五六丈時便停住,兩姓王爺分列在通天宮中間的禦道左右,彷彿中間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霧氣漸漸散去,兩姓王爺中間那道無形的屏障卻沒有散去,武氏這邊,由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兩位親王站在前面。武承嗣手中拄著一根枴杖,努力挺起他的腰。

    站在他旁邊的是對頭,站在對面的也是對頭,哪怕就要死了,他也不願在老對頭面前露出一副站都站不穩的模樣讓人家笑話,他的兒子被他轟到了後面,與一群郡王們站在一起。

    對面,是皇太子李顯和相王李旦站在前面,八位郡王站在後面。則天門上的鼓聲已經響起,繼而滿城響起了轟轟烈烈的鼓聲,陽光普照,霧氣迅速消散,可是卻驅不散雙方王爺們臉上的陰霾。

    當然,這陰霾只體現在那些郡王們臉上,站在前面的一位太子、三位親王神情與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武承嗣現在是一副完全無所謂的神情,從他確認自己喪失了戰鬥資格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想爭了,而武三思同樣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因為他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相王李旦的表情非常平靜,他目不斜視地垂手而立,一動不動,彷彿早已把外物盡皆置之度外,而皇太子李顯,則是一臉謙遜平和的笑容,偶爾與對面的梁王眼神一碰,他還會非常親切地微笑一下。

    “皇帝駕到!”

    一聲高亢的呼喊,武李兩家諸王一齊轉身,武則天乘著一架禦輦,只由幾十名近身隨從、侍衛們拱衛著從遠處走來,並無儀仗伴駕,在她左右,分別走著衣帶飄飄如禦風而行的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

    禦輦前方還有御前待制上官婉兒身著一襲莊重的女官服飾,款款而行。婉兒身邊還有一人,令人意外的是,這人竟然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也是一身盛裝,莊重肅穆,卻又不失嬌艷嫵媚,與一旁人淡如菊婉約嬝娜的上官婉兒相映稱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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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五章 狸賦和平條約

    “太平怎麼也來了?”

    武李兩姓諸王齊齊詫異,最為詫異的就是太平公主的丈夫,如今既是王爺又是駙馬的武攸暨,但是他們來不及多想,眼見禦輦到了面前,他們只能一齊拜倒,高聲道:“參見陛下!”

    此時儀制,非盛大儀式或祭拜天地,大臣們見了皇帝只需一揖,不必跪拜,但是在場的這些王爺都是武則天的親戚,輩份最高的是武則天的兒子和侄子,剩下的都是她的孫子和侄孫,自然當得起他們大禮參拜。

    禦輦停下,武則天懶懶地坐在禦輦上,側首俯視著跪在階下的諸王。李氏這邊有十位王爺,武氏那邊,除了那個樂呵呵趕去和親,卻被可惡的默啜扣在手裡始終不曾放回的倒楣郡王武延秀,還有二十位王爺。

    李氏這邊,所有的王爺都只有一個爵位,無一兵一馬、不兼一官半職,而武氏這邊,二十位中至少十位是帶兵的。武則天從來沒有如此直觀地看到武李兩家的力量對比,此刻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連她自己都覺得以前對李氏壓制的實在是太狠了。

    天下人心在李氏一邊,要保證她的傳承,必須得讓李氏能站住腳。否則她若一死,武氏篡位,她的江山就要土崩瓦解,她將重蹈秦始皇、隋文帝的覆轍,到那時,只怕她的陵寢之處都難得安寧。

    “必須得把武氏諸王的勢力再削弱一下,要保證有他們的監督,我兒不敢恢復李姓、不敢恢復李唐江山,但是不能讓武氏諸王掌握足以顛覆皇權的力量……”

    武則天審視的目光從諸王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武承嗣身上,如果要在侄子裏邊選擇一個能夠取代李氏坐上皇位的人,只有武承嗣的能力才勉強有三分可能。可是這個只有三分可能的侄子,怕是要走在自己前邊了,其他人……都是扶不起的阿鬥!

    武則天輕輕嘆了口氣,淡淡地道:“都起來吧!”

    ※※※※※※※※※※※※※※※※※※※※※※※※※

     “皇帝召集武李兩姓王爺,立誓文,告天地於明堂,永不相負,絶不相爭,銘刻於鐵券,藏之於史館!太平亦參與其中。一同署名。另,安樂已有孕三月,誓盟之後。天子將親自主持儀典,嫁安樂於崇訓。”

    婉兒這條只有兩指寬,寥寥三行文字的紙條,已經把今日將要發生在通天宮的一切堂前幕後事,提前盡數告於楊帆。

    “盟誓?皇帝居然將未來帝國的安定。寄望於一紙盟約,看來她是真的別無辦法了。”楊帆嗤笑一聲,雖然他比武李兩姓諸王都早了一步知道這個消息,但是這個消息並沒有帶給他什麼震動,他真正關心的其實只有一條:“太平亦參與其中。”

    楊帆長長地舒了口氣,撫著下巴悠悠地想:“皇帝……終於開了禁令。默許太平涉足政壇了麼?”

    這是一次武李兩家的重大政治盟約,男主外,女主內。本不該有太平公主參加的。武攸暨作為一家之主,應該全權代表他的妻子,可是太平公主也得以出席,並且在盟約上署名,這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武李兩家有多起聯姻。並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個武家媳婦兒,如果僅僅因為她是李家的女兒、武家的媳婦。那麼得以參予此次盛會的,就不應該只有太平公主一個人。

    很顯然,在武則天的眼中,她的女兒是獨立出來的,不僅僅是作為武李兩家聯繫的一條鈕帶,而且是一方獨立的政治力量。

    皇帝擴百騎為千騎、增強朝堂中李唐舊臣的比例,都是為了將嚴重傾斜到武氏一方的天平調整到平衡狀態。可是,僅憑這些力量,顯然還是不夠,如今這架政治天平,是靠武則天伸出一根手指,強力壓在李氏一邊,這才確保了雙方暫時的和平,只要她抽離手指,這架天平就得重重地砸向武氏一方,李氏的力量實在是太薄弱了,而太平,無疑是一個能夠起到平衡作用的人。

    太平公主既有李氏公主的身份,又有武家媳婦的身份,站在她的立場上,她不會希望武李兩方有任何一方徹底失敗,無論哪一方被徹底剷除,她都將被置於一個極其難堪的位置。所以,太平公主無疑是那個最適合擔任武李兩家勢力平衡調停人的人,可是一直以來,武則天都沒想過用她,直到重用楊帆都沒考慮過她。

    一個篡位登基的皇帝,最擔心的就是別人有樣學樣也來一次篡位。這位女皇帝是太平的母親,她深知自己這個女兒的心機與智慧,卻一直嚴厲約束,不許她涉足政壇,顯然是擔心她效仿自己。

    她是從兒子手裡奪位的,因為孝道的約束,她的兒子既便有勇有謀、有膽有略,也沒有辦法造她的反,再加上天下人大都以為她即便奪了位早晚也要還政於李,因為她的親生兒子都姓李,她登基時已經六十多歲,根本不可能再生育,所以她能比較順利地登基。

    但是如果太平也有此野心,她卻沒有她老娘所擁有的那些優勢,如果她滋生野心,只會攪得天下大亂,所以武則天一直把女兒緊緊地關在牢子裡,不許她露出尖牙利爪,可現在她改變主意了。很顯然,她已經發覺,如果不讓女兒出馬,她那兩個綿羊似的兒子即便大義在手也成不了大事。

    楊帆的腦筋迅速轉動起來:“太平是女人,很難直接插手軍隊,看來皇帝是打算讓太平在政壇上有所作為,進一步加強李氏家族對政壇的控制。這樣的話……”

    至於婉兒紙條中提及的安樂因已有孕三月,倉促出嫁的消息,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目光剛剛掃過時,報以一聲冷笑。在他眼中,那個女人就像他生活多年的那個海島上生長的一種奇花,開著最艷麗的顏色,散發的卻是能熏死人的屍臭!

    ※※※※※※※※※※※※※※※※※※※※※※※※※※※※

     明堂盟誓之後,理所當然要有一場皇帝家宴。

    此前不曾出現在明堂的許多皇室宗親也都來了,其中包括剛剛做了武家媳婦的幾位新娘子和即將成為武家媳婦的安樂。

    安樂公主打扮得異常嬌媚,她身上那條羽裙是時下洛陽最流行的款式,不過坊間流行的羽裙都是用錦雞等飛禽羽毛綴成,而她的裙子是用昂貴的孔雀羽毛修飾的,可是即便這麼華美的裙子也奪不去她的風彩。

    在場所有人中,毫無疑問她是最美麗的一個,

    太平公主的艷麗,像一輪璀璨的驕陽;上官婉兒的清麗,似一縷柔和的月光;而安樂公主,卻像是一道七彩的長虹,橫亙於長空。三者之中,她更年輕、更活潑、神采飛揚,奪去了殿堂上所有女人的光芒。

    但是,武則天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時,卻總是不經意地一蹙,隱隱透著一絲憎厭。這個女孩兒本來是武則天在孫子輩子裡最喜歡的一個,可她現在已經徹底失去了武則天的歡心。

    孔雀裙束著的細細的一管小腰身,即便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纖腰依舊婉約。但她已經有身孕是勿庸質疑的。武則天對此很不高興,一個未出閣的皇家公主,居然做出這種醜事,真是有辱門風!

    人總是這樣,自己犯錯時,可以找出一千一萬個理由原諒自己,但是當他的兒女犯下同樣的過錯,他就會恨鐵不成鋼,他就會暴跳如雷。

    武則天就是這樣,太宗朝時做過才人的事就不消說了,畢竟從理論上來說,進了宮的女人,個個都算是皇帝的預備老婆,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一定侍候過皇帝,每一個宮女都有向皇帝獻出貞操的義務,放出宮後不一樣嫁人?

    才人既是妃嬪的一個等級,也是女官的一個職銜,有幾個女官侍候過皇帝的枕席?做女官可以是因為背景,比如選自大臣家庭的,皇帝從不曾寵幸,也要給個名份,以安臣子之心。還可以是因為資歷、功勞,或者是在御前得用,卻不見得一定陪皇帝上過床。

    除皇后和四妃以外,其餘的九嬪、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寶林、二十七禦女、二十七采女以及六尚諸司,都是皇帝的預備老婆,其中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皇帝,更不要說侍奉枕席了。

    但是,她後來蓄養面首卻是不爭的事實,所以當她得知女兒與楊帆勾勾搭搭的時候,她雖震怒,卻對有樣學樣的女兒擺不出母親的威嚴。現在也是一樣,雖然安樂未婚有孕,可她沒辦法理直氣壯地進行訓斥,更何況還要顧忌皇室的臉面,她只能儘快讓安樂和武崇訓完婚。

    然而不能責斥,並不代表她不厭惡。而且她最初喜歡安樂,是因為安樂的活潑美麗彷彿少女時代的她,可她畢竟出身豪門,選入宮中之前,她的父親就是國公,她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這跟安樂不同。

    活潑和粗野,天真與淺薄,其實只是一牆之隔,乍一看似乎一樣,可是以武則天的閲歷,很快就能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對安樂她早已不復當初剛剛見到時那般驚喜,因為這樁事,就更生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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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六章 珠胎暗結

    不過轉眼看見她的兒子和侄子們,她微微蹙起的眉頭便舒展開來,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武三思正舉著杯,撫著相王李旦的肩膀,在他耳邊笑語著,然後兩人哈哈大笑,舉杯一飲而盡。皇太子李顯正盤膝坐在武承嗣的旁邊,一臉關切地詢問著他的病情。幾位郡王則圍在駙馬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夫婦周圍談笑宴宴。

    武則天喜歡這種場面,雖然她也知道,這種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她在場,但是兩邊關係大有改善也是事實,多幫他們製造些互相接觸的機會,誰說他們就一定不能和睦相處呢?

    武則天微笑著,想起了她曾訓養過的狸貓和鸚鵡,狸鵡不能和平共處,但武李兩家一定能。

    婉兒也在座,如果說二張因為武則天的原因還算半個武家人,那麼婉兒就是這場家宴唯一的外人了。但是,在場的所有人,誰有她陪伴武則天的時間長?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並不比這些與皇帝有著血緣關係的人遠。

    婉兒面前有一碗雪白如煉乳的駝蹄羹,還有一盤金錢鹿肉,配著鮮榆黃磨,鮮嫩醇美,十分可口。這兩道菜婉兒一向很喜歡,可是不知怎麼了,此時聞到那濃鬱的肉香,她卻一陣陣地反胃。

    婉兒輕撫著胸口,雖將菜餚推開,可滿室飄香,氣味兒還是薰人欲嘔,婉兒嚥下一口酸水兒,實在有些忍不住了,生怕堂上嘔吐出了大醜,趕緊起身悄然行至武則天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

    武則天正望著兒孫們其樂融融的模樣頷首微笑,婉兒的告退她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在她看來,這是婉兒一向乖覺謹慎才提前退席的。今日盛宴乃是皇帝家宴,皇帝留她那是恩寵。可真是一直陪到曲終人散,那就不是乖巧的婉兒了。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上官婉兒便飄然退向屏風之後。匆匆走出殿堂,秋風一吹,婉兒胸中忽然又泛起一陣作嘔的感覺,她急忙扶住一根廊柱,急促地喘息一陣,才抑住嘔吐的感覺。

    符清清聽說待制從宴上歸來,忙拿了幾分文稿趕到婉兒住處,剛要說話。忽見婉兒扶案蹙眉,臉色蒼白,不由驚道:“姐姐。你怎麼了?”

    婉兒擺擺手,道:“給我杯水,叫個禦醫來。”

    “好!”

    符清清趕緊放下文稿,倒了杯給婉兒,又匆匆出去。吩咐宮娥去請太醫。不一會一個眉清目秀,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的太醫便隨著宮娥匆匆趕來,一進書房,便向上官婉兒長揖道:“下官太醫院助教楊易,見過上官待制。”

    太醫院有醫師、醫工、醫生、典藥、醫博士、醫助教,再往上才是醫正、醫監、醫丞、太醫令。不過後面這些人主要負責太醫院管理事務,具體負責開方診病的就是以醫博士和醫助教為首。

    楊易就是太醫院醫助教,這位楊助教今年剛剛五十七歲。在那些皓首銀鬚的老太醫們之中可謂年富力強,家傳醫術十分高明,要不是因為偶感身體不適的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上官婉兒,根本就不必由他出面。

    婉兒這時翻騰的心口已經平靜下來,見太醫到了。便道:“楊助教不必多禮,請坐!”

    楊易在卷耳雲紋酸枝紅木的矮幾對面拾個蒲團坐了。婉兒道:“妾今日偶感脾味不適,方才驟聞油膩,險些嘔吐,勞煩先生看一看。”

    楊易欠身道:“有請待制伸腕。”

    婉兒伸出手,翠袖一垂,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細細腕管,楊易不敢多看婉兒,目不斜視地伸出一指往婉兒腕上一搭,只以一指切脈。

    這倒不是楊助教有意在婉兒面前賣弄他高超的醫術,實在是賣弄久了,習慣成自然,要不然你以為“年紀輕輕”便力蓋太醫院諸多國手憑的什麼?醫生們之間又無法打擂臺決勝負,必要的包裝還是應該的。

    楊易以一指搭在婉兒脈上,片刻功夫,臉色便是一變。

    婉兒眸波飄轉,恰好捕捉到他眼中的震驚,心神也是一緊,她本以為秋日著涼,傷了脾味,雖然叫了太醫,其實也沒怎麼在意,可是一瞧這太醫神色變化,婉兒不禁一驚:“莫非我真得了重病?”

    楊易皺皺眉,飛快地向婉兒睃了一眼,不想婉兒正盯著他看,目光一碰,楊易的身子明顯一震,差點一下子跳起來。站在一旁的符清清一驚,趕緊問道:“楊太醫,婉兒姐姐病情怎樣?”

    楊易急急收回目光,慌亂應道:“哦,哦哦,我再看看。”楊易又搭了一根手指上去,擰著眉毛號了半晌脈,又搭一根手指上去,三根手指號了半天,眼看就要拿整隻手去抓了,符清清按捺不住道:“喂!楊太醫,你究竟診出來什麼沒有?”

    楊易的身子猛地一顫,幅度不大,但他正有三根手指按在婉兒腕上,這細微的顫抖卻是瞞不過婉兒,楊易避開婉兒鋭利的目光,慌忙答道:“待制只是公務繁忙,致生疲倦,脾胃虛弱,只需益氣健脾、和胃降逆,就能調和中正。下官這就回去,親自抓藥,著人煎好後給待制送來。”

    楊易說完便匆匆起身,向婉兒一揖,又向符清清一揖,挎起藥箱就走。婉兒冷眼看著,見他慌裡慌張地向外走去,到了門口伸手拉門時,手指都在哆嗦,突然星眸一凝,沉聲喝道:“站住!”

    楊易一驚,倉皇轉身,強自震定地躬身道:“待制還有什麼吩咐?”

    婉兒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楊益低著頭,額頭隱隱已有汗水沁出,這時符清清也看出不妥了,急步趕上來站在婉兒身邊,警惕地瞪著楊易。

    婉兒盯著楊易,寒聲道:“楊助教,雖然這是宮裡,可我若想殺你,也只如同撚死一隻螞蟻,不會掀起半點風浪,你信不信?”

    “吧嗒”一聲,藥箱落地,楊易“卟嗵”跪倒,叩頭如搗蒜:“待制開恩,待制饒命,下官什麼都不會說,不不不……下官什麼都不知道,下官……”

    婉兒臉上慢慢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氣,一字一句地道:“你說!我究竟……怎麼了?”

    ※※※※※※※※※※※※※※※※※※※※※※※※※

     武則天在家宴上只喝了兩杯醪糟,便已有了幾分醺意,隨著身體的老邁,她的酒量也是越來越淺了。但是今日這場家宴,看來是令她很愉快的,當她回到麗春台時,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張易之見女皇今日興緻頗高,忙湊趣道:“聖人今日開心,要不要叫奉宸監的人為聖人歌舞一番,他們前幾日剛剛排演了一曲新的歌舞呢。”

    “不必了!”

    武則天笑吟吟的擺手,臉上還帶著幾分酒後的潮紅,但是眸子已經漸漸變得清明起來,這點酒只能讓她微生倦意,卻不能亂了她的神志。

    武則天用清晰有力的聲音道:“朕倦了,要睡一會兒。你給朕傳一道旨意,命戶部左侍郎裘零之、鄭中博,刑部陳東、孫宇軒,禦史台胡元禮、時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陳彥如,金吾衛武懿宗、千騎營楊帆,明日至武成殿見駕!”

    一聽武則天召集的這些官員居然囊括了戶部、刑部、工部、都察院,以及兩支禁軍統領,武也有文也有,而且彼此間根本沒有什麼關聯,張易之不由一呆,不過他沒敢怠慢,在武則天轉眼向他看過來之前,便已欠身應道:“臣,遵旨!”

    看著武則天由宮娥扶著慢慢進入寢宮,張昌宗馬上湊過來,小聲道:“五郎,你說聖人召集這些人幹什麼?”

    張易之輕輕搖了搖頭,張昌宗轉了轉眼珠,道:“這件事事先連你我都未得著半點口風,這也太過機密了吧?你說上官待制會不會知道?”

    張易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似乎隱隱地想到了什麼,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又搖了搖頭。張昌宗道:“要不然,我去找上官待制問一問,我們對上官待制一向禮敬,如果她知道,這個面子不會不給我們。”

    張易之的眼珠錯動了一下,頷首道:“好!你去吧,我去著人傳聖人口諭!”

    ※※※※※※※※※※※※※※※※※※※※※※※※

     上官婉兒房中靜靜的,唯有窗格上一盆正在盛開的蘭花,向室內逸散著淡淡的幽香。窗子開了一半,一隻翠羽黃喙的小鳥兒撲愣愣地飛來,站到了窗檯上,扭頭啄了啄翅下的羽毛,好奇地向室內探頭探腦。

    書房裡空蕩蕩的,婉兒此刻已經繞到了屏風隔斷的清雅內室,怔怔地坐在榻上,一手輕撫腹部,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好奇還是驚喜、又或者是恐懼或者擔憂,還有幾分恍惚與不敢置信。

    符清清就像一隻沒頭蒼蠅似的在房間裡撞來撞去,偶爾停下一刻,馬上緊張地啃起小指,這是她心情緊張時的小動作。

    直到小指都快被她啃禿了,符清清才一臉毅然地對上官婉兒道:“姐姐,此事太過重大,你萬萬不可信任楊易,將生死大事託付於他,我們得把他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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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七章 護子

    上官婉兒抬頭起來,有些茫然地看著符清清。

    符清清道:“不過是太醫院的一個醫助教,只要姐姐點點頭,妹妹馬上親自去操辦此事,管叫他死的天衣無縫,絶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婉兒輕輕籲了口氣,緩緩說道:“要殺楊助教很容易,可是殺了他之後呢?”

    符清清愕然道:“殺了他之後?之後就沒什麼事了啊,這件事將再也沒人知道,姐姐不就安全了麼?”

    上官婉兒撫著平坦的小腹,搖頭道:“那我腹中的孩兒怎麼辦?十月懷胎,能瞞得住人?於事無益,又何必殺人,我想要這孩子健康、平安、喜樂地長大,就該多替他積陰德,怎能讓他尚未出生先背了一條人命。”

    符清清頓足道:“哎呀我的好姐姐,你還想著把孩子生下來?那怎麼可能,殺了楊易之後,姐姐就得以省親為由出宮,找個不識姐姐身份的醫生墮胎,歇養兩日再重返宮中,到時候才能平安無事!”

    “墮胎?”上官婉兒臉色大變,急急搖頭道:“不!不行!絶對不行!我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絶不讓人傷害我的孩子。”

    她的小腹還非常平坦,可她輕輕撫著腹部,好似已經感覺到了一個小生命正在裡面孕育著,一時間神情也有些癡迷起來:“這是我的孩子,我親生的孩子,這是我的骨血,在我腹中孕育的生命……”

    符清清急得臉龐脹紅,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焦急地道:“姐姐,你醒醒吧!如果你死了,難道孩子還能保得住嗎?”

    上官婉兒臉色一白,怔忡片刻。遲疑道:“我……我服侍陛下多年,若是苦苦哀求於她,想必她就算要懲罰我,也會念在我這麼多年盡心服侍她的份上,放過這個無辜的嬰兒,哪怕這孩子一出生就像我當年一樣被充為官奴,只要他還活著他爹爹也總有辦法救他的!”

    符清清冷笑道:“姐姐是說,當皇帝知道她最信任的替她料理中樞、操縱天下的內廷宰相,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和一位本不該與她有所接觸的外廷武將秘密結成了夫妻,還有了一個孩子?

    你以為皇帝知道以後。還會念及舊情,饒你不死?你以為,皇帝已經老糊塗了。不會由此聯想到一些事情?你以為,一個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揮出屠刀時都毫不眨眼的皇帝,會對你法外施恩?你醒醒吧,那時不但你要死,孩子要死。就算楊帆也一樣要死!”

    上官婉兒攸然抬頭看向符清清,臉色蒼白如紙。

    符清清急道:“姐姐,當斷不斷,反受……”

    “上官待制在嗎?張昌宗求見!”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入,上官婉兒一個激靈,趕緊抬手制止了符清清。悄聲道:“你等在這裡!”

    上官婉兒拾袖拭去眼角淚水,急急走到外間,平抑了一下情緒。便打開房門,微笑道:“張奉宸何故光臨,怎也不使人知會我一聲,婉兒有失遠迎,還請張奉宸莫怪!”

    上官婉兒將張昌宗迎進來。請他在書房裡坐下,張昌宗這人性子直率的很。不用上官婉兒問起來意,他連寒暄客套的話都沒說,便迫不及待地說明瞭來意。

    張昌宗固然沒有心機,其實也沒有這麼缺心眼,他之所以如此直率,是因為作為宮裡最大的兩大勢力,上官婉兒和他兄弟二人一直很和睦、相處的很默契。

    在他們的勢力擴張期間,上官婉兒從未給他們製造障礙。相應的,他們也對上官婉兒投桃報李,從沒想過攫取婉兒的權利。一則,宰相門第、名門世家出身的張氏兄弟對同樣出身宰相門第、名門世家的這位大才女頗為尊敬,二來就是因為上官婉兒對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善意。

    還有就是,他們也清楚,即便他們能扳倒上官婉兒,也無法控制整個內廷,有一部分作用他們永遠也無法取代婉兒,哪怕是閹了自己當太監。所以有一部分權利,他們也就永遠不可能掌握。

    雖然雙方這麼赤裸裸的溝通消息,揣摩皇帝旨意的事情以前還從未乾過,不過雙方長期的配合,早就形成了默契,也明白對方的心思,那麼揭開這層窗戶紙,也就是水到渠成自自然然的事了。

    婉兒此刻滿心都是自己有了親生骨肉的狂喜,焦慮的是如何保住這個孩子,心裡亂糟糟的沒個章法,哪裡心思聽張昌宗說什麼,直到從張昌宗口中聽到楊帆這個名字,婉兒才醒過神兒來。

    “這件事,婉兒著實不知……”婉兒向張昌宗歉然笑笑,道:“還請張奉宸再說一遍,聖人所召都是何人,或許……婉兒能猜出一二。”

    張昌宗放慢了速度,把皇帝點到的那些人又重複了一遍:“戶部裘零之、鄭中博,刑部陳東、孫宇軒,禦史台胡元禮、時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陳彥如,金吾衛武懿宗、千騎營楊帆……”

    婉兒凝神聽著,心中急急思索:“這些衙門有文有武,有民政有司法,彼此間全無幹係,怎麼突然把這些人召集到一起?皇帝這是想幹什麼?最近有什麼事是需要這些衙門聯手去做的呢?”

    “啊!”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她的心頭,婉兒雙目一亮,脫口叫道:“我猜到了!”

    張昌宗欣喜地道:“待制果然冰雪聰明,不知待制想到了什麼?”

    婉兒一字一句地道:“聖人心意已定,這是要準備遷都了!”

    張昌宗懵懵懂懂的,還是沒想出這件事跟遷都能有什麼關係,上官婉兒只好耐著性子又跟他解釋了一番。

    其實,皇帝遷都跟老百姓搬家差不多,只是規模的大小、需要考慮方面的多少不同。

    一戶人家要搬家,得先把新家打掃乾淨、裝修完畢,屋子裡要是有老鼠蟑螂得先除害,一車車的傢俱。得考慮道路通不通、寬不寬,還得考慮新居周圍的菜市場、醫院學校等各種配套措施全不全。

    皇帝遷都基本上是一個道理,武則天登基有十年了,可是朝廷從長安搬出來都二十年了,這長安的宮殿和各部司的衙門還能不能用,需不需要維修粉刷一遍,自洛陽往長安十餘萬軍民趕路,這路況如何,這些都得心裡有數,有問題馬上解決。

    再者。遷回長安的官員、家眷、奴僕、軍隊至少十多萬人,因為朝廷中樞遷移,全國各地往來首都的商賈、士紳、舉子、公差。都要跟著轉去長安,長安實際上一下子就要增加幾十萬人,糧道通不通暢?吃飯問題也要解決。

    以上這些,就是工部與戶部的責任了。

    至於刑部和大理寺,那還用說麼?當然是去除四害了!

    什麼蒼蠅蚊子、老鼠蟑螂。都在消滅之列。通過延州一案,女皇對關中的吏治已經很不放心了,首都之地若吏治敗壞就會嚴重影響朝廷中樞的穩定,皇帝要遷都回長安,當然得對關中進行一次“大掃除”。

    皇帝要遷都,調動軍隊那是必然的。這是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一個,雖說到時禁軍要從洛陽這邊調過去,難道不需要軍方有人去打前站?軍隊的安置同樣是個大問題。之所以讓北衙的人去,也正因為北衙禁軍才是皇帝最核心的部隊,是常駐都城的軍隊。至於南衙,都是從全國各地輪調府軍入京戍守,不是當務之急。

    上官婉兒分析的頭頭是道。張昌宗聽的連連點頭,他一邊聽一邊在心裡急急琢磨著。通過遷都張家能得到哪些什麼好處,可惜他的肚子裡除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再也沒有旁的了,想了半天也未想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得放棄,想著回去說與五郎,且由五郎來拿主意。

    等婉兒說完,急於回去報信的張昌宗便長身而起,向婉兒心悅誠服地一揖,感激地道:“待制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份恩情,昌宗銘記心頭了,容圖後報!”

    上官婉兒隨之起身,淺淺一笑道:“張奉宸客氣了,你我都是為聖人做事,想著弄清聖人的心意,也是盼著把事情辦的更好,讓聖人更省心、更開心。為君分憂,本就是我們為人臣子的本份,說什麼謝不謝的。”

    張昌宗哈哈一笑,向上官婉兒拱手告辭。上官婉兒送了張昌宗離開,回到書房坐下,手托香腮癡癡出神。

    符清清從臥室裡走出來,焦灼地對上官婉兒道:“姐姐,清清方才仔細琢磨了半晌,若想保住這個孩子……”

    上官婉兒目光一亮,道:“你想出辦法了?”

    符清清尷尬地道:“沒……,清清計拙,實在無法可想。要不然,還是把這消息告訴楊將軍吧,叫他打個主意出來。他……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只管惹禍,不管消災吧。”

    說到這裡,符清清便有些怨氣,低聲嘟囔道:“這些男人最混帳了,只圖自己快活,怎麼就……就這麼不小心……”

    她畢竟是個未嫁過人的姑娘,說著說著,自己的臉先就紅了。

    婉兒輕輕搖了搖頭,道:“不行!你方才也聽到了,他馬上就要離開洛陽,有大事要做,如何分身顧及於我?再說,這件事,他能有什麼主意?徒然讓他分神罷了。你放心,我已經想到了辦法,我一定能保住我的孩子!”

    這一刻,她黑若點漆、清澈無比的雙眸中流露出的是溫柔而決絶的光,這個氣質如月光般柔弱的女子,為了保護她的孩子,發出的是裂土難憾、堅逾金石的聲音。沒有人會懷疑,如果有人試圖傷害她的孩子,她就會像一頭發怒的母獅,毫不猶豫地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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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八章 昏君

    翌日一早,病體已然痊癒的楊帆正要返回千騎營,宮中便有人來傳旨宣他入宮。

    楊帆在宮裡一直待到近午,才和戶部、刑部、工部、禦史台的諸多官員一起亂烘烘地離開皇宮,眾官員都腳步匆匆,急急趕回部衙,急著把這個消息說與本衙長官和走動很近的所有官員:

    皇帝已決意遷都了!不,不是決意,是已經著手遷都了!

    武懿宗也參加了在武成殿召開的御前會議,在見到楊帆的時候,武懿宗的臉色馬上忽青忽白地變幻起來,彷彿臉上開了一個大染坊,但是他並沒有如楊帆所想,馬上惡狠狠地撲上來瘋狗般撕咬,這倒令楊帆有些意外。

    楊帆已經知道那座青樓的妓女和嫖客都受了牽連,由此舉動,便可以揣測出武懿宗雖然會對他行報復之舉,但絶不會大張旗鼓,他已經在自己面前丟盡了臉,絶不會再在洛陽所有百姓面前繼續丟人。

    但是當時他那潑皮無賴般的行徑,是有好幾位朝廷大員看在眼中的,官場上是肯定傳開了,所以楊帆估計他在宮裡面見到自己時必無許多顧忌,說不定馬上就會像上次一樣當場動手。

    卻不想武懿宗居然懂得隱忍了,這令楊帆對他刮目相看。楊帆不怕一個自己只要一跺腳,就會衝著他狂吠不止的瘋狗,可是若這瘋狗懂得了隱忍,由瘋狗進化成毒蛇,倒是不可不防了。

    皇帝召集他們來不是議事的,是直接下令,命令他們馬上交接手頭事務,次日一早啟程,前往長安安排遷都前的各種準備事宜。

    武懿宗一聽,就顧不上盯著楊帆發狠了。姑母果然決定遷都。他就是遷都先遣官的一員,皇帝遷回長安,他這個禁軍將領就沒有遙領洛陽地方屯軍的道理,這支軍隊必須得交給南衙。

    通過遷都,皇帝連削帶打,既削了他的勢,又壯大了政事堂的勢,而宰相們權力得以擴張,實際上就是壯大了李唐家族的力量。武懿宗現在腦子裡轉悠的都是如何利用先遣之機在長安攫取權力,哪還顧得上楊帆。

    楊帆離開皇宮後馬上吩咐一名親兵前往千騎營送信。告訴司馬許良,移交玄武門防務,收拾行裝準備拔營。差了一名親兵奔千騎營後。楊帆便匆匆回了楊府,一進門便吩咐:“去,把古大、古二、古三還有古姑娘叫到書房來!”

    古氏三兄弟的防區在楊府外宅,來得最快,很快他們就昂首挺胸地站到了楊帆面前。一個個精神抖擻、意氣飛揚,看著楊帆的眼神兒,怎麼看怎麼透著一股子親切與歡喜。

    阿郎睡在他們妹子懷裡被滿宅的人看在眼裡的消息,他們已經知道了。照理說,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該去把這個占他們妹子便宜壞他們妹子清白的王八蛋狠狠扁上一頓。但是……三兄弟卻是心花怒放。

    府中奴婢下人們略顯異樣的眼光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他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發現阿郎的時候,他們是在房上。而且阿郎還生著病,如果他做了“壞事”怕也有限,如果是在床上……,那就完美了。

    千萬不要以為古氏兄弟這是攀附權貴,把自己的親妹妹往火坑裡推。其實他們根本沒想過如果妹妹成了阿郎的女人。他們能從中撈到什麼好處,他們開心。是由衷的替自己妹子開心。

    他們三兄弟中,最小的老三家裡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可小妹還小姑獨處,早就過了適婚年齡了,三兄弟疼愛妹妹,不替她著急才怪。如今妹子這歲數,再加上她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可嫁誰才好?

    如今只要小妹願意嫁,而且那人是個帶把兒的,他們就謝天謝地謝祖宗了,更何況那人是楊帆呢,這等身份地位且又年輕英俊,在他們看來,小妹不知多有福氣,才撿到一個如此完美的良人。

    至於說做不了正妻什麼的,在他們心裡壓根就沒考慮過,以阿郎的身份地位,他們古家的女兒做妾都是高攀了,原先是奴籍的人,哪怕是被抬作民籍,普通人家也不會願意娶他們家的女子為妻,這影響怎麼也得做上兩代良民,才能漸漸清除。

    更不要覺得他們有一身十步殺一人的超卓武功就如何,武技高手從來就不是正統社會裡地位與身份的象徵。傳奇小說裡的遊俠兒,大都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高貴主人。遊俠兒是最遠離社會秩序的一群人,他們一再宣揚如何的蔑視禮法、輕視權貴、無視尊卑,恰恰證明他們地位的低下和身份的卑賤。

    正如男尊女卑的時代,妒婦悍婦固然有,卻是少得可憐,正因為少,偶爾出一個妒婦悍婦才會被文人引為奇事記載下來。被宣揚的永遠不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他們是這個時代的人,不是腦子進水的妖怪,怎麼可能會有那麼不合時宜的怪想法。

    三兄弟的武功,楊帆見識過,每一個都不是他的對手,但是如果以一敵二,他可能就只有略占上風,如果三兄弟一起出手,他必敗無疑,所以對三兄弟的身手他是很信任的,但是說到腦筋……楊帆更相信古姑娘一些。

    所以一見三兄弟到齊,楊帆不等古姑娘趕來,便說明瞭召集他們的用意:“我馬上就得去長安,你們回去收拾行裝,午後啟行。”

    三兄弟毫不猶豫,恭聲應道:“是!”

    楊帆又道:“我明日才走,你們先我一步,有事需要你們去做,具體需要做些什麼,我會說給古姑娘聽,到時,你們聽令妹安排就是。”

    古氏三兄弟連連點頭,心中只想:“我們這些做大舅哥的終究不及小妹跟他親啊!”

    三兄弟出門的時候,恰好一身綠襖短打的古竹婷匆匆趕來,老大向妹妹擠了擠眼睛,老二向妹妹翹了翹大拇哥兒,老三則向妹妹扮了個鬼臉,面對三位兄長的善意取笑,古竹婷的俏臉登時爬上兩抹紅暈。

    楊帆對她的承諾。她還沒有說給家裡人聽呢,她要把這份幸福與歡喜藏在心裡,一個人在午夜的時候捧出來慢慢品味。她要等著阿郎公開實現他的承諾時,再把這件事變成送給家人的一個驚喜。

    不過,在古氏三兄弟除了殺人時機警老練,平素簡單到極點的腦袋裏,妹子都抱著阿郎睡了一夜了,這清白女兒身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了,那還用想麼?他不要都不行,他要是敢不要。三兄弟就……

    當然啦,阿郎對古氏一家有重如山嶽的大恩,一輩子都還不清。無論他做了什麼,都不能跟他動粗的。不過……阿郎那麼好的人,也不可能委屈了妹子不是?

    “阿郎!”

    古竹婷紅著臉蛋兒對楊帆說了一聲,長長的眼睫毛便垂下去,盯著自己的腳尖。腳尖兒在青磚上劃著圈兒,那小兒女的羞態別樣迷人。

    可惜她一番媚眼兒都做給瞎子看了,楊帆正趴在案上提著一枝筆塗塗抹抹,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頭也不抬地對她道:“今日入宮,我得皇帝旨意。明日一早就要去長安,這一去,估摸著一年都回不來。”

    古竹婷“啊”了一聲。俏臉頓時刷白。她因女子身份方便出入內宅,一直負責著內宅的警戒,那就不可能跟阿郎走了,阿郎這一去要一年,那……

    楊帆繼續道:“我方才已經跟你三位兄長說了。你和他們三個下午就走,先我一步趕去長安。替我做一件大事。”

    古竹婷的心馬上從地獄飛回了天堂,這不是意味著不但能長伴郎君左右,而且這段時間沒有別人只有自己?重新活過來的古竹婷眼中氤氳的霧氣還未散盡,便脆生生地答應一聲:“是!”

    抿了抿嘴唇,古竹婷忍不住道:“女皇事先沒有半點口風透露,未經滿朝文武廷議,遷都這麼大的事情,說辦就辦了,果然是乾綱獨斷呢!”她的心裡甜滋滋地又加了一句:“皇帝英明!”

    “哦?”

    正筆走龍蛇的楊帆筆尖一頓,抬頭看了她一眼,輕笑道:“這你可說錯了,遷都這麼大的事情,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教、建築、漕運……,還要說服那些在洛陽利益太多不願遷都的王公大臣,牽涉的面兒實在是太廣了。

    穩妥的辦法,應該通過廷議,再動用舉國之力來安排。如果放在十年……不,哪怕是五年前,皇帝都會這麼做,如今給滿朝文武來了個‘先斬後奏’,不是因為皇帝乾綱獨斷,恰恰是因為她已經沒有把握左右所有人的意見,才來個既定事實,叫人無從阻攔。”

    “哦……”

    古竹婷柔柔地答應了一聲,無限欽佩地道:“阿郎當真慧眼如炬,人家就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方才開口,固然是因為滿心歡喜,也是想讓阿郎覺得她不是一個女武夫,很明顯,阿郎喜歡有智慧的女子。可是既然猜錯了……,那也沒關係,但凡男人,哪有不喜歡乖巧溫順仰慕崇拜他的女孩子的?

    楊帆低著頭寫東西,寫著寫著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古竹婷“噗嗤”一笑,笑得古姑娘一頭霧水。

    楊帆覺察到古竹婷那小心翼翼、討好賣乖的小心眼兒了,可他一點也不覺的討厭,反而很開心。

    難怪小時候讀史書,常常奇怪奸臣明明奸的盡人皆知,那昏君就是喜歡。現在他知道了,誰喜歡一個整天跟他頂牛兒,動不動就搶白他一番斥責他一番的人呢?要是奸臣都像阿古這般可愛,他也寧願做個昏君。

    其實,在楊家,他可不就是一位君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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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九章 教子

    長亭外,古道邊,一行數騎,佇立樹下。

    楊帆與古竹婷對面而立,低聲說道:“一路上你們要加快行程,那邊越早佈局,對我們未來的形勢就越有利。”

    “阿郎放心,奴家明白!”古竹婷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帶,楊帆寫給她的東西就放在那裡,她已經認真看過了,熟記了七八成,這一路下去,她要把紙上所記的一切都記在腦海裡,然後銷毀實物。

    “一個不經意的小失誤,就有可能造成全面潰敗,務必小心!”這是阿郎說的,他的話,她都牢牢地記在心裡。

    楊帆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已經做男裝打扮的女子,她只是換了男裝,容顏未改,兩瓣粉唇濕濕亮亮的,好似一對鮮紅嬌嫩的櫻桃。楊帆忽然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滿滿的擁抱,在她耳邊柔聲道:“凡事小心!”

    楊帆這一抱,讓古竹婷整個人都呆住了,輕輕噴在她耳際的氣息,更讓她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看到這一幕,不遠處的古氏三兄弟也呆住了,原來……果然……天吶!

    當楊帆輕輕放開古竹婷的時候,她還傻傻地站在那兒,只為這一抱,她的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了,一張俏臉因為驚喜和激動而被血色沖得紅紅的,唯有她的一雙眸子,黑亮黑亮燦若星辰。

    楊帆微微一笑,柔聲道:“上路吧,一路保重!”

    楊帆很清楚古竹婷的心態,那種忐忑、那種受寵若驚。試想想,她本來只是這位宗主手下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卒子,隨時為他奔走效力,即便死去在這個人眼中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忽然之間,成了他的女人……

    她本來只是楊帆的一個屬下。是一個從靈魂到肉體都屬於他的奴隷,當楊帆對她許下承諾時,她又驚又喜地把自己當成了楊帆的女人,但是心態上。她還是半認屬下半作女奴,根本沒敢奢求太多。

    楊帆早就察覺到她的心態了,但他沒說什麼,言語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有通過他的態度和行動,慢慢來改變她的心態。直到有一天,她把自己當成她的男人,而不是一個恩人和貴人。

    一行四騎快馬。飛快地消失在西去長安的路上,楊帆目送他們消失,這才在任威等人的護衛下迴轉洛陽。

    半個時辰之後。楊帆出現在洛陽城南。

    楊帆逾牆而入。沒有驚動船娘,就一個人,靜靜地出現在寧珂姑娘的墳前。墳頭上,有一棵剛剛冒出莖葉的小草,在風中輕輕搖曳,楊帆走過去,彎腰拔去小草。從地上掬起一捧土,虔誠地灑在墳頭。

    垂低的桂花樹葉,溫柔地婆挲著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楊帆在墳前坐下來,雙手抱膝,傍著身旁那方墓碑。他的唇齒不斷地翕合,似乎正在訴說著什麼,神情時而微笑、時而哀傷,只是那輕柔的聲音,除了寧珂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聽見。

    風吹過,拂起了他束髮網巾後的兩根飄帶,飄帶時起時落,俏皮地拍打著他的後頸。桂花紛落如雪,灑在他的肩頭,他的腳下……

    ※※※※※※※※※※※※※※※※※※※※※※※※※※※※

     一處環境極為雅緻的院落,藤蘿滿牆,中列松檜盆景,繞植異香花卉無數。近窗有一小池如新月,池中有金鯉數尾,蕩漾於睡蓮葉下。

    房間很開闊,屏風隔斷,闢出不同的功用空間,最大的一個空間裡,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副《歲寒三友》、一副《煙雨垂釣圖》,還有幾副大字。

    臨窗一張酸枝木的書案,上磊著各式名人法貼並幾方寶硯。筆筒筆海內插著十餘管上好狼毫,桌頭還有一隻青瓷花瓶,插著幾枝怒放的菊花,牆邊另有高矮錯落名手雕鏤的書架幾扇。

    這是一間書房,可是書房裡的那位書生並沒有在讀書,書外才有顏如玉。

    一個雲發半墮衣裳淩亂的美貌少女,雙手扶在書案上,半敞的翠羅衫子裡兩隻倒扣的小玉碗兒般的乳峰輕輕晃蕩著,十分撩人。她的石榴裙兒掀著,堆在纖細的腰間,白嫩緊繃卻猶顯窄小的臀部高高地翹在空中。

    一個唇上有著淡淡茸毛猶顯稚氣的少年,上身衣著嚴整,褲兒卻褪籠在腿上,雙手卡著這咿咿呀呀地叫著,媚媚的眼兒眯著的少女纖細柔軟的腰肢上,在她身後咬牙切齒地頂撞著。

    “公主!公主駕到!”

    院落中忽然一聲驚呼,一個青衣書僮驚訝地翻身拜倒。

    太平公主面沉似水,腳步匆匆地從他身前走過,金線綉織綵鳳大紅牡丹的羅裙如水一般曳過地面,頭上金鳳步搖紋絲不動,彷彿淩波而來。在她後面,幾個胖大的女相撲手腳步騰騰,個個一臉彪悍。

    “我娘來了?”

    房中正在奮力衝刺,眼看就要攀上極樂世界的清秀少年嚇得小臉兒一白,人也呆,雞也呆,頓時呆若木雞。趴在桌上咿呀亂叫的少女也驀地張大了一雙美眸,一臉驚駭。

    “開門!”

    太平公主一推書房的門見是關著的,馬上退開兩步,一個胖大的婆娘走上去,雙手抓住房門,晃了一晃,猛地吐氣開聲,用力向外一拔,只聽轟隆一聲,整扇門便連門框都一起扯了下來。

    一陣塵土飛揚,待灰塵稍稍散去,太平公主邁步從幾塊跌落的青磚上面走了進去,房中衣衫淩亂的一雙男女鵪鶉似的跪在地上,渾身哆嗦。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著跪在面前的一男一女,寒聲道:“崇訓,你真是讀的好書啊!每每考較於你,詞賦一竅不通,策論胡說八道,還道你是天資愚鈍,原來你的天資都用在了行這苟且之事上!”

    跪在太平公主面前的是她的次子薛崇訓,太平公主改嫁武攸暨後,與前夫所生的兩個兒子不曾改姓,也幸好不曾改姓,不然這薛崇訓改名武崇訓,那就跟尚了安樂公主的武三思長子武崇訓重名了。

    薛崇訓叩頭如搗蒜,顫聲道:“孩兒知錯了,孩兒知錯了,母親息怒。”

    太平公主大袖一拂,厲聲道:“來人,把這勾引少主不知廉恥的賤婢拖出去,活活杖殺!”

    那翠衫美婢自打太平公主一進來,就已嚇成一灘肉泥,除了簌簌發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這時一聽,只嚇得肝膽欲裂,顫顫巍巍一聲“公主饒命”還沒喊出口,就被一個胖大的女相撲手衝上來,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像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薛崇訓大驚,重重地把頭磕在地上,連聲道:“母親開恩,饒了阿狸吧!母親,母親!”

    太平公主冷笑一聲,轉身便走,只冷冷地拋下一句話:“把這不孝子給我拖出去,鞭二十!”

    那幾個女相僕手唯太平之命是從,便是鞭笞少主的命令也毫不猶豫,當下又衝上兩人架起薛崇訓便走。院中,那小書僮跪在地上,以額觸地,屁股翹得老高,根本不敢抬頭,太平公主好似行雲流水一般從他面前走過去,一步都沒停留。

    小書僮眼角捎著那大紅的裙袂雲一般從面前飄過,剛剛鬆了口氣,太平公主輕飄飄地從雲端拋下一句話,把他砸進了十八層地獄:“把這個守門把風、助主為惡的賤奴,給我亂棍打死!”

    ※※※※※※※※※※※※※※※※※※※※※※※※※

     公主府外管事李譯一見太平公主,立即揖讓到路邊,太平公主一陣風兒般從他面前走過雲,李譯低著頭,腳步匆匆地跟在後面,太平公主餘怒未息地問道:“什麼事?”

    李譯消息何等靈通,太平公主剛一去書房,他就知道二公子不用心讀書,卻與俏婢廝混的事情發了,其實這事兒他早就知道,可他一直沒說,主人那般精明,還不知道他早就知情,這是遷怒於他了。

    李譯更加小心,大氣都不敢喘地道:“忠武將軍楊帆求見!”

    太平驀地站住,頓了一頓,道:“請他行修堂相見!”

    行修堂內,楊帆一見太平公主臉色,便失笑道:“皇帝剛剛默許公主插手政事,公主已然威儀盡顯了。”

    太平公主餘怒未息,是以雙眉微顰,楊帆一句話卻逗得她“噗哧”一笑,忍不住嬌嗔道:“你特意上門來取笑我的是不是?什麼威儀隆重,還不是崇訓那個不肖子,唉!整日裡不用心讀書,盡幹些鬥雞養狗、偷香竊玉的混帳事兒。”

    楊帆笑道:“你的兒子,生來就有爵祿,一生衣食無憂,你怕什麼,難道你還指望他給你考個狀元回來?”

    太平白了他一眼道:“你說的輕巧,做父母的,便是能給兒子留下一座取用不盡的金山,還是希望他能自己有本事啊。”

    楊帆也是為人父的人了,聽了這話深有同感,便不再取笑,正色道:“出生於大富人家的子弟,難免有些紈褲氣,你也不要過於嚴苛了。慢慢來吧,只要他品性端正,其它的都不重要。”

    太平公主心中猶自懊恨,可她也知道,因為崇訓父親早逝,所以幼時對他過於溺愛,疏於管教了,現如今他心性已成,再想糾正卻是難了。只得苦苦一嘆,拋開鬱結的心事,明眸向楊帆一睨,道:“二郎此來,是為了遷都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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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四十章 灞上

    明日一早楊帆就得率軍趕往長安,今晚就得趕回軍營,所以時間很緊。但是因為這次與太平公主的會唔非常重要,關係到兩人在長安和洛陽兩地如何遙相呼應,所以楊帆在公主府還是待了差不多近一個時辰才走。

    楊帆不能把涉及繼嗣堂的事說與太平公主,所以談到長安,有些事情很難說的太清楚,但是宏觀大局方面的把握,太平公主無疑要比他高出一籌,從他含糊的言辭當中,太平還是抓住了重點,使他對接下來該做的事有了一個清晰明確的概念。

    楊帆離開的時候,正看到一輛牛車在幾名家奴的護擁下走來,車上沒插官幡,但是車中人走出來時,楊帆掃了他一眼,隱約認出,似乎是中書的一位舍人。

    方才他與太平密唔期間,管事李譯就曾三次進來對公主耳語,楊帆隱約聽到一些,都是某位朝廷大員來訪的消息。

    自從武則天明堂盟誓,點名讓太平公主參加後,嗅覺靈敏的官員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於是這些天到公主府拜訪的官員可謂絡繹不絶,這些官員大多是那些牆頭草、中立黨、觀望派。

    為什麼他們要投向太平,是因為他們認為朝堂各方勢力中才剛剛崛起的太平公主會最有勢力?不然,只是因為太平的特殊身份。她是李氏的公主,武氏的兒媳,不論哪一派倒了,輕易都不會對她趕盡殺絶。

    而且她是女兒身,不會直接參與到皇位爭奪中去,拜到她的門下,就不像那些旗幟鮮明的擁戴某位皇位候選人的官員們一樣再無退路,因為這些原因,他們對太平公主自然趨之若鶩。

    然而。這卻直接壯大了太平公主的聲勢,當太平的權力和影響強大到了一定程度時,她的地位和心態是否還會如今日一般超然呢?

    楊帆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近來每一次的會唔,都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似乎……他和太平越走越遠了。這種感覺不是因為他現在與太平見面,更多的是研究政治上的配合,少了些男女情愛,那是心靈上的感覺。

    激情相戀。能讓那岩漿般熾熱的感情持續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麼?不能!一對戀人,激情過後,靠家庭、孩子和共同的生活來維繫的愛情,最終也將化為親情。可他與太平衍化戀情為親情的基礎也不存在。

    所以,在激情漸漸冷卻以後。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像是一雙知己、一對朋友、更似兩個在事業上默契配合的夥伴,只是因為他們靈與肉的結交,彼此間更多了幾分信任與親昵。

    在這樣的情況下,失去情感覊絆的太平,會不會滋生更多的野望?楊帆不確定。

    如果武媚當年不曾入宮而是嫁入某個豪門,即便後宅爭寵也不會爭的如此慘烈。如果她最終成了一家主婦而不是一國太后,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成為今日的武則天。人的命運本來就是隨著境遇而不斷變化的,時勢與英雄,總是互相造就的。

    沒有誰能按照早早劃定的軌跡一絲不差地走完他的人生,楊帆不知道武則天最終破了她的禁令。允許她一直警惕著的親生女兒涉足政壇是禍還是福,可是至少現在,他必須支援,也只能支援。

    因為皇太子和相王。在敏感多疑的女皇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像太平公主一樣招兵買馬。當太平公主出現在新落成的通天宮裡,與武李兩家共計三十位王爺站在一起時,她就成了李氏復興最大的希望。

    ※※※※※※※※※※※※※※※※※※※※※※※※※※

     楊帆召集古氏兄弟和古竹婷安排事情的時候,家裡就已經知道他將往長安一行的消息,當他回到家時,他的行裝已經由小蠻親手打點好。

    小蠻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叮咐,叫他注意冷暖、注意飲食、保重身體,而阿奴則掐算著日子,只是希望她生孩子的時候,郎君能有機會回來一趟。對於他的遠行,兩位嬌妻倒是沒有什麼幽怨。

    這個時代,做官的男人大多要遠行千里異地為官,只要父母高堂健在,他的妻子就必須留在老家代他盡孝。所以和丈夫一別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女人有的是,悔教夫婿覓封侯,是無數盼望著丈夫出人頭地,當丈夫真的出人頭地時卻又覺得孤衾清冷的女人心底的怨。相對於那些女人,她們已經很幸運了。

    楊帆拿起行裝正要走人,忽然看到眼巴巴地瞅著他的寶貝兒子和寶貝女兒,忽然想起去見太平時,她正因為兒子不肖而煩惱重重的模樣,楊帆心中馬上就生起了一種危機意識。

    楊帆開始對小蠻殷殷囑咐起來:“孩子不小了,過了年就請個西席先生教他們點東西。兒子要學,女兒也要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德行品質,武功嘛……,你們兩個也教他們一點兒,不求做個萬人敵吧,起碼也能強身健體,萬萬不能溺愛孩子!”

    楊念祖眨巴著大眼睛聽著,馬上抓住了楊帆這番話中他最關心的問題:“爹爹,我要是學認字兒那還能出去玩麼?”

    楊帆板起臉道:“唸書當然要以讀書識字為主,學的好的話可以讓你玩一會兒,要是學的不好當然不能貪玩!”

    楊念祖馬上苦兮兮地瞅著他娘:“阿娘,人家不想過年了!”

    小蠻忍不住笑出聲來,楊帆把臉一沉,更像一位嚴父了:“這還沒學就想著偷懶了?等老子回來要檢查你的學業,學的不好就打屁股!”

    楊念祖把嘴一撅,道:“爹爹快走吧,再不走城門就關了。”

    楊帆失笑道:“嘿!你這小王八蛋,趕起老子來了。”

    被兒子這麼一逗,些許離愁倒是淡了,楊帆和兩位嬌妻輕輕擁抱了一下,柔聲道:“我走了,別往外送了。興師動眾的!”

    楊帆轉身向門外走去,剛剛跨出門檻兒,一直不曾說過話的寶貝女兒楊思蓉就開口了:“阿爹,等一等!”

    楊帆心中一暖,要不說女兒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呢,這才幾歲呀,就知道舍不爹爹了。楊帆微笑著轉過身,親切地看著頭梳雙角丫,粉妝玉琢的漂亮女兒跑過來。扳著手指頭,脆生生地給他安排任務:“阿爹,你記得回來的時候,要給我買面具、泥人、木馬、哨子、竹龍,嗯……還有漂亮的小裙子喔……”

    楊帆聽完,熱淚盈眶地對小蠻道:“娘子。教育子女,任重而道遠啊。古有侃母教子、孟母三遷,可見教育子女,做娘的至關重要。咱們家這倆倒楣孩子成不成器,可就全看你啦!”

    ※※※※※※※※※※※※※※※※※※※※※※※※※※

     灞上(白鹿原)有一處很大的碼頭。寬廣的碼頭區後面,就是一座座巨大的糧倉,巨大的糧倉矗立在這片高原上。彷彿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而高原之下,就是一望無際的良田。

    灞上位於灞水和渭水交匯處,這裡的人是靠水吃飯的。

    洪水氾濫時。一瞬間就能吞噬你的一切,你的生命、你的親人、你的家、你的城市,但是人類要想生存,同樣離不開它。所以。即便它偶爾會大發脾氣,人類還是不離不棄地追隨著它的腳步。

    長安、洛陽、大樑、鄴城、揚州、京口……。這些繁華的大城大阜,無不依託在大江大河身畔,即便是一個小村莊,也必然要傍河而居。黃河流經大名,於是江淮閩蜀之貨不遠萬裡輻輳於此,黃河改道南徙,大名便瞬間敗落。

    灞上碼頭靠水運興旺,水運於此的貨物主要就是糧食。

    關中是重要的糧產區,但是它的產出不足以供應長安城的糧食需求。長安駐軍、留守陪都的官員、往來遊學的士子、聚集於此的各方豪門及豪門世家如雲的奴僕、國子監和太學的學生們,佛寺、尼寺、道觀大批不事生產的出家人……

    在武則天遷都去洛陽以後,長安還有七十萬人口,而其中有三十萬人不是農民,這些人一年的口糧需要近六百萬石,這還不包括駐軍所養馬匹需要的雜糧。而關中能給這座千年古都提供多少糧食呢?

    扣除王侯公爵的封邑田、京官的職分田、公廨田、賜田,道觀寺院的佛田,關中糧產量一年約三百萬石,扣除百姓自用,交納長安京倉的稅糧最多兩百萬石,每年有近四百萬石的糧食需要通過漕運從外地運來。

    漕運因此而興,養活了一大批靠水吃飯的人,這些人叫漕丁、漕夫,總數足有數萬人。

    水是最變幻莫測的,溫柔的時候予取予求,憤怒的時候摧毀一切,運輸漕糧必須得一群人抱成團,與洶湧的激流鬥、與險惡的地勢鬥、與莫測的天氣鬥,與逢關過閘敲詐勒索的官吏鬥、與各處碼頭的地頭蛇鬥,用血汗與生命把糧食一船船地運到長安,才能換來一家人的口食。

    所以,靠水吃飯的人必須團結在一起,才能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於是,他們自然而然就結成了一個個幫派,“順字門”就是這大大小小的幫派中的一個,“順字門”有兩百多名幫眾,五條船,在漕運幫派中只是一個小幫派,他們的幫主叫喬木。

    喬幫主近來很苦惱,因為自開張以來就沒順過的“順字門”,現在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坎兒。駕著船兒連號稱鬼門關的三門峽都敢闖的喬幫主這一次是真的絶望了,他知道這回這個坎兒,他闖不過去。

    這時候,他的貴人來了,這位貴人是一位很俊很俊的姑娘,這位姑娘姓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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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四十一章 順字門

    喬幫主坐在空場前面的一隻石輾子上,後面是一座座映襯於藍天白雲之下的糧倉。

    喬木高大魁梧的身材,因為常年在船上勞作,雙足和手臂顯得異常粗壯發達,看起來就像一隻踞坐於地的猛虎,但是他的臉上卻滿是徬徨與憂慮,這種軟弱的神情與他魁梧的身材形成了強烈對比。

    喬家在漕行裡算是一個世家了,不是山東高門或者關隴貴族那種世家,而是跑江湖的世家。喬木從上五代起就是幹漕運的,子子孫孫一直以跑船為生。

    喬木身左站著他的二弟喬林,身右站著三弟喬森,身後兩側呈雁翎狀站立的就是“順字門”裡的精英骨幹,一共二十名年輕子弟。同三位長輩的沉重憂慮不同,他們緊攥著鉢大的拳頭,憤怒的胸膛就像風箱似的一起一伏,似乎憋忍著極大的憤怒。

    喬木沉默良久,長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一清!”

    一個古銅色皮膚、大眼濃眉的漢子踏前一步,抱拳道:“弟子在!”

    這人姓卓,叫卓一清,三十出頭,是‘順字門’年輕一輩中的領軍人物。

    喬木道:“今天若是擺不平這件事,咱順字門就算完了,這是我喬家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喬某人責無旁貸,唯有一死向祖宗死罪!我死之後,你……就帶著兄弟們投入‘蛟龍會’吧。”

    卓一清怒不可遏地道:“門主怎麼能這樣說,咱們順字門有哪一個兄弟是貪生怕死的?大不了咱們就跟他們蛟龍會拼了,誰敢不忠不義,欺師滅祖,我第一個滅了他!”

    喬木搖搖頭,慘然道:“弟兄們哪一個不是拖家帶口,有一門老少等著養活的。拼?你拿什麼跟人家拼,咱們拼得起嗎?是我喬某人無能,保不住祖業,我喬某人一力承擔,不用你們操心!”

    卓一清大聲道:“自打我姓卓的呱呱落地,就是順字門這條船上的人!生,我是順字門的人,死,我是順字門的鬼!背主投敵的小人,我做不來!兄弟們也做不來!兄弟們。人家要吞了咱順字門,你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跟他們拼了!”

    二十條大漢異口同聲,神情異常壯烈。喬木勃然大怒。瞪著卓一清道:“現在我還是順字門門主,我的命令,你敢不聽?”

    卓一清惶恐之至,急忙跪倒,道:“弟子不敢抗命。可……可這樣的命令,弟子不能聽!”說到委屈處,偌大的一條漢子竟然伏地大哭。

    卓一清如此惶恐,倒不是喬木如何的嚴厲,實際上他們說是幫會,不如說是同族。他們一出生就繼承父輩。成了順字門的一員,喬木是他們父輩的兄弟,是他們的叔父伯父。及至長大成人,他們上船做事,這才有了上下分明、有了幫規約束。

    他之所以如此惶恐,是因為漕幫的幫規嚴厲,抗命的罪名他承擔不起。

    自打有了漕運。漕夫們自然而然地聚攏成團,漸漸便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規矩。漕幫一直是以準軍事化的標準進行管理的。

    幹漕運的,每年一月末就要從家裡啟程,駕船趕往揚州,大約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在揚州集中並將當地糧食裝船,然後一路下去,從各地糧產區繼續裝糧,四月份經淮河進入汴河,六七月份到達黃河河口。

    這時正逢黃河漲水,他們的船要在河口碼頭等一個多月,待八九月份黃河水落後,才經黃河進入洛水,將糧食運抵洛陽,一部分糧船在洛陽卸貨,其他的船隻繼續溯河而上,經過險要的三門峽進入關中水道,最後通過渭水運抵長安。

    這樣一來,他們每年有九個月要飄蕩在水面上,只有三個月時間因為河道結冰才能與家人團聚。這九個月裡,他們守著自己的船,載著一船船糧食,通過帝國的運輸大動脈,為它輸運著血液,提供著養份。

    軍隊中若是有一名士兵不服從軍令,未必能影響整個軍隊的命運,可是在船上,每一名水手都有他不可替代的位置,一旦有所懈怠,就是整船人為他陪葬。所以船上必須有一些嚴格的規定,以近乎軍規有時比軍規還要嚴厲的幫規來約束大家。

    在行船過程中,如果有哪個刺頭兒敢違抗命令,馬上綁了石頭沉河處死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死者家屬也默認這種規矩。如果舉報,官府也是默許他們的“行規”的,會以查無實據不予受理,而死者家屬則會被所有漕幫拋棄,休想再執此業。

    他們是一群置於律法之下,又遊離於律法之外,有自己一套更嚴厲的“法律”約束自己的人,令行禁止之嚴格比軍隊還要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支帶有幫會傳統和軍隊性質的特殊隊伍,所以喬木說他抗命,卓一清才大為惶恐。

    “哈哈哈,感人,實在是太感人啦!文某人似乎來的不是時候啊,徐孝廉,要不然咱們再等等,等喬幫主處理完他們的家務事,咱們再談。”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然響起,說話的人二十出頭,短衣長褲革靴,衣身瘦窄,襯著他那豆芽菜兒似的“苗條”身材,細眼淡眉,一臉輕佻,走起路來大腿夾著,屁股一扭一扭的有點像個忸怩作態的女人,正是“蛟龍會”少幫主文斌。

    文幫主原來有過兩個兒子,都是少年早夭,因此對這個小兒子寵得不得了,為了好養活特意把他做女孩打扮,結果長大了也是一身脂粉氣。

    文斌身旁還有一位身著斜襟青袍、頭籠網巾的中年人,兩撇八字鬍,於斯文中透著幾分威嚴。在他們身後,還有近百名挽著褲腿、卷著衣袖的大漢,露著肌肉棱棱的胳膊小腿,一臉猙獰。

    瞧這架勢,喬木便是一驚,對方擺出這種陣仗,看來是不想善了啊。

    喬木硬著頭皮迎向那個八字鬍的青衫中年人,抱拳施禮道:“徐孝廉,勞動您老大駕了,兩幫子弟年輕氣盛,發生了一點小衝突,弄到現在這樣未免傷了和氣。徐孝廉您德高望重,還望您能出面調停。”

    這位徐先生叫徐林,本是一個貢生,參加過大闈,被尊為舉人。他也是漕幫中人,是另一個大漕幫“天鷹幫”的重要人物。

    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卻成為一個大幫派的重要人物,統領一幫桀驁不馴的江湖人,恰是漕幫特色。因為漕幫和綠林、黑道不同,他們生活在灰色地帶,既有江湖人的特質,在一些事情上又必須遵守官府的制度。

    漕糧徵收和運輸,朝廷有專門的機構管理,隨之就衍生了一套盤根錯節的潛規則體系。農民向漕運衙門交漕糧,徵收糧賦的差役、小吏直到官員會層層盤剝,以捐耗為名從中揩油。

    漕運過程中,逢關過閘,那些閘口關隘的官員、小吏、差役、雜役還要層層盤剝,不滿足他們就予以刁難,拖著你不許過關,誤了期限損失都是你的。在各處碼頭上歇停時,地頭蛇也會勾結官員生事滋擾,敲詐勒索。

    即便到了水上,碰到官船等有優先通行權的船隻漕船也要讓道,倘若人家故意找你麻煩,到了河窄處往那一卡,你就得在後邊心急火燎地等著。這些關節,都不是這些江湖漢子憑武力能解決的。

    可要是任由人家這麼盤剝,他們的損失太大了,這種情況下,漕幫就只能交結士紳,通過他們和官府打交道。士紳在官面上有人脈有勢力有話語權,他們出面,官員就不能像直接盤剝百姓那樣肆無忌憚。

    久而久之,這些人在漕幫中的地位越來越高,作用越來越大,有些甚至加強入漕幫,成為這些江湖人的首領之一。目前最大的幾家漕幫,全都有士紳參與其中,甚至是由士紳在背後掌舵。

    徐林對喬木拱拱手,似笑非笑地道:“喬幫主,你們之間這件事棘手的很吶。經我多方說和,徐少幫主算是答應化戈為玉帛了,不過,你們順字門得取消字號併入蛟龍會,大家從此成了自己人,些許衝突自然就不算什麼了!”

    喬木一聽神情就凝滯了,這本來就是蛟龍會提出的和解條件,徐孝廉這哪是從中斡旋,分明就是站在蛟龍會一邊了。

    喬木身後的二十多個弟子一聽就炸了:“想吞併我們順字門,門兒都沒有,我們不答應!”

    “對!寧死不答應!”

    遠處一片空場上,一個頭上包了青布帕,身穿青衣布裙,彎腰叉草的小村姑忽然抬起頭來,用手背拭著額頭的汗水,扭頭向這一邊一漂。她的身姿這一挺拔,美好的酥胸頓時呈現出一道動人的圓弧,而那窄細的腰身則凹出一道魅惑的曲線。

    “好像要動手了呢?”

    俊俏的小村姑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笑吟吟地道。

    旁邊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拄著手中的竹耙站定,把壓到眉際的竹笠微微抬高了些,一雙鋭利的眼睛向那邊冷冷一瞥,蹙眉道:“差不多有兩百號人呢,小妹,你行不行?”

    小村姑不置可否地笑,頰上兩隻淺淺的小酒窩:“我要是不行,你們再出手唄!”

    說著,她就邁著極輕盈、極曼妙的步態,向那劍拔弩張處走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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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4-5 02:07:11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四十二章 以一當百

    喬幫主的神色由呆滯漸漸變成驚愕,然後變成無法抑制的悲憤,他的臉龐迅速漲紅起來,就像一隻憤怒的雄雞般怒視著徐林,道:“這,就是你天鷹幫主持的公道?”

    徐林被喬木悲憤鄙夷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有些惱羞成怒地道:“喬幫主,你想讓我們天鷹幫給你一個什麼公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的人打傷了蛟龍會的人,按照道上規矩,蛟龍會以牙還牙,有什麼錯?”

    喬木道:“這場衝突,誰是誰非且不去論它,如今吃虧的可是我們!我順字門被他們打傷幾十人,其中還有兩個兄弟已經被打殘了,而他們只有四個人受了輕傷。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把人往死裡逼麼?”

    徐林把眼皮一抹,陰惻惻地道:“喬幫主,你是五十好幾的人了,白活這麼大歲數?你在道上混了半輩子連這麼點道理都不懂?江湖中哪有那麼多的道理可講,誰的拳頭大,誰就是道理。

    你不服氣?你順字門一共兩百多人,蛟龍會卻有幾千個兄弟,就算他們用人壓,也能把你們活活壓死!你拿什麼跟人家爭?聽我良言相勸,加入蛟龍會,以後凡事都有人照應著,又有什麼不好?”

    喬木慘笑道:“好好好!好一個徐孝廉,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你們天鷹幫的意思喬某人也看明白了。江湖,如今的江湖,哪還有什麼道義可言,喬某人瞎了眼睛,活該落得這般下場!”

    一句話說的徐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因為喬木對天鷹幫有恩。當年“天鷹幫”老幫主逞能硬闖三門峽,結果船毀落水,是喬木奮不顧身跳水相救。憑著一身好水性把他救出來的,要不然哪有今日的天鷹幫。

    如今天鷹幫老幫主已經過世,坐在幫主寶座上的是他兒子魏永唐,喬木請天鷹幫從中說和,天鷹幫主不好拒絶,便派來了副幫主徐林,誰知徐林不但沒有幫助喬木,反而落井下石,變成了蛟龍會的說客。

    徐林拂袖道:“既然你喬幫主不識抬舉。那是我天鷹幫多事了。這件事我天鷹幫從此撒手不管,你喬幫主有本事就獨力承擔,你若能打敗蛟龍會,再來跟我天鷹幫談公道也不遲!”

    喬木悲笑一聲,連一眼都不願意再看他。似乎多看一眼都會髒了自己的眼睛。

    說起這順字門,當年可是風光過的。隋朝時候,“順字門”有近兩千條船,幾萬名弟兄,後來天下大亂,揚州首富張季齡家的三公子張仲堅欲謀天下,四處招兵買馬。喬老幫主當時就是虯髯客的重要班底。

    後來虯髯客見先機已失,大事難成,果斷放棄爭霸出走海外,喬老幫主因為手底下有一大票兄弟靠他吃飯。大多拖家帶口的,所以沒有跟虯髯客走。

    大唐初建,喬老幫主擔心朝廷因為他與虯髯客的關係,不容許這麼龐大的隨時可以轉化成一支水軍的民間力量存在。所以拆分了“順字門”,把他的船隊和數萬漕夫分給了手下八大金剛。叫他們自立門戶。

    順字門只保留了很少的人,幾十條船,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門派。

    大唐初期,正是各種新興勢力填補佔據前朝滅亡空出來的各種勢力空白的關鍵時期,這個時候強者愈強、弱者愈弱,“順字門”不進反退,錯過了最好的發展時期,等到順字門傳到他孫子喬木手裡時,就變成了一條只有五艘破船的小魚。

    如今漕運河道上的幾大幫派,幾乎都是當年從順字門拆分出去的,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拆分順字門時,喬木的父親還只是個一個吃奶娃娃,如今連喬木都垂垂老矣,時過境遷,早年那點香火之情早就淡到可以忽略不計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如今最大的幾個幫派都是當年順字門的人,順字門已然破落到這種地步,大家也沒必要刻意與它為難。但是順風門有樣東西很叫人眼紅,那就是他們的人。

    當年喬家拆分順字門,留下來的都是漕運河道上的一幫老泥鰍,是最熟悉從揚州到長安一路水情地理的人。

    跑船的大多是子繼父業,操舟弄船水情地理的見識全靠父兄長輩口傳身授。不熟悉河道水情的人,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次船毀人亡的代價才能弄清其中關鍵。

    “順字門”雖然沒落了,但是像三門峽這樣的險要地形,順字門是所有漕幫中唯一一個敢全部通過船運通過的幫派,其它幫派就沒有這個本事,以“蛟龍會”來說,幫裡兩百多條船,敢直接通過三門峽水域的不超過二十條船。

    原因就是他們缺少熟悉該段水域的水手和經驗豐富的船老大,為了避免船毀人亡,他們的船隻能在三門峽前方碼頭停下來改用陸運。

    一條船所運的糧食得用多少輛車、多少匹騾馬來運?且不提人吃馬喂的損耗,光這時間也耽擱太久,如果蛟龍會能吞併“順字門”,那麼他們就可以馬上增加兩百多號有資格駕船闖三門峽的水手。

    因之,一般的小幫派雖受打壓,那只是為了爭奪資源,就算他們主動願意加入,那些大漕幫願不願意收還在兩可之間呢,唯獨順字門是個例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各大漕幫雖然都想打順字門的主意,鑒於欺師滅祖的罵名,又不好巧取豪奪,再加上喬木雖然過得不如意,卻因為祖上的輝煌,死活不願意併入其他幫派,大家也無可奈何,直到“蛟龍會”打起他們的主意。

    當年順字門一統江湖的時候,還沒有蛟龍會的存在,他們跟順字門沒有任何瓜葛。曾經不可一世的順字門日趨沒落,蛟龍會卻撞了狗屎運一般不斷壯大。他們想更上層樓,別的都好辦,唯獨好水手難找,就盯上了順字門。

    如今正是漕船陸續返回長安的時候,漕夫們這一歇就是三個月。等來年開春時再下揚州,在水上摺騰了九個月,清閒下來的漕夫們喜歡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前幾天,順字門的幾個兄弟在小酒館裡因為與“蛟龍會”的幾個漕夫起了口角繼而便動了手。

    其實這些跑船的漢子打架滋事很尋常,可這一次他們卻惹了大麻煩,“蛟龍會”的少幫主不依不饒,堵住這幾個人把他們打得遍體鱗傷丟到了喬家門口。順字門一些年輕氣盛的子弟受不得激,雙方便全面開戰了。

    “蛟龍會”人多勢眾,幫中弟子成群結隊。見著“順字門”的人就打,才幾天功夫,“順字門”就傷了好幾十人,其中五六個重傷,有兩個很可能變成殘疾。從此再也駛不得船。

    喬木明知對方是想迫他就範,才想借助外力迫使蛟龍會收手。誰知日月盟、五行會、三河會、圈子門、太平幫這些源自於順字門的大幫派都不想插手。無奈之下他才找上天鷹幫,結果天鷹幫又在背後捅了他一刀。

    喬木悲憤不已,文斌卻道:“徐孝廉,你出於好意為他說和。家父看在您徐孝廉的面子上也同意放手了,結果怎麼樣?好心被人做了驢肝肺呀,人家根本就不領你的情。倒弄得你徐孝廉裡外不是人了。我看這事兒你徐孝廉就不要管了,我們蛟龍會和順字門之間的事兒,我們自己解決!”

    文斌說著把手一揮,兩百多號兄弟立即向前一擁。喬木身後二十多人不甘示弱,雖面對十倍之敵,也呼啦一下衝上來把喬木緊緊護在中間。

    喬木大聲喝道:“走開!順字門是喬家列祖列宗留給我們喬家人的家業。這事兒,我們喬家人自己抗。和你們不相干!”

    卓一清大聲道:“順字門是幫主的家業,也是我們所有兄弟的家業。我爺爺是順字門的人。我爹是順字門的人,我是順字門的人,等我有了兒子,他也是順字門的人!現在人家欺上門來了,咱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保住咱們的家業!”

    文少幫主嘴角一撇,冷哼道:“怎麼那麼多的廢話,叫人看著膩歪!給我動手,往死裡打!”

    喬木厲聲道:“且慢!”

    文斌睨著他道:“怎麼,你怕了?”

    喬木道:“怕?我喬家三兄弟這條命今天就全擱在這兒了,喬某也不皺一下眉頭!我只想問個清楚,咱們怎麼打?幾局決勝負?”

    文少幫主瞪大一雙細細的眼睛,上上下下看看喬木,忽然捧腹大笑起來,指著喬木笑得前仰後合地道:“哈哈哈,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蠢的人,我說你不是有病吧?誰要跟你單挑了?”

    喬木目芒一縮,沉聲道:“什麼意思?”

    文少幫主把臉一沉,陰惻惻地道:“如果我們贏了,我們會繼續打,打到你們從灞上永遠消失!如果我們輸了,我們還有幾千號兄弟呢,那麼多人是拿來當擺設的麼,我們還是要繼續打,打到你們永遠消失,你明白了?”

    文斌翹起蘭花指向前一點,下令道:“打!”

    兩百多號蛟龍會幫眾一擁而上,頃刻之就把順字門的人包圍起來。

    卓一清剛剛揮出一拳,就有七八隻拳頭,五六隻腳丫子雨點般向他打來,他的拳頭剛剛打在一個滿臉橫肉的蛟龍幫打手臉上,把那紅通通的酒糟鼻子打得鮮血狂噴,就被一陣狂風暴雨般的襲擊淹沒了。

    卓一清咬牙切齒地想要衝向文斌,但他被迅速打倒了,接著就是一邊倒的群毆,一剎那的功夫,他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腳。小腹上的一腳,踢得他佝僂成了蝦米,接著肋骨岔子被狠狠一跺,疼得他喘不上氣兒來,一隻靴底又狠狠踹到他的臉上,踢得他眼冒金星。

    二十多號人面對功夫相差無幾人數卻多了十倍的敵人,根本不存在抵抗的可能,只是一剎那,他們就被打翻在地,拳腳相加。喬木目眥欲裂,死死盯著文斌那副可惡的面孔,揮舞著一雙鐵拳向他衝去。

    文斌急退,兩側有無數的打手蜂擁而上,潮水般湧向喬木。喬木曾經很能打,一個人單獨應付十個八個壯漢都不成問題。但那是他三旬左右,體力精神都是人生最巔峰時候的事。

    現在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歲月和艱辛不止染白了他的兩鬢,壓彎了他的脊樑,也消磨了他的力量。他就像一頭年老的雄獅,雖然當他睜開雙眼,依舊充滿令人膽顫的威嚴,但他的鬃毛已經稀疏,利爪已經遲鈍。他立刻被撲天蓋地的鐵拳淹沒了。

    一隻腳狠狠踢在他的腿上,踢他的人很陰損,靴尖是鐵的,喬木的雙腿依舊站的很穩,雖然他在不斷向前移動著。試圖追上文斌,用他的獠牙咬斷獵物的喉嚨,但他每一步邁出去,只要一落地,馬上就像生了根。

    在三門峽洶湧澎湃的激流巨浪中,能夠穩穩站在船頭的他,對方這一腳就算穿了鐵靴也踢不斷他的腿、更無法令他移動分毫。他的骨頭比鐵還硬,但他腿上似鐵一般的肌肉還是瞬間烏青一片。

    他無暇理會,鐵鉢似的一雙大拳頭,奮力向他能夠看得到的一切敵人努力還擊著。一隻只鐵拳相撞,聲如連珠花炮爆炸,“劈劈啪啪”聲中,不知多少人的拳頭就在相撞的一剎那皮開肉綻。

    但。就算他是一頭真正的雄獅,他也衝不開這麼多鬣狗瘋狂的進攻。敵人前僕後繼,比黃河巨浪還要猛烈。

    驚濤駭浪中,他可以駕著船、掌著舵、劃著槳、撐著篙,利用他對水情的瞭解和掌握,繞過巨浪,避過潛流,讓他的船從那一線稍縱即逝的順流中飛馳過去,但是在這裡不行,他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喬木的一隻眼睛烏紫,腫脹的只剩下一條縫隙,他的臉上滿是傷痕和血跡,原本任憑風浪自四面八方襲來也穩如泰山的身子開始晃動起來,他咬牙切齒的,以為自己每一拳揮出都使出了全力,都如同奔雷般迅猛,可是在旁觀者眼中,他出拳已經越來越慢,越來越無力。

    忽然,有一個蛟龍會的幫眾猛地衝到了他的身邊,身子騰空一躍,臂肘一拐,狠狠地撞在他的耳門上,喬木頓時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劇烈地晃動起來,就像他少年時第一起跟著父親的船經過三門峽那無比險惡的水域,面無人色地站在甲板上時的感覺。

    “噗嗵!”

    喬木倒下了,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動作,整個人向前一栽,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可是那些蛟龍會的打手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們馬上一擁而上,無數隻腳向昏迷中的喬木踢下來。

    他們今天出來之前已經得到幫主的授意:“喬家三兄弟,都要死!”此時又怎麼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灞上,與長安近在咫尺,但是就在這座輝煌巨大的文明之都旁邊,卻是一片陽光永遠也照耀不到的陰暗之地。無法無天,就是灞上鎮的法律;弱肉強食,就是灞上鎮的規則,在這座駐紮著數萬人,足足抵得上一座小城的鎮子裡,朝廷只派了稅官和稅丁,沒有一個治安官。

    因為官府相信,讓這裡的人弱肉強食優勝劣汰就是最好的規則,這樣的灞上鎮,才能經由強力的約束,形成一個有效率的團體,才能維護外面的利益,長安近百萬人口的吃飯問題才能夠解決。

    為了這一目的,這裡的一切由這裡的人自己解決。

    這裡不是遺棄之地,這裡是官府劃出來的一座鬥獸場。

    喬林被擊倒了,吐著血,在一條條不斷踢出來、收回去、再踢出來的腿腳中間,努力向他大哥暈倒的方向爬著,他的臉上有血、有淚,血和淚沾了土,混成一道道泥痕。

    忽然,他看見烏沉沉的一道黑影一閃,在灞上出生、長大、在這個特殊環境中長大的他馬上就明白,那是一隻穿了鐵靴的腳。

    烏沉沉的靴尖,正對著暈倒在地的喬木的太陽穴狠狠擊去,就像幽冥中探出的一條勾魂索,毫不猶豫地向一條脆弱的靈魂套去。

    “大哥!”

    喬林絶望地嘶聲大吼,眼看著那烏沉沉的靴尖就要抵及大哥的太陽穴,可他一點力氣都使不上。然而……就差那麼分毫,那只致命的靴尖卻再也不可能觸及他大哥的頭顱了。

    他看到一隻很秀氣的靴子,靴邊還有精緻的花紋,那只靴子的靴尖正抵在那個下黑手的蛟龍幫打手的腳脖子上。他聽到“哢嚓”一聲,極清脆的骨裂聲,然後那只穿著鐵靴子的腳,很奇怪地反向折去----腿斷了!

    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慘叫聲響起,正雨點般落到喬林頭上、身上的一隻只腳也被這聲慘叫震得頓了一頓。

    喬林趁機得以抬起頭,額頭的血汩汩地流下來,模糊了他的一隻眼睛,視線內頓時一片血紅。他看到一個頭戴青布帕、身著青衣布裙的清秀小村姑,正站在他大哥暈厥的身體前。花瓣似的唇角微微地翹著,很美。

    喬林又低頭看他大哥,他看到那個小村姑的腳好像動了動,他沒有看清,只是眼前幻影似的光線一閃。似乎那個小村姑動了動腳,然後圍在他大哥身邊的幾個蛟龍幫打手便一起發出與先前斷了腿的那個打手一樣淒厲的慘叫,紛紛仰面栽倒。

    他們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像打翻在地上的一盆泥鰍,拚命地嘶聽著、翻滾著、扭動著,在地上徒勞地騰躍著身子,以減輕那劇烈的痛苦。

    古竹婷出手了。

    在兩百多個蛟龍幫兇狠打手匯聚成的驚濤駭浪中。駕了一輩子船的喬老大沒闖過去,船毀人亡。但是古竹婷闖得過去,她就像是一條魚,一條青色的小魚。碎花裙上白色的小花就是這條小魚身上銀色的鱗片。

    風浪再兇猛也淹不死魚,她在驚濤駭浪中遊走,舉手投足,就是一地“浪花”。每一個挨著她的人,不管她是輕輕一捏、軟軟一叩、或者靴尖輕吻。都會慘叫著倒下去,片刻功夫,她的周圍就倒了一片,方圓數丈之內,都是慘叫著滿地打滾的人。

    她沒有任何剛猛凶厲的動作,十三歲就潛進一州都督戒備森嚴高手拱衛的府邸,悄無聲息摘走位大都督項上人頭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殺人,也更瞭解人體的弱點所在,所以她的出手簡直就是一場優美的舞蹈。

    她的手一揮,蔥白似的玉指在某人關節處一叩,那人就半身麻痺,重重地摔在地上,半邊身子好半晌都沒有一點知覺。她的食指一彈,似乎是要伸手拈花,被她觸及的那人便捂著咽喉仰面倒下,呵呵地出著氣兒,卻半天吸不進一口氣。

    她的足上那雙秀氣的靴子也裝了鐵尖,比剛才想向喬幫主下黑手的那個蛟龍會打手的鐵靴更精緻、更結實、更牢固,當她輕盈地踢出一腳時,那足尖肯定落在某個人的小腿正面,那裡最脆弱、受到打擊時最痛苦,卻又最缺少防護力。

    喬林抬起手來,猛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抹去血跡,試圖看的清楚一點。他從不認為有人可以以一敵百,但他現在不能不信了,那個小村姑就這樣手舞之,足蹈之,好像在踏歌而舞,但是被她觸碰到的人無一不是在一聲慘叫中撲倒。

    被古竹婷攻擊到的人都躺下了,不信邪地衝上來,想要跟這腰若細柳的小女子較量一番的人也倒下了,於是,剩下的人就像見了鬼似的開始後退著,每次不等古竹婷走到他們身邊,只把一雙盈盈妙目向他們瞟上一眼,他們就像看到一群馬蜂迎面撲來似的,“轟”地一聲向後逃散。

    古竹婷信手揮灑,勢如破竹,但是從她的神情上看不出一絲驕矜,對付這些所謂的江湖人,遊走在江湖人食物鏈最頂端的她比一條大白鯊更兇猛,比下山的猛虎更霸道,她可以輕易揪住這些只能在灞上鎮稱王稱霸的所謂高手們的七寸,想怎麼對付他們就怎麼對付他們。

    “這小村姑是誰?”

    喬林看著那女子繼續“舞蹈著”,怔怔地想。

    那些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順風門弟子一個個也張大了嘴巴,或趴或跪或站,每一個人的視線都繫在那個“舞蹈”著的美麗女子身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美麗的女人,是誰?”

    古竹婷終於收了手,因為她發現離她最近的人都已逃出好遠,她如果再想打下去,只能拔足去追,於是她停下來,走到喬木身邊,蹲下身子將他扶起,臉上的表情忽然變的悲悲切切,俏眼中還漾起閃閃的淚光。

    下手陰毒,打得幾十號壯漢滿地亂滾慘叫連天的罪魁禍首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俏眼含淚,孤苦無依的小村姑,小村姑抱著昏迷不醒的喬幫主,淒然喊道:“舅舅,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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