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夢者]大聖傳[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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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願望

“你到底是誰？！”

韓瓊枝轉過身來，大聲喝問。她記憶中的那個李青山，貪酒色、易嗔怒、好戲謔，會痛苦、會恐懼、會愧疚，但絕不會露出這樣軟弱的表情。

哪怕是在最深沉的絕境中，面對不可戰勝的強敵，也必會咆哮著轟出最後一拳，至死方休。

“是啊，我是誰呢？”李青山把玩著酒杯，略帶自嘲的笑道：“大概是魔域之主、魔神之王之類的東西吧！”

那是眾生眼中的他，是寄託了一切希冀願望的神明。而李青山，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耳畔的噪音刺耳嗡鳴，再也難以忽略，胸中的黑色暴雨淹沒一切。

韓瓊枝那一聲質問，動盪了這小院中的一切安寧，火紅的身影彷彿在熊熊燃燒，閃耀的令人不能直視。

他的視線越過她，沿著那斑駁的黃土牆向上爬上茅草屋頂，爬上煙囪，沿著那一縷炊煙，直至天空深處。

恍惚間，斑駁土牆彷彿高山聳峙，茅草是刀槍如林，煙囪是山巔孤城。孤城之上，哪裡有什麼炊煙嫋嫋、藍天白雲，分明是狼煙沖天、黑雲壓城。

哢嚓！酒杯裂了一道縫隙，不知不覺間，他神情變了。

村中雞鳴犬吠之聲，全部止息，陷入可怕的死寂。

韓瓊枝秀目圓睜，陡然一驚。他渾身散發著可畏可怖的氣息，端坐在方桌前黑色身影，彷彿卻在不斷升高變大，變成了一座異常陡峭冷峻黑色大山，鋒利尖銳的山峰已然衝破天際，即便她再怎麼竭力仰望，也再難窺見他的全貌。

如此高遠，遙不可及，他已經變了，不再是當初那個熟悉的男人，變成了她所難以理解的神明。

“他的痛苦，也不再是我所能明白的吧！”

韓瓊枝心中一陣刺痛，久久難以平復。不禁癡癡的望著他，他的神情飄忽渺漠，卻隱抑著可怖狂亂與殺機，彷彿沉浸在一場血腥屠戮的夢境中。

她怪自己不該責難他，明明想要做一天平凡夫妻，一起談談往事喝喝酒就好了，為何不能給他片刻的寧靜。再送他踏上征途，前往屬於他的戰場。

“青山，青山！”一個急切的聲音將李青山從夢境中喚醒。

他眨了眨眼，土牆仍是土牆，茅草仍是茅草，這裡不是戰場，而是故鄉。眼前不是敵人，而是愛人。

韓瓊枝用力搖晃他的肩膀，雖是雙目含淚，卻咬著嘴唇，彷彿下了某種決心似的，溫柔的道：“你說的對，這是你的事兒，我不該管。快接著吃吧，等我忙完了，陪你喝個痛快！”

“抱歉，我走神了。”李青山凝匯心神，微微一笑，手中酒杯上的裂痕癒合。

村莊中依舊是雞鳴犬吠、炊煙嫋嫋，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又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有些事情，不宜深究。

李青山伸手擦去韓瓊枝臉上的淚水，笑道：“哭什麼哭，你男人還沒死呢！”

“哼，死了也好！”韓瓊枝嗔道。

這種不吉利的話，對他們而言，反倒不是什麼禁忌。

兵家出身的她，本就未將“生死”二字看的太重。方才就算是聽聞他戰死的消息，也未必會如此情緒失控，只會是默默準備替他報仇，成則成，不成則死，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只是那個初出茅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在她心中銘刻的實在太深了。一時間無法承認那與眼前這個蕭疏落寞的男人是同一個人。

而且這種變化也太出乎她的意外，原本以為他一路勇猛精進，直至與諸神並列，應該是更加的意氣風發，志得意滿才對。

“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磨難，才會把那樣一個男人，變成如此模樣？”

她強忍住不去發問。回到廚房中，繼續準備飯菜。

李青山望著她忙碌的背影，悄無聲息的歎了口氣，他實在是一個不願意呻吟抱怨的人。傷痕不是什麼榮耀，就只是傷痕而已，受傷所留下的痕跡。

當然，也算不上是恥辱。只不過當你露出傷痕給人看，恨你的人只會嘲笑你的無能軟弱，並從中得到快意。愛你的人卻會為你而痛心，乃至勸你換一條別的路去走。

他既不願被人嘲笑，也不願令人痛心，更不願去走別的路。無論有多少痛苦艱難，這都是他所選擇的的道路，粉身碎骨也絕無怨悔。

此時卻有一種衝動，想將一切向她傾訴，不願她對他感到失望，想得到她的溫柔與同情。

“我大概是醉了。”李青山微醺的尋思著，曾覺得她與晁天驕有許多相似之處，現在才發現其實全然不同。大概最大的不同是，她記得“李青山”當年模樣。

縱然歷經千難萬險，那也是他一直想要保留的模樣。如今既已開始發生變化，或許應該對彼此都有個交代。

忽然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開口道：“瓊枝，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你說吧！我聽著呢！”

韓瓊枝忙碌的手頓了一頓，然後繼續不停，將一道道菜做好端上桌。

李青山的聲音卻斷斷續續，像是在艱難的籌備言辭：“你……嗯……我做了一個……選擇，為了得到更大的力量，我本來以為……我本來以為永遠不會做這樣的選擇，哪怕是死！”

韓瓊枝側耳傾聽，略有幾分明悟，又有幾分疑惑，卻不開口發問。

“我從未和你說過，我和小安是怎麼相遇的吧！”李青山思緒紛飛，卻沒有從人間道乃至魔域的種種經歷講起，而是講起了一切的緣起。

韓瓊枝點了點頭。

“那時候還是在臥牛村，我比初見你時還要弱得多，嘿，真的是慘，幹得多吃得少，還老是被欺負，但其實沒有哭過，還給自己取名叫李青山，意思是‘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

“我這個人，其實還挺倔的，像我養的那頭牛一樣，也不太怕死……但是後來我遇到了小安，我哭了，雖然不關我的事兒，但就是難受的不得了，就哭了，那時候的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報仇，幫她找到家……”

李青山醉眼朦朧，絮絮叨叨的說著，說起了許多往事，卻又夾雜著在人間道、極樂世界乃至魔域經歷的種種，顛三倒四，渾然沒了平日的爽利，也許真的是醉了。

在很多年之後，在魔域的最深處，他又哭了一次，為了一個孩子，做了一個決定。

也許故事的結局，在故事的開端就已經註定了。不變的他，做了不變的選擇。

無論多麼嚮往鷹的自由，他註定只是一頭牛，只能背負重擔。

“我要到傾奇山去，沒有別的路走……”

太陽漸漸升起，不知不覺間，菜已擺滿了整張桌子，韓瓊枝坐在李青山對面默默的聽著，聽著那些光怪陸離的遭遇，聽著那些久遠的往事，聽著他那一次次的痛苦抉擇，幾次想要站起來，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卻始終沒有動，而是握著拳頭、咬著嘴唇，仿佛也在做一個痛苦的抉擇。

直到李青山將一切講完，她忽然提起酒罈、站起身來，“咕嘟嘟嘟”將剩下的酒一口氣喝完，然後帶著酒意、惡狠狠的直視著李青山的雙眼，那神氣仿佛要把他一口吞掉。

李青山也吃了一驚，詫異的望著她。

“我和小安是不同的。無論李青山變成什麼樣，在她心中都沒有分別。而我所中意的卻只有那個不變的李青山。哪怕知道他是個大混蛋，也明白不可能有什麼結果，我心裡都是樂意的，從來沒有半點後悔。”韓瓊枝昂然說道。

李青山點點頭：“我知道。”

“那就離開這個世界吧！隨便去死在哪裡，都不要再回來，需要誰的力量就直接召喚他們。我所認識的那個李青山，從不回頭！”

李青山深深的望著她，她如同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明豔閃耀的令他不能直視，而在火焰的深處，她的雙眸中，全都是“李青山”的身影。

“這一切，還有我，對你而言，都是桎梏！”

韓瓊枝指著面前的酒菜、指著自己，眸中閃過一抹痛惜之色，卻決然的一揮手，將滿桌酒菜掀翻在地。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你走吧！”

李青山望著碎了一地的碗碟、灑了一地的飯菜，都是她費了心思一道道親手做出來的，幾乎沒有動過，全都白白浪費了。

當然，他只要動動手指，就能將一切恢復原狀，但卻沒有那麼做，只是望著她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笑道：“我明白了。我走了。”

李青山走了，離開了這個世界，結束了這場旅程。既然選擇了道路，就必須走下去，不能停留。

韓瓊枝一動不動的站在院中，只有影子傾斜推移，直到太陽西垂、繁星滿天，就這麼渡過了這一天。她忽然抬起頭，遙望著那顆赤色的新星，傾注自己全部的心意。

世界之外，那嗡鳴的噪音依舊如影隨形、永無止息，李青山卻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個特殊的祈願：

“願她心中的李青山，永遠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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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人間

人間道，滄海，一艘五桅大福船從海平線升起，緩緩駛來。

風帆在陽光照耀下白的炫目，緊繃兜著滾滾熱浪，像是一隻白色大鳥，帶著大船劈波斬浪，橫渡滄海。

若仔細觀察，會發現桅杆刻畫著許多玄奧符，在陽光下微微閃著靈光。於是不需要水手舵手，風帆自動調節著方向，時刻保持最大航速，卻始終不偏離航線。

甲板的人皆身著道袍、氣度不俗，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談笑，還帶著許多瓜果肉脯當零食，進行著一場愉快的旅行，暫時從日常修行擺脫出來，盡情的享受著陽光與海風。

一切都顯得如此平靜，船頭一個老者負手而立，卻眉頭緊皺的望著滄海盡頭。

聽著弟子們的談笑之聲，他心感歎：“唉，熒惑妖星現世，這樣的好光景不知還能持續多久。這一場大劫之後，身後這些弟子，不知能有幾人生還？”

莫說是這些弟子，算是他這點修為，在天地大劫又算什麼呢？

但這些心思，沒辦法與任何一人言說。

此番不遠萬里前往萬象城，他也只是告訴弟子們，要帶他們開開眼界、遊覽一番，但實則是在考慮，將整個青陽觀都併入到萬象宗去。

黑雲城一戰之後，萬象宗損失慘重，一直在廣納門徒、來者不拒，只是他這個一派掌門只能做一個入室弟子。

雖說是“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但若是沒有一艘大船，恐怕經不起這場大風暴。一旦隕落，那便萬事休矣，雞屁股也做不得了。

正在這時，他眉梢一挑，回頭道：“淩霄子，去叫你妙真師妹，萬象宗快到了，這景色可不能錯過！”

“是，師傅。”一個年輕俊秀的道人立即雙手抱拳，稽首領命，心想：“師傅對妙真師妹真是格外厚愛啊！”

快步下到船艙裡，頓時眼前一片昏暗，憑著雙目煥發出的靈光才能看清道路，一路向前，甲板的談笑聲也漸漸聽不到了，走了數十步步，仿佛進到了一個幽深寂靜的世界來。

“不過也難怪，這種時候還能在船艙裡安心修行，這般心性氣度，用師傅的話說：真是天生的修行種子。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渡過二次天劫，決計不是運氣。”心忽的湧出一股熱切，盼望見到她的容顏。

船艙深處的一間靜室，一燈如豆，青煙嫋嫋。

一個女冠道人正盤坐在蒲團打坐修行，身姿隨著海波微微晃蕩，卻合著雙眸、神情淡然，渾然不為所動，完全沉浸在修行之。

“妙真師妹，萬象宗快到了，師傅讓我來叫你。”淩霄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知道了。”楊妙真緩緩睜開雙眸，輕聲道：“謝謝師兄，我馬上去。”聲音如琴弦顫鳴，在黑暗動人心弦，卻也如她的神情一樣淡然。她便如同一張沉著高雅的古琴，卻不求任何知音之人，獨自彈奏著屬於自己的心聲。

“師妹不必客氣。”淩霄子微感失望，卻對這位妙真師妹，生不出一絲不滿。

片刻之後，楊妙真走出船艙，也來到甲板，炫目直射的陽光令她不禁微眯雙眸，只見一眾同門都聚在船頭，正向著同一個方向眺望。

盛夏時節，驕陽如火。熱風撲面，天高海闊。她的心情也不由熱烈起來，心胸隨著眼界無盡開闊。

只見粼粼波光隨著海水起伏閃爍，一直鋪展到海平面的盡頭。水汽蒸發，空氣迷濛，在海與天的盡頭，雲山與熱浪之間，浮騰著一座美輪美奐的大都市，宛如海市蜃樓。

“那是萬象宗……”楊妙真喃喃自語，哪怕她一心求道、心如古井，也不由為這番景象而震撼。忽然自失一笑，如果是他在這裡，一定要嘲笑她沒見過世面吧！

轉而又升起一股自信：“不過我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楊妙真了！”

從小世界飛升到人間道，便仿佛是從船艙來到甲板，一下子見到了無盡滄海，才明白當初的自己有多麼渺小，而那位天下無敵、威震世界的“俠王”，也不過是一個特別強大的修行者而已。只是在小世界才顯得如此強大，也許真實修為還不如如今的師傅呢！

不由望向船頭那位老者，拱手一禮，老者也沖她微笑頷首。

她的師傅青陽真人，可是渡過了四次天劫的陰神修士，憑一己之力建立了青陽觀，但在這人間道卻也只是一個小宗門。

而聽聞即將要到的萬象宗——凝望著海天盡頭那一片海市蜃樓——四次天劫也僅僅能成為入室弟子，真傳弟子需要渡過五次天劫的陽神修士才能夠擔當。

但也僅僅是弟子而已，往還有渡過六次天劫的人仙宗主，以及身為真仙的太宗主。

真仙——那已經是她無法揣度、不可思議的存在了，也是她畢生追尋的目標。

不知現在的他是否仍被困在小世界，不，憑他的本事，大概已經掙脫了吧！或者已經回到了家鄉，他口中的九州世界。又或是也飛升到了六道輪回，說不定恰好也是這人間道呢！又說不定在將來某一天能再與他相遇。

“不過，你休想再像過去那樣欺負我！”

而在楊妙真眺望遠方、懷想過去的時候，也有人在凝望著她——脂粉不施的容顏，自有一種傾城之色。髮髻高束，露出一段秀頸雪白；身形高挑，風姿儀態如鶴。

但在淡然的眉眼之間，總帶著一絲溫柔的風情；一襲道袍包裹的高挑身姿，更透著成熟的韻味。那是曾為人妻、為人母所留下的印記——這一點曾令青陽觀內許多人不能置信，並且深受打擊，無法想像能令她以身相許的會是什麼樣的男人。

那時候，她卻只是淡淡說出來，絲毫不曾掩飾，只想減少一些麻煩。

“無論是什麼樣的男人，都已與你相隔兩個世界，他無法跟你的腳步，已經配不你了，將來會陪在你身邊的一定是我。”淩霄子默默下定決心，向楊妙真走去。

楊妙真心裡歎了口氣，有些麻煩總歸還是少不了。

畢竟小世界雖小，能當十大美人的，也得是百萬裡挑一的水準。見過的世面雖然不大，反而養出了一種氣度與自信。

而她能在一個靈氣稀薄、武者稱雄的世界裡，二十年足不出戶，一心一意的修行求道，天資心性都不是尋常金丹修士所能擬的。

二者合一，魅力自生。

大福船漸漸駛近了萬象城，那一片迷濛波蕩的海市蜃樓漸漸清晰起來，愈發壯觀。

“妙真師妹，你可知道萬象宗最厲害的功法是什麼？”淩霄子來搭話。

“好像是叫做《萬象天書》。”楊妙真思索道。

“不錯，《萬象天書》包含著無數卷天書，每一卷都能令人修成人仙。”淩霄子也不由流露出羨慕之色，他現在修行的功法，可遠遠不任何一卷天書。

楊妙真凝神傾聽，對於這等與修行有關的事她還是十分關切的，其他弟子也圍了過來。

淩霄子愈發振奮：“但是還有一種說法，說《萬象天書》本身是一體的，不僅僅是所有天書的統稱，而是蘊藏著世間一切功法道路，所有天書都是由它衍化而來。正是憑著這卷《萬象天書》，萬象宗才能夠歷經陣仗，依舊繁榮昌盛。”

“話說不久之前，萬象宗與魔民大戰了一場，魔域派出十二魔皇率數百萬大軍圍城，檮杌魔神意念降臨。那一戰極其慘烈，連陽神修為的真傳弟子都折損過半，差點全軍覆沒。全憑著他們的大師兄李青山逼退了檮杌魔神方才挽回敗局。”

他雖然不敢與那位萬象宗的大師兄相比，但好歹也算是個大師兄呢！

“你說什麼？！”楊妙真秀目圓睜，一臉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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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好徒兒

        李青山——這個名字對楊妙真而言，實在是太過刻骨銘心。

        不僅僅一個男人，一個曾經征服她、佔有她的男人，或者孩子的父親之類的。她是天生的修行者，漫長的光陰足以消磨一切。

        然而天知道作為一個修行者，她在武者稱雄的小世界中有多麼寂寞。像是一隻生來便沒有同類的海鳥，孤執的向著遠方渺茫的目標飛行。

        她也一樣有過少女情懷，但明明生有絕世姿容，受著無數的追求與誘惑，卻偏偏不能動情；她也渴望能夠叱吒江湖，做一個女俠，而不僅僅是什麼十大美人，但明明擁有成為強大武者的天資，卻只能困守于道觀中。

        不惜一切，所能憑依的卻只有虛無縹緲的傳說，在黑暗中獨自前行，她都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然後他出現了，告訴她，你的道路是正確的！

        光芒照亮了一切。

        即便時隔多年，她仍然記得那時候心神震顫，還要遠遠勝過他第一次佔有她的時候。當然，那時候的她也十分快活，雖然相識很短暫，幾乎沒有任何抗拒之心，七情六欲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那又是他。

        別人都說她天性涼薄，他卻說修行之路卻註定寂寞。仍然記得離別時，他說：“無論你表現的如何淡泊，但我知你是個重情之人，怕你心中還有割捨不下的東西。”

        卻不知她一生所重的唯他而已，難以割捨的也再無其他。

        所以要不斷的提醒自己，李青山也不過是個普通的修行者，當年的修為大約不過是三次天劫、元嬰修士的境界。在小世界也許顯得很強大、很特別，這樣的人在人間道卻是數不勝數，現在的她只需再努力一下，很快也可以達到。

        她就是這樣，一直努力淡化他留下的印象。

        然而數十年過去，突然再一次聽到他的名字，這一刻的反應令她忽然意識到一切都是徒然的，像是一個與生俱來的胎記，不是用水能洗得淨的。

        一時間，簡直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淩霄子也愣住了，從未見過楊妙真臉上出現如此生動的表情，簡直比他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要動人十倍。如果能夠與她長相廝守，時時刻刻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簡直不似神仙、更勝神仙，就連能不能得道成仙都沒有什麼所謂了。

        一眾弟子則完全沉浸在這個傳說裡，議論紛紛：

        “竟然陽神修士都會隕落，魔民這麼可怕的嗎？”

        “檮杌魔神是不是真仙啊！”

        “廢話，當然是真仙，魔域十二魔神個個都是真仙！”

        “師兄，那李青山怎地如此厲害？”

        淩虛子口中的一切，對他們而言都太過遙遠了，陽神修士已經是他們難以企及的存在，魔神更是不可思議，至於那個逼退魔神的李青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怪物，簡直連想像都想像不出來。

        青陽真人搖了搖頭，插口進來：“那李青山豈止是厲害，聽聞他飛升人間道不過數十載，初時不過是三次天劫的修為，據說現在已經渡過六次天劫，被接引到極樂世界中去做伽藍神將了。”

        顯然在此之前，他還是將有萬象宗的情況仔細調查一番，而作為真傳弟子之的大師兄李青山則是個不可忽略的存在。但在說著的時候，也是皺著眉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跟那些弟子也差不太多。

        “這怎麼可能！”

        眾弟子一片驚呼、炸開了鍋，就連淩霄子都不例外，對於李青山的事蹟，他顯然也只是道聼塗説，沒有青陽真人瞭解的那麼仔細。

        楊妙真能在短短數十年內渡過二次天劫，達到金丹修士的巔峰，在他們看來已經是絕世天才了。而在同樣的時間內，連續渡過更為艱難的四次、五次、六次天劫，怎麼想都覺得完全不可能。這種驚訝太過強烈，以至於忘了尊師重道，不禁露出質疑之色。

        唯有楊妙真沒有露出任何意外之色，唯有淡淡的了然，肯定了自己的判斷——當初小世界的李青山，果然只是三次天劫的修為。

        當然，世上雖有許多同名之人，“李青山”也不是什麼特別生僻的名字，但她幾乎沒有任何猶疑，百分之百能夠確認。李青山就是那個李青山，無論世上有多少李青山，除了那個李青山外，再也沒有旁的李青山能夠做出這樣的事。

        當初那個玩轉了小世界的俠王爺，繼續玩轉這人間道，似乎也沒什麼奇怪。

        ‘那個男人，是這樣的呀！’

        然而令她覺得有趣的是，青陽真人面對弟子們的質疑，也變得有些不太確信：“嗯，那也可能還沒有渡過六次天劫吧！至少是渡過五次天劫的陽神修士，否則不可能做的了萬象宗的大師兄。”

        她幾乎要笑出聲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想笑。

        大概就像是一個一直努力試圖越父親的孩子，終於有一天，孩子漸漸長大，變得高大強壯起來，現父親沒有兒時記憶裡那般高大強壯，甚至比其他人還要矮小瘦弱一些，卻突然現父親的隱藏身份是世界富。

        這種奇妙的心情世上大概沒有幾個人體會過。

        楊妙真微微而笑，甲板上忽然安靜下來，眾弟子都癡癡的望著她。

        男弟子們瞟她一眼，就要馬上移開視線，又忍不住看過來。仿佛面對一團過於耀眼的光芒，不能長久注視，更不能忽略。反倒是女弟子們個個看的目不轉睛，沒有嫉妒，只有欣賞。

        淩霄子簡直控制不住自己了，完全暈頭轉向，不知她為何突然露出笑容。相識這麼久，好像從未見她露出過這樣的笑容。

        “妙真子，你……你認識那李青山？”就連青陽真人也突然微微激動起來，他可不像自家弟子那樣色迷心竅，敏銳的注意到了楊妙真的異樣表現。

        “稟告師父，認識。”楊妙真惜字如金，卻並不欺瞞。

        “師妹，你認識李青山？”“不會是重名的吧！”

        眾弟子都吃了一驚，即便如何敬慕楊妙真，一時間也難以將遙遠的傳說與眼前的活人聯繫起來。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

        青陽真人愈激動，看楊妙真的眼神簡直比淩霄子還要熱切。他是想要投靠萬象宗，但也想要賣一個好價錢，多換取一些資源，才有機會更進一步，渡過五次天劫。真傳弟子與入室弟子，陰神修士與陽神修士，那情勢可大不相同。

        若是能托上萬象宗大師兄的關係，讓李青山來招募他進萬象宗，待遇肯定好過自己去投靠，而且大劫來臨之時就有一個大靠山，至少不會被隨便當成棄子。

        楊妙真猶豫了一下，想說“他曾是我的丈夫”，但當年分別之時，他親口說過“他們不是夫妻”，雖然是在幫她割捨，但卻一直令她十分介懷。

        斟酌著道：“在小世界時，我為他生過一個孩子。”

        “不，這不可能！”淩霄子渾身一震，不能置信：“一定是同名同姓。”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信，若非是那樣的男人，又怎麼可能令她傾心。

        青陽真人卻是大喜過望，卻仍有一絲懷疑，也生怕是同名同姓，空歡喜一場。

        正在這時，萬象城已經近在眼前。

        淺海之中，一座雄偉的人形雕像自迷濛水汽漸漸中凸顯出來，濃眉大眼，剛毅果決，身披鎧甲，手按長刀，像是在守衛著萬象宗。大約是某個真傳弟子拍馬屁的產物。所有人都以為自林玄之後，大師兄之爭塵埃落定，萬象宗又將迎來一次漫長的統治。

        青陽真人指著雕像問道：“是那樣子的嗎？”

        楊妙真凝望著雕像，也似癡了，喃喃道：“一模一樣。”

        淩霄子面如死灰，斷滅了最後一線幻想。

        青陽真人哪還顧得上自家大弟子的感受，按耐住心中興奮，又問道：“徒兒啊，那你們為何分開？”有這樣一條絕世大腿，何苦來他這小道觀裡修行，若是早早加入萬象宗，又有李青山照拂，憑她的天資至少已是元嬰修士，可別是有什麼恩怨。

        ‘徒兒？’楊妙真直想翻白眼，來到人間道後令她頗為幻滅的一點是，修行者們並不像傳說裡那樣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多半也沒有李青山那種勇猛精進、剛強無畏的精神。

        往往在一群人之中，她反倒是最像修行者的那一個，包括她這位師傅——青陽觀觀主——很多時候都是沒個正行，不僅貪杯好酒，還喜歡到處雲遊。

        她理所當然的道：“我要飛升啊！”

        “他對你可還好？”青陽真人出最後的試探。

        “他對我很好。”楊妙真毫不猶豫。

        “好徒兒，你覺得為師對你怎麼樣？”青陽真人搓著雙手，竟對著自家弟子露出一絲諂媚的笑容來。但沒有人覺得奇怪，除了淩霄子之外，其他青陽觀弟子看楊妙真的眼神都充滿了崇敬，仿佛剛才那一座雕像雕的人是她似的。

        ‘好徒兒？’楊妙真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時候，大福船駛進海灣，停靠在碼頭上——萬象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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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萬象

        楊妙真只能說：“師傅對妙真恩重如山。”

        青陽真人精神為之一振，於是也不再隱瞞，終於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將青陽觀整個併入萬象宗。

        眾弟子都大驚失色，紛紛勸阻。

        淩霄子更是激烈反對，他是青陽觀的大師兄，在青陽真人出外雲遊的時候，負責執掌觀中大小事務，可謂是“一人之下、數十人之上”。如果青陽觀併入萬象宗，他就只能做個“登堂弟子”，在萬象宗的弟子序列中只屬末流。

        又瞥了楊妙真一眼，心中一痛：‘若青陽觀真的併入萬象宗，妙真師妹便能與那李青山再續前緣了，我卻要永遠仰人鼻息。’

        楊妙真明白了青陽真人的打算，心情頗為複雜：‘兜兜轉轉，還是要回到他身旁嗎？’

        對於弟子們的反應青陽真人早有預料——

        人間道與九天之上的關聯極深，大宗門的太上宗主幾乎都是天上真仙，宗門之間的爭殺甚至都不如三千世界激烈。不僅僅因為各位宗主都是老相識，也是為了應對魔域的擴張，避免無謂的內耗。

        魔域戰場固然是非常慘烈，遠勝過一般宗門鬥法，但抵抗魔民入侵的責任幾乎都在大宗門身上，也不強迫中小宗門參戰，如果不想著建功立業、主動參戰，遙遠邊疆上生的一切完全可以當故事來聽。

        在這種情勢下，人間道的中小宗門，各路散修，小日子過的可謂是風平浪靜。

        和平持續了太久，會使人忘卻戰爭的模樣，甚至失去對戰爭的想像。

        即便是把“熒惑妖星”“天地大劫”這樣的詞句掛在嘴邊也完全沒有實感，總覺得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九天之上的上仙尊神不會不管，最壞的想像也只是持續不斷的鬥法。

        青陽真人斷然道：“為師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再勸！”又歎了口氣，說了一些“你們太年輕了，不知道天地大劫的厲害”“為師也是為了你們好，將來你們自會明白”之類的話。

        弟子們雖然不能理解，但也無法違抗師命，心情卻都有些失落，沒了來時那種遊山玩水的心情。但當他們離船登岸，來到萬象城中，城中景象卻令他們的心情為之一振：

        城內人流如織，熱鬧的簡直不像是修行宗門，而是凡人城郭。

        然而凡人城池中絕對沒有如此壯麗的景象：一座座大廈拔地而起，每一座都是雕樑畫棟、飛簷拱角，一道道長橋如飛虹一般貫穿其間，風度翩翩的修行者們行走其上。

        一座座懸空的花園陽臺，像是一個個精緻的花盆，其中盛開著奇花異草，一團團花團錦簇，有許多修行者在其中品茶論道。

        看膩了海上空曠遼闊的風光，萬象城中的一切都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令眾人幾乎忘卻了宗門即將解散的失落。

        然而很快，失落感又捲土重來，變得更強烈起來，連楊妙真都感受到了——原來我們也沒什麼特別的。

        青陽觀雖然比不上萬象宗，但在凡人眼中也是凡脫俗的神仙中人，萬中無一的世之傑。而如今放眼望去，簡直到處都是修行者，不知有幾百幾千還是幾萬。他們身在其中，渾然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反倒像是鄉下人進城似的到處張望。

        淩霄子心中的震撼久久難以平復，喃喃道：“是那李青山統治著這裡嗎？”

        青陽真人瞥了他一眼，知道這位弟子心有不甘，開口道：“萬象宗的太上宗主為天帝掌管禦書房，兩位宗主隨著他在九天之上的行走，太上宗主的坐騎歸海靈尊坐鎮天書樓、推演，一向不理俗務。”

        “所以萬象宗中大小事務都由真傳弟子們各司其職、商議處置，而李青山作為真傳弟子之，有權指揮所有真傳弟子。而且在黑雲城一戰，他逼退了檮杌魔神的化身，所有真傳弟子都受他救命之恩，他在宗門中的威信極高，可以說是統治著這裡了。”

        提起三位宗主、歸海靈尊、乃至李青山，他都會向天拱手，言語之間也充滿了敬畏之情。

        有道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其實是修為與高、見識越廣，越明白很多事情的厲害。所以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托關係、抱大腿有什麼丟人的，就連高高在上的陽神修士、真傳弟子們都要仰仗那李青山才能活命，他又有什麼架子好端的。

        淩霄子無言以對，失魂落魄。

        當故事不再只是故事，講故事的人也就失去了那種談笑自若的從容。

        青陽真人拍了拍淩霄子的肩膀，繼續向城內走去，望著城中許許多多的修行者，心中想的卻是：看來有不少人跟他有相同的打算。

        黑雲城一戰，萬象宗的真傳弟子折損過半，若是換了尋常宗門，必是元氣大傷，想要恢復過來至少要千年。

        萬象宗卻憑著無欲天宮降下的海量賞賜，以及百草園中積累的深厚資源，大開門戶廣招弟子。又恰逢熒惑妖星現世，許多中小宗門乃至散修都有和青陽真人一樣的打算，一時間聚集了大量人氣，繁榮昌盛竟似更勝從前。

        當然，這一切的根本都在於那一座“天書樓”。

        青陽真人昂望去，只見一座千丈高樓衝破雲霄，威嚴佇立於萬象城之上，又有淩雲飛騰之勢。

        天書樓下東面基座，是一面十余丈高的石壁，石壁平滑光亮，只在最上端刻著“萬象榜”三個大字，在陽光的照耀下，映出許多名字。

        排行第一的便是“李青山”的名字，淩駕于所有弟子之上。

        青陽觀一行人在石壁下瞻仰了一陣，不由得對楊妙真都變得更加親切熱乎，“師妹師姐”的叫個不停。青陽真人簡直把“徒兒”兩個字掛在嘴邊，再也不叫她妙真子了。

        楊妙真感到十分的不自在，感覺像是整個宗門重擔都壓在肩上，就等著她去找李青山了。倒是不擔心他會不會顧念舊情——他比他想像的更加重情——只是擔心到時候不知道要被他怎樣戲弄。

        唯有淩霄子一言不遠遠站開，似是在刻意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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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戴夢凡

    萬象城的中軸線上，有一座高度僅次於天書樓的巍峨大殿，連帶半山腰上一大片建築群，金碧輝煌、氣勢不凡。天書樓有自下而上的淩雲之勢，這片建築卻有著自上而下的威臨之態。

    若將萬象宗比作一國，一個修行者的國度，萬象城便是都城，而這一片建築便類似於“紫禁城”“元老院”一類的行政中心，負責處理城內還是國內的所有事務，名之為“真傳殿”。

    顧名思義，真傳弟子的殿堂。萬象宗又是由真傳弟子進行聯合統治，其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一切宗門內務都要在這裡處置，包括真傳弟子間的紛爭都要在此進行評議。

    真傳殿內，正殿之中，一個女修士正蹙著眉頭，奮筆疾書。

    她身著一襲華貴的絳紫色衣裙，烏黑秀髮高高盤起、堆疊如雲，襯托著肌膚如雪一般白嫩，是世上難尋的絕代佳人。卻又神情肅穆威儀，氣質端莊高貴，頗有女皇的風範。

    她面前的九尺長案正好坐落在萬象城乃至這座真傳殿的中軸線上。

    正是執掌真傳殿的三師姐“戴夢凡”。

    因為無論誰當大師兄，她都是三師姐，所以私底下被尊稱為“永遠的三師姐”，或者被其他真傳弟子戲稱為“萬年老三”。

    如果說“大師兄”是一國之君，執掌大軍，征討四方。那她便是一國宰相，日理萬機，事無巨細，所有宗門內務都由她來處置。

    “師姐。青陽觀的青陽真人想見你。”

    一個女弟子躡手躡腳的走進來，輕聲說道。或許是事務太繁忙，近來三師姐的脾氣越來越大，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過去都是溫柔親切、有說有笑的，對所有人都十分體貼，卻又不怒自威，令人不敢冒犯。而現在所有屬下見她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大氣兒都不敢喘。

    “不見！”

    果然，戴夢凡頭也不抬一下，語氣中充滿了不耐煩。

    一閃念間青陽觀所有訊息——起源，發展，現狀，宗主與主要弟子的姓名修為——全都盡在掌握，馬上得出一個結論：什麼狗屁青陽真人，三千年也渡不過五次天劫的老廢物。

    不過他門下“淩霄子”與“妙真子”倒是值得招募一下，特別是那妙真子，據說是從一個非常小的小世界裡飛升上來的，短短數十年間，就由築基初期到達了金丹巔峰。

    因為小世界中靈氣稀薄、飛升困難，這種人的天資、心性、福緣一般都非常優秀，而且還是個女修士，值得關注一下。

    如果是平常，她可能會召來看一看，但現在卻沒這個心情。

    近來這種人越來越多了，不肯好好的加入萬象宗，自以為是個什麼破觀主就想要特殊待遇，一個個都煩到她這裡來。

    但考慮到萬象宗的形象，又補充道：“你去招待一下吧！委婉點。”特殊待遇是不可能有的，萬象宗不缺一個入室弟子，更不缺所謂天才。

    “是。”女弟子領命而去。

    戴夢凡的眉頭卻蹙得更緊，眼神飄忽不定，手上奮筆疾書，注意力卻仿佛完全不在眼前的書案上，而是在想著別的什麼——

    其實無論事務有多麼繁難，對於一位陽神修士來說，處理起來都不算難事。她一個念頭就能勝過凡人中所謂的智者苦思冥想三天三夜。

    她真正的苦惱，其實與青陽真人一樣，都是即將到來的天地大劫。

    她的位置比青陽真人更高，更加接近“天空”，也能看到更多東西——她已經嗅到了戰爭的血腥氣，乃至死亡的腐臭氣。

    憑她的天賦修為，本來一直都有機會成為“大師姐”的，但“國君”必須要主持對魔域的征伐。正是為了遠離戰爭，她才一直安心做個“宰相”。她戴夢凡身驕肉貴，辛苦修行是為了長生久視，可不是為了跟魔民拼命。

    然而有些事情任憑她如何聰明都是全無辦法的，天地大劫一至，真仙都自身難保，何況是區區一個陽神修士。

    更別說在熒惑妖星出世那一刻，已經有一位真仙隕落了。一般修行者未必能夠分辨神明與三千世界的分別，她卻是能辦到的。

    那時候，她眼睜睜望著那顆星辰在爆發出明亮的光輝之後，劃破天空、落向大地，在她狂飆的心念中，記憶中的一切都顯得如此緩慢，簡直是一寸一寸的落下。

    而在漆黑天幕深處，一顆赤星陡然明耀起來。令她做了一夜的噩夢。

    從那以後，她就變了。恐慌、焦灼、大難臨頭——她一閃念間，也有凡人中的愚者，苦思冥想三天三夜卻不得其解的煩惱——就像是一個欠了高利貸的賭徒，明天債主就要登門，還帶著十幾個打手，她卻連一文錢都拿不出來。

    整個萬象宗的氣氛也變了，歸海靈尊封閉了天書樓，不再讀任何書，不再見任何人。

    真傳弟子們不約而同的開始拼命修行，或是收集法寶武器準備應對大劫。越來越多的中小宗門想要併入萬象宗。

    而奇怪的是，九天之上反而陷入了沉寂，群星似乎也被妖星震撼，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或者有什麼更深的謀算。

    於是以人仙為界限，下面的修行者們紛紛擾擾、各謀生路，如同暴雨即將到來前的螞蟻，盡可能的往樹上去爬。而上面的神仙帝君卻完全沉默，吝嗇的不肯降下一道旨意，對天上出現的那顆赤星稍作解釋，不知在作何打算。

    在這種繁雜與沉寂中，像是有一根無形之弦在繃緊。崩斷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都會崩壞。

    而且隱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在折磨著她。好像很快就會有什麼壞事降臨在她頭上，而且最糟糕的是，她無法確認這僅僅是一種正常的恐慌，還是真有其事。

    唯有努力將思緒擊中在眼前的工作上，汲取一絲對命運的控制感。奮筆疾書的右手拉扯出一連串殘影，印刷機的填滿一張張白紙。正當她覺得自己快要成功的時候，方才那個女弟子又走進來，頓時打斷了她的思緒。

    “又怎麼了？”聲音中蘊含著一絲惱怒。

    “三師姐，青陽真人有一個女弟子，說是大師兄的故人。”女弟子顫顫巍巍的說道。

    戴夢凡停筆，抬頭，“真的？”

    “他這麼說。”

    “讓他們進來……等等，還是我去見見吧！”

第十九章 驚聞

        真傳殿旁一座偏殿內，戴夢凡的到來令青陽觀一行人受寵若驚。她渾身散出的氣場，簡直立刻將他們打入了臣下的行列，卻又心悅誠服、甘之如飴。

        如果不是修行道中不流行跪禮，青陽觀的弟子們大概已經像凡人見到皇帝一樣跪下山呼“萬歲”了。

        淩霄子不由暗暗將她與楊妙真相比，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位“真傳殿主”的絕代風華完全蓋過了“妙真師妹”的光芒。那不是姿容氣質的優劣，而是赤裸裸的力量差異所帶來的本質區別。面對楊妙真他尚敢存有色心，面對戴夢凡他連頭都抬不起來，大腦一片空白，不敢有任何雜念。

        “前輩……”青陽真人一邊激動的拱手行禮，一邊在心中感歎著“李青山”三個字的魅力，竟然能令真傳殿主親自移駕來見他們。

        戴夢凡幾乎都沒正眼看他一眼，右手輕抬了一下，青陽真人立刻閉嘴，安安靜靜的在一旁等候。一切卻顯得自然而然，絲毫不令人覺得無禮，如同長輩招呼晚輩。

        從一進來，戴夢凡的眼神便落在楊妙真身上，心中稱讚了一聲：“真是個美人！”立刻相信她與大師兄關係匪淺。招手令她到面前來，微笑道：“你就是楊妙真？”

        “前輩認識我？”楊妙真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也有不禁覺得受寵若驚。

        “當然，青陽觀的諸位，尤其是青陽道友，我都是久仰大名。”戴夢凡眼波一掃，將青陽觀諸人盡收眼底，又落回楊妙真身上：“叫前輩太生分了，師妹既然要加入萬象宗，以後叫我師姐就行了。”

        青陽觀諸人都不由出羨慕的輕噫，視線集中楊妙真臉上。

        “師……師姐。”楊妙真心臟砰砰的跳動，臉頰又熱又紅，需要全力鎮定心神，才能不被面前這位魅力非凡而又和藹可親的戴師姐完全牽動。

        “師妹，你先做個‘登堂弟子’，適應一下萬象宗的環境，你看如何？”戴夢凡輕輕握著楊妙真的手，以商量的口氣說。

        “這，我的修為好像……”

        “那就這麼定了。”

        萬象宗雖然不是以個人修為而是以師門貢獻排列名次，但“登堂弟子”一般也要三次天劫的元嬰修士才能擔任，畢竟沒有那個修為也不可能有那麼大的貢獻。但這些規矩在戴夢凡手裡都是可以靈活調整的，貢獻可以慢慢補，修為可以慢慢提嘛！

        既然是大師兄的“故人”，她這個做師妹的當然要照顧一下，也算結下一份善緣，說不定將來能救命呢！如果不是考慮到九天之上的晁天驕的心情，她恨不得把自己也變成大師兄的“故人”，現在的他大概變得比當年更加靠得住了吧！

        萬象宗中恐怕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氣象堂皇、不怒自威的三師姐，竟會有這樣“世俗”的念頭。然而對她而言，唯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修行的根本目的就是長生久視，活不下去一切都是鏡花水月，昔年冷血關中被困在混沌魔繭中的若是她，恐怕立刻就墮為魔皇了。

        唯有青陽真人忽然意識到，這位高高在上的真傳殿主和自己一樣，也在努力抱那位大師兄李青山的大腿。

        暴雨將至，所有弱者都在努力的攀附強者的羽翼。而在大劫之中，又有幾人稱得上是絕對強者呢？也許李青山算是一個。

        把楊妙真安排妥當，戴夢凡才對青陽觀諸位的到來表示歡迎，並與觀主青陽真人進行了親切友好的會談。

        會談時間不長，但卻很成功，三言兩語之間，青陽真人便得到了一個大體滿意的待遇，一時間賓主盡歡。

        “所有弟子聽令……”

        正在這時，一個冷漠如玄冰、而浩大如滄海的聲音自天書樓內響起，以天書樓最高處的尖頂為中心，海潮般一波波蕩開雲冪，傳遍了萬象城的每一個角落，令所有修行者為之一震、豎耳靜聽。

        人聲鼎沸的萬象城一下子安靜下來。似在宣告這座城市真正的統治者。

        真傳殿內，戴夢凡也是心中一驚，歸海靈尊竟然話了，而且是以如此高調的方式，直接對所有人說話，這在萬象宗歷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難道是九天之上的太上宗主傳來了什麼諭令？還是歸海靈尊對於萬象宗未來命運的推演有了什麼結果？

        無論如何，都一定與熒惑妖星，與天地大劫有關！

        “萬象宗弟子李青山背叛宗門、墮入魔道，即日起，將其逐出萬象宗，剝奪其在宗門內的一切身份財產……”

        歸海靈尊道出的內容比聲音更加震撼人心。

        真傳殿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呆住了。

        戴夢凡睜大雙眼，那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正尖叫一般在心中回蕩。

        “改由戴夢凡接替大弟子之位，執掌宗門內一切事物，繼續兼任真傳殿主，並統領玄武軍團與烈火軍團，欽此！”

        怕什麼來什麼，戴夢凡無法自控的吐出一個字：“操！”

        近處的楊妙真不可思議的向她望來。

        “你們在這裡等著！”

        戴夢凡拋下一句話，便化作一道紫光，飛向天書樓。

        青陽真人神情似哭似笑，艱難的道：“這是怎麼話說的。妙真子，他放著好好的大師兄不當，怎麼就墮入魔道了呢！”

        “好徒兒”又變回了“妙真子，”青陽觀的弟子也不由自主的離她遠了一些，在她身邊形成一個空場。淩霄子猶豫了一下，也沒有靠近一步。

        戴夢凡在離開之前，說“你們在這裡等著”時，眼睛分明只看著楊妙真。

        不知為何，楊妙真並不覺得憂慮，反而有些想笑，自言自語般說道：“那個男人，是這樣的呀！”

        很快，戴夢凡就回來了。這位新官上任的大師姐，臉上渾然沒有一點喜氣，而是陰沉的能滴出水來，又垂頭喪氣像是吃了一場大敗仗。臉色陰晴不定的望著楊妙真，仿佛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其他青陽觀弟子不由離她更遠一些，生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青陽真人也只能暗歎一聲“自求多福”。不過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憑戴夢凡的身份地位應當不會再反悔。

        淩霄子想要挺身而出，但在戴夢凡恐怖的威壓下哪裡敢上前一步，只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雙眼盯著腳尖。

        楊妙真反倒變得從容起來，微笑道：“恭喜大師姐。”

        淩霄子吃了一驚抬頭望去，一時間，她身上的淡淡光彩就連戴夢凡也無法掩蓋，甚至是分庭抗禮，不落下風。

第二十章 急轉

    片刻之前，戴夢凡沖進天書樓，眼前的景象令她吃了一驚。

    平常打掃的一塵不染、擺放的整整齊齊的書架，東倒西歪的倒了一地，數以百萬計的書冊，堆成了一座書山。

    書山頂端，一道陽光落下，光芒中塵埃飛舞。一位玄衣老者，正在低頭讀著其中一本，一頁一頁，看的很慢。

    “參見靈尊！”戴夢凡一心想要拒絕大師姐的任命，然而不等她開口，歸海靈尊便道：“這是命令。”

    “如果我拒絕呢？”戴夢凡昂首怒視歸海靈尊，她可不想當什麼勞什子大師姐，去跟魔民拼個你死我活。

    “你也要叛門？”歸海靈尊抬了抬眼皮。

    在那一雙深邃沉寂如深海的眼眸的注視下，戴夢凡的火氣忽然消盡，如同被冰冷的海水吞沒，低頭拱手：“弟子不敢。”

    她心中深深明白，如果當場抗命的話，恐怕走不出天書樓。

    在青陽觀那些雜魚眼中，她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但在萬象宗中，真傳弟子也不過是可以替補的消耗品罷了。若是放在整個修行道中，那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她不敢正面抗拒一位強大人仙，甚至不敢逃離萬象宗，如今天地大劫將至，萬象宗是她唯一的依仗。

    縱然陽神修士屹立于所有修行者的頂端，但也依然只是個修行者。

    不成人仙，終是虛妄。

    歸海靈尊垂下眼簾，再沒說什麼，只揮了揮手，她乖乖滾回真傳殿，成了萬象宗的大師姐。

    此刻聽聞“大師姐”三個字，戴夢凡額頭青筋一跳，那股怒火突然爆發出來，惡狠狠的盯著楊妙真，表情像是要吃人一樣。

    片刻之間，她簡直如同變了一個人一樣，方才還熱情似盛夏，此刻便冷酷如嚴冬。渾身釋放出的兇惡氣勢瞬間充溢整個大殿，將殿內所有人都駭住了，深切體會到一個巔峰修為的陽神修士的恐怖。

    唯有楊妙真不為所動，淡然之中透出一種剛毅決絕。

    戴夢凡心中一跳，仿佛看到了“那個男人”的影子，她不由收斂了些氣勢，氣氛卻愈發凝重，“師妹好心性！”

    “我輩中人本就不該有太多私心雜念。”

    楊妙真浩渺煙波般的眼神掃過青陽觀諸人，包括青陽真人在內，無一人敢與她對視，最後又回到戴夢凡身上，微笑道：“而且那人曾教過我，修行之道當勇猛精進、不畏死生。”

    “那你可知道，在人間道與魔域扯上關係，是什麼後果？”

    “我素來專心修行，不問世事。”

    “我念你是個人才，便再問你一次，你與李青山是什麼關係？”

    楊妙真淡然答道：“是一位故人，也是我孩子的父親。”

    “那就沒辦法了。”戴夢凡兩手一攤，斷然下令：“將她拿下！”

    然而殿中除了青陽觀諸人之外，並無其他萬象宗弟子，她虎視眈眈的望著青陽真人。

    青陽真人汗流浹背，如坐針氈。

    戴夢凡微微眯眼：“你也與李青山有舊？”

    “當然沒有！啟稟大師姐，當然沒有！”青陽真人連連搖手：“李青山背棄人道，墮為魔民，人人得而誅之。這種該死的‘人奸’，我恨不得生啖其肉，怎會與他扯上關係？”

    他心知肚明，在人間道你可以殺人屠城、祭煉生魂，只要別惹到其他修行者身上，都未必有人會管你。

    但若是同魔域扯上關係，哪怕是被強迫誘騙，一定會無欲天宮被制裁，或是命各大宗門通緝追殺，或是直接派出六丁六甲神將下凡，不僅要將之徹底殺死，還要打得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而那些墮入魔域的修士，更是被稱之為“人奸”，甚至比魔民本身更加可惡，哪怕無法制裁本人，所有與其相關之人，皆要受到牽累。輕者是斷絕修行之路，重者便是死路一條，打入輪回。

    所以哪怕是如今的大師姐戴夢凡，都要努力和李青山劃清界限。

    戴夢凡蹙眉道：“那還不動手，難道你不是萬象宗的弟子？”

    “遵命。”青陽真人領命，走向楊妙真。

    ……

    “鐺……鐺……鐺……”

    萬象城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還未從震撼中恢復過來，像是被同時下了定身咒。真傳殿中忽然鐘聲長鳴，召集所有真傳弟子議事，其他閒雜人等皆被驅逐。

    頃刻之間，便見一道道遁光劃破天際，落入真傳殿中。

    “嗡”的一聲——定身咒解除——萬象城瞬間像是炸開了鍋一樣，所有修士放聲議論，聲浪直沖雲霄。

    萬象宗大師兄墮入魔域，這簡直是天大的醜聞，亦是聞所未聞的奇聞，難道這便是天地大劫的前兆？

    真傳殿中，陣法開啟，門戶緊閉。

    真傳弟子們按照萬象榜上的排序一一列坐，一個個眉頭緊皺，沉思不語，似乎還在消化這個過於驚人的消息。

    戴夢凡正襟危坐、高居上位：“諸位師弟師妹，有什麼要說的嗎？”

    “青山他絕不可能墮入魔域！”一個纖細輕柔的聲音從角落裡響起，卻又充滿了不可動搖的信任，“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戴夢凡抬眼望去，只見綠衣如竹、長髮如墨的女子靜靜坐在那裡，神情卻有些激動。

    “阮師妹，你想說靈尊是錯的？”

    阮瑤竹垂下螓首，捏著衣角沉默不語。

    戴夢凡站起身來，“既然大家都沒有話，那便聽令吧！”

    “皮陽秋何在？”

    “弟子在。”

    “奉靈尊之命，天府司立即收回玄冥洞府。”

    “你要我破陣？”皮陽秋大皺眉頭，他與李青山頗有些交情，當年玄冥洞府的陣盤就是經他的手交給李青山。

    洞府是修行者的命根子，不僅是日常修行的寶地，往往還儲藏著全部家當，必要布下守山大陣，絕對不容有失的，哪有那麼容易收回，必須得攻山破陣才行。而這種行為在凡人世界裡，幾乎等同於抄家，會結下天大的冤仇，一定是要不死不休的。

    “以及洞府中所有物資。”

    “稟告大師姐，我恐怕沒有這個本事。”皮陽秋絕不願意同李青山結仇，那恐怕已經是一尊邪神了。

    “你也要叛門？”戴夢凡冷笑盯著他的雙眼。

    皮陽秋心中一凜，說不出話來。

    這可怕的質問，令所有真傳弟子都睜大了眼睛，氣氛瞬間凝重如鐵，又透著一絲血腥味。

    “不用緊張，這是方才靈尊對我說的話。”戴夢凡自嘲一笑：“諸位不妨都考慮一下，是要聽令，還是叛門。”

    皮陽秋唯有領命退下。

    “冷淵何在？”

    “弟子在。”

    “奉靈尊之命，刑法司立即審查宗門內所有與李青山關係密切的弟子，令他們與李青山劃清界限。”

    “如何算是劃清界限？”

    “這是你的事。”

    冷淵領命退下。

    “阮瑤竹何在。”

    阮瑤竹盈盈起身，來到殿中，神情仍有些迷茫，“弟子在。”

    “他那個坐騎，叫李鳳元的鳳凰，是在你的百草園中修行吧！”

    “是。”

    “奉靈尊之命，百草園立即擒拿李鳳元！”

    “……”阮瑤竹垂首不語。

    戴夢凡心中一軟，柔聲勸道：“木頭，師姐給你三天時間，你可千萬不要放走了那李鳳元，從來人魔不兩立，你務必要與他劃清界限，否則師姐也幫不了你！”

    “我知道了。”

第二十一章 李鳳元

    百草園中，菩提樹下。

    一個豐神俊朗的青年側身而臥，他以右手承托著臉頰，左手舒展的平放在身前，身上輕薄柔順的赭黃色絲綢袈裟像流水一般淌下來，看起來無比的安閒舒適。

    他白裡透紅的臉頰，散發著慈和寧靜的氣息，似乎進入了一場安眠，又或是陷入了一場沉思，充滿了禪意。

    忽然間，一陣清風拂面。

    “嘩啦嘩啦”，樹影婆娑，金光搖曳，滿樹金葉相互摩擦碰撞，隱隱透著金屬的鏘鳴。

    一個輕柔的聲音道：“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過了將近一息時間，李鳳元才睜開雙眼，像是從一個極深沉的夢境中醒來，將阮瑤竹的身影收入眼簾，神情卻似還有些迷蒙，像是籠罩著一層輕煙。

    “不可以！”

    未等他答話，一道彩光疾馳而來，輕盈的落在山丘上，化為一頭白鹿，鹿角如珊瑚般晶瑩閃爍，皮毛上閃耀著九色斑點，正是阮瑤竹的坐騎——九色鹿。

    “九兒，你不要多事。”阮瑤竹揮袖輕斥道。

    九色鹿更上前一步，擋在李鳳元身前：“木頭，你才是不要做傻事！我已經聽說了，那李青山已經叛逃魔域了，你和他的糾葛本來就太深了，現在若是放走了這小子，那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逐出宗門都算是輕的，說不定還有性命之危！”

    轉頭對李鳳元道：“小子，我挺喜歡你的，但是你老子一向胡作非為，如今事發了，我們也幫不了你！”

    李鳳元微笑頷首：“我老子一向是個大混蛋，叛逃魔域倒也不奇怪。”

    阮瑤竹道：“不，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他也許不是什麼好人，但絕不會與魔民為伍。一定是被魔神捉住了，我們要想辦法救他出來才行……”聲音也漸漸低落下去，心裡明白，要闖入魔域救人，自己是萬萬沒這個本事的。但若是置之不理，卻如何能夠心安。

    九色鹿睜大鹿眼，活像是看著一個傻子：“我看你才需要被救，歸海靈尊的判斷不可能有錯，哪會有什麼誤會。他修行的《自在天書》本來就是魔功，當年在黑雲城外就跟檮杌魔神眉來眼去的，如今多半是嫌天上的規矩多，跑去魔域當邪神了。”

    李鳳元笑道：“言之有理，他一向自在慣了。”

    九色鹿贊許的點點頭：“平常瞧不出來，關鍵時候你倒是挺明事理的。”

    “彼此彼此。”“客氣客氣”

    “你們都給我住口！”阮瑤竹本來就心亂如麻，此刻再也受不了他們一唱一和，喝道：“李鳳元，我現在以百草園主的身份，將你逐出百草園，你必須馬上離開！”

    “我不能走。”李鳳元搖搖頭：“我若一走了之，豈不是連累了你。”

    “我自有打算。”

    “不准走！啊，放開我！”

    九色鹿還要阻攔，阮瑤竹上前一把抓住鹿角，翠袖中生長出嫩綠的藤蔓將她牢牢纏住。

    李鳳元坐起身來，用力向上伸展雙臂，舒展了一下身體：“我不會走的。”又昂起頭來，仿佛感受到了什麼，正色道：“而且想走也走不了。”

    九色鹿還在掙扎，作勢要用鹿角頂阮瑤竹。阮瑤竹聞言心中一動，立即閉上眼睛，運轉《自然天書》。

    頃刻之間，方圓百里所有草木皆化為她的耳目，立刻察覺到有一人潛伏在百草園附近的深海之中。

    她心念一轉，驅使附近海草纏過去，那人立刻爆發出一股淩厲劍氣，將所有海草化為齏粉，斷滅了所有生機。

    “萬師兄！”她也立刻認出這股劍氣。

    萬劍鋒，修行的是《禦劍天書》，真傳弟子中唯一的劍修，極為擅長鬥法爭殺。若是一對一，真傳弟子中沒有幾個是他的對手。

    阮瑤竹驚異的瞥了李鳳元一眼，心道：“萬師兄劍道通神，已到了‘光華內斂，神物自晦’的境界，連我都沒有絲毫察覺，他竟然能夠發現，果然是天生神靈！”

    她不禁眉頭緊皺，若是只有一個萬劍鋒，她還可以想辦法纏住他片刻，但以萬師兄的性情，絕不願做這等藏頭露尾之事，必是受人指使。她不由向萬象城的方向望去：“戴師姐！”

    與此同時，真傳殿中。

    真傳弟子們各自領命散去，一座高高的樓閣上，戴夢凡也正向百草園的方向遙望，隨時準備出手支援萬劍鋒。她與阮瑤竹相識多年，明白這位師妹的心性，外柔內剛，堅韌不拔，多半會放跑那李鳳元。

    所以在阮瑤竹離開真傳殿之後，她立即派出了萬劍鋒埋伏在百草園附近，一旦李鳳元離開百草園，就立刻將其拿下。

    而且她已然下定決心，若是不能生擒活捉，寧可將其斬殺，也絕對不能放走。

    雖然她不願得罪李青山，但李青山畢竟遠在天邊，而李鳳元實在是太重要了，遠遠勝過楊妙真。

    修行道中的關係不同於凡間俗世：師徒重于父子，同門親于兄弟，道侶勝過夫妻。

    那楊妙真只不過是李青山的姘頭，放走了也未必有什麼要緊的。只要她肯與李青山劃清界限，甚至可以留在萬象宗中繼續做登堂弟子。

    然而坐騎與主人共用壽命、休戚與共，若論關係密切，可能還要勝過師徒道侶，幾乎可以視為一體。

    而且那還是一隻鳳凰。

    魔域本就不受地府陰司的管制，若是再放一隻鳳凰回到李青山的身邊，那他便等於擁有了無窮無盡的壽命，說不定有一天會修成魔神。

    如今熒惑妖星出世，天地大劫將臨，與魔域的戰爭的一觸即發，正是局勢最敏感最緊張的時候。李青山的叛逃已經令萬象宗十分被動，若是再出了這樣的事情，無欲天宮絕對不會放過相關人等。到時候就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情了，整個萬象宗甚至歸海靈尊都會受到責罰。

    這時候，一縷細若遊絲的劍氣飛入樓閣，萬劍鋒傳遞了一道訊息回來：

    “大師姐，阮師妹已經察覺了，要不要我直接出手，把那只鳳凰拿下。”

    “你繼續守著，我給了她三天時間。”

    “是。”萬劍鋒縱然不太情願，但在大勢之下也不敢抗命，只是發洩一般釋放無數劍氣，斬掉了方圓十裡內的所有海草。縱身來到一塊凸起的礁石上，斜背長劍，負手而立。

    戴夢凡唇角揚起一抹笑意，忽然覺得做這“大師姐”倒也不全是壞事。

    這些真傳弟子全都心高氣傲，萬劍鋒更是傲氣沖天、誰也不服，過去並不如何尊重她這個三師姐，如今卻全都俯首聽命、任憑她驅使。

    不由低頭望向右手——肌膚白皙，五指修長——輕輕握了一握，這便是權力的滋味，遠比想像中的更加美味呢！

    求人不如求己。什麼歸海靈尊、李青山，全都靠不住，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不知不覺間，她身上多了一絲霸氣，又向百草園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道：“木頭啊木頭，師姐只能幫你到這裡了，你老老實實將那李鳳元放出百草園，便當是你將他拿下交給萬師弟。若是你執迷不悟，便休怪師姐無情了！”

第二十二章 阮瑤竹

　　“轟！”

　　波濤碎裂，浪花飛濺。

　　萬劍鋒破海而出，不再隱藏氣息，劍氣直沖雲霄，淩滄海，決浮雲，仿佛一柄絕世神劍橫在阮瑤竹修長白皙的脖頸上，縱然不含殺意，也令人心驚膽戰。

　　“師妹，我亦不願如此。你莫要只顧兒女私情，不顧宗門大義。還是早做決斷，不要讓我在這裡白費時間！”

　　霎時間，肅殺劍意充斥百草園，揚起一陣蕭瑟寒風，令無數富有靈性的花木都捲曲收縮了起來，菩提樹簌簌作響。

　　許多弟子正在園中勞作，忽然感到如臨大敵，不由直起身子左顧右盼，活像是一群草原上的兔子，在尋覓狼的蹤跡。

　　“好厲害的劍意！”

　　李鳳元贊了一聲，這是他平生所見的最強劍修。彼此差了一個大境界，絕對不是現在的他所能對付的。

　　不過他依舊是面色如常、全無懼意，令一旁九色鹿都暗暗佩服他的膽色：“這小子不愧是那傢伙的兒子，都是一樣的膽大包天。”

　　劍鋒所指，風行草偃，阮瑤竹青絲飛揚，她閉上雙眼，眉頭緊蹙，喃喃道：“兒女私情，宗門大義。”

　　這八個字如同一道霹靂，仿佛被人一語道破了心中隱秘，令她心神震顫不已。

　　因為她不能自欺欺人，說這其中，沒有半點兒女私情。

　　她不畏萬劍鋒的劍鋒，也不怕戴夢凡的身份，卻不能不顧宗門的培育之恩，師兄師姐的同門之誼，還有除魔衛道的大義。

　　若是李青山真的投效魔域，她現在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在助長魔民氣焰，不僅令千千萬萬在魔域戰場上犧牲的前輩蒙羞，而且不知還要害死多少人。

　　她與戴夢凡不同，她沒有那麼執著於生，但她可以不顧私利，卻不能不顧大義。

　　她不怕死，卻怕害人。

　　一時間，她陷入了極大的掙扎中，不由放開了九色鹿。

　　九色鹿用鹿角輕輕觸了她一下以示報復，得意洋洋的對李鳳元道：“小子，這下你可走不了了！”

　　“我本來就沒打算走。”

　　李鳳元認真的望著阮瑤竹，等待她做出決定，卻並不是關心自己的安危，他也有一個決定要去做——關於大義，關於信任，關於犧牲，關於李青山。

　　“你現在倒是可以走了。”九色鹿瞥了阮瑤竹一眼，知道讓她主動捉拿李鳳元是萬萬不可能的，那就只有下逐客令了。

　　“好。”

　　李鳳元立刻站起身來，沒有絲毫猶豫，縱身化為一隻華美的鳳凰，一聲長鳴，振翅而飛。卻並不逃跑，反而迎向萬劍鋒，決意一戰。

　　這時候，阮瑤竹忽然睜開雙眼，心中已有決斷，高高揚起素手，手中綻放出一輪輪碧光，將天空照的透亮，如同一塊碧玉，其中隱現著無數玄奧符文與縱橫交織的網路，將漫天劍氣擋在園外。

　　鳳凰飛至半空也被彈了回來，不由回眸向她望來，心中也有些震動。明白她已啟動大陣，徹底封鎖了百草園。這幾乎等同于和萬象宗決裂，坐實了和李青山的關係，要背上天大的干係，最輕也是逐出宗門。

　　“我既答應他要護你周全，便絕不會失言！”阮瑤竹昂首望天：“而且我相信他，絕不會墮為魔民！”

　　李鳳元忽然有些於心不忍，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一顆熒惑妖星的來由——那豈止是墮為魔民，簡直是魔中之魔、禍亂之源！

　　她的希望，註定落空。

　　“放我走吧，你護不住我的。”鳳凰在天空中徘徊，又溫言勸道：“你不用替我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百草園不是洞府——百草園主只是管理者，而非擁有者——陣法的核心許可權並不在阮瑤竹手中，而是由歸海靈尊直接掌控。

　　而且就算是擁有核心許可權又怎麼樣，僅憑一座大陣，就能抵擋萬象宗的攻勢嗎？

　　除非她以這園中所有草木為“人質”，令萬象宗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出手破陣，否則就徹底毀掉百草園。但她是寧死也不會做這種事的。

　　所以結果並不會有什麼變化，萬象宗一旦出手，他還是難以脫身，白白連累她一起受難。

　　阮瑤竹卻道：“護住護不住在人，但護不護在我。護得一日便是一日，護得一刻便是一刻。”

　　竹雖纖弱，寧折不彎。

　　這時候，九色鹿靠過來，用腦袋輕輕蹭她。

　　“九兒？”

　　“不用這麼看我，你的性情我還不瞭解嗎？我就知道會變成這樣！唉，情劫啊情劫！”

　　阮瑤竹微微一笑：“也許就是吧！”

　　“算了算了，如果不是他，在黑雲城外我們都已經死了，就當是一命賠一命吧！不過你要是敢說讓我走，我可真生氣了！”

　　“我們絕不分開。”阮瑤竹溫柔的撫摸九色鹿的腦袋。

　　李鳳元由衷的讚歎道：“大老爹雖然是個大混蛋，但是看女人的眼光還是准啊！”

　　阮瑤竹不動聲色，翻手向下輕輕一按，李鳳元立刻重重墜地，落進一片鐵荊棘中，疼的哇哇亂叫。

　　百草園外，萬劍鋒收斂劍意，傳念給戴夢凡：“如何？”

　　“唉，姐妹一場，再給她三天時間考慮吧！”戴夢凡卻又召來一位真傳弟子，命令道：“任師弟，去把那沈玉書找回來。”

　　“沈玉書！”任遨遊眉頭大皺，充滿了不屑。

　　沈玉書與阮瑤竹一樣，皆是修行《自然天書》，在李青山來到萬象宗之前，一直都是百草園的大管家。後來與李青山發生衝突，在決鬥中被毀去肉身，逐出了百草園。在李青山成為大師兄之後，被徹底逐出萬象宗。

　　這樣一個人，戴夢凡竟然要專門把他召回，卻不知為了什麼？

　　想到這裡，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向百草園的方向瞥了一眼，眉頭皺的更深：“真的非如此不可？”

　　“我亦不願壞了同門之情，但若是阮師妹執意抗命，百草園豈能由一個叛徒來執掌？”

　　“叛徒？！”任遨遊心中一怒，逼視戴夢凡，他一向將阮瑤竹當做妹妹一般看待。而且在平日裡明明是戴夢凡與阮瑤竹更加親近，竟然如此翻臉無情。

　　“或者你有更好的稱呼？”戴夢凡也自覺失言，卻面露不悅：“還是你也想抗命？”

　　“弟子不敢。”

　　任遨遊深深低下頭，但在離去之時，冷冷拋下一句話：“希望有朝一日面對李青山，大師姐也能如此威風！”

第二十三章 長夢

    戴夢凡心中一寒。

    此時天色轉暗，一輪紅日已經墜入大海，仍燒的西方紅霞滿天。

    她忽然覺得傍晚的海風中多了幾分涼意，不由回想起了黑雲城外那淩冽的寒風、恐怖的魔神，以及直面魔神的他的背影，還有數十萬將士山呼海嘯的吶喊——李青山！

    奇怪的是，那一天明明經歷了那麼多驚心動魄，卻全都模糊不清，唯有這一幕深深印刻在她腦海裡，濃墨重彩。倒不如說，正是這一幕太過深刻，才讓其他一切都顯得模糊。

    ‘面對李青山？別開玩笑了！’

    戴夢凡搖了搖頭，她之所以敢完全貫徹歸海靈尊的命令，也是算准了，李青山根本不可能再回到人間道中來，否則無欲天宮定會立即派出六丁六甲神將剿殺，甚至直接降下一位真仙來。

    就算李青山潛入萬象城，城中還有歸海靈尊坐鎮，外加上宗門的守山大陣，就算邪神也難逃一死。

    唯一再見的機會，恐怕只有在魔域戰場上。

    而據她所知，魔民正在全線撤退，讓出了大片領土，無數淨土宗的和尚紛紛出關淨化魔土、收復失地。如此一退一進，短時間內定然不會再爆發大戰。

    反正這個“大師姐”不做也做了，所以與其前怕狼後怕虎，倒不如放開手腳，利用這個身份獲取最多的資源，儘快修成人仙。那麼天地大劫來臨時便有了一份自保之力，就算是再撞上李青山，也至少可以自保，甚至一戰！

    ‘不，還是算了，我還是離他遠點的好！’

    戴夢凡心中又浮現出李青山直面魔神的背影，立刻打消了與他一戰的念頭。

    人仙地位尊貴，可不是邪神能比的，瓷器豈會同瓦罐硬碰。

    總而言之，李青山縱然再凶再惡，卻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老虎，連她一根毛都傷不著。

    如此想著，她漸漸放下心來，又露出得意的笑容，不屑的道：

    “哼，喜歡當魔民！”

    ……

    百草園，李鳳元回到菩提樹下，阮瑤竹已經離開。

    紅霞燒盡，天色已暗。園中寂無人聲，風吹草木，簌簌作響。

    她在返回洞府之前，將園中所有弟子逐出，免得受她的連累。

    他看得出來，那些弟子都很敬愛她，許多人跪下來懇求她不要這麼做，幾乎所有人都哭了，似是生離死別。其他人則狠狠盯著自己，充滿了敵意。

    她也流淚了。然而固執也好，愚鈍也罷，她從來都不是個會輕易改變心意的人。

    李鳳元撫過菩提樹粗糙的軀幹，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息，她註定要為這個選擇受苦。

    然而這世上，受苦的又豈止她一人？她所信任所希冀的那個人，承受的苦痛又該是何等之重呢？

    “眾生皆苦！”

    日落星升，群星璀璨。李鳳元遙望天際那一顆赤星。

    “大老爹，既然你已做出選擇，選擇背負眾生之苦，那便讓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於是他抖了抖身上袈裟，又在菩提樹下結跏趺坐，雙手合十，寶相莊嚴。

    緩緩合上雙眼，又見一層層煙雲在眼前流轉，奮力揮舞羽翼。

    霎時間，撥雲見日，波瀾起伏的雲海盡頭，是一片連綿起伏的雪山，最高峰形似一朵蓮花。

    “蓮花盛開的地方。”李鳳元喃喃自語，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但每一次見到都會覺得震撼。

    紅日東升，照徹雲海，正懸在“蓮花”上方，將雪山染成一片金紅，宛如一朵金蓮。

    那一朵“蓮花”也愈發豔麗多姿，隨著光影的變化，仿佛時時刻刻都在盛開，釋放出霞光萬道、瑞彩千條，無比璀璨、無比神聖。

    這一幕，李青山亦不會陌生，這正是被他親手推倒的那一座“靈山”。

    此刻卻不知為何，亦然屹立著。

    李鳳元羽翼一振、破空而去，在雲海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溝壑。

    來到靈山之上，山巔坐落著一片恢弘殿宇，正是靈山上那一座赫赫有名的——大雷音寺。

    本名“那爛陀寺”，意為“施無厭”。

    李鳳元一向更喜歡它的本名——佈施佛法，普度眾生，永無厭足。

    自雲端俯瞰下去，寺中人來人往，眾多僧侶行走其間，有的在打坐冥想，有的在談經說法，有的在習練神通。或動或靜，皆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哪裡有半點蕭條景象。

    李鳳元從天而降，緩步行走其間，時而駐足停留傾聽一段經文，又或是認真欣賞一幅壁畫，臉上漸漸浮現出平和的微笑。

    只是從近處看來，這些僧侶的模樣打扮，與尋常和尚不大相同，基本都像是苦行僧一樣赤著雙足，衣著打扮十分古舊，許多還留著長長的頭髮與鬍鬚。而且沒有任何僧侶注意到李鳳元的存在，即便是向他望來，視線也會從他身上穿透過去。

    咚——咚——咚！

    身後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一個黑影向他籠罩下來。

    李鳳元卻並不閃躲。一位赤著上身、裹著裙幔的金剛力士扛著數十人才能合抱的巨木從他身上穿過去，大步走向不遠處正在建設中的大雄寶殿。

    像是一片幻影，又或是一個夢境。這裡是遙遠的過去，那爛陀寺的起源。

    李鳳元這些年來不斷沉浸其，習練古老的神通，體悟冥思的法則——得到了無盡的啟示。而最關鍵的是，親眼看著那爛陀寺在冰雪荒蕪上興建起來。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座座大殿、鐘樓、寶塔。那些最終被李青山毀去的一切。

    李鳳元清楚的知道，靈山已經被推倒，那爛陀寺已被毀去，而且絕不會再重建。所以望著這裡的一切，又常常覺得悲從中來。像是看著一個小嬰孩，如何呱呱落地，如何哇哇啼哭，如何好奇的睜大眼睛打量這個世界，如何奔跑、玩耍、學習……然而“他”早已經死了，早在被毀掉之前。

    諸劫輪回，成住壞空；宇宙塵沙，概莫能外。

    “原來就連不死的鳳凰，也有老去的那一天啊！”

    他如是想著，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不清。他陡然發覺，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