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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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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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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5 08:56: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座學院


  國教學院的門一直緊閉著,裡面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無論是朝廷的重兵圍困,還是那位帶著聖旨的老太監到來,都沒有帶來任何變化,始終一片寂靜,任誰望向那面厚重的院門,都會認為院門後肯定沒有人。

  事實上,國教學院的院門後面一直都有人。

  院門後種著兩株黃楊樹,入秋後樹葉已經變得稀疏了很多,清冷的天光穿過枝丫落下,落在一名少女的臉上。

  那名少女眉眼清麗,猶然帶著稚意,年齡極小,被天光照亮,更顯可人,但臉上的焦慮與疲憊,也變得清楚了很多。

  葉小漣,南溪齋內門弟子。

  蘇墨虞站在她的身旁。

  數十名南溪齋女弟子,站在他們二人的身後。

  劍,早就已經撥了出來。

  清秋的天光能夠落到她們的臉上,卻無法落到她們的劍上,因為那些劍太鋒利,劍光太過明亮。

  她們一直守在國教學院的院門後。

  南溪齋的劍陣,已經在這裡守了三天三夜時間。

  現在,南溪齋的女弟子已經很疲憊,在聽到院外隱隱傳來的聲音後,更是微微色變。

  大周的玄甲重騎舉世無敵,如果就這般沖了過來,就算南溪齋的劍陣也無法支撐。

  「怎麼辦?」葉小漣望向蘇墨虞,清麗的小臉上寫滿了緊張的情緒。

  蘇墨虞轉頭望向藏書樓的方向,想著那個從天書陵回來後便始終沉默的傢伙,始終無法下決心。

  「那可是林老公公!你們還想什麼呢?還不趕緊把院門打開接旨!」

  一位國教學院的學生看著院門前的人們,滿臉驚恐喊道:「難道你們還真準備抗旨不成!我可不想陪著你們去死!」

  聽著此人的話,國教學院的師生群裡出現了輕微的騷動,議論之聲漸起,有的人甚至激烈地爭吵起來。

  蘇墨虞看著那名學生,想起是河南路的一名富商子弟,默默把他的名字記在了心裡。

  葉小漣看著他的視線,以為他有些動搖 望向國教學院的師生沉聲喝道:「聖女有旨,南溪齋弟子一定會護住陳院長的安全!如果有那些貪生怕死之輩,自己從後門離開便是,休要在這裡胡言亂語,不然莫怪齋劍無情!」

  聽著這話,那名河南路的富商子弟學生臉色頓變,很是生氣,卻不敢再多說些什麼,便向人群外走去。

  緊接著,有十幾名國教學院的學生還有數名教習也從人群裡離開,看方向都是向著後門去了。

  看著這幕畫面,留在場間的師生忍不住破口大駡起來,尤其當他們看到南溪齋女弟子們的眼光時,更是覺得好生羞愧。

  蘇墨虞沒有說什麼,只是把那些離開的人的名字記在了心裡。

  葉小漣這才發現他的沉默並不意味著動搖,有些不解問道:「你在想什麼?」

  蘇墨虞平靜說道:「我在想,如果國教學院能夠保住,我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報復這些人。」

  葉小漣微怔,心想當初離宮附院以守禮矜持著稱的蘇墨虞,性情何時變了?

  她沒有說,蘇墨虞也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看著國教學院裡清美的秋景,臉上流露出懷念的神思,說道:「這是一個有趣的地方,任何人在這裡的時間長了,都會發生一些改變。」

  這樣有趣的國教學院,如果能夠保住,自然是很好的,但,如果向來是最靠不住的一個詞。

  不然他為何現在便開始提前開始感到悲傷,開始懷念?

  ……

  ……

  百花巷已經清空,巷對面的建築甚至被強力地推平,只留下了那幢茶樓。

  漸生的煙塵裡,那幢曾經觀看了數十場諸院演武之戰的茶樓,顯得很是孤單,那數百騎玄甲重騎的身影則是那樣的可怕。

  國教學院的院門依然緊閉著。

  「居然有這樣的膽魄,果然不愧是商院長一手打造出來的國教學院,不愧是陛下的師弟啊。」

  林老公公忽然笑了起來,笑容裡滿是感慨。

  老年人的聲音有些渾濁,有些輕,除了近前的小侍者,沒有別人能夠聽到。

  但下一句話,則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林老公公看著國教學院緊閉的院門,斂了笑容緩聲說道:「陳院長是孤家寡人,但國教學院裡的教習和學生……是有家人的。」

  聽著這話,國教學院裡面終於傳出了聲音,街上同樣是一陣騷動。

  無數道目光望向這位蒼老的掌印太監。

  天海勝雪的臉色更加蒼白。

  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位林老公公與傳聞裡的剛正堅毅完全不同,竟然出手便是這樣強硬卑鄙的手段!

  ……

  ……

  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

  國教學院的深處好像有聲音響起。

  然後,整整三天三夜時間都沒有開啟過的國教學院正門緩緩開了。

  迎面而來的是一片寒意逼人的劍光,還有兩百餘名國教學院師生。

  明知不敵,依然嚴陣,以待。

  看著這幕畫面,無論是合郡王還是那些玄甲重騎,都臉色微變。

  林老公公很平靜,甚至給人一種感覺,他有些欣慰。

  蘇墨虞這三天時間就沒怎麼睡覺,很是疲憊,但眼神與聲音一樣清明。

  他站在石階上,看著林老公公說道:「宣旨一人就夠了。」

  聖旨駕到,國教學院沒有大開院門,擺香案,跪拜,甚至只讓林老公公一人進去,這態度依然極不恭敬。

  林老公公沒有生氣,微笑說道:「如果要殺他,一道旨意,和我一個人也就夠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國教學院裡走去,與蘇墨虞擦身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葉小漣神情驟凜,握著劍柄的手微緊。

  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蘇墨虞沒有噴血倒地而亡。

  林老公公只是想要表達對蘇墨虞的欣賞與看重。

  今次大事,無窮碧與別樣紅這兩位神聖領域強者,尤其是後者,立了大功。

  蘇墨虞是別樣紅的侄兒,卻在事後留在國教學院不去,在世人看來或者很傻,但在傻了一輩子的林老公公看來,這很了不起。

  ……

  ……

  藏書樓的門開著,天光落在光滑的烏黑地板上,一片明亮,可以鑒人。

  陳長生坐在窗邊,沒有看窗外的秋色,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老公公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陳長生沒有動,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林老公公忽然明白了,他是在看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陳長生在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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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6 21:30: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道旨意


  秋天的清光灑在藏書樓內外,很是安靜。

  忽然響了一道聲音,那聲音很蒼老,很淡定,很優雅,從容不迫、令人信服。

  林老公公說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覺得陛下是被我們這些奸臣裹脅了,所以才會在三天之前發出那道旨意,讓人圍住了國教學院,不讓裡面的人離開,但你錯了,那確實是陛下自己親自擬的旨意,因為……他要保全你。」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一直看著窗畔的那個年輕人,或者說是盯著對方,彷彿想要看穿。然而,那個年輕人沒有任何反應,無論聽到什麼,都依然低著頭,沉默不語。怎麼會沒有反應呢?不管是感激、不信、嘲諷、憤怒,還是別的,在聽到這番話後,總應該有些情緒上的變化,不是嗎?

  藏書樓裡依然一片安靜,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林老公公沒有接著說什麼,也沒有宣讀旨意,而是任由安靜繼續。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個年輕人終於抬起了頭,望向窗外那片清冷的秋色。

  距離天書陵那場大戰已經過去了三天時間,他的臉色還是那樣蒼白,明顯瘦了很多,神情卻依然很是平靜。

  在他的臉上看不到悲傷與憤怒,看不到惘然與無措,只是平靜。

  清稚的眉眼,因為若有所思而變得更加沉穩,不是以往世人評價的少年老成,而是真正的成熟。

  一夜的時間裡,經歷了那麼多事情,穿越了生死,見到了那麼多或者醜陋、或者壯麗的風景,任誰都會變得成熟起來吧?

  想著這些事情,林老公公望向那名年輕人的眼光裡,不期然帶上了些許憐憫。

  那封明黃色的聖旨已經從他的袖子裡取了出來,沒有展開,而是像道槍一樣,被他緊緊握在手中。

  「你知道我今天來國教學院要做什麼。」林老公公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我要把娘娘的遺體帶走。」

  藏書樓裡依然一片安靜,秋風從窗口灌入,在書架與地板之間放肆地來回著。

  「然後呢?」陳長生說道。

  三天三夜的時間,他沒有進食,沒有飲水,沒有張嘴,直至此時。

  他的語速很慢,聲音很乾澀,就像是被太陽曝曬了三個秋天的沙漠。

  「你終於開口說話了。」

  林老公公看著他說道,聲音裡有很多的感慨。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我先前就說過話了,如果我不開口說話,你怎麼能進到這裡?」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依然望著窗外,窗外是那片正在變黃的草地,那片微寒的秋湖以及湖畔的大榕樹。他的聲音很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情緒,神情很認真,沒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因為這只是很冷靜客觀的說明。

  然而,林老公公有些無法適應,覺得胸口被堵住一般。

  這是事實,雖然有些無意義,但終究是事實,就是他讓蘇墨虞打開了國教學院的院門。

  與林老公公沒有任何關係,與那封聖旨也沒有太大關係,只是他想要說話了。

  就像三年前,李子園客棧裡某個少年說的那樣,陳長生和徐有容,都很讓人無法可說。

  樓間再次回復安靜,直到林老公公再次開口。

  「是的,但你終究還是開口說話了。」他看著陳長生說道:「就像終究不是所有人都會與國教學院同生共死。」

  「國教學院不是摘星院,沒有太嚴格的院規,也沒有什麼道德準則,這裡只是一個學習的地方,有什麼資格要求這些?」

  對那些離開國教學院的師生,陳長生沒有任何恨意,也不覺得需要向這位老太監解釋。

  「然後呢?」他看著窗外的秋景問道。

  這是重複,也是加強,更重要在於,這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把聖后娘娘的鳳體接回去後,自然是風光大葬,不……當然是國葬。」林老公公面無表情說道:「雖然在我看來,妖后更應該被挫骨揚灰,扔進臭水溝裡,但她畢竟是先帝的元配,是陛下的生身母親,身份地位在這裡,你不需要擔心這些問題。」

  陳長生依然靜靜看著窗外的秋景,說道:「我已經把她埋了。」

  藏書樓再次安靜,很長時間都是如此,沒有任何聲音。

  既然已經埋了,自然就有墓,如果有墓,自然不能發掘,哪怕是聖旨,也沒有意義。

  因為這裡面有倫理,有綱常,有死者為大。

  「周園裡的墓既然都能打開,那麼就沒有打不開的墓。」

  林老公公微微眯眼,看著他說道:「你或者可以直接告訴我,她的墓地在哪裡。」

  她埋在百草園的深處。

  陳長生默默想著,沒有回答。

  這數年,他與天海聖后數次相遇,都在百草園裡。

  他沒有問過聖后娘娘,為何喜歡在百草園裡喝茶,那張小石桌,那件鐵茶壺,還有黑茶以及白茶,究竟對她意味著什麼。

  但在百草園裡,她摸過他的臉,看過他的眼睛,他在她的眼睛裡見到過追憶,他知道她最喜歡這裡,因為這裡有她曾經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所以,他把她葬在了百草園裡。

  「陳院長這是要抗旨嗎?」

  林老公公的眼睛眯的愈發厲害,鋒芒之意畢露,語氣異常強硬。

  這是他第一次用院長稱呼陳長生,很嚴肅,神情異常認真。

  陳長生看著窗外的秋色,沒有說話。

  他這時候才發現,沒有雨的秋天,其實並沒有什麼意思。

  沒有雨水落在紅或黃的樹葉上,院牆外生起的煙塵,折散了陽光,不復清麗,反而粘膩,令人有些不喜。

  他不喜歡這樣的秋天。

  「無論朱洛還是觀星客,死後都化作塵埃與流光,回歸星海,不在人間留下任何痕跡。娘娘她的境界要遠遠超這兩位風雨,如果她願意,臨死之際可以化作一片星塵,然而,她沒有,你可明白這是為何?」

  林老公公來到了樓內,站在了那片漆黑卻又明亮的地板上。

  那道高高的門檻,就在他的身後。

  他看著陳長生繼續說道:「因為娘娘知道你重情,知道你一定會帶著她的遺骸離開,那麼,就會留下現在這麼多麻煩。」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凝重或者說沉重,神情很是嚴肅認真。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世間絕大多數人也都是這樣想的,但他並不相信。

  天海聖后這樣的人,在回歸星海之前,哪有心情去理會這些身後的小事?

  可惜,沒有人會相信這一點。

  「妖后死於天書陵峰頂,你是有功的,更不要說,你還是陛下的師弟。」

  林老公公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嚴厲:「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在天書陵峰頂救了你,也看到了,你背著她離開。」

  陳長生依然看著窗外的秋景,沒有說話。

  林老公公說道:「在別人眼中,你現在什麼都不是,不理你,或者殺了你,都是很簡單的事情,即便是商院長,也認為留你用無,留你無益,但……我不這樣認為,所以今天是我來國教學院頒旨,因為我想給你一個機會。」

  陳長生眨了眨眼睛,彷彿要把窗外的秋意盡數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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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28 21:23: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一個朋友


    “什麽機會?”

    “放棄那些無謂的、虛無的執著,不給人殺死你的理由,從而可以繼續留在國教學院,留在京都,幫助陛下的機會。”

    “我不明白。”

    “那夜妖後說的對,那些王爺都不是吃素的,天海家也不會一直老實,陛下能否坐穩皇位,始終是一個問題。”

    “難道你並不相信老師?”

    “商院長的忠誠不需要證明,但我不介意陛下能夠得到更多的幫助。”

    陳長生大概明白了林老公公的意思。

    或者,這真的是他和國教學院的機會,但他沒有說話。

    林老公公說道:“接旨吧,交出天海的遺體,向整個世界表明自己的態度,留在陛下的身邊。”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林老公公說道:“因為陛下需要你的幫助。”

    陳長生沈默了更長時間,說道:“我為什麽要幫助他?”

    林老公公的神情漸冷,說道:“唯如此,方不負同窗之情,君臣之義。”

    “同窗之情……當然有。”

    陳長生站起身來,右手落在窗臺上,看著窗外日漸肅殺的秋色,有些木訥說道:“但君臣之義又是什麽?”

    林老公公看著他厲聲說道:“身為大周子民,難道你敢不以臣子的身份自居?”

    “就算我願意做一個臣子,可師兄又何嘗想做一位國君呢?”

    他搖了搖頭,說道:“而且我師兄只會治人,又哪里會治國?”

    林老公公以為明白了什麽,聲音變得異常冷漠,看著他說道:“妖後並不是你的母親,你只不過是個棋子,你最好能夠清醒一些,不要因為她在天書陵峰頂救了你,你就覺得她對你情深意重,覺得自己應該替她守墓盡孝。”

    陳長生說道:“棋盤之上,棋分黑紅,如果我是娘娘的棋子,又怎麽會變成你們的棋子?”

    舉世皆知,他是反天海一派從很多年前開始苦心培育的一枚棋子或者說果子。

    天海聖後雖然沒有殺死他,也沒有吃掉他,但他這顆果子,終究成功地把毒素送到了她的身體里。

    這大概便是所謂命運,又或者是所謂天道,難以捉摸,至今無人能勝。

    既然他是師父的棋子,那麽,自然不是聖後娘娘的棋子,那麽便不需要探究太多。

    這是他用了三天時間才想明白的事情。

    “所以你認為她是好人,為她的離去而傷感,於是不肯接旨?還是說你覺得這三天時間,京都里死了太多人,違背了你的原則?不要忘記,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賢良仁義的女子,如果這一次勝的是她,京都死的人只會更多。”

    林老公公看著他肅容說道。

    “聖後娘娘當然不是什麽好人,在天書陵峰頂她救我,只是那一刻她想要救我。”

    陳長生投往窗外的視線漸漸上移,落在很遠處那片隱約可見的山陵里,安靜片刻後,繼續說道:“我不會欺騙自己,那就代表著母子之情,或者有多大的善意……但終究是她救了我,而且在那一刻,我能體會到她的善意是真實存在的。”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平靜且又落寞,在年輕人的身上很少會看到這樣的兩種情緒同時出現。

    過了很長時間,他收回視線,低頭說道:“您應該很清楚,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任何經歷過他所經歷的這些事情的人,對這個世界都不會再有任何信任。

    “你可以信任我,就像很多人那樣。”林老公公看著他的背影說道。

    在西寧鎮的時候,陳長生自然不知道這位老太監的傳聞,但來到京都後,哪怕他再如何離群索居,也聽說了關於此人的那些故事。

    在世人的眼里,林老公公是最重情重義的英雄,是最忠誠無雙的國士,是最不可欺的君子。

    當年太宗皇帝始終沒能定下繼承者,皇宮里兇險萬分作為先帝的奶兄弟,他毅然自宮,入宮做了太監,便是要保護先帝的安全,其後,先帝病重,聖後娘娘當朝,他為了大周朝與黎民的利益,忍辱負重,在宮里一直生活到先帝駕崩才離開。

    像這樣的事情,林老公公還做過很多,他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近乎完美。

    今天,他帶著聖旨來到了國教學院,他要替大周朝,替黎民萬姓,替陛下,收服陳長生。

    想要收服陳長生,林老公公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說服陳長生,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事情是值得信任,並且為之而奮鬥的。

    比如大周王朝的千秋存續,比如人族的光明未來,比如陳氏皇族的無上榮光,比如陛下的皇位。

    藏書樓里很安靜。

    “我不信任你。”

    沒有什麽考慮或者猶豫,陳長生的回答很直接,很堅定。

    所謂大義、忠誠,對他來說,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林老公公瞇了瞇眼,說道:“為什麽?”

    陳長生說道:“因為先前,你用我們親人的生命威脅我們。”

    林老公公面無表情說道:“我用他們親人的生命推開了國教學院的院門,沒有殺戮,沒有死亡,難道這不是最好的結果?”

    陳長生說道:“為了達到目的,過程和手段都無所謂?”

    “是的,只要在這個過程里,你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

    林老公公帶著傲然的神情說道:“我用自己的一生證明自己做到了。”

    陳長生沒有再說什麽,問道:“如果我堅持不接旨,會發生什麽?”

    “我離宮之前,商院長對我說,這座學院太小,如果毀掉,重建起來應該也不是太麻煩。”

    林老公公的聲音變得有些飄浮,仿佛仙音,也如幽冥里傳來的鬼泣。

    “原來,這就是初心嗎?”

    陳長生沈默了會兒,說道:“我很遺憾,我有個朋友離開了。”

    林老公公說道:“就算你那位朋友在,又能改變什麽?”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他當然不能改變什麽,只是我不擅長說話,他如果在,或者可以替我把話說清楚。”

    林老公公問道:“如果你那位朋友在,他會說些什麽呢?”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想象著如果那個家夥遇著這種情況,大概會說些什麽。

    片刻後,他轉過身來,望向林老公公的眼睛。

    “這些年,陳家的王爺在州郡里行事暴虐,殘害百姓,你可曾說過什麽?”

    “聖後用周通、程俊等奸臣,自然不是好人,現在你們也在用周通,還會重用,那麽你們又算什麽好人?”

    “那年,你為了滿足自己虛妄的殉道快感,自閹入宮,有沒有想過,你父母是如何想的?陛下又是如何想的?”

    林老公公神情驟厲,喝道:“我與陛下……”

    不待他說完,陳長生繼續說道:“陛下與你情同兄弟,你只肯以臣或奴才自居,令陛下更加孤單傷心,情義又在何處?”

    林老公公大怒,喝道:“本是君臣,自然君臣……”

    陳長生依然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平靜而堅定地繼續說道。

    “不理你如何看待自己與先帝之間的關系,但那絕對不會是我與師兄之間的關系。”

    “師兄他肯定不想為君,我自然不能稱臣。”

    “而且,我本就是未來的教宗,不是臣子。”

    ……

    ……

    林老公公怒極反笑,看著他嘲諷說道:“你以為自己還是未來的教宗?真是可笑之至。”

    “如果我那個朋友還在,他一定會說……這不是你有資格問的事情,你算什麽東西。”

    陳長生的聲音依然平靜,沒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像是機械的重複,或者說模仿。

    包括在說到資格,以及什麽東西的時候。

    他是在學習那位朋友的說話方式。

    這種說話方式與截然相反的平靜合在一起,有著超乎想象的殺傷力。

    還是像他那位朋友三年前在李子園客棧里說過的那樣。

    林老公公的鼻息變得有些粗重。

    現在這世間,在太多仰之鼻息的人,國教學院外的玄甲重騎準備沖鋒,那些披著沈重盔甲的戰馬,鼻息也變得粗重起來。

    下一刻,林老公公或者是因為已經出離了憤怒,反而安靜了很多。

    他看著陳長生面無表情說道:“我看重你,是因為你在國教里的地位以及這三年來掙下的些微名聲,而不是你這個人,你以為就憑你們這些小孩子,便可以逆轉人間的大勢,抵擋天道的狂瀾嗎?不,只會有很多無辜的人因為你的愚蠢決定而死去。”

    陳長生說道:“而那些無辜者的鮮血不會染到你的手上,你永遠是幹凈的,是嗎?”

    林老公公傲然說道:“那是因為,我有大義在手。”

    陳長生想起三年前在青藤宴上,那些為了大義要求徐有容嫁給秋山君,要求自己解除婚約的人們。

    他說道:“我錯了。”

    林老公公漠然說道:“知錯已晚。”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我是說,如果我那位朋友在,他不會像我剛才那樣說這麽多話。”

    林老公公挑眉說道:“是嗎?”

    陳長生說道:“他大概只會說四個字。”

    林老公公眼瞳微縮,說道:“哪四個字。”

    陳長生說道:“去你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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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件事情


    當陳長生說出這四個字後,宣旨自然無法再繼續進行下去。

    林老公公靜靜看著他,道:“你覺得我不敢殺你?”

    陳長生說道:“新君登基的第三天,派人殺死未來的教宗,這會上史書的。”

    林老公公依然靜靜地看著他,用平靜的聲音說道:“你是陛下疼愛的師弟,在國教裡也有很多支持者,正如你所言,如果我真的殺了你,陛下會悲傷,京都會大亂,為了平息事態,為了給歷史一個交待,想必我也會被賜死。”

    陳長生說道:“但你還是會殺我。”

    林老公公神情漠然說道:“因為你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感覺到了你的危險,那麽既然你不肯稱臣,便只能去死,陛下登基,需要震懾天下,任何心念妖后的人都必須死,不管是誰,至於我個人的結局並不重要……因為我是一個愚忠的人。”

    “愚,並不意味你就有權力不講道理,更不意味著需要被敬重。”

    陳長生在窗邊轉過身來,清冷的秋光落在院服上,與星光很相似。

    他抽出劍,倒裝在劍鞘上。

    他的手很穩定,呼吸也同樣如此,聲音也如此:“我師父這時候在離宮?”

    林老公公微微蹙眉,沒有想到他到了此時還能保持心境的清明。

    “你有沒有想過,三天前在天書陵,他為什麽沒有殺我,也一直沒有來國教學院見我?”

    陳長生看著林老公公說道:“因為他不敢見我,而且他無法確定能不能悄無聲息地殺死我。”

    ……

    “他是我一手養大的,我開口要去他死,他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去死,這才是本分。”

    離宮最清幽的那座宮殿裡,一道如秋意般清冷的聲音在回蕩著。

    “如果這是本分,師兄你為何不敢去國教學院見他?”

    教宗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我為什麽不敢見他?我只是不想,他因為那些愚蠢的想不開,見著我後說出一些不妥當的話,讓我生氣。”

    商行舟現在已經不像這二十年裡那般尋常,依然穿著道袍,但沒有誰會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中年道人。

    他滿頭黑髮,鬢間偶爾能見一抹霜色,容顏俊美,肌膚嫩滑如新生子,神態平靜而漠然,文雅又令人心生悸意,明明要比教宗還要年長,但看著卻依然無比年輕,身體裡仿佛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精力。

    教宗看著他平靜說道:“是嗎?那師兄你來見我做什麽?不怕我說些不妥當的話讓你生氣?”

    商行舟說道:“我來見你,是想商量一下我教傳承的事情。”

    教宗說道:“那根杖?”

    商行舟說道:“不錯。”

    教宗確定了他的意思,沈默片刻後問道:“為何?”

    商行舟平靜說道:“天海已死,留他何用?”

    教宗緩緩搖頭,說道:“他自幼通讀三千道藏,修道天賦極佳,品行更是無可挑剔。”

    商行舟靜靜看著他,說道:“師弟你應該很清楚,國教的傳承向來與天賦無關,不然當年怎麽會輪到你繼位?”

    國教的傳承,最重要的考量,便是如何能夠讓國教存續千秋萬代,確實與備選者的天賦無關,只與利益相關。

    當年,離宮選擇下一代教宗的時候,境界實力隱勝一籌,手段心智更是遠勝的商行舟,就是因為這方面的考慮,主動退出了競爭。

    千年前如此,當年如此,現在又如何能夠例外?

    想著當年事,教宗沈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他的血脈明顯來自遺族一系。”

    既然不說天賦與道心,只說利益,那便著眼於此。

    “不錯,我曾經承諾過那名僧侶,只要大事成功,陳長生做為遺族的代表,繼任教宗,他們放棄對皇位的爭奪。”

    商行舟面無表情說道:“但那夜,天海斬碎了他的意念,毀滅了遺族用了數百年時間才打通的通道,就算他得到了聖光大陸的真正傳承,想要重新打破晶壁,至少還需要數十年的時間,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踐行承諾,讓那個沒用的小家夥做教宗?”

    聽著這話,教宗的神情沒有變化,淡然問道:“那你想讓誰做教宗?”

    商行舟沒有說話,拍了拍手掌。

    清亮的掌聲在清幽的殿裡回響著。

    片刻後,伴著極輕的腳步聲,一名少女從殿外走了進來。

    那天夜裡,這名少女曾經在天書陵前出現過。

    她生的很秀氣,很嬌俏,很可愛,眉眼間卻有著掩之不住的貴氣與傲氣。

    牧酒詩,年輕而神秘的國教六巨頭之一,就連天海聖后對她的態度也與眾不同。

    教宗看著她出現,似乎並不覺得意外,問道:“你確認一定要做教宗?”

    牧酒詩笑著說道:“我是一個很冷靜的人,沒有信心與徐有容爭奪在南人心裡的好感度,所以我不會去南溪齋做聖女。”

    她笑的很灑脫大氣,說的話很是驕傲霸氣。

    “但陳長生什麽都不是,我憑什麽讓他做教宗?”

    教宗陛下微笑看著她,沒有說話。

    牧酒詩的笑容更深了,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少女應該有的笑容。

    她說的話也更深了,像是刻在木頭上的字跡,絕不是對教宗陛下應該有的言語。

    “您不是說……就要死了嗎?”她看著教宗陛下笑著說道:“就算您現在不想我做教宗,死之後也沒辦法阻止,何不如現在乾脆一些,將來我做了教宗之後,感念您的恩情,自然會給陳長生留一條活路。”

    那夜在天書陵前,天海聖后問教宗緣由,教宗給出的理由很明確——他老了,快要死了。

    這應該是事實,但牧酒詩說的這些話,已經不是直接,而是無禮。

    商行舟擡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說話,望向教宗說道:“我後半輩子要做的兩件事情,已經做完了一件。”

    這裡說的,自然是天海聖后之死。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師弟你也很清楚,那就是消滅魔族,完成太宗陛下的遺志。你也是同意這一點,才會在今次事中與我聯手,你更清楚,想要消滅魔族,我們需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太宗陛下完成了妖族與人族的聯盟,天海與你做成了南北合流,接下來自然就輪到東西合壁,所以多年之前,你便開始培養牧酒詩,在她五歲的時候,就把宣文殿大主教的位置留給了她,那麽為何不能讓她做教宗?”

    教宗想要說些什麽。

    商行舟說道:“我知道,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女子擔任教宗的舊例,但當年你能支持天海登上大周皇帝的寶位,就應該能支持她,師弟你不要忘記,她代表著整個大西洲,一個宣文殿大主教的位置是不夠的,我們必須付出更多,才能看到人族真正大一統時代的來臨。”

    教宗沈默了很長時間,戴上神冕,穿上神袍,向著殿裡深處的那面石壁走去。

    石壁漸漸分開,聖潔的光線從裡面迸射而出,照在了牧酒詩的臉上,笑容是那般的傲然。

    商行舟看了她一眼。

    牧酒詩上前,扶住了教宗的手臂。

    教宗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

    她帶著甜甜的笑容望了回去,沒有鬆開的意思。

    教宗沒有說什麽,向著石壁那邊走去。

    那邊是光明正殿。

    數百名主教在殿內安靜地等待著。

    數萬名教士與師生還有騎兵在殿外等待著。

    教宗走到了光明最盛處。

    牧酒詩站在他的身邊。

    看到這幕畫面,包括桉琳、莊之渙在內的很多國教大人物,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茅秋雨靜靜地站在最前方,神情不變。

    教宗看著人群,說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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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21:31: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個問題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了光明正殿的最高處。
  
  看著教宗陛下和站在他身旁的牧酒詩,人們心裡生出很多不安的情緒。
  
  如此鄭重其事,教宗陛下要宣佈的,自然與天書陵之變有關,很多人甚至已經想到了陳長生的名字。
  
  氣氛很是緊張不安,沒有人注意到,在殿側的通道裡,走出來了兩個人。
  
  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這兩位國教巨頭,那個夜晚被教宗陛下親手下了禁制,囚禁在了道獄裡,為何此時忽然出現?
  
  只是三天時間,他們便瘦削了很多,臉色蒼白的沒有半點血色。
  
  他們穿過人群,向著正殿前方走去,終於有人發現了他們的存在,發出了一聲低呼。
  
  漸漸的,驚呼聲越來越多。
  
  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再次站在了光明正殿的最前方。
  
  桉琳大主教臉上流露出震驚的神情,莊之渙眼瞳微縮,只有茅秋雨與大主教領白石道人神情不變,應該是提前便知道了此事。
  
  正殿裡到處都是光明,牧酒詩站在高臺之上,站在光明最盛處,視線有些受影響,而且即便以她的身世來歷,想著教宗陛即將宣佈的事情,依然忍不住緊張起來,沒有注意到台下人群的驚呼聲與片刻混亂。
  
  下一刻,她便將成為國教的繼承者,未來的教宗陛下。
  
  當今的教宗陛下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充滿了悲憫與慈愛。
  
  她有些微羞地笑了笑,心情卻是極為鎮定,略帶著興奮,期待著聽到那句話。
  
  「宣文殿大主教牧酒詩嚴重違背教律,妄窺天道,當何罰?」
  
  光明正殿裡響起一片狂潮般的驚呼聲與議論聲。
  
  國教即將迎來歷史上的第一位女教宗,果然很令人們吃驚啊,牧酒詩帶著矜持的微笑想著。
  
  忽然,她神情驟變,臉色變得無比蒼白。
  
  因為直到此時,她才聽清楚了教宗陛下的聲音。
  
  嚴重違背教律?妄窺天道?
  
  教宗陛下要宣佈的事情,難道不是冊封自己為下一任教宗嗎?
  
  怎麼會這樣!
  
  這是怎麼回事!
  
  牧酒詩震驚到了極點,霍然轉頭向教宗望去。
  
  她看到的還是那張蒼老的臉,那雙充滿了悲憫與憐愛的眼睛。
  
  那悲憫與憐愛不是賜予她的。
  
  她很清楚。
  
  她很憤怒。
  
  「為何要罰我!」她對著教宗寒聲說道。
  
  她望向高臺下方的人群,厲聲喝道:「誰敢罰我?」
  
  人群很沉默。有資格參加光明祭的教士,都是國教裡的重要人物,他們很清楚,這位神秘的宣文殿大主教的來歷,也知道,她的存在,對國教新千年的大事業意味著什麼,但此時他們的沉默並不代表著不安,只是因為教宗陛下那句話不是問他們的。
  
  國教諸殿各有職能,流雲殿司刑罰,流雲殿大主教,這時候已經來到了場間。
  
  淩海之王看著牧酒詩,眼睛裡的怨毒如幽火一般:「當杖三十,禁斷功法,逐出國教。」
  
  這是教律裡的成文律,殿內的任何人都背得出來,然而聽到這三句話後,依然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
  
  已經有六百年時間,國教沒有對牧酒詩這種層級的大主教,執行過如此嚴酷的刑罰。
  
  看著淩海之王的眼睛,牧酒詩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異常寒冷。
  
  她知道不能再作停留,悶哼一聲,轉身便向殿外飄去。
  
  她相信只要自己離開了光明正殿,商行舟一定能夠保住自己,教宗之位已經成為泡影,但後事終究可期。
  
  然而,她剛剛飄離高臺,便發現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重重地摔了下去。
  
  淩海之王帶著流雲殿的數位紅衣主教,面無表情地來到了她的身前。
  
  ……
  
  ……
  
  聖潔的光明深處,隱隱傳來恐怖的氣息波動,還有牧酒詩憤怒的喊叫聲。她畢竟代表著大西洲,淩海之王在收到茅秋雨暗示後,以神杖不在的藉口,暫時記下了三十記杖刑,但禁斷功法……依然是很可怕的事情,要承受難以想像的痛苦折磨。
  
  教宗陛下沒有聽到,於是殿裡的所有人都沒有聽到,安靜如沉睡的海洋。
  
  在茅秋雨與白石道人的攙扶下,教宗走下高臺,來到了教士們的中間。
  
  他看著這些侍奉了自己數百年的人們,說道:「三天前,我說過我要死了。」
  
  人群裡有悲泣之聲響起。
  
  「我死後,教宗之位傳予陳長生。」教宗說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平靜,就像在說清賢殿該修一修了,離宮左苑的鴿子是不是喂的太肥了些。
  
  奈何橋之戰後,教宗陛下把象徵著國教權柄的神杖賜予了陳長生,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著什麼,此時他再次做出確認。
  
  這代表著不可抗拒的意志與威嚴,整個國教都將不惜一切代價守護這句話,直至陳長生登上教宗之位。
  
  以茅秋雨和白石道人為首,所有的主教、包括殿外的教士、諸院師生,還有國教騎兵都跪拜於地,仿佛潮水一般。
  
  司源道人跪了下去,淩海之王跪了下去,漸漸平靜,然後虔誠,開始頌唱道典,讚美星空與美德。
  
  殿裡光明大作。
  
  ……
  
  ……
  
  「寅老頭,我父皇不會放過你!我家姐一定會替我報仇!」
  
  遠處隱隱傳來牧酒詩憤怒的喊叫,漸漸變成了哭聲,然後漸遠,直至消失。
  
  這位來自大西洲的神秘公主,曾經的國教巨頭,就這樣被逐出了離宮,而且應該永遠沒有機會再踏入一步。
  
  教宗在澆水。
  
  盆裡的青葉只剩下了三片,有些委頓,但還有生命,被擦掉灰塵後,恢復了很多精神。
  
  「為什麼?」商行舟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
  
  「先前你也問過,為什麼要讓陳長生當教宗?」教宗抬起頭來,望向他平靜說道:「因為我要他當啊。」
  
  商行舟有些意外於這個回答,目光微沉。
  
  這絕對不是他認識了近千年的師弟。
  
  「師兄你說今天來見我,是為了商量我教的傳承……但國教不是你的教。」
  
  教宗把濕了的方巾擱到池旁,取了塊幹巾擦掉手中的水珠,說道:「如果非要說是哪個人的教,那麼,這是我的國教。」
  
  商行舟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今日的教宗,已然不是過去千年的寅了,為什麼?
  
  他面無表情說道:「所以你為了自己的情感傾向,完全不顧人族的大局,國教的未來。」
  
  教宗安靜了會兒,說道:「娘娘那夜在天書陵上說我困於濟世二字,這是對的,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者真有可能為了人族的大局,國教的未來,把神杖從陳長生哪裡拿回來,然後如你所願,冊封那個小姑娘為下一代的教宗。」
  
  商行舟說道:「為何現在的你無法做到?」
  
  「還是那句話。」教宗平靜說道:「我老了,要死了,總要過幾天自己想過的日子。」
  
  人之將死,當然有資格放肆些,不需要悲憫地看著世間,可以自由些,不需要想著人族的大局,可以短視些,不去看國教的未來。
  
  他是教宗,國教就是他的,不是任何別人的,他想要讓陳長生當下一任的教宗,那麼任何別人都不要想坐上那個位置。
  
  這很有說服力。
  
  商行舟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他是我一手養大的,我知道,就算你要他當,他也不會當。」
  
  教宗說道:「我把國教給他,至於他要不要,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商行舟閉上眼睛,然後睜開眼睛,眼神一片漠然:「死人當不了教宗。」
  
  教宗神情不變,說道:「你要殺他?」
  
  商行舟面無表情說道:「就算是只小狗,養了這麼多年也有些感情,怎忍親手殺他。」
  
  教宗說道:「我一直不理解,你怎麼能教出一個像陳長生這樣的學生,現在才明白,原來他不是你教出來的。」
  
  商行舟說道:「他的一切都來自於我,他當然是我教的。」
  
  教宗看著他平靜說道:「如果他真是你教出來的,你又怎麼會不知道,當面臨死亡的時候,他會是多麼強大?」
  
  商行舟的眼睛眯了起來。
  
  ……
  
  ……
  
  國教學院藏書樓裡。
  
  「我是他養大的。」
  
  陳長生說道:「當我想要理解他的時候,我就能特別理解他,我知道,三天前在天書陵他讓我帶走聖後娘娘的遺體,是刻意想要把這件事情留個尾巴,借此生事,就算教宗師叔繼續護著我,也會有像你這樣人借著這件事情來殺死我。」
  
  林老公公點頭說道:「不錯,我不來國教學院,也會有別人來。」
  
  陳長生說道:「但有一個問題。」
  
  林老公公挑眉說道:「什麼問題?」
  
  陳長生舉起手裡的劍,看著他平靜說道:「你殺得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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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0-30 21:42: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一顆石頭


    林老公公挑起的眉緩緩落下,唇角卻緩緩揚了起來。

    這是感慨,也是自嘲,但歸根結底,是對陳長生的嘲弄。

    林老公公自幼在皇宮裡長大,天賦極高,見識極廣,修行的功法更是極為高妙,多年前便已經晉入聚星巔峰,如果不是太宗晚年時,宮廷局勢極為險惡,他在修行的最關鍵時間段自閹入宮,自此成了畸余之人,甚至有可能進入神聖領域。

    陳長生的修行天賦就算再高,哪怕身懷各種重寶,有無數手段,那天夜裡甚至險些殺死周通,依然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他只有十七歲,而且他在寒山聚星失敗了。

    先前在國教學院外,蘇墨虞擔心陳長生的安危,攔住林老公公的那些隨侍,說宣旨一人足矣。

    林老公公的回答是,如果要殺陳長生,一道旨意,和他一個人便夠了。

    這並非虛言,而是實情。

    這時,陳長生卻很認真地問他:“你殺得死我嗎?”

    林老公公的笑容漸漸斂去,望向陳長生說道:“離開京都二十年,看來現在的年輕人都已經忘了我是誰。”

    陳長生沒有說話,用行動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兩道煙塵從他的靴下飄起,那代表著力量,然後煙塵驟亂,衣袂同亂,變成數根線條,在藏書樓的空間裡拉出殘影。

    他從原地消失。

    烏黑明亮的地板上,出現了十餘道極淡的足跡。

    那些足跡仿佛是同時出現一般,沒有先後。

    如果這時候有人仔細去看那些足跡的方位,或者可以聯想到星空裡一些星辰的方位,可以聯想到照晴碑上的那些線條。

    無比繁複的星辰位置,難以計算的星圖,代表著方位、順序,蘊藏著超乎速度的位置移動。

    正是魔族秘法耶識步。

    藏書樓正門處的空間微微變形。

    一道劍影刺破樓外灑來的天光。

    陳長生的身影隨之而出。

    這時候,他已經來到了林老公公的身前。

    他的速度無比迅疾,甚至給人一種感覺,就算閃電也不過如此。

    或者那是因為他在動用耶識步的同時,也已經刺出了自己威力最大的那招燃劍。

    劍光照亮了藏書樓的大門,把門外灑來的天光都壓了下去。

    一道熾烈的氣息,籠罩住場間,然後迅速向著四周蔓延。

    藏書樓外那些已經發黃的草瞬間變得更加委頓,藏書樓裡書架上的那些書籍邊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翹起,仿佛失去了所有水分。

    無垢劍上燃燒著火焰,向著林老公公的眉心刺了過去。

    林老公公神情微凝,似有些意外。

    他沒有想到,這一劍裡蘊藏的威力竟是如此之強!

    與傳聞有些不同,陳長生的真元數量竟是如此豐沛,便是與那些修行數百年的強者相比,也毫不遜色。

    或者是因為這記劍招的關系?都說蘇離傳授了陳長生一種能夠在短時間裡狂暴提升真元的劍招,看來這便是了。

    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林老公公的袖子已經飛了起來。

    凝純至極的星光,從他的身軀裡散發而出,灌注到雙袖之中,如兩座自天外飛來的石山一般,把陳長生的劍夾在了裡面!

    面對百器榜上的神兵,無比鋒利的無垢劍,林老公公竟是把自身的星域分成了兩半,當作了武器!

    這等應對何等樣的天才,又是何等樣的霸道無雙!

    修道者之間的戰鬥,在乎悟性,比如戰鬥意識,比如應變能力,比如經驗,但真正最重要的,還是實力本身。

    林老公公是聚星巔峰的強者,星域近乎完美,真元數量無比豐厚,對天地法理規則的感悟亦是遠勝陳長生,自然能夠掌控整個戰局。

    這場戰鬥會就此結束嗎?當然不,無論林老公公還是陳長生都知道,這只是剛剛開始。

    名為藏鋒的劍鞘裡,還藏著數千把絕世名劍。

    有那些絕世名劍的守護,陳長生可以把周通殺得渾身流血,至少也可以抵住林老公公片刻。林老公公很清楚這一點,他不準備給陳長生出劍的機會,所以先前他才會選擇分開星域,這種看似強悍、實則有些危險,甚至可以說輕敵的手段。

    林老公公要確保自己的手是自由的。

    這時候,他的雙袖帶著星域,封住了陳長生的劍鋒,他的手,則是從袖子裡穿了出去,落在了那把劍的中段。

    陳長生的劍由無垢劍與藏鋒組合而成,林老公公的手落下的地方,正是劍鞘的出口。

    既然敢握在那裡,林老公公自然有應付鞘中那些劍的把握,或者說,他早已做好了準備。

    忽然間,林老公公眼瞳微縮,生出不可思議的情緒,尖嘯聲裡,便想要向後疾退。

    從劍鞘裡出來的並不是劍。

    是一顆黑色的小石頭。

    ……

    按道理來說,一個不起眼的小石頭,絕對不可能讓林老公公如臨大敵,甚至生出退卻之心。

    但林老公公精研道法,對天地規則的感悟已近化境,看到這顆黑色石子的時候,便感覺到了不對。

    他能感覺到有一道超越世俗的力量,隨著這顆黑色石子而來。

    既然已經超越世俗,自然無法避開。

    林老公公手指如花般散開,捏碎藏書樓裡的空氣,把那顆黑色石子抓在了手裡。

    喀喇一聲,他三根指骨斷成了十三截,緊接著,腕骨也碎了。

    他這時候才明白,那道超越世俗的力量,並不是來自神杖,也不是來自某些自己不知道的神器。

    這種力量,是重量,是難以想象的重量。

    仿佛天空一般的重量,落在了林老公公的身上。

    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身體顫抖,雙腳踩著的地板上裂出無數道口子。

    ……

    那顆黑色石子是王之策留下的一座天書碑。

    天書碑本身就很沈重,但這時候黑色石子的重量,則是因為它也是一道門。

    一道通往周園的門。

    三天前在天書陵,陳長生親眼看到教宗陛下摘下一片青葉,便有世界偉力襲向聖后娘娘。

    從那個畫面裡,他領悟到了一些什麽。

    黑色石子不是真實的周園,只能帶著周園的些許氣息,或者說,很小一部分的周園,但林老公公也不是聖后娘娘。

    既然你用這個世界壓我,那我就用我的世界打你。

    周園要比青葉世界更大,但青葉是完整的世界,黑石只是一個世界的門,陳長生的境界修為更是遠遠不如教宗陛下。

    林老公公只不過是遇到這等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手段,應對不及,才會如此被動。

    只要讓他撐住片刻時間,想必便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但片刻時間,足夠做很多事情。

    黑石出,藏書樓裡秋風大作,天光驟暗。

    林老公公仿佛被星空壓頂,難以動彈。

    陳長生的劍鞘裡流出萬道劍光,奔湧而去。

    劍光撕破星空,切碎秋風,奪了天光。

    無數道劍意縱橫而起,無數道劍鳴鏗鏘不斷,間或響起林老公公憤怒的嘯聲、狂暴的出手聲。

    忽然間,藏書樓裡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那些劍意也消失了,無比安靜。

    轟!無數碎屑從藏書樓裡噴飛了出來,在國教學院裡形成一道極寬的塵團。

    秋風穿堂而過,帶走了那些灰塵與碎屑,留下一片清明。

    藏書樓所有的門窗都消失了,看著空蕩蕩的,只剩下兩道身影。

    一立一坐。

    站著的是陳長生,提著劍,平靜不語。

    林老公公渾身是血,箕坐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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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 23:22: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一次感受


    林老公公的臉色慘白,身上淌著鮮血,卻遮不住密密的劍傷,看著異常狼狽淒慘。

    這時候的他哪裡還有先前在國教學院外的高人模樣,就像一個老乞丐,令人睹之生憐。

    “這是怎麽回事?”

    他的聲音顫抖的很厲害,眼裡盡是不可思議與震驚的情緒,然後有些失神。

    到現在為止,他都不明白這場戰鬥開始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為何那顆黑色的石子擁有如此恐怖的重量,或者是來自神杖?但真正讓他震驚、無法接受的是其後發生的事情,當陳長生出劍之後,他竟然沒有找到任何還手的機會。

    在那片刻時光裡,劍光照亮了藏書樓,便結束了這場戰鬥——陳長生的劍太快,劍法無比犀利,劍勢無比強大,在劍道上的修為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想不明白,就算這個年輕人從娘胎裡開始學劍,也沒可能只用了十七年便把劍道修到這種程度。

    而且在這場戰鬥裡,陳長生還展現出來了一些別的不可思議的能力,比如他的真元數量,比如他的……

    “完美星域!這怎麽可能!”林老公公看著陳長生尖聲喊道。

    陳長生說道:“師父可能忘記了一些事情,托他的福,我的病已經好了。”

    三百多處淡淡的星光正在向他的院服深處隱去,隱約能夠想象得到先前,那些星辰同時亮起時,畫面該是如何美麗。

    說著是托福,他的神情卻很平淡,沒有什麽感激的情緒。

    但他說的是實話,在天書陵峰頂,聖后娘娘替他逆天改命,治好了他的病。

    在寒山的時候,他本就已經聚星成功,而且凝結出了完美的星域,現在他的病好了,真元流動自如,自然成為完美的聚星境。

    他身體裡的經脈無比通暢,那些如山脈般的阻塞已經盡數化為平坦而野曠的草原,那些蜿蜒難以前行的小溪早已變成了大江大河。數年時間裡,那些從夜空裡落下的星輝穿透藏書樓進入他的身體,變成極厚的雪原,現在那些雪原可以放肆地燃燒,盡情地流淌。

    前兩年,他經脈不通,便能憑著自己的劍法與道法,連續完成破境殺,前些天,重傷未愈的時候,便能憑著層出不窮的法器與手段,蘇離的劍以及周獨夫的刀,險些殺死周通這等級數的大強者,更不要說現在。

    可以很肯定地說,現在的陳長生,終於擁有了短時間裡與真正強者對抗的能力。

    他已經不是那個從西寧鎮往京都來求醫改命的少年病人,而是一個通讀道藏、見聞極廣,連遇明師,天賦極高的天才。

    他或者還看不清自己的命運前方有什麽在等待著,但至少已經沒有了那片陰影,一片光明。

    現在想要殺死他,已經是件很難的事情,只要是神聖領域之下的對手,他即便不敵,至少也能支撐一段時間。

    還沒有想到這一點的人,比如像林老公公,都會受到深刻的教訓。

    林老公公輕敵了,任由他先出手,於是現在渾身是血,箕坐於地,震驚到有些失神。

    陳長生提著劍向藏書樓門口走去,星光漸漸隱於衣衫裡。

    林老公公臉色蒼白靠在半缺的門檻上,張嘴欲呼,卻發現有道無形的屏障,把藏書樓與外界隔絕了開來。

    國教學院才重新招生一年,還遠不及當年的風光,更無法找回曾經的底蘊與實力,但作為院長,陳長生總能控制幾處陣法。

    “你在害怕。”陳長生走到他身前,看著他的眼睛,有些不解說道:“原來,你也怕死啊。”

    林老公公羞怒至極,喝道:“要殺便殺,休得辱我。”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你誤會了,我是真以為你不怕死。”

    林老公公怔住了。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說道:“我在書上看過很多故事,像你們這樣的名士、忠臣,不是都覺得有大義在手,不惜一死嗎?”

    就像他所說的,這是誤會,他並不是刻意羞辱對方,但這種平淡的語氣,卻讓林老公公覺得極其憤怒,咳著血厲聲說道:“不惜死不代表不怕死,只要是人都會怕死,因為總會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比如陛下。”

    “我不怕。”陳長生忽然說道。

    林老公公怔住了,說道:“你說什麽?”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說道:“我不怕死。”

    藏書樓裡再次安靜下來,只有秋風從破爛的門窗向裡湧著,拂起書頁,散發出經年的灰塵味道,就像他的這句話般——這是一種很容易讓人覺得難過的味道,充滿了無望,而無所期望的人生就像書架上無人翻動的書,內容再如何豐富,都是無意義的。

    如果說人們都會怕死是因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那麽他說自己不怕死,或者就是他已經沒有放不下的事?

    林老公公看著陳長生,沒有在他的臉上找到任何情緒波動。

    他十七歲,正青春,卻安靜地仿佛老井、秋水、落葉,枯木,沈沈。

    林老公公忽然對他生出些憐憫與同情,沒有再說什麽。

    陳長生卻說了一句話出乎意料的話。

    “走吧,我不會殺你。”

    林老公公眼瞳微縮,看著他寒聲說道:“要殺我,這是最好的機會,甚至是你最後的機會。”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

    林老公公是聚星巔峰、甚至近乎神聖的真正強者,如果因為輕敵,又被他用那顆黑色石子突然襲擊,絕不至於落到如此下場。

    如果他這時候放過對方,將來再次相遇,林老公公絕對不會如此,二人之間的實力境界差距,會讓他沒有任何機會。

    “以後……可能我們也很難再遇到了。”他看著林老公公說道:“請您好好照顧我師兄吧。”

    林老公公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看來你很清楚今天會發生什麽事情。”

    陳長生沒有說話。

    林老公公說道:“商院長去了離宮,今天之後,你將不再是教宗的繼承人,沒有人會幫助你,你將直面整個世界的壓力,因為你的位置,這三年京都發生的事情,會讓很多人不舒服,而那些人,都是今次的勝利者。”

    是的,無論是陳家的那些王爺還是天海家還是那些朝臣,都不會願意在京都繼續看到陳長生。

    因為利益分配的問題,因為位置的問題,還有一個沒有人宣諸於口的問題。

    看到陳長生,人們很容易想起聖后娘娘。

    ……

    藏書樓很安靜。

    林老公公的身影漸漸消失,陳長生始終沒有再說話。

    這場沒有觀眾、也沒有記錄的戰鬥,在日後很少有人會想起,更不要說提起,自然也沒能被記載在史書上,但事實上,這場戰鬥很重要,是陳長生來到京都後,發揮最完美的一場戰鬥,也是他成為真正強者的奠基之戰。

    他贏了,可以殺死對方,但沒有,因為這個老人對師兄是忠誠的,因為他只是想要戰勝對方。

    他只是想贏一次,想感受一次,沒有病的自己,是什麽樣的,這樣不用想著死亡而活著的感受,是什麽樣的。

    至於別的事情,真的無所謂。

    那些人要聖后的遺體,他不會給。

    那些人知道他不會給,所以想借此事問罪,最好直接殺死,他無所謂。

    就這樣吧。

    他望向國教學院上方的天空,隱約看到了數只紅鷹飛過的痕跡。

    國教學院外面響起沈重的蹄聲,如暴雨,如密雷。

    玄甲重騎開始沖鋒了。

    南溪齋的劍陣自然無法敵住。

    更不要說,國教學院的秋林裡,還傳來了那麽多道肅殺陰寒的氣息,只是不知道那是清吏司還是軍部的殺手刺客。

    下一刻,便會有無數的人湧入國教學院,把這裡的樹林、湖水、大榕樹、樓閣盡數毀滅。

    陳長生不接受。

    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

    撕開這封信後,會死很多人,然後,他大概也該死了。

    但他很平靜,很沈穩,握著信封的手沒有任何顫抖,顯得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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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封城


    撕開信封,把死亡贈予他人,然後迎來自己的死亡,對此,陳長生真的不在意。

    就像先前他對林老公公所言,他現在真的不怕死,因為已經沒有放不下的事。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與事,對他來說都是無所謂的,因為三天前,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存在,原來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站在藏書樓殘破的門檻處,拿著那封信,安靜地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秋風在湖面上繚繞,大榕樹在天光下伸展著腰肢,依然有很多青意,與草地上的金黃落葉,形成鮮明的對照。

    時間緩慢地流失,國教學院依然一片安靜。

    陳長生擡頭望向院門處,眉緩緩地挑起,就像剛剛被風捲起來的那片落葉。

    如暴雨如狂雷的蹄聲,在某個時間停止了,遠處的那些煙塵漸漸低到院墻下方,再沒有什麽動靜。

    院門依然緊閉,石墻完好無損,重新落到湖裡的那片落葉,惹來幾只魚兒的追逐。

    始終安靜,沒有人沖進國教學院。

    無論是玄甲重騎,還是大周軍方及清吏司埋伏在院墻外、樹林裡的那些強者殺手,都沒有出現。

    蘇墨虞以及那些堅守著的國教學院師生,在更近的地方看著院門。

    他們看到林老公公淒慘的模樣,隱約猜到藏書樓裡發生了什麽事情,震驚於陳長生的隱藏實力,也明白了陳長生的選擇。

    國教學院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在林公公離開後,國教學院的院門再次緊閉,有些意外的是,門外的世界忽然變得安靜下來。

    他們很緊張,並沒有因為此刻的安靜而放鬆下來,只覺得很詭異。

    先前門外那些如雷般的蹄聲是真實的,進入了他們所有人的耳朵。

    那些凜冽的殺意也是真實的,寒徹了他們所有人的院服。

    劍光如水,映出一抹秋意。

    南溪齋劍陣再變,葉小漣自陣中飄掠而前,來到最前方,望向蘇墨虞道:“究竟出了何事?”

    蘇墨虞臉上露出一抹堅毅的神情,直接走上前去,然後雙手向前推開了院門。

    隨著院門的開啟,一道身影出現在國教學院師生們的眼中。

    天光灑入庭院,還有兩道清風。

    那是一位老者,站在國教學院門前的石階上,背對著他們,兩道廣袖隨風輕舞。

    蘇墨虞有些震驚,說道:“茅院長?”

    兩袖清風茅秋雨,曾經的天道院院長,現在的英華殿大主教,像蘇墨虞這樣的青藤六院學生,還是習慣稱他為院長。

    蘇墨虞還沒能從驚愕的情緒中醒來,便被場間的其餘幾道身影再次震驚。

    大主教令白石道人、桉琳、司源道人、淩海之王,此時都站在國教學院門前的石坪上。

    國教六巨頭,有五位親至。

    緊接著,蘇墨虞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身影。

    如今的天道院院長莊之渙、宗祀所大主教、青矅十三司的不二教授、還有他曾經的老師:離宮附院院長。

    百花巷對面的那排酒樓,先前已經被朝廷的軍隊強力碾平,此時卻又煙灰微起,可以看到如潮水般的騎兵,黑壓壓的一片。

    國教學院依然被圍著,但不是被包圍。

    因為這些騎兵已經不是朝廷的玄甲重騎,而是直屬離宮的國教騎兵。

    國教騎兵們的刀槍與神弩都對著外面。

    蘇墨虞很是震驚,隱約想明白,先前那些如雷般的蹄聲,並不是玄甲重騎沖鋒的信號,而是國教騎兵來援。

    他下意識裡回首望向國教學院,只見秋林如前,安靜無聲,院墻處與林中,隱約可以看到很多教士的身影。

    尤其在藏書樓的四周,更是隔著十餘丈距離,便站著一位境界高深的紅衣主教。

    這等陣勢,實在是令人震撼無言。

    這是離宮在毫不掩飾地、盡情地向著這個世界展示著自己的力量。

    在這道力量之前,就算是大周朝廷,都要表現出相應的敬畏與禮讓。

    蘇墨虞知道國教學院安全了,放鬆了下來,然後覺得後背有些濕冷,這才知道自己推開院門的那瞬間,竟緊張地出了一身汗。

    南溪齋的弟子們與國教學院的師生,來到他的身後,向著院外望去,震驚之餘,紛紛生出劫後餘生的感覺。

    ……

    藏書樓的門窗已經盡毀,秋意入室分外濃郁。

    教宗站在陳長生的身後,說道:“對修道者而言,生命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遇到很多的困難,會生出很多的失望,也就是所謂劫數,怎樣面對這些劫數,是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茍活著,還是經過認真的思考後重新找回自己,這是最重要的分別。我給了你三天時間思考,也給了你三天時間去離宮見我,但你沒有,所以我只好親自來問,你究竟準備怎麽選擇。”

    陳長生沒有轉身,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教宗明白了他為何這三天時間沒有向離宮求援,說道:“你覺得我們所有人都欺騙了你?”

    陳長生依然沈默。

    教宗說道:“只要我活著一天,便會護著你一天,這是我對梅里砂的承諾。”

    陳長生還是沒有說話。

    教宗走到他的身邊,與他一道向著已經不存在的窗外望去,說道:“我要死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陳長生的視線正落在湖畔草地上,那里鋪著厚厚的落葉,有的泛著金黃色的光澤,很好看,有的死灰腐爛,死氣沈沈。

    他終於說話了。

    “師叔,你究竟要我說些什麽呢?”

    教宗望著黃紅一片的秋林還有那株有些醒目的青青大榕樹,淡然說道:“過去的已經過去,那是時間。與此相類,星辰的運動、命運的變化,都只能向前,那麽我們也只能向前看,無論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情,對你來說造成了怎樣的傷害,但至少,現在你的病好了。”

    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陳長生在天書陵之變裡,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反而獲得了最大的好處。

    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死後自己的世界便會毀滅,當然沒有任何事情,會比活下去更重要,更值得慶幸。

    教宗不是一般人,不會如此想,只是想通過點明這一點,讓陳長生醒過來:“梅里砂當初應該便是算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沒有拒絕師兄的提議,他認為,與受到的欺騙、利用、悲傷、痛苦相比,你會收到足夠的回報,這是我的猜測。”

    陳長生說道:“您知道的,我不是唐棠,也不是王破,並不擅長算帳。”

    這句話有深意,教宗微微一笑,沒有接過,繼續說道:“你的血今後也應該不再是問題,娘娘她都沒敢吃掉你,自然也沒有誰還敢對你生出貪慾,除非魔君親自出手,但現在他自顧不暇,應該無法威脅到你。”

    陳長生問道:“出了什麽事?”

    教宗說道:“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傳回來,只知道雪老城已經封城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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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7 00:27: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無病


  雪老城終年風雪不斷,距離人類的世界無比遙遠,但從來都沒有斷絕過消息。
  
  這座魔族都城是與京都、洛陽等觀的大城,就算十七道城門全部關閉,依然有無數方法能夠向外界傳遞消息。
  
  然而,現在雪老城已經封城三日,教宗陛下卻還不知道雪老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明顯,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封城,城裡一定有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
  
  天書陵的事情,也剛剛過去三日。
  
  陳長生想起那夜師父對聖後娘娘說的那番話,他說自己對魔族的事情早有準備,難道說,雪老城封城與此有關?
  
  他搖了搖頭,不再繼續思考這些問題,不管雪老城裡發生了什麼事,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教宗看著他的側臉,感受到了他的情緒變化,說道:「有用之身,總要用來做些有用之事,無論為天下黎民,還是令道心寧靜。」
  
  陳長生看著窗外的落葉,有些木訥說道:「我已經被用了很多次了。」
  
  這話在旁人聽來或者有些莫名,但教宗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眼神裡多出了些憐憫與愧疚。
  
  「除了利用,總還會有些別的,比如親族,比如友朋。」
  
  他看著陳長生說道:「你姓陳,你是皇族中人,這裡還生活著很多你的親人。」
  
  「您是指那些王爺嗎?」陳長生說道:「他們只會恨不得我早些死去。」
  
  這是很準確的判斷,無論是必將權勢熏天的相王,還是將要掌握大周軍方極大勢力的中山王,現在最忌憚的人便是陳長生。
  
  因為陳長生也是皇族,是商行舟的學生,是舉世皆知的名人,更重要,他是未來的教宗。
  
  無論爭奪皇位還是權勢,他都是那些陳家王爺們最不想看到的對手。
  
  至於親情二字,對陳氏皇族來說更像是個笑話。
  
  時間過去了近千年,也沒有人會忘記百草園之變。
  
  現今的這些王爺們,都是太宗的子孫,又怎麼會樂意於遺族的子孫重新獲得那麼多的權利。
  
  教宗明白陳長生的意思,說道:「就算如此,你還是有親人的。」
  
  這裡的親人,自然指的是現在生活在聖光大陸的那些遺族。
  
  比如那位曾經出現在西寧鎮舊廟溪畔的僧侶。
  
  那些被太宗皇帝追殺到異大陸的皇族,從血脈上來說,當然是陳長生的親人。
  
  甚至有可能,他的父母現在都還生活在那邊。
  
  陳長生明白教宗陛下提到那些聖光大陸的人們,不是想要自己去做什麼,而是要說服自己,自己與這個世界是有關聯的。
  
  這種關聯,或者能夠讓他對這個世界生出一些暖意,不再那般心寒,或者說,讓他能夠找到一些喜歡這個世界的理由。
  
  這讓他有些感動。
  
  但他感動的是教宗陛下說這些話,並不是那些內容。
  
  因為,他對生活在聖光大陸的那些「親人」沒有任何好感。
  
  「那些也不是我的親人,他們都是壞人。」
  
  陳長生說道:「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不,甚至有可能還是個胎兒的時候,他們就對我做了這麼多事情。」
  
  什麼事情?為了讓天海聖後相信他就是昭明太子,聖光大陸的人們在他還是嬰兒甚至是胎兒的時候,就用外力強行毀了他的先天日輪,斷了他的經脈,灌注了無數看似充滿生命氣息、實則無比險怖的聖光能量。
  
  在佈置這個局的時候,無論他的師父還是聖光大陸的那些親人,都肯定沒有想過,天海聖後最終會替他逆天改命。
  
  這也就意味著,在這個局的最終,他或者被天海聖後吃掉,或者被無視而死去。
  
  這也就意味著,從出生開始,那個嬰兒註定無法活過二十歲。
  
  這是很殘忍的事情。
  
  所以,那些人是壞人。
  
  ……
  
  ……
  
  「我醫術很好,我生活很規律,我從來不吃重油重鹽的東西,更不要說醃製品,我健康地生活,認真地修行,我從西寧來京都,說是退婚,其實就是想要治病、救己、想要逆天、改命,我所做的一切的指向,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活下來。」
  
  望著湖面上起起浮浮的那幾片落葉,陳長生的神情變得有些低沉。
  
  「現在我的病好了,我可以繼續活下去,可以活過二十歲,二百歲,甚至千歲,可是我忽然發現自己只是一個替身、一個工具、一個果子,我的存在,原來沒有任何意義,那麼繼續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裡?」
  
  教宗欲言又止。
  
  「師叔,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可是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他停頓了會兒,繼續說道:「我連病都沒有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沒有任何顫抖,顯得很平靜。
  
  但即便是飽經滄桑,閱遍世情的教宗,都傷感起來。
  
  他什麼都沒有了,連病都沒有了。
  
  這句平靜的話裡,隱藏著多少難過與哀傷?
  
  教宗歎了口氣。
  
  他今天來國教學院,就是想讓陳長生重新振作起來,至少要找回生活的意義,陳長生卻對他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沒有意義的。他想說服陳長生,這個世界對他還是有善意的,可事實上,從出生之前,這個世界對陳長生就只有滿滿的惡意。
  
  他本可以繼續勸陳長生幾句,比如餘人,比如徐有容,比如唐三十六。
  
  但看著如此平靜而悲傷的十七歲的年輕人,他不忍再說什麼。
  
  「其實,我本來以為在國教學院裡會看不到你,或者會看到你正在收拾行李,但既然沒有,說明你還在猶豫。這個世界對你殊無善意,你便更要對自己好些,做一個對自己最好的選擇,慢慢來,不要著急,我還能活幾天。」
  
  教宗說完這句話,便離開了國教學院。
  
  陳長生沒有轉身,依然看著窗外的秋色,所以沒有發現,教宗陛下離去時的背影很是蕭索。
  
  教宗陛下離開了國教學院,茅秋雨等國教巨頭也隨之離開,數十名紅衣主教與國教騎兵也先後撤走。
  
  大周朝廷的騎兵與那些高手們,沒有再次出現,因為離宮已經展現了自己的力量,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陳長生,依然是下一任教宗。
  
  國教學院重新恢復了平靜,院門重新開啟,迎進濃濃的秋意。
  
  有些師生趁著混亂離開了,他們的名字被蘇墨虞記在了某個小本子上。
  
  更多的師生沒有離開,開始打掃清潔、整理藏書樓四周的石屑,同時準備明天的課程。
  
  陳長生去了隔壁的百草園。
  
  這裡的樹林,要比國教學院裡的林子和煮時林都要茂密,此時的顏色被秋意塗染的很是漂亮。
  
  秋林裡有張石桌。
  
  桌上沒有茶壺,也沒有茶杯。
  
  他坐在桌旁,只是在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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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7 00:28: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所思


    數十座民宅被盡數碾平,只有那座茶樓還留存著,煙塵初斂的百花深處,迎來了數輛馬車。

    國教學院門前沒有人,很安靜,實際上在暗處有無數雙目光一直注視著這裡。

    陳留王從車上走了下來。

    這位大周皇族最年輕的郡王,依然像以前那般神情溫和,給人如沐春風般的感覺,只是身上散發出來的貴氣要濃郁了很多,或者那是因為他比以往更加從容,眉眼間的神采更加明亮,面容也仿佛清晰了起來。

    十四位陳姓王爺入京,相王為首。大朝會上已有提案,相王將會兼任國相。他是相王的兒子,也是這十餘年裡陳氏留在京都的唯一血脈——這讓他被很多王爺以至兄弟忌憚,但也代表著功勞,如果沒有他,陳家的王爺們很難在這麽短的時間裡穩定住京都的局面。

    陳留王走到國教學院門前。

    沒有人來迎他,也沒有人阻止他,只有數道淩厲而清淡的劍意,從院墻裡面探出來,仿佛寒梅一般。

    數位眼神深遠、明顯境界非凡的修道高手,來到他的身後。

    陳留王擺手,示意這些王府高手不要擅動,留在原地,自己一個人走了進去。

    哪怕走進了國教學院,依然沒有人來迎他,或者阻止他,只有秋光水色還有湖畔那棵青青的大榕樹。

    陳留王向藏書樓走去,這兩年,他與陳長生閑敘,不是在澄湖樓,就是在這裡。

    數十名少女在湖畔的草地上,或坐或立,輕聲說著什麽。

    看著這畫面,陳留王神情微異,心想聖女已經南歸,這些南溪齋的弟子們為何還要留在這裡?

    藏書樓四周,國教學院的師生在清理,蘇墨虞在安排重修事宜,直到被身旁的一名教士提醒,才發現了他的身影。

    他知道陳留王的來意,直接說道:“院長不在。”

    陳留王心想,如果換作是自己,大概也不想見陳氏皇族的任何人。

    “那我等等。”他對蘇墨虞說道。

    蘇墨虞說道:“現在朝堂大事,多有倚重王爺之處,王爺有事,留言便是,何必把時間耗在這裡。”

    陳留王聽出蘇墨虞這句話裡隱藏的意味,有些苦澀地笑了笑,說道:“就當是為我自己求個心安。”

    ……

    陳留王性情高潔,一諾千金,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說等那便是真等,拿著一杯清茶,坐在湖畔樹下,以微笑回應南溪齋少女們好奇的目光,直到暮色降臨,終於等到陳長生回來。

    南溪齋少女們和國教學院師生知道二人肯定有話要說,很自覺地離開。

    陳留王端著茶杯,看著腳下的草地與那些落葉,沈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我能不能去娘娘墓前祭拜一下?”

    陳長生沒有想到他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有些吃驚。

    “不理那些恩怨是非,娘娘對我不錯。”陳留王擡起頭來,說道:“我被她養到十幾歲才出宮。”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那十幾年時間,你過的很苦吧?”

    陳留王微微一怔,然後苦笑起來。

    不愧是陳長生,不需要刻意地做什麽,只需要往最真實的深處去看,便能用最簡單的一句話,揭露所有的真相。

    “不錯……那些年,娘娘對我很不錯,宮裡的人對我也很尊敬,但我確實過的很苦。”

    陳留王躬身把茶杯擱到草地上,繼續說道:“因為我姓陳。”

    陳長生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所以無論她怎麽對你,你還是想她死?”

    陳留王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段時間,然後回答道:“可能是因為我一直都不理解,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我很畏懼她。”

    陳長生想了想,對此表示贊同:“我也不理解她。”

    陳留王看著他認真說道:“但到了現在,你卻站在了她的那邊……你知道,我說的是精神層面。”

    陳長生沒有解釋,問道:“王爺你來尋我做什麽?”

    陳留王說道:“我想拜祭一下她。”

    陳長生用沈默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他把天海聖后葬在了哪裡。

    哪怕陳留王是被聖后養大的。

    “平國被接回天海家了。”陳留王忽然說道。

    這是陳長生不關心的事情,但他知道陳留王既然提及此事,必然有後話。

    “除了皇位,整個世界並沒有太多改變,有醜陋的一面,但也有溫情脈脈的那一面。”

    陳留王看著他說道:“或者這個世界對不起你,但我不希望,你就此對這個世界失去所有希望。”

    不久前,教宗陛下在藏書樓裡表達過類似的意思。

    陳長生說道:“王爺究竟想說什麽?”

    陳留王說道:“你還記得梅里砂大主教臨死前對我們說過的那句話嗎?”

    陳長生的思緒回到了那個擺滿了梅花的房間里,想起了那個滿臉皺紋的老人,沈默了很長時間。

    “大主教對我說,要我記住你付出了些什麽。”

    陳留王說道:“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而現在,我們知道了。”

    成熟,果子,犧牲,很多以前梅里砂提過的晦澀難懂的話,天書陵之變後都已經有了答案。為了推翻天海聖后的統治,人們利用了陳長生,他為之付出了很多東西,一些言語難以描述的最重要的東西。如果一定要用文字進行解釋,大概便是:信任、希望、存在感、情感。

    “我不知道商院長怎麽想,父親怎麽想,叔父們、兄弟怎麽想,但陳家欠你的,我會替他們還給你。”

    陳留王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我會窮盡一切,保證你的安全和利益。”

    陳長生說道:“謝謝。”

    他很平靜,甚至有些木訥,但身體裡終究還是生出了一絲暖意。

    陳留王接著說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能夠盡快振作起來。今日教宗陛下給了你如此大的支持,如果你放棄,或者離開,讓教宗陛下如何以對千萬信徒?國教學院裡的這些師生,他們又該怎麽辦?陛下又該怎麽辦?”

    陳長生想著白天的時候林老公公說過的那些話,覺得有些疲憊,說道:“我以為這不是我需要思考的問題。”

    陳留王說道:“如果傳言確實,你與陛下真的情同兄弟,那麽這就是你必須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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