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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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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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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2 04:25: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告有人


    作為這些年來、以及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奸臣、佞臣、酷吏之徒,周通沒有朋友。

    蘇離也經常說自己沒有朋友,但這是兩回事。

    無論同窗還是同僚,甚至是同道中人,都恨不得周通趕緊去死,比如現在朝中當勢的那些王爺們。

    如果周通真的死了,自然沒有人會去替他收屍。

    其實,他曾經有過一個願意替他收屍的朋友。

    可惜那個朋友被他親手害死了,並且險些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在這個秋天,就已經能夠看到很久以後的將來,周通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沒辦法去責怪旁人或者這個世界,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從這一刻開始,他將不安、惘然、困惑,看不到任何希望地活下去,直到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陳長生的問題,不是詛咒,而是冷靜的分析,平靜的揭穿。

    這很可怕。

    場間變得異常安靜,無論是清吏司的官員還是國教學院的學生,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在這種時候,能夠打破沈默的人,只能是周通自己。

    他看著陳長生非常嚴肅認真地說道:“道尊自然會安排好我的身後事。”

    這是短時間裡,他唯一能夠想到的、破除陳長生所做推論的最大可能。

    他現在是商行舟的狗,死的時候,主人總會有些憐憫之情。

    陳長生看著他說道:“我比你更了解他,每具屍首對他來說都有利用價值,養的狗死了,他或者會吃肉進補,或者把肉分給鎮裏的人吃,得些好名聲,如果那條狗曾經咬傷過人,他也不會介意把它挫骨揚灰,讓還活著的人出氣。”

    周通覺得有些冷,然後有些熱,血紅色的官袍裏開始生出汗意。

    “所有人都會死。”他看著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知道,他說的是教宗陛下。

    周通接著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到時候誰會替你收屍呢?”

    不等陳長生說話,他盯著陳長生的眼睛,緊接著說道:“不要忘記,你只不過是大人物們的玩物,你就是個替用品而已!”

    從最開始的“道尊會安排我的身後事”到這連續三句話,其實只說明了一個問題。

    周通被陳長生的那個問題觸及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開始不安,甚至隱隱有些恐懼。

    陳長生說道:“我不知道誰會替我收屍,我只知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會先殺死你。”

    鴉雀無聲,薛府內外只有秋風輕嘯。

    同樣,這也不是恐嚇,因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平靜。

    當然,這也不是說笑,因為他平靜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笑意,非常認真。

    這是一份宣告。

    陳長生對整個世界宣告:無論如何,周通一定會比他先死。

    周通會橫死。

    再加上前面那個問題。

    那就是,他一定會讓周通死無葬身之地。

    ……

    薛府裏死寂一片。

    清吏司官員們的臉色異常難看,國教學院的學生們神情也有些緊張。

    無論如何,周通都是當朝大臣,就算是教宗陛下和皇帝陛下,也不會做出這樣的宣告。

    陳長生做出這樣的宣告,或者很解氣,但會引發怎樣的動蕩?

    對他來說,這不是問題,他不是想要借此宣泄情緒,他是很冷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至於別人怎麽想,他不在意。

    說完這些話後,他便向薛夫人走了過去。

    至於被那些官員們制住的薛府小姐以及管家,自然被解救了出來。

    周通看著他的後背,面無表情問道:“你殺得死我嗎?”

    陳長生沒有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那天夜裏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大義凜然,說的這些廢話擲地有聲?順心意,那些陳詞爛調,你究竟準備重複多少次?”

    周通最後說道:“沒有人會和你有一樣的想法,就像沒有人會來這裏。”

    ……

    事實證明,周通錯了。

    就在陳長生抵達之後不久,薛府便迎來了又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的身份很特殊,便是周通也拿他沒辦法,同時,也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前來祭拜薛醒川的這位大人物,是中山王陳思玄。

    這位曾經在天海朝受過無數羞辱的王爺,對陳長生自然沒有什麽好臉色,對周通更是如此。

    他給薛醒川上了一柱香,看了陳長生一眼,然後唾了周通一臉唾沫。

    接著,禮部尚書來了,國教裏的一些大人物來了,天海勝雪也終於來了。

    有很多人注意到,天海勝雪的臉上隱隱有道傷口,應該是先前準備出府的時候,發生的那場沖突所致。

    有一位大人物在薛府出現,便等於打一次周通的臉。

    周通再如何能夠隱忍,也無法繼續在這裏停留下去。

    就在他離開的時候,看見了陳留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默默禱告,陳長生能夠順利地接任教宗之位。”

    陳留王看著他認真說道:“不然,他一定會實踐那句話。”

    當年在離宮神道上,梅里砂大主教向整個世界宣告,陳長生要拿大朝試的首榜首名,最後,陳長生真的做到了。

    今天在薛府靈堂前,陳長生向整個世界宣告,他一定要讓周通死無葬身之地……

    “想殺我的人很多,但這麽多年我還是活了下來,為什麽?”

    周通笑了起來,笑容裏有些猙獰的意味:“因為我從來不把自己當人看,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一條狗。”

    狗都是有主人的。

    打狗,是要看主人面的。

    而他這條狗總能找到最強大的主人。

    “那些瘋狂的、熱血的、被青春洗去理智的年輕人,這些年一直想殺我,但他們殺得了我嗎?”

    “至於那些有能力殺我的人,難道他們會瞎到看不到我的主人是誰?”

    “陳長生說再多,他還是不敢對我動手,不是嗎?”

    周通微笑著說道,笑容裏的猙獰意味漸漸變成嘲諷與疲憊,對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的。

    這是真的,因為他本來就是聚星上境的修道強者,麾下擁有無數刺客與高手,有能力殺他的人,必須是大陸真正的強者。而真正的強者,向來都不是孤家寡人,他們會有宗派山門,會有門閥子弟,會有很多需要照顧的人,比如曾經的朱洛。做為神聖領域強者,如果他想殺死周通,並不是太困難的事,但在過去的那些年裏,他始終沒有做過這方面的嘗試。

    年輕而有勇氣來殺周通的人,沒有能力殺死他。

    能殺死他的人,必然歷盡滄桑,成熟穩重,知道顧全大局的道理。

    陳長生這樣的人很少。

    就算是他,現在他如果想要繼承教宗之位,也不能動周通。

    在周通看來,那份宣告,不過是些年輕人的狠話罷了。

    除了陳長生,還有誰呢?

    有能力殺死他的人,必然不會如此天真幼稚。

    所以,他一直都是安全的。

    這個時候,一輛載著棵海棠樹的大車,駛進了京都。

    海棠樹的樹根保存很完好,裹著很新鮮的泥土。

    隨行的緹騎揮舞著馬鞭,驅趕著行人,咒罵著時間。

    官道旁,有個男人靜靜看著這些畫面,沒有說話。

    他的青衣被洗的有些發白,漿的非常挺直。

    他的雙眉向下落去,看著有些寒酸。

    他像一個被欠了很多工錢的帳房先生。

    也像一把被裹在粗布裏的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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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2 04:30: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思無邪


    曾經門庭冷清的薛府,現在依然不熱鬧,但至少,已經有些人過,而且都是些大人物。在靈前,中山王只是很隨意地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禮部尚書則是很認真地上了柱香,然後低聲說了些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內容。

    東院裡設了間靜室,陳長生、蘇墨虞、陳留王、天海勝雪坐在椅子上。

    他們四人都很年輕,最年長的天海勝雪也不過三十餘歲。

    陳長生看著天海勝雪臉上的傷口,想要說些什麼。

    天海勝雪搶先開了口。

    當年大朝試之後,國教學院與天海勝雪之間的恩怨便已解開,私下更有些不為人知的默契。那份默契與曾經的承諾,在天書陵之變這樣的大背景裡顯得那樣​​的脆弱、不堪一擊,但畢竟雙方曾經有過默契。

    而且正如先前所說,他們都還年輕。

    年輕人之間說話,陳腐氣會少很多,會直接很多。

    “你應該很清楚,今天來到薛府的這些大人物,都是想藉你的勢,對當前的朝局進行試探或者說確認。”

    天海勝雪說道:“道尊在朝廷里至高無上的權威,需要周通活著以為證明,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挑戰這一點,但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的父親不會一直心甘情願的做小。”

    他的父親是天海承武,陳留王的父親是相王,都是大周王朝真正的大人物。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安靜了會兒後說道:“誰也不知道那需要多長時間。”

    “不能因為無法確定前路就隨便踏步,因為那很容易走進歧路。”

    陳留王看著他神情認真勸說道:“任何事情都當以大局為重,你繼任教宗,便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大局,值得為此忍耐等待。”

    陳長生沒有說話,他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比任何人、包括教宗都更加了解自己的老師。

    在西寧鎮舊廟生活的十四年,那個中年道人對他來說是師亦是父,但現在回頭仔細想想,無論他還是餘人都沒有見過那位中年道人的真面目,他們看到的不過是濃霧裡的山峰一角,陰天裡的碧空一線,溪邊的一朵花而已。

    現在經過了這麼多事情,很多畫面與和記憶碎片漸漸凝攏成形,無論是溪邊的花,還是霧裡的山或是雲後的碧空,廟裡的道藏,那些看似沒有任何目的,實際上隱藏著無窮智謀的細節,組成了真實的圖景,那就是他的老師商行舟。

    教宗陛下想把國教傳到陳長生的手裡,他以為憑藉離宮的力量以及自己的威名,足以保證自己回歸星海之後,至少國教內部沒有人敢反對這件事情,那麼只要國教內部是穩定而統一的,朝廷便沒有辦法干涉這件事。

    陳長生卻知道這件事情一定不會這樣發展。他非常確定,當教宗師叔回歸星海的那一天,便是老師對自己動手的那一天。他或者被殺死,或者像小黑龍那樣,被永遠地囚禁在某個不見天日的深淵裡。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天海勝雪感覺到了些什麼,說道:“如果你真覺得會出大事,現在就應該提前做準備。”

    陳長生搖了搖頭,說道:“任何準備都沒有太大意義。”

    就像那個夜晚,當皇輦圖失效之後,整個京都的局勢,便取決於天書陵間的戰鬥。

    大陸的歷史,向來是由神聖領域裡的強者們決定的。

    神聖與世俗之間有無法逾越的溝壑,

    陳長生的修道天賦再強,也沒有可能在短短數十日的時間裡越過那條溝壑。

    “你應該離開。”

    陳留王有與天海勝雪不同的看法:“趁著現在教宗陛下還能逼著你老師不能動手……這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機。”

    蘇墨虞看了陳長生一眼。

    在國教學院裡,他曾經有過相同的提議。

    陳長生沒說話,他知道自己無法離開。

    天海勝雪離開了,在走出靜室之前,說道:“再過些天,慶典便要開始了。”

    今秋發生了很多大事,天海娘娘回歸星海,魔君墜入死亡的深淵。

    還有些事情即將發生,能夠與這兩件事相提並論的,便只有南北合流。

    過些天,南北合流的慶典將在京都舉行,按照春天時的說法,白帝夫婦可能會前來觀禮。

    陳長生明白天海勝雪想提醒自己什麼。

    落落,也許會回京都。

    ……

    ……

    周通回到北兵馬司胡同。

    他站在院牆下,背著雙手,看著深深的樹坑,神情漠然,一言不發,等待著海棠樹的歸來。

    斜向的秋空裡,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鳥鳴,他與幾名下屬官員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從天空裡頹然無力地落了下來。

    那是一隻紅鷹,最耐長途飛行,一夜之間便可過千山萬水,還不會覺得疲憊。

    這只從南方歸來的紅鷹,卻活生生地累死了。

    南方必然出了大事。

    離山劍宗?秋山家?還是……槐院?

    周通的眉挑了起來。

    下屬匆匆趕來,呈上南方來的緊急情報。

    王破離開了槐院。

    一直跟著此人的清吏司暗諜,於兩日前在清江處被甩掉,失去了王破的踪跡。

    沒有人知道王破要去哪裡,現在在何處。

    周通盯著那名下屬,沒有說話。

    那名下屬的聲音有些猶豫:“他……可能會來京都。”

    周通神情微變,沉默了會兒,忽然說道:“我要進宮。”

    下屬們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王破如果真的要來京都,大人為何不趕緊安排人手阻截或者撲殺,卻急著要進宮?

    “你們都聾了嗎?”

    周通的臉色有些蒼白,聲音有些尖銳。

    他急著進宮,是因為他現在很不安,甚至有些恐懼。

    只有在皇宮裡,在道尊的注視下,他才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很確定,王破會來京都。

    他很確定,王破要做什麼。

    ……

    ……

    回到國教學院後,陳長生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蘇墨虞很困惑,問道:“他來京都做什麼?來祭拜薛醒川?”

    沒有人敢替薛醒川收屍,沒有人敢憑弔,在這種時候,王破如果出現,很符合世人對他的印象。

    陳長生不這樣認為,他知道,不是為了祭拜,不是為了別的任何事。

    王破來京都,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要殺人。

    殺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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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4 18:58: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刀有道


  王破可能會來京都的消息,很快便傳播開來,引發了很多震驚。

  蘇離之後,在大陸年輕一代修道者的心目中,王破便是最大的偶像。

  他不如蘇離那般瀟灑,也不像蘇離那般別有風姿,冷漠無情卻引人敬畏,但他同樣也是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曾經壓得踏雪荀梅枯守天書陵不得出,不給畫甲肖張與梁王孫任何機會,神聖領域之下有很多強者,比如薛醒川,排在逍遙榜首的他,卻被公認為是最強者。

  而且和蘇離比較起來,他更符合普遍意義上的英雄定義,比如潯陽城裡的那場夜雨。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傳奇色彩太濃。做為破落的門閥唯一的後人,他自幼生活的環境非常惡劣,比起別的修道天才來說更加辛苦,在汶水唐家做了幾年帳房先生,開始遊歷天下,只有十餘年的時間,便在南方自立槐院,成為一方大豪。

  和蘇墨虞一樣,知道這個消息後,所有人最大的疑問就是——他為什麼要來京都,他來京都準備做什麼?

  天涼王破的典故,是整個大陸都知道的故事,他做為王氏的後人,選擇王破做為自己的名字,其中的意味不問而知,或者是因為這個原因,朝廷對他一向警惕,曾經嘗試過無數次打壓,而他也很清楚這一點,很少會在京都出現。

  王破來京都,當然是件大事。

  以往他即便來京都,也來的悄然無聲,很是低調,比如荀梅死的那個夜晚。

  現在的情形與當時已經完全不同,他就是想要低調入京,都沒有辦法做到。

  那夜在天書陵,朱洛重傷未癒,強行出手,開啟了這場舉世戰天海的壯闊戰役,付出身死魂消的代價,就是為了換取以商行舟為代表的新朝做出的承諾——讓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家,就是王破。

  如果王破留在天南,靜守槐院,有離山劍宗等諸山門勢力守望相助,同聲連氣,朝廷不可能向他下手,因為南北合流的大背景下,總要維持一個表面的和平,但如果他離開槐院,單身入京都,朝廷絕對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他再強,也不可能是大周朝廷的對手。

  如果他在京都出現,朝廷有無數手段,可以殺死他。

  所以沒人理解,他為什麼要來。

  陳長生理解,因為他與王破在潯陽城裡共過風雨。

  他非常欣賞這位強者,這兩年行事,隱隱有向對方學習的傾向,這也是唐三十六當初曾經非常擔心的地方。

  除了陳長生,還有一個人也非常清楚王破的來意。

  那就是周通自己。

  所以他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入宮,求見商行舟。

  就在他入宮之後不久,京都的局勢再次變得緊張起來,從軍部到刑部,從清吏司到城門司,無數高手與刺客開始在街巷裡搜尋。

  陳長生有些擔心,思考一夜之後,冒險請國教裡的人幫著尋找,沒有任何收穫。

  朝廷方面也沒有任何收穫。

  沒有人能夠找到王破。

  他就這樣消失了。

  ……

  ……

  時間緩慢地流逝,秋意越來越濃。

  南北合流的慶典將要到來,大周朝廷做了很多的準備,京都各著名建築都被整修一新,就連天書陵也被清理了一番。

  京都裡的氣氛卻並不是全然歡快輕鬆,因為天書陵之變的餘波還無法完全散盡,國教學院依然不肯交出聖后娘娘的遺體,王破還沒有找到。

  這時候,國教學院收到了兩封信,一封來自聖女峰,徐有容親書。

  她回到了南溪齋,按道理應該召回南溪齋的弟子,在信裡也提到這一點,但還是給陳長生留下了十八名少女。

  陳長生很清楚,這些女弟子掌握著南溪齋劍陣的神魄,如果全力施展,只要不是神聖領域的強者或者大軍來攻,他便是安全的。

  還有一封信來自汶水,唐三十六親書。

  除了陳長生,沒有人知道這封信的內容,蘇墨虞也不知道。

  蘇墨虞和國教學院的師生,只知道陳長生在看過那封信後,情緒非常低落,沉默了很長時間。

  金黃色的銀杏葉,鋪滿了北新橋的地面。

  不遠處便是皇宮,有燈光從裡面散出來,落在地面上,彷彿落日重新回到了人間。

  站在樹下,看著這幕畫面,陳長生默然想著,太陽下山不會再回來,離開的朋友,好像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整個世界彷彿都是金黃色的,於是那口井的顏色便顯得更加幽深。

  當皇宮裡的光線微微黯淡的那一瞬,陳長生的身影從樹下消失,井沿處捲起一陣微風,金葉飄卷而起,很是好看。

  皇城外的銀杏葉,是京都很著名的風景。

  很少有人知道,在京都外有座叫潭柘的道廟,那裡也有相似的風景,甚至更加美麗。

  道廟後方的庭院中央,種著一根極老的銀杏樹,相傳是太宗皇帝親手所栽,到了秋時,古樹上滿是金黃的樹葉,彷彿金雲,也像是煙火,樹下也滿是樹葉,厚厚地堆著,彷彿金雲落地,如果隔得遠些去看,就像是一片金色的瀑布。

  在金黃色的銀杏葉深處,有個石桌,桌旁有個石凳,這時候凳上有個人,他沒有喝茶,而是在悟刀。

  整個大陸都知道他來京都了,無數人在京都裡搜尋他的蹤跡,卻一無所獲,因為他雖然來了京都,卻沒有進城。

  如果讓世人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很吃驚,因為這與他往常的行事作派都不同。

  在人們想來,他既然來了京都,便一定會進京都,因為他的人就像他的刀道一樣,都是直的。

  周通也是這樣想的,結果也錯了。

  王破在潭柘廟已經住了十一天。

  他每天都會來銀杏樹下靜坐。

  他悟刀而不練刀,那把鐵刀始終在鞘中,鞘在膝上。

  古樹不停地落著樹葉,將大地覆蓋,顯得格外純淨,美麗奪目,以至於很難想像樹葉下面的模樣。

  那些金黃色的樹葉當然也會落在他的身上,堆積在他的衣衫裡,漸漸掩住刀鞘,以至於很難想像鞘中刀鋒的模樣。

  王破的刀道,在這滿天黃葉裡,隱隱發生著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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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24 18:58: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秋有雨


     時間流逝,秋意愈深,滿天黃葉落盡,潭柘廟里的古樹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幹與樹枝。

    入山的道路上還鋪著落葉,只是被昨夜開始的一場秋雨打濕後,不剩半點美麗,只是像濕透了被褥般令人心煩。

    濕漉的落葉,總歸還是有些好處,那就是行走在上面,不會發出什麽聲音——借著陰暗天色與雨絲的遮掩,數十名大周軍方高手,還有數量更多的清吏司刺客及密諜,踩著濕漉的落葉,悄無聲息地穿過山道,潛入山腰間的秋林里。

    潭柘廟通往山外的通道,全部被控制住了,任誰都無法離開。

    簌簌的聲音響起,有些清脆,有些幹燥的感覺,仿佛有人行走在數天前的金黃落葉上,踩碎了無數片枯葉。

    不是落葉破碎的聲音,那是秋風穿過雨簾,不停拂動著紙張。

    山道間走來了一個男人,臉色覆著一張白紙,遮住了口鼻,只是在眼睛的位置有兩個黑洞,看著異常恐怖。

    ——畫甲肖張。

    自天空落下的雨絲,來到他的身前便自動避開,那張白紙上沒有半點水痕,幹凈並且幹燥。

    在這個野花盛開的年代,湧現出無數修道的天才,霸道的強者,他是當中最可怕、最強大的那一個。

    與荀梅相同,他這一生所向無敵,唯獨沒有勝過王破,一次都沒有,無論是當年的煮石大會,還是逍遙榜,他都只能排在次席。

    但他並不害怕,更沒有氣餒,不停地向王破發起挑戰,且敗且戰,哪怕走火入魔、險些身死,也沒能讓他的意誌有絲毫的動搖。

    一人之下,這似乎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地位,但他不想接受。

    今日秋雨淒迷,他從山道里走來,自然是要與王破再戰上一場。

    他沒有想過王破會不會接受,因為此時朝廷強者雲集,包圍了潭柘廟,王破想要活著離開,首先便必須戰勝他。

    ——再一次戰勝他,或者,被他戰勝。

    秋風吹拂著白紙,發著枯葉破碎的聲響。

    秋雨落在山道上,濕漉的落葉哪里會發出聲音。

    肖張沒有走到潭柘廟前,因為有個人出現在他身前。

    踩在濕漉的落葉上,確實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那個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穿過了山道上的數道封鎖線,甚至就連肖張都沒能提前感應到。

    此人是誰,居然強到了這種程度?

    那個人一身黑衣,任由雨水打濕,給人一種極其冷硬的感覺。

    他的衣衫,他的眉眼,他的肩部線條,他負在身後的雙手,都仿佛是鐵鑄的一般。

    他就這樣站在山道前,便把秋雨與地面隔開,把秋風與白紙隔開,潭柘廟與四周的山野隔了開來。

    他就像是一面墻,而且不是普通的泥做的或者磚砌成的墻,是一面鐵墻,絕不透風。

    肖張知道這個人是誰,白紙上的兩個黑洞顯得更加幽深,隱隱可以看到狂熱的意味。

    “你想阻止我?”他看著那個鐵墻一般的男人說道。

    那人面無表情看著他,仿佛覺得肖張說的話極其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

    舉世皆知,畫甲肖張是個真正的瘋子,行事風格異常暴烈囂張,誰都不敢輕易得罪他,更不要說蔑視。

    此人卻這樣做了,而且令人震驚的是,肖張那雙幽深眼睛里的戰意雖然越來越濃,但最終……沒有出手。

    肖張想著那個傳聞,以此人與大西洲的關系,沒有任何道理為了王破出手,說道:“既然不是,那你為何要攔在我的身前?”

    那人說道:“既然我來,你們自然要走,你不是他的對手,我不想你打草驚蛇。”

    肖張極其憤怒,臉上的白紙嘩啦嘩啦響著。

    忽然間,秋風從他的臉上消失,他沈默了下來,因為他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這對他不公平。”肖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那人明顯是要去潭柘廟與王破戰一場。

    肖張說這對王破不公平。

    這說明在他看來,此人的境界實力遠在王破之上,按道理來說,不應該自降身份與王破對上。

    王破是逍遙榜首,更是世人心目中,神聖領域之下的最強者,世間有誰的境界實力可以說遠勝他?

    如果真的有,那麽必然是神聖領域里的那些大人物們,那些一雙手都能數得出來的老怪物。

    這人究竟是誰?八方風雨里的哪一位?還是哪位隱世多年的高人?

    肖張知道此人是誰,所以說不公平,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怕對方。

    他仿佛看到稍後,王破倒在那棵古樹下,渾身是血。

    這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就像荀梅一樣,他這輩子都在試圖超越王破,他無法接受,自己還沒成功的時候,王破就被人殺死了。

    在這一刻,他產生了強烈地阻止這個男人的想法。

    這人能殺死王破,王破比他強,他卻想要阻止對方,無論怎麽看,這都是個極為瘋狂的想法。

    他本來就是一個很瘋狂的人。

    雨水落在鐵槍上,打濕了手。

    那是肖張的手,很緊,很有力。

    “你們,有什麽資格與我說公平?”

    那個男人看了肖張一眼,神情漠然,仿佛無物。

    如鐵墻般的他的肩,被秋雨洗過,仿佛被打磨了無數萬次,散發出金屬的光澤,然後,鋒芒畢露。

    一聲悶哼,穿透白紙而出。

    秋雨洗鐵槍,指間略白。

    肖張終究還是沒有出槍。

    或者說,他沒能出槍。

    他只能看著那個男人,在秋雨里,向著潭柘廟走去。

    如鐵墻般,一身寒光。

    ……

    ……

    鐵樹,八方風雨之一。

    他生於大西洲,幼時因故墮海逃難,橫渡汪洋,險些身死,幸被海岸上一人所救,那個人叫觀星客。

    過往十年間,他在南海漂泊以悟天道,現在終於歸來。

    他悟的是天道,修的是肉身,無比強大。

    鐵樹開花,與別樣紅的那朵小紅花齊名,但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過。

    他來到潭柘廟里。

    古樹的葉子已經落盡,地上殘著些黃葉,在雨水里浸泡著。

    鐵樹走到那個石凳前,坐下,閉目。

    就像這些天的王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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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風有信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鐵樹睜開了眼睛,閃過一抹厲色,然後是一絲惘然,顯得情緒格外複雜。

    在古樹下、黃葉間、石凳上,他感受到了王破前些天留下的氣息,他沒有想到,王破的刀道,竟然更加精深了。

    修行到了王破這種境界,想要再往前走一步,都無比艱難,然而,此人卻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提升如此之多……當初在潯陽城的時候,王破面對著朱洛,鐵刀雖強,卻尋覓不到任何機會,而在潭柘廟里靜悟多日後,情形已然非前。

    如果任由王破再繼續提升下去,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邁過那道門檻。

    鐵樹第一次感到了壓力。

    然後,他的殺意變得更加濃烈。

    無論是朝廷還是他,都不會允許王破有刀道大成的那一日。

    從石凳上起身,他望向潭柘廟,靜靜地感知著天地間的所有氣息流動。

    廟里有人,境界很高妙,距離他也只差了數線。

    他向那邊走去,濕漉的黃葉在靴底片片碎裂,變成最細的絲縷,仿佛盛開的菊花一般。

    秋風破開雨簾,推開了潭柘廟的門,在他離廟檻還有十余丈的時候。

    寒冷的秋風沒能肆虐,被兩道清新淡然的風沖抵,那兩道風來自一雙衣袖。

    廟里的人不是王破,是茅秋雨。

    廟側的籬芭被推開,白石道人從雨中走來。

    淩海之王與司源道人,自東西兩面的山野里行來。

    秋雨里,還有很多紅衣的影子在山林間若隱若現。

    四位國教巨頭,各執重寶,帶著無數境界高深的紅衣主教,把潭柘廟緊緊地圍了起來。

    這陣勢真的很大。

    想要殺死一名神聖領域的強者,便必須要有這樣的陣勢。

    鐵樹看著茅秋雨,眼睛緩慢地瞇了起來,殺意未有絲毫減退,反而變得更加可怕。

    離宮果然出手了,是想要護住王破,還是真的趁著這個機會殺死自己?

    他很清楚,如果是後者,今天自己就算能夠活著離開,也必然要付出極慘重的代價。

    他把雙手伸向雨里,任由寒冷的雨水不停沖洗。

    他看著從緩步從廟里走出的茅秋雨,面無表情說道:“這是教宗大人的旨意嗎?”

    茅秋雨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望向了更遠處。

    鐵樹已經感知到了,所以才會問出這個問題。

    遠處是群山,秋意帶來的黃紅濃艷之色,早被寒雨洗至極淡。

    不知何時,一座王輦出現在那片山崖的邊緣。

    相王,親自到場。

    這場朝廷對王破的殺局,有可能變成離宮對鐵樹的圍殺。

    如果山崖上沒有出現那座王輦,如果山後沒有隱隱傳來大軍如雷般的蹄聲。

    無論是對誰的殺局,至此,已經便成了明局。

    “陛下要我問你一句話。”茅秋雨看著鐵樹問道:“你們都忘了當初的星空之誓嗎?”

    很多年前,以教宗為首的神聖領域強者們,曾經以星空為引,立下過誓言。

    誓言的內容是,一切以人族的利益為先,絕不會主動對那些承載著人類將來與希望的修道天才動手。

    王破,當然是那份名單里的首位。

    當初在潯陽城里,朱洛對他出劍,已經可以說是破誓,但他還可以找些借口。

    他的劍,刺的是蘇離。

    只不過,王破非要站在蘇離的身前。

    今天呢?鐵樹帶著一身秋雨來到潭柘廟,明顯就是要殺王破,他能找到什麽借口或者理由?

    教宗陛下讓茅秋雨問他這句話,他能如何回答?

    鐵樹沒有回答。

    茅秋雨看著他說道:“既然你無法回答,那麽就不要動王破。”

    鐵樹的目光更加寒冷,被雨水洗著的手變得更加潔白,仿佛%花一般。

    這代表著他現在很生氣。

    人無百日好,花無千日紅。

    他帶著微諷之意笑了起來。

    教宗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陛下還要我對你說……”

    茅秋雨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平靜說道:“如果他回歸星海之後,你還是堅持對王破動手,那麽離宮會滅你全族。”

    如果說離宮也是一種宗派的話,那麽必然是世間最強大的那個,因為它就是國教。

    沒有哪個修道者能夠與國教正面抗衡。

    哪怕強大如鐵樹。

    哪怕曾經是八方風雨之首、擁有天機閣這樣可怕組織的天機老人。

    當然,一位神聖領域的強者,只要不像今天這樣陷入重圍,就算不敵離宮,也很難被殺死。

    可是,修道雖然是孤單的,卻很少有真正孤單的修道者。

    他會有家人、親人、朋友、同窗、同族、同道。

    茅秋雨說完話後,場間一片死寂。

    滅你全族。

    這四個字就像鐵樹的人一樣,很強硬,很冰冷,有一種令人生畏的金屬味道。

    鐵樹看著他說道:“你們應該很清楚,王破來京都是要殺人的。”

    茅秋雨神情不變,說道:“他若殺人,觸犯周律,自有朝廷官員懲辦。”

    很多人的視線落在遠處那片山崖上的王輦。

    相王沒有出輦。

    鐵樹笑了起來,帶著譏誚與嘲弄。

    茅秋雨的說法,代表著離宮的態度。

    這種態度,很是冷漠。

    “他要殺人,你們不管,我還沒有殺人,為何教宗大人卻要管?”

    “因為你有心。”

    “這不公平。”

    茅秋雨沒有回答鐵樹的話,轉身向著山外走去。

    淩海之王等人,也隨之而去。

    教宗確實沒有殺死鐵樹的意願。

    就像當初在國教學院那樣,離宮只是在展現自己的力量。

    所謂保駕,橫刀在前便是,所謂護航,橫舟在前便是,不需要出刀,也不需要真的去撞,便夠了。

    鐵樹看著在秋雨里離開的國教眾人,眼角微微抽動。

    這些人都是國教里的大人物,但沒一個人是他的對手,他卻不敢出手。

    確實不公平。

    就像先前在山道上,他對肖張說的那樣。

    在教宗與國教面前,他有什麽資格談公平?

    ……

    ……

    黃葉落盡,寒意漸深。

    京都今年的冬天,仿佛比以往都要來得早一些,看日子還是深秋,卻已經落了好幾場雪。

    北新橋的民眾,對此感受更是真切,躲在家里,不停地搓著手,咒罵著天氣。

    沒有人註意到,這般嚴寒與那口廢井有關。

    寒風從井口不停地向外吹著,嗚咽不停,像是吹簫,也像是哭泣,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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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雲無心


    潭柘廟一役,沒有發生真正的戰鬥,但其間隱藏著的兇險,要比世間絕大多數戰鬥更加可怕。

    那個落著秋雨的日子裡,朝廷與國教出動了太多高手,根本沒有辦法瞞住消息。

    世人很快知道了鐵樹自南海歸來的消息,並且知道他抵達京都,要殺王破,同時,也確定了王破的目的,他是來殺周通的。最重要的是,人們最終確認了,朝廷與國教之間的裂痕已經越來越深,隨時可能出現大問題。

    在天書陵之變裡精誠合作的兩大勢力,沒過多少日子便反目相向,這是很難理解的事情,但現在人們都很清楚為什麼。

    因為陳長生。

    沒有人留意到北新橋那口底裡散發出來的寒風,也沒有人知道現在的陳長生在想些什麼。

    他沒有離開過國教學院,安靜地坐在藏書樓的窗邊看書,不看窗外的景,也不問窗外的事。

    很多人都在猜測,聖后娘娘的遺體應該就被他葬在國教學院裡,只是沒有辦法證實。

    林老公公這樣的大人物都鎩羽而歸,離宮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誰還敢強行闖進國教學院查探?

    朝廷沒有繼續下旨要求國教學院交出聖后娘娘的遺體,但誰都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就此結束。

    很多人都不理解陳長生為什麼要這樣做,包括國教裡的某些大人物,比如白石道人。

    如果只是為了國教的繼承權,有了教宗的旨意,他只需要在合適的時機,向皇宮釋放出自己的善意,對方一定會收回原先的打算。

    可他沒有接旨,也沒有請旨入宮,沒有通過任何人傳話給皇宮裡的人,一直沈默著。

    現在整個世界都已經知道,他是遺族之後,身上流淌著陳氏的血,但與聖后娘娘並無母子。

    往過去數年望去,他與聖后娘娘之間,也應該沒有任何情意才對。

    他為什麼要接而連三地抗旨?為什麼要通過對周通的態度表達對朝廷的不屑?為什麼要用沈默對抗自己的老師?

    薛醒川已經入土安葬,薛河被捕回京,被關在周獄裡,因為某些複雜的原因,暫時應該沒有性命之憂,薛府重新回歸寧靜,但沒有人會忘記前些天薛府設祭時的熱鬧,很多勢力都派了代表,這是對舊朝的懷念,還是對新朝的仇視?這是對教宗的敬畏,還是對商行舟的挑戰?

    如果還在天海朝,周通絕對會借此事掀起一場極大的風雨,但現在的他一反常態,表現的格外沈默。

    任誰知道像王破這樣的人藏在京都裡,隨時有可能從街邊的茶鋪裡走出來,向自己斬出一道刀光,大概都會如此沈默。

    頗有深意的是,最近這些天,周通沒有像最開始那數日一樣留在皇宮裡,而是回到北兵司胡同重新開始視事。

    “鐵樹應該就在附近,他會一直守著周通。”

    蘇墨虞說道:“他會等著王破出刀,然後殺死他,這樣並不違背星空之誓,無論教宗陛下還是誰都無法降罪於他。”

    寒冷的秋風從窗外吹進來,翻動著書頁,卻無法讓陳長生的表情有任何變化。

    看著坐在窗邊沈默不語的他,蘇墨虞在心裡嘆了口氣,說道:“潭柘廟那日真是可惜了。”

    如果那天離宮不惜一切代價,在秋雨里殺死鐵樹,現在的局面便不至於如此棘手。

    陳長生視線在書上,說道:“那天不好殺。”

    蘇墨虞明白他說的是山崖上那座王輦,說道:“如果主事的是折袖,他一定還是會動手。”

    既然不惜一切代價,哪裡還需要顧忌那座王輦和山外的如雷蹄聲。

    “八方風雨哪裡是這般好殺的,就算能夠成事,離宮也要付出極大代價。”

    如果那天鐵樹真的被殺死,那麼從秋雨裡走出來的四位國教巨頭,又能有誰活著?

    陳長生看著書頁,說道:“而且會天下大亂。”

    蘇墨虞說道:“如果唐棠主事,他還是會堅持如此做,因為道尊想必也不願意看到天下大亂,那麼,殺便殺了。”

    陳長生不認為事情會像他,或者說像唐三十六設想的那般發展。

    離宮殺鐵樹的目的是為了保王破。

    王破來京都的目的要殺周通。

    周通是皇宮一定要保的人。

    王破是皇宮一定要殺的人。

    陳長生很清楚,就憑這四句話,師父他便不惜天下大亂,而且……

    “師叔不會這樣做。”

    他擡起頭來,望向窗外的淒淡秋景說道:“因為他不是這樣的人。”

    教宗陛下,是心懷天下的大人物。

    但他不是豪傑,更不是梟雄。

    他看著星空的時候會有所敬畏,他想保護陳長生和王破。

    但他更不想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他能夠把京都的局勢維持在還可控制的範圍內,已經非常辛苦。

    坐在棋枰對面的那個人呢?

    皇宮很安靜,很多人在殿前,看到過那個房間裡商行舟被燈光映出來的側影,卻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商行舟應該是在做什麼事,卻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事。

    就像天書陵之變,就像雪老城之叛,他的無聲,往往是一道驚雷的前奏。

    也沒有人知道王破在哪裡。

    整個世界都知道他在京都,他想要殺人,卻找不到他。

    他消失了,而南城某家酒樓,多了一位來自汶水的帳房先生。

    ……

    京都秋意再深,更深,深至極處,寒意刺骨,好在處處張燈結彩,熱鬧非常,將那些寒意沖淡了數分。

    南北合流,這件萬眾期待的盛事,終於得到了正式宣告,慶典也即將舉行。

    慶典前所未有的盛大,既是慶賀南北合流成功,又何嘗不是新朝想要完全洗凈天海聖后留下的氣息。

    來自白帝城的使團,提前數日便已抵京,白帝夫婦最終只來了一人。

    與魔君驚天一戰,白帝也受了不輕的傷,來的是皇后,也是大西洲的長公主。

    很多人的視線投向了國教學院。

    誰都知道,國教學院與妖族之間的關系向來極為親近,陳長生更是落落殿下的老師。

    那麼妖族使團的到來,會對京都的局面造成怎樣的影響?

    這個問題,陳長生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使團抵京的那一天,他第一次放下了手裡的書卷,沐浴更衣,然後等待著故人來訪。

    來的果然是位故人,但不是落落,是金玉律。

    “郡主正在破境的關鍵時刻,無法離開,軒轅破我是在路上遇著的,他受了不輕的傷,需要調養,所以我沒有把他帶回來。”

    金玉律看著他說道,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又嘆了口氣。

    無法離開,沒有回來。

    陳長生有些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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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不再見


     當然是因為聽明白了,才會難過。

    但陳長生難過不是因為明白的那些事情,而是隨而來的別離與再難相見。

    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以他與落落之間的關系,大公主訪京,理所當然應該與他見面,但沒有。

    這便是妖族的態度。

    “陛下與你的那位老師是朋友。”

    金玉律看著他嘆了口氣,說道:“所以最開始的時候,陛下沒有在意你與落落殿下之間的親近,甚至樂見其成,然而陛下算到了一切,卻沒有算到,事後你的那位老師會另有想法,而你……也有想法。”

    陳長生保持著沈默,沒有對此做出解釋。

    金玉律繼續說道:“當然,就算你的老師生出新的想法,陛下也有辦法幫你守住教宗繼承者的位置。”

    聖人之言,其威無界。

    陳長生想起了這句話。

    他的老師商行舟,現在當然是一位聖人。

    但兩位聖人說的話,終究要比一位聖人的話更有力量。

    如果白帝堅定地支持他,再加上教宗的指定,就算是商行舟也無法反對。

    白帝會不會支持他?在今日之前,這似乎是一個不需要考慮的問題。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陳長生是落落的老師,與妖族向來親近,由他繼承教宗之位,怎麽看,這都是對妖族來說最好的結果。

    現在看來,白帝的態度很明顯已經發生了變化。

    “你的表現,太不成熟,陛下對此深感憂慮。”

    金玉律說道:“就算我們支持你,助你成為離宮之主,可是你有能力在那個位置上坐穩嗎?如果不能,那我們為什麽要支持你?”

    陳長生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最近好像經常聽到成熟這個詞。

    十四歲入京,他有著遠超同齡人的沈穩與穩重,很少有人會覺得他這方面有所欠缺。

    現在看來,原來還是不夠,至少不夠成為一位大人物。

    只是,什麽是成熟呢?

    陳長生明白,在很多人看來,在白帝夫婦看來,自己確實做了很多不成熟的事情。

    既然教宗師叔親自替他說話,他只要認輸、投降、伏低,老師便沒有不重新接納他的道理。

    即便不能,他也應該表現的更成熟一些。

    比如最近這些天,他不應該在國教學院裡,而應該在離宮,抓緊時間了解國教的一切。

    比如前些天,他不應該去城門外,在官道旁替薛醒川收屍,去薛府拜祭。

    比如更早些的那一天,他在國教學院裡沒有接旨,而是用千把劍把林老公公砍的渾身是血。

    比如那一天,他背著天海聖后的屍身從天書陵上走下來,與老師擦身而過,仿佛陌路。

    就像這些天,他一直在期待白帝城的使團到來。

    他以為總會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沒有人,還有妖族。

    現在看來,這種期待,真的很可笑。

    他望向窗外,湖畔的大榕樹都已經無法保有完全的青意,變得蕭寒了很多,湖面上覆著薄冰,衰草上凝著淺淺的霜。

    是的,這些都是不成熟的,天真的,幼稚的,熱血的,沖動的,中二的,可憐的,可笑的。

    可總比這些寂清的、蕭瑟的、沒有熱乎勁兒的世界要來得溫暖吧?

    ……

    大公主去了皇宮,又去了離宮,與商及寅相見。

    三位聖人說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妖族與朝廷、國教之間搭成了什麽協議也沒有人知道。

    人們只知道,她沒有去國教學院,也沒有請國教學院裡的人去她居住的別宮。

    她沒有見陳長生,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也讓京都裡的局勢再次變得清楚起來。

    南方使團也陸續抵達,長生宗、秋山家等諸世家,聖女峰也派了人前來,就連槐院也派了代表。

    京都的風向哪個方向在吹,誰都看得清楚,於是大公主的態度相同,南方使團沒有一個人去國教學院。

    因為敏感,也是因為他們要向朝廷表明態度,而且做為南人,他們對天海聖后沒有任何好感,自然也不會因此支持陳長生。

    聖女峰也只是給國教學院裡的南溪齋弟子們送去了一些書信與用具。

    某天傍晚,國教學院的門被敲響了,有客來訪。

    來訪的客人是離山劍宗弟子關飛白。

    國教學院中人與離山劍宗弟子相識已經三年,其間的故事很是複雜,可以說亦敵亦友,終究還是相熟了起來。

    因為雙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這卻是離山劍宗弟子第一次走進國教學院。

    關飛白跟在蘇墨虞的身後,看著國教學院裡的景物,顯得很感興趣,直到遇見幾名以前便識得的南溪齋師妹,才收回了視線。

    在藏書樓裡,陳長生與他見面。

    他是未來的教宗,關飛白雖然是神國七律之一,離山的天才弟子,身份地位也與他有很遠的差距,不過雙方的交談沒有變成所謂親切地交談、友好的會面,當然也沒有像當年那般,充滿著淩厲的劍意與敵意,只是簡單的說話。

    這場對話真的很簡單。

    “離山就來了你一個人?”

    “不過是走過場,來那麽多人做什麽。”

    “為何會是你?”

    “誰來都一樣。”

    “那你們不如派七間來。”

    “要臉嗎你?”

    蘇墨虞很及時地插話:“注意一下你的言辭。”

    關飛白有些惱火地瞪了陳長生一眼,問道:“唐棠呢?”

    “你找他做什麽?”

    “當然是打架。”

    “試劍好聽些。”

    “都依你。”

    “他不在。”

    “去哪兒了?”

    “回家了。”

    “……那折袖呢?”

    “……還是打架?”

    “……試劍。”

    “他不在。”

    “去哪兒了?”

    “不知道。”

    聽到陳長生的回答,關飛白沈默了下來。

    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唐三十六和折袖都不在國教學院。

    他想象得出,這段時間陳長生在國教學院裡有多辛苦。

    “那我走了。”

    “不送。”

    既然想找的人都不在,想打的架也打不成,自然便應該離開,只是在離開之前,關飛白有個要求。

    他對陳長生說道:“你送送我。”

    陳長生搖頭,說道:“不送。”

    關飛白堅持說道:“你就送我到院門。”

    陳長生說道:“不要。”

    他送關飛白到院門前,會被很多人看見。

    關飛白就是想要人們看見。

    陳長生不想把離山拖進這灘渾水裡,所以堅持。

    關飛白想了想,說道:“那我走了。”

    陳長生說道:“謝謝你。”

    關飛白向院門走去,沒有回頭,擺手說道:“不客氣。”

    ……

    唐棠回了汶水,折袖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朝廷方面自然不會忘記這位狼族年輕強者,清吏司的密諜一直沒有停止對他的搜捕,卻始終一無所獲,就像王破一樣。

    北兵馬司胡同裡的那座庭院,已然修複如初,平整的地面覆著新鮮的泥土,只等明年春日植上一層草皮。

    夜色最深的時候,地面上結了一層冰霜,泥土深處傳出極輕微的磨擦聲,仿佛蠶在啃食桑葉,仿佛是無數蚯蚓趕在寒冬之前拼命地向地底鉆去。

    秋意最深時,便是冬日至。

    南北合流的慶典順利地結束,各使團卻沒有離京的意思,因為教宗的病一天比一天更重。

    庭院裡,周通看著雕寒的海棠樹,喃喃說道:“到時候了。”

    對有些人來說,是時候了。

    城南茶樓裡的那位帳房先生與東家掌櫃夥計一一告別,出門而去。

    短短十餘日的相處,竟讓整間茶樓的人,從東家、掌櫃到最普通的夥計,都對他生出依依不捨之情。

    陳長生把筆擱回硯臺上,吹乾紙上的筆跡,封好,遞給蘇墨虞,向藏書樓外走去。

    蘇墨虞看著他的背影,心知今日一別,或者再難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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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大人物


     國教學院的師生們,目送陳長生走到院門處,眼神很是複雜,情緒很是感慨。

    南溪齋女弟子在院門處等著他。

    陳長生示意眾女不用跟著自己,走了出去。

    “這是齋主的命令。”葉小漣在他身後惱火喊道。

    陳長生知道很難說服這些少女,對在院外迎著自己的辛教士說道:“拜托了。”

    辛教士嘆了口氣,揮手示意教樞處的教士和國教騎兵上前,把國教學院圍了起來,自然也把那些南溪齋的少女攔在了裡面。

    陳長生望向國教學院,默默做了告別。

    從那年春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年半時間。

    不知何時再見,國教學院里的青藤以及人。

    他寫了四封信交給了蘇墨虞,就像蘇離離開之前那樣,把該交待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北新橋井口的寒意越來越重,只需要再過兩年時間,小黑龍便能夠脫困。

    他對這個世界再無虧欠,肩上再沒有擔子,可以輕身前行。

    看著消失在百花巷深處的他的背影,辛教士的情緒有些複雜。

    沒有過多長時間,陳長生離開國教學院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座京都。

    深秋後這些天,周通經常不在皇宮,而是在修葺一新的清吏司衙門裡視事。

    這個消息傳到北兵馬司胡同時,他正坐在一把雖然嶄新、卻被花了太大心力做舊的太師椅上喝茶。

    他喝茶的還是最名貴的大紅袍,穿得還是那件仿佛散發著血腥味的大紅官袍。

    他的臉色很蒼白,眼神漠然仿佛沒有任何人類的情緒,看上去就像一個厲鬼。

    “做好準備迎接身份尊貴的客人吧。”

    他把手裡的茶盞輕輕擱到桌上,看著院子裡的下屬們平靜說道。

    官員們領命,面色匆匆開始奔走,周獄內外的氣氛變得格外壓抑肅殺。

    遠處的街上,那個渾身散發著鐵般陰冷氣息的男子,在聽到這個消息後望了一眼天色。

    天越來越暗,不是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是因為雲越來越厚,早已不是秋高氣爽的時節,看來是快要落雪了。

    沒有過多長時間,最新的情報很快傳到北兵馬司胡同——陳長生進了離宮。

    小院裡,最忠誠也是最強力的數名下屬,望向堂前那把太師椅,心想大人會不會是想多了?

    朝廷擺出了這樣的陣勢,就算那個人是陳長生,難道還敢來闖周獄不成?

    “去了離宮,不代表他今天就不會去別的地方。”

    周通看著手裡的紅泥茶壺,仿佛看著一件死物,漠然說道:“等他出來便是。”

    ……

    離宮的最深處沒有四季,自然也沒有寒冷的冬意,那片被切割成方塊的天空裡,也看不到雪即將落下的徵兆。

    就像那盆青葉依然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很嫩、很綠、隨著清水的瀉落輕輕地擺蕩,展露著自己美好的腰身。

    教宗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病色,只是皺紋多了很多,深了很多,看著蒼老了很多。

    就像梅里砂死之前的那個秋天一樣,老人在很短的時間裡顯露了自己的老態。

    看著教宗的臉,陳長生有些感傷,有些難過,有些不平,對這片大地的,對那片星空的。

    教宗比商行舟還要小兩歲。

    他很清楚,師叔如果不是對自我的要求與這個世界的現狀相抵觸太多,以至於始終難以獲得真正的寧靜道心,何至於會提前老去。

    教宗看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麽,微笑說道:“你是不是在想,好人不長命?”

    陳長生沈默不語,點了點頭。

    “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教宗說道:“當然,就算這句話是成立的,我們也不能因此就去做個壞人。”

    陳長生很喜歡這樣的話語,睜著明亮的眼睛,認真說道:“是的。”

   
    無論是國教學院抗旨,還是王破入京,對新朝來說都是大事,但商行舟沒有對這些事情發表過任何意見,甚至在南北合流慶典上都沒有說話。

    陳長生很清楚,這並不符合師父的性情,但他真的不關心這些事。

    “他這些天一直在嘗試讓朝廷控制天機閣。”教宗說道:“現在看起來,應該快成功了。”

    陳長生即便再不關心這些事情,聽著這話也忍不住震驚起來。

    天機閣不是普通的組織,擁有難以想象的資源與力量,聖后娘娘執政期間,可以說是大周朝廷最重要的支柱力量,現在聖后娘娘與天機老人都死了,商行舟如果能夠讓朝廷繼續控制住天機閣,真是非常了不起。

    從重要性上來說,這件事情怎麽高估都不為過。

    通過雪老城的叛亂,殺死人族千年來最強大的敵人,暫時解決魔族南侵的危險,接著,毫不猶豫全盤接受天海朝的談判條件,極其穩妥謹慎地推動南北合流繼續向前,直至雙方簽約,如果商行舟連天機閣都搞定了……

    哪怕他現在在皇宮那個小房間裡看書,不怎麽見人,但他依然會是世人心裡的神明。

    “對師兄來說,這並不完美。”

    教宗看著陳長生說道:“你知道他最開始的想法是什麽。”

    陳長生知道。

    對商行舟來說,最完美的局面,無過於,當教宗死後,他可以重新擁有國教的大權。

    只不過,他雖然是國教的正統傳人,但畢竟當年發生了那麽多事,而且他是教宗的師兄,無論怎麽看,都沒有可能由他繼任教宗。

    所以在天書陵那夜後,他第一時間推出牧酒詩,試圖取代陳長生的位置,只是沒能成功。

    正是因為沒能順利地奪取國教,他才會付出如此多的心力,確保天機閣會落在手裡。

    教宗忽然說道:“位置是相對的,重要性也是相對的。”

    陳長生記得“位置是相對的”這句話,被王之策寫在筆記的第一頁。

    “在位置與重要性之間獲得某種平衡,從而避免整個世界隨著我們這些人起舞,是我這些年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教宗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唯如此,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普通人,才能夠稍微安穩一些地活著。”

    陳長生明白了。

    先帝晚年,教宗會支持聖后娘娘,這一次他支持師父和陳氏皇族,現在,師父與朝廷勢大,國教便要向相反的方向走走,越遠越好。

    這與情感、道感有關系,但也可以說沒有關系,這是對世間萬民無差別的仁愛,但在具體的某件事上,則往往會顯得那般粘膩不爽。

    他也明白師叔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些。

    這是教誨,是傳承,是現任教宗對繼承者的指點。

    “懂,不代表能夠做到。”

    陳長生想著天書陵的風雨,官道旁的屍體,還有京都裡的血與火,出神了會兒。

    “可能,我還是沒學會怎麽做個大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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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4 18:50: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小原則


     “每個人生下來的時候都是個小人兒。”

    教宗笑著用雙手比劃了一下長短:“但人都是會長大的,有些事情只要肯學,就一定能學會。”

    陳長生通讀道藏,無論劍道還是別的本事,向來都是一學就會,天賦與悟性都極佳,有什麽是他不能學會的?

    聽著教宗的話,他很自然地想起天書陵三日後,他與教宗在藏書樓裡的那場談話……只是世間書籍浩瀚如海,知識繁若星辰,木匠、種地、植藥、裁剪、修院子,需要學的東西很多很多,何必一定要學怎樣做一個大人物呢?

    “不想學怎麽辦?”他看著教宗認真說道:“這是不是說明,我不是教宗的好人選?”

    教宗微笑說道:“這種推斷自然有其道理,但即便你現在不肯學,只需要安靜一段時間也好。”

    陳長生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絕:“我做不到,因為這不可能是一段時間,師父需要我真正的服從。”

    教宗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不願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在如今的世人看來,師徒如父子,做學生的服從師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做師長的不說讓你做些事,讓你沈默些時日,就算讓你束手就擒、甚至當場自盡,你都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如此才是做學生的本份。

    陳長生不如此想。

    “是的,我不願意。”

    教宗問道:“為什麽?”

    陳長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那夜在天書陵,看到師父的第一眼起,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內情後,他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師父他做的事情我不喜歡吧。”

    “如此說來,你喜歡娘娘的行事?”

    陳長生搖了搖頭。

    教宗問道:“那為什麽你現在會如此選擇?”

    這裡說的選擇,指的是那天朝陽初升,他背著天海聖后的遺體走下天書陵。

    也指的是國教學院封門數日,抗旨不遵,楸至今天,朝廷也拿他沒有辦法。

    教宗的問題也是現在京都裡無數人的問題,林老公公問過,蘇墨虞問過,很多人都曾經問過陳長生。

    他從西寧鎮來到京都後,一直是以國教的繼承者、同時也是天海聖后的對立面而生活著。

    他與天海聖后之間並無情意。

    他不是昭明太子,那麽自然也不是她的兒子。

    那麽,為什麽?

    陳長生道:“娘娘她被師父誤導,弄錯了我的身份,才會把我當作她的兒子,那夜的天書陵才會出那麽多事。”

    如果不是要替他逆天改命,聖后娘娘或者真的可以在這場大變裡獲得勝利,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教宗說道:“既然是誤會,她的付出是對你師兄的,而非你的,你不需要承擔這份恩情。”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當時在天書陵上,至少有那麽一段時間,她是真把我當成她的兒子在看待,在愛護。”

    陳長生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麽人,她既然曾經真的把我當兒子,我就把她當母親看待。”

    教宗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

    既然他把天海當成母親看待,那麽自然要替天海送終。

    誰都無法越過這一條去。

    陳長生接著說道:“至於師父……既然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沒有把我當徒弟看,那麽我也不會認他做師父。”

    教宗看著他微笑說道:“有道理。”

    把最想說的兩句話說了出來,陳長生覺得由內而外一片清爽,便準備告辭。

    教宗看了眼檐眼之間的天空,說道:“要下雪了,記得把傘帶著。”

    這句話有沒有深意,陳長生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些擔心這位非常照顧自己的長輩因為自己的離開而心灰意冷。

    他對教宗說道:“師叔,離宮終究還是需要一個新主人的,您難道不覺得茅院長很合適?”

    教宗看著他說道:“如果合適便可以成事,我又怎會讓你離開。”

    陳長生說道:“我不合適。”

    教宗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哪裡不合適?”

    說不出來,哪怕是陳長生的對手,現在都說不出來他哪裡不合適繼任教宗。

    他是國教正統傳人,通讀道藏,天賦極高,輩份更高,性情純靜寬仁,是教宗的最好人選。

    以往可能還會有人拿他的年紀說事——他畢竟太過年輕——然而現在南方已經有了位比他還小的聖女。

    “我太不成熟,年輕沖動,容易耽誤大事。”

    陳長生看著殿外陰暗的天空,想著稍後自己就要去做的那件年輕沖動的事情,有些緊張,又有些不安。

    “這就是我選擇你的原因啊。”

    教宗感慨道:“如果你正值青春,便成熟穩重地像塊木頭一樣,將來最多也就是第二個我,對國教,對眾生又有什麽意義?”

    陳長生聽懂了,認真說道:“不管我會不會留下來,我都會按照師叔您的要求努力修行。”

    教宗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很是欣慰,說道:“如果你要離開京都,記得把我的寶貝帶走。”

    陳長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才發現原來是那盆青葉。

    ……

    陳長生出了離宮。

    這個消息再一次在極短的時間裡傳遍整座京都。

    北兵馬司胡同的那方庭院,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周通坐在太師椅裡,左手平端著紅泥茶壺,右手輕撫壺肚前端,看著地面,面無表情問道:“他去了哪裡?”

    數名官員對視一眼,然後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三路都確定他進了魏府。”

    周通聽著這句話,擡起頭來,瞇著眼睛望向那些下屬,聲音微尖問道:“魏府?”

    官員們急忙應道:“大人,絕對沒有弄錯。”

    周通知道下屬們不會弄錯。

    他只是一時間沒有想起來,魏府是哪家府上。

    而且他想不明白,陳長生離了國教學院、出了離宮,為何還沒有來北兵馬司胡同……殺自己。

    魏府究竟是什麽地方?

    清吏司沒有反應過來,京都所有勢力,相王、中山王、徐世績、就連離宮也沒有反應過來。

    陳長生已經來到了魏府深處。

    天空裡的雪終於落了下來,漸漸鋪滿草地。

    就像魏府男主人的臉,很是蒼白。

    陳長生看著此人說道:“魏大人,你好。”

    那位魏大人顫聲說道:“陳院長好,不知您來下官家有何貴幹?”

    陳長生的眼睛很明亮,態度很端正,聲音很誠懇。

    “我來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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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4 18:50: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初雪落


     誰都知道陳長生今天要殺人,人們盯著京都很多地方,北兵司胡自然是重中之重,就連皇宮也沒有放過。然而沒有人能夠想到,他走出離宮之後,沒去北兵馬司胡同,沒去皇宮,而是去了魏府。

    這讓很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然後生出與周通相同的疑惑。

    魏府是什麽府?為什麽陳長生先去了這裡,難道在他心目中,這裡的重要性還排在皇宮和周獄之前?

    緊接著,有些人想了起來,當朝禮部侍郎姓魏,剛剛被他休掉的妻子姓薛,是薛府的大小姐。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陳長生去魏府做什麽?替薛府出氣?還是想要勸說魏侍郎與妻子重歸與好?

    魏侍郎剛認出陳長生的那一刻,便開始緊張地思考對方的來意,也得出過類似的結論。

    陳長生肯定是來替薛府出氣的,或者,他是來“勸”自己與薛之華複合的。

    這裡的勸字,當然是逼字。

    魏侍郎有些生氣,但不敢表現出來。

    如果他真把下堂妻接回來,魏府當然會失些面子,他肯定要受不少委屈,但……還能怎麽辦呢?

    陳長生是未來的教宗,權力地位遠他之上。

    他已經做好準備,當陳長生提出要求後,他應該怎樣緊張憤怒卻又不過於激動、勉強但依然不失風範地接受對方的要求。

    便在這時,陳長生說出了自己的來意,眼睛明亮,態度端正,聲音誠懇——我來殺你。

    雪花飄飄,落在庭院裡,天地間一片死寂。

    魏侍郎站在雪中,臉色蒼白,微微張嘴,很長時間都沒有說出話來。

    原來,不是來鬧事的,也不是來逼婚的,而是,來殺人的。

    他是禮部侍郎,在普通人的眼裡,仿佛高山般不可攀爬,但這時站在他身前的年輕人,對他來說才是座真正的高山。

    未來的教宗要殺你,誰還願意來救你?除了死亡,你不可能還有別的結局。

    你應該緊張憤怒卻又不過於激動、勉強但依然不失風範地接受對方的要求……去死。

    沒有人想死。

    “我雖然做了很錯的事情,但並沒有必須去死的道理。”

    魏侍郎盯著陳長生的眼睛,眼神變得格外幽暗,呼吸變得極其急促。

    “是的,無論周律還是教典,都沒有說,逐妻下堂便要被處死,換作以前,我肯定不會殺你,但現在我的想法有所不同,矯枉並不需要一定過正,但做錯事一定要付出代價,要被人看見,你忘恩負義,我要告訴世人與教徒,你這樣做是錯的。”

    陳長生最後說道:“而懲罰醜惡,便是歌頌美好。”

    說這段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很明亮,語氣非常認真。他不是在說假話,不是在刻意嘲弄對方,不是想要在臨死之前羞辱一番對方,而是真這麽想的。他來魏府殺人,就是希望在以後的世界裡,像這樣的事情能夠少一些。

    魏侍郎蒼白的臉上現出兩抹極不正常的紅暈,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在他這樣的“正常人”看來,現在的陳長生就是個瘋子。誰會因為休妻這樣的事情付出死亡的代價?就算有些忘恩負義,薄情寡幸,郎心如鐵……可是,為什麽要死呢?他的妻族,還有被他休掉的妻子,如果不出意外,確實會被朝廷整死,可是……那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如果這是殺人的借口倒也罷了。

    但不是,這就是陳長生殺人的理由。

    他的眼睛越明亮,語氣越認真,在“正常人”看來,便越瘋狂。

    魏侍郎望向雪中的院墻,想要找到活下去的可能,發現只是徒勞,終生絕望,痛苦地哭出聲來。

    微雪落在紙上,發出很輕微的聲音,很脆,就像美好的事物被撕毀時發生的呻吟。

    那是一張白如初雪的紙,上面有幾個黑洞,看著異常恐怖。

    一道聲音從一個黑洞裡傳了出來:“都說我是瘋子……我看你比我還要瘋。”

    ……

    很多人都知道,畫甲肖張的心性暴烈,精神有些問題。

    但今年初冬,當他在雪裡看到陳長生睜著明亮的眼睛、用認真的語氣對魏侍郎述說自己的殺意時,生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他覺得陳長生才是個瘋子,一個一本正經的瘋子,這讓他很吃驚。

    陳長生看見樹後的肖張時,也很吃驚。整個京都,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會來魏府,相信這時候很多人正在向這邊趕過來,為何肖張會提前在這裡等著自己?

    “你怎麽會在這裡?”他一臉驚訝問道。

    同時,那把鋒寒至極、無垢亦無霜的短劍,已經刺破了衣袖以及三人之間訝色,來到了魏侍郎的咽喉之前。

    肖張臉上覆著白紙,自然沒有表情,但所有看到這張白紙的人,仿佛都看到了不屑。

    這份不屑自然是針對陳長生的劍,如同無聲的怪笑,充滿了嘲弄的意味。

    你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殺人?

    鐵槍破飛雪而起,振衣連袂而動,破寒意,而要開天地。

    只需動念,鋒寒無比的鐵槍之尖,便要與陳長生的劍相遇。

    陳長生的天賦再如何了得,哪怕在國教學院裡勝了林老公公,今日劍與槍正面相遇,又如何是肖張的對手?

    下一刻,肖張的鐵槍便會破了陳長生的劍。

    他會站在魏侍郎的身前。

    京都初雪這天的第一場刺殺,便會無疾而終。

    哪怕到了這一刻,看起來,似乎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終究會有意外。

    比如今日。

    肖張臉上的白紙嘩嘩作響,那份不宣諸口的嘲弄與不屑消失無蹤。

    無聲的怪笑變成了真實的怪叫,響徹整座周府,撕裂了雪空。

    鐵槍的痕跡發生了極微妙的偏差。

    沒能刺中那把劍。

    寒劍破空而去,帶起了一道鮮血。

    鮮血沖入飛雪之中,化作一幅美麗的畫面。

    一個事物破空而起,嗚嗚亂轉,高速旋轉,然後落下,濺起幾縷冰雪。

    那是魏侍郎的頭顱,未能閉眼。

    肖張霍然擡頭,望向前方,面色驟寒,如見深淵。

    魏府門口,出現了一位青衣人。

    那人雙眉微耷,十分愁苦,百分不願,懷裡抱著一把未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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