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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aeol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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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擇天記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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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8 09:39: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新元


    從三天前開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聖後娘娘,而變成了一個叫做陳余的年輕人。

    他是先帝與聖後唯一的兒子,也是二十年前離奇失蹤的昭明太子。

    他是國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養二十年的學生,是十四位陳家王爺與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麽問題?

    陳長生知道皇宮里有問題,但如果這時候對話的對象是唐三十六,他或者會說,否則,他會保持沈默。

    陳留王誤解了他的沈默,想著大朝會上,那個靜靜坐在皇椅里、臉上無悲亦無喜的年輕男子,覺得胸口有些微悶,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強硬起來,對陳長生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他的殘障,會成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陳長生低著頭說道:“有師父在,有林老公公在,無論你的父親還是中山王,都不敢毀諾,而且天海家一定會支持他。”

    沒有對朝堂上的局勢發表過任何意見,不代表著思考過,不代表沒有這方面的眼光。

    做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會扮演好這個角色,否則那夜冷漠地註視著她的死去,便會變成一場笑話。

    陳留王盯著陳長生的眼睛說道:“你不是陛下,你無法體會到他此時的壓力。”

    陳長生說道:“師兄不是喜歡做皇帝的人,他的壓力不是來自於那些野心家,而是來自於皇位本身。”

    陳留王心想世間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陳長生即便經歷了天書陵之變,依然還是有些天真,不夠成熟,忍不住嘆了口氣。交談到了這個程度已經算是相當深入,陳長生始終不肯接話,他也沒有辦法,伸手拍了拍陳長生的肩頭以示安慰,便離開了國教學院。

    那天夜里皇宮死了很多人,接下來的兩天里,還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無論是那個陳長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監首領,還是秋芳宮里那些本來就沒有名字的小宮女,都變成了一縷幽魂,然後像被擦拭幹凈的血漬一樣,漸漸被所有人忘記。

    但即便出了這麽的事情,死了這麽多人,皇宮也沒有亂,因為謀劃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請回了很多皇宮里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宮的隨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這樣的先帝舊人,曾經迫於天海聖後的威嚴退出京都,現在都回來了。

    太傅白英也回來了。

    秋風從殿外灌入,拂動他的白發,卻拂不動蒼老面容上的一根皺紋。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閱,都是朱紅色的字跡,字體有些秀氣,但不失風骨,隱見堅韌,至於書寫的意見,往往只有簡單數句,卻極有見地,並且極為老練,為朝堂與部官以至州郡當地官員都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余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與威嚴,擡起頭來,望向旁邊的書案。

    曾經的西寧鎮年輕道士,已經變成現在的大周朝年輕皇帝,身份地位的變化,並沒有讓他與以前有什麽太大的改變。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案後,安安靜靜地翻著書,看著書,偶爾拿起朱筆,在上面寫些什麽。

    仿佛還在西寧鎮舊廟,讀著道藏,寫著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歷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樣分析判斷決定,他這是在跟隨太傅學習如何統治一個國家。

    太傅眼睛微濕,生出無限感慨,心想先帝與娘娘的親生兒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視線落在年輕皇帝的腿上,左袖上,還有那絡黑發上,沈默片刻後,嘆息想著,世間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課結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輕的皇帝在太監的攙扶下,有些困難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禮。

    太傅退出殿去,太監低聲問了幾句什麽,年輕的皇帝搖了搖頭,說了幾句,神情溫和。

    無論是那名太監還是在周遭服侍的宮女,再次松了口氣。

    這幾天皇宮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當他們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斷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時候,真的絕望了——他們見過太多畸余之人,知道這種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這樣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會被重懲,他們甚至已經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斃的心理準備,哪里想到,陛下這兩天不要說動怒,就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他們從來看見過出現過這樣溫和的主子,就連當初被養在皇宮里的少年陳留王,也偶爾會發些小脾氣。那些在心里念著聖後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大周迎來這樣一位君王……至少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事情。

    年輕的皇帝陛下開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擇著清淡的吃,油膩的只吃了幾筷,湯只喝了小半碗。

    飯畢,小太監呈上濃釅的紅茶,助以消食,皇帝搖了搖頭,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監依命送上清水,然後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這究竟是像誰呢?先帝還是聖後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飲食、養生,只與一個人很像,那個人叫陳長生。

    準確來說,應該是陳長生和他很像。

    在西寧鎮舊廟,十四年間,都是他在做飯,他按照陳長生的喜好與需要在做飯。

    陳長生的性格,陳長生的喜好,陳長生喜歡的菜,都是隨他來的。

    陳長生本就是他養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階上,望向暮色下的宮墻那邊。

    他知道陳長生就在那處,相隔其實並不遙遠,不過數百丈距離。

    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因為無法相見,之所以無法相見,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仿佛被鍍上了一層異色,他站在殿側某處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一直靜靜地看著他。

    年輕的皇帝陛下看著國教學院的方向,沈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轉身,對著那處木窗行禮。

    商行舟很認真地回禮。

    師生之間隔著窗,窗間沒有任何事物,是一片虛,但並不意味著真的什麽都沒有。

    他們是師生,亦是君臣。

    ……

    ……

    甘露臺上秋風四散,隨著夜色漸濃,臺邊的夜明珠也越來越明亮。商行舟負手站在臺畔,看著京都里的街巷,看著這個已經很久未見、但絕不陌生的世界,面無表情說道:“中山王昨夜對崔尚書,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孫。”

    到了今天,世人皆知,他是太宗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所做的這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遺誌。

    中山王的這句話看似有些含混,實際上非常清楚。

    既然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孫,那麽商行舟完全可以支持他,不見得一定要支持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

    “嫡這個字不能亂用。”甘露臺後方傳來一道聲音。

    商行舟轉身望過去,問道:“你有沒有什麽想法?”

    那個人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如果說沒有想法,那自然不確,但我很清楚,這不是我現在應該想的事。”

    商行舟神情不變,眼神里卻多了很多滿意的意味。

    那個人很年輕,一身青衫,腰間系著根明黃的帶,容顏清俊,竟是陳留王。

    商行舟說道:“那你想要說些什麽?”

    陳留王平靜說道:“陳長生準備離開。”

    教宗去國教學院的時候,也以為陳長生已經離開,或者正在收拾行李。

    陳長生沒有這樣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沒有離開的想法。

    商行舟沈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會讓他離開。”

    陳留王說道:“您非要把他留在京都,究竟有什麽意義呢?”

    商行舟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說道:“我這一生有兩件必須要做到的事情,第一條已經完成了。”

    如果是教宗在場,便會知道,他說的第一條是推翻天海聖後的統治,第二條則是徹底戰勝魔族。

    陳留王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為何他會在這時忽然提到這些事情。

    便在這時,暮色濃極的天空里,忽然出現數道極其清楚的裂痕,緊接著,數道淒厲的鳥鳴響徹天地之間。

    十只紅雁以及四只紅鷹自遙遠的北方雪原歸來,能夠回到京都的,只有三只紅雁與兩只紅鷹。

    它們帶來了一個人們困惑已久也是期待已久的消息。

    雪老城依然封城。

    魔族軍師黑袍與魔帥聯手叛亂。

    大亂。

    暴雪成災。

    七位魔將身死。

    南客逃亡,遁入風雪之中。

    魔君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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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9 22:32:55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aeolian 於 2015-11-12 19:03 編輯

第十四章 莫名


    皇城諸門緊閉,在京的神將、諸部的朝臣、王爺們已經來到了宮里,茅秋雨與白石道人也從離宮趕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從雪原抵達南方的情報越來越多,那個震驚整個大陸,可能會帶來無數動亂的消息,漸漸有了更多的細節,更多的畫面。

    三天前,也就是京都天書陵之變的當夜,雪老城里也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魔帥忽然打起叛旗,帶領大軍強攻魔宮,魔君遭到魔族軍師黑袍與一名元老會的隱藏強者偷襲,身受重傷,墜入幽泉之中,斷無幸理。

    魔族公主南客動用暴血秘法,強行打破魔宮屏障,化身孔雀向東南飛去,借漫天風雪成功逃脫,七名忠於魔君的魔將與數萬名魔騎在這次叛亂里被殺死或者被處死,雪老城的街巷里到處都是血色,如碧波一般,令人睹之生畏,其後,黑袍與魔帥奉魔君最小的兒子登基為帝,連頒數道魔旨,要求魔族諸野的部落以及軍隊宣誓忠誠,同時下達了對南客的必殺令。

    這是怎麽回事?殿內的大周諸公面面相覷,哪怕已經從多個不同途徑證實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可是人們依然難以相信……一千年來人族最大的敵人、那個曾經像陰影一樣籠罩在北方的魔鬼、就連太宗皇帝陛下都沒能殺死的他……居然就這樣死了?

    是的,千年之前,魔君敗於周獨|夫之手,身受重傷,今年在寒山里為了破掉天機老人的陣法,也消耗了很多精血,很少人還知道,魔君在回歸雪老城的路途上,還曾經遇到過白帝,想必那場驚天動地的戰鬥,也必然讓他傷勢加重,可是他怎麽就死了呢?

    最令人無法理解的是,他怎麽可能死在一場叛亂中?

    要在魔族內部找到某個勢力推翻魔君,絕對不會是元老會,也不可能是那些已經被殺破了膽的部族,只可能是掌握相當多魔族軍隊、自身實力也異常恐怖的魔帥,以及那位神秘莫測、暗底里不知道培植了多少勢力的黑袍,而且,還必須是他們聯手。

    問題就在於,就連想象力最誇張的那些說書人,也不敢往這個方面去想。

    舉世皆知,魔族軍師黑袍與魔帥勢成水火,如果不是魔君親自鎮壓,多番調停,雙方根本不可能共存。

    這不可能是假的,因為這種局勢已經維持了數百年時間。那麽究竟是誰,能夠讓黑袍與魔族摒棄前嫌,冒著如此大的風險,給予對方如此大的信任,聯手向魔君發出了如此陰險而又可怕的一擊?

    人們的視線下意識里望向某處——那里是大殿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很是幽靜,沒有太監宮女站在那里,只有一排珠簾,隨著秋風輕拂,珠簾擺蕩無聲,隱約可以看到後面的畫面,簾後沒有座椅,而是一條長廊。

    那條長廊通往殿後一個很普通的房間。

    很多年前,淩煙閣里那些畫像上的傳奇名臣們,都習慣在那個房間里喝茶、下棋、罵娘,打發著上朝之前的那些無聊時光。

    現在,太宗陛下早已魂歸星海,那些傳奇的名臣也早隨之而去,再沒有誰敢在皇宮里如此放松,也沒有誰會刻意那般寬宏,甚至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忘記了那個普通的房間里曾經發生過的那些故事。

    有一個人沒有忘記,因為他就是那個年代的人。

    他沒有登上淩煙閣,他沒有那些傳奇名臣的名氣,但事實上,在那個年代里他比淩煙閣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更加重要,因為那些傳奇名臣臨死之前,被吳道子畫上紙面之前,都曾經被他親眼看過,換個角度來說,那些傳奇名臣都是被他送上淩煙閣的。

    他現在就在那個普通的房間里。

    不知道是在追憶那些曾經的戰友,還是在向太宗!帝陛下稟報什麽。

    ……

    ……

    天書陵之變時,天海聖後曾經問過,誰來解決魔族的威脅。

    商行舟說,他能夠解決。

    汗青相信他能夠解決,所以才會擲出霜余神槍,完成那記秋殺。

    三天時間過去了,魔君果然死了,雪老城大亂,商行舟證明了自己的話。

    汗青這個時候,或者正在往雪老城趕去,曾經的魔族太子,會看著自己的幼弟登上魔君之位嗎?

    殿里的大人物們,看著那排無聲擺動的珠簾,震撼無語。

    他們看不到商行舟的身影,但眼神里依然充滿了敬畏的神情。

    ……

    ……

    有雲的時候,京都的燈火會被折回一些,於是夜色無法太濃。

    沒雲的時候,滿天的星辰會照耀人間,夜色依然無法太濃。

    總之,在京都這樣的繁華地,總是很難看到極濃的夜色,更不要說伸手不見五指,除非暴雨催著人們熄了自家的燈火。

    星光被飛舞的紅雁與數輛極為珍貴的巡天輦撞散,陳長生站在大榕樹上,有些莫名其妙地開始懷念三天前那場暴雨。

    或者是因為三天前,很多事情都還沒有發生,那時候他還有機會,假裝自己的人生是寧靜美好的。

    就像三年前,落落和他兩個人在國教學院的那段時光一樣。

    然而一年前,唐三十六便在這棵大榕樹上對他說過,他的老師有問題,很多人都有問題,你要好好想一想這些問題。

    陳長生想過那些問題,只不過他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與智慧。

    唐三十六走了,被唐家的人強行帶回了汶水,不知道可還會有回來的那一天。

    徐有容走了,被天海聖後派莫雨強行送回了聖女峰,不知道她再次回到京都的時候,這座城會掀起多大的風雨。

    折袖走了,?像一只真正的孤狼消失在京都的夜色與燈火里,但他一定還在京都,只是不知道在準備做些什麽。

    真正令陳長生感到有些落寞,或者說難過的是:周通還活著。

    他已經知道了天書陵之變那夜的全貌。

    那座種著海棠樹的小院毀了,周通卻得很好,而且……他還毒死了薛醒川。

    京都局勢的轉變,由皇輦圖失效那刻開始,可以說,周通在其間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他背叛了天海聖後。

    陳長生可以接受這一點。

    因為折袖是狼,周通是狗,狼行千里吃肉,狗是吃屎的。

    可是,徐世績也叛了。

    就連,天海家也叛了。

    這些讓陳長生難以接受。

    和立場陣營無關,只是難以接受。

    這樣的世界實在是太莫名其妙。

    他實在沒辦法喜歡上這樣莫名其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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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2 19:04: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死事


    那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有自己的運行規則,死板、單調,重複,哪怕偶爾出現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節?可如果往深裏望去,依然還是那些陳年舊事的翻版,無論陽光底還是星空下,都沒有新鮮事,陰謀與背叛裏盡是令人作嘔的腐朽味道。

    對這個世界依然充滿期待、希望,依然有勇氣在陽光裏直視黑暗,在星空裏仰望道德的年輕人,對這樣的世界自然無法生出任何好感,比如唐三十六,但在汶水唐家那位喜歡無聲而笑的二爺眼裏,在天海家那些老人的眼裏,在周通的眼裏,年輕人的想法總是那樣的幼稚可笑。

    人生不能是一場扮家家酒——陳長生甚至能夠想到,從京都被押回汶水的旅途上,唐三十六會聽到多少句類似的話。他也能夠想象得到,這時候在東禦神將府,滿臉肅容、一身正氣的徐世績,在滿桌菜肴撤下後,會對著夫人振振有辭地說,自己這個父親做任何事情都是為了女兒,如果不是我當機立斷、力挽狂瀾,聖后娘娘死後,你以為她還能在聖女的位置上安穩地坐下去?

    星光微散,夜色漸濃,國教學院門前忽然有些騷動,然後蘇墨虞匆匆來到湖畔,把那個消息告訴了他。

    雪老城的消息確實很令人震驚,陳長生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魔君死了,對他來說這是極好的事情,在周園裏,他和徐有容數次險些被南客殺死,他對那個眼距有些開闊的魔族小公主沒有任何好感,只是想著曾經你死我活的對手,在這場波瀾壯闊的大變裏,就像水花一樣消失,難免還是會有些微惘。

    “離開京都吧,這是最好的選擇。”蘇墨虞對他說道。

    陳長生明白他的意思。

    魔君的死亡,魔族的內亂,讓布置這一切的商行舟,登上了神壇,在人類的記憶還沒有徹底淡去之前,沒有人還會有勇氣反抗他。

    今天教宗陛下以極其強硬的姿態,保護了他和國教學院,也只能維持一個均勢。

    可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已經老了,快要死了,如果那天真的來臨,陳長生該如何面對那個人?

    那個人將會成為整個大陸的神明,而且是他的老師。

    陳長生再次沈默了很長時間。

    他確實想要離開京都,在藏書樓裏枯坐的這段時間裏,曾經數次想要收拾行李,最終卻放棄了。

    他知道自己無法離開,因為那個人不會允許他離開自己的視線,除非他死去。

    余人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在皇宮裏靜靜地做著自己的皇帝。

    陳長生在國教學院默默地等待著時間的流淌。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商行舟的人,甚至比教宗陛下還要更加了解。

    雖然以前他們心目裏的老師只是一個普通的道人,現在卻是一位道尊。

    但無論是普通道人還是至高無上的道尊,都是他們的師父。

    ……

    天書陵之變後第四天,又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從寒山傳來。

    天機老人在天池畔的一間小屋里安然逝去。

    這位八方風雨之首,與教宗、商行舟同年代的老人,終究還是沒能敵過時間以及傷痛,神魂回歸了星海。

    被這個消息震動片刻後,京都再次進入有序的混亂之中。

    之所以說混亂,是因為到處都在死人,都在抄家,之所以說有序,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在朝廷的強力控制下進行的,無論波及範圍,還是烈度,都在一個大多數人都能夠承受、也不至於引發民眾太多惡感的程度之下。

    天海朝的大臣死了一些,被抓進大獄裏的,絕大部分都已經放出來了,只有幾位死硬派還在苦撐,或者能夠撐到秋後處決。

    或者是因為陳觀松被天海聖后用天鳳真火活活燒死、汗青真實身份被揭露外離開京都,大周朝找不到一個有足夠資歷的名將壓陣,諸州郡軍府裏不時有激烈的戰鬥發生,於是軍方的清洗也要來得相應更加冷酷暴烈很多。

    雪老城叛亂讓七名魔將身死,大周朝方面則已經有八位神將死去,還有數名神將心灰意冷,解甲歸田。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是,依照宮裏傳出的旨意,薛醒川神將以及羽林軍裏那些忠於天海聖后的將軍的屍身,至今依然棄在城外的官道旁示眾,不準入土。

    舉世皆知,薛醒川神將與天槌神將是天海聖后的左膀右臂,最忠誠的部屬。

    天槌神將的遺體,已經化作青煙,隨天海聖后一道歸天。薛醒川卻無法得到相同的待遇。

    不說薛醒川當年在北方軍府力抗魔族大軍,曾經為大周朝立下極大功勛,即便他只是一名普通將軍,何至於死後還要承受這樣的羞辱?

    很多人都覺得這不對,但不敢反對,因為這是皇宮裏傳出的旨意,而且人們知道,這是某些大人物對京都某個傳聞的強硬回應。

    在那個傳聞裏,薛醒川死在周通的陰謀之下。

    周通背叛了天海聖后,還背叛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人們對周通的痛恨以及不恥,隨著傳聞的播散,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時,宮裏那道旨意出來了,薛醒川與那些羽林軍將領被曝屍。

    那些大人物就是要通過如此冷酷的展示,告訴所有世人,只要願意與天海聖后切割開來的人,都會得到他們的寬仁以及最強硬的回護,他們甚至不惜用這種羞辱死者的方式,來表明自己的意志,來替周通撐腰。

    大陸一直流傳著一句話,如果周通死了,來替他收屍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叫就是薛醒川。

    現在薛醒川死了,死在周通的手裏,卻還要因為周通的緣故,死無葬身之地。

    這很令人齒冷,很多人開始憤怒,可是整座京都依然鴉雀無聲。

    可能是因為天機老人的死訊,讓世人聯想到天書陵之變那夜教宗陛下的話,他也已經老了,快要死了。

    如果教宗陛下都死了,那麽誰能承受得住那位道尊的怒火?

    有人可以承受得住,或者說她根本都沒有想過,能否承受的問題,因為她是薛醒川的妻子。

    清晨時分,薛夫人第四次走出城門。

    她來到官道上,望向道旁那些被隨意擱在地上的死者遺體,依然沒能分辯出來哪具是自己的夫君。

    然後她望向負責看守的刑部主事,說道:“大人您好,我想替先夫……”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疲憊,雙唇乾枯,但神情依然平靜,自有一股凜然之意。

    那名刑部主事沒有讓她把話說完。

    啪的一聲清脆鞭響!

    薛夫人的裙擺被抽破了一角。

    可能是因為被薛夫人的平靜與凜然之意震懾住了,從而覺得有些羞惱,刑部主事的聲音有些尖銳,難聽到了極點。

    “薛醒川追隨妖后逆行倒施,以謀反論罪,曝屍十日,然後餵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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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2 19:05: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生者


     薛夫人沒有被嚇到地上,也沒有動怒,看著那名刑部主事輕聲說道:“大周律裡沒有這條。”

    那名刑部主事見她不肯退去,還如此平靜,不由更加憤怒,示意部屬上前驅趕,罵道:“你這老賊婆,若再不滾,繼續阻礙本官執行公務,休怪本官對你不客氣,到時候你可不要怕痛!”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薛夫人性情再如何堅毅,也無法越過那些兵士手裡的長槍,神情黯然準備離開,忽然覺得聽到的這句話有些耳熟。

    她又看了眼那名刑部主事,發現有些眼熟,有些不確定問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

    那名刑部主事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厲聲喝道:“把這人給我趕走!”

    城門司士兵們走上前去,準備把薛夫人逐走。

    薛夫人忽然想了起來,看著那人神情微異道:“你是天海盛?”

    那名刑部主事臉色微白,聲音變得更加尖厲,對著人群喊道:“你們這群廢物還在等什麽!”

    聽著這話,城門司士兵們再不敢耽擱,舉起手里的兵器,作勢向薛夫人便要落下,想要把她嚇走。

    薛夫人卻仿佛沒看見這些泛著寒意的刀劍,只是盯著人群外的那名刑部主事,面帶譏誚,還有一絲沈痛。

    她確實見過此人,就在自家的府上。

    此人是天海家的一個旁戚,托著天海家的關系,死乞白賴地找了門路上府,對薛醒川與她無比恭敬,送上極重的禮物,便是想要謀一個差事。

    薛醒川從來不收禮,她也如此,不過事情最終還是替此人辦了,畢竟也不是大事。

    數年時間過去,看來此人在部堂裡經營的不錯,竟是任了主事,而且沒有受到任何牽連,現在依然被朝廷予以重任。

    想著當年此人的那副嘴臉,再想著今日此人的這副嘴臉,薛夫人只覺得好生諷刺。

    數日來這場京都的清洗裡,態度最激烈,手段最兇狠的人,並不是那些反天海多年的老臣、甚至也不是那些陳家的王爺,而是天海朝那些曾經顯得最忠心耿耿的朝臣,那些曾經最囂張的天海家的屬吏。

    這有些瘋狂,不可思議,但其實無數年來的歷史,都是這樣的。

    大事之後,表現最瘋狂的、經常做出一些最不可思議舉動的人,就是那些背叛者,似乎只有通過這種近乎歇斯底里的表現,他們才能證明自己現在的忠誠與以前的忠誠並不相同,才能說服自己不用擔心會被新的當權者拋棄,從而獲得免於恐懼的自由。

    這名刑部主事如此,城門司如此,宮裡的某些太監如此,天海家的屬吏如此,周通也是如此。

    聽說那天淩晨,周通接受了聖光術的治療,重傷初愈,便立即重新召集清吏司的下屬,開始視事,替新朝保駕護航。

    想著這些傳聞,看著那名刑部主事,薛夫人笑容裡的譏諷意味變得越來越濃,越來越刺眼。

    那名刑部主事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刺花了,惡意陡生,不再讓人把她趕走,喊道:“把她給我抓起來!”

    ……

    離宮。

    茅秋雨看著正在給青葉澆水的教宗陛下,說道:“宗祀所清點完畢,學生全部都已經回來,離宮附院……有兩名學生被送去了周獄,司源稍後會親自去要人,青矅那邊相對安靜,天道院所有院門已經關閉,沒有學生能夠出去,只是國教學院那邊沒有理會。”

    盆中的青葉明明只比以前少了一片,但看上去卻像是缺少了很多,有些空虛的感覺。

    教宗沒有回頭,說道:“既然這些事情處理妥了,就去替薛將軍送行吧。”

    茅秋雨應下,轉身向殿外走去,片刻後又折轉了回來,說道:“有人去了。”

    教宗身體微頓,問道:“誰去了?”

    茅秋雨說道:“那位。”

    教宗有些不解,說道:“那孩子心有善意,但性情並不是這樣直接。”

    茅秋雨搖了搖頭,說道:“據說是剛好路過。”

    ……

    在藏書樓裡靜坐三天,然後便迎來了林老公公、陳留王以及教宗陛下三位訪客。

    陳長生只知道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並不知道這些天京都裡發生的事情。

    當時,他和蘇墨虞正在京都裡閑逛。

    之所以會出門閑逛,是因為京都的局勢已經漸漸平靜下來,他在藏書樓裡坐得太久,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有些凝滯,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很難離開京都,並不意味著自己不能離開國教學院,最重要的是,他想找到折袖在哪裡。

    樹葉落在洛水裡,輕輕擺蕩著,他就像這些樹葉一樣,漫無目的走著。

    或者是因為依循著內心深處的想法,就這樣走著,他和蘇墨虞便走出了城門。

    這也是因為京都本來就沒有什麽城墻,城門太不顯眼的緣故。

    官道兩側的柳樹,在眼前蔓延成兩條筆直的青色線條,在蕭瑟的秋日裡,很是令人愉悅。

    如果沒有那些哭喊聲、喧鬧聲,如果沒有那些血,那些腥臭的味道的話。

    陳長生看到了官道上的血跡,還有官道外田野裡的烏蠅。

    已經很寒冷的秋天,居然還有成群的烏蠅,真是令人厭煩,就像那些殺氣騰騰的城門司兵卒,還有那些官員一樣。

    有很多京都民眾在場。

    通過人們帶著敬意的議論與不恥的低聲咒罵,陳長生和蘇墨虞很快便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人群最前方的那名疲憊、憔悴、虛弱、卻又堅毅、從容、勇敢的婦人。

    原來是薛醒川的夫人。

    然後,他看到了那些渾身是血、身受重傷,眼睛裡卻看不到任何悔意,只有憤怒與不甘的堅毅而勇敢的士兵。

    原來是薛醒川的兵。

    ……

    先前那刻,就在那位刑部主事命令下屬對薛夫人下毒手的時候,十餘名軍士忽然間從城門裡沖了出來。

    這些軍士來自蔥州軍府,受嘉獎回京都秋休。

    蔥州軍府,是薛醒川當年發跡的地方,也是他與魔族對抗,立下最多軍功的地方。

    薛醒川回京多年,自然不會認識這些普通的軍士,但這些軍士沒有忘記自己的將軍。

    他們一直在暗中等待,準備尋找機會偷走薛醒川的遺骸安葬,直到薛夫人遇到危險,他們再也沒有辦法隱藏下去。

    混亂很快便結束,薛夫人受了些驚嚇,沒有受傷,那些來自蔥州軍府的士兵,則是死傷慘重,慘不忍睹。

    一位來自城門司的裨將,看著那些渾身是傷的蔥州軍府士兵,厲聲喝道:“薛河神將已經被擒,過些天便要被押回京都受審,你們這些昏了頭的小兵,居然敢抗旨傷人,莫不是要謀反不成?”

    薛夫人聲音微顫卻依然失禮數地說道:“將軍,我們只是要收屍,不是謀反。”

    那名裨將看著她,沈默片刻後說道:“夫人,誰敢替尊夫收屍,誰就是謀反。”

    那名刑部主事看著薛夫人微諷一笑,帶著極深的惡意。

    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不過直到此時,才有人明白的說了出來。

    天海聖后死了,薛醒川死了,薛河過些天也要死了,曾經聲震大陸的大周第二神將,現在什麽都不是。

    他的遺骸無處安葬,成為了朝廷力量的展示,以及對毒殺他的兇手的某種昭彰。

    他的遺孀將會受盡羞辱,最終或者投水而死,或者懸梁而亡,或者淒苦度日,直至老死。

    他的遺部也將不會享受到任何榮耀,留給他們的只有無法忘卻的記憶以及傷痛。


    ……

    “入夜後,我會來處理這件事。”

    蘇墨虞攔住陳長生,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薛醒川的淒慘遭遇,是新朝的一塊試金石,或者說是城門前的那根木頭。

    蘇墨虞知道陳長生既然看見了,便一定會管,但陳長生身份太過敏感,如果出手,很容易出大事,所以他決定自己來管。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很有勇氣,又相對穩妥的一種安排,但陳長生不這樣認為。

    居然已經四天了,那怎麽能再多一天?

    他走出人群,來到薛夫人身前,說道:“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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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道理


    薛夫人是一位很有教養、很有禮數的婦人,哪怕此時她夫君的遺體還被扔在官道外的原野里,她正承受著無盡悲痛與羞辱,依然沒有失了禮數,看著這名並不認識的年輕人,輕聲道:“請問有什麽事嗎?”

    陳長生走出人群,來到她的身前,自然有事,就是朝廷現在不讓人做的事:替薛醒川收屍。

    聽著他的回答,薛夫人有些吃驚,接著生出很多感動,卻搖了搖頭,帶著傷感的笑容。

    數日來,京都看似鴉雀無聲,其實還是出現了鳴不平的聲音,只不過那些人就像此時這些來自蔥州軍府的士兵們一樣,被殘酷的鎮壓了。

    她不想這個年輕人經歷同樣的事情。

    陳長生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便被旁邊的一道冷厲聲音打斷。

    說話的人是刑部主事天海盛。

    他看著這個年輕人無視那些鋒寒的刀劍,自人群裡走出來,聽到了隨後的對話,覺得很可笑,當然,也很憤怒。

    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誰,見著此人身上帶著書卷氣的院服,以為和前兩天那些被熱血沖昏了頭腦的青藤六院學生是一類人。

    “你的那些同窗,現在有的被送進了周獄,有的被打了數十道鞭子,現在都被關在各自的學院裡。”

    他厲聲喝道:“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來鬧事,難道你瞎了眼嗎?”

    此時的官道兩側,到處都是城門司的騎兵以及刑部的捕快,黑壓壓的一片,至少有數百人。

    先前那些來自蔥州軍府的士兵,若以本領論,自然不弱,但在這樣的陣勢前,根本掀不起任何風浪,便重傷倒地。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青藤六院學生,看著這樣的畫面,居然還這樣站了出來,那確實有些過於熱血,甚至可以說是魯莽。

    在天海盛這樣的官員看來,這樣的學生,自然是瞎了眼。

    陳長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過類似的話了,自從那年春天他進入國教學院之後。

    無論聖后娘娘還是天海家主,甚至就連寒山上遇到的魔君,或者會無視他,也不會如此輕蔑,畢竟他的身份地位已然不同。

    他沒有反應過來,於是顯得有些木訥,在天海盛看來,則是有些倔強。

    天海盛不喜歡倔強的人,因為他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倔強過,所以他越發生氣,手腕一抖。

    啪的一聲脆響,他手裡的鞭子抽破秋風,向著陳長生的臉上落下。

    他帶著怒意,沒有任何留手的意思,看這力道,若落的實了,只怕陳長生的臉上會出現一道極深的血痕。

    而且他不準備只抽一鞭,決定要把這個年輕的學生直接抽到哭,抽到在地上打滾求饒。

    看著這幕畫面,人群裡響起一陣驚呼,薛夫人臉色雪白,想要把陳長生拉開,卻哪裡拉得動。

    在民眾的眼裡,陳長生被嚇傻了,只知道看著那根皮鞭,這又有能有什麽用呢?

    忽然,清亮的鞭聲消失了。

    一枝不知從哪裡射來的弩箭,直接射斷了天海盛手裡的皮鞭!

    天海盛看著手裡只剩下半截的皮鞭,震驚無言,向遠處望去。

    就在這時,又一枝弩箭射進了他的左眼窩裡,鮮血飆射而出!

    一聲痛苦的慘嚎,從他的嘴里傳了出來。

    城門外的官道兩側,到處都是人群驚恐的呼喊聲,奔避的腳步聲,混亂到了極點。

    人群前方,天海盛捂著受傷的眼睛,痛的臉色蒼白,渾身發抖,手裡拿著半截皮鞭不停地揮舞,如同瘋了一般。

    陳長生扶著薛夫人的手臂,向後退了兩步。

    混亂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那名城門司副將厲喝數聲,命令刑部捕快冒著危險上前,把鞭子從天海盛的手裡奪了下來,準備替他治傷,同時城門司的兵士圍住了場間,無論是看熱鬧的民眾,還是那些重傷難支的蔥州軍府士兵,一個都沒能離開。

    又有騎兵向四野駛去試圖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那名弩手。

    陳長生和薛夫人就站在官道上,四周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那名城門司副將騎在馬上,看著陳長生,想要說些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陳長生看了他一眼,知道對方應該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剛才他只是看了天海盛的皮鞭一眼,那皮鞭便斷了,緊接著,天海盛的眼睛便被弩箭射瞎。

    在人們的感覺裡,他就是一個魔鬼,或者說神仙。

    城門司的士兵自然認為他是魔鬼,看他望向自家的主官,頓時變得無比緊張,不知多少刀劍出鞘,鐵槍平舉待刺。

    那名城門司副將臉色很難看,舉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動。

    蘇墨虞終於自人群裡擠了出來,看著這畫面,稍微鬆了口氣,說道:“幸虧你沒有輕舉妄動。”

    那名城門司副將說道:“他不認識陳院長,還說陳院長瞎了眼,那就是他瞎了眼,瞎眼也是活該。”

    陳長生當然是名人,但真正近距離見過他的人並不是太多,哪怕在京都也是如此。

    只是這位副將是徐世績的下屬,自然對陳長生和國教學院多有關注,所以才會認出來。

    他對陳長生說道:“但我必須提醒您,如果您堅持要這麽做,真的會……”

    陳長生說道:“我也會被指控謀反嗎?”

    那名副將的臉色更加難看,心想就算是相王,也不敢對未來的教宗安上這樣的罪名。

    “這件事情卑職無法做主。”

    ……

    城門司負責京都治安,很是重要,能夠在這裡做主的,自然是深受朝廷信任的、資歷極深的大人物。

    比如曾經深受天海聖后信任、現在也很受相王器重的禦東神將徐世績。

    人群已經被趕到遠處,知道陳長生身份後,精神一直有些恍惚的薛夫人被蘇墨虞扶到旁邊休息,官道上的人很少。

    這是因為徐世績不想自己對陳長生的對話被太多人聽見。

    三年時間過去,他與陳長生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他現在無法再以世叔的身份自居,也沒有辦法以神將的威嚴去壓制對方,如果陳長生堅持的話,他甚至需要向對方行禮。

    對徐世績來說,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

    “這是宮裡的旨意,就算是你,也不能違背。”

    他看著陳長生厲聲說道,然後神情微和,接著說道:“再說了,你與薛醒川很熟嗎?”

    今天這件事情看似是件小事,實際上,這是新朝立威的大事。

    徐世績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煩,他不明白為什麽陳長生總要來找自己麻煩,難道他對當年的事情還是懷恨於心,非要讓自己顏面掃地?

    他不想落到那種境地,所以他強行壓抑著心頭的怒意,試圖用溫和的語言勸說陳長生。

    在徐世績以及很多人想來,陳長生與薛醒川並不熟悉,以前甚至各有陣營,隱隱為敵,何至於要弄這一場。

    “我和薛醒川不熟。”陳長生看著他說道:“但聽說您和他很熟?”

    徐世績的臉色非常難看。

    薛醒川和他都是天海聖后最信任的軍方大員,前者被委以羽林軍,他則領著城門司。

    他和薛醒川當然很熟,不只是同僚,曾是同袍,更是同道,是友人。

    如果說陳長生與薛醒川不熟,沒有替薛醒川收殮遺體的義務與責任,那麽他呢?

    陳長生沒有想這麽多,只是依循著心裡的想法說著話,便讓徐世績無話可說。

    過了很長時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道:“這是旨意。”

    陳長生說道:“但沒道理。”

    徐世績寒聲喝道:“旨意就是天地間最大的道理!”

    陳長生搖頭說道:“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病了要吃藥,人死了,就該被收殮,這些才是最大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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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真人


  餓了就吃,睏了就睡,病了就治,死了就埋,這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什麼是天經地義?那就是天地之間最大的道理。

  陳長生的聲音隨秋風而遠,四周的人們沉默了起來。

  徐世績無話可說,因為在這樣的道理面前,他說的任何話都是沒有道理的。

  陳長生向官道旁的原野裡走去,衣服裡生出淡淡星輝,便是清麗的天光也無法掩去。

  徐世績神情微凜,說道:「你要與我動手?」

  這句話是威脅也不是威脅,更像是一種警告或者提醒。

  與境界實力無關,與權勢無關,陳長生把潛臺詞聽得很明白。

  ——我是徐有容的父親,你確定要與我動手?

  在奈何橋那場雪戰之前,陳長生想起徐有容時,偶爾會對她生出一些同情或者說憐憫,因為她有一個徐世績這樣的父親。

  這一刻,他覺得徐世績其實也很可憐,當然,這裡的憐字意味有些不同,有些令人生厭。

  他沒有理會,直接走進了原野裡。

  蘇墨虞按照他的意思,扶著薛夫人,在官道上等著。

  很多雙視線落在了徐世績的身上。

  城門司官兵握著劍與槍,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

  徐世績知道自己什麼都不能做。

  那枝把刑部主事天海盛的眼睛直接射瞎的弩箭,明顯發自神弩。雖然無論刑部的捕快還是城門司的騎兵,都沒有發現那名弩手,但他確定,國教騎兵肯定就在不遠的地方。而且在城門深處的巷口,他已經隱隱看到了數名紅衣主教的身影。

  很快,那幾位紅衣主教便來到了場間,隨之而來的還有很多教樞處的教士。

  教士們無視徐世績的視線與城門司、刑部眾人的神情變化,開始醫治那些受傷的蔥州軍府士兵。

  原野裡的事情,自然也有人接手。

  陳長生回到了官道上。

  薛夫人到了此時才確認他的身份,有些吃驚,很是感動,誠摯說道:「謝謝您的恩德。」

  陳長生說道:「您不必客氣,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情,只是偶爾走到這裡來看到。」

  薛夫人說道:「只擔心這件事情會影響到您。」

  陳長生說道:「無妨。」

  徐世績一直在旁冷眼看著,發現他與薛夫人素不相識,才真的確認他與薛府之間沒有任何交情,愈發覺得不解。

  為了一具屍身,對抗宮裡的旨意,與自己的老師背道而馳,這樣做值得嗎?

  他看著陳長生問道:「我不相信你就是為了所謂道理。」

  陳長生說道:「我不是王破,萬事取直,我選擇這樣做,自然是因為對自己有好處。」

  徐世績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心想果然如此。

  「我修的是順心意。」陳長生接著說道:「無論遇著何事,都要順心意而行,不然,對我的修道會有極大影響。」

  什麼是順心意?

  他如果看青山嫵媚,那便罷了。

  他如果看青山不爽,那便要移掉。

  如果前路平直,那便罷了。

  如果路有不平,自然要出刀。

  風景如果清美,那便欣賞。

  如果滿眼烏煙瘴氣,又如何能夠沉默?

  蘇墨虞讚嘆想著,如此順心意,與王破的刀道又有何區別?

  徐世績最後問道:「難道你真的不怕?」

  陳長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身向著京都裡走去。

  四天前,他背著天海聖后的遺體走下了天書陵,葬進了百草園裡。

  這都做了,更何況薛醒川。

  ……

  ……

  將領們的遺體被安葬了,京都郊外多了幾座墳塋,京都裡卻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要知道,朝廷的意志在過去的四天裡曾經表現的那樣強硬,以至於顯得格外酷烈,所有人都以為,國教學院和陳長生必然會迎來一番風雨,哪怕離宮方面再次毫不猶豫地表現出了自己的維護之意。

  秋風秋雨裡,來到國教學院的不是朝廷的軍隊,是薛夫人。

  春天的時候,國教學院重新修復了議事樓,陳長生便在這裡與薛夫人相見。

  薛夫人再次表示了誠摯的謝意,陳長生再次表示不必在意。

  薛夫人說道:「先夫其實一直對您很好奇。」

  陳長生有些不解,說道:「薛神將居然在府裡提到過我?」

  如昨日所言,他與薛家之間沒有任何交情可言,甚至可以說是陌生人,他想不明白,薛醒川當初為何會在家裡提到自己,當然,他或者會與自己的妻子議論些朝堂上的事情,聖后娘娘的心事,但說到好奇……想來應該是更私人的領域,與昭明太子那些傳言無涉。

  薛夫人看著他說道:「他說您是他此生僅見的第二個真人。」

  自西寧來到京都後,世人對陳長生的評價很多,比如天才橫溢,比如沉穩早熟,比如寧靜如春風。

  他不知道,在薛醒川之前,已經有人用真人形容過他。

  薛夫人說道:「先夫不解,明明是您砍掉了他親弟弟的一隻手臂,為何偶爾在宮裡或是別處,您和他相遇時,總能保持的這般平靜。」

  陳長生明白,這說的是當初在荒原上送蘇離南歸途中,他用剛剛學會的慧劍,斷了薛河神將一臂的往事。

  事後他與薛醒川朝面的機會不少,按道理來說,或者歉疚,或者警惕,他總應該流露出些異樣的情緒才是,但他沒有。

  他甚至沒有與薛醒川談到過這些事情,彷彿就像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薛河當時曾經說過,我不殺他,他會記我的恩情。」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他們是兄弟,我不想薛神將記得這份恩情,所以不曾提。」

  薛夫人很感慨。

  當時在荒原上,薛河說:你沒有殺我,只斷了我一臂,所以我記你的恩情。

  世間最多便是爾虞我詐,一般人聽到這句話後,必然不會當真。

  陳長生卻當了真。

  薛醒川想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他的平靜與不提,應該是把這話當了真。

  那天夜裡,他對自己的妻子感慨說道:「陳長生,真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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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5 08:47: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活路


    真人,是很不一般的稱贊。

    陳長生安靜了會兒,問道:“還有一個?”

    先前薛夫人說,他是薛醒川認為的兩個真人之一。

    薛夫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換了一種方式:“您不愧是聖后娘娘的兒子。”

    陳長生明白了,說道:“遺憾的是,我並不是她的兒子。”

    薛夫人說道:“我很欣慰能夠聽到您說遺憾。”

    陳長生說道:“是的,我並不以為有這樣一位母親是羞恥,雖然她不是好人,但是很了不起的人。”

    薛夫人感慨說道:“是啊,不然先夫他們又怎會願意追隨娘娘,至死不渝。”

    陳長生忽然問道:“你恨嗎?”

    要說恨,薛夫人的太多恨的道理,要說悔,也有悔的理由。

    那些恨與悔,並不都是對新朝的,對那位刑部主事,對徐世績的,也應該有對過去那段歲月的。

    薛夫人很平靜,說道:“不,我只恨周通不死。”

    陳長生靜靜看著她的眼睛,沒有說話,沒有安慰。

    薛夫人聰慧至極,明白了,有些吃驚,很是感動,想要勸說什麼,卻無法開口,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陳長生什麼話都沒有說,她又如何勸?

    二人告別,在國教學院門前,陳長生對薛夫人說道:“請您不要離開。”

    按照教樞處送來的消息,薛府已經人去府空,後門處有幾箱準備好的行李,看起來,薛夫人可能會在近日返鄉。

    陳長生卻請她不要離開。

    薛夫人懂他的意思,因為他懂她的意思。

    她沈默了很長時間,有些艱難地露出一絲微笑,說道:“好,我會親眼看著。”

    陳長生說道:“您會看到的。”

    ……

    ……

    抄家後,薛府盡散家僕,無論長房還是二房,只要暫時沒受到牽連的人,都已經被送回了家鄉,現在府中,只剩下了薛夫人,還有一位僕婦和老管家,顯得格外冷清,若依薛夫人的意思,便是這名僕婦和管家也應該離開,只是卻沒辦法說服他們。

    那位僕婦說道:“既然要設祭,哪怕再如何簡單,也要去置辦些東西,我們總能替夫人分擔些。”

    薛夫人搖頭說道:“人都已經下葬了,還設什麼祭。”

    管家說道:“朝廷既然沒有說話,那便是默認了,想必此後數日,總會有些大人或是舊時同僚前來拜祭,我們總得迎著。”

    他是按照舊時想法說的,卻引動了薛夫人的難過,淡然說道:“你以為有人敢來嗎?”

    管家心想老爺一世英雄,在京中交遊廣闊,只要朝廷不發明旨,總會有人來的。

    薛夫人說道:“既然我們要設祭,又從哪里去找銀錢?”

    管家想了想後說道:“在京郊置辦的祭田,暫時無法脫手,西直街的鋪子……”

    如今的薛府哪里還拿得出來銀兩,如果想要擺出象樣的祭堂,便只能變賣沒有被抄沒的那些族中產業,還必須是最好的那些才好出手。

    西直街是京都最繁華的地方,街上的鋪子真可謂日進鬥金,從來沒有人舍得賣掉。

    管家看著薛夫人猶豫的神情,以為她是不舍,勸說道:“回鄉後,鋪子沒有人看,遲早也保不住,既然不會再回來了,何必留著。”

    薛夫人沈默了會兒,說道:“鋪子不要賣。”

    管家有些吃驚,繼續勸說:“夫人,請您……”

    薛夫人搖了搖頭,說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只是我已經改了主意,不離京了。”

    聽著這話,管家更加吃驚,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聽見夫人繼續說道:“過些天,你回鄉去把謹哥接回來。”

    謹哥全名薛業謹,是薛河的獨生子。管家已經知道消息,二老爺薛河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只怕也難逃一死。謹哥是薛府現在的獨苗,前天確認朝廷的旨意後,被夫人連夜送回了老家,為何夫人現在又決定讓他回京都,要知道,這要冒極大的風險,誰知道朝廷里新當勢的那些大人物們會不會改了主意。

    他顫著聲音說道:“就算謹哥回來,又如何看得住那些鋪子。”

    “謹哥是我薛家唯一的血脈,豈能把時間耗在這些庶務上。”薛夫人看著他認真說道:“他回京,是要讀書的。”

    管家暗暗叫苦,心想現在的京都有哪家學院敢收薛家的子弟?不要說青藤六院,就算是最普通的坊塾,只怕也會把謹哥拒之門外。

    薛夫人沒有把自己後續的安排說出來,對管家說道:“你先去忙設祭的事,至於銀錢,先用這些應著,不夠再說。”

    說著話,她從發髻里取下一枝赤金釵遞了過去。

    管家只得受命,拿著那枝赤金釵出了門。

    那名僕婦端上一碗茶,說道:“您先潤潤嗓子。”

    薛夫人端起茶碗飲了口,看著茶湯里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蒼白的臉,忽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與前些天不同,她今天的笑容雖然依然疲憊,但終是多了幾絲明亮。

    然後她覺得茶水有些甜。

    嗓子里如果有血,應該也是甜的。

    這是薛醒川與她聊過的話。

    那時候他們剛成親,她主持中饋的第二天,便發現家里的帳目有很多問題,有很多銀錢流向不對。

    剛好那時候府里有很多傳言。

    她有些難過,晚飯的時候沒有喝湯。

    薛醒川無法,才告訴了她實情,她才知道,原來自家夫君是被抱養的,他還有一個親兄弟,那個人叫周通。

    為了安慰她,薛醒川和她說了很多閑事和趣事,還有戰場上的事,比如,嗓子里如果有血,那會是甜的。

    如果那枝金釵刺進咽喉,也應該是甜的。

    薛夫人想著。

    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準備離開京都。

    她準備替薛醒川收殮之後,便自盡,隨他而去。

    直到昨日,事情發生了改變。

    她不準備死了。

    她準備繼續在京都里活下去,因為她要親眼看著周通去死。

    她還要把薛家的獨苗養在京都,因為她要讓他去國教學院上學。

    庭外有哭聲傳來。

    那名僕婦領著一個兩眼紅腫的貴婦走了進來。

    那名貴婦入了房間,直接撲到了薛夫人的懷里,哭喊著說道:“母親,這叫我們還怎麼活?”

    薛夫人看著嫁給禮部侍郎的大女兒,神情平靜說道:“你被休了?”

    那名貴婦被嚇了一跳,然後怒道:“我又沒錯,魏家哪里敢休我!”

    薛夫人說道:“既然沒有被休,為何要哭?”

    那名貴婦眼睛再次紅了起來,說道:“他們對我不好。”

    薛夫人說道:“如果你夫家不肯容你,回來便是。”

    貴婦有些尷尬說道:“這幾天公公和婆婆的臉色不好看,他……倒還算和氣。”

    薛夫人平靜說道:“和氣嗎?如果他繼續和氣下去,就與他和離。”

    貴婦有些猶豫,說道:“那孩子怎麼辦?再說,他對我算是不錯,將來事情平息後,謹哥的前程……”

    薛夫人說道:“謹哥將來從軍也好,入朝也罷,你經營鋪子也好,再嫁也罷,哪里還能找不到一條活路呢?”

    貴婦想了想,用力點了點頭,說道:“母親這話有道理,我就原話對他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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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挖坑


    周通看著面前的中年人笑了起來,笑容有些深,深不可測:「這是薛夫人的原話嗎?」

    那名中年人的神情有些不寧,說道:「拙荊性子急,但想來不至於因為賭氣而撒謊。」

    「感謝侍郎大人前來與我說這番話。」

    周通的態度很真誠,眼神很溫和。

    但當禮部侍郎魏大人離開後,他的眼神很快便變得冷漠起來。

    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距離現在不過數日,他做為當事者,自然不會忘記。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屬自然也不會忘記。

    準確來說,那個夜晚的開端,便是海棠小院裡的那記刀光,他險些死在陳長生的手裡。

    如果沒有那一刀,或者後續的局勢發展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但他在這件事情裡扮演的角色,極有可能與現在不同。

    薛醒川是他在世間唯一的朋友。

    薛醒川是世間唯一信任他的人。

    所以,被他毒死了。

    那天在皇宮裡,他接受了聖光術的治療,再加上商行舟親自出手,他的傷勢已經近乎痊癒。

    他將在新朝裡擁有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更加不可撼動。

    為了向整個世界宣告並且證明這一點,薛醒川的屍首被扔在官道外,不准安葬。

    結果,陳長生替薛醒川收屍,薛夫人不準備離京,那個叫謹哥的孩子將被接回來,薛府……居然還要設祭!

    周通當然明白這些事情意味著什麼,這是在打他的臉。

    那株海棠樹已經變成了碎屑,庭院殘破不堪,清吏司衙門在地面上的建築都已經廢掉,只有地下的牢獄保存的還算完好。

    周通站在廢墟裡,看著天空裡的淡雲,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名下屬看著神情略顯寂寥的他,試探著問道:「大人……」

    「我的臉向來很厚,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周通淡然說道:「陳院長已經打了我的左臉,如果他還有興趣,我可以轉頭,把右臉也讓他打的開心。」

    那名下屬不甘說道:「憑什麼?」

    周通收回望天的視線,面無表情說道:「就憑他是商院長的學生,是陛下的師弟,是教宗選定的繼承人,他就有資格打我的臉。」

    把薛醒川與那數位羽林軍將領曝屍於野是朝廷的旨意,誰敢違抗?

    陳長生敢,誰又敢用違返大周律法或是抗旨辦他?

    為什麼?就如周通所言,如果朝廷不想在剛剛推翻聖后娘娘的情況下接著與國教分裂,便只能忍著。

    朝廷都要忍著,更何況他周通只是朝廷裡的一員,哪怕是位大員。

    那名下屬惱火說道:「那要忍到什麼時候去?」

    周通沉默了會兒,說道:「娘娘都會死,那麼所有人都是會死的。」

    他說的不是陳長生,而是在天書陵前坦承自己已經老了、將要死去的教宗陛下。

    到了教宗陛下回歸星海的那一天,或者陳長生真的會成為下一代教宗,但無論是朝廷還是商行舟,還是國教的集體意識,都不會允許他再像一個年輕人那般行事,雖然他還很年輕,這便是欲戴神冕,必承其重的道理。

    周通只需要忍過這段時間便好。

    「打臉嘛,又不是殺人。」

    這個世界上想讓周通死的人很多。

    現在新朝的很多大臣,包括中山王在內的數位王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卻什麼都不能做。

    陳長生可以用很多種方法來表示對周通的不恥,可以換著方式來打他的臉,也不可能殺死他。

    就像說過很多次的那樣,他代表著商行舟對整個世界的承諾。

    下屬還是有些不安,問道:「那薛府設祭?」

    「設祭?我看那倒更像是在挖坑。」周通笑了笑,然後對下屬們說道:「庭院能否修復如初並不重要,但我要這裡有一棵海棠樹,要和以前那棵海棠樹一模一樣,樹坑記得挖深點兒,這樣好活。」

    對北兵馬司胡同的這座小院來說,那棵海棠樹很重要。

    就像他對現在的世間一樣。

    都是某種象徵。

    ……

    ……

    重修周獄是一個很麻煩的工程,工部和京都府發來了很多工役和優秀的匠師。

    工程進行的非常順利,只兩天時間,便已經初見雛形,但時間依然很緊張,入夜後,那些工役依然在辛苦的工作。

    院牆下被挖了一個樹坑,坑挖的很深,想來無論是哪種海棠樹,都能夠在裡面生長的很好。

    夜色最深的時候,工役與匠師們終於去歇息了。

    沒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來到院牆邊,然後跳入坑中。

    嗤嗤嗤,彷彿刀鋒切進豆腐裡的微小聲音不停響起。

    無數道寒光,從那道身影的指端閃現,但明顯不是什麼兵刃。

    坑壁的泥土就像真的豆腐一樣,簌簌而落。

    然後,那個身影消失了。

    ……

    ……

    薛府設祭。

    靈堂在府裡,街上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白蟠,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變化。

    就連哭聲和樂聲都沒有,真真冷清到了極致。

    沒有樂聲,是因為沒有樂班敢接薛府的活。

    沒有哭聲,是因為沒有前來拜祭的客人,那麼無論真心還是假意,府裡的人也總不能自己在那裡一直哀慟。

    這是很多人都已經預想到了的場面。

    薛醒川的遺骸,是陳長生收殮的。

    薛府的喪事,自然也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有些人甚至以為,這是朝廷與國教之間、商行舟與陳長生這對師徒之間的較量。

    這場喪事,可以看清楚京都城甚至整個大陸的風向。

    前來拜祭薛醒川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是在拜祭聖后娘娘。

    心向天海舊朝的人,肯定有,但誰敢表現出來?

    清冷的靈堂上,管家看著薛夫人,難過地說道:「看起來……應該沒人再來了。」

    不要說是朝中的大臣,軍方將領,那些曾經的故交,就連離宮都沒有反應。

    只有凌海之王與司源道人,在清晨的時候,來拜祭了一場。

    這兩位國教巨頭與薛醒川的私人關係其實普通,但世人皆知,他們與薛醒川一樣,都是天海聖后最堅定的支持者。

    薛夫人看著空無一人的府門,平靜說道:「總是有些人想來的,即便他們不便來,但我們總要等等。」

    是的,京都有很多人想要來拜祭薛醒川,以他們當年與薛醒川之間的情義,不來如何都說不過去。

    但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他們又不敢來,為難到了極點。

    正如周通說的那樣,薛府設祭,對那些人來說,就像是挖了一個坑。

    你跳還是不跳?

    時間緩慢的流走。

    日頭緩慢地移動。

    時辰已經到了。

    薛府依然冷清,還沒有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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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9 19:07: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闖薛府


   北兵司胡同裡的庭院已經漸顯舊時模樣,院墻下的那個樹坑已經挖得很深,但海棠樹還沒有運來。

    想要找一棵與以前一模一樣的海棠樹,即便對權傾朝野的清吏司衙門來說,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周通很清楚這一點,並沒有對下屬生出任何不滿意,尤其是當聽到接二連三的回報之後。

    “魏侍郎沒有回去,聽說昨天夜裡府裡大鬧了一場。”

    “欽天監的黃大人出門之前,發現家裡的馬車都被借走了,借給了夫人家的親戚,說是要回梧州。”

    “天海勝雪已經上了車,但被家裡的供奉攔了下來,據說雙方發生了激烈的沖突,最後是承武相國親自出面,才平息了事態。”

    “相王府裡沒有什麽聲音,但陳留郡王今天一直沒有出現,據分析應該是被王爺關進了府後的神堂裡。”

    從前天知道陳長生出面替薛醒川入斂,周通的臉色便一直沒有好看過,尤其是在聽到薛府準備設祭後。

    雖然他一直表現的很平靜,但下屬們以及宮裡的很多人,都能看得出來他的情緒很糟糕。

    直到聽到這些消息,他的臉色才漸漸的好轉,眼神裡的漠然才漸漸鬆化。

    沒有人敢去薛府祭拜,這是意料中事。

    薛府設祭,給京都裡的很多人提供了一個情感的出口,也是挖了一個坑。

    說是祭拜薛醒川,事實上不如說是祭拜聖后娘娘。

    今天朝廷盯著薛府,誰敢在那裡出現?

    “陳長生?”周通忽然問道。

    一名下屬說道:“國教學院一直沒有去人。”

    “沒想到我們的小陳院長會如此冷靜,分寸感掌握的如此之好。”

    周通負著雙手向庭院外走去,說道:“不過難免讓人喟嘆世態炎涼,也對,除了我,誰對他能有幾分真情義呢?”

    下屬們聞言很是吃驚,不明白大人何出此言。

    周通停下腳步,望向眾人認真說道:“舉世!知,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下屬們看著大人臉上的笑容,便覺得渾身寒冷,哪裡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

    國教學院湖畔,茅秋雨看著陳長生說道:“現在看來我的擔心果然是多慮了,你本來就比同齡人要成熟很多。”

    “所以你大清早就來了這里,一直看著我。”陳長生看著湖面說道:“但其實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茅秋雨說道:“前天你做的事情已經夠了,再做,便有可能會過。”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這個分寸怎麽把握?由誰來規定呢?”

    他已經知道,今天薛府設祭,除了司源道人和淩海之王,沒有一位客人前來。

    “把握與規定都來源於獨一無二的意志。”

    茅秋雨看著他說道:“教宗陛下活著的時候,國教只有一個意志,所以可以只有一道聲音,但陛下回歸星海之後呢?您繼任教宗的時候,還未滿二十歲,您的意志很難淩駕於國教之上,只能是共生同存的關系。”

    這句話聽著有些模糊,實際上很清楚,國教能否順利傳承,除了教宗陛下的意志之外,還是要看繼承者自己的能力與手段。

    成熟、穩重、分寸感,耐心、責任感,這些都是能力與手段的具體呈現。

    茅秋雨接著說道:“教宗陛下的身體不是很好。”

    陳長生說道:“過些天,我去離宮看他。”

    茅秋雨又說道:“想必教宗陛下會很欣慰。”

    陳長生沈默了會兒,說道:“我倒不確定師叔看見我後會不會高興。”

    茅秋雨說道:“你在逐步學會責任感與沈默之間的關系,這本身就代表著成長。”

    陳長生搖頭說道:“其實您說錯了,我今天沒有去薛府,不是因為成熟而選擇了沈默,不是因為責任感而看到了分寸,只是我覺得世態炎涼這種事情很常見,而且與我沒有太多關系,就像你知道的那樣,我與薛醒川確實不熟。”

    是的,與周通想的不同,與茅秋雨欣慰的不同,陳長生沒有去薛府,與隱忍、分寸之類的詞沒有任何關系。他只是覺得自己與薛醒川不熟,好像沒有必要去,而且他不知道當薛夫人或者那些人傷心慟哭的時候,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我不擅長安慰人。”他對茅秋雨說道。

    就在這個時候,蘇墨虞忽然走了過來。

    茅秋雨問道:“出了何事?”

    蘇墨虞行禮,然後對陳長生說道:“周通帶人去了薛府。”

    陳長生看了眼天光,說道:“薛府移靈定的什麽時辰?”

    茅秋雨神情微肅,說道:“如果因他人的行為而改變自己的心意,與你的道並不相合。”

    這是勸說也是警告。

    陳長生說道:“心意總是會變化的,承認這些變化,才是真正的順。”

    茅秋雨問道:“因何而變?”

    陳長生說道:“我和薛醒川不熟,所以不去薛府,但我和周通很熟,所以這時候該去了。”

    ……

    薛府很冷清,於是白幡在秋風裡顯得更加孤寒,睹之生憐。

    冷清不代表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在街頭以及巷尾,有很多雙視線一直遠遠地注視著薛府門前。

    有一些是好事且不怕事的京都閒漢,更多的視線則是代表著京都里的各大勢力。

    從清晨到現在,薛府門前沒有出現任何客人,便是連麻雀都沒有幾只。

    街前忽然有蹄聲響起,又有勁風拂衣之聲。

    數十名清吏司官員以及高手還有數量更多的緹騎,護衛著周通來到了薛府之外。

    很短的時間裡,薛府門前便多了黑壓壓的一片人,但依然沒有任何聲音,很是死寂。

    街上太過安靜,甚至隱隱能夠看到門後紙線燃燒的啪啪聲。

    周通從下屬手裡接過一條白布,系在腰上,擡步便向薛府裡走去。

    薛府管事看著這幕畫面,想要攔,卻沒有任何勇氣,雙腿早已軟的不行。

    一名披麻戴孝的美麗婦人,攔在了周通的身前,憤怒地喊道:“你居然還有臉來?”

    周通看著她說道:“魏夫人回來了?”

    他望向冷清的府內,搖了搖頭,感慨說道:“何至於此,我來給薛兄上柱香,也免得他在星海之中太過寂寞。”

    那名婦人臉色蒼白,喊道:“父親不會願意看見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奸人!”

    “我與薛將軍之間的情義,豈是你們這些婦人所能了解的。”

    說完這句話,周通神情平靜走進薛府,就像回家一般。

    在整個過程裡,他看都沒有看魏夫人一眼。

    清吏司的官員們把魏夫人推到一旁,不讓她過來。

    眼看著仇人闖進了自家府裡,想著父親的在天之靈必然無法安寧,魏夫人悲憤交加,卻無力阻止,破口大罵了起來。

    聽到不絕於耳的臟話,周通微微皺眉,有些不喜,說道:“你父親一世英雄,怎麽養出你這麽個潑婦來了?”

    有下屬取出布團,往魏夫人的嘴裡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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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19 19:08: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死無地


  來到薛府後,周通說話的語氣,特別像是一位長輩,尤其是在他教訓魏夫人的時候。

  站在薛府裡,他神態閒適,顯得對此間特別熟悉,因為他確實來過很多次,就像一位出外經商多年才歸來的長輩。

  總之,很容易給人一種感覺,這裡就像是周通的家。

  這讓人很憤怒,因為眾所周知,薛府的主人就是被他無情且無恥地毒殺的。

  薛府管家憤怒地拿著掃帚上前,想要把小姐從那些官員的手裡搶過來,卻被狠狠地踹到了地上。

  那名僕婦驚慌地喊叫著,向府裡跑去。

  薛府人趕了過來,看著場間的畫面,聲音微顫問道:「周通,你究竟想做什麼!」

  周通靜靜站在庭間,看著眼前的宅院青植,很多回憶畫面在腦海裡逐漸閃過,生出很多感慨。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想做什麼,直到真的來到這裡,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真的只是想再見那人最後一面。

  他望向薛夫人緩聲說道:「我上柱香就走。」

  薛夫人的聲音有些微顫,神情卻格外堅定:「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通淡然說道:「這並不是你能決定的事。」

  數日前的那場陰謀、藥碗裡的毒、官道外的曝屍,這些事情都與薛府有關,也都無關。

  薛府裡的人們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還有榮辱,只能絕望地接受或者等待著被拯救。

  今日薛府設祭,無人敢來,那麼又有誰會來拯救這裡的無助與絕望呢?

  「麻煩讓一讓。」

  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

  周通的身體微微一僵。

  清吏司官員齊齊轉頭,向後望去,心想居然有人來了?

  「你們這些人怎麼回事,堵在別人門前做什麼?」

  一道來自少女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周通緩緩轉身,望向門外,眼睛眯了起來。

  他想要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情緒,也因為門外的畫面讓他覺得有些刺眼。

  街上來了很多年輕人。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的眼神靈動,有的憨厚老實,有的顧盼自豪,有的神情緊張,但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很年輕,滿臉朝氣。

  縱使有萬般情緒、百種性情都無法掩住的朝氣。

  這些朝氣讓他覺得有些刺眼,甚至隱隱生痛,或者是因為他已經老了。

  京都裡,年輕人與朝氣最多的地方便是青藤六院。

  最近局勢緊張,青藤六院緊閉大門,只有一處例外,那就是國教學院。

  那些年輕人是國教學院的學生。

  陳長生與蘇墨虞,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看著這幕畫面,清吏司官員以及街上那些代表各方勢力的眼線,震驚無語。

  陳長生果然來了。

  他來祭拜薛醒川。

  他來打周通與朝廷的臉。

  陳長生向薛府裡走去,就像沒有看到攔在身前的那些清吏司官員。

  國教學院的年輕人也隨他向前。

  那些官員們堵在薛府門前,如果不讓路,雙方很容易發生碰撞。

  碰撞容易帶來摩擦。

  摩擦加劇便是戰鬥。

  戰鬥升級便是戰爭。

  剛剛平靜的京都局勢,又將重新變得動盪不安起來嗎?

  周通沒有說話,所以清吏司的官員沒有讓開的意思。

  國教學院的學生也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因為陳長生還在向前走。

  周通沒有想到陳長生會忽然改變主意來薛府,但來了又如何?

  大周朝廷的秘密武力,至少有一半在他的手裡,那是非常可怕的力量。

  陳長生現在的地位很高,但他沒有什麼力量,就像現在,站在他身後的只是國教學院的一些普通學生。

  他沒有登上教宗之位前,便無法調動國教的力量。

  就憑國教學院,又能在京都裡掀起多大的風雨?

  可是……周通的眉頭皺了起來。

  如果算錯了怎麼辦?如果有意外怎麼辦?萬一那些王爺們想要對陳長生動手怎麼辦?

  就在他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意外已經來到。

  國教學院的學生們與清吏司的官員們相遇,然後發生了衝撞,接著便是理所當然的對罵。

  嗆啷!寒刀出鞘的聲音,在薛府門前顯得特別清晰,直欲切斷秋風一般。

  清吏司官員沒有搶先發起攻擊,有人拔刀出鞘更多是想要威懾那些年輕人。

  他們不知道那些年輕人,尤其是其中的那些少女一直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住手!」周通沉聲道。

  那些年輕人自然不會聽他的。

  清吏司的官員想要聽他的,也沒有辦法再聽他的。

  十餘聲清鳴,響於長街。

  無數道清光,在秋意裡縱橫而起,淒美而令人動容。

  那是無比純淨的劍意,以及精妙無雙的配合。

  清冷的劍意,織成了一張無形的,向著薛府門前那些官員們灑了過去。

  周通自己,遇著這些劍意,也只能選擇暫避,更不要說那些官員了。

  悶哼之聲連接響起,鮮血飆射,十餘名清吏司官員直接被那些劍意斬的渾身是血,然後被震飛。

  只是瞬間,薛府正門兩旁的石獅便被血染紅了,街上多了十餘名血人,場面看著好生血腥。

  薛府門前再沒有人能夠站著,出現了一大片的開闊地。

  陳長生走了進去。

  葉小漣與十餘名師姐同時收劍,站回他的身後,隨之進府。

  陳長生走到了周通的身前。

  四周響起一片金屬摩擦聲,勁弩上弦聲。

  局面很緊張,但周通的神情很平靜。

  他看著陳長生說道:「我大周朝未來的教宗,居然要靠聖女峰的小姑娘們保護,這要傳出去,實在是有些丟人。」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重傷十餘名清吏司高手,自然不是國教學院學生們的實力,而是聞名天下的南溪齋劍陣。

  陳長生沒有說話,說話的人是葉小漣。

  「你們這些朝廷官員,連我們這些小姑娘都打不過,那才是真的丟人。」

  周通並不在意,就算陳長生親自開口,不管如何羞辱,他都能忍。

  因為他自問很成熟,熟到爛透了,血色的官袍底到處都是腐朽的果肉,從不怕被人污。

  在教宗陛下回歸星海之前,他不會給陳長生任何發難的機會或者說藉口。

  雖然他並不害怕陳長生,但就像那些朝氣讓他覺得有些刺眼,同樣道理,他不願意與這些年輕人拼血性。

  還是那句話,他是一名很成熟的權臣,也是一位很成功的奸臣。

  然而陳長生接下來說的兩句話,卻讓他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以及內心的安寧。

  陳長生不是刻意想要羞辱他,而是確實想要知道答案。

  那種平靜與認真,讓周通覺得自己的靈魂再也無法不被人看見。

  因為他無法回答陳長生的這個問題。

  陳長生說道:「我來京都之後,經常聽見人們說,如果你死了,只有薛醒川會替你收屍。」

  這是大陸流傳很廣的說法,周通聽過不止一次,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寒冷的線。

  陳長生看著他認真問道:「現在他被你害死了,那將來你死後,誰來替你收屍呢?」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只需要簡單的推論便能得出結論。

  周通卻無法回答。

  因為他不想有那樣的結局。

  誰都不想有那樣的結局。

  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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