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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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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32:49
第211章 德政

  皇后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又得了皇帝的支持,徐循就是真的想躲懶,只怕也要有些不好意思,更何況皇后拿住了理兒,把話給說透了,她也不能不承認,若有心讓宮裡的都人、宦官日子過得好些,那肯定還是得她來管宮才好,在她有機會接過大權的時候卻因為想躲懶而不接,日後還有什麼臉面去埋怨宮裡待宮女們太苛刻了?

  好在過了年,宮務一下就輕鬆了不少,畢竟六局一司也不是吃乾飯的,大部分日常事務,女官都能處理掉,徐循這裡只起個監督的作用。——臘月前那忙忙活活的一個月,也不無下馬威的意思,若是徐循沒能力管宮,估計那一個月就得被稱量出來,現在她不但證明了自己有能力有本事,而且和兩宮關係都十分密切,竟難得的是在太后和皇后之間兩面逢源……這宮裡,難道還有人敢給她下套子麼?自然是可著勁兒在徐循跟前賣好逞能,唯恐自己做得不夠到位,被貴妃娘娘揪扯出來了——她可是連太后的面子都敢駁的人。

  既然在接下來的一年內都得管家,徐循也就相應地調整了自己的作息時間,把每天早上請安後的一個時辰,拿來做議事之用,若無急務,一切事情由六局一司自行運轉,每日早晨這個時辰來做簡報。餘下她若有事,那再遣人去喚幾個尚宮過來,當然還有二十四衙門的幾個管事少監,偶然也要被請來到永安宮問對的——雖說徐循是貴妃,但二十四衙門根本並非後宮所用,除了直殿監這樣的弱勢衙門以外,其中司禮監太監、禦馬監太監等等,在宮裡的地位,不會弱於一般妃嬪多少,徐循若要讓他們過來,少不得也要說一聲請。

  既然立心要好生管家了,以前不去深究的問題便漸漸浮現了上來,讓人無法忽視。——雖說太祖高皇帝在時,明確地規定了後宮由六局一司掌管,宦者不過『來往傳訊、粗使雜役』之用,不論宮內還是宮外,都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但現在情況明顯不是如此,那條『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的牌子,基本上也就是掛得好看了,打從文皇帝時候起,司禮監裡就充斥了知書達理的人才,現在更是有了內書堂,原來不能識字的宦官,如今是有朝廷大學士當老師的。而這就帶來了一個必然的結果:女官沒落,宦官崛起。

  徐循對這點也沒有太大的意見,就算是都用宦官來管事,對她來說也並無不可,畢竟女官實在是很難找到合適的充任人選。一般都是在身家清白、知書達理的人家裡,尋找二十歲以上容貌平常,深通文墨的女德表率來充任,也就是說,除了基本的會讀書寫字以外這一點以外,德言容功,還要有一項足以充當妃嬪們的表率,而且又要容貌平常,還無家累可以進宮——基本上就是寡婦的意思了。符合這麼多條件的女官到哪裡去找?再說宮禁森嚴,一旦進宮,幾乎再無和家人相聚的機會,所謂放歸,雖然宮規裡有記載,但徐循反正是從來沒見人有過這個體面,唯一的實惠,也就是進去以後若有品級,那家人名下的土地,是不用納稅的。

  若是易地而處,應該有很大一部分人寧願改嫁,也不願意進宮的,這也怪不得人家——不過這也造成一個很直接的後果,那就是現在宮裡由外頭采選進來的女官不會超過十人,其餘二十多人,基本都是宮女在習字課上表現伶俐,逐步被培養起來,由女秀才而至女史,到現在品級都十分不高,六局一司裡,除了尚宮局和尚寢局配置還算齊全以外,餘下四局連編制都填不滿,她們原有的職責,不得不分擔到宦官身上,但又沒有明文規定接收單位,許多時候就不免出現權責不清、互相扯皮的情況。

  雖然現在太后要興辦女學,多少也是為了改善這個情況,但從投入到見效,少不得也要有幾年的時間,這幾年的時間裡,六局一司該如何維持運轉,那就是個問題了。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女醫幾乎全廢,只有南醫婆一人碩果僅存,別的稍微懂點醫理的醫婆,基本都不在了。

  宮裡規矩,嬪以下的低等嬪妾,生病是不能請太醫的,只能由南醫婆過去問診——南醫婆為人倒是還好,但醫術如何,徐循心裡是有數的。她管宮務那幾個月,若有宮嬪報病,一般都會請太醫過去診脈。但宮女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這個待遇,宦官們還好,還能自行出宮延醫治病,宮女如今若等不到南醫婆,病情便惡化轉重,便會被送往欞星門附近的內安樂堂裡,能好了繼續出來服役,好不了那就一燒了事,骨灰填井。是以宮裡千怕萬怕,最怕就是得病,一旦生的不是流感風寒之類的小病,便幾乎沒有再出現於人前的可能了。

  徐循因不信任南醫婆的醫術,她宮裡若有都人病了為她知道,都是請太醫過來的,就是宦官病了,也會拿銀子、寫條子,令他自己出去看病。唯獨有幾次減員,那都是因為這些都人得了不適合再服侍的病症,比如說肺癆之類的傳染病,那是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找個僻靜地方等死了,就算如此,她也會賞賜些銀兩過去。因此這些年來,實在並不知道宮裡的情況已經壞到這個地步了,如今聽劉尚宮談起此事後,也不由大吃一驚。只是宮中規矩如此,一時要改善這個情況,又哪有這麼簡單?

  「虧得你和皇后娘娘一道算計我,」煩躁之下,不免和皇帝抱怨,「這宮裡簡直就和一團亂麻似的,讓人怎麼管才好?我又不像是老娘娘,皇后娘娘那般能幹,光是想想這亂糟糟的一大堆事兒,簡直連飯都要吃不下去了。」

  皇帝稀奇道,「還有這樣的事?管宮無非不也就那些事嗎,就至於把你難成這樣了?」

  徐循哼了一聲,隨手揮了揮剛拿到手的扇子,抱怨道,「今年的天氣熱得是真快——怎麼沒有?我一件件數給你聽啊。」

  便把女官短缺、後宮沒有個專屬的宦官機構、宮女生病醫治無著、權責含糊、賞罰隨意等毛病,一宗宗給皇帝擺了出來,皇帝聽了,半晌都沒言語,過了一會,才有些嘲諷地一笑,「你還說你沒老娘娘和皇后能幹?這些毛病,仁孝皇后在時只怕還沒有吧。還不是這些年,老娘娘和胡氏、孫氏一點點縱出來的?」

  徐循本意倒不是編排幾個前任不會管家,此時欲要為她們分辨,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才道,「這也不能這麼說,老娘娘畢竟大部分時間都是太子妃,你要怪,也得怪……」

  這麼說,就又把文廟貴妃給繞進來了,她不禁微惱道,「哎呀,反正誰都不許怪!就這幾年,管事的走馬燈一般地換,不出毛病才怪呢。」

  皇帝哈哈一笑,給徐循順毛,「實在不行,那就改唄,現在你就是要把天翻過來,只怕老娘娘都會給你叫好的,皇后那裡更不會添堵——那你還怕什麼?難道你怕我會不答應?」

  徐循瞅了皇帝一眼,要笑不笑的,皇帝見了,不免一怔,「怎麼,難道你還真有什麼想改的事兒怕我不答應?」

  他熟知徐循的氣魄,往昔糾結於殉葬的時候,一開口就是廢除殉葬這麼大的話題,都沒有一點心虛的,現在她又顯出這副神色來,倒讓皇帝有些心虛了,但想想,不過是和都人有關的話題,又有什麼事是他承受不來的?遂道,「你說便是了——說說總是可以的。」

  畢竟還是打了個餘量,有點膽怯了。

  徐循見他表現,心裡先涼了幾分,只是仍不願意放棄希望,半天才道,「我是想,雖說也有『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但到底歷朝歷代,除了我朝以外,也少見宮人進宮以後,就再不能出來的規矩……」

  說的是放歸啊,皇帝稍稍松了口氣,「你是要放一批人回去?」

  徐循淺淺一笑,有些羞澀地糾正道,「我是想,不如以後立個規矩,宮女年屆若干歲,若有所歸,又自願出去,便可贈銀放歸。大哥你覺得如何?」

  這……皇帝有點想歎氣的衝動:才以為她這一次改了作風,沒想到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開口就是這麼大的事兒……

  放歸一次宮女,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宮裡冗員不少,放出去也還能有點積德祈福的意思,但宮女定期放歸,那便是影響了整個宮廷的人事制度了。牽扯到的方方面面不會少的,皇帝實在無法一口就答應下來,思忖了一會兒,只能保守道,「此事恐怕還要和老娘娘、皇后商量——只是這和你說的那些弊端又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啊。」徐循自然道,「只是覺得這個也很重要罷了,見大哥你語氣忒大,自然要碰碰運氣。」

  皇帝一陣無語,不禁氣道,「不要做這些好高騖遠的規劃,還是先解決那幾個問題,行嗎?貴妃娘娘。」

  徐循見他態度,已知此事多數無望,不免在心底稍微歎了口氣,道,「其實這幾個問題,基本是沒法解決的。先說女學,皇后提了好些辦法,老娘娘都不滿意,我問過周嬤嬤,其實皇后已經是想到極致,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肯淨身入宮的教諭,水準不都和王振一樣?有多少是德才兼備的?教諭水準不好,教出來的女官,如何在處事之餘,兼作妃嬪的表率?內書堂還有大學士做老師呢,言傳身教,這些年出來的小宦官,倒都是溫雅知禮,瞧著也頗忠義。女學沒老師,就有學生又能如何?歸根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只能往外采選,但宮裡素來是有進無出,那等知書達理的人家,女兒還不是多少人爭娶?守寡肯入宮的,也不知有幾個,和大海撈針般無處可尋,六局一司後繼無人,看來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皇帝聽了,也不由暗暗點頭,結合徐循剛才的話,他已多少有些猜准了。「以你意思,是要廢除六局一司,設一內宦堂管事,如外頭的二十四衙門一般,再為少了一條出路的宮女設一超脫之路,也就是年到放歸——只是宮女醫藥無著還有賞罰無度的事,又該如何解決呢?」

  徐循遂和盤托出,「比起女官,有真本事的醫婆更是鳳毛麟角,而太醫人數不多,自不能為宮人問診。若是放宮人出宮診病,耗費錢財不說,不免又多了一條內外交通之道,將來說不準,便有人要從這條路上弄些鬼了。」

  這話,皇帝聽得才是有理中聽,他頻頻點頭,「宮中內外大防乃是重中之重,這一條是萬萬不能改的。」

  「既然可以放歸,那若宮人有了大病,便可有兩條路了,一者出宮放歸,宮裡贈些銀兩給她治病,二則就由醫婆到內安樂堂扶脈,好不好看天命吧。」徐循其實覺得這麼做還是有點黑心,好人家養的女兒,被掠進宮裡來,也沒有一分銀的賞賜,就要白白地做苦工,運氣不好遇到壞脾氣的主子,少不得亦是受盡搓摩,有了病還要被趕出去,拿上一點不可能太多的銀子——便算是宮裡的『德政』了。但是不論怎麼說,這樣的改動才可能通過皇帝、太后等人的重重審視,有成真的可能,也畢竟比得病了就去等死要好些。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又道,「至於賞罰無度,這是宮規不明之故。我這些日子翻看了《內訓》、《宮規》、《宮範》,裡頭對賞倒還有點限制,犯了什麼事要如何罰,竟是連一語都沒有的。這個只要重加斟酌規定,令人反復宣講,再定下濫施刑罰的罪名,當可有所緩解了吧。」

  皇帝聽了,不禁道,「咱們宮裡的都人,如何有這樣的好運,竟有你來管宮?只怕前朝文皇帝年間的宮女子,恨不能都托生到如今的宮裡吧。」

  在文皇帝年間,每天都有人被草席裹了,從景山後頭抬出去燒化,魚呂之亂不過是個大的爆發而已,徐循在宮中生活多年,已非當時的無知婕妤,對從前的事,知道得倒比當年還更清楚。她實在不肯定當日那些冤魂,還想不想托生回來繼續做都人,聞言不過淡淡一笑,半真半假地吹捧皇帝。「我不過白說幾句話,能不能成還不好說呢。倒是大哥的仁厚,是早見著的。聽劉尚宮說,如今咱們宮裡每年去的人,要比前朝少得多了。」

  皇帝不免也有些自得,他捋了捋鬍鬚,謙讓道,「總是要憐憫待下的麼,我待臣民都慈和,待都人又如何會是例外?」

  受了徐循難得的幾句馬屁,他心情也好多了,口便比剛才松些,「茲事體大,須得先和老娘娘商議,你寫個條陳上來,我拿給娘一道參詳吧。」

  徐循就怕皇帝一言否決,那她的構想便絕無成功可能,如今皇帝既然松了口,她有五成把握太后那邊不會作梗,聞言遂笑顏逐開,「大哥聖明!」

  皇帝啼笑皆非之余,自然又要和徐循打打嘴仗,徐循回頭便仔細寫了條陳,一式抄就了兩份,一份送到皇帝處,一份送到太后處,皇后那邊,因考慮到兩人關係在明面上當還『十分冷淡』,為增加太后的支持可能,便沒有透風。

  她既然要改革宮務,顯得勵精圖治、銳意進取,太后自然歡欣,條陳剛送過去,她便親自捧著讀了一遍,都沒要人念。

  「什麼東西!」才看了一半,確實罕見地動了情緒,將摺子往地下一擲,怒喝道,「她把祖宗成法,都當成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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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37:31
第212章 更年

  太后的怒火來得突然,靜慈仙師和喬姑姑都是猝不及防,兩人詫異地交換了一個眼色,靜慈仙師起身徐徐勸道,「老娘娘,您也是有年紀的人了——」

  她走到太后身邊,為她親自換了一杯熱茶,「還是您教我的呢,有了怒火時,先喝一杯熱茶,茶喝完了,心也就靜下來了,否則,怒火攻心,可不是好事……」

  太后眉宇間怒火猶存,但她畢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聞言也是稍微緩了神色,接過茶杯沉吟不語,靜慈仙師便彎下身撿起條陳,借著拍打裙子、收拾摺子等小動作的掩蓋,快速地流覽了幾處文字,雖然沒有看全,但也是心裡一驚:貴妃的動作,不小啊!

  她隨手把條陳就遞給一旁的喬姑姑了,轉而勸慰太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左不過一些宮務罷了,都是些孩子們瞎胡鬧的事兒……」

  太后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就把茶杯給放下了,「這個徐循,真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這些年我如何對她,你也是看在眼裡的。上回臘月裡的事,我也忍了,她倒是蹬鼻子上臉,為了自己的賢名,越發不管不顧了——難不成她以為,就因為坤甯宮裡有一個不聽話的,我就會一直慣著她?」

  她不免冷笑了一聲,「好說歹說,坤甯宮那個還是皇后呢,她又算得了什麼!一個妃嬪罷了!給點好臉,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老人家情緒上來,難免管不住嘴,靜慈仙師神色一黯,卻也很快恢復了尋常,她徐徐笑道,「小循就是這樣,實心眼,您也不是不知道,她就是這個性子投合了陛下的喜歡,不然,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了……只怕她送著條陳過來時,心裡是什麼都沒多想呢,老娘娘不教她,誰教她呢?」

  太后神色晦暗,顯然對靜慈仙師的話沒什麼好感,甚至都不願搭理,只是吃茶不語,靜慈仙師見狀,暗歎一聲,也就不敢再勸了:太后當久了,年歲又漸大,老娘娘如今的性子是越發執拗,再加上平時事情又不多,心眼難免就小了些,貴妃掌權,在她看來乃是自己出力,偏生她當家以後,對清甯宮的態度一如既往,也就是例行公事,並無特別卑弱友好,老娘娘心裡只怕是早有不滿。再加上元宵節當晚久候不至,臘月裡生髮出的那些新做法,這些事,老人家心裡不可能記得不清楚,只是有自己從旁規勸,又有坤甯宮那位在前,方才沒有爆發出來,今日的摺子,不知是觸到哪片逆鱗,新仇舊恨一起算,貴妃娘娘一轉眼之間,便是由紅翻黑了……

  喬姑姑不比仙師,入宮年份不多,她跟隨太后多年,深知底細:內安樂堂雖然是仁孝皇后時就創立的制度,但把病倒的宮人送到該處去休養,不好不得出來,卻是仁孝皇后去世後,老娘娘建言設立的規矩。在當時只是因為宮人需要一個養病的處所,平常的下房太過逼仄,容易傳播疾病。不料這些年間,醫婆逐一凋零,漸漸的倒成了如今這樣子,老娘娘知不知道,喬姑姑不敢胡亂議論,反正其對內安樂堂平時也是不聞不問,按時撥給銀子罷了。以她來看,徐貴妃別的規矩倒罷了,以都人遇病無醫只能輾轉候死,要改內安樂堂,放宮人定時出宮,這一條,根本就是在打老娘娘的臉……

  老娘娘可不會管徐貴妃知不知道前情,之前徐貴妃明知彩花是她所倡,卻還要削減,只怕已在她心底留下了一個疙瘩。這回在條陳裡又極言內安樂堂的慘狀,老娘娘看了,自然是刺心窩子,說內安樂堂不好,這不是揪扯她的臉面嗎?和彩花還不一樣,彩花畢竟只是略微奢靡,天家哪裡有支應不起的道理?只恐不能做天下表率而已。而內安樂堂的事情,一旦傳揚出去,那就是個殘暴不能憫下的名聲了……

  雖然瞧著那定時放人出宮的文字,喬姑姑也覺得眼饞,但她的心已經是漸漸地涼了下去:貴妃娘娘這回,能否全身而退都不好說,這條陳,只怕是不可能推行下去了。

  她沒有規勸太后:這時候多說一句,都會讓老娘娘生疑,以為她也想著出宮,方才為徐娘娘說話。橫豎有靜慈仙師在前,她自然會為徐娘娘盡心盡力的——沒了徐娘娘,她拿什麼來壓著坤甯宮裡的那位?

  不能不說,這幾年來,仙師是完全拿住了老娘娘的性子,太后那厚重的怒火,被她輾輾轉轉,不露煙火氣息的三說兩說,竟也說得沉澱了下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好似立刻就要去把徐貴妃鎖來問話的氣勢。她甚而也覺察了仙師在勸慰後的那幾分莫名,喝完了茶,便問道,「你不知道,內安樂堂的規矩是我立的?」

  這話一出,喬姑姑暗道果然,仙師恍然大悟,忙又道,「此事,我是完全不知,相信貴妃也是毫無頭緒……老娘娘只怕是有所誤會了。」

  「誤會不誤會,也不打緊了。」太后唇角一抽,似笑非笑。「你們年小不知道,宮裡有得是人知道,尚宮局那兩個尚宮,便是多年的老人了……」

  她閉上眼沉吟了一會,哼了一聲,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卻未再說此事,而是淡淡地道,「本來好好的,被她這麼一鬧,倒是乏了起來——我歇一會兒,你們自便吧。」

  居然是直接就下了逐客令……

  仙師卻沒有走,而是輕輕在炕上改了跪姿,「母后,此事真要追究,莫說是您,連我和孫娘娘又何嘗沒有過錯?總是因循守舊,的確少了幾分關心,也不知道內安樂堂居然到那個地步了。小循上此條前,未必想到了這點,否則,得不得罪母后不知道,得罪我和孫娘娘是眼見的事——就算她不在乎得罪孫娘娘,我和她相交莫逆,她總會顧忌幾分我的面子的……」

  「你對她倒是仁至義盡了。」太后望著仙師,想要說什麼,卻又到底有幾分憐意,她哼了一聲,「都到這時候了,還想為她兜著?」

  「我也是有私心的。」仙師大方自陳,她略略低眉,「阿黃時常和我說起徐姨姨對她的照顧。」

  祭出阿黃,總算使得太后神情再緩,她揮了揮手,失笑道,「放心吧,難道我還會吃了她不成?你也太多顧慮了,我又怎會做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仙師得了太后這句話,終於松了口氣,給喬姑姑遞了個眼色,便起身行禮,「那您好好休息,奴告退了。」

  喬姑姑還在斟酌著,是否該接力為徐娘娘說幾句好話呢,太后卻也沖她揮了揮手,她沒有辦法,只好緊隨靜慈仙師,前後腳退出了屋子。

  兩人一道跨出了高高的門檻,相視都露出苦笑,靜慈仙師把喬姑姑拉到身畔,低聲交代了幾句話,這才回自己的居所去了——雖然名義上她在長安宮修道,但如今太后年老,十分依賴她的陪伴,仙師住在清甯宮,已經很久了。

  #

  「老娘娘因此事大發雷霆?」皇帝有些詫異,「這事,答應就答應,不答應就不答應唄,還值得動怒嗎?不應當啊。」

  張六九便仔仔細細地將來龍去脈都告訴了皇帝,一句不敢添減。「……不過經身邊人苦勸,也沒那樣生氣了。喬姑姑打量著您若不知道,過去又說起徐娘娘,只怕老娘娘……是以請奴婢來私下傳個話,告訴一聲兒。」

  皇帝哪裡在乎這等場面話,他心裡清楚:這麼大的事,徐循不可能貿然提出,肯定要先通過自己這個男主人,才到老太太那裡去備案。只是喬婆子沒有根據不能亂說話,這才找了個藉口來報信而已。

  「貴妃那裡,她去說了嗎?」他皺眉問道。

  「——仙、仙師當時在側,」張六九有些結巴,但很快又儘量調整得自然,「她和徐娘娘一向交情好……」

  是了,喬婆子畢竟還是下人——甚至於,若沒有胡氏的關照,只怕都未必敢貿然來乾清宮報信……皇帝的心思,總算從棋局裡收回來了,他隨手揮退了陪侍他對弈的宦官,沉吟了一會,倒覺得今次是太后有些沒理了。

  「讓徐氏先別去清甯宮了。」她那性子,去了也只會壞事。皇帝道,「先冷一冷吧,過一陣我讓她去了,她再過去也不遲。」

  張六九自然點頭哈腰,連聲應是,趕快步出宮廷傳訊去了。

  這後宅的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本來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皇帝一直也覺得自己還算是善於拿捏住妻子和母親之間的分寸。起碼孫氏雖然因自作自受,飽受太后揉搓,但還沒有在他這裡涼了心。不過,此事他卻不太能理解太后——徐循那性子,和她計較什麼?她要是畏首畏尾的,也就幹不出那些事來了。再說,雖然也有讓人頭疼的地方,但也就是因為敢想敢幹、不講情面,才能把宮裡的秩序給維持住。哪有那麼好的事,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改改宮裡現在的種種弊病,又要歌頌老娘娘昔年的種種能耐?

  又不是說,指出內安樂堂一個毛病,就否認了老娘娘昔年在重重重壓下斡旋周轉的功勞……不管是不是親娘,這女人年紀大了,真有幾分難以理喻。皇帝不免笑著搖了搖頭:只希望孫氏和徐循老了以後,別變出這麼一副莫測的脾氣來。

  他並不打算慣著母親,有些人是越扶越醉的,縱使親如母子,牽涉到家庭關係,也要做出點規矩來,否則,不孝有三,其中之一,便是一味順從、過分愚孝。

  今晚去永安宮走走好了,他想,勸慰勸慰徐循,讓她安心多等幾日。相信母親看到自己對她的寵愛,多少也會調整一下對徐循的態度的。

  當然,如何讓母親意識到她需要徐循來制衡孫氏,那就是皇帝的功夫了。

  ——論暗示己意、操縱人心,誰又比得上靠這個吃飯的皇帝?後宮些許事情,在他看來,不過是反掌之間的小事罷了。從前有所不為,只是不想在自家後院,還要玩弄這些手段,如今麼……

  #

  徐循雖然也不理解太后的怒火,但她並不像皇帝想得那樣恐懼驚惶,惴惴不安。相反她還覺得有點好笑,如果太后覺得與己無關也罷了,可偏偏太后覺得這是在打她的臉,也就說把這事算自己身上了。

  那倒好,太后平時是最信佛的一個人,按說知道了就在這宮廷裡,便有這麼些女子因為自己的疏忽而只能婉轉就死,如此的情形持續了起碼三到五年——怎麼都該吃幾天齋求個安心吧,沒想到她不但不懼怕陰司報應,反而還有臉生氣。

  當然了,這話是不好和皇帝說的,再怎麼說那也是他媽麼,她表面上只是表態堅決聽從皇帝指示,儘量不惶恐擔心云云。皇帝看來好像沒被她糊弄過去,他奇怪地看了她幾眼,似乎想要問,可嘴唇蠕動一下,又忍住了——應該也猜得出來,她藏住沒說的,准沒好話。

  第二日她還是照常視事,倒是皇帝那邊鬧騰出了點新動靜,他下旨令人去江南搜求名醫,『以備皇后、公主之用』。

  宮裡需要名醫的公主也就是莠子了,但莠子如今也就是熬日子,她那是天生弱症,治不來的。明眼人都知道,那不過是捎帶來的罷了,這名醫真正,還是為皇后治病所用。

  徐循聽了也覺得挺好,孫皇后的病,吃劉太醫的藥似乎不能見好,太醫院給身份越尊貴的人用藥,往往就越是小心,寧可是不好不壞,做個太平方子,也不敢冒一丁點兒險,指不定外來的和尚還會念點經。皇后這事也是個契機,若能留用的話,以後太醫院裡的選擇就又多了一個了。

  如此過了四五天,皇帝那邊還沒送信,徐循這裡也就沒有動靜,她倒是好奇皇帝會如何規勸太后,為自己開脫——這對母子好像從來沒有口角過,起碼皇帝沒對太后頂過嘴,雖然這件事上他是站在自己這邊(她當然感覺得出來),但徐循還真不知道他會不會和當年在太后和孫貴妃之間調停一樣,把事情越調停越糟。

  不過,雖然她的條陳現在推行下去的可能性已經是不太大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不知道是哪邊走漏了風聲,現在滿宮裡都在傳這事兒了,徐循這裡整天就接待著一些上門探口風的人,連何仙仙都撥冗跑了一趟——別人她基本都不見的,但何仙仙的面子要給。

  何仙仙主要是來罵她的,「你這一鬧,人心浮動,以後誰還能安心服侍,不都想著過幾年出去?我看以後宮裡的貴重物事都會沒得快些——都是偷走了做日後出宮用!」

  徐循啼笑皆非,也不辯解,順著何仙仙的話自責了幾句,「是我不對,合該你罵——罵舒服了嗎?」

  何仙仙喘了口氣,也笑了,「罵舒服了,我成天照顧孩子,心裡窩火得很,偏偏你又不安生,罵了你幾句,我還舒服點。」

  兩人談了幾句話,她又要回去了,「莠子該醒了,醒來還吃藥呢!」

  這幾年為了這個女兒,她瘦了不少,也老得很快。

  何仙仙登門的第二天,太后估計也耐不住了,她打發了一個面生的老都人來給徐循送東西。

  「聽說娘娘前陣有咳嗽,」這宮女板著一張臉,語氣比冰還冰。「老娘娘給您送了新下來的枇杷,最是潤喉的。」

  徐循心領神會,也樂於配合,她恭恭敬敬地送走老宮女,第二天便喚了劉太醫過來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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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小標題開玩笑的

  太后大怒的主要原因不是更年期,哈哈哈,雖然次要原因是這個,還有一點點長期陰陽無法調和的問題。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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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48:15
第213章 上火

  進太醫局幾年,劉太醫早非昔日的初哥了,他眉宇間曾經的英氣,想必已被時間消磨,徐循透過薄紗屏風望著他走過來的時候,心裡也不期然有幾分感慨:只從他的步態,真就能覷出一個人心境的變化。若是如今的他為昔日的靜慈仙師問診,只怕當時,靜慈仙師未必能保得住命。

  不過,世故也有世故的好處,起碼現在的劉太醫就很懂得和後宮妃嬪們打交道,徐循喚人請他過來時,只說了自己有些須不適,所以劉太醫扶脈的時候很明顯就沒怎麼用心,手指虛虛地沾著脈門,都沒按實了,過了一會就問,「未知娘娘何處不適,症候延續了幾日了?」

  規矩最嚴格的時候,妃嬪甚至不能直接和太醫對話——起碼宮規是如此要求的,不過事實上大家只不過繼續維持立屏風的規矩而已,就徐循所知,何仙仙有時候連屏風都不要,就直接和太醫對面討論莠子的病情,也沒有人去怪罪她。

  眼下四周環伺著起碼十人,並無避嫌之虞,徐循也不是擺架子的人,便親自回答,「似乎是有些咳嗽。」

  她聲線中氣十足,半點都不曾嘶啞,脈象強健有力,和『似乎有些咳嗽』的距離似乎都有點迢遠,劉太醫倒是咳嗽了一聲,「娘娘素日辛勞,偶感風寒,也是常有的事。不若臥床靜養幾日,微臣開個方子,您吃幾貼,想必就能痊癒了。」

  「不知此病是否需要絕對靜養,那些家務繁瑣事,也不能煩我的心?」徐循問得完全很直接了,在這種事上她從來不追求精緻。

  劉太醫謙卑道,「娘娘說是就是。」

  「那還請大夫在醫案上好生謄寫清楚了。」徐循吩咐了一句,也不多做解釋——她估計自己就是要說,劉太醫也會掩耳疾走而去的。「為難大夫了。」

  「此為臣下本分,娘娘過獎。」看得出來,劉太醫松了口氣:開假病假條,本來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又是在貴妃的要求下開的,此事給他帶來麻煩的可能微乎其微,也令他放下心來,跪地給徐循行了禮,便退出了屋子。

  至於賞賜什麼的,那是絕對沒有的,就算有,劉太醫也不可能收。徐循要賞,只能通過逢年過節官方途徑賞賜,其餘任何一種可能,都將被視作私相授受,哪怕給的只是銀子,也是極為犯忌和不光彩的一件事。再說這點小事,也犯不上賞,莠子不行的時候,幾個太醫輪班入值,到了這個地步,何仙仙才和徐循提了一筆,徐循在臘月時和尚宮局商量了,多賞了那幾位太醫幾百兩銀子。——至於子女的出身之類的,何仙仙的能量還沒到這一步。

  病假條這樣的小人情,開出來也就算了,到了下午,尚宮局那面把劉太醫的醫案給徐循抄錄送來了,兩位尚宮連袂而至,給徐循請安探病。

  「娘娘……」畢竟都是檯面上的人物,雖然徐循也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但看一眼兩位尚宮的表情就是明白了:絕對都知道了,指不定比她還更清楚清甯宮那邊的動靜呢,如果說她倆連太后當時的表情都聽人描述過了,她也一點都不會吃驚的。

  雖然她做這些事,並非為了圖誰的感激,但望見兩個素日裡一臉職業微笑的嬤嬤,現在改換了態度,一個個都是欲言又止,眼神裡流露出千言萬語的,徐循心裡也用上了一股暖意,她沖兩個尚宮一攤手,道,「不必多說了,你們稍等一會,我給老娘娘那寫封信,待這幾日大哥來再和他商量一番……我看,這宮務只怕是要被老娘娘收回去了。」

  劉尚宮扯起帕子擦了擦眼角,雖然徐循覺得她並無眼淚,但這已表明態度,「娘娘切請保重嬌軀——」

  她一直以來都是極想出宮的,這一點,徐循感覺得到,如今她的態度,也比鄭尚宮更直白,只差沒說個『敵老你幼,來日方長』了。不過,鄭尚宮對徐循的態度亦友好得多了,她先按了按劉尚宮的胳膊,方才勸慰徐循,「娘娘請安心養病,若是缺什麼了,您一句話,奴婢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我自然是安心的,就覺得辛苦你們了。」徐循也說些客氣話,不過也算是真心實意,這兩個尚宮並不算難以相處,起碼沒有給她扯後腿,「這幾個月跟著我,生髮了多少事情,要比往年更辛苦不說,還沒多少賞賜。我雖有意表示——不過,又不想害了你們。」

  三人交換了幾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不過這種話不能說透的感覺不是很好,再加上徐循還要寫信,兩位尚宮略坐了坐,也就行禮告退。走出了一段路,彼此看了一眼,也都歎了一口氣:此次過來探望,算是給自己的猜測敲磚釘腳了。徐娘娘惹怒老娘娘,以至於從管宮位置上跌落下來,看來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

  「到底是得寵。」鄭尚宮忽然沒頭沒腦地道,「換做是那幾位,這事兒夠她們喝一壺了,貴妃娘娘就和沒事人似的。」

  「那就是個傻大膽……」劉尚宮忍不住歎了口氣,惆悵道,「只可惜了,看貴妃娘娘樣子,似乎皇爺也沒有多管閒事的意思。」

  「那畢竟是他親娘。」鄭尚宮看得比劉尚宮更清楚,「坤甯宮那一位就無寵了?和老娘娘別上了,這幾年到底不如從前。皇爺又怎麼會逆著老娘娘意思行事?」

  別看老娘娘輸了一次,但她依然是整個後宮最大的贏家,再沒有人能和她抗衡。別以為徐娘娘頂過她的牛,就真的是壓住她了,臘月那次沒計較,如今這一次,送筐梨而已,徐娘娘那邊立刻就告病了,吃藥都沒那麼好使。這一切都在在說明,清甯宮還是天字第一號,沒有誰能壓得過去。

  劉尚宮當了幾十年的女官,和清甯宮的往來自然不少,也不能說沒有情分——很簡單的事,沒有後妃的支持,又或者說不能讓她們滿意,她如何能坐穩尚宮的位置?只是今日想到清甯宮的權威,她卻沒了以往那隱約的自豪感,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憤懣和不平。

  只是這情緒即使是對著鄭尚宮也不能發洩,又或者說,對著鄭尚宮尤其不能發洩。她搖了搖頭,惆悵地歎了口氣,搖頭道,「熬吧,熬著就好了,什麼時候兩眼一閉,那就乾淨了。」

  鄭尚宮卻是若有所思,「倒也未必就和從前一樣了……」

  「你是說——」劉尚宮心頭一動。

  鄭尚宮反問道,「你覺得徐娘娘這人,是怎麼個性子?」

  兩人正往六局一司走去,這裡地處偏僻,一向少有人到,隨便一拐就是說話的地方,而且不虞被人聽見。劉尚宮也大膽了點,她疑惑道,「你是說哪方面的性子?」

  「就說她為人處事吧……剛才你說她傻大膽,這話不假。去年根本就沒給太后娘娘面子,今年怎麼就連爭也沒爭,面都沒見,就這麼痛快地收了那筐梨?」

  劉尚宮也不是蠢人,鄭尚宮一點破她就明白了。「這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呀?——可徐娘娘又何必如此過激,就不能徐徐行事?以她和老娘娘的關係,私下苦求,未必不能一點點地改過來。」

  「老娘娘的性子,你還不明白嗎?」鄭尚宮倒比劉尚宮更大膽,她歎了口氣,「再說,你留心想想這些年,清甯宮對徐娘娘是照顧有加,可徐娘娘什麼時候和清甯宮膩乎過?」

  究竟不是徐循肚子裡的蛔蟲,兩個尚宮也只能大膽推測,兩人邊走邊低聲議論,雖然也推演出了不少可能,指向的結果都是徐貴妃在這次風波中並非大敗虧輸,但走到尚宮局前時,兩人對視了一眼,卻也均感沉重。

  不論如何推測,如今大權移交,已經是既定事實,老娘娘一復位,才掀起了一點新風的宮廷,馬上就又要沉寂下來了。

  #

  假條送到清甯宮,太后的怒氣方才略微平息了一點,她舉著假條和靜慈仙師就說了一句話,「倒還算她有點廉恥。」

  接下來,假條一丟,就當沒徐循這個人了,該吃吃該喝喝,反正有靜慈仙師和幾個老姐妹一道,她不愁沒人陪,只令人往乾清宮傳信,讓皇帝有空來給她請個安,好商議下一個管宮的人選而已。

  不過,皇帝卻沒來乾清宮,第二日他派了張六九來,言道,「今日國事繁忙,著實抽不出空來,唯宮務不可一日無主,還請母親多操心些。若能勞動,便自己管了,若不能,擇人管事也可。」

  態度倒是很明顯,就直接把一切都扔給太后了……

  「最近國事,真有這麼忙嗎?」太后年事漸漸高了,再加上皇帝也逐漸成熟。她已有幾年時間沒有過問政事細務,還真不知道近日朝中有什麼大事。

  「近日江南發了水。」張六九細聲細氣地道,「皇爺已有幾日沒有游幸南內了。」

  南內現在就是皇帝吃喝玩樂的大本營,什麼跑馬啊,打獵啊,和詞臣吟詩作賦,同畫臣揮毫作畫,賞花斟酒,潑墨賭茶,這樣的事他基本都在南內來做。不去南內,那就是一心工作了。

  太后方才釋疑,雖然心中還覺得有些不對,但料著皇帝也不能如何,遂暫揮退張六九,和靜慈仙師商議。「這宮務,該交給誰好呢?」

  天意不巧,袁嬪剛入宮時紅了一陣,如今竟已經完全失寵,唯一一個還算是有寵的諸嬪,又是個木頭腦瓜,太后自去年臘月起,也召她相伴了幾次,簡直無法忍受她的愚笨。

  最合適的羅嬪,又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巴,下定決心要走皇后路線,自己再想提拔又有什麼用?無非讓她再病一場。思來想去,才幹最合適的人選倒是靜慈仙師,奈何她身份所限,又絕無可能管宮。

  「我為表,你為裡吧。」太后到底是不耐煩管那些瑣細事情了,便隨口吩咐靜慈仙師,「先管一陣,再看局勢發展了。」

  靜慈仙師就是有意見,也說不出口,只好苦笑著應了下來。

  #

  大權重歸清甯宮,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宮中各處都很寧靜,並未因此而泛起什麼波瀾。倒是坤甯宮雖然自己生病,但也遣人往永安宮送了點東西,永安宮那邊,禮物收下,貴妃娘娘卻是見不到的。這多少讓暗暗關注永安宮的太后,心裡又氣順了那麼一丁點兒。

  至於宮務方面,她和靜慈仙師都是管過宮的,兩人合作,還有什麼不能上手?唯獨煩惱的,只是內安樂堂的事罷了。每每對徐循有些氣平的太后,在煩擾內安樂堂之事時,就要更生出十分的怒火來,因此到目前為止,她對徐循的觀感還是直線向下。——內安樂堂此事,實在是太棘手了。

  「才十幾天呢,滿宮裡就都傳遍了?」剛知道的時候,老人家有些不可置信,首先就想到了陰謀詭計那方面,「你確定後頭無人插手?」

  喬姑姑在這件事上身份尷尬,沒什麼發言權,回話的是清甯宮的親信宦官齊爾雅,他彎著身子,回答得很保守,「以奴婢所留意的,兩宮今日均安心養病,並無異動。」

  靜慈仙師暗歎了一口氣:徐循的劄子都發了兩份,這事且和都人命運切身相關,傳得不快才怪呢。還用了十幾日才傳遍宮廷,已經算是宮規森嚴了。這還算好,若是有個把沒規矩的宦官把話傳到外朝去,再遇到一個想要博直名往上爬,想瘋了心的科道言官,那樂子才算大呢……皇家乃是天下的表率,這層皮總是要撐住的,若按她想,別說等傳開了再來處理,一看到劄子就得想法子了。不理就能消停?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摺子裡捎帶內安樂堂捆綁著的,是放人出宮的制度,落入宮中,就像是滾水落入沸油裡,如何能消停得下來?

  太后也許看得不如靜慈仙師透徹,但事態如此,也不可能繼續想著強硬壓制了,她畢竟還只是個不算太強勢的太后,身後還有個皇后在虎視眈眈呢——在這件事上,自己選了鎮壓,那就不占理了,誰知道兒子會不會受皇后又或者貴妃的蠱惑,又作興出什麼事來。

  要解決吧,又該如何解決?這念頭學醫的人金貴啊,走到哪也不愁沒口飯吃,沒聽說會願意自閹了進宮服侍的。至於醫婆,那就更是難找了,多少都是濫竽充數之輩,南醫婆算是醫婆中的佼佼者了,師從還是名醫呢,在周王府也算是見多識廣,親自參與過周王編《救荒本草》的,她醫術如何,太后自己心裡有數。這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問題不解決,內安樂堂的問題就一天不能解決。

  當然,把患病宮人送出宮醫治,甚至是贈銀打發出宮,也不失為一條解決的道路。但問題在此:宮裡已經起碼有二十多年沒放過人了,而且一直都很缺人,因為文皇帝踏馬進南京的時候,基本把南京宮裡留下來的那些人全都斬草除根,最慘也是驅散。現在的宮廷人口,就是這二三十年間發展來的,只進不出都還不夠用,更不可能放人。而在徐貴妃的新政之前,再有臉面的宮女,出宮的機會都是鳳毛麟角。

  別說都人了,就是太后自己,悶在宮裡久了,也想出去走走,宮人只會更為變本加厲。太后毫不懷疑,若是生了宮裡無法治癒的病就可被放回家,第一批按捺不住的,肯定就是目前的中高層宮女、女官。多年的宮廷體面生活,使得她們個個頗有積蓄,若是家中有靠,這把年紀了,誰不想出宮去享福?藉口都是現成的,人過了三十歲,本來就容易有毛病……

  就算現在還是忠心無限,可一年後、兩年後呢?人心,是禁不起檢驗的!

  本來就缺人使喚,這個口子一開,越發更缺人了。而且走的都是人才,以後這宮裡該怎麼辦?這條路,根本走不通。

  堵無法堵,疏也疏不通,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徐循留下的那套系統整頓制度了。——但太后怎麼可能拉下臉來採用她的方案?更別說,她打從心底也是厭惡這種全盤推翻祖宗成法的作風。太祖高皇帝時就沒有定期放人的規矩,徐循她是想做什麼?連祖宗的規矩都不肯尊重了,她眼裡還會有長上嗎?

  這第三條路,能走卻又不能走……眼看宮裡的流言沸沸揚揚,六局一司卻只能保持沉默,透著那麼的平庸無能,甚至連乾清宮那裡都開始過問此事了。太后心裡能好受嗎?分明是涼爽的天氣,嘴裡竟也長了一排密密的小燎泡,她對徐循的怒火,沒隨著時間平息,倒是越發悶燒了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當口,清甯宮裡又多了白事——文廟貴妃多年久病,命數到了頭,一夜睡下去,就再沒起來。

  她輩分高、位分也高,滿宮人都要為她的喪事奔走,太后也莫能例外,亦要去祭拜一番。再加上喪事伴隨而來的無數瑣事,也要著落到她來處理,心緒煩惡之下,只好連吃牛黃上清丸,她此時倒還不忘徐循,又派人給她送了一筐萊陽的大白梨,給徐循潤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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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48:35
第214章 為難

  文廟貴妃忽然去世,徐循聽說了確實是有幾分震驚的,都說這平時小病不斷的人,反而能長命百歲。文廟貴妃這幾年來身子一直都不算好,但是和莠子又不一樣,不是那種逐步惡化的壞法,感覺更像是富貴病,精心將養著就沒太大問題的那種。沒料到睡夢中忽然就去了,事先居然連一點徵兆都沒有。

  剛聽說此事時,徐循還在後院和點點玩捉迷藏呢,壯兒年小,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玩什麼,只歡歡喜喜地在一旁湊熱鬧,亦是十分開心。等錢嬤嬤過來把消息一說,自然是沒了玩樂的心情,忙命眾人把孩子們抱下去換了素服,自己也急匆匆地回了房,幾個宮女早已翻出素服給徐循換上,她最近在宮裡『養病』,頭髮就梳著最簡單的大辮子,現在倒是方便,直接拆開梳個最樸素的一窩絲就行了。一會到了靈堂那裡,自然會有人發給白布孝衣,還有麻冠佩戴。

  這邊打扮停當時,諸位宮女卻都還穿著顏色衣裳,徐循也不可能單身過去,連一個伴當都不帶。只好暫居屋內等待,令她們住在宮裡的幾位都翻找一下包袱,有素衣的就先換上了,湊上幾個人,和她一道過去清甯宮再說。

  誰知這一等就等出岔子來了——宮人衣服還沒換好呢,清甯宮倒來人了。也沒進來覲見,就傳了話,撂下一筐上好的大白梨,說是老娘娘給徐循潤嗓子的。

  喪事剛出來時,必然伴隨著一定程度的忙亂,而且肯定是大事傳的快,小事傳的慢。比如說很有可能,這個宮女昨晚領命要送梨,但因種種原因耽擱了,今早便先領了梨子送來。卻沒料到一大早清甯宮那裡就出大事了,徐循並沒太當回事,還張羅著要往清甯宮過去呢,倒是趙嬤嬤眉峰聚攏,在旁說了一句,「老娘娘此舉,似有深意呀?」

  雖說對文廟貴妃的感情有幾分複雜,但人心肉做,從進宮到現在,十幾年的交情,畢竟勝過和別人幾分,徐循現在還沒難受起來,就是很震驚、很渾噩的狀態,聽到趙嬤嬤說話,愣了一會,方才恍然大悟,她不禁怒道,「她——她——」

  『她有病啊』這句話,礙于太后身份,到底未曾出口,但她心底卻是來來回回將這話滾了好幾遍:送枇杷是暗示裝病,而且還指明了要裝咳嗽,送梨子自然也是一個意思。太后這是讓她裝病就裝到底,連文廟貴妃的喪事都不必參加。

  若是換做別人的喪事,不參加也就不參加了,徐循雖會有遺憾,但卻也不會氣成這樣。但文廟貴妃和她關係特殊,乃是當年對她另眼相看的老領導……她的喪事,徐循就是病了,只要沒死,也要過去露個臉的。更何況現在知道她在裝病的人也為數不少,若是她連臉都沒露,別人會如何看她?更別說不去送文廟貴妃,她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啊!

  她的倔脾氣上來了,混著悲痛,更是理直氣壯勢不可擋,「嬤嬤,你多想了,老娘娘怎會如此不識大體,只怕是兩廂出了誤會——這事,我肯定得去。」

  趙嬤嬤嘀咕了一句,「您是不知道,如今宮裡都傳成什麼樣了……都只說是您病了,方才漸漸有平息的勢頭,若您現在露了臉……」

  徐循不解其意,「你這莫名其妙的說得都是什麼。」

  「娘娘您的那幾條,早已經在宮中傳開。如今宮裡多有人說是老娘娘不願首肯,才奪了您的權去,」趙嬤嬤也就壓低聲音,給徐循分析厲害。「只是這話終究沒真憑實據……」

  徐循明白過來了:她身體康健,這個一眼就能看出來,肯定是瞞不了人的。就是現在,因為剛跑動了一會,臉上還紅潤得很呢,就是化妝都未必有用,這些年在宮裡,病人她見得多了,和正常人的區別,絕對不只在臉色上。

  文廟貴妃薨了,這場面還能小得了?滿宮裡主子加宮女,不知要有多少人過來,她在人前一露面,肯定就坐實了宮中的猜測——這本來也就是事實,這對太后在宮裡的名聲,肯定有不小的影響。不管她地位再尊崇也好,悠悠眾口,也不會因此對她就寬減半分。尤其是這種牽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可不像是從前高層之間的更迭和鬥爭了,那些事,大家當個熱鬧,私底下嚼嚼舌根也就放開了,不會有人那麼無聊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徐循提出的那四件事,哪一樣沒有關係到底下人的生活?休說忘記了,一個不好,太后風評轉眼變差,都是說不好的事。

  徐循本來也就看明白了這一點,她從遞上劄子的那一天起,便料到即使太后反對,甚至是把她拿下了這個位置,消息一經洩漏,只要繼任者還要點臉面,在乎自己的名聲,也終究不能不做出些微妥協,只不知道這四個點裡,會選哪個做突破口而已。要不然,她也未必會把太后的暗示當回事,皇帝的暗示都有懶理的時候,況你太后乎?起碼都要先和皇帝商量一番,再做決定。只是她沒想到,自己有意無意間因勢利導,推動出的這個局勢,居然也會作繭自縛,鬧到現在這個地步。現在她要自行跑出去和太后對著幹,先不說進不進得了清甯宮,很可能就會弄得太后聲望大跌,妥妥兒地一個『不憫宮人』的帽子就給扣上去了。

  為了做事,她不怕得罪人,但為了得罪人而得罪人,那就沒意思了。再說,後頭還有個孫皇后呢……徐循並不願意在她落魄時跟著踩她,可也絕沒有把她重新扶起來的興趣。聽完趙嬤嬤的話,她有點迷茫了:這麼複雜的情況,該怎麼處啊?

  尋思了半日,她沒辦法了——到底還是想去。

  只好令人,「去乾清宮問問,看皇爺在不在,若在,那就把這事和馬十說說,讓馬十問問大哥的意思吧。」

  ——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找直系上峰,多請示請示上峰的意思吧。

  #

  除了病倒在床的皇后和貴妃以外,惠妃等其餘妃嬪,倒是很快就到了清甯宮文廟貴妃的院子裡。——只是人剛去,院子裡亂糟糟的,進出都是人,好一會兒才定了在何處搭靈棚,因文廟貴妃無子女,又有兩名宮嬪焦昭儀、吳婕妤願充作女兒,為她洗身換衣。餘人便由靜慈仙師領著,到偏房安頓下來,等著那邊壽衣換上了,再過去磕頭進香,僅跟著便是去靈棚哭靈、守靈了。這一系列程式都有人導引,就是沒經過也不會出錯。

  不過,這些妃嬪和文廟貴妃,見面次數都不多,要說有什麼悲痛之情,那就假了。大家坐在一處互相看著,雖然沒有人敢於做出一臉的喜意等找死的表情,但也的確沒有誰做作到還沒上臺就演起來了,坐得久了,也難免低聲說些瑣事。

  因就惠妃一人來了,眾人便做眾星捧月狀,讓她坐在上首,惠妃見屋內有瓜子,便抓起來磕,眾人一開始還不敢放肆,見惠妃開了頭,三三倆倆都有效仿的——按說,長輩喪事,別說零嘴了,現在連飯都不能多吃,只好喝稀粥的,不過規矩是規矩,起碼眾人都沒想過回去以後只吃稀粥度日。

  「倒是難為了那兩個。」按規矩,八卦也要惠妃先開頭,以示尊敬長上之意,她開了個頭,很多憋在心裡的議論就可以吐出來了,一時間眾人也都是爭相議論。

  「真是純——孝啊。」

  「這又何苦呢,」說話的人明顯有些不忍,「功夫就做到盡了,又未必有人懂得賞識,老娘娘到現在還沒過來呢……」

  「皇后娘娘怕是不能來了。」這裡都是侍疾過的,很瞭解皇后的病情,現在病情雖轉好不少,但的確還不能勞累。

  「只怕會強撐著露一面也未必的。」惠妃道,「畢竟是幾朝的老人了,今日不來,出殯那天就得來——只看她敢不敢踏入清甯宮了。」

  趙昭容最是直白,低笑道,「那都還是出殯那天來了,今日來,來得容易,出去怕就難,不暈一次只怕是出不去。」

  這話直指兩宮矛盾,不知為何,眾人聽了,心裡都有淡淡的愉悅,只是未敢露出來——唯有諸嬪,面上寫滿疑惑,口唇翕動著,只是不敢問。

  提起了皇后,眾人很快就聯想到了貴妃,「難道連貴妃娘娘也不來——竟是真病了?」

  吳婕妤去換衣服了,曹寶林頓成眾矢之的,她忙道,「自從娘娘病了,便不受請安,我等每日也就過去對著空座行禮罷了,也不知病情好壞——只娘娘和文廟貴妃最好的,今日無論如何都會露個面吧。」

  「這也未必了。」趙昭容提到貴妃娘娘,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她酸酸地道,「人死燈滅、人走茶涼麼,文廟貴妃娘娘早就不好使了,現在過來,又有什麼用。」

  不過,和說皇后可不一樣,說到貴妃,即使眾人心中一樣有淡淡的愉悅感,但永安宮也不是沒人在這屋裡。

  「貴妃娘娘可和你不一樣。」曹寶林便冷笑道,「趙令月,你《女訓》都學到哪裡去了?你還是個宮嬪呢?竟是嫌活得不痛快,想和南內那位做伴去了吧。」

  「喲。」趙昭容擺出了戰鬥的架勢,「吃上哪家的飯,就當了哪家的狗了?你倒是自來熟,才過去幾年——」

  「好了!」惠妃本來看熱鬧,見越發有些不像,吐了片瓜子皮,便瞪眼道,「一個個都失心瘋了?趙令月,今日是有大事的日子,我且不教訓你,完了這事以後,你待我慢慢地教你。」

  她是趙昭容宮主,一下就將她氣焰打滅,讓她怏怏地垂下頭去,不敢再妄言。眾人不免含笑交換了幾個眼色:說點皇后的是非也就罷了,當著惠妃說貴妃,皮癢呢?

  些許小插曲,也不值得什麼,畢竟連惠妃算在內,大家都不是多得意,真得意的那幾個都還沒現身呢。底下人聚在一起編排編排上頭的,說點不鹹不淡、含含糊糊的話,再正常不過,趙昭容被呵斥,也就是因為表現得實在太明白了。不過,被她這一說,大家心裡也都打起了小鼓,尤其是曹寶林——她還是徐循通知讓她來的呢,徐循的身體如何,她最清楚不過的了,剛才貴妃沒和她倆一道,她本已有幾分疑惑了。現在更是嘀咕:難道就為了裝病,真不來了?可娘娘不是那樣的人啊……

  又過了一會,羅嬪到了,眾人自然都起身迎接,連惠妃都換出善意,親切地和她套起了近乎。只羅嬪不善言辭,又是宮女出身,大家話不投機,說說倒沒話了,比她沒來時還要安靜,一會壽衣換好了,便依序上香哭靈,又去靈棚裡跪著等等,也不消多說了。

  不多時,太后也來拜祭,自然又是一重眼淚世界,哭完了方把靜慈仙師叫到一邊,就站著商量了一會,方才回自己宮室中去了。

  因貴妃去得很突然,諸事都來不及預備,連靈棚都先設在清甯宮裡,外頭的大棚子根本沒搭起來,二十四衙門、禮部、宗人府都因此是忙得團團亂轉,連忙往各處通知上香,不過諸外命婦也只能是第二日來上香了,商議的結果,今晚諸人都在清甯宮裡守著,明天再挪移到清甯宮外的廣場上去,在那裡設棚,不然這麼小的地方壓根容不下眾人行禮。因天氣炎熱,停屍七天就必須出殯,所有禮儀,能趕得上的就趕,趕不上那就從簡了。

  如此行事,畢竟是倉促了幾分,眾外人不禁有些感慨,不過,真正的親人便只顧著哭了——敬太妃知道消息,當即就哭暈了過去,連換衣都沒趕上,才被救醒,就趕來跪著哭靈了,饒是有人照看著,也已經哭厥了兩次。

  大家一路跪,一路哭,到了傍晚,方才陸續散去回宮休息,只留了敬太妃和吳婕妤守靈,兩人跪在靈前,敬太妃疲累到了十分,跪著跪著,頭便一點一點的,只卻堅持不肯下去休息。

  天色入暮,太后已是回去用晚膳了,靜慈仙師匆匆吃了幾口,便又趕來領著一群嬤嬤、宦官低聲商議,正說著話呢,只聽外頭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她心頭便是一跳,回頭一看,心中果然暗歎了一聲。

  徐循一身白布孝服,面上估計也刷了許多粉,透著一股異樣虛假的蒼白,見到靜慈仙師,她咳嗽了幾聲,『虛弱』道,「身上實在不好,我來遲了,盼文廟貴妃娘娘天上有靈,別怪罪我吧。」

  靜慈仙師將出口的千言萬語,最終都化作了一聲歎息,她搖了搖頭,沖徐循擺了擺手,簡直是恨鐵不成鋼地說了一句,「你啊——算了算了,快進去吧!」

  要是不知道,只怕還真有人會以為,她是怪罪徐循來得太晚呢。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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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48:54
第215章 意外

  還好,文廟貴妃去得著急,現在宮裡是忙成了一片,不少人手都被召集起來,去佈置明日外命婦入祭的靈棚了——這清甯宮自己院子裡的小靈棚,再怎麼隨意那都是內部的事情,可大靈棚就不能敷衍了,天家氣派可怠慢不得,雖連夜召了匠人入宮搭棚,但棚子裡外也還有不少功夫要做。扣掉維持二十四衙門運轉的人手、在各宮服侍打雜不能擅離崗位的那些,基本空餘出來的那些人,全都過去幫忙了。再加上入了夜,清甯宮所在的西面和正經宮城之間還要下千兩,多數妃嬪都已回去,留下來的敬太妃和吳婕妤,一個是正經親戚,一個是永安宮的人,徐循那拙劣的表演,並未引起她們的側目——又或者說,吳婕妤就算注意到了,也沒多說什麼。

  敬太妃和文廟貴妃的關係一向極好,見到徐循過來,眼淚又下來了,等徐循上完香,她才有幾分責怪地道,「怎麼才來!」

  徐循一時便不知該如何開口——敬太妃估計是悲痛過度,已經壓根顧不得別事了,她又不便自己解釋,只好含糊道,「畢竟……想著老娘娘那裡,還是晚上過來,大家都便宜些。」

  敬太妃明顯就是一怔,思忖了片刻,似乎若有所悟,她那明顯的責怪態度軟化了下來,拭淚道,「來了就好,姑姑生前便是最看重你的……」

  說著,兩人不禁都哭了起來,徐循剛過來,眼淚還新鮮,敬太妃卻是有些哭幹了淚了。吳婕妤忙在旁邊好勸歹勸,徐循又堅持替敬太妃跪一會,強她好歹去吃點東西。

  敬太妃消失片刻,回來時,望著徐循的眼神,又自有所不同,親手把徐循扶起,卻是幾次欲言又止,方才低聲道,「好孩子,難為你了——趁著宮門未下千兩,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違背太后的暗示,跑出來也就罷了,要還在清甯宮裡逗留過夜,那可就是完完全全地不顧地主的面子,要和老人家翻臉的節奏。徐循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無聊地挑釁太后,擾亂了文廟貴妃的喪事,她擦了擦眼淚,低聲道,「您如此體諒我,我反而不知該說什麼了……」

  和敬太妃不免又對著哭了幾聲,方才告辭而去,出去路上,見靜慈仙師站在廊下,她要停下,靜慈仙師只沖她直揮手兒。徐循便不停留,一徑出了宮門,往永安宮回去了。

  #

  皇妃喪禮,不比別人,自有一套講究。皇帝已經下令輟朝五日,這五日中要開壇設祭,因是三朝老太妃了,設祭設幾壇還要商議,總是要體現出對長上的尊敬,又要照顧到緊迫的時間,太后去哭了一次就回了清甯宮,和皇帝來回傳話商議了一番,最終定下了在常例的皇后、皇妃、太子、親王、公主之外,再增設宮中六尚,也就是六局一司一壇,內官內侍一壇,如此場面也熱鬧好看些,且又不費什麼功夫。——然後就要忙著開宮庫找各種應使東西去弄了,概因天色晚了,宮門上鎖,今晚不趁夜弄好,明日外命婦進來,場面也不好看。

  皇帝沒有親自過來,也並非擺譜,皇妃的喪事不是內宮自己的事,翰林院要撰寫諡冊文,這七個祭壇的祭文,還有文廟貴妃的壙志,更重要的是,他要點選文廟貴妃的墓穴——長陵那邊是不會有她的位置的,雖然貴為貴妃之尊,但本朝並無妃嬪附葬的規矩,長陵內雖然有妃嬪,但那都是殉葬的人口,直接就已經埋到陵墓裡面去了,作為文皇帝一朝唯一沒有殉葬的貴妃,皇帝還得決定她到底是回南京安葬,還是葬在郊外金山——這些年來,公主去世後多有在金山安葬的,又或者是在長陵附近找個風水寶地,把她給葬進去。

  比起他平時決斷的軍國大事來,這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但身為一家之主,此事也必須由他來做主,而朝臣們對這種事其實也是挺看重的,內閣重臣都要列席商討。他討論了一個下午的諡號、封賞,又最終圈定了金山為昭懿貴妃的葬所——雖然文皇帝的一部分嬪妃得了六字美譽,不過文廟貴妃沒有殉葬,就無法享受這個殊榮了,按著昭獻貴妃王氏的例子,最終擬定了昭懿這個諡號。

  這兩件大事定了,餘下寫冊文不過是程式功夫,至於該如何在壙志裡吹得天花亂墜、增光添彩,那就是翰林院的事情了,皇帝也不會管他們居於外朝,根本沒有管道得知宮內的消息,反正一切定下以後,他就該幹嘛幹嘛去了,人在深宮裡有沒有守禮茹素之類的,只能自由心證,反正別人根本也管不到。

  至於壙志怎麼辦?通過司禮監請個貴妃身邊的內侍出來,問點基本情況,然後就……誇唄。給人寫壙志自有一番技巧,這都是文人隨著考進士等等慢慢培養出來的本事,你拾過一個饅頭,那就是『妃性簡樸』云云。翰林院裡有人專精做這個的,而且還很惹人羨慕——壙志寫過,外戚家裡必定是要打點的,今次如昭懿貴妃是英國公家的姑娘,他們家出手還能小了?對於清苦的京官來說,這也是不小的補貼了。

  至於皇帝,在乾清宮享用了一頓低調的晚餐,漱過幾遍口,確定不會被聞出異樣的味道了,他便動身往清甯宮去,給昭懿貴妃上香。宮門雖然已經下了千兩,但這對於皇帝來說,自然並不是障礙。

  宮裡規矩,年輕的妃嬪,和太子、太孫都是不相見的。等做了太妃以後,一般年過四十以上,人老色衰了才會和皇帝偶然見上一面。皇帝小時倒還和敬太妃有些熟悉,自從她成了太妃以後,竟沒有什麼場合相見,此時見到她憔悴的樣子,想到自己小時她待自己殷勤和氣之處,倒不免勾動情腸,很順利地就掉了幾滴淚,體體面面地給昭懿貴妃行了禮——若非如此,以他和昭懿貴妃相見的次數,這眼淚可未必逼得出來。

  又勸慰了昭懿貴妃幾句,見吳婕妤守在一邊耐心陪護,他不禁暗暗點頭:吳婕妤是永安宮裡的人,這一點他還是清楚的,徐循偶爾也和他說起一些同吳婕妤、曹寶林的來往。素日在長寧宮時,沒覺得她們如何,現在到了永安宮,心倒都善了起來。守夜是個苦活,又未有什麼收穫,吳婕妤肯在這裡陪著,可見她的厚道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徐循不能久留,所以暗示吳婕妤來為她盡孝,不然,以她的為人,以及和昭懿貴妃的關係,肯定是要自告奮勇前來守靈的。

  這些思緒,幾乎是自動浮現在腦海之中,皇帝搖了搖頭,不去想徐循了:昭懿貴妃去世,各宮都要守孝,起碼這出殯之前,他也不好亂跑到妃嬪宮裡去。即使是去探病的,傳出去也不好聽,不又給太后添了個話柄嗎?就是剛才給徐循傳話,也都是通過馬十的,這幾天他人不打算過永安宮去,自然也就不能安慰她了。——來上香都要遮遮掩掩,明日大靈棚眾人致祭,她更不可能出面了。昭懿貴妃對她有恩,不能參與她的喪事,甚至在他這裡都得不到支持,徐循心裡想必十分憋屈沮喪,正需要他的開解。

  現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就算有矛盾,也要把昭懿貴妃好生發送走了再說。皇帝按下思緒,示意馬十前導,轉身往太后居所行去。

  走到一半,見有人影隱約躲在廊下一根柱子後頭,他還有幾分詫異——在宮裡當然不可能出現見面不禮的事情,起碼在皇帝身上不可能發生。

  正欲揚聲查問時,馬十忽然一聲咳嗽,他很含糊地低聲說,「爺爺,是仙師……」

  皇帝頓時恍然大悟,他不免微微露出冷笑,想了想,又懶於和一介女流計較,便不曾做聲,加快腳步,很快就拐過了彎角。

  到得殿內,太后這裡議事的女史還未散去,皇帝進門時,一屋子人都是矮的,當下自然又是一番擾攘,不過,有皇帝參與,太后也很迅速地就把一些事項定了下來。

  待得眾人告退,母子兩個對視了一眼,似乎均都在猜度對方的心情,只見對方都是若無其事樣子,便都沒多說什麼,皇帝又給太后請了安,便退回往乾清宮去了。

  他走出門時,心中忖度:看來娘根本不知道徐循來過……清甯宮事事忙亂,若得了一兩個人照拂,這件事還未必能傳得到她耳朵裡。徐循能聽她的話,連昭懿貴妃葬禮都不露面,以娘的性子,應該能夠滿足了吧?起碼這幾個月,是不會再找永安宮的麻煩了。

  太后望著兒子的背影,也還算滿意:自己壓制貴妃也有段日子了,太后又何嘗不清楚此事她不算占理?從強力壓制貴妃的那一天起,她就等著皇帝來為她說情,畢竟,這也不是皇帝第一次為了自己的貴妾過來開口了。

  不管是徐循沒開口,還是皇帝選擇了沉默,起碼今日他並沒有為貴妃說情的意思,哪怕自己這一筐梨送去,貴妃只怕是按捺不住,早就給皇帝遞了話了。

  畢竟情分還是不如孫氏,又或者說,在那次以後,皇帝也改了性子,懂得在宮裡行事,也該講宮裡的規矩了——做婆婆的搓摩皇后的時候,他都沒開口,這回為了一點小事就給貴妃出頭,無疑就很不合規矩。

  太后的唇角,不禁便微微上揚——對她來說,皇帝樂於講規矩,總不是一件壞事。這宮裡若是沒了規矩,那才叫心煩呢。

  至於徐循此刻的心情該是如何,她也多少能想得出來。要讓一個人難受,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對症下藥,讓孫皇后難受,捧起個皇子養母便足夠了,而要讓徐貴妃難受呢……

  說實話,在太后心裡,徐貴妃一直是要比孫皇后更棘手些的,不是昭懿貴妃的死,她還很難恰到好處地宣洩掉心頭的這口惡氣。

  自然了,她漫不經心地想——也不能太過分了,徐氏就算毛躁些,究竟也還是好的,起碼,把她壓得太厲害,孫氏就又該起來了……比起孫氏,她倒寧願看徐氏得意。只是在這之前,要好好地磨一磨她的性子,教曉她明白事理罷了。

  等喪事過後,若她懂得過來請罪示好,胡氏自然會為她說話的。就看在胡氏面上,這個下臺階,太后也沒打算往外推,只不過到底什麼時候往外走,就得看她的高興了。

  #

  雖是盛夏,但昭懿貴妃的喪事辦得到底還是很有條理,很有皇家的體面。幾乎是一夜之間,大靈棚就立了起來,祭壇也齊全了,祭文也齊全了,至於黃紙白幡、孝服麻冠之類的東西,也在一夜間全置辦了出來。各外命婦入宮致祭時,一切早已經有條不紊,過去一夜的忙亂,壓根沒留下一絲痕跡。

  不論僧道,皇家供養的出家人也自然到了個齊全,該做法事就做法事,該拜就拜,各外命婦每日侵晨入宮,至晚方回,雖然辛苦,卻沒有敢於怠惰不出面的。如今東廠橫行,若是真病還好,若是裝病,對景兒這就是天大的罪名。風險和收益,並不成比例。

  如是勞累了七天,昭懿貴妃的陵址也選好了,不過起墳又是一件很緩慢的事了,七日後出大殯,棺柩暫時停於長陵廟中,待到金山陵成,再正式下葬。出大殯時少不得又要給全城百姓看了一番熱鬧,文武百官並外命婦均要參與路祭,凡是宮裡有喪事輟朝的時間,泰半都不可能讓朝廷官員閑著的,反正過去的七天裡,總有好多禮儀要他們參與,態度亦是絲毫怠慢不得。

  出過大殯還不算全部結束,之後七七、百日,都還要再加祭祀,宮裡諸人引了成穆孫貴妃的例子,各藩王為昭懿貴妃服期年孝,至於皇帝和眾妃嬪,自然更減上一等,服上三月大功孝,也就算是意到了。

  當然了,不是父母熱孝,肯定不會禁止行房,只要不鬧得太過分,也不會有人出來約束。基本上,眾人在出殯以後不久,也就恢復了日常生活,只不過原來宮裡沸沸揚揚的內安樂堂一事,被昭懿貴妃的喪事一岔開,現在倒是暫時轉入了低沉期,沒有多少人再談論這放人出宮的事。反倒是有人傳言,說徐貴妃娘娘的病已經不大好了。

  ——理由也很簡單,連昭懿貴妃的喪事,她都沒出面,好歹皇后都在出大殯的時候出來了一次,貴妃娘娘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以貴妃娘娘的為人,若非病重,必不至於如此。

  自古謠言,都是越驚悚越有市場,即使沒有實證,眾人也都願聽信——仿佛是為了證明此事的真實性,皇帝忽然下發了一道旨意,更是引發了軒然大波。

  ——以貴妃多年服侍勤謹,輔佐管宮有功,奉皇太后慈諭,從皇后所請,循太祖皇甯妃舊例,為貴妃再上嘉號,為皇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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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49:30
第216章 北斗

  一轉眼,皇后卸下宮務專心養病,也有快一年的時間了。年初的時候還病病歪歪,都瘦到影子成一條線了,才是將養了幾個月,她削瘦的臉頰又豐滿了起來。只是眼角唇邊的皺紋,卻難以隨著線條的豐盈而消失無蹤,即使有最為精緻的脂膏呵護,歲月的痕跡,終究是悄悄地爬上了皇后的面龐。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她對著黃銅鏡子浩歎了一聲,「朝如青絲暮成雪。我還記得十幾年前,你還誇我頭髮又多又黑,亮得就像是一匹緞子呢,這才過多久啊?」

  周嬤嬤眯著眼睛,仔細地在皇后的頭髮裡尋找著白髮的蹤跡,聞言便隨口道,「少年白也是有的,您就是這一窩都是白髮,根兒在,拔了還長。奴婢也是一樣,從十幾歲起就有那麼幾根,永遠都是白的。」

  她仔細地又拔去了一根白髮,方才鬆開手,「再沒了——哪裡就到什麼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樣子呢?拔了這一窩,一樣還是緞子一樣的。這幾個月,您的頭發亮得多了……」

  「那是換著吃了太醫院新進獻的玉女養容膏,的確是好,我連著吃了幾個月,覺得身上便捷清爽多了,也不像以前那樣,一站起來,一用心勞累,就會頭暈。」皇后和周嬤嬤閒聊,「聽說清甯宮也在用這個方子。」

  「是有這麼一說,」周嬤嬤道,「老娘娘那兒好像也說這方子好,還傳令賞了那幾個太醫呢。」

  「嗯,是該賞。」皇后瞥了周嬤嬤一眼,見她面上有些隱隱的羨慕之色,便隨口道,「嬤嬤年紀也大了,今日回去時,悄悄地取一盒走吧。畢竟是金貴東西,老娘娘尚且沒有隨意賞人,咱們也不好做得太過了。」

  周嬤嬤面上頓時盈滿了喜色——在她這個年紀,第二貪婪的才是錢財權勢,第一貪婪的,自然是長壽康健了。

  她跪下給皇后磕了頭謝過賞,方才起身笑道,「看來,娘娘竟是真的看開了。」

  「你是說永安宮的事啊。」皇后不免莞爾一笑,她道,「不是說她已在彌留之際了麼,我和個快要死的人計較什麼?」

  她是開了個玩笑,不過周嬤嬤並沒捧場,反而露出驚疑之色,皇后倒不禁真被逗笑,「罷了,嬤嬤,永安宮的情況還是你和我說的,如何我說一句話,你反而也就動搖了?」

  周嬤嬤這才驚覺,她訕訕地一笑,為自己分辨了幾句,「您是不知道,如今宮裡傳得,有眉有眼的,說是連壽材都預備好了,這老奴心裡,難免也有幾分嘀咕……」

  不過,身為坤甯宮的高層,周嬤嬤在永安宮還是有點人脈的,不說別的,曹寶林、吳婕妤的服侍人裡,有不少都是坤甯宮過去的嫡系,和坤甯宮裡的大宮女,也是有著枝枝蔓蔓的親戚關係。她當然清楚真相:徐貴妃的身子骨可好著呢,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也就是連著幾個月不能出門,使得她有些煩悶。每天下午都要帶著兩個孩子到後花園裡溜達,同兩個宮嬪聊聊閒篇,在後花園裡打打秋千。

  也正因此,她對皇后的好心情的確是有些不解,畢竟皇帝下發旨意裡,雖然寫了皇后上表,但起碼就周嬤嬤所知,皇后事前壓根都不知情,這是直接把話往她嘴裡塞。——不管被冊封的是不是徐貴妃,皇后娘娘起碼都會因為不被尊重,而有少許的不悅吧?

  皇后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她不禁微微一笑,和聲道,「你還是不懂,我這心裡,最擔心的又怎是她受寵……」

  但她並未多說什麼,而是頗富深意地轉開了話題,「清甯宮這幾天可有什麼動靜?老娘娘的身體,還安康吧?」

  現在皇后、貴妃告病,每逢朔望,惠妃都會帶領眾人往清甯宮請安,就是昨日,羅嬪剛隨眾請安回來。

  「聽羅嬪說,老娘娘沒見她們,只是讓對椅子行個禮就回來了。」周嬤嬤道。

  「那太子呢?」皇后又問,「這幾日過去了沒有?」

  這幾年來,隨著太子逐漸長成,皇帝定期也會帶他去祖母那裡,太后有時亦打發人過來接他過去玩耍,太子和祖母的關係也不會比弟弟更生疏。

  「沒呢,說來也有七八日沒接過去了。」周嬤嬤皺眉道,她也發覺一點不對了,「算來,是比平時都晚了幾日……」

  她側頭看了皇后一眼,「難道,連太后娘娘事前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懂得宮裡的局勢,只是沒想到皇爺居然會如此……如此……

  如此什麼呢?周嬤嬤又說不出了。

  誰讓皇爺是口含天憲的天子?只要他情願,天上地下,哪有他做不到的事?要廢後時,老娘娘就不曾情願,說到底還不是廢了?今日不過是晉封個皇貴妃,多大件事?皇爺又還會顧忌什麼?

  「大哥此舉,肯定是被老娘娘刺激出來的。」皇后唇角含笑,徐徐地道,「老娘娘千錯萬錯,最錯就是未經大哥,給永安宮送了那兩回新下來的水果……頭一次,大哥也許還能忍下,這第二次,卻是太過分了一點——這個度,她永遠都把握不好。已經是錯過一次了,卻是不思悔改,還要再錯一次。」

  第一次犯錯的結果,便是讓宮裡的後位順利完成了更迭,起碼是順利地把胡氏從皇后的寶座上踢了下來。而這第二次錯誤,便是讓宮裡多了個皇貴妃——你太后不是壓制徐氏嗎,就因為徐氏無意冒犯了你的權威,被迫交權不說,憋屈到連昭懿貴妃的葬禮都不能出面。做兒子的也不和你爭論什麼,只是你能壓,我就能捧,貴妃算什麼?往上還有一級皇貴妃呢!

  聖意如北斗,嘿,在這宮裡,即使是以太后之尊,也不能不看著皇帝的臉色行事,否則,清甯宮和後宮之間,本來就隔了重重門扉,只要皇帝一個念頭,一重門就是一重天闕,太后就是再尊貴,又何能干涉到後宮之中?

  周嬤嬤正是把這幾個消息帶給皇后的人,畢竟貴妃的稱病,的確惹人疑竇,坤甯宮不能不追問個水落石出。即使皇后沒有明言,她現在也漸漸地反應過來了,不由亦露出微笑,「只怕此後,清甯宮也要安分好一陣子了,娘娘正可安心養病。」

  「你道我是為了這個高興的麼?」皇后掃了周嬤嬤一眼,心中不期然又泛起了幾分輕蔑、幾分孤寂。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老娘娘終究是大哥的親娘,再怎麼樣,大哥也不會和她撕破臉的……她要揉搓我、揉搓徐氏,只要別過了線,大哥也頂多在別的地方補償補償,安分好一陣子?你終究是把老娘娘看得小了。」

  那——周嬤嬤又有點不解了:此事對坤甯宮唯一的好處,也就是太后的低調了,聽皇后意思,連這一點尚且都是奢望,那娘娘高興個什麼勁兒?

  皇后只是笑,她想了半天,又道,「也不知此事是大哥因勢籌謀,還是無心插柳,反正,以後宮裡會太平好長一段日子了。」

  她雙手合十,輕輕地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我這顆心啊,也總算是安下來了。」

  周嬤嬤不解地瞪著皇后,琢磨了老半天,心底若有所悟,卻又難以拿准,她試探問道,「娘娘,可是因為,如此一來,清甯宮和永安宮只怕是勢如水火,清甯宮那面,怕是會轉而全力壓制永安宮——」

  皇后笑瞥了她一眼,也有幾分欣慰,「壓制不壓制永安宮,這不重要,只要兩宮失和,那就夠了。」

  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感到自登上後位以來,久已蒙塵的心靈,像是被重重地拂拭了一遍,一身的重擔都卸了下來,竟是難得地有了外出踏青的衝動。「走,咱們上後花園散散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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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心滿意足的坤甯宮,清甯宮內的氣氛,這幾天自然的確要低調一些,太后靠在榻前,和靜慈仙師、賢太妃一道抹著葉子牌,她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牌出得散亂不堪,賢太妃的牌早滿了好幾次了,只是沒有胡下來,還是耐著性子,瞅著太后的牌來喂張。

  「吃下了,」靜慈仙師吃了太后的牌,笑著說,「老娘娘可要留心了,我這就要滿了呢。」

  「哦?」太后不由一驚,掠了牌面一眼,方才反應過來,她又瞅了瞅桌面,見桌面上葉子散亂,毫無脈絡,不禁一陣心煩,也顧不得算牌出牌了,隨手撒下,「罷了,無心打,橫豎也是要輸,你們把彩頭分了去吧。」

  這兩人如何會在意一點彩頭?賢太妃笑了笑,起身辭去了,「說定了要陪張妹妹一道抄經的。」

  靜慈仙師也要告退——過去這十幾天裡,太后並不大要人陪,多數時間,都是自己別室靜思,就算靜慈仙師已經把癥結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老人家不開口,她也絕不能貿然行事。

  「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太后掀了掀眉毛,卻又把她給留下了。靜慈仙師只好坐回桌前,一邊收拾葉子牌,一邊等著太后的下文。

  「內安樂堂的事,不能再耽擱了。」太后一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起碼是出乎靜慈仙師的意料。她吃驚地抬了抬眉毛,卻沒說話,只是靜聽著老人家的下文。「我這幾日一直就在想,以前不准內侍學醫,一個是不識字,沒法學醫,二是高皇帝時,宮人內侍,絕不准結為對食,平時無事,連多說一句話都是不行的——但這兩點,在今日都不是問題了,不如就立起規矩來,在內書堂裡增開一科醫藥,出師後在內安樂堂坐堂,日後宮人有患,都去那裡就診,你看如何?」

  靜慈仙師細細思忖一番,也覺妥當,她點頭道,「老娘娘英明仁慈,我也覺得如此甚好。」

  最好的一點,自然是脫離了徐貴妃設立的框架,不必採用她提出的對策,老娘娘面上的笑意才是微微一展,靜慈仙師又道,「只是我不經世事,也不知這學醫從學徒到出師,大約要經過幾年?」

  「正常是十餘年,」太后自然是早想過這點了。「但咱們哪裡等得及?頂多兩年罷,咱們自己再對付兩年,這兩年間讓他們加緊學去,內安樂堂裡有了醫官,也就不至於無法交代了,至於日後的事,可以再行從容措置。」

  這番話說得很淺近,因為意圖本身是根本無法以語言修飾遮掩的——內安樂堂裡有醫官,可以象徵性治療,就要比現在完全只能靠天的情況改善得多了,至於治癒率如何,這就用不著追求了。民間庸醫也比比皆是,在這一點上,只能誅心不能誅行。而這宮裡,又有誰敢指責太后的居心?起碼內安樂堂,以後就不會是太后的話柄了。

  靜慈仙師完全理解太后的思路,雖然在她看來,宮裡本也沒有人在特別責怪太后昔日對內安樂堂的怠慢,不過,這個改變的確足以稍微平復宮裡有些波動的人心,她點頭贊同,「此策大為穩妥,可以一行。」

  見太后似乎沒有別話了,她頓了頓,終是忍住了沒有再問什麼——這小小的冒犯,未必會得罪太后,對她自己造成什麼威脅,但卻很有可能勾起老人家的怒火,讓她對永安宮的憎恨,更火熱幾分。

  可她的欲言又止,又如何能瞞得過太后?她唇邊終於不禁洩漏了一絲苦笑,盡顯老人心情。

  卻沒有一句多的話,只是揮手讓靜慈仙師退下,讓室內重又回復了無邊的寂靜。

  喬氏還算是好的,在一片寂靜中,她心不在焉地思忖道,從胡氏的表現來看,她的確是沒有洩漏隻言片語。除了自己和大郎以外,那番對話,未曾有第四個人知道。

  這個認知,多少撫平了她的情緒,卻無法掩蓋太后心底那深深的難堪,即使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也無法瞞得過自己。

  「奉皇太后慈諭,吾何曾有過慈諭?」當日收到消息以後,激憤之下,她直接就派了喬姑姑去興師問罪——畢竟在這之前,就算是要廢後,皇帝起碼也是先和她商量,而不是在明知兩人有激烈齟齬的情況下,還這樣往他親媽的臉上摔巴掌。

  「午門之前,我亦不曾收過娘的半點訊息。」皇帝的回應也是前所未有的簡單直接。「貴妃行事如有不妥,娘只同我說,如何有不責罰的道理。二次送果以前,娘就沒有想過兒子半分嗎?」

  登聞鼓就設在午門。

  皇帝早就什麼都知道了。

  也已經借晉封皇貴妃的事,再明顯不過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容不得任何爭議,不論前朝還是後宮,這個家只能有一個主人。任何人都不經他的許可肆意行事,胡氏如此,吳雨兒如此,她太后雖然地位尊崇,但在這一點上,也沒有任何特權。

  通俗地說,就是她失勢了。

  對太后而言,這一事實,要比她失寵于昭皇帝,更為難堪得多了,然而她卻並不會為了自己的意氣而強行否認這一事實,除了加深難堪以外,如此行事並不會有更多的好處。

  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做好自己……只要做好自己,她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后,任何人對她的態度,都不會有絲毫改變。

  ——只除了在心裡,她永遠都清楚這個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子之間,又是如何尊卑易勢,她是怎麼被自己的兒子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失去了為人母的威嚴。

  時值晚夏,窗戶都大開著,一陣微風吹過,吹亂了太后的幾絲鬢髮,在飄舞的髮絲中,她的面龐就像是岩石一樣堅硬而漠然。

  到了初秋,宮裡舉行了盛大的晉封典禮,貴妃徐氏晉位皇貴妃,視同副後,協理六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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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49:54
皇貴妃

第217章 安心

  如果說她從莊妃到皇莊妃,從皇莊妃到貴妃這兩次關鍵晉升時,徐循還有點情緒的話,到現在從貴妃到皇貴妃,她已經完全都麻木了。——哪怕現在給她一個副皇后做呢,也不可能給她的生活帶來什麼改變的。她連宮務都管過了,逢年過節一樣接受朝賀,作為一個妃子,還有什麼是她沒享有的待遇?

  當然,這也不是說她就要表示出對這次晉封的漠然與不屑,雖然事前也是一點都不知道,但徐循對這事的回應還是很正面積極的:兩邊的關係都斷裂了,可就因為皇帝一直不置可否,她活生生在宮裡養了能有半年的病,就出過一次門,現在好歹他是表明了立場,估計晉封禮以後,她也可以名正言順地『痊癒』了。

  「最近禮部應該很忙吧。」皇帝來看她的時候,為了表示對皇帝的感謝,徐循還特地翻了新送的好茶,還有舊年的雪水給皇帝泡茶,她一邊翻看陸羽的茶經,一邊和皇帝閒磕牙。「肯定是又吵成一團了。」

  既然有皇某妃——貴妃這個晉升序列,那貴妃的待遇自然要高人一籌,這已經就夠讓禮部頭疼了,好在按慣例,貴妃冊立儀是有冊有寶,別的可以和皇妃看齊,這也算是有了區別。可現在貴妃上還要加個皇,而且還要搞晉封禮,那這嘉號不能白加啊,善於揣摩上意的,想想徐娘娘之寵,也不會提議一切從簡,那你說大辦過一場晉封禮以後,一切還和以前一樣,就是稱呼多一個字,那得多滑稽啊?宮裡可不是能鬧這樣笑話的地方,所以就得給徐循在貴妃和皇后那本來已經很微小的差別之間,再適當地增減幾分……

  想到自己那個賢妃嘉號都引來了無窮爭議,徐循便也為禮部官員們頭疼,這種事最是務虛,討論出來,不管是什麼待遇變化,她本人估計都是不會在意的,相信禮部的官員也沒有人真會往心裡去,但礙於規矩,大家還是要引經據典,文采風流地爭個子午寅卯出來。

  皇帝不答反問,「這是怎麼說?」

  徐循便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了。「肯定在爭呢,到底是轎子多兩個人抬啊,還是車子多兩個輪子,或者一重屋簷啊……這都是天大的事,他們哪能不爭呢?」

  她把皇帝給逗笑了,「你現在倒是連前朝的政事,都深得其中三昧了。」

  開了一句玩笑,皇帝還不滿意,便並指為刀在她脖子上虛虛地砍了一下,道,「按高皇帝聖訓,妃嬪干預外事,非得斬了你不可。」

  徐循摸著脖子道,「問問而已麼,你當我傻啊,要干預外事,也不會在這時候干預啊。」

  「那要什麼時候干預?」皇帝一瞪眼,好像很吃驚。

  「按現在坊間的傳言,我這個奸妃抱了別人家的孩子自己養,幾年來步步高升,皇后娘娘都被我逼去養病了。」徐循笑道,「下一步自然就是暗中把皇后娘娘害死,又或者是蠱惑大哥你,摘星樓推殺孫皇后,又令你對栓兒下手。然後登上後位,作威作福——等到大哥你去世以後,我再挾天子以令諸侯,垂簾聽政、臨朝稱制——到了那時候,我再來干預外事,又有誰敢說我?」

  「你最近是不是在看《呂望興周》啊?」皇帝笑得直不起腰了,「連摘星樓推殺都出來了,你那意思,栓兒逃出去找個異人拜師,然後返回來拿仙家寶貝再把你給殺了,這才算是撥亂反正、皆大歡喜?」

  徐循扮了個鬼臉,「都是外頭聽來的,沒人先開個頭,我總不至於把自己比做了妲己嘛。」

  皇帝的笑容有些許失色——《呂望興周》,又名《全相平話武王伐紂書》,是前朝很流行的話本,不知多少說話人精講這一本平話,這裡面的故事他當然耳熟能詳,把徐循比作妲己,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於對她本人的名聲有多敗壞,而是這麼一來,他的名聲也不好聽,畢竟商紂可是亡國之君。

  「這是在哪裡聽來的?」他沉著臉道,「難道就沒有人管管了?」

  「又沒人指名道姓。」徐循本來只是說笑,正好今天趙倫進來,說起此事而已,她聽了也沒生氣,只覺得好笑,看到皇帝來了,隨口就說給他聽,見皇帝不快,倒有幾分後悔。「就說是晉封的消息傳出去以後,坊間說《武王伐紂》的茶館多了起來。難道就為了這個,也要抓人?竟是隨他去吧,越抓還越落人話柄,更要說得厲害了。」

  雖然宮禁森嚴,但畢竟生活在一片天空下,消息的走漏總是難以避免的事,徐循是沒提而已——趙倫時常也為她說些宮外的事來解悶,宮外的茶館酒肆裡,早若干年就悄悄流傳起了一條小道消息,說漢王是被皇帝給活活烤死的——連這樣的事都瞞不過百姓,徐循被人編排又算得了什麼?在趙倫的敘述裡,漢王不但是被烤死的,有時候皇帝還是一邊看著他被烤,一邊撕他的肉來吃呢。

  皇帝雖也知道這乃是無可奈何之事,但仍有幾分不快,徐循見了,忙岔開話道,「以前吃茶,拿井水泡也就是了,去年管宮時,和劉尚宮閒談起來,她教我拿銀盤接了初雪,儲起來夏天泡茶喝,最是清涼可口,可以祛暑生津,我總也沒想起來,今天大哥來了,便想起來泡了給你喝。」

  皇帝果然被她引開注意力,他明智地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我不喝——勸你也別喝,鬧肚子可不是玩的。」

  徐循見水滾,也有點疑慮,一邊倒水泡茶在那悶著,一邊又倒了一杯白水,先嗅嗅,放涼了再小喝幾口,狐疑道,「雖沒異味,但喝了也沒覺得清涼可口啊。」

  皇帝既說了不喝這個,自然有人給泡了祛暑的六和茶上來——皇帝體壯怯暑,到夏天愛上火,常喝這種茶,近年來越發是離不開了。他拿著茶啜了一口,也不再介意前事,而是換了個話頭,「禮部那邊倒沒傷透腦筋,就是做事不用心,先奏上定了個份例,比你如今的還差好些,被我發回去以後徹底沒轍了,直說對內廷情況並不熟悉。球往二十四衙門踢——我說高皇帝還讓你們撰《女誡》呢,那時怎麼就又熟悉了呢。」

  按徐循想法,皇帝這估計又是鬧起小脾氣,在強調自己天威不可測的一面了,她就事論事道,「不過論理,的確內廷的事,也有好久都和外頭不一樣了。貴妃有寶,這個也沒和外頭通氣……」

  如果不是太后已經受過一次難堪,現在再讓她來定徐循的待遇,也是欺人太甚,這個活計應該是由太后和皇帝商量著來辦的。

  皇帝想了想,也不和徐循商量,便兀自決定,「老娘娘那不好分心,就讓皇后來定好了,她管宮久,對宮裡的情況,肯定是最熟悉的。」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殘忍……」徐循忍不住說,「人家都養病多久了,幹嘛還要去說這話,嫌她不夠糟心嗎?」

  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他道,「你現在倒是和她好上了?從前還你死我活的呢,現在好得和一個人似的,女人心真如孩兒面,說變就變。」

  「我不是和她好上了。」徐循分辨無力,「你說我們倆關係都這麼差了,你還要在裡頭撥火兒,挑得她恨我做什麼呢?就現在都已經夠不合的了,你再氣氣她,她指不定背地裡怎麼罵我呢。」

  「放心吧,」皇帝欣然道,「有我在的一日,還有人能動得了你?」

  徐循歎了口氣,不說話了,她拿起茶水大大地喝了一口,才想到這是雪水泡的茶,一時要吐,卻又早已經咽了下去,只好趕忙呸了幾口,算是補救。

  憨態落入皇帝眼中,又使他莞爾一笑,他從容地啜了一口涼茶,方道,「逗你玩的呢,立你為皇貴妃,皇后是真心高興,這我還是看得出來的,為你出點力,也不算什麼——比起交給禮部瞎折騰,還不如由她定了更便當些。」

  皇后也的確就是那樣的性格,只看利害,從不為感情所困。自己是貴妃還是皇貴妃有什麼關係?反正距離後位都足夠近了,如今和太后翻了臉,讓她多出了不少喘息的空間,這才是最重要的事。起碼,她不會再擔心若栓兒出事,太后強力支持扶正自己之類的荒謬可能了。徐循想了想,也只能相信,她搖了搖頭,吐了口氣道,「有時候,我也真的很佩服皇后娘娘!」

  不過,她倒並未回絕此事,反正皇帝看來心意已決——那就隨他怎麼搞吧。

  #

  有了皇后的幕後支持,諸般事宜倒是都妥當地辦了下來。比如一開始關於皇貴妃的待遇,禮部方案只比一般妃嬪的供給多了些珠玉米糧,最離譜的是口糧的變化,是一個月多了五隻雞。——主要是皇后和妃嬪的書面飲食標準拉得不開,若是加得太奢遮,很容易還越過皇后去了。

  徐循從皇莊妃時代起拿的俸祿就比這高了,若按這個標準,還不如不要晉升。而皇后安排得就很體面,飲食上沒有什麼變化,倒是服飾規格為皇貴妃提升了一等,皇貴妃的頭冠許用十二翟九鳳,服飾可用九鳳紋,比起九翟二鳳的妃冠,這個改變就一下顯得特別有檔次了。而和皇后又還有明顯的差別——人家皇后都戴龍鳳冠,服飾用龍紋的。

  還有相應的配件規格也有了明顯提升,出行儀仗和月例銀子都有微調,比如出門時雖然還是坐八抬大轎,但從人從額定的十六名增加到二十四名等等,這都是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改變,徐循若不帶孩子自己出門,有時候就帶一兩個人。

  不過,這些變動寫在文書裡就顯得很好看了,皇帝又相應地增加了徐先生的職位,現在已經封到都督同知了,正一品的高官,連新入門沒多久的徐弟妹,都得了三品誥命的封贈。雖然日後免不得也要繼承變為一品,不過現在出門應酬,也好歹十分光鮮了。反正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也不可能對徐家的生活造成什麼根本性的改變,自從趙妹夫到京以後,徐循對娘家的管束還是很嚴厲的。

  她的皇貴妃冊封大典就這樣順順當當地辦了下來,沒有一點波瀾,對於皇后那隱隱約約的參贊,太后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她去覲見老娘娘的時候,她的表現也正常得不行,就是那不喜不怒的樣子,既沒有流露憎恨,亦不曾展現一點特意的討好。

  至於宮務,還是那樣按部就班的運轉,女學沒鬧出太大的動靜,反正就那樣慢騰騰地開著,慢騰騰地尋訪著飽學女史。內安樂堂的事,慢慢地也有了眉目——內書堂增設醫科的消息,一眨眼便傳遍了宮闈,一時間太后憫下之聲大振,宮中多有稱頌賢德的阿諛之聲。

  除此以外,太后安心掌舵,皇帝安心玩,皇后安心養病,眾妃嬪安心度日,孩子們安心長大——在徐循的印象裡,打從文皇帝末年魚呂之亂到現在,從來都沒有安寧過一時一刻的宮廷,居然好像是真的安靜了下來。起碼,比起皇帝當太子那年宮裡的暗潮洶湧,現在的內廷,氣氛是要祥和得多了。每個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熙和安樂』這四個字裡,浸著的諷刺意義,終於是淡薄了幾分。

  #

  「真的查清楚了?」在一片祥和的氣氛裡,皇帝卻似乎有幾分不樂,雖說是秋風送爽的好天氣,正合適打馬狩獵,但他卻並沒有行樂的意思,雖然在南內的桂花樹下靠著,但眉頭卻是擰得很緊,「確定京裡沒有這樣的事?」

  馬十哈了哈腰,「回爺爺的話,馮恩已經幾次查證過了,行在的確沒有這樣的說話。」

  他刻意咬正了行在兩個字,果然,皇帝的眉毛便挑起來了。「有話好好說。」

  又不禁失笑道,「狗奴,就會賣關子,你仔細害了你徐娘娘。」

  「此事若有人說了謊話,」馬十忙道,「那也絕不是徐姑姑——奴婢也是不信徐姑姑會和您說謊,因京裡沒查到此事,又知道趙倫素日是最常出宮的一個,也常和徐姑姑說些外頭的事情,便私下問了趙倫。」

  他猶豫了一下,思及那人離京已有數年,再說,忠心念主也無甚不是之處,便壯著膽子道,「趙倫道,這的確不是行在的事——是封妃的消息傳到南京以後,在南京興起的風潮。」

  封妃要下詔書,當然這種詔書不用曉諭天下,不過南京一樣也有一套六部班子,亦有許多人在兩京之間來往,要說天下哪座城市和行在的聯繫最緊密,那無疑就是南京都城了,說來,因為昭皇帝去世前曾下令遷都回南京,這會兒的北京,還只能稱作行在呢,正經京城,還是在南邊的。而且因為南邊畢竟遠離權力中心,廠衛的確較北京也要鬆弛一些,有些八卦反而傳得更大膽。在北京,估計敢把紂王比皇帝的人現在還沒生出來呢,但在南京,心懷怨望又消息靈通的人士,肯定也是隱藏了幾個的。

  馬十一開口,皇帝就大概猜出了個所以然,他的眉毛又落回了原位,語氣聽不出喜怒,「哦?」

  開弓沒有回頭箭,就是心裡再忐忑,馬十現在也只能繼續往下說了。「那個……柳知恩,不是在南京司禮監當差嗎,聽說此事後,覺得有些不妥,他和趙倫關係也好,給他寫信時便順口提了一句,也就是說個新鮮罷了……」

  皇帝呵呵一笑,「他倒是忠心為主。」

  馬十本還想變著法兒誇柳知恩幾句,聽了皇帝的語氣,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說什麼。皇帝瞅了他一眼,慢慢地喝了幾口茶,忽然又道,「是了,我記得柳知恩……好像是認了鄭和做乾爹的對吧?」

  「爺爺聖明——」馬十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竟連此事都洞明燭照!」

  「虎父無犬子,」皇帝誇了兩父子一句,「三寶太監和柳知恩,都算是人才了。」

  他想了想,便一合掌,「——好歹也伺候過小循,不能讓他沒了結果,三寶太監不是要下西洋了嗎?讓王瑾給我寫封摺子,給柳知恩一個職位,讓他也跟著他乾爹出洋,多見見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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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0:19
第218章 進化

  「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詁、名句讀,為學者,必有初。小學終,至四書……」點點揉了揉眼睛,忍住了一個呵欠,她有些懼怕地望了女先生一眼,又乖乖地挺直了脊背,背誦了下去,「論語者,二十篇。群弟子,記善言……」

  女先生端坐在教席上,姿勢端莊雅正,不動如山,見點點不出聲了,她便點了點頭,也看不出喜怒,為點點解釋道,「這一段說的是,凡是開蒙,必須講究一定的規律,先學訓詁,再懂得句讀,佐以殿下正讀的《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而後蒙學終了,方學四書。」

  點點未必多喜歡女先生,卻很畏懼她手裡的教鞭,她問得規規矩矩,「先生,什麼是四書呀?我也要學嗎?」

  「四書五經,乃是儒家經義,殿下自然要學。」女先生一語帶過,「不過,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咱們還是先來學《三字經》吧。」

  點點記性不錯,再加上三字經都是極為簡易的內容,很快就學懂了十句經文,女先生拿出描紅本,她端坐書案前,按女先生的教誨,一板一眼地寫著大字兒,等到把今日學會的幾句經文摹寫了十遍,已經是大汗淋漓,頗覺得吃力了。

  「這些字可都記住了?」女先生拿上點點的作業,只是隨便掃了一眼,便輕描淡寫地放到了一邊,這使得她有幾分委屈,但卻敢怒而不敢言——在永安宮裡,有姆姆在,她輕易不會被施以『肉刑』,可在先生跟前,姆姆都很恭敬,點點就是想仗勢壓人,都找不到人來依仗。而且,先生打人從不手軟,打過一次以後,回到永安宮還要再責罰一次。

  一模一樣的錯誤要罰兩遍,那多不公平,可點點能有什麼辦法?雖然先生的規矩多,但她也只能試著遵守了。——坐姿要端正,塌肩膀、駝背都要受罰,對先生要恭敬,絕對不許回嘴,課上說話,要先得先生的許可……

  才上了幾個月的課,點點就已經有規矩得多了,爹娘都誇她乖了不少,爹更是帶著點點出去連著玩了兩日——還錯過了一日的功課,不過,點點還沒來得及高興呢,娘不知和爹說了什麼,爹以後都不在上課的日子裡帶她出去玩了。

  「記住了。」她脆生生地說,不禁有幾分期待,「先生,你考我嗎?」

  先生唇角似乎多了一絲笑意,她看來和藹多了,只是態度還是那樣冷冰冰的。「那就考考你吧。」

  說著,便在紙上信手寫下了一行字,「念念?」

  「夫天地……這個字不會念,啊!是者呀,剛讀過的,」點點努力地辨認著這清秀的行書,又有些沮喪地看了看自己的作業——雖然有這樣那樣不好的地方,但有時候上學還是挺好玩的。「萬物之……之……」

  「逆旅。」先生說道,「這句話的意思是,包裹著我們的天地,不過是萬事萬物暫時棲身所在的客舍而已。」

  「客舍?」點點有點不明白了。

  「逆旅就是客棧的意思。」先生說,「這句話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你念一遍?」

  點點念了一遍,又續道,「光陰者,百、百什麼之,過什麼也!」

  不過她心裡還是不大懂剛才的話,讀完了又問,「可先生,什麼又叫客棧呢?客舍又是什麼?」

  「就是行人出門的時候住的地方——」先生說。

  「不對,不對!」點點一下興奮了起來。「先生你錯了!出門的時候住的——那叫行宮!馬十伴伴告訴我的!」

  屋門口傳出了輕微的笑聲,先生擰起眉頭,向門口遞去一眼,卻又一下改了態度,起身端莊行禮,「皇貴妃娘娘,婕妤貴人。」

  點點也要起身,但被娘看了一眼,便不敢動,而是坐直了身子,興奮地招呼道,「娘,吳姨姨!」

  她娘就帶著吳姨姨一起走進了屋子,「剛才散步到此,想刺探一下點點的表現,沒忍住倒是笑出聲了,先生請見諒。」

  在點點認識的所有姨姨、姐姐裡——除了惠妃姨姨和大娘娘以外,先生對娘是最、最……點點也說不上是最什麼,但她覺得,先生肯定是最不怕娘的。甚至娘反而還有點怕先生,也因此,才開始上課,她便對先生很是敬畏。先生說一,她總不敢往二,現在就是先生犯了錯,她也不敢大聲地和娘告狀,只是在心底盤算著,下了課以後去找爹,再悄悄地說給爹聽。

  「娘娘太客氣了。」先生說,「小公主聰明機靈,記性極好,才開蒙幾個月,已經認得一千來字在心裡了。」

  「就是還天真了點,」娘說,「也難怪她,從來沒出過宮,又怎麼知道什麼叫做客棧呢?」

  她就和先生一起,向點點解釋了起來——宮外的百姓們出門,便要住客棧。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為什麼說是逆旅呢,點點?」娘又問她。

  點點才明白了客棧是什麼意思,一下也有點糊塗了,「對啊,為什麼要住客棧呢?為什麼說萬事萬物都只是住在客棧裡?」

  「因為我們出生前,不在天地中,去世後也不在天地中,這天和地中間的世界,只在這短短的幾十年間和你有關係,就像是你出門住了個客棧,要上路的時候,就從客棧裡出去……」娘盡力給點點解釋,不過點點聽了,不但糊塗,還有點怕,她搖頭道,「我……我不懂!反正我就是在這裡嘛!」

  先生說,「孩子還小,怕是還學不懂這些。」

  娘也笑了,「是我太心急了。」

  不知為何,她突然歎了口氣,低聲道,「人生於天地之間,寄也;寄者固歸也,天地萬物逆旅,光陰百代過客,又有誰知道,歸去後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是《屍子》裡的話。」先生難得地一笑,「未知娘娘連道家典籍都有涉獵。」

  「我成天閑著,無事也就多讀讀書了。」娘說,她又摸了摸點點的腦袋瓜子,「記性好不好不知道,字倒是有點進步——先生你們教吧,我也不打擾了。」

  先生領著點點,把娘和姨姨送到門口,點點還能聽見吳姨姨問娘的聲音,「娘娘,是哪個師啊?施與的施,還是——」

  「對哦,是哪個shi啊?」點點揚起臉問先生,「先生能教我嗎?」

  先生又教了點點好幾個字,還讓她學會了那句話裡的生字,把天地逆旅一句話也抄了好幾遍,點點很快就寫好了,先生看了,都有些吃驚,「這麼快就學會寫了?」

  者、逆、旅、客,都是點點不會寫的字,不過她也不覺得有多難,字擺在那呢,看這寫也就是了,那些筆順筆劃,練習一遍也記得下來。她自然地道,「我覺得不難呀。」

  「點點真像爹娘。」先生便表揚點點,「以後也要和娘一樣,先秦百家、漢賦唐詩,都要熟讀肚內,也讓先生教個小才女出來。」

  點點不知道先生說的什麼閒情白家,但也明白自己正被誇呢,她咧嘴一笑,想要投入先生懷裡蹭一蹭,卻又忍住了,「要學,學百家,那是在四書後嗎?就學這些就行了是吧?」

  也許是她語氣裡的迫不及待太明顯了一點,先生也被逗得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她道,「學海無涯,只要殿下想學,以後的日子可還長著呢。」

  #

  和她女兒一樣,徐循現在的心情也很不錯,同吳婕妤在花園裡閒步賞春的時候,忍不住便對吳婕妤道,「實在是沒想到,她非但不是刺頭,反而還算有幾分小聰明。開蒙之前,我還擔心來著,就怕她太野了,先生都不願教她。」

  「像皇爺。」吳婕妤毫不猶豫地道,緊跟著按程式奉承,「也像您——您是夠淵博的了,剛才和女先生說話時,奴想插嘴,都是不知道從何開始。」

  「我這算什麼,也就是這些年有閒空,多看了看書而已。」徐循笑著歎了一口氣,「真要說淵博,那還是皇后娘娘,她從小就學,這個教學是我們比不了的。我們也就是入宮之前那一兩年的時間,宮裡來人教了一些罷了,在家時,認過字,混著上上學,讀幾聲論語,也就算是有學問的了。」

  見吳婕妤沉默不語,方才醒起她入宮時情況混亂了點,文化課估計是沒人來上的,便又道,「就是現在,也常請女學的先生過來給我上課的,活到老學到老,這話可不能說假了。」

  「娘娘賢德。」吳婕妤趕忙見縫插針。

  「你要願學,只管和我說,我自然也給你請先生。」徐循笑著說了一句,見吳婕妤神色,便知她回答,又道,「若覺得太麻煩,日常自己多看看書,也是一樣的。」

  吳婕妤哪有興趣繼續沉淪墨海,她一天忙著奉承徐循還忙不過來呢,聞言忙笑道,「原來娘娘如此重視這女子閨學,我說呢,您給點點請個開蒙丁先生而已,都這麼上心——也是您尊師重道,宮裡的先生多了,也就是您這麼當真。」

  這也是徐循的得意之舉,自從她被立為皇貴妃以來,因不管宮,平時除了度日以外,很少向任何人開口要求特權。不過女兒的教育足以讓她破例了,她親自和皇帝說情,把女學這幾年挖掘過來最有見識、學問最好的女先生,做了點點的授業恩師。

  有了老師,學會讀書寫字,人就不一樣了,才是幾個月的功夫,點點的思維明顯更敏捷了些,遇事也知道問其所以然了,這都是徐先生等鄉間塾師、規模教育所不能帶來的好處。名師就是對朽木都有點作用的——在點點開蒙之前,徐循真的無比擔心她就是一段脾氣執拗的朽木,如今結果這麼好,自然是一提到就開心。

  「這位朱先生是地方上有名的才女,守貞幾十年,惟日翻閱經史。在老家已經教出了不少女學生,其中亦不乏才女,」徐循道,「我等才學,在她跟前就如同三歲小兒,自然是要多敬畏幾分的。」

  她還有句話沒說:國朝的藩王,一般都教育得七零八落的,皇帝的兩個在朝的弟弟文化水準都不高,就是因為小時候沒好好教。不像是太子,五歲開蒙,十歲出閣讀書,一直到登基之前都要不斷上課。給諸王讀書的書堂開學一點都不規律,而且管束也松——總之就是沒人把藩王教育太當回事,多數都教點風花雪月的東西。

  徐循對壯兒雖然沒什麼期許,但卻也覺得人生一回,又是個序齒蠻高的藩王,將來若是國家有事,栓兒御駕出京,在沒太子的情況下,按理他是要留下來監國的。若是渾渾噩噩的,沒半點能力,捅出什麼簍子來就難堪了。她心裡也是打著主意,看朱先生教得好,索性明年就在宮裡先給壯兒開了蒙,也免得他現在成天就在宮裡宮外四處亂跑亂鑽,玩成個野猴子似的。——孩子大起來,真是一天一個樣,前兩年的白淨靦腆,現在簡直都不知去了哪裡。現在的壯兒,要比當年的點點更皮,要不是徐循有對付點點的經驗,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教育他呢。

  「說起來,咱們在御花園裡都走了這麼久,」她忽然想起來。「怎麼沒遇見壯兒?之前不是說抱他來這兒玩嗎?」

  「的確是,」吳婕妤對壯兒的脾性也是非常瞭解的,她抿嘴一笑,「娘娘總是對他心軟,前兒責罰的時候,還說一年不許出門呢,求一求就又讓他出宮了。——別是好久沒出門,鬧著去了西苑或南內玩吧?」

  「說是一年,哪能那麼久,對小孩子來說,一天都和一個月一樣了。」徐循也笑了,「應該多數是去南內了,西苑那裡遠,門也多。這幾年南內都快和宮裡接壤了,過去也方便。」

  她猜得沒錯,壯兒現在就在南內興奮地跑來跑去,追著草叢裡放養著的小兔子。他已經被娘足足關了一年了,難得能出來,又怎會去已經玩膩了的大花園?南邊園子的要比大花園更大,也要比大花園更好玩得多。這高高的草叢裡,有貓兒啊,狗兒啊跑來跑去的,還有小兔子,上次來的時候,壯兒還看到了猴子,他可想要捉上一隻,帶回去炫耀一下自己的身手了。

  伴伴在後頭跑著追呢,不過壯兒根本不怕,他人小,好多地方是伴伴不能爬過的,必須得繞著追——雖然還不可能把伴伴甩掉,卻也足以把他那絮絮叨叨的聲音忽略了。

  一路追著兔子,笑啊鬧啊,不知跑了多久,壯兒忽然發現自己迷路了,他好像到了個從來沒來過的地方——可看著周圍的景色,又有幾分熟悉,好像以前曾來過似的,只是又記不清楚了。

  歪頭想了一會,他的注意力又分散開了,回頭看了看,見伴伴的身影還在遠處,壯兒便往那邊的一個小院子跑了過去,他瞧見院子裡有人的,也許他們能把他藏起來一會,嚇唬一下伴伴。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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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0:37
第219章 苦果

  天氣和暖,御花園裡百花開放,徐循和吳婕妤邊走邊笑著說些蒔花弄草的事兒——長日無聊,宮裡不是年節也不能開賭,所以妃嬪們都各自發展了愛好,徐循宮裡,曹寶林棋力好,吳婕妤卻不愛這些博弈類的遊戲,又不喜讀書,每天有空還更愛種花。她在自己門前開闢了個琉璃瓦小暖房,徐循屋子裡一年四季不斷的鮮花,有不少是她送來的。比起御花園自己培植的陳列花飾,也不差些什麼。

  徐循以前也試著搞過花卉培植,不過她的興趣並不在這一方面,連著貓狗也因為有了孩子不能時常帶進來玩,平時沒事就看看書,出去跑跑馬,做點體育運動。和吳婕妤這個行家說這些,當然只有受教育的份。——吳婕妤也的確是真的愛種花,說到這個,眉飛色舞,連徐循的臉色都顧不上看了。

  在她用了好一陣說自己去年養的一盆蘭花,她是如何用種種手段令它早開的以後,徐循聽得有點無聊了,但又不好無禮打斷,遠遠地看到有人過來,馬那笑道,「今日倒是巧,還有人過來散步,看來天氣一暖和,大家都想出來走走了。」

  正說著,幾人漸漸走得近了,彼此看清面目時,也是互相避無可避,徐循只好主動迎上去行禮,「皇后娘娘。」

  「皇貴妃。」皇后對她和氣地點了點頭,身邊又轉出一大一小。「見過皇貴妃娘娘。」

  徐循忙笑著免了羅嬪和太子的禮,「娘娘難得過大園子呢。」

  「在宮裡都悶了一個多月了。」皇后笑道,「也要出來走走麼,老憋在屋裡也悶得很。」

  「瞧著娘娘臉色是又好了幾分,」徐循道,「想必就快大好,劉太醫醫術真是如神。」

  ——之前劉太醫預言,皇后想要痊癒,至少要全心休息一年。

  經過一年的休養,皇后的確一掃從前的憔悴,除了眼角眉梢的細細紋路未曾退卻以外,她差不多也恢復到了當年剛被封為貴妃時的狀態,在角度合適的時候,完全可以誇獎一句『青春如二十許』。——除了肉體上的健康以外,更健康的應該還是她的精神狀態,現在的皇后,一反過去幾年的心事重重,神態安然篤定,甚至說得上是自得其樂,見到徐循時,頷首露出的笑意,也絲毫都不見勉強。即使是徐循,亦不能不一直提醒自己,才能維持著對她的惡感,不至於被她那親和力十足的開朗笑容給軟化了去。

  「劉太醫這開的完全就是太平方子嘛。」皇后笑著說,「我敢說天下七八成的病,就這麼休養著細心地滋補上一年,再沒有不好轉的。差別就在好轉幾分罷了,撞准了就是醫術如神,撞不准就是不能完全放下心事,反正他總有話可說的。」

  所謂色衰愛弛,其實是很理想的表述,在現實生活中大把色未衰愛已弛的例子,恨往往要比愛維持得更持久些。但問題是——即使是恨也會消散的,更別說是憎惡了。雖然徐循心底清楚,羅嬪在坤甯宮的處境未必和看起來那樣花團錦簇,但問題是她和羅嬪接觸也不多,終究不可能投入地為了羅嬪去持續地憎恨皇后,以前討厭她倒還簡單點,畢竟皇后不是在算計她,就是在算計她的路上,這一年多以來,兩宮是真的平安無事,皇后除了養病、養兒子以外根本就不過問外事,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她心裡還存了幾分討厭,但態度也終究不可避免地有了幾分軟化。

  「太醫院這差事可不容易做,」她道,「劉太醫還算是有良心的了,換做是有些沒良心的大夫,不論你如何和氣待他,一力保證讓他大膽開藥,病情稍有疑難,他們也就束手不前了,寧可開些太平方子來,不好不壞無功無過——真不知耽誤了多少病情。」

  「你是說莠子吧。」皇后神色也是一黯,歎道,「她是可惜了。」

  羅嬪和太子本在一旁陪著兩人散步,聽到皇后說話,栓兒便插嘴道,「莠子妹妹怎麼了?」

  又轉向徐循,笑道,「姨姨,姐姐和弟弟呢?」

  「姐姐上學呢,弟弟也出門玩去了。」徐循笑著說,「想和弟弟一起玩嗎?」

  「想啊。」栓兒轉向皇后,自然地道,「娘,明日我去找弟弟玩,好嗎?」

  「行呢,要不把弟弟接來玩也行。」皇后笑著摸了摸栓兒的頭,栓兒嘿地一笑,掙開羅嬪的手,把手伸給皇后,揚起的小臉上寫滿了天真的歡喜。

  「莠子也罷,昭懿貴妃也罷,多少都是被耽誤了。」徐循歎了口氣,「只是莠子小,更顯得可憐而已。」

  之前皇帝為了皇后的頭暈病,下詔在江南一帶徵求名醫,補充太醫署,這些名醫也就成了內書堂裡的醫科教授,不過,他們對皇后的病情沒多少幫助,皇后到底還是吃劉太醫的藥吃好的,倒是其中一位醫生給莠子扶脈後,開得藥比較大膽,太醫署那邊根本沒通過,是何仙仙也不知怎麼,可能通過扶脈的隻言片語得到了線索,硬是要了方子去吃,結果也怪,吃了幾貼以後,孩子倒好些了,今年換季竟沒生病。當然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這本地的和尚不但不會念,而且還要否決好方子,東家心裡未必沒有想法,具體太醫院裡有什麼風暴,徐循並不清楚,今日說起此事,順口就向皇后打聽,「說起來,大哥這幾天好像貶斥了好幾位太醫,劉太醫不在裡頭吧?」

  「昨兒還來給我扶脈呢。」皇后說,「肯定是沒事的,我還問了問莠子的事,劉太醫說,給莠子的藥方裡有附子,藥性很霸道,其實論理是不該開的。」

  都是有孩子的人,對醫生的品質就很掛心,徐循聽了,不由歎道,「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仙仙現在信那什麼白大夫信得不行,我還想呢,以後若點點和壯兒生病了,我也請他,被你這一說,倒是又不知該聽信誰好了。」

  「可不是?」皇后和羅嬪都道,「我們也說呢,栓兒換季有時會拉肚子,平時劉太醫開的藥吃了,有時有用有時無用,差在五五開吧。要不要請白大夫呢?怕就怕現在好得快,但卻開的是虎狼之藥,壞了孩子的根本。」

  栓兒根本不懂長輩們在說什麼,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喜歡吸引人的注意力,勉強按捺了一會,便喜滋滋地道,「徐姨姨,我新養了一頭小狗——就這麼大。」

  他拿手比了比,「小小的特別好玩兒,明天你讓弟弟來找我唄,要不,我把小狗帶來。」

  「這就讓養狗啦?」徐循笑著說,「我們宮裡那兩個也鬧著要養,我都怕沒事抓撓著了,沒許。」

  「頂小。」皇后也來了興致,給徐循比劃,「就和武夷山進貢的筆猴似的,現在就一捧之大,說是最大也就是一雙鞋那麼長,能裝進袖筒裡。又叫袖狗,你說這東西就是再凶,能咬疼人嗎?——不過,要不是大哥給他折騰來了,又為他說情,就有這麼稀罕的物事,我也是不會許他養的,畢竟秋天就要開蒙了,還是要專心讀書才好。」

  太子今年五歲,也到了該開蒙的年紀了,讀個四五年的蒙書,十歲左右也可以開始正規的知識教育,也就是俗說的出閣讀書。到了那一步,按慣例就要搬到東宮裡住,往後進後宮的次數也就不多了。不過徐循也不知道皇后有沒有別的主意——出閣讀書,對母子情分肯定是個削弱,但要破這個例,也少不得要過太后這關,她現在可是實際上執掌宮務的那個人,若不使些手段,老人家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當然了,從栓兒的表現來看,他和皇后的關係很是親密無間,再加上皇后生病時,都放心把孩子交給羅嬪照顧,羅嬪也沒有借機籠絡孩子又或者是告知真相,也許現在皇后心裡對此事的擔心也沒那樣沉重了,所以才積極推動太子開蒙識字,並不擔憂太后監督、加速他出閣的腳步。

  「我才不要讀書呢。」栓兒聞言,便朗聲道,一下鬆開了皇后的手,回頭叫道,「伴伴!你抱著球呢嗎?」

  皇后也拿栓兒沒法,只是搖頭吩咐,「讓王振好生看著,別又和上次一樣,一跤栽掉一顆牙。」

  她歉意地對徐循一笑,又扮了個鬼臉,連羅嬪都是有些訕訕的,徐循倒很理解她們的心情:這些孩子們,從小就是萬千寵愛,不懂事的時候還好,可能各依天性,懂事了以後,哪一個脾氣不大?再加上栓兒是皇帝心頭肉裡最尖尖的那一段,按她猜測,就連皇后都不可能管束得太嚴格,五六歲時懵懵懂懂,失禮人前也很正常。

  「壯兒也是一樣,小時候多好帶,現在也會頂嘴了。」她也說說自己家的兩個熊孩子,「點點更別說了,好在她是親生的,可以罰下手,不然早養成個無法無天的性子。饒是如此,有時候大哥也怪我罰她狠了。」

  「怎麼罰?」皇后忙問,「我們也罰栓兒的,只是他根本不怕,有事就讓著要去乾清宮找爹,羅妹妹和我氣個倒仰,都無計可施。」

  「點點過四歲就開始打了。」徐循毫不猶豫地道,「不打立不起規矩,以前打屁股,現在她大些了,便打手心。開蒙以後,哪天被先生罰了,回來說過事由,我再罰她一遍——」

  見皇后和羅嬪都有些吃驚,她便解釋道,「不是這樣收拾,她根本不會聽先生的話!」

  「那大哥就不曾——」皇后說。

  「也護著她呢,我和他說了好幾次,他也知道點點頑皮,這才鬆手不管了。」徐循笑道,「還是你們家圓圓好,乖呢,我看是用不著這樣管。」

  皇后面上忽然就掠過了一絲淡淡的失落之情,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搭理徐循,反而回頭對羅嬪說道,「剛才栓兒是不是喊了一下?別是又摔了吧?」

  羅嬪早就不耐煩聽別人談媽媽經了,一雙眼不斷往栓兒方向顧盼,聽皇后一說,忙道,「那我現在就去瞧瞧!」

  她匆匆而去以後,皇后才歎道,「圓圓那都是嬤嬤帶的……唉,我現在也有幾分後悔,帶了栓兒才知道,孩子是自己帶最親。」

  徐循被點點氣得快發瘋的時候,也老羨慕皇后能把圓圓送去公主所,她是沒辦法,點點最怕就是她,離了她更管不住了,無奈只能拴在身邊,就為了這個教育的事情,這幾年來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倒是阿黃、圓圓,送到嬤嬤手裡,在公主所安安靜靜就長成了禮數周全的小淑女。聽了皇后的說話,才知道原來她心中也不是沒有遺憾。

  她便隨口道,「我看圓圓和娘娘也挺親,親生母女,哪有隔閡的?娘娘你也別多想了。」

  「誰說沒有?」皇后又歎了口氣,「我和你說,孩子大了,都有煩惱的——小的時候她沒覺得什麼,和栓兒多親啊?現在大了幾歲,反而妒忌起來,覺得我偏心眼,不是親生的還養在身邊,是親生的,還養在外頭,和抱的一樣……上回進來,見到栓兒,她臉上神氣不好,我就說了她幾句,她反而沖了我,說以後都不進來見我了,就讓我和栓兒過去。」

  她的話裡多了幾分苦澀,「她哪裡知道,我這些年,有多少是為了自己,多少是為了她!」

  這真假難辨的抱怨,徐循根本就沒往心裡去,她對皇后的『交淺言深』,有幾分詫異,不過更吃驚的還是圓圓的說話。——這孩子今年也大了,女孩子懂事更早,會覺得和弟弟的待遇有差距也正常,畢竟,她可是三歲以後就去了公主所,當時想必也並不是十分情願。

  但問題在於,是誰告訴她,弟弟不是她娘親生的?

  總不可能是這孩子開了天眼,自己知道的吧?當時貴妃可是把整個流程都做足了的,以她縝密,怎麼可能把這件事告訴不懂事的女兒?

  她立刻就想到了阿黃,但卻又是反射性地搖了搖頭——這孩子,應該還不至於吧……

  只是想到這些年來的印象,卻又有些不敢肯定。阿黃今年十二歲,徐循選秀時候也就是十二歲,那時候該懂的多少已經懂了不少。她還只是個鄉下姑娘,懵懵懂懂給養大的,阿黃呢?從小嬤嬤教著道理,讀書識字,一樣也沒落下,親娘又經歷了幾番風雨……

  她也不知該做何感想,又不能裝傻,沉吟了一下,便順著往下說道,「看來,公主所裡,口有些雜啊。」

  皇后沉沉地點了點頭,她倒沒懷疑阿黃,只是低聲道,「孩子小,一番煩惱,好容易養大了,又是一番煩惱。我就想,這是誰出的這一招呢?心思也太歹毒了點吧。」

  擺明瞭,圓圓現在對弟弟有意見了,萬一交談的時候帶出來那句話,少不得又是一番風波,和吳雨兒不同,羅嬪和栓兒的感情定也十分豐厚。為保險記,最直截了當的做法就是限制圓圓和弟弟的接觸,而如此行動必然會帶來兩個後果:一,圓圓和栓兒感情冷淡,二,圓圓和母親的關係進一步疏遠——圓圓請安的時間是固定的,按徐循所知,都是下課以後,若是栓兒開蒙,那時候也正好回來。那這個怎麼弄就比較麻煩了,再說,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一味防著圓圓不讓她接觸弟弟,她不可能沒感覺吧。而若要說明真相,那又該怎麼說?皇后怎麼和一個九歲的孩子交代自己的心思?

  怎麼說都是親生女兒,就這麼疏遠了,當娘的心裡該多難受?但若不疏遠,皇后多年的謀劃又處於危險之中——再說了,和未來的皇帝關係好一點壞一點,實惠那可是差多了,只是幾句話的功夫,把圓圓對栓兒的妒忌給挑撥起來,皇后心底,頓時就多出了一個棘手的難題。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徐循到底沒忍住,還是說了一句。

  「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皇后一點和徐循爭吵的意思都沒有,她平靜地道,「我和你提這事,不是讓你說這種片湯話的……」

  「那你和我說,還指望什麼?」徐循迷惑道,「難道你還指望我幫你出個主意啊?」

  「同病相憐啊。」皇后輕輕地道,「在這宮裡,最能理解我煩惱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和你說說,我心裡舒服呀……」

  她側頭看了徐循一眼,扭了扭唇,像是在嘲笑徐循丈八燭臺照不到自己,但這嘲諷卻又很快地淡去了,「不論這一招,是誰想出來對付我的,畢竟也都十分有效,若為別人所知,難保不會用在你身上……算是我提醒你一句吧,領情不領情,那就隨你咯。」

  徐循眉頭一皺,她想說,『這對我有什麼用?我又沒打算瞞著壯兒。』

  但看著皇后臉上淡淡的落寞,到底還是忍住了未出口的話語,亦不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是為誰而發。

  散步散回來,心裡倒是多了一件事,徐循一邊進屋一邊問,「壯兒呢,回來了沒有?可別告訴我他現在還沒回來。」

  正說著呢,點點就和壯兒手牽著手,嘻嘻哈哈地跑出來了,看到徐循,都上前行禮,壯兒隨便鞠了一躬,便上前抱住徐循的腿,仰頭興奮笑道,「娘!我今天在南內啊,遇到了一個姨姨——」

  說著,便比手劃腳地,把自己迷路後跑進一個院子問路,又發現院子裡住了一個姨姨的奇遇和母親說了,「姨姨說,她認識我,也認識你——她還說她是我的親戚!娘,她是我的誰啊?我問她,她不說,讓我來問你!」

  從壯兒的表情來看,兩年過去,他對吳美人的反感已經消失殆盡,也許反而因為天生的血緣吸引,反而有了一絲親近之意。

  徐循想到了皇后的話,深吸一口氣,很快就下了決定:既然不能瞞一輩子,還不如一開始就說清楚。也省得有心人什麼時候來了點靈感,還要因此興風作浪,弄點風波出來。

  然而,看著壯兒曬得髒黑髒黑的小臉,這份決心,迅速地又蕩起了漣漪。

  這孩子畢竟才四歲……他能接受得了自己的身世嗎?這麼做,她心是安了,可會不會對孩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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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0:57
第220章 安樂

  皇帝進永安宮沒有多久,就很明顯地感覺到徐循有些心事。

  在宮裡生活久了的女人,哪個沒有些宮怨,心情不好是很正常的事,見到皇帝時,雖然誰也不會掃興地沉著一張臉,但皇帝也不是傻的,這強顏歡笑背後隱藏著的萬種煩憂,他也不是看不出來,區別就在願不願意理而已。不過,徐循這些年來雖然也難免有情緒低調的時候,但卻未和今天一樣,在孩子跟前都沒有藏得住。

  點點和壯兒都坐在桌前,點點寫功課,壯兒抿著小嘴,一本正經地擺弄著積木,看到皇帝進來了,兩個孩子明顯都松了一口氣,點點小心地看了母親一眼,招呼的聲量比往常都小了不少。「爹——」

  皇帝笑著走到兩個孩子身邊,揉了揉他們的頭,「我看看,點點的字已經寫得很好了!」

  畢竟是孩子,雖然看母親似乎有些煩悶,點點小心了不少,但得了皇帝的誇獎,還是一瞬間便神氣活現了起來。「嘿嘿,先生也這麼說,爹,今天先生和娘都誇我聰明呢。」

  連徐循都被逗笑了,壯兒在一邊火急火燎的。「爹,我也要學寫字,我也要學寫字!」

  「你不是會寫字了嗎?」皇帝奇道,「怎麼還要學?」

  有個姐姐帶著,就是不一樣,點點在開蒙之前,已經得錢嬤嬤教授認了一些常用字,也學著寫過,壯兒當時雖然才三歲多一點,但看著姐姐練字好玩,也纏著自己的乳母們,由韓女史教著學了好幾個字,當時還給皇帝獻過寶呢。只是那是去年的事,時過境遷,小孩子早就忘了,現在得父親提醒,方才想起來,忙改口道,「我要學——我要和姐姐一樣上學!」

  皇帝不禁失笑出聲,和徐循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只見過不願上學的娃娃,這麼好學的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他本待說道,「那就明日和姐姐一起上學吧。」——但想到栓兒還要明年春天開蒙,頓了頓便又笑道,「你還小呢,多玩一會吧,壯兒,你不知道嗎,上蒙學以後,就不能各處去玩,也不能去大園子,去南邊園子裡玩了。」

  這話倒是讓壯兒陷入了糾結之中,眨巴著眼一時沒有出聲,但又招起點點來了,她不滿地道,「啊!誰說不能去大園子的,我要去,我要去嘛!」

  有了孩子,大家就有了無限的話題和歡笑,皇帝和徐循兩人分工,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好容易把兩個孩子都安撫下來,不提讀書的事了——壯兒覺得還是出去玩重要,至於點點嘛,她畢竟大了,經過母親暗示,多少也看得出來,她爹那是哄弟弟呢。

  「對了,爹。」壯兒撲在皇帝懷裡,一邊笑一邊就又提起了今天在南內的奇遇,「我今天去南邊園子玩了,去了一個從來沒有人去過的地方!」

  皇帝聽了,如何又不明白徐循的心事?他不禁不快地掃了壯兒的乳母一眼,方才換出笑臉來教導壯兒,「園子那麼大,可不能亂跑,要是跑到林子深處,仔細有大老虎把你啊嗚一口叼走了。」

  兩個孩子都驚呼了起來,「大老虎?」

  皇帝便假裝自己是一頭大老虎,啊嗚一聲,把壯兒抱在懷裡就走了。「抱走去賣了,一個五文錢!」

  壯兒尖叫起來,很是入戲地掙扎不休,「娘,救命啊,救命啊!」

  點點已經沖上前去,「弟弟,我來了!」

  熱熱鬧鬧地吃過了晚飯,孩子們被抱下去洗漱,皇帝見徐循眼眉間已沒了方才的心事,反而略略現出了笑意,便道,「我看,以後還是別讓壯兒去南內了吧。」

  他是揣著徐循的心思說出這話的,但徐循卻沒露出鬆弛表情,眉峰反而聚了起來,「我還是想呢,要不然就借這個契機,把真相和他說了好了。也免得同坤甯宮一樣,現在弄了個兩頭不落地。」

  皇帝倒不知道坤甯宮的事,他哦了一聲,「又是怎麼了?」

  「栓兒如今漸漸大了,羅嬪又在身邊……」徐循歎了口氣,「昔日的事,該知道的人沒少知道,雖說不是個個都有勇氣開口,但要有誰抽一下,也夠受的了。現在娘娘可不就是尷尬在那裡了?——雖說是她自作自受,但我看了,也有點唇亡齒寒的意思。」

  皇帝心裡,對當年的事不至於沒有什麼想法,只是他不可能流露出別的態度,不然豈非自己打臉?即使有怒火,也得往心裡吞而已。這些年來對坤甯宮的搓摩,有幾成也是對從前許多事的記恨,只是即使是他也得承認,栓兒、壯兒在現在的母親身邊,都要比在養母身邊強得多。在這點上,他也不樂見孩子們知道真相,聽了徐循的擔憂,不禁也凝起眉眼,思忖了一會,便道,「栓兒的事,現在大勢已成,沒有什麼辦法了,皇后也只能說是自作自受,混過一天算是一天吧。倒是壯兒……你的擔心雖有道理,可我想,壯兒現在終究還小,平白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只怕孩子心裡會有感觸,再說,他又和點點住在一起……」

  徐循年輕的時候脾氣倔得厲害,幾次頂撞皇帝,氣得他腦袋都疼,可這幾年來,有什麼事,兩人都是開誠佈公一道商量,她不說溫婉馴順吧,但勝在一事還一事,比如女學、放歸等事,開門見山拿出來和皇帝討論,皇帝許自然好,若不許,爭論無果不能說服他的話,徐循也就乾脆地放下此事,不會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兩人的感情為籌碼,運籌帷幄,達到自己的目的。

  也是因此,兩人間話說得是越來越開了,皇帝反而更順著她,若說昔日對她的好,多少還藏了些賭氣,如今他倒真沒這樣的感覺,甚至不覺得自己和徐循的相處裡,他是吃虧的那一方——平常相處裡,點點滴滴,他漸漸地感受到了徐循對他的好。

  也許她做不到什麼轟轟烈烈的事,甚至也不能滿足他的什麼遺憾,不像他,只需要隨口一個吩咐,就能讓她欣喜若狂——但每每看到徐循按捺下自己的看法,服從他的決定,皇帝心底就能感覺到一股古怪的甜蜜,好像能讓徐循放棄她的堅持,竟比袁嬪的歌聲,諸嬪的新琴曲還能更討他的喜歡,能讓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在徐循心底的分量。就像是此刻,凝望著徐循神色中的種種複雜,料到了她片刻後的讓步,皇帝心裡,便感覺到了那發泡的欣快,讓他由不得對徐循升起了種種溫情。

  「那……也成吧。」果然,徐循雖明顯有不同的看法,但還是順從了皇帝的心意,「也罷,等壯兒十五六歲的時候,再告訴他,也還來得及。」

  屋內人少了,不必顧忌皇貴妃的架子,皇帝攬過徐循的肩膀,低聲道,「這些年來,辛苦你了,你把壯兒帶得很好,吳雨兒若是還講幾分理,也該對你感恩戴德。」

  徐循抬起頭對他一笑,他好像也在她的笑裡看到了些許愛慕和深情,只是一如既往,這些情緒,很快又被別的話題給掩蓋了過去。「但在那之前,也還是定期讓壯兒去看看她……就說她是壯兒的姨姨好了,他還小,不會覺得不對的。再說,這樣對孩子也好點。」

  見個那樣的人,對孩子好在哪裡?皇帝略略一皺眉,卻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寬厚地道,「你覺得這樣好,那就這樣辦。」

  就像是每一次他順從她一樣,她的笑容裡又多了幾分火花,「嗯,大哥儘管放心吧,我料她也不會胡言亂語的。今日壯兒誤打誤撞之前,她已有兩年沒見壯兒了,就這樣都能忍住不胡言亂語,可見她到底還是有點分寸的。」

  「不談那些掃興的人了。」皇帝揮了揮手,「前兒聽馬十說,今年的西瓜挺好的,有種白瓤的新下來,你吃了沒有?」

  「還沒送到我這裡呢。」徐循說,「想是稀罕東西,只怕就你和清甯宮能有了。」

  「回頭讓他們給你拿幾個。」皇帝道。

  「記得也給栓兒、阿黃他們送點。」徐循說道,「先盡著孩子們吧,我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對了,大哥,內安樂堂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什麼事啊?」皇帝有些驚訝,「我就記得上回不是有兩個醫者自淨入宮了,現在進內安樂堂坐診了麼?」

  「就是那倆,入宮三月,已經治死兩人了。」徐循道,「他們是從江西結伴入宮的,還有人趕到京裡來,在宮門口站著罵呢,說他們在家裡醫死人了存不住身,居然跑到咱們宮裡來……反正我也都只是聽說。」

  皇帝倒不知道此事,他微微一怔,神色有些陰沉了。「這兩人,也真是狗膽包天了,怎麼娘那裡根本沒聽提起?」

  「老娘娘可能並不知道吧,今年夏天宮裡鬧病的人不少,死上幾個也算不得什麼。究竟那兩個宮女是不是方子沒開好,被治死的,也還難說。」徐循找了棋盤出來,親自給皇帝倒了茶,一邊垂頭擺棋子一邊說,「若要查,只怕還是得回那兩人的老家去問問,是否真是出名的庸醫。」

  皇帝笑著點了點徐循,「我說你怎麼忽然說起此事,原來是要用我——這點小事,你直接和馬十說不就完了?」

  「畢竟是外務嘛,怎好擅自做主。」徐循現在和他也越來越默契,幾年前的不快,現在都慢慢地被時間給磨平了,她沒怎麼要脅擺佈他,但在一些細節上,又處處顯露出了對他的瞭解。

  皇帝望著她在燈下的剪影,心中只覺得安寧喜樂,即使這一兩年來,兩人追求床笫之樂的機會,已經漸漸次第減少,在南內,有不少美人等著他的寵愛,在宮內,也有許多有名分的妃嬪爭著為他提供片刻的娛樂和放鬆,反而,偌大的皇城裡,能讓他感到安心和安全的地方,卻獨獨只有這麼一處。

  不知哪來的衝動,他忽然輕聲道,「小循,我真歡喜你。」

  徐循怔了一下,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她沒有害羞,反而啐道,「多大的人了,還說這個……該你下了。」

  雖然話中也有幾分欣喜,但這卻不是皇帝期望的反應,他有些惆悵地想起了幾年前徐循寫來的『情信』——這五六年裡,徐循唯一一次對他訴說自己的歡喜,只有在那幾封信裡。

  「大哥?」徐循的聲音裡帶了幾分疑惑,「該你下了。」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為人處事,也不必處處都要求個十分圓滿。皇帝放下些微心事,將注意力集中到棋盤上了,鑽研著正要落子時,忽然聽得門外有些動靜,不免眉頭一皺,問道,「都下千兩了吧,外頭是有什麼事麼?」

  雖說皇帝在哪宮,哪宮一般就不鎖門,備著有事方便進出,但皇帝這些年來老在皇貴妃這裡過夜,也沒那麼多事要夜裡處理,永安宮為了管理方便,還是遵循了初更落鎖的習慣。

  自然早就有人出去喝問了,未幾,馬十白著臉回來,「外頭是惠妃宮中人,不知皇爺在此——是二公主不好了……惠妃娘娘來人請皇貴妃娘娘過去。」

  皇帝和徐循對視了一眼,均都站起身來,皇帝一天的好心情,全飛到了九霄雲外,一邊走一邊問,「不是說吃了新醫生的藥,好了不少嗎?怎麼忽然就——」

  這問題馬十如何能答?夜裡也來不及備轎馬了,隨手令幾人陪著,大家全靠步行,匆匆走到了咸陽宮裡時,只見趙昭容等人圍了一團,站在屋外只是歎息,屋內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幾個太醫湊在一塊低聲商議,見到皇帝來,都要行禮。

  皇帝哪還有心思搭理這些人,正要進屋時,只聽得屋內隱約持續的低泣聲突然拔高了幾個聲調,心中已是一沉,果然,屋內很快有人掀簾子出來,見到是皇帝,便跪下來悲聲道,「陛下,二公主已經、已經……」

  就算知道莠子體弱,皇帝心裡,依舊不免一個咯噔,他的腳踩在門口,一時竟僵住了——在這一瞬間,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徐循反應比他更快,人影一閃,已經奔進了里間。

  也就是那麼一瞬的失神而已,皇帝很快又恢復了過來,他忙也邁開大步,挑簾子進了裡屋——迎面就撞見了惠妃。

  惠妃就那樣呆呆地坐在床榻邊上,見到他來,也毫無動靜,她的面容還是那樣精緻好看,可雙眼的神氣,卻是如此空洞可怖,皇帝一時竟忍不住生生地打了個寒噤。

  他不敢看惠妃了,只好挪開眼神去看莠子——惠妃給他的感覺,竟比死者還要更可怕些。

  只是,看到女兒那小小的身軀橫臥榻上,胸腹間一片平靜,再也沒了呼吸,即使皇帝以為自己已經在很久前就做好了準備,此時仍不禁感到胸口一窒,只覺得臉頰一暖,伸手摸了摸,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流了滿腮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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