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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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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4 01:25:42
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3)

 笑雲聽了暗想:「難道秀兒的母親說的『那個人』就是何堂主,這麼說何競我居然是秀兒的爹了?」忽然心中又是一動:「秀兒說得如此意味深長,其實隱隱也是在說她自己。這麼著,我就是她要遇到的『那個人了』!」想到這裡,心中甜甜的,卻又有一絲絲難言的惶恐。

 果然玉盈秀接著說道:「這個何……何堂主麼,就是我後來的爹了。那時他捉到我娘後,非但不加傷害,反而以誠相待,苦口婆心地勸誡我娘棄惡從善。呵呵,」她說著莞爾一笑,「你見過我爹,想必見識過聚合堂主的辯才無礙,那時他自將儒家『人性本善』、『求其放心』諸般說教搬出來對我娘循循善誘。但不想娘的倔強脾氣犯了起來,就是不聽,到了後來居然絕起食來。」

 笑雲哎喲一聲:「認準了的事就定要做到底,原來你這倔脾氣卻是得自令堂。」玉盈秀嗤的一笑:「你單知道我娘脾氣強,卻不知我爹的性子更倔。眼見勸說無效,他居然陪著我娘不吃飯。二人倔強到了一處,居然相持了六天六夜。這其中,我娘固然是穩居無事,我爹卻是拖著粒米未進的饑饉之軀,硬是殺退了青蚨幫的三次進犯。後來麼,娘終於給爹的摯誠所動,非但聽了他的話,答應從此放下屠刀,更是以身相許……」

   「嗯,何堂主餓了六天肚子,卻贏得了一個絕色佳人,也是值得狠,」他忽然一拍腦袋,「不對,我瞧你爹必是當初便看上了你娘的花容玉貌,若是換做莫老妹子那般的肥婆娘,我不信他還會這麼心甘情願的餓上六日!」

   玉盈秀忍不住又在他額上一彈,笑道:「便是你會說此風涼話,若是換做我,你會不會也陪著餓上六日?」笑雲忙道:「我可捨不得讓我妹子餓上那多時日。若是我,自會放了你走,我獨自留下餓上幾天,餓到頭暈眼花奄奄一息讓你回心轉意為止。」二人跑得久了,玉盈秀身上有一抹淡雅的溫香瀰漫出來,隨著夜風不時在他鼻端拂過,讓笑雲心中也隨之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蜜意來,這話說得倒是發自內心。

   「盡會甜言蜜語,我既然不在你身邊,你這苦肉計卻使給誰看?」她說著幽幽一歎,語氣蕭瑟了不少,「不過爹娘的性子都太過剛強,終究是過不到一起的。他二人雖有一段難忘的美妙時光,但數月之後因一件事大吵一通,還是分開了。

   「那時候娘的肚子裡已經有了我,她借口受青蚨幫陳蒼老幫主大恩,不忍背棄,便又回到了青蚨幫。我便在青蚨幫中出生,在青蚨幫中長大,直到後來陳蒼的女婿鄭凌風做了幫主。

   「陳老幫主對我娘確實不錯,後來鄭凌風做得幫主之位,對她更是器重。幾年前鄭凌風重組破陣門,重用四護法,我娘便是其中之一──只是這四護法麼,外人都喚作四邪神。娘雖重返青蚨,卻一直對我爹不忘舊情,待我長大一些,她便帶著我和爹見過幾次。娘想棄劍江湖,和爹結伴隱居,但爹卻一心以天下為己任,二人終是所見不和,無緣破鏡重圓。後來娘終於相思成病,纏綿難愈。在我十五歲那年,她偷著帶我和爹見過一面,隨即一病不起了……」

   她說著輕聲啜泣起來:「爹爹本來是不讓我回青蚨幫的,但娘死前說,青蚨幫野心極大,所做所為無法無天,若將我留在那裡,聚合堂便多了一個耳目,日後的對決,必會少折損許多兄弟的性命!我知道,娘年少時殺人不少,後來一直心存愧疚,我便答應娘留在青蚨幫,這麼做也是為死去的娘贖些罪過。」

   笑雲又聽她說得淒苦,心中憐惜之情大動,溫言道:「好妹子,這麼一來,你是受了不少的苦,卻也是功德無量。前些日子咱們受困老君廟,便是我的好秀兒想法子傳信到鳴鳳山的吧?若不是你及時傳信,曾淳便救不得。老君廟之危時,你的消息若慢得半刻,說不定大哥我便會在那裡嗚乎哀哉!只是你留在那虎狼窩中這麼多年,可也是難為你了!」

   玉盈秀道:「那也不是,娘在青蚨幫的人緣倒是極好,更因她年少時貌美如花,倒有幾個對她一往情深的紅顏知己,其中用情最深的便是江流古江叔叔了。這人也怪,雖然娘一直對他淡淡的,他卻十餘年如一日的癡心不改。娘去了之後,他更是處處照顧,不但將一身奇能盡授於我,更說服幫主讓我替娘出任了護法之位。娘的名諱喚作玉靈珠,我坐了她的護法之位後,『清奇古靈』便換作了『清奇古秀』!」

   眼見前面大同府城已經在望,二人不覺加快了步子。笑雲又想起林惜幽那張白慘慘的臉孔,忙問:「秀兒,那林惜幽為何總是跟著你?」玉盈秀歎道:「曾淳夜走青田埔這樣的絕密消息走漏,鄭凌風已經對我起了疑心,但又知我機詐百出,怕尋常人物鬥我不過,便命五鬼之首林惜幽來監視我來了。」

   笑雲連連點頭:「我曾讓你和我一起回鳴鳳山,你卻說有一件緊急大事要急著去做,那是何事?」玉盈秀蛾眉微蹙,道:「我在青蚨幫做咱聚合堂的內應,也確是萬分艱險,爹爹為求萬全,平時只讓我和他一人聯繫。老君廟之圍一解,爹爹也覺出我的形勢危急,便命我及早回山。但我卻查出在鳴鳳山或是臥虎、青牛等山寨中有青蚨幫的細作。這細作是誰,我追查了很久卻不得而知!」笑雲想起鄧烈虹說過的話,忙道:「當初那莫老妹子便是緹騎細作,那鄧烈虹卻是蒙古黑雲城中的走狗,會不會是這二人?」

   「鄧烈虹的事我不知曉,莫老妹子也是在她事敗之後才得知。嘿,自古用間,最重機密二字,內奸細作往往只和上司一人聯繫,旁人要查出來實是很難!」玉盈秀若有所思地道,「青蚨幫與緹騎本來勢大,再有細作為內應,這一仗咱們勝算便少了許多,我本來打算好,說什麼也要先揪出那內奸再回鳴鳳山的……」

   她說到這裡卻幽幽一歎,「只是這一回我拚力救你,林惜幽回去在鄭凌風跟前必會添油加醋的一番胡說,青蚨幫我是回不去了!」笑雲聽了,卻大笑了起來:「你不回去最好,去臥底青蚨,危險萬分,我這做哥哥的可放心不下!」

   玉盈秀白他一眼,道:「林惜幽那老鬼素好女色,又曾經見過我的本來面貌,就對我動了非分之想,數日來常以監視為名,時時纏在我身邊。前幾日我好不容易將他擺脫了,將老君廟之圍的消息傳到聚合堂。老君廟之圍一解,我便在大同府繞了個大彎子,一路甩開林惜幽,想去鳴鳳山見我爹爹一面。

   「不想那晚在客棧中看我娘留給我的那塊美玉時,給雲八爺撞上了。雲八爺的兄弟當年死在娘的手下,鐵雲頭陀、於三奶奶和方銅錘這三人皆是娘當年結下的仇家。這四個魔頭認得這塊玉,便陰魂不散的纏上了我。我不願再招惹林惜幽,只得一路以石解語聯絡聚合堂的兄弟,哪知卻誤打誤撞地遇上了你。我遠遠見過你力鬥鍾舟奇,知道你的身手不錯,就只有向你求援了,」她說到這裡,嫣然一笑,柔情脈脈的妙目之中又射出幾分頑皮神色,「好在任大俠俠肝義膽,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

   「原來如此,」笑雲明白了玉盈秀當時的苦衷,道,「你不上青牛山,想必也是怕洩漏身份,卻不想還是在山下遇到了隨後趕來的雲八爺那四人和正要在你跟前獻些慇勤的林惜幽!」想到那一戰中林惜幽的毒辣詭譎,心中猶有餘悸。

   「正是,那時我見你受傷,心裡急得什麼似的,」玉盈秀輕柔的聲音中又透出無比的關切之意,「卻又不能在那老鬼面前顯露出來,只得先行將他誘走,再一路上以石解語將你引入城邊的一家小客棧中,盤算待得晚上再去看你。哪知今夜我來得稍晚,便見你昏倒在店外,當時我便將我嚇得哭了。」

    笑雲心中一陣暖流湧過,原先的許多疑問才解開了,將手中的柔荑緊緊握了一握,笑道:「還好咱們全都無恙。當初我還苦猜那個遇上難處的聚合堂兄弟是誰,想不到卻是我的好妹子!這當真是……天意!」他本來想說「當真是千里因緣一線牽」,忽然想起當初喚晴沉著臉不讓自己喊他「媳婦」的情景,暗想:「女孩子多是極害羞的,還是不要太過放肆才好!」當下急中生智,改作了「天意」。

   二人相視一笑,心中均是柔情萬千。

   隨著玉盈秀趕到林惜幽先前所住的客棧時,天已見亮,店中卻不見了林惜幽的身影。問了店夥計,才知林惜幽回來後便收拾行囊,更讓店夥計趁黑雇了一輛馬車,將同行的一個昏睡不醒的美貌女子放入車中,結帳向西而去了。

   玉盈秀面色一變:「不好,林惜幽有錦衣衛的令牌,這時只怕已經出了西門,直向雙龍口去了。那附近正有青蚨幫的一處舵口。」笑雲皺眉道:「秀兒,鄭凌風得知你叛出青蚨,必會恨你入骨。去青蚨幫的分舵救喚晴,只怕是步步艱險,不如還是我獨去一探。你暫且回山,請何堂主速速發兵來救!」

   「你不捨得讓我去,難道我就放心你一個人去冒險麼?雲哥,」她忽然望著他,眼中神情似笑非笑,「我只是想問你,若是我和喚晴只有一個會平平安安的回來,你心裡盼著回來的那人是誰?」笑雲給她問得一愣,忙道:「這個問得不好,在我心中,自然盼著你們都是平安無事的!」玉盈秀忽然站住,還是問:「若是上天注定,我們兩個只有一個會回到你身邊,你會選那個?」

   笑雲望見那張光艷照人的玉面上又流出那道執拗的光來,忽然明白了這少女的心思。他本來就是一個什麼話都敢說的爽快漢,這時心情激盪,忍不住道:「秀兒,咱們相遇雖短,但在我心中,這普天之下再沒有一個人會和你相提並論!喚晴有了危難,我自會盡我所能地前去救她,我卻不願讓你有丁點損傷。若是……若是當真上天注定有什麼危難,我寧願與你一同擔當!」

   玉盈秀聽得心神激盪,嬌艷的臉上不禁閃過一抹醉人的喜色,口中卻道:「就是會甜言蜜語,也不知說得是真是假!」跟著又悠然一歎:「其實我真的不願你去冒險,你刀法雖精,但冒冒失失,我怕你會弄巧成拙!」話是這麼說,那明眸之中閃動的光彩卻甚是歡暢。這時天已放明,東南方雲蒸霞蔚,玉盈秀在朝霞中的笑容當真有一種艷絕世間的美。笑雲癡癡地望著那雙流光溢彩的雙眸,忍不住嘿嘿笑道:「我這人生性好管閒事,其實一無所長,解困救人總是弄巧成拙,卻又總是奮不顧身!」

   玉盈秀想起他在酒樓上和青牛山下兩次奮力相救自己的情景,不由螓首輕點,笑道:「『解困救人總是弄巧成拙,卻又總是奮不顧身』,這便是你的可愛之處了。」她想了一想,道:「好吧,咱們同去,不過你可要聽我的,相機行事,不可蠻幹。這訊息麼,只得還是用老辦法,一路用石解語傳過去,但願大同府內鳴鳳山的探子能及早看到。」

   笑雲大喜:「沈煉石便說過,我是個逢凶化吉的福將。再加上我老人家智勇雙全,這一次必然仍是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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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6 22:15:38
第十五章 風波險道倍憐卿(4)

   眼見那天時候尚早,二人只得仍舊翻出城牆,向西追趕。

   喚晴自笑雲下山之後,便有些心緒不寧。這一夜平心靜氣地想想,她才知道,還是師兄說得對,自己對笑雲之情未必盡出本心,只怕還是跟曾淳賭氣的成分居多。想起曾淳,她甚至有些恨自己,為什麼一觸到曾淳那剛中蘊柔的目光,就沒來由的欣喜,沒來由的慌亂?喚晴的心內隨之翻湧起一陣難以抑止的波瀾,從和他初次的傾心一見、數月間苦甜相雜的玩詩舞劍,以及再見後他的忽冷忽熱,這波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攪得她心緒難寧。

   忽然間眼前又閃過笑雲臨別時傷痛內斂的嬉笑臉孔,她的芳心又是一陣揪緊。她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不會像癡迷曾淳一般對待這世間的另外一個人,但笑雲就像一道無拘無束的陽光忽然闖進自己的心中。和他在一起,自己幾乎不知憂愁為何物。想起自己幾次求他相助,那些艱難無比之事,任笑雲幾乎都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但就在他獨自下山前和自己相別之際,自己居然未和他單獨地說上片語支言。

   跟著又浮起笑雲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替自己捱了宋十三那一鞭子的情景,那時候他為了自己獨鬥群魔,誓不逃走,這份情義委實難得。想著笑雲緊緊夾住她腰肢的堅強臂膊,她的臉上就是一陣發燒,是呀,眾目睽睽之下,那麼多人都看到了,自己被笑雲緊緊抱住,連「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此處,她心內終於打定了主意:不行,自己一定要找到笑雲,他毫無閱歷,一個人行走江湖必有諸多難處,自己在這時該當幫他一把,況且自己還有許多心事,還是和他說得清楚一些為好。

   正是晌午時分,山寨在烈日的炙烤下分外寧靜。她不願驚動旁人,本來還想去找曾淳一言,但心內猶豫片刻,終是未去,只在屋中留下一張寥寥數語的紙簽,便即攜著曉紅刀飄然下山去了。

   一路上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對笑雲說些什麼呢?以前跟他說過類似以身相許的話語,我沈喚晴堂堂正正,不是煙花女子,說過的話必不食言。但自己也該讓他知道,在喚晴心中,對他任笑雲最多是有些喜歡而已,而對曾淳,卻永遠是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

   這些話雖然難以出口,但我沈喚晴必然還是要說的!

   她和笑雲一般,並不識得青牛山的路徑,只知那山在大同府附近。行到左近,向附近山民打聽,誰聽得「青牛山」這三字無不噤若寒蟬,有問不答。她一人在大同城外尋了半日,直到夜色漸起,仍是毫無頭緒,正自發愁,卻驀然在大道旁的一塊大青石上瞧見了一個「石解語」的標記。

   喚晴一驚:「瞧這標記做得筆意潦草,想必是聚合堂的兄弟遇到了麻煩,只怕還是笑雲所做!」急忙順著石解語所示方位向前尋來。她不知這正是當初玉盈秀為擺脫雲八爺幾人所留的暗記,她一路尋來,便進了大同城內。

   這時夜色深沉,依著那石解語到得鳳台樓前卻再也尋不到一些端倪了。喚晴心急火燎之下便進了樓內,向那店夥計打聽有沒有瞧見任笑雲一樣打扮的人物。笑雲出手闊綽,又剛剛大鬧了鳳台樓,店夥計如何不識?只是夥計們添油加醋的一說,居然又將喚晴遠遠支走了。

   她依那夥計所說,順著長街溜了一大趟,卻一無所獲,只得無功而返。再回到鳳台樓前,連這酒樓都快打烊了,好歹讓她尋到了玉盈秀第二次留下的暗記,便一路尋來。只是這時天色大黑,她難以看到石解語的暗記,又是一個孤身女子,行走之時多有不便,自然難以尋到那小店了。

   喚晴是個急性子人,明明腿酸腹饑,偏偏就是不肯歇息。尋到半夜,忽然聽到幾聲呼喊「小玉,你在哪裡?」那分明是笑雲的聲音,她心中大喜,循聲追來,卻終是慢了一步,遠遠地看到笑雲翻越城牆,出城去了。

   一路趕到那廢棄的煤窯前,卻已經烏雲掩月,夜黑如墨了。她聞得兵刃交擊之聲甚緊,急忙呼喊著奔去,卻正遇到受傷逃逸的林惜幽。

   林惜幽號稱鬼王,其目力也確如鬼物一般夜能視物,眼見一個紫衣少女持刀奔來,還當是笑雲在此伏下的幫手。當下趁著夜黑,默不作聲地飛掠而上,當頭一掌拍到。

   喚晴驟不及防,深宵之中目難見物,只得施展聽風辨器之術展刀疾封。但千變掌法何等詭異,林惜幽冷笑聲中,忽地駢指如鋼,在她刀上一搭一推,夾手便將短刀奪過。藉著二人身形交錯的瞬間,林惜幽已經看清了這少女容貌嬌美,不由磔磔怪笑:「跑了一個小玉,卻又送上一個美女,妙極妙極!」隨即一掌乘虛而入,拍中了她背後「意捨」、「魂門」二穴,反手將喚晴攔腰抱起,飛身而去。喚晴又羞又急,但要穴被點,手足酸軟,連叫喊聲都是有氣無力的,耳聽得身後笑雲的呼喊響起,她卻再無氣力回應。

   林惜幽一路不停,將她抱回了客棧,燃起了燭燈細細觀瞧,只覺這少女雪貌花膚,眉宇間更有一股罕見的英爽之氣,不由如獲至寶,正尋思如何慢慢享用這從天而降的絕色,忽然一轉頭瞧見了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刀。這刀是他自喚晴手中奪下的,進屋後便順手放在桌上,這時在燈下竟閃爍著一片燦然的紅光。瞧著這把不同尋常的短刀,他忽然想起適才那任笑雲在身後似是喊過「喚晴」這個名字。林惜幽眉頭一皺,沉聲問道:「你是沈煉石的義女沈喚晴?」

   喚晴揚眉道:「是又怎樣,你若動我半根頭髮,義父便會將你粉身碎骨!」林惜幽冷笑道:「旁人怕那沈老怪,我林惜幽卻正要找他算帳!」忽然俯下身來,在她鬢髮間狠狠一嗅,叫道:「好香,沈老怪有這麼一個好閨女,卻不知好好享用,讓你跑到我這裡來,當真是天賜我也!」

   喚晴聽得這一身邪氣的白衣文士卻是正邪兩道聞風色變的千變鬼王,不由心中叫苦不迭。但這時要穴被點,偏偏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雙目緊閉,將舌頭置於齒間,只待他再有輕薄舉動,便即咬舌自盡。

   忽然之間,寂靜的屋子裡卻響起呵呵呵的呻吟之聲,有如受傷野獸垂死前的嘶喉。喚晴驚駭之下,睜開鳳目,卻瞧見林惜幽那張白皙的臉竟然慢慢地起了一層細密的皺紋,這皺紋隨即粗大隆起,在他臉上延伸起來。片刻之間,他這張貌似三十許人的臉孔便成了溝壑縱橫的六七十歲的蒼老面龐。

   她從未見過這般詭異情景,不由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林惜幽的面容迅速衰老,臉上卻仍有一絲詭邪的微笑,道:「任笑雲那賊小子誤打誤撞,居然僥倖傷了老夫的手少陽經。美人莫怕,老夫運功半日就能復原!」

   他長吸長呼了幾口氣,才止住了呻吟,伸手在她的玉面上一摸,淫笑道:「這時未免有些掃興,咱們速速趕回咱們青蚨幫的『振北分舵』。到了那裡,老夫傷也好了,再讓你嘗嘗欲仙欲死的味道!」說笑之間,已經一指點在喚晴的昏穴之上。

   喚晴只覺腦袋一沉,登覺眼皮有千斤之重。

   過了片刻,耳聽得蹄聲得得,自己像是躺在一輛破舊的馬車之中,強自掙開眼來,依稀看到車外昏沉的夜色中無數黑黝黝的樹影峰巒直向後退去。想待看個清楚,卻覺眼皮一陣發麻,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笑雲和玉盈秀一路細細查詢,終於在驛道間尋得一道車痕。玉盈秀蹲下瞧了片刻,說是剛剛駛過的新痕。二人當下順著車轍疾追過去,奔行了好長時候,遠遠地瞧見前面水光透徹,卻是快到了桑干河邊。又行了片刻,終於在一條岔路前瞧見前面數個漢子護著一輛馬車向前急奔,瞧那幾個漢子的穿衣打扮,正是青蚨幫中的鬼卒裝束。

   笑雲大喜,和玉盈秀展開輕功隨後追趕,遙遙地卻見那隊人馬已經馳入了一座軒敞的莊院。這莊院藍牆鴛瓦,氣韻非凡,又是天然的地勢較高,襯著遠遠的桑干河,真有虎踞龍盤之勢。

   玉盈秀見了那莊院前高挑的一串大紅燈籠,不由面色一變,輕聲道:「你瞧,大白天點上燈籠,必是有幫中顯貴到此。燈籠的數目越多,來的人地位越高,那燈籠一串九個,到的人便是一幫之主了!」

   「什麼,」任笑雲忍不住驚叫出聲,「你……你是說,那鄭凌風到了此處?」

   玉盈秀點了點頭:「這振北分舵是青蚨幫意欲虎視西北所建的新舵,咱們四護法素來獨來獨往,不受各分舵節制,我也是只知這振北分舵之名,卻從來沒有來過!林惜幽更是自高自大慣了,從不把各分舵放在眼內,想不到這一次也進了振北分舵。更想不到鄭凌風會親來此處!」她說著幽幽一歎,那一雙顧盼多姿的美目之中,頭一次透出沉重之極的目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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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27 03:59:36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1)

 一覺醒來,卻是天色已亮,窗外有些陰暗,自己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了。喚晴一掙而起,低頭一瞧,卻發覺自己衣衫整齊,想來林惜幽那老鬼尚未對自己下手,心下稍安。

 轉頭四顧,發覺自己正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卻見這屋寬敞明淨,陳設華美。對面一幅四折金漆屏風上的山水之畫分繪春、夏、秋、冬四景,意境高遠,顯非俗筆。屏風前一把玉石圈椅,雕龍鏤鳳,光瑩耀目,只瞧那椅下所陳的水晶腳踏,便知此椅必非凡品。

 她使手一摸,卻見自己所臥的床榻滴粉銷金,床的前後和靠牆一側均有精雕細刻的楠木圍屏。從床前的綠油吊窗望出去,隱隱瞧見外面曲廊深院,飛簷高槐,一亭一檻,均是雅致非常。

 「這裡是什麼所在,瞧這氣派,便是大賈巨富的宅邸也難有此等聲勢,那玉石圈椅雕龍畫鳳,莫非這裡是深宮大內?」正自心中驚疑不定,忽然身後卻飄來了一縷低沉的琴聲。

 琴聲初起之時,就像一股激流從青山靈壑間傾瀉而出,勁急中又蘊涵幾分渾厚。這琴音如此高妙,讓喚晴自覺心神一清,似乎自己已經化作一捧清亮的水珠隨著這急流匯入了長江大河,又似身化雲雀,振翅高飛,直上青雲。

   她舉目望去,卻覺琴聲發自一道珠簾之後。瞧那簾子的串珠顆顆圓潤,卻是一道上品的水晶珠簾。

   那道日光給珠簾篩了一遍,再照過內堂來就顯得分外的乾淨。一人背向自己,端坐簾後,正自凝神調琴。透過那寬疏的珠簾,卻見這人肩膀極寬,似能承載萬仞高山,而那身軀卻又挺直如劍,似乎山崩天傾也不能將這人的脊背壓彎些許。

   「這首『折柳』化自『陽關三疊』,素來流傳不廣,平時只聽義父偶爾彈奏過。這人是誰,為何會彈奏這首曲子?難道這人是義父的朋友,出手救下自己?」一念才起,那琴聲霍然一變,由雄渾超邁又轉為柔細輕婉。若說適才的琴聲是個男子長槍大戟的躍馬馳騁,這時卻又化作一個青春少艾,對月思人,觸景情傷,發出嚶嚶私語。「這人能將一首『折柳』連變剛柔兩韻,琴技不在義父之下!」喚晴聽得入神,忍不住在心中輕聲喝了起來:「長亭柳依依,傷懷,傷懷……相別十里亭,情最深,情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孩子,你醒了!」簾後的人長袖一拂,那琴聲立如遭刀斬劍劈一般,嘎然而止。

   「前輩是誰,這裡又是何處?」喚晴見那人在簾後轉過身來,雖然瞧不清楚他的面貌,但不知怎地心內就有一股親近之感。

   「呵呵,我是誰,」那人一聲低笑,「沈煉石沒有對你說過麼?」也不見他起身抬臂,眼前那道珠簾就像是給一雙無形的巨手撥開似的,霍然向兩旁一分。喚晴便看到一個身材偉岸的青衣文士端坐在簾後。這人雖然是這麼隨隨便便地臨桌而坐,卻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之感。特別是這人的雙眼,那目光中竟有一層隱現的稜角,似乎能深入到人的心靈深處。

   她一生之中只見過三人有如此震撼人心的目光。義父沈煉石發怒時的目光是鋒芒逼人的,只那目光就能殺死頑敵;何競我的目光麼,就深沉內斂了許多,這也是他絕世大儒的一種風範,但偶一怒目,那股灼熱就能將人炙做飛灰。但這人的目光卻最是可怕,沒有鋒芒,沒有喜怒,卻有深不可測的冷靜和睿智,自己給他看上一眼,似乎五臟六腑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了那人眼前。

   「原來前輩是義父的故友,」喚晴緩緩搖頭,道:「恕喚晴粗疏,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人低沉的聲音倒極是好聽:「這首琴曲你也沒聽沈煉石彈過麼?」他說著已經邁步而出,走到在喚晴身前。這時近在咫尺,這個人就更給喚晴一種天神般的威武之感。

   嘩的一聲,他身後那片珠簾才霍然合上。最奇的是那珠簾落下後竟是不抖不晃,絲絲靜垂,像是從來沒有給人動過似的。

   單只這手內氣開合收放之術,自己便再練六十年也未必能成!喚晴心下大奇,這人武功之高,只怕決不在義父和何堂主之下。她想了一想,才道:「義父不好絲竹,只是偶爾在酒醉之時,才會彈奏這首『折柳』!我瞧這曲子好聽,便求他教我,可惜晚輩於琴樂一道毫無天分,爹爹常說我不像我娘……」說到這裡忽然發現對面這人眼中有異光一閃,她自覺失言,立時住口。

   那人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會聽過這曲子的,因為你娘最愛彈奏的便是這首『折柳』。沈煉石傷情之際,必會常彈此曲。」喚晴望著那雙幾乎就能看到自己的心靈之內的眼睛,驚道:「你怎知道這些……你是誰?」

   「你又是誰?是星虹還是喚晴,」那人深廣難測的目光卻變得有些親切柔軟了,「你的母親是誰,你的父親又是誰,你……你本不該姓沈的!」

   喚晴卻覺得這親柔的目光說不出的可怕,她退了一步,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我麼,就算是沈煉石的老朋友罷!只是我們這對老朋友自幼便爭鬥不息,」他說著仰頭一歎,有點寂然的味道,「也難怪,他是刀聖,我是劍帝!天生的對頭呀。」

   「劍帝,你是鄭凌風?」喚晴忽然發現自己很傻,這等的武功和氣度天下能有幾人,自己身陷青蚨幫,早該猜到他是青蚨幫主鄭凌風。

   「不錯,」鄭凌風一字字地道,「孩子,想必你還不知曉,你本不姓沈,你該姓鄭!你是我鄭凌風的女兒,只是卻自小便給沈煉石搶了去。」

   「什麼,」喚晴的身子一軟,又坐回床上,「你……你胡說八道!」

   鄭凌風呵的一聲低笑,昂起頭來,道:「你好生瞧一瞧我,再看看自己。你哪裡都有我的影子,若是咱父女二人一同出去,任誰都會說你是我的女兒!」喚晴渾身一震,雖然鄭凌風說的話每一句都重重擊中她的心間,但她還是難以置信,只是慌亂地喊:「我不信!我不信!」

   「其實你已經信了!只是,」鄭凌風隱蘊關愛的眼中這時又流出一股深深的感傷和悲痛,「你自幼受沈煉石的欺騙和蠱惑,自然對我恨之入骨。你不是不信,而是不願信!」

   他說著深深一歎:「這一輩子我已經辜負了你的母親,說什麼也不能再辜負你了。你這就留在我的身邊,為父自會讓你這後半生富甲天下,享盡榮華!」喚晴覺得鄭凌風的眼睛真是可怕,自己心裡的一念一思似乎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想到自己的眉宇之間真和此人酷似,忍不住心下又驚又畏:「這個人真的是我的父親,我爹卻原來是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怪不得每次問及爹爹,義父總是火氣很大。但……但我娘又是何人?」她努力定了一下神,才道:「若是當真如此,當初為什麼義父會將我搶去?」

   鄭凌風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這首『折柳』!當初爹爹在埋劍山莊隱修劍法,那時候你娘還沒有懷你,」他那低沉的聲音一慢下來,就更有一種味道,「我們的日子過得倒也琴瑟和諧。後來,沈煉石攜披雲刀游劍江湖,來到埋劍山莊。那時爹爹尚且年少,和他倒是一見如故,隨即留他在莊內切磋武功,每日裡談兵論劍,臧否天下。他這一住便是半年。哪裡知道,這一住就種下了一場大禍,使我一夜之間痛失人生至愛!」他說到這裡,目光忽然一暗,隨即住口不言。

   喚晴聽他說到這裡,忍不住心中跳成一個。眼見他虎目含光,似是在忍受著絕大的痛苦,喚晴的心內立時就有一種感同身受的心碎之痛。她的雙唇動了幾動,想說些什麼,但終是沒有出口。

   沉了片刻,鄭凌風才道:「你娘是黃山隱仙派的入室弟子,癡好刀法。她性情豪爽,閒時便向沈煉石討教刀法。而她本人多才多藝,又精於琴藝,那一首『折柳』實為天下一絕。沈煉石這廝就說自己素慕琴道,便向你娘學琴。本來男女有別,但咱們武林兒女也不必遵那世間的繁文縟節,更兼我視沈煉石如兄長,你娘對他自然不存絲毫戒心,也就一口應允!」喚晴聽到這裡,點了點頭,忍不住想:「原來如此,這首折柳卻原來是娘教義父的,那麼……他也會彈,想必也是娘教的了。」

   「嘿嘿,哪裡想到他教她刀法,她教他琴藝,」他從口內慢慢擠出一絲苦笑,聲音隨即平定下來,冷靜得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一來二去的,沈煉石便對你娘動了非分之想。你娘性情剛烈,察覺到他的豬狗之心後隨即冷語叱喝。沈煉石自覺無顏見我,隨即留下一封書信,只說家中事急,當即匆匆而別。

   「我那時並無在意,兼之那時焚天劍法初窺門徑,正自如癡如醉,雖覺好友不辭而別有點可惜,終究未曾在意。哪裡知道沈煉石那時自覺沒有十成勝我的把握,竟躲到一個僻靜之處,苦練刀法。嘿嘿,幾個月枯木寒泉的苦修,非但他的觀瀾九勢精進千里,更思悟出了破我焚天劍法的刀招!」

   他微歎了一口氣:「他殺上門來時,我是全無防備!這廝以切磋為名,暗中卻下了狠手,你娘見勢不好,急忙出來相幫。但她那時剛剛生下你不久,身子虛弱。我夫婦二人合力,仍是鬥他不過,危急之中,你娘卻受了內傷,我為救她,就受了他一掌。這一掌便將我擊得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卻瞧見沖天的大火,埋劍山莊已經化作了一片火海

   ……你娘滿臉是血地倒在我身邊。

   「我心中又怒又急,一下子便掙了起來,急問,沈煉石那廝又在何處?這才發覺,你娘腹中居然插著一把劍,她自己的劍!她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風郎,這一輩子我沒有負你……」

  鄭凌風低緩的聲音沉寂了下來,屋中立時就是一片讓人揪心的靜。喚晴覺得他的聲音中似是有一種絕大的魔力,使自己的心隨著他憂,隨著他思,隨著他怒,隨著他悲。一片寂靜之中,喚晴的心仍是沉浸在一片難言的悲慟之中,眼前似是真的見到了火海、刀劍、血光和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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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2)

   「原來如此,」喚晴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暗想,「這麼說門我當真該姓鄭了?但

   ……」她抬起頭來,一下子觸到了鄭凌風那深不可測的目光,心內卻又湧上來無盡的疑惑來。「不對,」她緩緩地搖著頭,「我義父雖然性子粗豪,但行事素來光明磊落,這等殺妻奪女的行徑他是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呵呵,」鄭凌風又一聲冷笑,不知怎地,他這麼緩緩一笑,她的心就跟著一跳,雖然鄭凌風還沒有下文,她倒隱隱覺得是自己錯了,「你年紀尚小,未經男女之情,不曉得這其中的厲害!那沈煉石眼界奇高,年過三十仍孑然一身,一見你娘那等人物立時驚為天人,想他平日所為,也著實算是條漢子,但一入愛慾糾纏,便再難自已。深陷情孽,何錯不鑄?」

   「深陷情孽,何錯不鑄?」喚晴聽了這話,心就跟著一跳:「當真如此麼,若是淳哥有了心愛之人,我也會將那人殺死麼?不,不,我倒寧願在他面前死了,也不願見他有絲毫傷心!」但雖是這麼想,卻隱隱覺得:「義父即便當真是愛我娘愛得發了狂,也未必會做出這等絕事!除非他大醉之後,本性大失。」

   沉了一沉,她才想起來又問:「若真是如此,為何這多年您不來尋我?」她此時已經信了八九分,但多年來所聞所想,都將鄭凌風視作奸雄邪魔,特別是這數月以來,更是與青蚨幫浴血苦戰,終究難以將這群嗜血賊人的首領看作自己生身之父。「爹」字雖然叫不出口,卻已經將稱呼喚作了「您」。

   「我一直當你葬身火海之中了!為此曾傷痛自責多年,深覺有愧你娘在天之靈,」鄭凌風那挺秀的雙眉說著慢慢隆起,「沈煉石這一去又杳無蹤影,幾年來毫無音訊。爹爹那時的焚天劍法雖是難以勝他,卻也一直苦尋不止。直到四、五年之前,沈煉石才重出江湖。雖然聞得他身邊多了一個義女,我卻一直未曾在意。我幾次尋他,卻給這廝僥倖躲過。直到今日見了你,你的眉眼全有我的影子,而鼻、口、雙耳更活脫脫的便是我的模子刻出來的一般!我才知道娟妹在天有靈,原來我們的蓮兒還在,我鄭凌風的女兒尚在人間,」他說著雙目微垂,雙手合十,淡淡地道,「雖有殺妻之恨,但我念著沈煉石十幾年養育你的恩情,仍會饒他一次!」

   「原來我娘的閨名卻是一個娟字,」喚晴喃喃道,「那我的名字原是單名的一個『蓮』字了?」

   「你該叫做鄭心蓮,」鄭凌風的嘴角終於咧出一絲笑意:「你終是信了!」

   不知怎地,喚晴見了他的笑就有些害怕,她緩緩搖頭:「不成,我一定要回鳴鳳山,我先要找義父問個清楚!」她說著站起身來,便想向外走。

   「鳴鳳山你去不得,」鄭凌風的身子似乎未動,卻穩穩擋在她眼前,那一張臉卻嚴厲了許多,「你老老實實呆在此處,待我擒來沈老兒,自會讓他與你說個清楚!」

   「您若當真將我視作女兒,為何又不許我走?」喚晴急了起來,只想一步跨到沈煉石身邊,將這一切問了清楚。在她心中,這個義父雖然有時癲狂,有時嚴厲,卻是說一是一,從來沒有騙過她。
   鄭凌風一字字地道:「聚合堂中人若是知道你是我鄭凌風之女,又豈能容你?況且我既知你是我愛女,又豈能放任你隨那些山匪草寇亡命江湖?」

   「何堂主坦蕩磊落,」喚晴將頭拚命地搖著,「決不會起害我之心。況且,公子曾淳、陳將軍他們都是頂天立地之人,決不是山匪草寇!」

   「蓮兒,」鄭凌風的眼神又柔和了許多,「我知道這事你未必一時便信!但你盡可在此住上些時日,讓為父也盡些愛心。呵呵,你這些年來跟著沈煉石那老瘋子,只怕是吃盡了苦!瞧你這身穿著,也太過簡樸了些!你便留在此處,我要讓天下人知曉,我鄭凌風的女兒非但擁有絕世容顏,更是養尊處優,擁有絕世榮華!」

   「我不要養尊處優,更不要擁有絕世榮華,」喚晴還是搖頭,靜思片刻,她的聲音已經又變得和從前一樣的斬釘截鐵,「我也不是你的蓮兒。我自幼被義父養大,在我心中,我永遠是沈喚晴。我決不會認一個殺人如麻的江湖魔王作爹。」

   「無妨,終有一日,你會親口叫我一聲爹的,」鄭凌風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似乎喚晴的話早在他意料之中,「聽說沈喚晴這名字是曾銑給你起的。呵呵,我知道你對曾淳那小子大有情意。過幾日,為父便替你將他擒來,專來陪著你!閻東來、陸九霄若是要人,我胡亂殺一個送過去也就是了。哼,算這小子命大,給你瞧中了,也算保住一條小命!」

   聽他這麼一說,她的玉面不由紅了起來,還要待說什麼,卻見鄭凌風已經轉身向外走去。他的步子好大,幾步之間已經踱到了那道簾子前。「你且在此安歇幾日,」他說著凝步回眸,「你決不能再回鳴鳳山!鳴鳳山覆滅在即,那裡是一條深淵,一條死路!」

   喚晴聽他說得如此勝券在握,心內倒是一驚:「那日江流古來下戰書,請何堂主下山敘話。莫非他們早布好了殺局麼?」急問:「你這話從何說起?」鄭凌風向她凝視片刻,臉上忽然浮出一絲深不可測的笑意:「好,你不妨隨我來瞧一番奇景!」說著轉過身去,那道珠簾霍然一分,鄭凌風已經大步而出。

   喚晴也快步奔過去,才發覺這是裡外兩間的相連房屋,中以水晶簾相隔,推開外面一扇大門,二人便到了屋外。喚晴邊走邊看,只覺這宅院廣闊得出人意料,非但花木婆娑,假山精緻,更兼迴廊婉轉,曲徑盤旋,每一轉折,均有萬千氣象。她初時尚自默記路徑,以備逃走之用,但隨著鄭凌風在那縱橫的小徑上轉了幾個圈子,便有不辨東西南北之感。

   莊院之中,倒有幾隊持劍的青蚨幫弟子往來巡視,這些人見了鄭凌風,登時低頭望地,必恭必敬地向後退去。瞧那神色,便是朝廷兵將見了封疆大吏也未必有如此敬畏。好容易來到大門之前,早有一個方面大耳的青蚨幫頭目恭恭敬敬地牽著兩匹馬在門外侯著。鄭凌風將手一擺,道:「陳舵主,我隨意走走,你不必跟著了。告訴水堂主她們,也不必尋我。」自和喚晴上馬而去。

   喚晴催馬行出數步,回頭一望,卻見那陳舵主仍是躬身敬立,一動不動的樣子宛如石雕一般。鄭凌風在馬上並不回頭,只淡淡地道:「此人叫陳九斤,外家功夫登峰造極,為人老實忠心,只是做事尚欠銳意豪氣,做一個振北分舵的舵主,已經是難為他了。」適才她見這陳舵主目光奪人,想必一身修為頗為不俗,卻不料在鄭凌風跟前卻恭謹如垂髫蒙童,看來這鄭凌風平時御下自有一功。

   兩匹馬跑得並不快,倒像是信馬由韁。喚晴幾次想忽然縱馬逃逸,但終覺在鄭凌風這等絕世高手跟前必難如願,況且她也實在想瞧瞧鄭凌風要帶著她瞧什麼稀罕之物,便老老實實地在一旁跟著。出了那莊院,向南行了不足半里,便到了無定河邊。

   這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但一團雲氣自河對岸升起,壓抑著岸邊搖曳的樹梢,天地之間的顏色已經是一片灰溟溟的了。順著河邊馳了片刻,鄭凌風便勒住了馬。

   喚晴舉目望去,不由吃了一驚。只見無定河到了此處忽然寬闊了起來,無定河之西又有一條大河奔騰而來,恰與無定河在此匯聚一處。水流交匯之處有亂石數點,有的大可臥牛,有的僅可立足,大的如矮桌橫盤,小的卻如利劍刺空,更使此處的地勢增了幾分顯要。河岸上又有百十個青蚨幫弟子擔石運車,不知忙些什麼。

   最奇的是在河邊有一塊光滑如鏡的圓石,高可丈餘,上面端坐一人,二目微閉,雙掌結印,倒似是老僧入定一般。喚晴一眼打見那人不僧不俗的打扮,不由吃了一驚,叫道:「江流古,他在做什麼?」

   「他在聽,」鄭凌風淡淡地說,「聽石頭的聲音……」

   「故弄玄虛,」喚晴忍不住皺起眉頭,「石頭哪裡有聲音?」

   「天地萬物皆有聲音,」他的眼睛緩緩瞇了起來,「山有聲音,石有聲音,水有聲音……甚至一花一草皆有其聲,道家呼其大者為天籟,喚其小者為靈氣。只不過這裡面的學問太過玄奧,凡俗之輩難以揣摩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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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3)

   正說著,石上的江流古忽然張開了雙眼,手向東北一指,喝道:「向前七丈,築兩丈高一丈長之石。」東南方的幾個青蚨幫弟子立時肩擔車運,將幾塊巨石向前推去。喚晴想起江流古曾經在鳴鳳山上以四十九個酒杯困得頑石大師無計可施,忍不住心中一動,叫道:「他在佈陣?」

  江流古的手這時再次舉起,指向西北側的一群漢子,叫道:「你們東行十丈,砌六尺高石三塊,每塊間隔也為六尺。」喚晴眼見一群青蚨幫的漢子依著他的言語忙得大汗淋漓,想起數日後的雙龍口之約,不由心下生寒,道:「你……你明裡說要在風雨之夕,把酒論劍,卻暗中佈陣,要動殺手?」

   鄭凌風冷笑道:「自古兵不厭詐,這道理何競我如何不曉?」喚晴心中對江流古這怪人的手段素來又畏又佩,又見雙龍口這地方兩河交匯,怪石天生,不由想起讓金秋影諸人進退不得的亂石林,心中的憂懼又多了幾分,但嘴中仍是不肯服軟:「鳴鳳山中奇人異士甚多,葉二哥和曾公子都深通陣法。那亂石林便是曾公子隨手布成,那時候江流古對著那石陣不也是束手無策麼?」

   「亂石林是曾銑練兵之陣,」鄭凌風笑了起來,說話腔調已儼然是慈父對嬌女的口氣了,「曾淳所學不及他老子的十之一二,如何布得出來?葉靈山眼界雖高,但學問雜博不純,也不是流古之敵。當初的亂石林不過只是將地利與人力相和,眼下這『無定七絕陣』卻彙集了天、山、水、石、地、人、劍的七絕之殺。」

   「況且,」鄭凌風一字字地道,「鳴鳳山內人心離析,分崩在即,也許無須此陣就會自取滅亡了!」

   喚晴聽他話中有話,正想再問。卻見江流古雙臂一展,有如一隻大雁般地翩然掠來,身子未曾落地,已經在半空之中向鄭凌風躬身施禮,笑道:「散人心迷陣法,未知幫主親至,還乞恕罪!」輕飄飄地落在鄭凌風身前,那施禮的姿勢卻是絲毫未變。喚晴見他這一躍之中隱含著輕靈與穩重兩種勁道,不由暗自喝了聲彩。

   「不必客氣了,」鄭凌風對屬下說話立時就換了腔調,但那語氣仍較之陳九斤柔和了不少,「江護法此陣還需多少時日?」

   「三日後必成!」江流古談吐之間自然灑脫,不似陳九斤那般拘謹,顯然在這破陣門中,他這護法之尊遠在一個舵主之上。鄭凌風點頭,卻抬頭看了一眼給烏雲掩住的黯淡暮色,道:「天時如何?」

   「若得暴雨長風,驚濤裂岸,必能使本陣的殺氣勁增七倍,」江流古手捻長髯,聲音不緊不慢,「本陣號稱七殺,實以天時為最,這也是我自信勝過前人之處。若我所料不差,三日後才有風雨漸起,此雨至咱們論劍之時最猛。」

   喚晴聽他娓娓道來,幾乎是傳說中能呼風喚雨的諸葛亮一般,不由悚然動容。這時忽見鄭凌風舉目望天,咦了一聲,二人也隨著他的目光回頭望去,只見陰鬱的雲天中驀地閃過一隻矯健的鷹隼。這鷹彷彿是蘊了一團怒氣,猛然平展雙翼自一片黃灰雜糅的雲彩中斜刺而下,直擊在兩河匯流的水面上。

   一陣混濁的水花濺起,那怒鷹已經抓住了一條正待游入水中的小蛇。那鷹一撲得手,正待鼓翅而起,卻好像遇上了絕大的阻力一般,任是如何拍打翅膀,就是飛騰不高。

   「自取滅亡,」江流古緩緩搖頭,「這蒼鷹不知好歹,觸發了本陣的煞氣。雖然這七絕陣尚未布成,但困住一隻鷹還是綽綽有餘!」說來也怪,那鷹在河面上起落數次,仍是掙扎不起,終於在眾人的一片鼓噪聲中跌入了河中,給滾滾濁流夾裹而去。

    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喚晴目送那鷹載浮載沉的漸漸遠去,心中的那抹寒意愈發濃重。「好陣!」良久,鄭凌風才淡淡說了一聲。

   「只是戾氣過濃,有干天和,」江流古卻一歎,「這樣的絕陣,山人平生只會布此一遭!」

   便在此時,卻有一道人影疾撲而到,那迅疾威猛之勢較那蒼鷹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喚晴,快走!」那人呼喝聲中,已經揚刀斬向鄭凌風。「笑雲?」喚晴見撲來的人卻是任笑雲,不由驚呼出聲。

   笑雲和玉盈秀眼見林惜幽將喚晴掠入了莊中,均是又驚又急。遠遠地繞著那莊院轉了多時,卻見那裡面戒備森嚴,找不到絲毫機會。兩人在莊外胡亂吃了些乾糧,捱到了將近黃昏,才從一個院牆處翻進了院內。

   「好大的園子,」笑雲眼見亭軒錯落,花樹環布,忍不住輕聲讚歎,「鄭凌風這老東西好會享福!」「這振北分舵營建時日尚短,也算不得什麼,」玉盈秀和他在叢叢綠樹間並肩潛行,一邊低聲道,「比起青蚨幫在江南的老巢來差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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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30 01:27:24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4)

   「且慢!」到底是玉盈秀見多識廣,走了不遠便發覺這莊院的怪異之處,急忙凝住步子,喝住了笑雲。「這莊子建得好怪,」她說著自叢叢綠樹的枝葉間遊目四顧,「你瞧,每一條小徑的岔路全是一般模樣,這麼大的園子中,亭、台、軒卻全像是一個模子造出來的!」笑雲聽她一說,也覺得園中佈置大異常理,不由恍然大悟:「這豈不是一座迷宮?造這園子的人費了這好大心機,想必便是想讓外人來了之後,不辨東西南北,便如當年的文家亂堡一般。」

   「不錯,天下有此奇能之人不多,」玉盈秀輕撫秀髮,沉吟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督建此莊的人多半便是江流古!青蚨幫的總舵便是他依著奇門八卦之理所建。但這人性子古怪,據稱用過的陣法,從不復用。建莊造園,也是如此。雲哥,」她說著轉過頭來,「奇門八卦,我所學不精。若是胡亂走動,非但會給他們發覺,更會不得門徑,生生困死在裡面。你且躲在這樹上不要亂走,我到四處探上一探,一柱香的功夫之內小妹不管尋得尋不得這破解之法,必會回來尋你。」

   「那不成,」笑雲見她要走,忽然不放心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咱們一起去!」玉盈秀搖頭道:「這裡的花草亭樹,全是一般模樣,你留在此處,便是一個天然記號。況且我會幫中密語,便遇上一兩個小嘍囉,量也無事。我知道你在此處,危急之時自便會用『泠然希音』的傳音之術與你聯絡。」她轉身待走,卻忽然又回過頭來,道:「雲哥,你可要乖乖呆著,萬萬不要四處亂闖!」笑雲聽她這話如同說一個孩子,忍不住苦笑著微微點頭。玉盈秀隨即展開輕功,飄然向丈外一片長廊躍去。

   笑雲無法,也只得躍到樹上,從枝葉間探頭觀望。只見玉盈秀的一片白衣在那長廊的一角輕輕一轉,便沒了蹤影。他暗自叫了一聲「邪門」,也只得耐著性子等待。

   也不知過了多久,仍不見玉盈秀的蹤影,笑雲不由焦躁起來,暗自後悔不該讓她同來冒這個險。正自焦急間,忽然聞得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琴聲。笑雲不通音律,卻也覺那琴緩急有致,彈得確是不俗,驀然間他心中一動:「何不順著琴聲找到那彈琴之人,一下子擒住了,問出路徑和喚晴的下落來?」他估計彈琴的地方離自己藏身之處不遠,若是運氣好,片刻之間便能趕回,便輕飄飄地縱身下樹。

   琴聲不緊不慢地響著,但笑雲順著花徑悄悄走了多時,反覺離那琴聲越來越遠。他這時候才知道這莊院的怪異和厲害之處,便想依著原路退回去,但再向回走偏偏就找不到來時的路徑了。這一下子笑雲立時急出一身汗來,眼見對面的長亭中轉出四五個持劍的青蚨幫弟子,急忙轉身向左側的長廊中退去。

   這時候慌不擇路,早記不住自己是從哪一棵樹上躍下來的了。這長廊也怪,瞧上去長長的一段,跑到頭才發現是條死路。但長廊兩側卻開出許多岔路來,每一岔路均以屏風相隔,若不到近前,那是萬萬不知的。笑雲誤打誤撞地轉過一扇屏風,卻見眼前綠色蔥蘢,豁然開朗,假山流水,美不勝收。一座軒敞高堂聳立在假山之前,與先前所見的那些環庭小院相比,顯得鶴立雞群。

   他見此地清淨,本待在此捱上片刻便走的,卻聽得屋內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您若當真將我視作女兒,為何又不許我走?」他的心一動,這不是喚晴的聲音麼,她又在與誰說話,急忙躡足走到堂外,豎起耳朵偷聽。

   又一個低沉的男聲道:「聚合堂中人若是知道你是我鄭凌風之女,又豈能容你?」笑雲的心咚的一跳:「屋內這人難道是就是鄭凌風?怎地他說喚晴是他女兒?」當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仔細偷聽。他來得晚了片刻,但斷斷續續地聽了幾句還是隱約猜出了個大概。雖覺喚晴為鄭凌風之女這事太過出乎意料,但想到當初喚晴親口說過的「每次向義父問起我爹爹的事,他就要大發脾氣」的話語,也覺此事還在情理之中。

   又聽得鄭凌風要帶喚晴瞧一番奇景,他好奇之心大起,急忙藏身在假山之後,待他二人走遠便遠遠跟在後面。好在一路上青蚨幫中人對鄭凌風視若天神,見他後便低頭遠遠退開,任笑雲便一路暢通無阻地跟到了大門口。本來還想叫上玉盈秀,但覺自己路徑不熟,進去後尋她不得反增許多麻煩,不如先救下喚晴再說。當下履著院牆跑開幾步,才飛身縱出。

   一路綴著喚晴和鄭凌風二人,便來到了無定河邊。眼見鄭凌風、江流古諸人全注目那蒼鷹落水,笑雲忽然心中一動:「若是奮力一擊,只要傷了鄭凌風,便可讓喚晴乘機逃走,恰好此時秀兒不在身邊,用不著她冒險!「當下腦袋一熱,便即飛身縱出。

   「快走,」喚晴知道笑雲決非鄭凌風之敵,急忙嘶聲喊道,「別過來!」

   但笑雲已經怒隼一般撲到,單刀一展,一招「瀾升勢」已向鄭凌風劈面攻到。他知鄭凌風之能已到了橫行天下的境地,所以一上來便傾力施為。

   笑雲人在空中,如潮的刀氣已如一條怒龍般捲向鄭凌風。

   鄭凌風就在這時霍然轉身,大喝一聲,凌空一掌擊出。這一擊之中已經用上了「橫斷天河」的絕世掌力,這門掌功化自少林「隔山打牛」的百步神拳,但霸道之處猶有過之。笑雲猛覺一股大力撲面襲來,這力道猛如天河迸瀉,幾乎讓他窒息。他的身形凌空一翻,狼狽不堪地落下地來。

   那招「瀾升勢」僅發半招就無功而返,笑雲的臉微微變色,卻仍是叫道:「喚晴,你快走,我來絆住他們!」

   鄭凌風背負雙手,凝定如山地立著,微微點頭道:「受我一擊,卻渾若無事,想不到當今天下竟有如此身手的少年,」他的目光漸漸變得灼灼如炬,「在振北分舵,你就在堂外探頭探腦,又一直隨我至此,你是聚合堂中的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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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0-30 01:27:55
第十六章 離合難料是悲歡(5)

   誰也不知此時鄭凌風的臉上平靜如水,心中卻是震驚之極。適才任笑雲凌厲無匹的刀氣居然自他強悍的掌勁中鑽入,在他左袖上撕開了兩寸長的一道裂口。表面上看是他凌空一掌將任笑雲擊退,實則是二人一招之間,鬥了個旗鼓相當。

   「原來這東西早就知道老子在外面偷看了,卻一直隱忍不發,當真好不陰險!」笑雲也知道,人家必是胸有成竹,方能如此滿不在乎,但事已至此,只得橫刀道:「晚輩任笑雲,見過鄭幫主。在下不是聚合堂的,只能算做喚晴的朋友,晚輩斗膽請您放她回鳴鳳山!」笑雲雖然性喜胡鬧,但覺得鄭凌風為喚晴父輩,便開口自稱「晚輩」。

   「任笑雲?」鄭凌風的雙眉一軒,陡然踏上一步,「你便是斬殺我青蚨幫兩法王的那個少年。你是沈煉石的徒弟麼?」他這一步踏上,笑雲立覺有無盡的壓力四面八方地擠壓過來,他急提了一口真氣,勉力道:「我不是他徒弟!」鄭凌風哼了一聲:「胡言亂語,觀瀾九勢便連他大徒弟夏星寒也未得親傳,想必你是他新收的關門弟子。好,」他說著倒撫髯一笑,「既是沈老頭的弟子,我便以三掌為約,抵得過便放你一馬,撐不過便留下命來。」

   喚晴這時急衝了上來,橫身擋在了笑雲身前,叫道:「你……求你放過他吧!」鄭凌風微微一笑:「我是誰,我為什麼要放過他?」驀然左袖一拂,一股勁力將喚晴的身子輕飄飄地送了出去,右掌向笑雲當胸按來,口中喝道:「第一掌!」

   他這一掌緩緩平推,笑雲立覺胸口氣血翻湧,一顆心幾乎就要隨著跳出腔子。當下哪敢絲毫延誤,身子驀地滴溜溜一轉,橫揮一刀「望海勢」,當此生死之際,他心中雜念盡拋,這一刀使得圓轉如意,竟將鄭凌風的掌力盡數阻住。

   鄭凌風也忍不住咦了一聲,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已經使出了八成掌力,但仍與這少年平分秋色。這少年武功之奇,內力之深,委實不可思議。一念未畢,笑雲的刀余意不絕,竟然順勢攻了過來。鄭凌風冷笑一聲:「第二掌!」身子霍然一側,猛然從左至右擊出一掌。原來兩招之後,鄭凌風以宗匠鉅子的眼力已經看出了笑雲內力雖強,但欠在運使不熟。這一掌攻的便是笑雲舊力方洩、新力未生的緊要之處。

   喚晴剛剛站穩,又嘶聲叫道:「笑雲,不要管我,快施展平步青雲逃呀!」她見過笑雲快如流星的絕世輕功,此時這輕功實在是他唯一的生機了。

   但是已經晚了,掌力與笑雲的刀氣一撞,登時將他的身子震得飛了起來。他落下來時,陡覺腳下一硬,落足之處竟是一塊尺高的硬石。笑雲一驚,卻瞧見自己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踏入了江流古尚未布好的七絕陣中了。身旁均是東一塊、西一堆的怪石殘巖,看似雜亂無章,實則疏密有致,組在一處就有一股詭異的氣韻。笑雲只瞧了一眼,便覺四周亂石危危,似乎正在無邊無際地生長起來,直插到翻滾的烏雲深處。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抬頭向上望去,卻見頭上的烏雲似已給亂石刺破,正自鋪天蓋地地直壓下來。

   「少年,再接我一掌!」鄭凌風好整以暇的笑聲便在這時響起,他的身子已詭異絕倫地出現在笑雲身側,便如陡然自地下湧出來一般。那鐵掌已隨著笑聲猛然攻到,卻又在他身前半尺一下頓住,鄭凌風低喝一聲:「還招!」他這一發一收,內氣收放已到了隨心所欲的絕高境界,兼之不為攻其不備的仁義之舉,更是做足了一代大宗師的派頭。

   笑雲身陷陣中,心神正自迷糊,那狂勁的掌力已經四面八方地擠壓過來,他一驚而起,自身真氣自然而然地鼓蕩而出。哪知就在一瞬之間,鄭凌風的掌力一發即收,笑雲吐出的勁氣立時一空,便如竭盡全力的一下卻打在了空處。他內傷才愈,勁力反噬之下,身子再也站立不穩,一下子便栽倒在地。

   「幫主,好一招借力打力!」靜觀的江流古忍不住高叫一聲,饒是他素來高傲,也忍不住為鄭凌風這精巧絕倫的一招叫好。

   鄭凌風雙目卻是一寒:「三掌撐不下來,也怨我不得了!」鐵掌一翻,便要往笑雲腦後拍下。在他心中,這少年實在古怪得可怕,假以時日,修為必在自己之上,所以今日非除不可。

   「爹──」岸邊忽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腹的呼喊。

   鄭凌風的鐵掌陡然頓住,他緩緩回頭,望向喚晴:「你適才叫我什麼?」喚晴眼見笑雲死裡逃生,忍不住雙腿一軟,幾乎跪到地上,慘然道:「爹,我求你不要殺他。」這時雲氣翻湧,河上狂風漸起,天地間立時一片混沌。喚晴的臉色在灰濛濛的雲氣下更顯得蒼白無比。

   「呵呵,」鄭凌風淡淡笑著,「蓮兒,你終於肯認我了!」他聲音雖然低沉,但仍有一股掩飾不住的歡喜之意。

   「他是孩兒的救命恩人,你若是殺他,我立時便死在你眼前!」喚晴斬釘截鐵地說。「好,」鄭凌風居然毫不猶豫,「乖女兒既然開口,為父便依你!」反手一抓,已將笑雲提起,向江流古拋過去,喝道:「將這小子押回振北分舵,嚴加看管,卻不要為難於他!」

   笑雲在半空中要待挺身躍起,卻覺手足麻木,卻是鄭凌風那隨手一抓,已經封住了他的穴道。江流古上前一步,橫出一掌,一搭一揮,已將他身子高高挑起,直向喚晴所乘的那匹馬落去。一旁靜立的青蚨幫弟子這時才忍不住紛紛大聲喝彩:「幫主神功無敵!」「左護法好俊的功夫!」

   一片鼓噪聲中,砰的一下,笑雲的身子已經穩穩落在馬上。「老子殺了青蚨幫不少人,落在他們手中可是生不如死!」他急運內力想衝開被封的穴道,但鄭凌風的封穴功夫何等霸道,這一奮力提氣,卻覺丹田之中內息翻湧。一口濁氣直撞了上來,笑雲只覺頭腦一沉,便一頭栽倒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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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1)

   笑雲頭暈腦脹,時醒時昏,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給青蚨幫眾馱回了那莊子,隨即又給拋到了一間黑黝黝的屋內。他掙扎起身,要待瞧個清楚,卻驀覺胸口中竄起一道熱流,一張口便吐出一口血來。

   「笑雲──」耳邊傳來一聲驚呼,依稀是喚晴的聲音。但他腦袋一沉,便栽在地上,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心口一涼,一股若有若無的涼氣自膻中穴直透過來。笑雲啊的一聲,睜開了眼來,卻見這屋子不大,牆壁卻潔淨得很,只是四壁無窗,屋內無燈,就顯得鬱悶侷促。他低頭一撫,卻在胸口摸到了玉盈秀贈給自己的那塊美玉,才知適才的清涼是此玉所發。「必是那玉的涼意透胸而入,將我激醒的!」看到那美玉在沉暗的屋中發出的瑩瑩光芒,就想起了小玉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波,不由對玉盈秀更增思念:「秀兒不知怎樣了,我這麼冒冒失失地到處亂跑,她回來尋我不見,不知心中有多著急!」

   正自望著那美玉發呆,忽然支呀一聲,那道厚重的鐵門卻開了,閃進來幾盞火把。鐵門外夜色沉沉,不知自己已昏過去多久了。

   進來的卻只三人,兩個青蚨幫弟子進屋後閃在一旁,露出一個拄著枴杖的白鬚老僧。笑雲素聞青蚨幫手段毒辣,自己又是他們死敵,這一回是難逃一死了。這時大難臨頭只得再逞嘴皮子功夫,叫道:「有道是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我任大俠乃是鳴鳳山、聚合堂的信使,來替何堂主帶個口信。你奶奶的,快請你們鄭幫主來,老子有話……哎喲……」

   話沒說完,一名青蚨幫弟子上前一腳,重重踢在他肋下,叫道:「少廢話,若不是幫主有令,早將你活剮了!」笑雲中了一腳,立覺小腹內剛剛平息的內氣又驟然衝突起來。他哼了一聲,頭上立時滾出豆大的汗珠。

   那漢子見他一聲不吭,不由怒道:「賊小子,倒有些骨氣!」正待伸手再打,猛覺背後一麻,已經被人點了穴道,當即哼也沒哼,便昏倒在地。出手的人卻是另一個青蚨幫弟子,這人出指如風,左指點倒了那漢子,右手連環三掌,已經重重拍在那老僧胸前。那白鬚老僧悶哼一聲,緩緩坐倒在地。

   笑雲眼見變故突起,不由咦了一聲,驀地心中一動,低聲道:「秀兒,是你麼?」那人俯身過來,笑雲鼻端立時聞到一股熟悉的甜香,可不正是喬裝改扮的玉盈秀!「呵呵,還是我的秀兒好,」四手交握,笑雲不禁傻笑起來,「我早算出來了,你定有本事前來救我!」這麼開口一笑,五臟之內也是氣息翻滾,難受之極。

   玉盈秀眼中亦喜亦嗔,以手輕戳笑雲額頭,惱道:「你便是這麼個不管不顧的賊脾氣,可不知人家嚇得要死了!」她在院中逡巡幾趟之後,對破解這奇怪莊院有了幾分把握,但回來後卻找不到了任笑雲,不由大是驚慌,暗中往來窺探多時,仍是不見蹤影。正自焦急,卻遙遙地看到了鄭凌風一行人打馬回莊,裡面赫然押著昏迷不醒的任笑雲。她知道鄭凌風六識皆通,百丈之內落針可聞,當下急展峨嵋「化」門奇術,連閉鼻、舌、口、心、意諸識,靜匿原處不敢稍動。

   待得天黑,才打倒了一個青蚨幫弟子,換上他的衣衫,草草扮作那人模樣,便四處尋來。卻遇上那老僧帶著一名弟子走來,說是給新捉來的人去治傷,她便一路跟來,從那二人的呼吸聲中已知那弟子和老僧的技藝均是平平,一進屋便即出手將這二人擊倒。

   「好妹子……」笑雲好奇心起,本想問問她是如何尋到此處的。但話一出口,就覺氣脈躍動,再難說出一字來。玉盈秀見他神色痛楚,心下又急又痛,低聲道:「雲哥,你這傷可延誤不得,咱們這就走!」

   正待伸手將他架起,屋內卻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且慢,萬萬動不得!」玉盈秀回頭一望,卻見那老僧已經撐著拐緩緩站起。她心中一驚,適才那三掌她雖然未盡全力,但皆拍在他胸腹之間的要穴上,卻想不到他竟能若無其事。眼見這老僧面容蒼老,光禿禿的頭上卻無戒疤,玉盈秀腦子裡拚命思索,卻怎麼也想不出來這老僧是何許人也。

   那老僧卻笑了一笑,忽然回手一點,一縷柔和的指風揮出,那扇半開的鐵門登時咯吱一聲,緩緩合上了。玉盈秀眼見他露出這等功夫,不由心下一涼:「適才聽他腳步、呼吸均是短促浮躁,卻不知人家已經到了返樸歸真的極高境界。」只得淡淡地道:「大師好俊的功夫,在下有眼無珠,多有冒犯,咱們這就束手就擒吧!」

   「玉姑娘,老衲不是來擒你的,」這老僧笑著一指倒在地上的任笑雲,「老衲是受人之托,給這位公子治傷來的。」玉盈秀見他居然識得易容後的自己,又覺他眉目慈善,言語間全無惡意,心中便多了一份希望,道:「小女子略通醫術,請大師高抬貴手,讓小女帶他回鳴鳳山醫治如何?」

   「玉姑娘師從峨嵋化字門,蘭心妙手,精於針灸,老衲早有耳聞,」老僧說著拄著枴杖緩緩走來,俯下身來,將三根手指搭在任笑雲的脈門上,「只是這位施主之傷卻是半刻也耽擱不得。他氣濁語塞,呼吸艱難,顯是週身氣脈浮亂。玉姑娘此時強自負著他逃走,若是路上再遇上廝殺,一番顛簸驚擾之後,只怕他便會週身經脈俱損,從此成為廢人!」

   聽了他這番言語,玉盈秀心下登時一驚,急忙也將手搭在他脈門上。她是醫家聖手,才略略一聽,便知這老僧所言不虛,不由明眸欲掩,淚光瑩瑩地跪下身來,低聲啜泣道:「還請大師慈悲,救他一救。」那老僧合掌道:「原是為此來的,不必多禮!」大袖一拂,一股柔和的勁道立時將她的身子緩緩托起。

   玉盈秀只覺這股力道沉穩平和,不由心下一動,低聲道:「大師莫非是少林高僧?」老僧點頭道:「老衲少林靈照!」

   「『出家不如在家,出世不如入世』,」玉盈秀不由動容道:「傳聞二十年前,少林出了一位自稱靈照居士的高人,於禪武醫道均有奇高悟性,卻不肯出家,只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懸壺濟世,敢問可是大師麼?」老僧點頭微笑:「玉姑娘強聞博記,連我這天地之間的一個閒人名號都記得清清楚楚!」玉盈秀大喜,轉頭向笑雲道:「這位大師在少林地位尊崇,論輩份還是少林前方丈行空上人的師兄,」說著盈盈下拜,「晚輩玉盈秀、任笑雲能在此得見大師,實是三生修來的造化!」笑雲知道那少林方丈行空上人便是「兩劍三刀」中創出『指月禪』佛門劍法的「劍佛」,這老僧既是他的師兄,歲數怎麼也在七十開外了,怪不得一把雪白鬍子。

   那老僧搖頭歎息,「大師二字實不敢當,多年以來,我老頭子一直是在家修行,只是一個居士。近來年歲大了,才生葉落歸根之念。」玉盈秀對靈照光風霽月的為人素有耳聞,急問:「那大師為何到了此處?」

   「還不是為了鄭凌風,」靈照深深一歎,「二位想必不知,老衲與鄭凌風相交已有二十餘載了。最初我與他見面時,鄭凌風還未足三十,但其驚世之才卻另老衲深為歎服。那時候他初創焚天劍法,還是老衲和他一同參詳多次,才使此劍得以草成。」他說著眼中光芒閃動,似情有不堪,沉了一沉,才又道:「不料他後來醉心名利,竟入了青蚨幫,做了幫主之後,更是漸入魔道。三年之前,鄭凌風只因『劍佛指月』的名號排在『劍帝焚天』之前,竟施惡手斬了行空師弟。老衲不忿,找上門來論理,更苦口勸他放下屠刀,只盼以無上佛法,能讓他悔過從善……」玉盈秀聽到此處,心中不由一歎:「鄭凌風豈是講理之人,這位大師卻來跟他談佛論善,也當真迂得可愛。」

   果然只聽靈照道:「我二人誰也說不過對方,便只有動起手來,但一別十餘載,老衲早不是他對手,若非他手下留情,早已一命嗚呼。饒是如此,這兩條腿還是斷送在他手上了。」靈照呵呵的笑著,似乎那雙腿落殘之人不是他。任笑雲終於忍耐不住了,怒道:「這鄭凌風也當真是個翻臉無情的小人,是他將您強自囚禁在此麼?」話音才落,又覺體內如百蟲齊噬,痛楚難當。

   「那倒不是,」靈照笑容不改,「老衲是心甘情願留下的,終有一日,老衲要勸得鄭凌風悔過從善!」玉盈秀和任笑雲聽他以一種無比淡定從容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來,心中全忍不住升起一份難以言喻的感喟欽佩。

   靈照又道:「這兩年來,老衲雖常與鄭凌風坐而論道,卻少在幫中拋頭露面,故玉姑娘不識得老衲。在我看來,青蚨幫雖越來越是興旺,卻不過是無源之水興起的一時淺波罷了,邪緣一了,報盡還來。老衲在魔窟安身,倒是救了不少的人。今夜一個女娃子哭哭啼啼的,求鄭凌風救你,我便來了。」

   笑雲聽他如此一說,知道喚晴無恙,心下稍安。「原來這個女娃竟是鄭凌風失散多年的女兒,不知如何卻給沈煉石抱去了,」靈照笑吟吟地道:「我瞧這個自稱喚晴的女娃對任施主甚是牽掛,鄭凌風對她倒還看重,料來對任施主自然也會照顧一些。」

   雖然不知笑雲口中的喚晴如何成了鄭凌風之女,但有了這層原故,任笑雲一時便不會遭受青蚨幫的諸般毒刑了,玉盈秀不由長長鬆了口氣,又想:「素聞『靈僧癲道,靈針妙藥』的大名,想不到在這裡遇上了與武當梅道人齊名的靈照大師,雲哥這一次必是有救了!」忙問:「大師,您瞧他的傷要緊麼?」

   靈照的兩道壽眉慢慢皺起:「這位施主自身內力驚人,實為老衲六十載未見之奇。依老衲淺見,他必有非常之奇遇,不然難有這等境界。只是天下飛來橫財,常隨非常之禍,眼下他體內有數股內息雄而不穩,聚而不安。這道理便如同在他體內伏了數條毒龍,這毒龍馴服之時,自會任其驅使,但機緣一到,便會張口反噬。實不相瞞,以他這等境況,若不以上乘心法降服這股戾氣,不出十載便有走火入魔之憂。」笑雲見他僅以三指診脈,卻將自己一身內力的前因後果說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中又敬又憂。卻覺手上一緊,玉盈秀的柔荑已在微微顫抖,手心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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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2)

   靈照沉思片刻,又道:「他心脈浮動,顯是在一十二個時辰之內曾受過一番毒熱之氣的荼毒。他根基本來不穩,重傷方愈,便與鄭凌風這等絕世高手過招,便立遭內氣噬體之厄。」

   「大師,」玉盈秀急道,「請您說什麼也要救他!」靈照輕輕點頭:「好在這位小施主宅心仁厚,性子淳和,倒是一副吉人天相。此時遇上老衲,想來也是天意。」說到這裡,他忽然止住話語,像是凝神傾聽什麼,隔了片刻,才道:「有人向這裡來了,玉姑娘還是先走一步為好。」笑雲也覺玉盈秀留在此處危險無比,也道:「秀兒,你還是快走!」

   玉盈秀只得依言站起,但猶有些戀戀不捨。靈照笑道:「放心走吧,不必冒險前來看他。不出七日,老衲還你一個生龍活虎的情郎!」玉盈秀給他說中心事,登時臉上一陣發燒,雖然臉上抹了易容所用的膏粉,但秀目中眼波流動,仍是流出無限嬌羞來。

   她深深地瞧了一眼笑雲,忽然退了一步,一下子跪在地上,一字字地道:「好,便請大師受我一拜,」不待靈照言語,便砰的磕了一個響頭,「大師費心了……」靈照垂下眼簾,輕聲道:「出門左轉,便不會遇上人了。玉姑娘一路平安!」

   玉盈秀應了一聲,再含情脈脈地瞧了一眼笑雲,才反身出門。

   靈照瞧了一眼那昏沉不醒的青蚨幫弟子,笑道:「他睡得倒正是時候,」沉了片刻,又道:「玉姑娘去得遠了,這一路平安無事,你該放心了吧。」任笑雲輕輕點頭,只覺這老僧雖未給自己舉手療傷,但說得每一句話都讓自己心地安穩。

   「天下醫家常將老衲與武當梅道人並稱,喚作『靈僧癲道』,」靈照和尚的話語中有一股淳和端正的韻味,讓笑雲的心跟著靜了下來,「其實梅道兄天縱英才,博采眾家,實在老衲之上。不過術業有專攻,老衲精研子午流注,雖不敢說並世無雙,但治你這傷,卻正好對路!」靈照說著將一隻手緩緩按在他臂間「列缺」穴上,立時就有一道真氣蓬蓬勃勃地緣著任脈而入,他心內的煩惡之感立時大減。

   片刻之後,他體內氣機雖是依然不順,但開口說話,已是無妨了,便將自己當初助沈煉石打通內力,又在真人府無意中得了陶真君的一身內力之事說了。靈照和尚也覺甚奇,又聽得他日前遭了林惜幽暗算,虧得玉盈秀以金針妙術醫好,才微微點頭:「林惜幽的毒龍勁散入你體內,雖經金針拔除乾淨,卻也是你這次內力反噬的一個助緣。但此厄提前發作,就好醫了許多,所謂因禍得福,便是此理!」

   「老衲性子粗疏,行走江湖,常常懶得帶上銀針,便將少林一指禪為根基,化內氣為金針,自號『一指針』。這『一指針』麼,」他的手掌離開了列缺穴,跟著伸出一指取在他「照海」穴上,「遵奇經八法,井、榮、俞、經、合五俞,以生成數術為補瀉,一氣貫通,法簡效宏。施主八脈之中傷了任脈、陽維、衝脈等五脈,老衲每日為你灸通一脈,五日之後當可小愈。七日之後,當盡除你身上之傷。」

   任笑雲見他說話之間,額角已經滲出了點點汗珠,心下不由湧起一股熱流,道:「多謝大師了!」靈照卻衝他眨了一下眼睛:「只是不管你這傷如何見好,都要裝作病痛難愈、終日昏迷之狀。那鄭凌風對你忌憚得緊呀!」

   笑雲見他雖然故作輕鬆,言語卻甚是鄭重,忙點了點頭。

   玉盈秀一路履險如夷地出得莊來,才長出了一口氣,展開輕功,趁著夜色直向鳴鳳山而去。黎明時分,耳聽得前面水聲潺潺,卻是已經到了一條小溪之前。這時候她又饑又渴,便那小溪邊飲水歇息,將那身青蚨幫的行頭脫去,換回了自己的一身女兒裝束。

   朝陽終於拱起了身子,從烏雲深處掙扎出一絲亮麗的日色來,映在那溪水上,便照出了她的臉。這時臉上的膏粉已隨波而去,水中便躍出一張絕艷的容顏來。她盯著那水中的如花嬌靨,心中竟生出一種隔世般的恍惚來,任笑雲那張毫無機心的燦爛笑臉又慢慢浮現出來,讓她心內又是甜蜜又是憂愁,心下暗暗打定主意:「七日之後,說什麼也要再回振北分舵,救出雲哥來。」

   正對著自己的艷影發呆,忽聽得身後蹄聲響亮,馳來一隊人馬。玉盈秀回身一看,卻見來的這十幾人器宇彪悍,衣衫行囊內都暗藏刀劍,顯是江湖中人。人馬中當先領路的是一個騎黃驃馬的白臉漢子,劍眉朗目,唐巾飄飄,一身白色直裰外罩著一襲時人罕見的對襟紫花罩甲,倒顯得風神不俗。這漢子身旁是一個騎棗紅馬的美貌女子,頭箍上高挑盤龍髻,容貌生得甚有韻致,只是紅衣外再披著一件金色比甲,瞧上去就多了幾分生硬。

   瞧見來人不是青蚨幫眾,玉盈秀心下微鬆,又見那白臉漢子的黃驃馬神駿高大,心下一喜:「正愁回山路遠,這裡卻來了個送馬的。」對面的十幾個男人瞧見她風姿嫣然地俏立在朝陽下,都不禁心神震盪,十幾雙眼睛不錯眼珠地直盯了過來。

   那白臉漢子眼見這白衣少女一雙妙目眨也不眨地瞧著自己,只當自己風度超俗,惹得佳麗垂青,更是心熱神動,催馬上前兩步,輕嗽一聲,正待言語,一眼間瞥到身旁那紅衣女郎一張陰沉似水的俏臉,急忙乾咳兩下,硬生生地將那句話嚥了下去。

   玉盈秀冰雪聰明,妙目一轉,已知端詳,輕飄飄地跨上一步,櫻唇微嫣,笑道:「這位大哥,你們要去哪裡?」那漢子白淨的臉上躍出一層激動的紅,言語之前仍是咳嗽一聲:「在下陸……這個路、過此地,前往……這個大同探親!不知姑娘芳名,仙鄉何方?此時要去何處?可是遇上了什麼難處?小生可否幫得上忙?」玉盈秀見他剛說話時,緊張得言語結巴,隨即又客套得過分,一連串的問話顯得憨態十足,不覺好笑。

   那紅衣女子卻哼了一聲:「管得倒寬,只差問人家生辰八字了!」那漢子一愣,一臉潮紅登時四散飛盡,情急之下又猛咳了幾聲。玉盈秀瞧他二人好笑,童心忽起,伸手挽住黃驃馬的韁繩,秀眉微蹙,道:「小妹也是大同人氏,行至此處迷了路,又將腳踝扭傷了。這位大哥能否行個好,借我馬匹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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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3)

   「小事一樁,有何不可,」那漢子哈哈一笑,便即翻身下馬,「請姑娘上馬!」玉盈秀眼見人家如此客氣,倒不好意思出手奪人家坐騎了。那紅衣女子卻叫了起來:「不成!荒山野徑的,哪裡有什麼良家女子在此行走?我瞧這女子來路不明,這馬借不得。」這一喝,那漢子登時愣住。隨行的十幾個漢子似是早知道這二人的脾氣,見這漢子一臉的不尷不尬,全呵呵地輕笑起來。

   這一笑,那漢子的臉便掛不住了,猛咳一聲:「柳姊,你也在此行走,難道也不是良家女子麼?」那女子一張臉氣得通紅,怒道:「老娘自然不是良家女子,又怎樣啦?」玉盈秀忍俊不禁,嗤的一聲笑出聲來。那女子性情本來暴躁,這一笑無異火上澆油,忽然反手一鞭,便向玉盈秀臉上劈下,喝道:「你是哪裡人氏,從實招來!」

   玉盈秀見她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心下微惱:「這漢子客客氣氣的,我不便奪他馬匹,這婆娘好生囂張,說什麼也要煞一煞你的威風。」眼見鞭到,猛然將嬌軀風擺荷葉般的一轉,讓過鞭梢,抬手便抓住鞭桿,借勢一拉,喝道:「下來!」紅衣女子收手不及,身子已經被她扯得歪了過來。好歹她一身武功著實不差,危急之中,自馬上一個「巧翻雲」,瀟灑利落地躍下馬來。

   玉盈秀出招如電,一眾漢子沒瞧清她的出手,只道「柳姊」賣弄身法,急忙大聲喝彩:「好功夫!」「柳姊好利落的身法!」玉盈秀冷笑一聲:「多謝柳姊了!」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她已經翻身跨上了棗紅馬。

   正待催馬前行,猛覺身後勁風呼嘯,急忙一個蹬裡藏身,兩支袖鏢擦肩而過,玉盈秀玉手一揚,已經將第三支袖鏢抓住。棗紅馬受了驚嚇,一聲輕嘶,揚蹄欲馳。那白衣漢子卻在此時飛掠過來,雙臂一揚,一桿長槍已經橫在玉盈秀胸前,喝道:「姑娘,下來!」玉盈秀嘻嘻一笑:「下來就下來!」驀地一招「驚蛇出草」,手中袖鏢順槍滑下,奇快無比地抵在了他的頸前。這袖鏢長約三寸,四邊鋒利異常,那漢子立時僵在那裡。

   玉盈秀躲鞭、奪馬,那紅衣女子連環袖鏢,這漢子橫槍攔路,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一眾漢子瞧得目眩神馳,這時才想起來縱馬上前,將玉盈秀團團圍住,但這時那首領已然受制。

   那女子反笑了起來:「哈哈,沾花惹草,這才叫自作自受!」那漢子的臉上又紅起來,叫道:「柳姊,你話要說清楚。我陸亮堂堂正正,何曾沾花惹草?」那紅衣女子呸的一聲:「你見異思遷,便是沾花惹草!」陸亮大怒,雖然喉抵利刃,不敢稍動,卻叫得一聲比一聲大:「見異思遷便見異思遷,與你又有什麼相干?」

   玉盈秀眼見二人吵鬧不休,急忙收了袖鏢,笑道:「陸大哥,大水沖了龍王廟,小妹多有得罪,還望海涵!」說著翩然下馬,拱手道:「小妹有眼無珠,一見這柄長槍,便該知道大哥是兵書峽的大首領『百家槍』陸亮陸公子。這位姊姊袖鏢功夫厲害非凡,想必是桃花寨的柳淑嫻柳姊姊吧?」

   那紅衣女子哼了一聲:「姑娘是何人?」玉盈秀盈盈萬福:「小妹聚合堂弟子,奉命在此等候二位上山!」原來她早從任笑雲口中得知,何競我兵出四路聯絡幾處山寨。這其中就有兵書峽和桃花寨。三年前蒙古一群散兵越境前來掠殺,桃花寨孔寨主率眾奮起抗擊,卻死於一個蒙古將官的刀下。善使袖鏢的寨主夫人柳淑嫻便起而統領山寨,她雖然名喚淑嫻,卻是性情暴躁,既不淑,也不嫻,倒得了個「怒娘子」的綽號。兵書峽的首領陸亮少年得志,長於槍法,素來自命不凡,自號「百家槍」,只因與桃花寨相鄰,幾番往來,便瞧上了姿容俏麗的怒娘子。但不知怎地,柳淑嫻心中總有幾分瞧他不起,又因這怒娘子性急氣狹,二人在一起便常是吵吵鬧鬧。

  「原來是自家人,」陸亮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咱們正要去鳴鳳山,便一同前去。」柳淑嫻收了袖鏢,向著玉盈秀不陰不陽地乾笑兩聲,卻賭氣不理陸亮,當先上馬便行。陸亮瞧著她窈窕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哎,這下子又要半個多月吃她冷臉了!」玉盈秀瞧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心下好笑。

   一行人打馬如飛,穿山過鎮,便到了鳴鳳山下。

   早有寨兵報上山去,不一刻,鑼鼓齊做,陳莽蕩和何競我率領群豪迎下山來。一眾豪傑少不得客套嬉鬧一番,隨即熱熱鬧鬧地上了聚義廳。

   玉盈秀一直縮在柳淑嫻身後,但何競我還是早早在人群中瞧見了她。待眾人在聚義廳中團團坐下之時,何競我不知女兒這一回為何大搖大擺地回山,急忙將她拉入後堂,細問端詳。玉盈秀玉面泛紅,便將路遇雲八爺等仇人,與笑雲巧遇的前因後果說了,但二人的柔情蜜意自然隱去不說,最後歎道:「爹爹,女兒本想給您揪出山上的內奸,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一回是再也回不得青蚨幫了。」

   何競我聞得山上仍藏有內奸,又知任笑雲、沈喚晴身陷青蚨幫,不由心下起了一陣隱憂,但愛女肯回山,終究讓他喜不自勝,笑道:「好,乖女兒肯回山,那便是天大的喜事。爹爹日日睡得安穩,便勝於你給我揪出十個青蚨幫的細作。我常道,為戰之道在於人心向背,內間權變只是小道,雖可一時佔得先機,終究難改大局。咱們這就出去,讓我告訴大伙,這便是我的乖女兒何盈秀。」

   「還是不了,」玉盈秀卻搖了搖頭,「我還是想叫做玉盈秀,」眼見他聞言後眼中閃過一絲傷痛神色,又不忍太過令他傷心,才道:「娘說,你最終沒有將她明媒正娶過來。爹以絕世大儒的身份垂名天下,平白無故的多出一個女兒來,未免給江湖上班弄是非的小人授以口舌。」

   何競我瞧著眼前絕美的女兒,彷彿恍惚著又見到了當年那美艷桀驁的玉靈珠,一瞬間無情而又無敵的歲月化作了一把鋒利無匹的劍透胸而入,深深紮在他的心口。他的身子晃了一晃,歎道:「你未必知道,在我心中,垂世大名還比不上一盞清茶!當初你娘先是與我賭氣,直到你十五歲上才讓你我父女一見,後來她又憂心青蚨幫勢大,臨終前硬是讓你留在青蚨為內應……我知道你娘最終也沒有原諒爹爹。在你心中,必然也是恨著爹爹的。嘿嘿,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呀!」

   玉盈秀多年來只在勢危傳訊之時,順便與他匆匆見過數面,心中也真是對這個未盡父道的爹沒甚麼真切情感,但這時見他心神激盪之下身子微晃,才在心底驀地生出一股親切來。她伸出手來扶住他,卻忽然瞧見爹那張風神俊朗的臉上也有皺紋爬上,兩鬢更滲出了幾絲霜雪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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