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王晴川]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81
匿名  發表於 2014-11-28 01:16:25
第二十二章 紫塞飛檄動九重(3)

   喚晴聞得曾淳要來,急忙立身而起,整容束衣。片刻之後,門外傳來一輕一沉的兩人的腳步之聲,卻是曾淳和陳莽蕩已經走入院中。何競我微微一笑,這才推門而入。

   三人寒暄坐下,喚晴忙給幾人奉上香茶。何競我笑道:「不可一日無此君!喚晴的茶藝又有進境!」接過來細細聞賞。陳莽蕩道一聲好,接過後大口飲了,只有曾淳默不作聲地接下來,按在了桌上。喚晴瞧他神色不定,不由輕輕一歎。

   曾淳終於沉沉一歎:「晚輩想了許久,終於覺得,家父百日祭禮還是不要行了。陳將軍、何堂主的心意在下代家父心領了,生逢於亂世,人命如草芥,何必為一個已死之人冒此大險?明日一早,便請各路人馬領了軍餉及早下山去吧!」

   眾人都是一愣,喚晴更覺奇怪,她親見曾淳那日痛哭流涕,就是要在父帥的衣冠塚前一盡孝道,這才有不辭而別之後失陷青蚨幫的諸多辛苦,如今忌日就在眼前,他卻臨陣退縮了。

   「哪個也不能下山!」陳莽蕩這時怒目圓睜地嚷起來,「老子偏不信這個邪,大帥祭禮說什麼也要做,還要做得驚天動地,好教昏君坐立不寧寢食難安。」他眼中似乎從未有深夜白晝的局限,這一喊仍是聲若雷鳴,震得屋內迴響陣陣。喚晴早聞陳莽蕩的火爆脾氣,卻直到今日才見他「霹靂」大作,心驚之下不由啞然一笑。

   眾人都靜了下來,只將眼睛望向何競我。

   何競我長眉緊鎖,沉了一沉,才道:「陸九霄此來對咱們是善是惡,必不會因大帥祭禮而變。大帥之祭,還是要做,祭禮之後便請各部攜了軍餉速速離山。」

   沈煉石也道:「正是,路上我將大帥手書的《定邊七策》讀了數遍,每讀到『中國不患無兵,而患不練兵。敵之所以侵擾無忌者,為其視中原之無人也。』這一句時,便覺心血沸騰。這樣的三邊總督卻被昏君斬了,當今君昏臣奸,咱們再畏首畏尾,豈不當真是『中原無人』了?」

   「敵之所以侵擾無忌者,為其視中原之無人也!」何競我喃喃說出此語,念及曾銑是在獄中慘遭嚴刑拷打之後作的此語,登覺心潮澎湃,猛然一拍桌案,叫道:「明日午時,咱們在鳴鳳山衣冠塚下行祭禮,陸九霄來了也好,咱們正要會他一會!」
匿名
狀態︰ 離線
82
匿名  發表於 2014-11-28 01:16:59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氣如虹(1)

   耀目的日光穿窗而入,打在笑雲的臉上,他睜著眼,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窗外忽然伸進一根樹枝,輕輕掃在他的鼻端,跟著玉盈秀銀鈴一般的笑聲在窗外響起:「任大俠,日上三竿了,怎地還不起來?」笑雲打個噴嚏,忽地身子一彈,竟自狹窄的窗縫中急躍而出,出其不意的一把抱住了她。

   玉盈秀啊的一叫,隨即暈生紅頰,將他輕輕推開,嗔道:「一大早起來便沒個正經,也不怕給人瞧見。」笑雲眼見玉盈秀此時換做了一身雪色長裙,晨風輕揚著她烏黑的長髮,益發襯得身姿婀娜,清艷可人。他嘻嘻一笑:「我卯時一過就早起過了,那時你屋中還是毫無動靜呢。嘿嘿,論起得早,你是遠遠不如我了,當年在京城之中,我常常大清早的給雞鳴吵起來!」玉盈秀又笑起來:「這個我倒忘了,雞是司晨的,你也是神雞童出身,自然黎明便起!」

   「什麼是神雞童,莫不又是誇獎我的話吧?」二人說著,便順著山路向峰頂走去。「這神雞童麼,是你們鬥雞一行的神童,」玉盈秀一路走一路道,「據說唐明皇最好鬥雞,當時有一個鬥雞的賈昌號作『神雞童』,年才十三,卻因鬥雞功夫高,便深得皇帝愛幸,岑參的《神雞童謠》云: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說得便是他了。你若是生在唐朝,說不定便會大展拳腳,加官進爵。」

   笑雲聽了悠然神往,喃喃道:「原來我這門絕技也是大有可為,我老人家中途金盆洗手,可是大為可惜了。」「那也未必,唐高宗時,沛王李賢與英王李哲鬥雞。那時沛王府中的詩人王勃一時興起,就開玩笑地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文》,來為沛王雞助興,」玉盈秀見他當真,也來了興致,「哪知這篇遊戲之作被唐高宗看到之後大為不滿,認定這是挑撥幾位皇子的關係,立時下詔廢王勃官職,當天斥出沛王府。一代奇才,卻因鬥雞的一篇玩笑文章,將大好前程毀於一旦了。可見這要看當權者的好惡了,如今的嘉靖皇帝只好修些歪門邪道的道法,你不是道士,便難得垂青。」

   「這狗皇帝不務正業,」笑雲想起昨晚沈煉石說的話來,就憤憤不平,「他比不得我,我鬥雞時是一把好手,他做皇帝只會胡亂殺人。」「正是,」玉盈秀幽幽一歎:「他濫殺忠良,弄得身旁奸小群集,遇上事無一明人進上一句忠言。昨夜爹爹和我閒談,說到陸九霄、鄭凌風之流其實並不足懼,當慮者卻是黑雲城和俺答。」

   笑雲問道:「那是為何?黑雲城和陸九霄他們幹上了,這叫狗咬狗,我瞧好得很!」玉盈秀道:「爹說,俺答一世梟雄,不是一個好事之徒,決不會無緣無故的弄什麼七星風雲會。他這麼做必是有什麼大的奸謀。」

   二人談笑之間,已經上了峰頂,笑雲自峰頂極目遠眺,眼見曉霞縈繞,嵐回雲飄,心下若有所思,點頭道:「令尊何堂主的學問和眼光大得很,我瞧當個宰相都綽綽有餘,只可惜昏君不用!」玉盈秀道:「其實爹爹更重的是世道人心,他這一輩子以真儒自命,只想如古之大儒所說的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至於陞官發財,倒非其所望。」

   「我也不想陞官發財,」笑雲忽然勾起了心思,「只盼著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有時候我倒是真想過去的那幫朋友,鄭鼻子、棗李三、韓鐵板,也不知他們現下怎樣了?還有我那只叫大將軍的雞。秀兒,別瞧你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卻不懂這鬥雞的諸般竅門。嘿嘿,真盼著有一日無所事事,酒足飯飽之後跟你痛痛快快的再看上他一兩場鬥雞。」

   玉盈秀也不覺悠然神往,道「是呀,這樣的快活日子其實正是娘當初一心盼著的,只是爹的胸襟廣大,娘那樣的絕世佳麗也難及他心中顧念的天下蒼生之萬一。好在雲哥你的性子和我倒甚是相和,什麼王圖霸業,什麼封侯稱雄,我都瞧不在眼中,倒是好想有朝一日親眼瞧一瞧你的那只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笑雲來了精神:「咱那大將軍的雞冠子直立起來向後分出兩叉,就像是鹿角一般,那可是正宗的河田鹿角雞……哎,單說不過癮,過些日子之後天下太平無事,我求你老爹答允和你早日完婚,咱們過那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去。」玉盈秀聽他言語中談婚論嫁,凝脂般的臉上不由浮起一絲動人的紅,一時激動難言。

   這時卻聽身後響起一聲冷哼:「嘿嘿,賊小子想得倒美,天下亂得一團糟,你去哪裡過那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去?」二人愕然回頭,卻見滿面豪氣的沈煉石不知何時已經到了身後。笑雲大窘,乾笑一聲:「沈老頭,你總是這麼神出鬼沒,丁點大宗師的派頭都沒有。」玉盈秀急忙恭恭敬敬地向沈煉石襝衽施禮。

   沈煉石卻哈哈一笑,霍地出掌向笑雲拍來:「聽說這幾日你小子的武功又有進境,竟然砍了鄭凌風一刀?」笑雲見他掌風凌厲,急忙錯步滑開。但沈煉石的掌勢變幻,仍是矯夭不測地向他肩頭襲來。笑雲知他要試自己武功,急忙化掌為刀,一招「雲起勢」急揮出去。啪的一聲,二人雙掌一交,沈煉石的身子輕飄飄推開,口中笑道:「賊小子果然不錯,嗯,老夫的眼光更是不錯!喂,你想好了沒有,何時拜我為師?」

   笑雲臉上一紅,終於咬了咬牙,道:「刀法也學了,我任大俠豈能賴帳,這時便拜師如何?」沈煉石哼了一聲:「你這時還不是心甘情願,你要拜師,老夫可還不收呢!」玉盈秀從未見過這般師父逼著要收徒弟的,不由嗤的一聲,笑出聲來。
   「老夫大清早的尋你,是來傳你刀法的,」沈煉石卻歎了一口氣,總是滿不在乎的臉上這時卻掠過一層憂色,「陸九霄要來大同替皇帝佬興師問罪,老夫與他的一戰終不可免,這一回可不能似在西苑那把蜻蜓點水,說不得便要見個生死。老夫實在沒有勝他的把握,若不將觀瀾九勢後三招的精要傳你,只怕今後再無機會啦。」

   笑雲見他神色凝重,心下也是一沉,知道沈煉石為迎戰陸九霄已動了玉碎之心,驀然間他心頭一熱,便向下跪去,道:「那還是讓徒兒先拜了師再說。」沈煉石大袖一揮,阻住了他要待跪下的身子,道:「咱這門中拜師的規矩很多,可不能這般馬馬虎虎。你且莫要欣喜,這最後三招雖然威力奇大,卻是艱難無比,以你資質,只怕難以領會其中萬一。只盼歷代祖師保佑,你多記得一點是一點吧。」

   玉盈秀見他要傳刀,便待轉身走開。沈煉石卻笑道:「秀兒莫走,你內力不足,我也不怕你偷學這門刀法。嘿嘿,你在此站著他勁頭更大一些。」說話之間霍地揚腕拔出了斷水刀,向笑雲喝了一聲:「還不拔刀?」

   笑雲嘻嘻一笑,龍吟聲中,披雲刀已經振腕而出。刀一出鞘,笑雲便覺精神一振,叫道:「沈先生,待我先將觀瀾九勢練上一趟給您瞧瞧。」腳踏奇門步法,一招「雲起勢」已經沉穩如山的劈出。自從靈照禪師處習得洗心禪觀之後,那日笑雲見無定河之水而悟「客我兩忘」的禪理,又於畫舫之上力抗鄭凌風的焚天劍法,心中對觀瀾九勢的領悟已經一日千里。此時刀若龍行,忽剛忽柔,「聽風勢」、「望海勢」一招招的使來大有得心應手之感。最後三招「無涯勢」、「問心勢」和「塵飛勢」,他雖當初學得馬馬虎虎,但仍是依照自心領悟施展了開來。玉盈秀久聞觀瀾九勢大名,但這時看來只覺這刀法沉悶平實,遠不及那晚雙龍口前任笑雲以此刀力戰鄭凌風時使得那般風雲變色,不由秀眉微蹙。

   一路刀法使完,笑雲只覺勁氣流轉,神采奕奕。玉盈秀眼見他霍然收勢,雖不明瞭他這刀練得是好是壞,仍是拍手叫好。一旁的沈煉石卻眉飛色舞,連道:「哈哈,女娃兒好字不絕,只怕未必真知好在哪裡。不過賊小子練得當真不錯,這等進境大出老夫所料,當真是本派數百年來未有之奇!」一眼間瞥見笑雲聞言後得意洋洋,不由將臉一扳,喝道:「臭美什麼?觀瀾九勢刀法剛強猛烈,只有到了這最後三招上由剛而柔,才到了精妙圓融之境。你這三招卻迷迷糊糊,只得了七分形似。」當下便將這三招的精義細細講解。他本來是個急躁火爆的脾氣,但知此時生死之戰便在眼前,若是遺落一言半語這一門絕世刀法便會從此殘缺不全,所以就沉下了心來,居然說得不厭其煩。

   這後三招是全真派那位異人在大海之濱參悟天地至理後的得意之作,其中已經融會他於禪理道法的無上感悟。若非笑雲遇上靈照禪師習過洗心禪觀,這等道理他便是苦練二十年也未必領悟,但此時經沈煉石略一指點,他心中登現波飛浪湧之相,不由自主的便跟洗心禪觀相互印證,暗道:「無涯勢寓意大海無涯,豈不就是洗心禪觀之中觀水的第一境?問心勢要觀瀾之人反問自心,那便是『我即是水』的深意了。至於最後那取『滄海塵飛、無色無相』之意的塵飛勢,可不就是與那一句『青山不礙白雲飛』暗中相應?」正所謂至道相通,此時他一經沈煉石悉心指點,登時福至心靈,一個時辰之後,依勢施展,居然神形酷似。

   沈煉石大吃一驚,連問:「這可奇了,笑雲你這幾日可曾又遇了什麼明師了麼?」笑雲吐了一下舌頭:「明師是沒遇上,名醫倒是遇上一個!」便將從靈照修習洗心禪觀之事和適才自己暗中以洗心禪觀和觀瀾九勢印證之感說了。沈煉石愣了一愣,隨即仰天大笑,笑著笑著,居然熱淚盈眶,連道:「好,好,這當真是誤打誤撞,撿了這大便宜!」

   「義父!」山道上傳來一聲嬌呼,卻見喚晴疾步跑了過來。她那張雪白的臉上滿是憂慮之色,見了任笑雲和玉盈秀也不及問候,便向沈煉石道:「陸九霄已經到了大同。此時已差人上山送上他和鄭凌風的名帖,說到午時一過,他便要率金秋影、鄭凌風等人以江湖之理拜山。陳將軍這時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何堂主和公子正在聚義廳商議對策!」

   沈煉石長眉一抖,卻隨即凝定下來,揮手道:「你去讓何堂主、曾淳他們全力措置吧,老夫只管出力就是了。」喚晴微微一愣,她倒比沈煉石著急得多,向任、玉二人微一點首,喃喃道:「怎麼也要先找到陳將軍才是!」便即轉身飛奔下山。沈煉石卻向笑雲道:「好小子學得不錯,咱們再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83
匿名  發表於 2014-11-29 01:27:41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氣如虹(2)

   玉盈秀見沈煉石於強敵壓境之時絲毫不為所動,傳招運刀之時依然一絲不苟,心下也自佩服他大宗師的氣度。二人一個教一個學,均覺越來越是興味盎然。不知不覺之間,那日頭已經逼進中天,二人已經大汗淋漓了。

   笑雲再依言將觀瀾九勢重練了一趟,收勢後一抹頭上汗水,笑道:「您瞧這下可成了麼?」沈煉石向他注目良久,才搖頭道:「這後三招麼,還差一些,你心中時時念著刀訣心法,不免處處縛手縛腳。其實以你此時修為,早以不必顧念這些枝節,只記著這一句話: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

   「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笑雲微微一愣,隨即恍然大悟,霍地還刀入鞘,笑道:「正是這個道理,多謝您老人家指點!」與沈煉石對望一眼,不由一起仰天長笑。玉盈秀見他二人都收刀入鞘,不由大惑不解,問道:「笑雲,沈先生剛傳了你一句口訣,怎地你不趁熱打鐵,再多練上些時候?」笑雲搖頭道:「不必練了,這時越練差得越遠呢!」談笑之間,和沈煉石攜手向山下走去。玉盈秀愈覺奇怪,不由搖頭苦笑,饒是她絕頂聰明,但武功修為相差尚遠,便悟不透其中關鍵。

   午時已到,山上眾人早吃過了齋飯,便齊齊聚到了後山憩鳳谷前。

   憩鳳谷在鳴鳳山背後,四周峰嶺環峙,谷內群芳爛漫,幽香四溢,這是陳莽蕩當初力排眾議,給曾銑選的一處吉地。大明原三邊總督曾銑的衣冠塚便靜臥在山谷群花靜綻的深處。

   此時谷內已經聚滿了衣冠如雪的人群,何競我衣袂臨風,手捻長髯,率沈煉石、玉盈秀、任笑雲及一眾聚合堂弟子立在東側,陸亮、柳淑嫻和顧瑤等人領著幾路山寨人馬靜立西側,中間一路是盔甲分明的陳莽蕩率領著鳴鳳山群豪和黃克老等曾銑舊部昂然而立。眾人臉上均是一片慼然,特別是大批曾銑舊部,望見「曾銑之墓」四字,想起那個愛兵如子剛毅寡言的三邊總督無端遭戮,無不悲從中來。

   曾淳全身麻服布衣,挺立墓前,臉上神色落寞,似乎已經悲傷得遠離了痛慟。按照其時風俗,出了這百日之後,孝子便可脫去孝衣,謂之「脫孝」,所以時人極重百日祭祀,這一日定要請大批和尚老道頌唸經文的。但曾淳和何競我商議,覺得曾銑生前不信佛道,本擬一切全免,只是梅道人自告奮勇,要在墓前頌經,眾人也就依他。

   眼見時辰已到,何競我一聲吆喝,眾人一起跪下,梅道人身披道袍鶴氅,腳納雲霞朱履,開始口中唸唸有詞。在他身後跪著孝子曾淳,擺滿五牲和蠟燭的香案上煙氣繚繞,使曾淳臉上的神色更覺遙遠和模糊。經文已畢,也不知是誰先起了一聲嗚咽,隨即引得眾人號啕大哭,憩鳳谷內立時哭聲一片。

   一片長哭聲中,忽然空中飄來一聲長笑:「鄭幫主,鳴鳳山怎地如此不通禮數,咱們客客氣氣地投書拜山,人家卻沒個人來搭理!」這聲音有若金石交磨,嘶啞之中透出幾分清朗,明明從極遠處傳來,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跟著又有一個低沉的笑聲響起來:「聽說今日山上群英聚會,要為三邊總督曾銑招魂祭祀,難道咱們來得正是時候?陳將軍、何堂主,京師武林宗師陸九霄暨劍樓主人閻東來、江南鄭凌風前來拜山,還請山上英豪現身一見!」這笑聲正是鄭凌風所發,最後一句他故意炫耀功力,鼓氣喝出,登時群山響應,滿山遍野儘是「現身一見」「現身一見」的滾滾回聲,倒似群山一起唱和一般。這人一呼一喝,霸道之風便已暴露無遺,相形之下先前發笑那人深藏不露,卻又是另一種氣度。

   眾人哭聲登時一斂,耳聞得劍帝鄭凌風和緹騎首領陸九霄聯袂而來,心內都是一震。陳莽蕩哼了一聲:「來便來罷,喊什麼,請他們上來!」他這聲呼喝雖大,卻無內功相襯,難以遠傳。何競我微一沉思,便即振聲道:「陸大人、閻宗主、鄭幫主大駕光臨,咱們有失遠迎,還望見諒!」平和的聲音立時隨氣射出,四野鄭凌風呼喝的回聲已進尾聲,登時給他平緩的聲音壓了下去。

   一個尖細的聲音忽然鑽入眾人的耳中:「何競我,還不讓你這些不知好歹的徒子徒孫退開,惹得陸大人和鄭幫主惱了,你可擔待不起!」正是閻東來的聲音。沈煉石聽他出言不遜,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咱們正祭奠曾總督忠魂,邪魔妖魅莫要胡言亂語!」這一喝聲若雷霆,毫不遜於鄭凌風先前那一聲,立時群山之中「莫要胡言亂語」的迴響四起,只是其義正言辭,聲勢便顯得又勝一籌。他四人功力深厚,隔山呼喝,便如對面談笑一般,頑石和尚、陸亮等人功力不及,就難以插言。

   袁青山眼見何競我對自己使個眼色,立時如飛而去。過不多時,腳步雜沓,袁青山已經領著一行人昂然而來。笑雲舉目望去,卻見往日見過的閻公公、鄭凌風、金秋影等人赫然在列,當中一人身著紫衣,身材矮胖,眉稀眼細,臉上始終是一團淳和的笑容,瞧旁人眾星捧月的架勢,想必這貌不驚人的紫衣客就是在大明官場和武林都橫行無忌的錦衣衛指揮使陸九霄了。笑雲見過的刀聖劍帝,莫不器宇軒昂,鋒芒逼人,見這名聲更盛的陸九霄卻是一副笑吟吟的鄉紳財主之狀,不由暗自稱奇。

   沈煉石一直注目那紫衣客,眼見他率人逼進,立時冷哼道:「陸大人奉旨而來,是要將我們這些亡命亂匪一網打盡麼?」紫衣客見他一語道破自己的心意,稀淡如水的眉毛微微一抖,隨即笑道:「沈兄言重了,老夫出京之後就不算是錦衣衛指揮,『陸大人』三字便談不上了。你瞧我們這一身輕裝便服,可不全是江湖之中的一批閒雲野鶴麼?」說著身子微轉,向身後金秋影、閻東來幾人呵呵而笑,他久居高位,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超然氣度,這一笑,身旁金秋影諸人立時隨聲附和,哈哈、嘿嘿的笑了起來。

   陸九霄卻將臉色一端,道:「咱們此來鳴鳳山,一是為了拜會西崖、秋巖等幾位老友,二來麼,就是要在曾總督墓前燒上一柱香,和諸位說上幾句話!」此言一出,非但鳴鳳山上群豪一怔,便連他身後金秋影、閻東來等人也是一臉錯愕,要知此人以都指揮使之尊,公然拜祭朝廷處死的罪臣,實是膽大妄為之極。

   曾淳卻冷笑道:「陸先生好意咱們心領了,拜祭之事還是免了罷。」何競我這時踏上一步,道:「陸先生,請待咱們祭禮一了,再論上香之事如何?」驀地大袖一揮,鳴鳳山眾人已經依序排好,霎時之間,墓前跪倒一片,陳莽蕩率眾人齊向墓前施禮,曾淳也向眾人叩首還禮。陸九霄與鄭凌風對望一眼,便只得率人立在一側冷眼旁觀。

   何競我卻自懷中取出一幅白巾,卻是他親做的祭文,這時曼聲念了起來。何競我的祭文不長,卻是言辭懇切,針砭天下。鄭凌風聽他念到起始幾句中的「忠勇以為甲冑,剛毅以為干櫓」之語時不由嘿嘿冷笑,臉現不以為然之色,待到後來聽得「先生每念蒙騎侵踏,怒發裂眥,中夜不寐」之句時,臉上才漸有欽佩之色。

   「寧塞之捷,天下大振,有志之士,依席以待!」這祭文念到此處,何競我給扯動情思,愈發慨之歎之,竟爾涕淚交流。墓前立時又是一片嗚咽,笑雲雖然不明白他文鄒鄒的話語到底是何意思,但也覺氣為之動,想起牢獄中的曾銑風骨,不由悲從中來,跟著號啕大哭起來。陸九霄卻是始終雙目微閉,恍若未聞,只到那祭文念道「貪奸相濟,蒙蔽上聽,惜乎一代功業,喪於佞宵之手」,他才微微一震,雙目陡張,射出一線電光。

   何競我的祭文一完,便將白巾投入香爐之中,山上群豪眼見白巾化作一團冉冉的火焰,均覺群情激昂,熱血沸騰。陸九霄這時乾笑一聲:「堂主以大局為重,要秉承曾公遺志,這好得很呀!」驀地凌空一抓,香案上一支香便即跳起,直飛到他手中。他面色也更見莊重,左掌在那香頂輕輕一撫,內力到處,那香登時燃了起來。沈煉石等人見他以精深內功取香、燃香,舉重若輕,揮灑自如,也不由暗自喝了聲彩。

   陸九霄已經躬身長揖,口中唸唸有詞道:「我這一柱香拜的是兩年前的三邊總督,卻不是罷職後打入鎮撫司大獄的曾銑!不管怎樣,曾某人為國為民著實出過些氣力,也值得一拜!」陳莽蕩冷笑一聲:「貓哭耗子,假惺惺!」陸九霄不以為意,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三揖到地,將那香插到案上,這才轉過身來,向何競我笑道:「香也上了,拜也拜了,咱們該論正事啦!」

   何競我長髯隨風輕動,凜然不答。閻東來忍不住踏上一步,大咧咧地道:「何堂主,咱家和陸大人今日上山其實是給你們指一個自新之路,只要你們易幟倒戈,棄了聚合堂、鳴鳳山的匪號,能臣驍將全歸入我劍樓和緹騎,更將曾銑生前剋扣的那筆巨餉獻上,咱們就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眾人全是怒不可遏。哪知陸九霄又冷冷的叮上一句:「還有,曾銑身為罪臣,怎能公然為他立碑書銘,這衣冠塚麼,連同何兄所寫的碑銘碑文,我瞧還是盡數毀去的好!」

   眾人聽了此話,再也忍耐不住,谷中就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叫罵之聲。玉盈秀低聲在笑雲耳邊道:「正如沈先生所說,陸九霄在昏君面前已然誇口,這次是來興師問罪來的!」笑雲心內一緊,手陡地握住了腰間的刀把。

   卻見何競我冷笑道:「咱們若是不依,那便怎樣?」

   陸九霄若無其事的道:「實不相瞞,前些時日蒙古黑雲城給老夫下來戰書,要領教我中原武功,聽說這戰書也給鳴鳳山下了一封,不知可有此事?」何競我知道既有餘獨冰之變,這事洩漏出去那是一點不奇,也就微微點頭。

   「聽說前些時日在老君廟中,何堂主與東來兄做了三戰之約,可惜後來因故未曾盡興,不知可有此事?」陸九霄不緊不慢地又叮了一句。何競我面色凝定地又再點頭。「外敵當前,家國有危,諸位想必定會以國是為重,七星風雲會咱們兩方人馬必然都會去的,是也不是?在下倒有一個計較,」陸九霄笑得更是溫和,倒似平易大賈和人商議買賣一般,「今日咱們續此三戰之約,一了東來兄之願。諸君若有閃失,前面我說的話,便請照辦如何?」

   何競我雙眉微鎖,沈煉石卻怒喝道:「你們若是輸了,那便怎樣?」陸九霄淡眉一挑,笑道:「我們若是輸了,曾銑一案便就此打住,既往不咎。非但如此,七星風雲會上,我輩還會聽命何堂主、沈先生調遣,介時鳴鳳山、聚合堂之名必會大顯天下!」

   眾人均覺猶豫,要知對方閻東來和金秋影諸人固是天下之雄,而陸九霄、鄭凌風更是冠絕天下,己方何競我、沈煉石諸人雖強,但全無取勝的把握,這一戰陸九霄簡直已經勝券穩操。

   正自疑惑間,陳莽蕩卻目光閃爍,喝道:「好,便這麼著,打上三場架,冒上一點險,就能來他一個鹹魚翻身,這仗大是值得!」何競我等雖覺棘手,但此時陳莽蕩已經點頭,又覺他所說甚有道理,要知若是陸九霄、嚴嵩之流攜手中重兵以武力相迫,鳴鳳山終究勢危,今日這三戰雖然雖險,卻著實值得一拼。但他仍是緩緩道:「話雖如此,但軍餉是救急邊關的,今日邊關舊將雲集,稍時便會取走軍餉。至於衣冠塚之約麼,事關重大,何某也不會以此事相博!」

   「非是事關重大,只怕還是事關何兄名節吧,」陸九霄仰頭笑了笑,忽然將大手一擺,「好,衣冠塚之約再議,軍餉暫且待比武之後再論去留如何?」

   何競我雙眉乍揚,道:「既然如此,鳴鳳山、聚合堂甘願奉陪到底!」陸九霄眼見他銳利的目光刀劍一般刺過來,心內也是微微一震,正待再打個哈哈掩飾窘態,卻聽任笑雲笑道:「陸先生,上次老君廟那一戰中何堂主力斬了青蚨幫高手鍾舟奇,今日咱們既然叫做續戰,那麼是不是就算我們聚合堂先勝了一場?」

   陸九霄乾笑兩聲:「此戰非彼戰,豈可混為一談?」一雙細目立時錐子一般向笑雲臉上扎去,笑雲心內微震,洗心禪觀立時隨境而現,將他眼中噴湧而來的殺氣消逝無形。

   二人目光一交,陸九霄但覺這少年給自己怒目一望,雖是微現慌亂,隨即又靜定下來,一雙眼睛冷定如長河大湖,深不可測。陸九霄心下稱奇,一張波瀾不興的臉上也不由露出嘉許之意,道:「足下想必便是近日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任笑雲吧,待會三戰定大局,說不得還有小兄弟一展身手的機會。」口中甜言蜜語,眼中的光芒殺機卻愈加凌厲,有若急炮重彈,在笑雲心中蕩起層層巨浪。

   何競我卻道:「這位任兄弟好開玩笑,陸兄且莫當真!今日這三戰雖於鳴鳳山上交鋒,咱們卻是堂堂正正,決不會占諸君半點便宜!」他一開口說話,笑雲立覺身上的壓力一輕。

   「請陸兄選將!」何競我的臉上不現半點憂喜之色,將手一揚,身後眾人緩緩退開,在曾銑墓前讓出一大片空地來。眾人既憂心這一戰的不容有失,又知兩大神刀聯袂力抗劍帝、劍神和武尊的這一戰百年難睹,心下又覺無限期盼。

   「古人的田忌賽馬於選將之時精挑細琢,著實有失君子之風,」陸九霄笑吟吟地道:「咱們武林中人不妨直來直去。沈老哥不必狠狠的盯著我,咱們這一戰自會將新愁舊恨一併了斷。聽說何堂主與鄭幫主近日在雙龍口前又添一段新仇,待會你刀神劍帝便做這壓軸之戰吧。閻老哥,」說著轉過身來,向閻東來扳臉道,「久聞你劍樓主人新修成了一門『紫煙七變』的神功,兄弟幾次想開開眼,你做哥哥的就是不允,這一次你大老遠巴巴趕來,就罰你做這三戰的先鋒,將神劍奇功給我們長長見識!」閻東來給陸九霄連哄帶捧,心中飄飄然的甚是受用,當下想也不想的便點頭做了這三戰的先鋒。

   陸九霄談笑之間,已將對陣之序安排得井井有條。這番言語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他心中早已算好鳴鳳山上除了沈煉石和何競我,旁人難是閻東來之敵。閻東來一勝,沈煉石心氣浮動,便非他之敵;兩戰全敗,何競我自不會從鄭凌風手下討了好去。那時沈煉石、何競我大敗之下非死即傷,他再挾三勝之威,取軍餉、降逆黨便容易許多。

   何競我與沈煉石對望一眼,均知陸九霄所說雖然狡猾,但看起來又頗在情理,讓人半點推卻不得,只得點頭應允。陳莽蕩回首喝道:「哪一個做沈先生、何堂主的先鋒,對陣閻東來?」

   眾人一時肅然,均知此戰事關重大,實非逞勇鬥狠之時。陳莽蕩連問三聲,鳴鳳山群豪均是默然無語。這其中最焦急的倒是任笑雲了,他倒想請纓應戰,但又覺心下惴惴,恐有閃失,只盼著沈煉石會轉頭點他出戰。可沈煉石雙目灼灼,直盯著谷中空地,似乎早忘了他這個將收的弟子,笑雲又是急迫又是猶豫,便滲出了一頭汗水。

   閻東來得意洋洋,轉頭笑道:「陸老弟,休怪做哥哥的小氣,今日只怕你無緣開眼了!」這一笑立時就怒惱了一人,山谷中響起一聲大喝:「笑個屁,灑家來鬥鬥你這賊公公!」卻是頑石和尚越眾而出。

   何競我向這火爆脾氣的老友望了兩眼,心中卻知他決非閻東來之敵,只得笑道:「一個閻東來何勞大師出手,青山,還是你上!」袁青山應聲而出,將腰帶啪啪連緊幾扣,大踏步走上,向閻東來拱手道:「聚合五嶽袁青山領教閻先生高招!」眾人均知袁青山鋒芒雖盛,其實遠非老奸巨猾的閻東來之敵,但見他這般意氣昂揚的慨然應戰,心中全都湧起一股欽佩之情。

   笑雲眼見袁青山意氣風發,心中驀然一熱,那日沈煉石在山洞中初次傳刀之時說過的話便在耳邊響起:「一個人一生所做之事,無論大小,總該有令自己回想起來能覺得欣慰的!」不錯,人活著若是畏首畏尾,那還不如自己養的那隻大將軍的雞了。一念及此,不由亢聲叫道:「袁大哥,殺雞焉用宰牛刀,還是讓小弟對付這閻東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84
匿名  發表於 2014-12-1 01:18:23
第二十三章 衣冠如雪氣如虹(3)

   此言一出,山谷中就是一片騷動。玉盈秀更是芳心大震,但知此時事關全山群豪的成敗安危,決非兒女情長之時,只得目注他緩步走出。袁青山也知任笑雲之能,但師尊有命在先,不由眼望師尊,猶豫不絕。一旁的沈煉石哈哈大笑:「青山,你退下來,還是讓笑雲上!」

   笑雲怕袁青山臨危不退,急忙身形一幌,奇快無比地閃了過去,挺立在閻東來眼前。閻東來早知這少年武功難以捉摸,待見他這一進快若電擊,心下更增忌憚,沉聲道:「少年,報上門派名號,再來受死!」

   這一句登時說得笑雲一愣,暗道:「不錯,我師父是誰,難道還是在京師雙龍鏢局裡做了八年趟子手的何大爺?」驀地心中一動,轉過身來,向沈煉石躬身道:「沈先生,晚輩有一事相求,還盼你能答允!」沈煉石捻髯道:「做什麼,難道要臨陣磨槍,讓我再傳你武藝麼?」笑雲搖頭道:「不是,晚輩想請您老人家答允,收我為徒!」

   山上群豪更覺新鮮,大敵當前,居然先要開口拜師,這等事也是武林未有之奇了。哪知沈煉石眼中卻露出欣慰之色,點頭道:「好,我便答允你!喚晴,燃香來。」喚晴面現喜色,急忙在香案上取了一支香燃好了遞到笑雲手中。沈煉石便在一塊大石上坐了,向笑雲道:「本派新收弟子之時,先要拜祭歷代祖師,此時萬事從權,你就向大帥之墓進這第一支香吧!」

   笑雲應了一聲,將那香插在了香案之上,又恭恭敬敬地向墓碑磕了三個響頭。一旁的喚晴又遞過來一支香,低聲道:「向義父磕頭!」笑雲將此香也插在香爐中,便向沈煉石磕下頭去。沈煉石哈哈大笑:「很好,本派門規極多,此時說了料你也記不了許多,只『一心忠義,猛志常在』這首要一條,你記住了就是!」本來全真派作為道家一支素以清修為務,但沈煉石是俗家演武的分支,門規便與道教全真稍有不同,其說更近於儒家濟世之語。

   「一心忠義,猛志常在?」笑雲喃喃自語,只覺心內的血一點點的沸騰上來。耳邊喚晴輕聲提醒:「笑雲,喊師父呀!」笑雲哦了一聲,急忙再向沈煉石叩頭,口中高叫師父,跟著又依規矩向喚晴作揖,見過本門師姐。

   何競我笑道:「恭喜老哥收了這樣一個得意弟子!」鳴鳳山眾多豪傑也一起鼓掌相慶,更有人高聲歡呼,山谷中登時歡騰一片。笑雲渾身氣血發熱,只覺自己這回一入師門,雖有重擔壓肩之感,但更增了一種榮譽加身的驕傲和得到歸宿後的欣慰。

   「乖徒兒,起來罷!」沈煉石哈哈大笑,揮手道:「本派開宗立派以來,剛剛入門之後便要對敵天下頂尖高手的,你算是第一個!」笑雲欣然立起,笑道:「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若是個丈夫漢,自當盡力去做!」沈煉石仰天笑道:「這道理你明白了,比你學會觀瀾九勢還讓我歡喜!」

   何競我這時卻踏上一步,揚眉叫道:「拿酒來!」香案上擺滿了祭祀用酒,葉靈山上前拎出一罈子來用大海碗滿滿斟了兩碗,遞了過來。「笑雲,」何競我慨然道:「我不飲酒已有多年,這一回卻要破例了,」說著將那碗舉起來,眼中精芒閃爍,「這一碗酒飲了,祝你旗開得勝!這一戰之後,任笑雲這三個字,必然名揚天下!」沈煉石笑道:「哈哈,笑雲,我識得何堂主幾十年來罕見他飲酒,這般跟一個後輩對飲,更是難得一見!」

   任笑雲體內氣血翻湧,雙手高舉酒碗,跟何競我對碰一下,昂首飲了。一碗酒罷,二人相視一笑,何競我道:「恭祝任兄弟旗開得勝!」山谷中陡然響起百十人的長聲歡呼:「恭祝任兄弟旗開得勝!」這聲音轟然陡響,那聲勢之盛不啻驚雷乍做,便連陸九霄都不禁聳然動容,一旁的鄭凌風更是輕輕一歎。兩個絕頂高手似乎都覺得雖然未曾交手,這少年其實已佔了絕大的先機。

   烈酒入懷,笑雲更覺滿身熱血如沸,反手一拋,那酒碗落在地上,碎成萬千碎片。他身子陡然一轉,已經輕飄飄地落在閻東來面前,叫道:「閻樓主,全真派刀聖沈煉石弟子任笑雲向您討教!」

   閻東來眼見適才沈煉石收徒、何競我敬酒,心下早就怒氣衝天,但此時任笑雲的氣勢已被鼓得十足,他也不由收起了往日的狂傲來,喝道:「好,少年,拔刀罷。」這一聲呼喝心平氣和,不帶絲毫喜怒之色,劍樓主人閻東來於瞬息之間消卻了心中的怒火和往昔的倨傲,他要打起百倍的精心斗一下眼前的少年。

   任笑雲喝了聲好,嗆然一響,已然拔刀在手。刀才出鞘,眼前便閃過一絲劍芒,紫幽幽的劍芒。

   自號「劍神」的閻東來竟不顧長幼之分,搶先發招,一出手便是新近練就的奇門劍法「紫煙七變」。他自身內勁由內而外的摧發出來,青玉神劍上躍出一團紫色,笑雲才見那紫氣一閃,長劍便已抵到他胸前數寸之遙。雖有納鬥神功護體,但笑雲的「幽門」大穴給他劍氣撞擊,仍是難受非常。

   玉盈秀眼見這一劍陰狠無比,不由啊的一叫,花容失色。笑雲哎喲一聲,雙足不動,上身斜斜向旁讓出半尺,青玉神劍一掠而空。群豪見這一躲高妙之極,不由齊聲喝彩。閻東來冷哼一聲:「心游萬仞!」摧動勁氣,長劍無聲無息地攔腰反削,竟似早料到了笑雲如此一躲。這一劍更見狠辣,群豪彩聲未落,乍睹這一招「心游萬仞」,後半截彩聲竟然齊刷刷截斷。

   當此危難之時,笑雲一身炫古耀今的內力也已現出其過人之處,隨著一聲低喝,他的身子陡然滑出五尺,這一次「平步青雲」竟是隨心而發,在間不容髮之間避開了劍鋒。閻東來白眉乍揚,長劍如影隨形地刺了過來,一線紫氣迸出一條駭人的弧線,仍是攔腰斬到。笑雲腳下再一滑,披雲刀一招聽風勢,要待攔住長劍。

   閻東來驀地怪叫一聲,那把劍陡然跳起,劍身有如蛇一樣彎了下來,劍尖直扎向他腕上「靈道穴」。原來他這「紫煙七變」的過人之處便在於以氣摧劍,使劍身隨意彎轉,一經施展,委實是飄逸如煙,招招出人意料。笑雲從未見過長劍還能從中打彎的,大駭之下含胸錯步,疾步飛退,但聞嗤的一聲,這一退遲了半步,便給那劍在臂上劃出一道血口。瞬息之間閻東來一刺、一削、一斬、一扎,這連環四劍一劍快似一劍,一劍狠似一劍,真如鬼進妖擊,猛厲絕倫。但笑雲憑著一身震古爍今的絕世內力閃退如電,接連四次化險為夷。眾人看得心神蕩漾,冷汗直冒,沉了一沉,才齊齊揚聲喝彩。

   眾人一片呼喝聲中,閻東來長劍展開,一團紫氣如狂飆怒濤一般已將笑雲緊緊罩住。若非笑雲輕功卓越,步法飄忽,只怕身上早中了十七八劍了,饒是如此,也覺處處掣肘,狼狽不堪。

   沈煉石眼見笑雲此時捨己之長,跟閻東來拼起了小巧功夫,不由心下大急,猛然雙目一張,喝道:「笑雲,觀瀾九勢重我意,輕敵意,最忌臨敵猶豫!」笑雲聞言暗道:「正是,這般躲來躲去,豈不盡失先機,天下哪一戰不是死拼得來的?」一念及此,心神登時一振,眼見閻東來劍氣如虹劈面襲來,不由振聲長嘯,一招摧山勢悍猛無比地迎了上去。

   刀劍直到此時才真正交在一處,一聲切金斷玉的銳響在山谷之中乍然而作,眾人耳中都覺嗡嗡作響。閻東來只覺渾身勁氣翻湧,虎口更是巨震,好在他劍隨心轉,見勢不好立時收劍。兩個人步法均是輕靈無比,各自飄然退開,凝神向兵刃上望去,好在披雲刀和青玉神劍上俱無損傷。

   「痛快!」閻東來這才咧嘴一笑。笑雲雙腳不丁不八,橫刀當胸,適才閻東來那幾下殺招快如雷霆,詭若煙飛,這時他才得稍一喘息,只覺平生數次激戰,以適才那短短的數息功夫最是難熬。對面閻東來的目光已經電一般射了過來,笑雲這時劍底逃生,卻也激起了他少年人心底的血性,目光利劍一般迎了過去。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的一瞬,笑雲的心內忽然一震:「靈照大師說過『青山不礙白雲飛』的道理,與沈先生說觀瀾九勢重我意輕敵意其實是一般的道理。若是與敵人一味鬥狠比快,哪裡還有半點以我為主的影子?」這一靜心返觀,洗心禪觀的意境陡然在心內顯現。

   閻東來見他在剎那間目光變得清靜寧定,心下便是一驚,似乎覺得自己被這幽謐如海的目光一下子吞噬了進去,整個人也向著深不可測的大水中墜去。這在他是從未遇過的怪異之相,驚駭之下他急將自身內力提到九重,急向笑雲撲了過去。

   這一撲太快太疾,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閻東來已自兩丈開外到了笑雲眼前三尺之處,長劍直刺向他小腹丹田要穴。笑雲眼見劍到,身子卻絲毫不動,整個人好似入定一般,倒是四周的群豪嘶聲大叫「小心!」「快躲!」

   但笑雲不躲,那劍已經驚雷掣電一般刺了過來。這時奇景陡然發生了,眾人只覺眼前一陣朦朧,那劍恍惚著像是刺入笑雲的身子,又似是刺到了空處。一片驚呼之中,陡見笑雲的披雲刀隨手一揮,噹的一響,清脆悅耳。隨著這清亮的一響,閻東來的身子陡然倒退如矢,疾竄了回去。這一退似乎比適才那一進還要快。

   閻東來呆住了。適才那一劍本已自度必中,但奇的是最後閻東來發現自己好像刺到了一道深不可測的水中。最奇的是這少年隨手一刀揮來,看似漫不經心,可是自己偏偏就無從抵擋,只得倒躍而回。

   他緩緩低頭,發現自己腳下所立的位置有兩個深深的腳印,這正是適才躍出前的地方。再抬起頭來,對面的任笑雲依然面帶微笑,但閻東來額頭已經滿是汗水。

   山谷之中登時一片寂靜,隨即彩聲如雷。陸九霄和鄭凌風對望一眼,均在對方臉上讀出一絲詫異之色。何競我忍不住轉頭問道:「老哥,笑雲使的這一招叫做什麼?」沈煉石雙目大張,如癡如醉地凝望著笑雲手中的披雲刀,沉了一沉,才道:「只管神意足,不求形骸似!這是問心勢!」驀地高聲叫道:「好!笑雲,好妙的一招問心勢呀!」

   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中,閻東來卻怪叫一聲,連人帶劍再次疾撲了過去。噹的一響,任笑雲的披雲刀一招揮出,登時又將他逼退。兩退之後,閻東來不由怒發如狂,長嘯聲中,身子化作一團疾光,長劍上紫芒吞吐,繞著任笑雲倏進倏退。卻見任笑雲身子凝立如山,但每一次漫不經心地隨手出刀,必能逼得他遠遠退開。

   眾人先是叫好不絕,但四五次後就覺駭異無比,到得閻東來第八次被笑雲逼退,山谷之中忽然寂靜一片。以一刀之威逼退劍神閻東來,這實在是令人畏怖的武功,便連鳴鳳山群豪都覺不可思議。

   鄭凌風這時眉頭微皺,低聲道:「怎地幾日之間,這少年的武功又得大進?若是我,只有和他硬拚內功,以內氣收放之奇求勝!」陸九霄卻一歎:「難,閻東來難近他身!」又沉了一沉,他才揚眉喝道:「有了,這少年以靜制動,閻東來惟有不進,方能反客為主!」正待揚聲提醒,鄭凌風卻歎道:「只怕晚了!」

   果然只聽沉靜的山谷中響起一聲悠長粗沉的吸氣之聲,卻是閻東來長吸了一口氣。他臉色本就微紅,一吸之下更是紅得發紫,駭人眼目,卻是他已將自身功力提到十成。眾人一驚之際,山谷中霎時劍風大作,閻東來一劍已經當頭劈下。他的劍法走的是陰柔一路,這一招卻剛猛十足,已趨剛柔相濟之相。

   笑雲雙目陡然一亮,披雲刀輕飄飄地劃個圈子,一招無涯勢迎了上去。刀劍才一相交,山谷上空忽然爆出一團紫氣,砰然巨響,厲若雷霆,跟著那紫氣有若彤雲四散,眨眼功夫就消逝得無影無蹤。四處奔逸的雲氣中,笑雲的身子有如大雁一般躍起,輕飄飄落在地上,衣襟上自胸至腹,裂出一條大縫。卻見對面遙立的閻東來衣衫倒是完好無損,面上卻已經沒有一點血色。「好,好刀法!」他自牙縫中強自擠出這幾個字來,便再也難發一聲。

   眾人瞠目結舌,實不知這一戰誰勝誰敗。正自納悶,只見任笑雲還刀入鞘,抱拳道:「閻先生,承讓了!」閻東來聞言忽然面色又是一紅,張口哇的吐出一口血來,他的身子更是搖搖欲墜,呆立一旁的劍士宋十三急忙奔過去扶住他。鄭凌風等絕頂高手卻瞧清適才閻東來一劍只挑破對手衣衫,卻給任笑雲以剛猛刀氣震碎真元,這等重傷百十日內只怕難以復原。陸九霄心神微寒,面上卻不露絲毫聲色,只道:「閻兄請到一旁調息安歇,莫要妄動真氣!」

   閻東來目注任笑雲,慘笑一聲:「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好少年,這一戰老夫敗得心服口服!」眾人眼見往昔狂傲無比的閻東來此時坦認敗於一個後輩之手,其光明磊落倒也不失大家風範,心中也自欽佩。笑雲本是個油嘴滑舌的人,此時大勝之下卻不敢胡言亂語,向閻東來又一拱手,便即轉身退下。
匿名
狀態︰ 離線
85
匿名  發表於 2014-12-2 01:23:25
第二十四章 釵折方悔負傾城(1)

   日頭已經彎西,但谷中的陽光還是很灼人,陸九霄和沈煉石這時就昂然對立在燠熱的日光下。二人曾交手多次,在數日前的西苑禁地更曾拚力一搏,可說是知己知彼。但兩人心內均知,眼前這一次非但事關己身名譽榮辱,更牽連大局安危,實是不容有絲毫之失。

   山谷中起了一陣風,無數說不出名字的野花在微熏的風中微微顫抖著。清風送暖,幽蘭傳香,這本是人間至秀至幽的美景,但眾人全覺出一種難言的憋悶。

   一眾武林豪傑都知道,就在這醉人的暖風之中,滲入了絕頂高手身上發出的凌厲殺氣。場中的陸九霄和沈煉石雖然未曾交手,但二人殺機已動,勁氣瀰漫之下,本就狹小的山谷似乎變得愈來愈狹促,狹促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武尊刀聖終於對壘,這可是武林中百年難遇的一戰,眾人全不由眼珠不錯的直盯著他們。

   笑雲一退回本陣,才覺渾身乏力,胸口之中更是陣陣隱痛。玉盈秀忙迎上細問端詳,笑雲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胸腹,苦笑道:「再慢得半步,就瞧不見你啦!義父剛才跟我說這點小傷調養半日就好!」耀目的日光之下,只見玉盈秀的臉上全無一點血色,知她又為自己擔心不少,正待調笑兩句,忽然抬起頭來,不由咦了一聲。

   玉盈秀隨著他的目光轉頭望去,卻見曾淳神色怪異地立在人群之後,昂首望天,像一隻狼似的在空中嗅著什麼。觀戰眾人的臉上凝重、焦灼、期盼這諸般神色在他清瘦的臉上全然沒有,他臉上只寫滿了震驚,甚至震驚得有些駭人。笑雲只道他心傷大帥之冤,才如此出奇錯愕的,急忙走了過去,問道:「公子,你……沒事吧?」

   曾淳聳了聳鼻子,他的聲音更是顫抖不已:「你們嗅到風中的味道了麼?」笑雲揉著胸口道:「幾百人擠在一個山谷之中,能有什麼好味道?」玉盈秀卻秀眉一挑,猶豫道:「像是什麼苦苦的味道?」

   「是硫磺的味道!」曾淳的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驚恐。他說著舉頭向山谷上望去,山谷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甚至也沒有一叢樹影都不見。這時卻聞身後的人群爆一聲喊,猛一回頭,只見那兩大高手已經鬥在一處。

   最先發難的仍是沈煉石,也未見他如何動作,斷水刀已然出手。眾人甚至沒有看清他拔刀劈出的過程,才覺刀光一燦,便瞧見那把狹長的刀已經斜斜斬向陸九霄的脖頸。斷水刀彎出一道優美的弧跡劃空而來,正是那招雲起勢。笑雲的刀法才窺剛柔相濟之境,他這一刀卻已經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至妙境界。陸九霄雙目一寒,身子霍地猿猴般的一縮,這一刀立時無功而返。鄭凌風眼見他那一縮似是河南大聖門中的「猿曲身」,這本是遍傳江湖的一記平凡招式,想不到在陸九霄手中使來卻化腐朽為神奇,竟能抵擋觀瀾九勢這等無上刀法,也不由暗自喝了一聲彩。

   陸九霄雙手再展開時,已各自擎出了一支短戟,名震江湖的青雲戟。奇的是這對號稱天下第一奇兵的短戟長僅二尺,適才也不知給他收於何處,此時一出,谷中就蕩起來一片青光。兩支戟矯若青龍,左戟斜封,右戟立時疾刺過來,一攻一守,天衣無縫。沈煉石竟不變招,雲起勢霍然由快而慢,刀雖變慢,卻妙至毫巔地封住了雙戟的攻勢。

   兩件奇門兵刃乍然一交,兩個人已經翩然分開。眾人眼見這一對武林宗師這一交手動如兔起狐落,靜若老僧守拙,起落轉換之間妙意無盡,無不大聲喝彩。

   三人站得離人群很遠,曾淳的聲音也壓得極低,但笑雲聽著他的話,身上仍是冷汗頻出。

   「鳴鳳山上火炮彈藥管制極嚴,這時本不該有硫磺味道飄出的,難道有人私自搬出了炮彈?」曾淳的目光更加駭人,緊盯著山谷上方,低聲道,「在這憩鳳谷上,有兩尊大炮,這本是鎮守後山所用的,但若是將炮口後轉,那麼谷中眾多兄弟便全在此炮的射程之內。」

   笑雲和玉盈秀均是一驚,不禁昂首向上望去,但這裡的視野被一片巨石擋住,只瞧見一片野草隨風搖晃,這份寧靜更讓人揪心。谷中不時響起沈煉石和陸九霄的叱喝之聲和群豪此起彼落的吶喊鼓噪,任笑雲才幹笑一聲:「炮是咱們的,怎會有人調炮向裡打?」玉盈秀知道曾淳心細如髮,不由笑道:「大炮不長眼睛,此時咱們和錦衣衛、青蚨幫混雜一處,即便有錦衣衛的奸細混入也不會冒然開炮,那樣弄不好就會連他們的陸大人、金大人一起炸傷。」

   「這事必要問過陳將軍,咦,陳莽蕩呢?」曾淳微微點頭,他的目光只略略一掃激戰之中的兩大高手,便又收了回來,在人群中往來逡巡。玉盈秀美目之中也儘是疑惑之色,道:「笑雲和閻東來動手之前還見過他,這一會功夫他卻去了哪裡?」三人的目光再投入人群,任笑雲卻又一聲低呼:「怪哉,那金秋影怎地也不見了?」

   「還是我上去看看穩妥!」曾淳猛一咬牙,便即展開輕功向谷頂攀去。

   笑雲向玉盈秀苦笑一聲:「這位曾公子疑神疑鬼,想必是落下了病根。」玉盈秀環顧四周,歎道:「也難怪他多心,此地本來就是一個易進難出的絕地,莫說是奸細,便是給錦衣衛高手強攻上去奪了炮台,咱們便只有挨打的份。」再抬起頭來時,卻見快若猿猴的曾淳已經到了山谷的中段了。

   「不好!」玉盈秀忽然驚叫一聲,卻見谷口伸出兩個黑黝黝的物事來,正是鐵炮的炮身。她的心內一寒:當真是鳴鳳山上混入了奸細,還是金秋影乘機奪了炮台?

   這時沈煉石全身勁氣鼓蕩,已將觀瀾九勢的刀法運至十成。他的刀招越來越慢,每一刀劈出,激盪的刀風便震得滿地的亂花野草風四散飄飛。陸九霄神色也是愈加凝重,青雲雙戟上發出嗤嗤的勁響,此時他以守為攻,顯是先要耗去沈煉石的內力。

   陸九霄的雙戟卻兼容了戟、刀、劍、棍的諸般招式,明明是一招極簡單極尋常的招式,但被他信手拈來,就有意想不到的妙處。沈煉石刀法精奇古樸,走的雖是剛猛的路子,但一招一式,卻又全無蹤跡可尋。旁觀群豪初時還各自為二人鼓氣吶喊,但只看了片刻,便不由魂為之奪,忘了叫好忘了吶喊甚至忘了這一戰事關大局的成敗,只將自己的眼睛不錯眼珠的盯著刀聖武尊迭出不窮的精妙招數。

   練武之人遇上這樣一場曠世難逢的激戰,又有誰去理會風中飄來的氣味,更不會看到山谷上方這時已經伸出了兩隻追魂奪命的炮口!

   笑雲和玉盈秀對望一眼,無不又驚又急,便在此時谷口上也響起了叱喝之聲,跟著又見一團劍光疾閃如電,顯是山谷上也有人動起了手來。「是金秋影在山上!」玉盈秀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驚叫出聲,谷口上一人運劍如風,獨抗四五個黑衣漢子,可不正是金秋影!這六不鐵衛難道當真想要攻佔炮台?

   「何堂主,大家不要打了,小心錦衣衛的奸計!」笑雲再也顧不了許多,扯開喉嚨大喊起來。這一聲鼓氣喝出,登時將如癡如醉的人群驚醒,何競我一回頭,當先發現了谷頂的激戰,他大吃一驚,瞠目喝道:「大伙快快散開!」

   巨炮之後竟然有人在調整炮口,那黑洞洞的炮口便無比陰沉地直指了過來,跟著一根引線嗤嗤的冒起了青煙。

   沈煉石一眼望見了伸出的炮口,也是吃了一驚,正待收刀跳開,對面的陸九霄卻獰笑一聲,雙戟霍然反守為攻,翻江倒海一般直撞過來。沈煉石心頭大震之下,倉促起刀,卻被他手起一戟,震得收腳不住,連退了七步。陸九霄心無旁鶩,此時的眼中只有一個沈煉石,正待成勝追擊,卻陡聞谷口響起一聲嘶喊:「陸大人,快退呀!」這正是他的得力助手金秋影的聲音。

   陸九霄一愕回頭,才見到了那閃著火星的炮口。

   谷頂上這時忽然閃過一個高大的黑影,厲喝一聲:「將他們一股腦的全都射死!」這人卻是陳莽蕩。山谷中的雙方豪傑聽了他這聲氣急敗壞的怒喝無不震驚莫明,又見幾個黑衣人佇立在他身後,才知今日炮轟憩鳳谷,竟是此人一手操縱。陸九霄昂首叫道:「陳莽蕩,你竟背棄你我當初之約,難道當真要反叛朝廷不成?」

   陳莽蕩罵道:「你們那一次雙龍口之會乘機分兵攻山,早已背約在先,你們不仁老子也不義,去你奶奶的狗屁朝廷,老子一股腦的轟死你們,什麼還不都是老子的!」何競我聽他二人言語,心下登時一沉,原來此人早與錦衣衛勾勾搭搭,他執意大張旗鼓的辦此百日祭禮,又將衣冠塚選在此處,顯是早就盤算出這一著,可恨自己未曾看出此人的險惡用心!剎那間心中又悔又痛,心神激盪之下幾乎跌倒在地。

   話音未落,一個炮身上的火繩已快燃到了盡頭,金秋影雙目盡赤,拋了對手直撲了過去,雙掌盡力扭住炮身樞紐向上扳起。那炮身便一尺尺的被他高揚起來,但此時四五把長刀一起刺到,金秋影避無可避,登時給穿了四五個窟窿。

   金秋影揚聲慘叫,但這一聲慘呼馬上被隆隆的炮聲吞噬,好在炮身已經被他調高了起來,一炮轟在對面的山巖上,燃起一片黑煙。玉盈秀眼見金秋影竟然被谷頂的黑衣人斬殺,心內一寒,叫道:「陳莽蕩暗通錦衣衛,卻因見財起意,要將咱們兩方人馬一起殺死!」笑雲憤然罵道:「這廝忒也歹毒!」將玉盈秀拽到自己身後,挺刀便向谷頂縱去。

   谷中群豪見谷頂的陳莽蕩要將谷中人盡數轟殺,不由亂成了一片。沈煉石只得奮聲大喝:「大伙快躲到石後!」但這谷中平滑一片,哪裡有什麼大石可以棲身?就有大群慌了神的人只往狹窄的谷口擁去。

   卻聽陳莽蕩長聲笑道:「何堂主,陸大人,小弟這可要對不住了!」話音未落,又一聲巨響伴著硝煙火焰爆起來,卻是那另一尊炮終於發了一彈。這一彈正落在人群最多的谷口之處。錦衣衛和劍樓人馬離著谷口最近,本以為近水樓台好逃命,哪知給這一炮炸得正著,十餘個劍士長聲慘呼,當先斃命。奔得稍快的幾個鳴鳳山兵丁也給射殺不少。這人果然是不分青紅皂白,要將錦衣衛、青蚨幫乃至鳴鳳山群豪盡殲於此!

   陳莽蕩搶過一支火把,獰笑道:「何兄,念在你我相處多日的份上,兄弟這就親手送你上路。」便待將那鐵炮火繩點燃。

   便在此時,一個矯健的身影陡然躍上谷頂,正是曾淳,長劍閃爍之間,已和那幾個黑衣漢子斗在一處。陸九霄眼見干將喪生,心中又驚又痛,長嘯一聲,拾起地上卵石便向上拋出,正要再燃火繩的陳莽蕩驟不及防,腕子給卵石射中,那火把登時滾在地上。

   笑雲爬到半途,便覺胸腹間隱隱作痛,原來他到底閱歷不足,適才面對閻東來的拚死一擊不知暫避其鋒,雖然以硬碰硬的重創了閻東來,卻也給劍樓之主劍上罡氣擾亂了氣機。忽覺身側風聲颯然,何競我、沈煉石已經快如疾風地趕了過來,他微一猶豫,這兩人已自他頭頂竄了上去,將他遠遠拋在身後。

   鄭凌風見谷底離著谷頂到底太遠,恐飛石上去勢道不足,急在身後弟子手中搶過一支長弓,狂喝一聲:「老子射他們眼睛!」嗤嗤嗤,連環三箭流星趕月一般射了過去。一個漢子驀地長聲慘呼,也不知給射中了哪裡,便即翻身滾下山谷。此時進則生,退則死,本來視若仇敵的鳴鳳山與青蚨幫、錦衣衛人馬這一刻卻攜手並肩地直向山谷上衝來。鄭凌風凝立山下,箭如雨發,連珠價直射上去,過不多時又有一人中箭倒地。

   陳莽蕩又驚又怒,拾起火把又待搶上,卻不妨曾淳大喝一聲,揚手抓起一具死屍拋在了那炮身之上。那死屍上鮮血淋漓,登時將火繩弄得潮了。陳莽蕩這時氣急敗壞地大喝一聲:「誰斬了這廝,賞黃金百兩!」幾個黑衣漢子直撲了過來,這幾人武功都是不俗,曾淳立見不支。

   笑雲這時已經攀到距谷頂不足十餘丈處,又覺身後響起一片衣襟鼓風之聲,卻是陸九霄也縱身從自己頭頂躍了上去。笑雲怒道:「他奶奶的是高手就可以隨便從人家腦袋上蹦來蹦去麼?」忍痛爬上谷頂,早不見了陳莽蕩的蹤影。卻見沈煉石和何競我身形遊走,四五名未及逃走的漢子哎喲、啊也的慘呼不絕,已給砍得臂斷腿折,動彈不得。

   陸九霄上前抱起金秋影的屍身,眼中不由也有淚湧出。他心知若非此人奮不顧身,那第一炮必會先將自己轟死,想起這個自號「不聞、不問、不手軟,不吃、不喝、不歇息」的忠心屬下的諸般好處,更是又痛又怒,揚手抓起一個慘叫不已的黑衣漢子,喝道:「陳莽蕩在何處,他又因何叛我?」

   那漢子昂然不答,卻喃喃自語兩聲,猛地將頭一揚,口中便冒出一灘血來,隨即那臉上肌膚也寸寸撕裂,旋即露出了裡面的森森白骨。陸九霄一驚撒手,一轉眼間那三個未曾斷氣的漢子也服毒而死。何競我驚道:「他們是黑雲城的殺手,難道陳莽蕩早已暗通俺答?嘿嘿,陸先生,原來你我都上了他的大當了。」一回身間卻見袁青山率著葉靈山、辛藏山等聚合堂弟子也已趕到,何競我忽又想起一事,道:「陳莽蕩早叛,須防他對軍餉下手,你們速去鳳尾洞,仔細檢點!」袁青山幾人應了一聲,如飛而去。

   陸九霄這時挺身而起,憤然道:「這廝瞞得老夫好苦,追,追到他定要千刀萬剮!」

   這時人影一晃,鄭凌風也掠上谷頂,「陸兄,」他的聲音竟已微微發顫,「大事不好,適才陳莽蕩那一炮,射殺了東廠閻公公!」

   陸九霄手一顫,金秋影的屍身便摔在了地上,閻公公持掌東廠,也算皇上面前的紅人之一,此時居然喪生在這鳴鳳山下,若是皇上追問起來,又如何擔待?本來算好與陳莽蕩裡應外合,取鳴鳳山、破聚合堂,再將千萬軍餉不聲不響地收入囊中,哪知卻落得如此下場!他開始後悔自己何必屈尊來此趟這個渾水?

   「撤,」他臉上顏色變了幾變,終於揮了揮手,「鄭幫主,咱們暫且回兵青蚨分舵,再作計較!」鄭凌風臉上也是一片黯然,點頭道:「也只得如此了。」二人攜起金秋影屍身,並不與何競我等人打一招呼,便即向谷下縱去。

   何競我眼見他二人下谷後招呼殘兵敗將,臉上卻掠過一絲憂色,向沈煉石道:「小弟怕此二人趁火打劫,這便親自送他們下山。事不宜遲,請沈兄率人追擊陳莽蕩,除惡務盡,必要小心謹慎!」沈煉石仍是一臉怒色,道:「你在此靜候佳音,便到天涯海角也要擒住這廝!」這時喚晴、頑石和尚、陸亮、袁青山等人已經匆匆躍了上來。何競我眼見眾人雖然狼狽,但幸而未受重傷,才略微放心,疾步向谷中掠去。

   「咦,公子哪裡去了?」還是喚晴急呼了一聲。

   沈煉石聞言頓足道:「只怕是先追下去了,大伙跟我走呀!」眾人翻過這個山谷,疾步衝到後寨的大門外,卻見幾個寨兵正自肅然而立。沈煉石上前問他們可曾看到陳莽蕩的去向,那幾人搖頭只是不說,問得急了,才道:「將軍說了,不准說出他的去向!」沈煉石又氣又急,玉盈秀忙道:「你們看到公子曾淳的去向了麼?」才有一個寨兵戰戰兢兢地向西一指,道:「好似向西去了!」柳淑嫻這時指著幾串蜿蜒西去的蹄痕道:「大伙瞧,這裡的馬蹄痕跡是新踩出來的!」

   這時早有聚合堂弟子牽來數匹戰馬,眾人忙縱身上馬。既是追擊陳莽蕩,原來山上兵丁自是不能再用,袁青山率葉靈山去點檢鳳尾洞,何競我又要留守山寨,提防陸九霄反撲。此時便只有沈煉石、笑雲、玉盈秀幾人帶來其他山寨中頑石和尚等人縱馬追去。

   奔不多遠,前面已經分出兩條岔路來。沈煉石在馬上高聲叫道:「從此出關去清水河,走哪條路?」陸亮猶豫道:「一奔鎮川堡,一去助馬堡,其實哪條都行!」沈煉石破口大罵:「當真詭計多端,老夫和頑石和尚追這一條,你們去這一路!」眾人應了一聲,在馬上各道小心,便即催馬分道揚鑣。

   笑雲和玉盈秀並馬疾行,心中還是不敢相信往日豪爽過人的陳莽蕩竟會是蒙古細作。身旁的玉盈秀卻歎道:「當時肖同知在他屋中被殺,咱們恰恰路過,由於咱們來得太快,兇手必然難以逃遠。這其中就有一人也是大有嫌疑,那就是陳莽蕩。他大可以殺人之後再退回內室,待咱們趕來後再裝做睡眼稀鬆之狀的走出來。那時我便對他有所疑心了。」笑雲苦笑道:「秀兒,你這是諸葛馬後課,當時為什麼不說上一聲?」

   「你當我是神仙麼,」玉盈秀也是無可奈何:「那時余獨冰承認人是他殺的,我自是不能多言,再後來余獨冰原形畢露,咱們只道真兇已擒,自然所有的猜疑都煙消雲散了。」說到這裡,忽然哎喲了一聲,道:「聽陳莽蕩適才喊的那兩聲,他和陸九霄、金秋影早有勾結,這錦衣衛細作余獨冰想必早就歸他指使。他那晚射殺余獨冰,不是激於義憤,而是殺人滅口!只是他們為何要殺死葉孤煙和肖同知,那就不得而知了。」

   笑雲將前因後果串在了一起,不由連連點頭:「正是,陳莽蕩一手勾結錦衣衛,一手卻又暗通蒙古俺答,想必是誰給他的好處多,便跟誰走。那晚雙龍口之戰時錦衣衛聯手青蚨幫強攻鳴鳳山,陳莽蕩知道陸九霄、金秋影翻臉無情,只怕要獨吞那筆軍餉,惱怒之下便即引他們入谷,要炸他個粉身碎骨。這人也真是陰狠無比。」

   玉盈秀搖頭道:「他將大帥的衣冠塚設在憩鳳谷,其實早就別有用心了,嘿嘿,借祭奠之機,將曾銑舊部和錦衣衛顯貴一網打盡,這人用心之毒,也當真罕見了。只是他本來是大帥麾下一員幹將,卻不知為何如此喪心病狂?」

   正說著,卻見一人打馬如飛,直竄到前面去了,正是喚晴。笑雲望著她窈窕的背影,知她此刻心急如焚,不由歎道:「也不知公子曾淳怎樣了,他獨自追擊,若是落入陳莽蕩手中,那可是萬萬不妙。」

   忽然一聲馬嘶,前面的喚晴陡然勒住馬匹,卻見前面岔出三條大路,每一條路上都是蹄跡宛然。陸亮奔上前來,不由叫道:「這狗賊又如此故步疑兵!」柳淑嫻道:「中間這一條路上有血跡!」

   喚晴想也不想,催馬道:「我去這一路!」玉盈秀放心不下,也催馬跟上。陸亮苦笑一聲:「任兄弟,還剩下兩條路,我與柳寨主追一路。你刀法高明,只有能者多勞,獨去西邊一路搜尋。」笑雲道一聲好,便即縱馬向西追去。

   才奔出里許,猛然間一串勁風呼嘯,十餘支羽箭疾飛了過來。笑雲急忙揮刀抵擋,一團刀氣湧出,震得那箭四處亂飛。長嘯聲中,笑雲已自馬上飛身而起,直向樹後幾個閃動的人影撲去。人還未曾落地,身後又是一箭射來,那匹馬登時哀鳴一聲,中箭倒地。

   笑雲怒發如狂,一刀劈出,一棵碗口粗細的小樹被攔腰斬斷,樹後竄出四五個持槍的兵丁,瞧那打扮都是陳莽蕩親隨。笑雲怒道:「好呀,都跟著陳莽蕩反了。」當下忍住疼痛舞刀狂攻。那幾個親兵如何是他對手,頃刻之間,手中兵刃全被他揮刀劈落在地。幾人見勢不好,便即四散奔逃,只一人奔得稍慢,給笑雲一把擒住。

   「那陳莽蕩去了何處?」他內力到處,抓得那小兵肩胛骨咯咯作響。那人痛得呲牙咧嘴,道:「咱們都不知陳將軍要去何處,他只是命我們在此守候,見有人來,便用箭射他馬匹,便是何堂主來了也照射不誤!」笑雲怒道:「便是你老娘、你奶奶來了,你也射麼?快說,陳莽蕩可是沿此路跑了?」那小兵痛不可抑,口中兀自叫道:「小人的奶奶早就故去了,就是老娘當真來了也是照射不誤,這陳將軍殺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誰敢不遵他旨意?我沒瞧他走這條路,他倉促佈置完畢,便回山了!」笑雲聽他言語,知這小兵還不知陳莽蕩已叛,想起中間那條路上的血跡,急忙轉身奔回。

   順著中間那條路奔了不多時,便瞧見玉盈秀和喚晴也自望著兩匹傷馬滿面焦急,過去一問才知,卻也遇到了埋伏,給陳莽蕩的親兵射傷了馬匹。喚晴忽然咦了一聲,指著一旁樹梢上的一根麻布條,道:「這是公子所帶的!」玉盈秀應道:「不錯,谷中只有他這孝子才以麻布圍腰!」

   三人認準了路徑,立時如飛趕去。再奔出里許,猛見前面倒著一匹傷馬,地上橫著兩根已經崩斷了的絆馬索。喚晴飛步趕過去,卻在地上拾起一個墨綠色的劍鞘,「糟了,」她的臉色一片煞白,「這是公子的劍鞘,莫非他……」

   「無妨,你瞧這四周樹枝折斷多處,斷口平滑,顯是給利劍所削,」玉盈秀忙安慰道:「地上又有許多腳印錯雜,必是有了一場激戰。想必是陳莽蕩等人不敵退走,公子追了下去。」她回身向笑雲道:「雲哥,你輕功最好,不妨先趕去相助公子,我們隨後便到!」

   笑雲應了一聲,施展平步青雲的身法便向前趕去,身後又響起玉盈秀的一聲叮嚀:「陳莽蕩心狠手毒,務要小心在意!」笑雲應了一聲,平步青雲的步法越奔越快,早將二女遠遠拋在了身後。

   他將渾身勁氣展到極致,兩旁的樹木草石不住價向後飛去,但片刻之後卻牽起了胸腹間的暗傷隱隱發痛,便只得慢下了步子。這般跑跑停停,過不多時,便聽得前面響起一陣磔磔怒笑之聲:「曾公子,這一路之上你幾次想要逃跑,這回又弄傷了馬匹。再這般不老實,休怪我出手不客氣啦!」正是陳莽蕩的聲音。

   笑雲聽這聲音是發自一條岔路之旁,急忙躡足趕過去,只見山巖後倒著一匹傷馬,另有幾人騎在馬上指指點點,其中一人正是陳莽蕩。曾淳這時倒在傷馬之旁動彈不得,顯是已被點中穴道。笑雲見他無恙,心中大喜,想起玉盈秀適才的叮囑,便縮身一旁,先聽聽這幾人要待如何。

   只聽曾淳冷笑道:「陳莽蕩,你奸行敗露,一事無成,此時便逃到俺答那裡,也請不到什麼封賞了,不如乘早一死以謝天下!」陳莽蕩獰笑道:「怎麼一事無成,那筆軍餉雖未到手,但老子在鳳尾洞中早布下了慢雷,嘿嘿,這慢雷可是你老子曾銑的得意之作。過不多時,轟隆一下子,何競我辛辛苦苦籌來的軍餉便會灰飛煙滅了。」曾淳哼了一聲:「慢雷最多會撐一兩柱香的功夫,為何此時還不響?何堂主何等精明,必早已派人詳查鳳尾洞了。」陳莽蕩聞言一怔,慢慢地就變了臉色。他身旁卻有一個蒙面大汗怒道:「陳將軍擒了你這曾銑的狗崽子去見大汗,一般的也是大功一件!」笑雲聽這聲音無比熟悉,但急切之間卻想不起他是誰來了。

   「士可殺不可辱,」曾淳沉聲道,「我便拼卻一死,也難讓你如願!可恨我父帥待你不薄,卻是識人失算,這也算是報應!」陳莽蕩聽了這話,登時大怒起來:「呸,虧你還敢說出他待我不薄的話來。論勇武老子在他帳中應算得第一,論用兵也不會輸於那諸葛辰,若論戰功,老子雖然比不上柳涇源、林謙,怎麼也該在那老邁昏暈的黃克老前面。直娘賊的曾銑就是瞅著老子不順眼,還說我有八分像那三國時的魏延,腦後長了反骨,動不動便賜我一通軍棍。那時老子便常常想,此仇不報,枉自為人!」

   曾淳忍不住冷笑起來:「這麼說父帥不算識人失算,他一不重用你,二不將你列作五虎將,真是慧眼知人!知人得很!」陳莽蕩揚手一鞭,重重抽在他身上,罵道:「慧眼個屁,老子寫信給嚴嵩,告他剋扣軍餉,私通蒙古,他又怎地不知?」曾淳雙目噴火,怒道:「原來是你這狗賊寫的誣告密信!」陳莽蕩見他眼角都欲睜裂,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正是,老子跟著他不得重用,自然要另擇高枝。嚴嵩、陸九霄要除掉曾銑,遣錦衣衛一尋到我,咱們立時一拍即合!」一旁的笑雲也聽得心中砰砰亂跳,暗道:「原來萬事皆因陳莽蕩在大帥曾銑手下不受重用所起,此人貌似豪爽,其實心狹量窄,什麼都做得出來,曾銑想必早看出了這一點,這才久不重用此人。」

   陳莽蕩又道:「信雖是我寫的,這許多計謀卻是嚴嵩布下的。大帥剛死,聚合堂與許多舊部卻都要鬧事,嚴嵩這狗賊便要我假意扯旗造反,以給曾銑做百日祭禮為名,將他們盡數招到一處,聚而殲之!」曾淳哼了一聲:「那你又因何降了蒙古俺答?」

   陳莽蕩和身旁的蒙面大漢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起來:「想知道這個,到大汗跟前自己問去罷!嘿嘿,你此時還待拖延功夫,卻不知老子安排妥當,每一個岔路都有埋伏,不是陷阱就是亂箭。只是若是玉盈秀那幾個美人若是追來,給亂箭射成餡餅,他媽的未免可惜了。」大袖一揚,便向他抓來。

   笑雲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一步竄起,喝道:「陳莽蕩,聚合堂群豪在此!何堂主,他們在這裡,師父,你斷住他後路!」口中胡言亂語,一把刀早向陳莽蕩狠劈過去。陳莽蕩猛一見他也是吃了一驚,急忙揮刃抵擋。他的兵刃卻是一根鑌鐵鋼鞭,揚手一鞭,仗著力大無窮,居然將披雲刀堪堪盪開。

   那蒙面大漢聽了笑雲呼喊,便待縱馬奪路逃命。陳莽蕩卻喝道:「慌張什麼,這小子是孤身一人。此人剛剛受傷,元氣未復,大伙齊上,將他料理了!」到底陳莽蕩久經戰陣,一喝之下威猛十足,幾個正待作鳥獸散的黑衣漢子聞聲一振,刀槍並舉,便齊往笑雲身上殺過來。

   笑雲喝道:「任大俠便是剩下半口氣對付你幾個狗賊也是綽綽有餘!」披雲刀縱橫飛舞,將那幾個漢子的兵刃震得東倒西歪。那蒙面大漢怒道:「老子先料理了曾淳!」揚手一槍,便向曾淳刺去。笑雲大驚,急忙揮刀抵擋,那幾人看出便宜,或刺或砍,便不時往曾淳身上招呼,這一來倒忙得笑雲應付不暇。

   好在這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嬌呼:「公子!」卻是喚晴和玉盈秀已經殺到。笑雲大喜,叫道:「喚晴,快來守住你的淳哥!」揮刀便向那漢子撲去,喝道:「狗賊休走,咱們痛痛快快地再來打過。」一招無涯勢,瀰漫的刀氣如怒雪天降,將他團團圍住。

   那漢子大吃一驚,怪叫聲中,長槍一抖,筆直如線地直刺過來。雙刃相交,那槍被披雲刀高高震起,但笑雲卻也覺槍上生出一股不大不小的黏力,他心中一動,高聲叫道:「鄧烈虹,你這狗賊是鄧烈虹!」那漢子一把扯下面巾,笑道:「任兄弟好記性,還記得你鄧二哥哩。」口中說笑,烈焰槍卻如怪蟒亂舞,招招凶狠。

   笑雲才劈出半招,那傷處又痛起來,十成功力提不起三成,觀瀾九勢的威力登時大減。
匿名
狀態︰ 離線
86
匿名  發表於 2014-12-3 01:19:40
第二十四章 釵折方悔負傾城(2)

   鄧烈虹的功力雖被笑雲吸去大半,但槍法卻是正宗武當功夫,大槍崩、拿、扎、挑,雜以武當以柔克剛的要訣,這一奮力施展倒也不容小窺。這時笑雲身後響起一陣金風,卻是一個黑衣漢子揮刀自後劈到。陳莽蕩鋼鞭一擺,也上前相助。那漢子的刀法源自黑雲城,陳莽蕩的武功卻似是少林一路,經年累月的廝殺便使他身上多了一層狠烈之氣,兼之雙手握鞭,出招狠辣,就更顯得剛猛十足。笑雲身有內傷,不敢過於施力,陳莽蕩有幾次竟然仗著力大,硬接了他幾刀。

   那餘下四個黑衣漢子卻將二女團團圍住。玉盈秀的劍法出自峨嵋化門,以詭譎善變見長,出招飄忽,指南打北。那兩個黑衣漢子見她貌若天仙,心存輕薄,一上來卻給她攻了個措手不及。一人稍有疏忽,給她一劍刺中了右腿「陰谷」穴。但這漢子甚是驍勇,雖然一瘸一拐,刀法卻更見猛惡,這幾個黑衣漢子都非庸手,此時情急拚命,玉盈秀便難再佔得上風。

   這裡面最苦的便是喚晴,玉盈秀還能仗著身法輕靈,起落趨避,她卻要緊挨著曾淳不敢稍退。那兩個漢子疾攻片刻之後,喚晴便已累得嬌喘吁吁,香汗淋漓,若非心月刀法精妙無端,只怕早敗了。

   陳莽蕩眼見己方大佔上風,高聲叫道:「大伙鼓把勁,誰將這兩個小妞拿下了,便賞給他作老婆!」一語才出,那四個漢子精神倍長,刀法愈發狠厲。這一來喚晴更見吃力,心月刀法本來長於變化,但此時奮力擋在曾淳身前,全用以硬碰硬的招數死力抵擋。

   曾淳躺在地上,抬眼間正瞧見喚晴的背影。這婀娜的背影本該是「妝罷立春風」的娉婷雅致,這時卻在疾風暴雨般的刀光中拚力支撐。眼見那細柳腰身在刀濤鋒海中彎轉起合,他心內忽有一種欲哭無淚的痛惜。一個漢子打發了性,驀地著地滾進來,斜起一刀自下而上地直插向喚晴小腹。喚晴收刀疾封,堪堪架開。另一人看出便宜,電閃一刀,劈面砍來,喚晴驚叫一聲,柳腰一折,但閃避稍慢,給這一刀砍去了頭上玉簪,滿頭烏髮立時披散下來。

   笑雲要待轉身去相助喚晴,但那鄧烈虹忽然抽身退出幾步,大槍放長擊遠,直向笑雲下盤刺來。那黑衣人的刀法自成一路,錯落如繁星暴雨,加上陳莽蕩剛猛之極的鋼鞭,這三人出手居然有剛有柔,相得益彰,笑雲急切間就是衝不出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87
匿名  發表於 2014-12-4 01:13:34
第二十四章 釵折方悔負傾城(3)

   曾淳驚叫一聲:「喚晴,不必管我,他們奈何我不得!」喚晴卻道:「你躺著別動!」銀牙一咬,曉紅刀如星河乍瀉,青光閃動之間,居然將那兩個漢子長刀上的疾攻盡數蕩了開去。曾淳有些奇怪,這兩個漢子刀法之猛惡狠辣,連自己都心生寒意,但喚晴怎地就能硬撐住了半步不退?他此時腰下要穴被點,全身只有雙手還能動彈,但偏偏寶劍適才又被陳莽蕩奪去了。愛痛交加之下,曾淳忽然放聲大呼:「何堂主,沈先生,我們在這裡!」他要穴被點,這一聲喊雖然聲音不大,卻也嚇得陳莽蕩幾人心驚肉跳。笑雲大喜,立時揚聲大喊:「師父,弟子在這裡呀,陳莽蕩要逃啦!頑石和尚,陸公子,你們在哪裡?」他內力悠長,鼓氣喝出,更是讓陳莽蕩心驚膽戰。

   立時就有兩道嘯聲分自東西響起,正是頑石和尚和陸亮的聲音。過不多時,只聽一聲長嘯自後遠遠飄來,正是沈煉石的嘯聲。雖然這嘯聲尚遠,但人的名樹的影,陳莽蕩等人膽氣立挫,拚鬥之間便已紛紛遊目四顧,找尋退路。笑雲精神一振,每劈出一刀,便喊一聲「師父來了」,說來也是可笑,這「喊叫大法」倒甚是管用,立時就佔住了六成攻勢。

   猛然間又是一道嘯聲響起:「笑雲,老夫到了!」這聲音較之適才可是近了許多。陳莽蕩面色大變,一步跳出,翻身便躍上了馬去。鄧烈虹見他退了,心下慌張,轉身也待要逃,笑雲這時壓力一輕,一招摧山勢,連環兩刀劈出,一刀砍中那黑衣漢子的左臂,另一刀卻狠狠砍在了鄧烈虹腿上。那漢子中刀之後卻荷荷大吼,猛地疾撲過來,一把將笑雲攔腰抱住,吼道:「鄧先生,你快走!」鄧烈虹一扭頭間,遙遙地已經瞧見了沈煉石的影子,不由魂飛魄散,拖著一條傷腿便向一匹馬奔去。

   這時陳莽蕩卻怪笑一聲:「狗日的曾淳,父債子還,今日咱們作一了斷!」猛然將手一揚,一隻黃橙橙的盒子便擎在了手中。喚晴識得那是余獨冰遺下的霹靂化血雷,登時芳心大顫,想也不想地便橫身撲在了曾淳上。

   與此同時,只聞砰然一聲巨響,眾人只覺眼前紅光驟閃,更有無數絲絲怪響,伴著隨聲炸開的硝煙一起拍在了喚晴身上。陳莽蕩叫聲可惜,縱馬便逃。

   「喚晴──」玉盈秀和任笑雲一起嘶聲大喊。笑雲更覺肝膽寸斷,揚手一刀,將抱著他的漢子砍作兩片,一回頭間,卻瞧見鄧烈虹剛剛爬上馬去。他大喝一聲,拾起那漢子的馬刀疾揮而出,正射在那馬屁股上。那馬吃痛,人立而起,鄧烈虹還未曾坐穩便給摔下馬來。正待掙扎起身,卻給玉盈秀趕上一劍刺中了手腕,那槍登時摔落在地。

   「喚晴!」沈煉石這時已經如飛奔到,眼見喚晴背後鮮血淋漓,不由睚眥欲裂,旋風一轉,斷水刀劃出一道電光直向那幾個漢子捲了過去。一個黑衣漢子躲閃不及,只得揚刀抵擋,但沈煉石怒發如狂之下,這一招「摧山勢」勁氣十足,刀光閃處,這漢子鋼刀立折。這一刀厲若五丁開山,那漢子慘叫半聲,便給這一刀斬斷頭顱,這刀卻毫不停頓,行雲流水一般撞到了第二個漢子的胸前。刀氣到處,那人哼也未哼,胸前肋骨便碎成數段。

   便在此時,身後刀聲颯然,又一人已經撲到,沈煉石霍然回身,向那人大喝一聲。這人本是配合同伴自後夾擊沈煉石,但自己的刀才揚起,兩個同伴便已於瞬間斃命,沈煉石這神威凜凜的回身一喝更如晴空打個霹靂,他一驚之下登時呆若木雞。沈煉石聲出掌到,一掌將他打得衰草一般倒飛出去。沈煉石餘怒未消,狂風一般轉到了鄧烈虹身前,鄧烈虹見他勢若瘋魔,舉手投足之間連斃三人,急將雙手高舉,叫道:「投降投降,小弟投降!沈先生刀下留人!」

   這時曾淳才從一片四散的硝煙中驚醒過來,卻一眼看到倒在身旁的喚晴,霎時間便如掉入一個無底的深洞之中,渾身一片冰冷。「晴兒,」他愣了一愣,才撕心裂腹地哭喊起來,雙掌撐地掙扎過去,一把抱起來,卻覺喚晴的身子軟軟的沒有一點氣力。

   「淳哥,」喚晴這時睜開眼來,純淨的臉上已沒有一點血色,她的聲音也微弱了許多,「你沒事麼?」曾淳覺出雙手一片潮濕,才瞧見喚晴腰上插著四五根尺餘長的鋼針。他的渾身一片冰冷,一顆心更是向那無底的洞裡一直墜下去。剎那間他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只是喃喃道:「晴兒,晴兒……」

   懷中的喚晴忽然變得輕如浮雲,就是這個女子陪著自己燈下填詞月下撫琴,就是這個女子在自己雨中揮劍時撐一把竹傘,在自己孤寂困悶時添上一盞清茗。

   也是這個嬌弱的女子,青田埔上奮袂而起,衝向潮水一般的錦衣衛和鬼卒,卻在刀劍臨頸時投向自己驚鴻一瞥。終於還是這個嬌弱的女子,用這樣柔軟的嬌軀替自己擋住了世上最陰毒最猛烈的暗器!

   「淳哥,你又抱著我了,」她蒼白的臉上這時忽然湧上一層淡淡的紅,「咳咳……再抱得緊些……」曾淳這時心如刀割,只覺心中萬語千言要對她說,但留給自己的時候卻又太少了,這許多話一起湧了上來又不知說什麼是好。他用盡平生氣力緊緊地抱住了她,似乎怕自己抱得稍一鬆懈,她便會離開自己而去。

   這時任笑雲和沈煉石、玉盈秀、頑石和尚幾人都已走了過來。玉盈秀精於歧黃,只望了一眼,便知喚晴已傷重難救,立時珠淚滾滾而落。眾人便團團圍住,見這一對亂世愛侶生離死別,都覺心痛神傷。

   喚晴忽然喘息一聲:「簪子,我的簪子……」曾淳急忙將手深入她秀髮之內,卻只摸出了半截碧玉簪。他記起這玉簪適才拚鬥時被那武士揮刀劈斷了,急忙轉頭四顧。好在那半截就落在身旁的地上。他急忙拾過來,一起塞到她的手裡。喚晴卻只抓住了半支,這半支玉簪入手,她漸漸散亂的明眸忽然閃過一絲光來,「淳哥,你給我買的玉簪……這半截就永遠留在我這裡了。那半截,你……」曾淳一個勁的點頭,自她柔荑之中接過那半截晶瑩剔透的玉簪來,更覺心傷若死。

   見曾淳緊緊握住那半截玉簪,一抹無比亮麗的喜悅就自喚晴的雙眸中閃過。「淳哥,你不知道,有一陣子我好恨你,還有一陣子,我原以為我的心已不在你身上了……但是,直到那晚看到你一個人在月下孤孤單單的樣子,才知道,不是這樣子的、不是這樣子的,我這一輩子總是、總是捨不得你,放不下你的!」她說著發出一聲輕歎,「好想讓你親手為我戴一次簪……」歎息才落,那雙清澈的眸子就一下子黯淡下來。

   只那五根纖長的玉指卻緊緊抓住了那半截玉簪……

   「晴兒!」曾淳狂喊一聲,只覺胸口間的熱血一下子都飛湧上來,這時才想起,她笑她哭她怒她怨,她的喜和憂,也全是為了自己!但她在自己身邊時,自己卻很少有什麼好臉色給她看,直到她就這麼忽然乘風去了,別了,永永遠遠不再回來,永永遠遠將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拋在這塵世間!

   他驀覺一陣天旋地轉,便昏倒在她身上。玉盈秀大驚,急忙上來推拿他人中,將他救醒。曾淳這才緊抱住那漸漸冰冷的嬌軀,慟哭起來。沈煉石眼見喚晴隕命,忽然也有種萬念俱空之感,上前撫著那如雲的秀髮,老淚縱橫。

   一旁的笑雲也是肝腸寸斷,他呆望著喚晴那對望向天際的眸子,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個酷熱卻又神秘的午後。一個率直美麗的女孩平白無故地找到自己,為了求自己相救沈煉石,寧願讓自己稱作媳婦,那晚她更是和自己同屋而眠,朦朧的月光下喚晴那微蹙的秀眉和極淡的微笑似乎還在眼前。

   一轉眼間,笑雲卻又瞥見了喚晴的那只柔荑,那樣纖細那樣圓潤的手指依然緊緊扣住了那半截玉簪。他的心內一陣抽搐,暗道:「喚晴的所作所為無不是為了公子。她的外表不苟言笑,其實內裡又雅好詩書,喜歡的自是公子那樣端正肅穆胸羅錦繡的謙謙公子,似我這般終日胡言亂語,書沒讀過幾本的粗人,其實很難讓她傾心。」

   一隻柔軟的小手就在這時伸了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笑雲無比傷痛的心中才起了一絲暖意。他反過手來,將那只柔荑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8
匿名  發表於 2014-12-5 01:37:15
第二十五章 射虎騰駒朔雁邊(1)

   眾人押著鄧烈虹回到鳴鳳山時,暮色已經降臨。

   鳴鳳山上只有陳莽蕩少數幾人心懷叵測,多數糊里糊塗的邊軍全然蒙在鼓裡,給這位貌忠心毒的首領哄得團團轉。陳莽蕩一去,聚合堂憑著多日來的積威所在,片刻之間便將山上的人心安定。

   何競我才目送著陸九霄、鄭凌風一行黯然遠去,就瞧見葉靈山如飛而來,說到在鳳尾洞中發現慢雷三枚,顯是陳莽蕩等人逃走前佈置匆忙,不及深埋,此時已然拆除了。何競我也深知軍餉不宜久留,心中已有了計較,正待回山,這時卻瞧見滿天夕陽下曾淳、沈煉石一行人悲悲慼戚地迤邐而來。何競我一眼瞧見馬背上喚晴的屍身,登時渾身一震。

   暮色垂下,往日氣勢奪人的聚義廳這會卻如同一個黯然魂銷的老人蹲在夕陽影子裡。

   鄧烈虹給押上堂來後,早就體如篩糠,軟做一團。何競我面籠寒霜,喝道:「陳莽蕩因何降了俺答,你從實著來!」鄧烈虹掙扎起身,哀求道:「何兄,小弟老實作答,那你可要饒我一命。」任笑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身子,喝道:「不千刀萬剮了你,已算是便宜了,你再要囉嗦,我便將這霹靂化血雷在你背後先來上一下子。」

   鄧烈虹知他心痛喚晴之死,也真怕他說到做到,只得老實招認:「是大汗命我潛入中原,與陳莽蕩這直娘賊早早的便見上了面。哪知這廝見了我後,卻比我還要性急,只道那嚴嵩好財,未必會重用他,聽到俺答大汗惜才如命,便起了歸順之心。又過了些時日,剛剛代理大同總兵的仇鸞又以重金賄賂嚴嵩,名正言順地做起了總兵。陳莽蕩得知之後,大罵嚴嵩無恥,說嚴嵩不該對他這個第一個寫信告發曾銑之人無封無賞,卻連著給那畏縮無能的仇鸞封官!這時這陳莽蕩這直娘賊才終於知道,嚴嵩好財,若沒錢孝敬他,怎麼著也是無用。後來陳莽蕩又說,嚴嵩請我在此佈局收拾曾銑舊部和聚合堂也是不懷好意,事後為了獨吞寶藏,他們八成還要殺我陳莽蕩滅口。陳莽蕩這廝是想什麼便做什麼,不但要隨我歸降大汗,更要殺諸位給大汗獻禮,我幾次勸說也是無用……」鄧烈虹開口便將陳莽蕩喚作「直娘賊」,一臉不屑與之為伍的痛憤之色,說到後來忽然悔恨交加,竟痛哭流涕。

   梅道人聽他將自己推得乾乾淨淨,不由惱道:「你自小學武便總撒謊偷懶,這時還敢胡言亂語。嘿嘿,若非你在背後穿針引線,他一人怎能叛降俺答?」跳起來揮拳欲打,卻給眾人按住。鄧烈虹忙道:「他也不是真心歸降大汗,這奸賊一直是腳踏兩隻船,暗中利用余獨冰與陸九霄、嚴嵩一直未曾斷了往來。直到雙龍口那一戰金秋影不顧前約,率強兵攻山,陳莽蕩才知嚴嵩之輩果然不將他放在眼裡,這才起了邪念。也不知他暗中與陸九霄如何約定的,便將這些人一股腦的騙入了憩鳳谷……嘿嘿,不過陸九霄、鄭凌風也不是好相與的,那金秋影一直奉命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任少俠和閻東來比武之時,陳莽蕩悄悄退走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給金秋影看得一清二楚。若非金秋影講義氣不怕死,那一炮必已轟死了陸九霄。」

   何競我沉聲道:「你上山多久了?」鄧烈虹垂下頭來,道:「其實比你何堂主還要早些,只是後來有一次下山,無意中撞上了梅師兄,嘿嘿,實不相瞞,我也眼饞那筆寶藏,便隨他一起去相救公子。哪知卻在山洞中露出了馬腳,給任少俠弄得元氣大傷,便又急急逃上了山來。我易容之後又裝聾作啞,平時常躲在陳莽蕩的擎天堂深居簡出,不但諸位瞧我不出,便連余獨冰也不知我是大汗的親信。」說到這裡,臉上又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詭笑。

   沈煉石喝道:「山上還有沒有黑雲城的武士?」鄧烈虹搖頭道:「全沒了!俺達汗知陳莽蕩有歸降之意後大喜過望,便遣下十個會說流利中原話的黑雲城死士偷偷上了鳴鳳山,歸我二人調遣。但憩鳳谷中給你們斬殺了四個,適才又死傷了餘下幾個,」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是了,那樸南上次來山寨下書也是陳莽蕩一手授意的。他那時還對陸九霄、鄭凌風心存幻想,便出此一招支走了沈先生,只盼著雙龍口之戰中何堂主一人獨木難支,敗在鄭凌風之手。」眾人想想當時情景也是如此,對陳莽蕩心思之密和用心之毒更增憤慨。

   何競我道:「後來樸南自是又設法上山,那一次襲擊喚晴,也自是遵從陳莽蕩的意思了?」鄧烈虹大頭猛點,臉上神色也和眾人一樣的悲憤之極:「正是,陳莽蕩這廝喪心病狂,得知喚晴是鄭凌風之女後便出此陰損之招,只盼以此控制鄭凌風,到俺達汗那裡去邀功請賞。多虧曾公子及時趕到,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玉盈秀問道:「葉孤煙礙著你們什麼事了,余獨冰和陳莽蕩偏要殺他?」鄧烈虹臉上擠出一絲諂媚的笑來:「大小姐心思過人,一問便問到了點子上。實不相瞞,這葉孤煙也他娘的不是什麼好人,他是金秋影插在青牛山的細作。因他在緹騎之中見過余獨冰兩面,便來要挾余獨冰,要那姓余的分他些財寶。余獨冰跟陳莽蕩商議之後,便將他誘入鳳尾洞內殺死了。」笑雲想起那日去青牛山下書時,這葉孤煙的所作所為確是大有可疑之處,不由連連點頭,道:「這廝確是愛財,這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了!」

   一直緘口不言的曾淳這時終於開口問道:「那肖同知又是怎麼回事,不成也降了錦衣衛?」鄧烈虹恭恭敬敬地道:「啟稟公子,肖同知倒是對曾大帥忠心耿耿,他是真正遭了陳莽蕩和余獨冰的毒手。我聽陳莽蕩事後說,他過去與肖同知情同兄弟,無話不談,嘿嘿,壞也壞在這無話不談上。有一次陳莽蕩酒醉之後對肖同知大罵曾大帥不重用他這員猛將,說到要寫密信告他謀反,那時肖同知也就一笑置之。但後來大帥真是因人誣陷坐牢被砍,肖同知這才疑心是陳莽蕩寫的密信。這次上山他便對陳莽蕩刨根問底,後來也不知陳莽蕩說錯了哪句話給他抓住了把柄,竟認定這密告之人便是他了。我記得陳莽蕩笑著對我言道,可恨這呆頭呆腦的肖同知竟然跪地苦求,求我看在他這好兄弟的份上悔過自新。陳莽蕩那時還能隱忍不發,第二晚這肖同知又去求他。陳莽蕩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

   眾人聽到這裡,才哦了一聲,齊道:「原來是陳莽蕩殺的肖同知!」任笑雲和玉盈秀對望一眼,這時才明白那晚肖同知所喊的「便因咱們是好兄弟,我才特來求你」這句話的含意。

   「正是,」鄧烈虹臉上汗水血污粘膩一片,卻絲毫不改憤慨激昂之色,跪在地上口沫橫飛,「後來大伙來得太快,陳莽蕩急切間難以安排屍首,只得將這污水讓余獨冰來趟。余獨冰情急之下便誣肖同知要行刺大帥。哪知道咱們大小姐心細如髮,神機妙算,一眼便看出他這點陰謀。」玉盈秀聽他滿口諛詞潮湧,不由臉上發燒,嗔道:「我替你除了余獨冰,你老人家少了一個對手,心中必是對我萬分感激。」鄧烈虹聽她言語不善,急忙叩頭,口中連道不敢。

   聚義廳中靜了一靜,何競我又道:「那七星風雲會又是怎地回事,俺答和黑雲城主耶律誠翼又有何打算?」

   「這個……七星風雲會之事,也只是前幾日我才知曉的。這等大事,俺答和黑雲城主又如何讓小弟知曉,」鄧烈虹眼見眾人面現怒色,忙又道:「兄弟雖然不知他們居心何在,但覺這兩個東西全是狡猾奸詐之輩,亡我中國之心時時不死,咱兄弟卻也不得不防!」笑雲聽他越說越是近乎,這時居然大咧咧的稱起「咱兄弟」來,忍不住一腳踢過去,罵道:「論起狡猾奸詐,這兩人未必便勝過你,再在這裡稱兄道弟,老子一刀削去你的耳朵!」

   何競我又道:「黑雲城敢將戰書下到嚴嵩那裡,想是自度必勝,他那裡有甚能人?」鄧烈虹的臉上閃過一絲駭異之色,但隨即才將牙一咬,道:「黑雲城內卻是藏龍臥虎,那刀魔耶律誠翼威名遠震,自是不用說了。就說他的兒子、少城主耶律弘,稟賦異人,又如他老爹一般的嗜武如魔,眼下他的刀法已盡得乃父真傳。我……我瞧,聚合五嶽雖然各有所長,只怕還不是他的對手,甚至這人不在任少俠之下!」玉盈秀聽了頗不服氣,嗔道:「胡言亂語,又在這裡替人家大吹法螺!」

   鄧烈虹面現委屈之色:「一字虛言,千刀萬剮!不過任少俠是百年難遇的英才,這耶律弘也只是和他有得一拼而已,當真動手,誰能比得上刀聖親傳的觀瀾九勢?」眼睛轉了轉,又道:「拋下這少城主不說,俺答那裡還有幾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諸位想必不知,眼下的俺答汗那裡已經不是黑雲城的一家天下了。算得上俺答汗紅人的,至少有三家!」

   眾人聽他說起俺答帳下的諸家勢力,都不由凝神細聽。鄧烈虹眼見眾人聚精會神,更是精神大振,道:「黑雲城自是先聲奪人,勢力最穩。除此之外,俺答汗最近兩年寵信一個叫斡兀立的薩滿巫媼,這老婆子常常裝神弄鬼,因與俺答后妃交厚,便恃寵與耶律誠翼明爭暗鬥。」笑雲皺眉道:「什麼是薩滿?」何競我微一沉思,道:「薩滿教流傳於邊陲各部,女真、蒙古等部均信其說。薩滿預言吉凶,蒙古人往往深信不疑,據說成吉思汗活著的時候,便對一個叫騰格理的薩滿言聽計從。」
匿名
狀態︰ 離線
89
匿名  發表於 2014-12-6 00:35:14
第二十五章 射虎騰駒朔雁邊(2)

   「何堂主學究天人,當真是無所不知,」鄧烈虹臉現崇敬之色,又道:「斡兀立這賊婆娘不單常常算這算那,更練得一身邪功,邪氣得緊,據說手下有九個號稱『魔子』的乾兒子,便給人稱作『九子鬼母』!除這兩家之外,半年之前更有個叫青蓮的活佛不知從何而來,這老喇嘛活脫脫的一副菩薩面貌,俺答汗對他奉若神明,一傢伙便封他作了國師。青蓮法王甚少露面,他有個師弟喚作黃葉上人,此人從法王修練的是密宗神功,自稱除了青蓮之外,武功天下無敵。這黃葉上人也是一門心思的好武,與黑雲城主倒是相交甚密。」

   沈煉石忽然以手擊額,叫道:「他說的這兩人是青海密教聖手,人稱『青蓮黃葉』,據說在青海領袖佛、武兩道,地位絕尊,不知怎地卻到了俺答那裡。」眾人聽他也如此一說,心內都是緊了一下。葉靈山卻道:「鄧烈虹,你在這裡替俺答大吹法螺,其實這青蓮、黃葉、斡兀立什麼的,到底有何神通,你從未見過,是不是?」

   鄧烈虹給他說中心事,面上一紅,正待胡言幾句,矇混過關,何競我卻喝道:「你這廝叛國投敵不說,還殘殺我多少聚合堂兄弟,念你這時還算老實,便給你個痛快的吧!」一旁袁青山、辛藏山如狼似虎地撲上,揪起鄧烈虹便走。鄧烈虹賴在地上號啕大哭,向梅道人嘶聲喊叫:「師兄救我,師兄救我呀!」梅道人狠心將頭扭向一旁,不去看他。

   「何堂主,」曾淳這時忽然開口道:「念在此人天良未泯,又是梅道長師弟的份上,能否饒他一命?」袁青山怒道:「公子,這人若是天良未泯,那普天之下豈不全是聖人了?」何競我與曾淳對望一眼,立知他此言必有深意,便道:「鄧烈虹雖然為非作歹,到底不是首惡,念在道長面上,便留你幾日性命,暫且押入後山,再作計較。」鄧烈虹聞言後,面上有一團喜色一閃而過,隨即又是一副懊悔傷痛的模樣。袁青山上前拖死狗一般將他拖了下去。

   再走出聚義廳時,外面已經夜色沉沉了,眾人的心也和這夜色一般,沉暗,陰鬱。山上遭此劇變不說,純真率直清水芙蓉一般的喚晴竟也乘風而去了,大伙心中都是說不出的難受,今夜注定又是一個難眠之夜。

   何競我與沈煉石佇立峰頭,眼望腳下一片沉暗的群峰,默然無言。良久,何競我才道:「老哥,明知不可仍要為之,明知奸佞當權,仍要為國奔波,世間何人癡似你我?」沈煉石歎道:「還是那句話,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咱們只是盡心去做而已。好與歹,智與愚,讓旁人說去罷。嘿,只可惜喚晴了,這丫頭生來就是命苦……」笑雲和玉盈秀分別跟在他二人身後,聽到這裡忍不住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片酸楚的滋味。

   「可惜我晚到一步,這麼著讓她走了,如何對得起她娘阿娟?」沈煉石說到這裡,身子一晃,幾乎不能自持,笑雲急忙上前扶住,卻見他臉上老淚縱橫,面上皺紋似乎一下子又多了不少。饒是笑雲往日伶牙俐齒,這時候卻不知說什麼是好。沈煉石搖了搖頭,緩緩坐在地上,又道:「七星風雲會咱們必要一去,尋到那陳莽蕩,便是在千軍萬馬之中,我也要取他性命!」

   何競我點頭道:「適才我問了公子,他說要放那鄧烈虹逃走,然後順籐摸瓜,找到陳莽蕩的下落!」沈煉石雙目一亮,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曾淳身心俱傷之下,只怕已難當此任了。還是換一個人去。」

   「正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何競我道:「但黑雲城到底怎樣,俺答意欲何為,咱們一無所知。便連他們的老巢在哪裡,咱們也全然不知。若是有個精明強幹之人暗中跟隨鄧烈虹,探出個端詳來,實是一步料敵機先的好棋。只是這人一要武功高強,二要心思機敏,倒好叫人為難!」笑雲聽到這裡,心中一動:「何堂主又要點將了,卻不好開口!」急道:「何堂主,晚輩願往!」何競我才笑道:「此事也非賢侄不可!」

   「不成,」玉盈秀螓首連搖,「雲哥你的傷還沒好,怎地又去冒險?」笑雲苦笑道:「我這傷只差調息一個時辰,這時已無大礙了。你不是說我遇事總是奮不顧身麼,我不去誰去!」玉盈秀目現幽怨,櫻唇一翹,道:「那我隨你去!」何競我扳臉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山上呆著,哪裡也不許去!」

   翌日一早,何競我便將洞中軍餉取出,招呼黃克老等舊部進聚義廳收點軍餉。

   何競我道:「俺答兩下戰書,其意必不在比武,只怕是蠢蠢欲動,又要犯邊。還請各位攜了軍餉即刻離山,回關後精心防範。」各路邊軍收了這雪中送炭的軍餉自是千恩萬謝,黃克老等人想起陳莽蕩喪心病狂的所作所為,痛怒之下,無不放聲痛罵。何競我又道:「陳莽蕩遺在鳴鳳山上的千餘兵馬都是大帥舊部,他們全是受其蒙蔽的大好兒男,也請各家將軍帶歸邊關,使英雄有用武之地!」眾人轟然稱善,當下山上點驗軍餉,分派兵馬,繁忙成了一片。

   直忙到黃昏,數路人馬才準備停當,鳴鳳山上遺留的千餘邊軍也如願分如各路兵馬之中,山上馬嘶人喊,絡繹下山。

   何競我等人送下山去,望著數路邊軍在滿天夕陽下迤邐而去,眾人酸痛的心裡才升起一點點欣慰,要知邊兵親自取餉回堡,尋常毛賊自然不敢打他們主意,而陸九霄身為朝廷命官,也不敢公然自邊兵手中奪取這筆錢財,大帥多時心願,今日終得一了。一旁的葉靈山忽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有罪。這軍餉一去,錦衣衛、青蚨幫再也不會再對咱們死纏爛打了。」梅道人卻道:「這會子他們也沒那個閒心了,閻東來一死,陸九霄此時必然焦頭爛額,再加上虎視眈眈的俺答和黑雲城,他們哪裡顧得上咱們?」

   笑雲當晚要便要依計遠行,他心下有事,便早早地來到玉盈秀的屋中。卻見玉盈秀早已收拾停當,便連她那一身如雪的白衣都換做了一身玄色衣裳。笑雲大喜,低聲道:「我那泰山大人答允了?」玉盈秀面現嬌羞之色,輕聲道:「就會胡說,爹知道我易容追蹤是把好手,況且我在青蚨幫中,還曾學過蒙古話,他心中早願我幫你去的,卻不便說出。」笑雲佯作一臉糊塗之色:「那是為何?」玉盈秀美目流波,玉指在他額頭一點,道:「一男一女,結伴同行,哪有這樣的道理?」笑雲恍然大悟,道:「原來何堂主明著放鄧烈虹下山,讓他做那盜書的蔣干,暗中又放你下山,做那紅拂女。這麼說,他老家人已經答應咱們的事情了?」「什麼事在任大俠嘴中說來,便有三分的不正經,」玉盈秀口中發嗔,面上卻是似笑不笑的神氣,「你不做出幾件讓他歡天喜地的事情來,想也別想!」當下笑雲便讓她給自己易容打扮。

   片刻之間,任笑雲便變成一個面色微黑,唇上微鬚的莊稼漢。玉盈秀則將膚色變得黑紅黑紅,雙眉也掃得粗黑,又在纖腰內塞進去兩團包裹,變成了一個腰粗面紅的農家少女。二人裝束停當,對望之下都覺忍俊不禁。笑雲正色道:「這下子更像是農家小兩口前去趕集。嗯,這一回咱們夫妻出馬,刀劍合壁,必然馬到成功!」

   夜色一起,二人便來到了關押鄧烈虹的石洞之旁。授命看守鄧烈虹的兩個兵丁早接了號令,在一起低聲聊天,說得儘是明日一早便要奉命斬殺鄧烈虹給喚晴祭靈的話,聽得鄧烈虹心驚肉跳。強自忍到深夜,眼見那兩個兵丁倚坐一旁,鼾聲如雷,鄧烈虹不由面現喜色,忽然出手,點了那兩個兵丁的穴道,又將身上黑衣褪下,換做那兵丁衣衫,隨即悄悄下山。

   山上巡哨弟子早得袁青山佈置,變得沒精打采,鄧烈虹一路暢通無阻、順順當當地下了山寨。笑雲和玉盈秀也就一路暢通無阻、順順當當地跟了下來。

   鄧烈虹顯是不知有人追蹤,這時候死裡逃生,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雖然身後的大山黑黝黝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息,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奮力前行。好在他腿上有傷,身後的兩個人跟起來也絲毫不覺費勁。

   下鳴鳳山後鄧烈虹便抄起小路,一直向東,直奔到日頭升起,他才到了一處集鎮。他身上還有些散碎銀子,便買了一匹劣馬,毫不歇息地乘馬東行。任笑雲不識得此處路徑,嘀咕道:「這廝急急渴渴地要去哪裡?」玉盈秀自身上取出地經【古時的地圖】,草草一看,道:「前面快到陽高了,再往北是陽和衛,他莫不是要從那裡出關?」

   果然鄧烈虹一入陽高鎮便急忙尋了一家客棧,當夜便宿在那裡。笑雲和玉盈秀不敢離他過近,遠遠地開了一間房。笑雲讓玉盈秀入屋歇息,自己展開輕功來到他屋外,暗中窺伺。本以為鄧烈虹此時已經人困馬乏,哪知他進了客房並不老實,沒多少時候便命店小二找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娼妓過來。鄧二爺酒足飯飽,便氣勢洶洶地將那娼妓壓在身下,一邊折騰一邊咬牙切齒地道:「你奶奶的沈煉石,你奶奶的何競我,饒是你們奸似鬼,這時也要喝了鄧二爺的洗腳水!喝呀,喝呀!」笑雲不便多瞧,轉身回屋與玉盈秀一說,二人均是又覺好氣又覺好笑。

   第二日鄧烈虹仍是賴在屋中不出,卻有一個滿臉鬍子的漢子給那娼女領著,急急趕來見他。這人倒是對鄧烈虹甚是恭敬,先是獻上一包銀子,又叫來兩個娼女,在屋中一起胡鬧起來。笑雲甚奇,問玉盈秀道:「這狗賊難道不逃命了,只在此胡鬧下去了?」玉盈秀道:「這大鬍子想必也是黑雲城的眼線,他們不慌不忙,倒像是等一個時機,出關的時機!」二人均知此時不能掉以輕心,當下玉盈秀又施易容妙技,將二人的裝束衣著都換了。笑雲成了一個黃臉少年,玉盈秀也改作了男裝。

   果然轉過天來剛過五更天,鄧烈虹便給那大鬍子帶著急急的出了客棧。笑雲和玉盈秀一路跟著,過了陽和衛後,便瞧見從四面八方匯來一道人流,直向一座大城堡湧過去。鄧烈虹夾在人流之中,大搖大擺地便出了關。

   笑雲和玉盈秀心中暗自稱奇,混入人群之中也出了城。隨眾人向前行了片刻,才瞧見在長城外的一處小山坳中居然有一處集市。天才濛濛亮,這裡面卻是商賈雲集,馬嘶牛哞之聲不絕於耳,更有許多耕犁鐵器、米豆雜糧分佈四處。集市中除了許多漢人將各種鐵器和農具吆喝買賣,更多的卻是許多蒙古百姓往來其中,用牛羊馬匹在裡面交易。玉盈秀歎道:「原來這裡是一處秘密的馬市!」笑雲哦了一聲:「這便是何堂主所說的馬市?不是說朝廷早已經明令關閉馬市了麼?」正說著,忽然傳來一陣馬嘶之聲,一隊兵丁縱馬馳來,瞧那破裝劣馬,正是大明的邊兵。眾多蒙古百姓見了大明邊兵也不驚慌,自將隨身攜帶的馬匹和獵物奉上數件。眾兵各自挑了馬匹,將皮衣、馬尾、羔皮等物拋在馬上,一路上順手牽羊,將漢商的布帛綢緞也搜羅不少,這才心滿意足地昂揚而去。

   玉盈秀才笑道:「今日看來,民間私設馬市一直未能禁止,而苦哈哈的邊兵還能從這裡面撈一些好處,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啦!」笑雲皺眉道:「原來蒙古人缺衣少穿,也挺可憐的,他們想弄個集市,跟咱們換些東西,卻也不為過呀!」玉盈秀歎道:「是呀,上面鬥氣,苦的終究還是窮苦百姓!」笑雲正瞧得發呆,玉盈秀卻向遠處的鄧烈虹一指:「你盯住那廝!」自取出銀錢,向一個蒙古老嫗買了兩身蒙古衣衫。卻見鄧烈虹買了馬匹,一路穿出馬市,直奔北地而去。二人便也買了兩匹馬,悄悄跟了過去。

   出得馬市,一路向北,腳下便全是厚重的黃土,二人不敢靠得過近,便遠遠綴著。卻見鄧烈虹折向西行,又縱馬奔了大半日,眼前綠草才漸漸多起來。再走片刻,眼望遠處氈帳座座,二人才知已經到了草原。

   任笑雲生在京師,玉盈秀長在江南,何曾見過如此青翠如此浩瀚的大草原。兩個人放眼望去,登時給川流不息的綠色打了個措手不及,但覺眼目所及,都是望不盡的綠。舒展著強勁的生命力的叢叢碧草一直伸展到遠處的群山腳下,恰似一片油綠油綠的海洋,各色數不盡的野花、潔白的羊群和座座饅頭狀的氈帳便如彩霞和白雲一般點綴在這一片綠海之中。撲鼻的青草氣息和馥郁花香迎面襲來,更令二人陶然欲醉。

   峨嵋化字門的追蹤之術天下無雙,更兼這野草高可沒膝,二人棄了馬匹,在草中躲躲閃閃,也未給鄧烈虹發覺。玉盈秀取出蒙古人的衣帽,二人匆匆套在身上,這才接著追行。跟著鄧烈虹一路向西北疾行了片刻,便見他鑽入了一座氈帳之中。

    笑雲向玉盈秀使個顏色,二人展開輕功,從後面遠遠地竄了過去。那氈帳以毛氈製成,中撐柳木,外塗石灰,除了頂端的一個天窗,四面均是密不透風。這一來二人伏在氈帳之外的草叢之中,雖是難以瞧見帳內的景象,卻也不必擔心給氈帳中人發覺。這個帳子極是軒敞,想必裡面坐上三四十人也是無妨,但笑雲運起納鬥神功,裡面的談話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卻聽鄧烈虹大咧咧地道:「蕭壇主還沒到麼?」一個低沉的漢人聲音道:「蕭壇主老了,前兩日陳莽蕩一回來,便坐了他這位子。」鄧烈虹冷笑一聲:「是我拚死保著陳莽蕩逃出來的,他卻回來後又是陞官又是快活!他人在哪裡?」那人忙道:「陳壇主昨晚給城主叫去議事,起得晚了,一會兒便到,這時先讓小人陪您喝上幾杯。」

   跟著就有嘩嘩的倒酒之聲伴著鄧烈虹的罵罵咧咧:「陳莽蕩這雜種,我這救命恩人一回來,他卻擺起架子來了。」那人也忙著陪笑:「前日陳壇主接到孫大鬍子的傳信,得知您老脫險,歡喜得不得了,今日特命小弟陪好您老。說到他來了之後若是見您沒喝醉,便要賞小弟三十軍棍!」鄧烈虹哈哈大笑:「這三十軍棍是陳莽蕩在曾銑那裡常吃的,卻不知咱們大汗這裡興吃鞭子……」一語未畢,帳內忽又響起一下酒杯撞地之聲,鄧烈虹怒喝道:「賊小子,酒裡放了什麼?」笑雲和玉盈秀聽他的聲音變得慘厲無比,也是相視變色。
匿名
狀態︰ 離線
90
匿名  發表於 2014-12-8 02:27:46
第二十五章 射虎騰駒朔雁邊(3)

   那人冷笑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尋常的烈性毒藥七步斷腸紅罷了!陳壇主說,便是因你貪生怕死,才累得他一事無成。耶律城主大怒,便賜你一死!」鄧烈虹氣急敗壞地狂叫一聲:「他、血口噴……」那最後一個字未曾脫口,帳內就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杯盤墜地和垂死掙扎之聲。

   笑雲實在想不到奸猾無恥的鄧烈虹就這麼糊里糊塗地喪了命,不由苦笑道:「當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陳莽蕩的一句話就要了這廝的狗命!」玉盈秀低聲道:「陳莽蕩過不多時便會前來,咱們進帳去打翻了那廝,在裡面等他。」

   二人站起身來,正待進帳。猛然身後金風颯然,一支羽箭已自後疾射而到。笑雲咦了一聲,反手一抓,已將那箭牢牢抓在手中,便在此時卻覺身後一陣腥臭伴著野獸的低吼傳來,身後的玉盈秀卻啊的驚叫一聲:「豹子!」

   果然一隻五彩斑斕的野豹這時自後疾竄了過來,在這豹子之後又有一彪人馬嘶聲喊叫,縱馬追來。人馬中領頭的卻是一個濃眉紅面的錦衣少年,瞧他張弓搭箭,奮勇向前,適才那一箭必是他射偏了所致。玉盈秀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野獸,眼見那豹子閃來,立時便縮身躲在笑雲身後。笑雲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等猛獸,急忙拔出刀來,嚴陣以待。

   這時弓響箭鳴,那少年又發一箭。這一箭射得又準又穩,直射入那豹子的後臀之中。那豹子吃痛,狂叫一聲,猛然反身向那少年撲去。少年正自躍馬如飛而來,立時給這豹子迎個正著,那馬雖然神駿,但眼見這等巨豹撲來,立時驚了,長嘶之中人立而起,一下子便將那少年掀下馬來。

   那少年卻並不驚慌,在地上打了個滾,反手抽箭,卻抽了個空。後面的一群蒙古大漢縱馬奔來,一起揚聲大吼,卻並不出手相助。便在此時,那紅著眼的豹子已經向那少年撲了過去。

   笑雲叫聲不好,反手將手中的羽箭疾揮而出,這一箭在他驚人內力的灌注之下,勁勢奇猛,噗的一聲,從那豹子後腿之中插入,居然直沒入羽。那豹子震天震地的吼一聲,原地打個旋,攪起一陣狂風,猛地向笑雲撲來。笑雲知道玉盈秀就在身後,不敢避讓,踏上一步運刀劈出,驚急之下這一招「摧山勢」使得剛猛十足,一刀竟將那花斑豹的腦袋自下頜斬作兩段。

   那豹子的半聲嘶吼也被這一刀硬聲聲斬斷,碩大的身子更給刀氣震得翻了起來,在地上打一個滾,就一動不動了。

   馬上的一眾蒙古大漢眼見他一刀將這豹子腦袋劈做兩片,無不喝彩。這時一個肩厚腰圓的黑衣大漢騎著一匹黃驃馬自後趕到,直馳到笑雲眼前飛身躍下,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嘰裡咕嚕的說了幾句蒙語。笑雲渾然不解,但瞧他神色知道是在誇讚自己,便也笑嘻嘻地向他點頭。

   那漢子見他不通蒙語,便以漢語笑道:「小兄弟好刀法,你叫甚麼名字,到這草原上多久了?」笑雲嘿嘿笑了兩聲,隨口道:「兄弟何小伍,一直跟著我爹在馬市上面混營生。前些日子爹死了,便帶著我未過門的老婆來此撞撞運氣,想買幾匹好馬回去!」他剛知馬市之名,便張口胡言,倒也天衣無縫,至於「何小伍」這名字,卻是將原來的「小伍」之名,臨時加上了玉盈秀該姓的「何」姓。

   玉盈秀女伴男裝,並未多做掩飾,那大漢一眼便已瞧出,見笑雲直接說出這是沒過門的老婆,不由連連點頭,對他的話毫不懷疑。「唔,好!何兄弟既是初來草原,便不要走了。有道是草肥的地方鳥兒多,善良的人家朋友多,」他上前拍著笑雲的肩頭道,「草原之上的朋友最重英雄,何況你救了我的孩子。走,咱們喝酒去呀!」一揮手,身後的大漢便牽來兩匹好馬。

   笑雲見這人熱情似火,絲毫不容自己推辭,一轉眼間,又見玉盈秀輕輕點頭,便和她翻身上馬。黑衣大漢興高采烈,命人將那豹子拖到馬上,當先領路,便向山坳間的那處馬市馳去。那時候蒙古人遊牧不耕,也無固定市鎮,酒樓店舖自然也沒有,在這馬市之側卻有一處漢人經營的酒肆。雖然只是一處大草棚,卻因獨一無二,生意倒也不錯。

   那店主赤膊光頭,模樣甚是彪悍,見了那大漢卻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少城主,您來了!」那漢子點頭笑道:「今日我作東,進來喝酒的都有份,帳全算在我頭上!」大草棚內坐著十餘位漢蒙客商聞言立時轟然叫好。

   「原來你是黑雲城的少城主?」笑雲聞言一驚,剛剛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問了一句。「在下正是耶律弘,」那大漢點頭微笑,「黑雲城什麼的,全是你們漢人亂傳的,你瞧我們哪裡有什麼城呀鎮的?我們草原上只有氈帳,我們蒙古人是住在帳篷裡的。成吉思可汗便曾說過,有一天我的子嗣們不再自在遊牧,卻住進用污泥造成的房屋時,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

   笑雲見他笑得爽朗,也跟著笑了一笑,卻仍是忍不住問:「氈帳我倒是見了不少,但都是白色的,照例漢人該傳做『白雲城』才對呀!」玉盈秀聞言便在一旁侉聲侉氣的幫腔:「聽說耶律城主專門將武功高強的漢人擒來,鎖在一堆黑色的氈帳之中,『黑雲城』三字便是這麼傳開的!」耶律弘聞言面色微變,隨即岔開了話題:「咱們這裡沒有城,也沒有鎮,牧人活得苦呀,大草原上只能指著老天吃飯,一遇雪雨乾旱,牲畜大批死亡,咱們就會立時缺衣少穿。更有的為了活命便不得不賣掉親生兒子來換些食物。」

   笑雲一愣,適才在草原上也見了不少衣裳殘破的窮苦牧民,這時聽耶律弘一說,心下更增感慨:「原來在我心中,蒙古人個個窮凶極惡,除了打仗,便是花天酒地的尋歡作樂。想不到他們卻活得這般辛苦!」想起玉盈秀所說的馬市之說,便笑道:「好在還有馬市,大家各取所需,還能將就著過!」

   耶律弘卻歎道:「春荒時,咱牧民的一頭牛在馬市是只能換漢人的一石米豆,便是這等不公的馬市,時時以天朝自居的漢人皇帝也總是當作一種施捨,動不動就下旨關閉。嘿嘿,他膽敢閉市,咱們就揮兵打他。」說話之間早有人將酒滿上,耶律弘抬手一讓,先舉杯飲了。

   笑雲將酒飲了一口,卻皺眉道:「漢天子不開馬市,難道你們就捋起袖子便打麼?」耶律弘一愣,隨即道:「他不讓咱過上好日子,咱就揮兵打他。用你們漢人的話講,這叫天經地義,又有何不可?」笑雲隱約覺得他這話大不對頭,卻又不知從何辯起,一旁的玉盈秀卻歎道:「這麼打來打去,苦的便只是兩邊的窮苦百姓!」耶律弘又是一愣,忍不住將手在桌子上一拍,道:「說得好,但盼著有一日再無征戰!」向店主叫道:「祁三,將我放在你這裡的上等馬奶酒拿來。」

   祁三拎過一個羊皮渾脫,捧過來滿上了兩大碗。耶律弘舉起碗來道:「嘗嘗咱們蒙古的馬奶酒!」酒囊打開,先有一股甜香直竄了上來,但笑雲瞧那碗中之酒色澤微黑,不由微微皺眉。耶律弘見他望著那黑酒發呆,不由笑道:「馬奶本是白色,但作成酒就以黑色為上乘,酒越清,色越黑,喝起來味道越醇!」說罷將酒碗和笑雲對撞一下,昂首飲了。

   笑雲也昂首盡了一碗,酒一入口,但覺清涼香軟,別有滋味,不由大呼好酒!耶律弘見他酒風甚豪,心下更喜,道:「原來何兄弟倒是好酒量。」一連聲地催促店家倒酒。笑雲內功精深,常常久飲不醉,這時興致一起,酒到杯乾,片刻之間便和他對飲了十餘碗酒。

   一旁喝酒的漢子都瞧得呆了,若非這飲酒的是草原上聲名素盛的少城主,他們早聚上來看個究竟了。酒至半酣,笑雲才問:「少城主,適才你孩子獨自射獵遇險,怎麼你們干瞧著卻不出手?」

   「蒙古人本來只有名沒有姓,只因我爹敬佩契丹名臣耶律楚才,才起了耶律這麼一個姓。其實我家原屬亦乞列思部族,是世世代代的蒙古好漢,」耶律弘笑道:「我家的規矩,男孩到了十五歲,便要到深山之中獨自打一個熊、豹般的大獵物,旁人不得出手相助。若相助一插一箭,這孩子長大後便沒出息!哪知我手下這些弟兄沒頭腦,只記得不准出手,卻險些害了這孩子性命。那時我離得太遠,若非兄弟你這一箭,真是不堪設想。」又叫那孩子上前謝恩。笑雲心下暗自納悶:「這家規好生怪異,這麼長大的孩子自然兇猛異常,怪不得朝廷和他們一打仗就輸!」

   耶律弘說蒙古人崇尚白色,這孩子的單名便喚作一個「白」字。耶律白已經滿心歡喜地向笑雲跪地叩頭,笑雲瞧他虎頭虎腦的,特別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純真無邪,望著這雙無憂無慮的眼睛,笑雲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悠哉游哉的童年時光,口中笑道:「夠了夠了,你這位公子年少勇武,便沒我那一箭,一隻豹子也奈何他不得。」

   耶律弘又問笑雲的刀法是跟誰學的,今後有何打算。笑雲支吾道:「這門刀法麼,是老何家三輩單傳。我老爹無甚名氣,便說了你也未必知曉。」耶律弘連稱可惜。玉盈秀忽然張大眼睛地道:「昨日聽在衙門裡當差的孫二叔說,朝廷要招募武功好的人去蒙古大青山下應什麼『七星風雲會』,少城主既然說你刀法好,你不妨去碰碰運氣!」

   耶律弘聽了「七星風雲會」這幾個字面色陡變,正待言語,忽然聽得草棚外一聲馬嘶,立時草棚內的人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耶律弘雙眉一揚,道:「這裡又要選戰駒了,兄弟,咱們且來瞧瞧熱鬧。」攜著笑雲的手興高采烈地走到草棚之外。

   只見對面一座高坡之上栓著一匹戰馬,山下齊刷刷地排著無數馬駒,幾個破衣牧民正自往來忙碌。耶律弘見笑雲一臉錯愕,便笑道:「咱們蒙古人一輩子離不開馬,更離不開戰馬,選馬重在選駒。每年秋前都要在各處選駒。你瞧那山頂上面立著的是母馬,待會它長嘶一聲,下面的馬駒便會拚力上山,先到的便會選作戰馬!這樣選出的戰馬脊背有力,最能忍饑耐勞,便在水草不足之時,也能連著打上他七八天仗。」

   玉盈秀這時卻聽一個僕從以蒙語低聲提醒道:「少城主,你跟那五魔子定的約會可要誤了?」耶律弘將手一擺,叫道:「什麼事比得上選戰駒要緊?讓那廝多等幾時就是!」又轉頭對笑雲道:「咱們蒙古人常說人生的最大不幸便是:少年的時候離開了父親;在中途的時候離開了馬。你就可知道咱蒙古人有多好馬了。」

   正說著,卻聞得山下有人將旗子一揚,山頂的母馬便嘶叫起來,山下早有一排六隻小馬駒子應聲直向山頂奔去。山下眾人一起鼓噪,六駒之中有兩隻奮勇爭先,當先奔騰向上,立時便給牧人領到了一旁。過不多時,又有六匹小馬迎著母馬的嘶叫奔出……

   笑雲本來性喜熱鬧,在鳴鳳山上除了玉盈秀能為他帶來歡樂之外簡直是毫無樂子可尋,今日看了這個新鮮無比的蒙古選駒不由大呼過癮,連連拍手叫好。正瞧得熱鬧,忽聽得身後響起一聲怪笑:「少城主有約不赴,卻躲在這裡做這閒人!」

   眾人一驚回頭,卻見一個頭戴鷹羽高帽的青年漢子不知何時到了身後,這人一身不男不女的衣裙上綴滿了銅鏡銀鈴,再配上一張白慘慘的臉孔,瞧上去說不出的邪氣。這怪人一到,四周眉飛色舞觀瞧選馬的看客無不如見鬼魅,立時誠惶誠恐地四散退開,只剩下了耶律弘、任笑雲一行數人。

   「原來是魔家老五!」耶律弘冷笑一聲,「你性子倒急,居然尋到此處!也罷,咱們的比武在哪裡都是一樣,這就動手吧!」那青年陰森森地點頭道:「老子就是瞧不起黑雲城的囂張氣焰!你帶的人倒是不少,要不要一擁而上?」耶律弘道:「孔雀愛惜尾巴,好人珍惜名譽。對付你還用得著倚多為勝麼?」轉頭對笑雲笑道:「兄弟,我這裡還有一個小約會,你且在一旁看看熱鬧!」揮手讓眾人退開,大草棚前便空出一片空地來。

   笑雲低聲問那店主祁三:「這魔家老五是何人?」祁三面現驚恐之色,就聲音壓得不能再低:「這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九子之一,人稱五魔子,據說神通廣大得緊。」笑雲想起鄧烈虹所說的和刀魔耶律誠翼分庭抗禮的九子鬼母,心下登時來了興致,暗道:「刀魔耶律誠翼和這九子鬼母的武功路數到底如何,咱們從未瞧過,這會正好見識一下!」

   驀地只聞五魔子一聲怪叫,身子霍然一伏,一根鹿角枴杖已經急向耶律弘擊到。耶律弘冷哼一聲,腕子疾揚,一把長刀及時揮起。刀杖相交,發出有若裂棉般的一聲怪響,五魔子的身子已經遠遠蕩了出去。笑雲眼見耶律弘這一刀沉穩迅疾,後發先至,不由暗自叫了聲好。

   五魔子的身子在半空中一個轉折,忽然又詭異無比地蕩了過來,人在半空,鹿角杖忽向耶律弘的頭頂奇詭無比地連擊三杖。玉盈秀見他居然在空中有若鬼魅般地隨意圓轉,也不由啊的一叫。耶律弘揚眉展腕,再出一刀,只一刀就立時將這三杖盡數封住。

   兩個人身子翻轉,已經戰在一處。這五魔子招式飄忽狠辣,兼之身上零零碎碎的一大串銅鏡銀鈴隨著他進退攻守發出陣陣怪響,更增詭異之氣。玉盈秀凝神瞧了片刻,低聲在笑雲耳邊道:「這人武功倒和林惜幽有幾分相似!」笑雲點了點頭,卻道:「少城主的武功更高,他還留著七八分功力呢,想是盼著這五魔子知難而退。」

   但五魔子招招進逼,絲毫沒有退意。忽聽得耶律弘大喝一聲:「小心,這一刀我斬你帽上鷹羽!」一語未畢,五魔子頭上羽翎紛飛,兩三根鷹羽隨刀落下。眾人見這一刀驚快如電,不由一起大勝喝彩。彩聲未落,耶律弘又喝一聲:「斬你裙上銀鈴!」聲出刀到,嘩啦啦一響,一串銀鈴已經飛上半空。旁觀眾人看得眼花繚亂,不由一起大聲鼓噪,事到如此,這一場比武已是勝負分明。

   猛然間只聞五魔子一聲氣急敗壞的怪叫,身子一縱,急向呆立一旁的耶律白撲到,手一揚,一串疾雨般的銀針已經撲面襲了過去。耶律弘實在想不到他窘迫之下會對一個孩子下毒手,急忙自後撲來,五魔子怪笑聲中,反手又是一把銀針向他射出。

   兩把銀針分射父子二人,都是快如閃電。

   笑雲叫聲不好,想也不想地飛身射出,一把將耶律白攔腰抱起,披雲刀疾揮一招「望海勢」,一股勁風登時將銀針逼得盡數倒捲過去,五魔子慘叫聲中,已被一把銀針盡數射中。便在此時,耶律弘也以自身刀氣震散了銀針。五魔子身子剛剛摔落在地,笑雲已經提刀撲上,喝道:「人家手上留情,你卻對個孩子下手。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還不一刀宰了!」揮刀便待斬下。「且慢!」耶律弘面色蒼白,卻叫了一聲:「兄弟,還是饒他一命!」五魔子自地上掙扎起身,忿忿盯了笑雲兩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笑雲這才放下那孩子,笑道:「好孩子,沒事嘍,沒嚇著我們好孩子麼!」耶律白的小臉漲得紅紅的,叫道:「我爺爺是草原上的不敗戰神,爺爺告訴我,耶律家的人,自小便不知道害怕!」但瞧他神態輕鬆,顯是毫無懼怕之意。

   「白兒,胡說什麼,還不謝過叔叔的救命大恩!」耶律弘這時面上已經回復了先前的豪氣,走過來挽住笑雲的手,笑道:「似你這等武功的,便是我也是頭一次遇到。你兩次救這孩子性命,若是不嫌,咱們就拜做結義兄弟如何?」若是在初見之時,笑雲決不會答允,但此時他酒已喝了不少,又和他傾心交談多時,聞言後立時滿胸豪氣翻湧,想也不想地便道:「好,能有你這大哥,當真是小弟平生大幸!」玉盈秀面容一變,要待阻止,已然不及。當下兩個人便在大草棚前依著漢人規矩插土為香,八拜為交。再站起身來時,不由相視而笑,手挽手地走進了酒肆之中。

   耶律弘揮手遣散草棚內的眾多酒客,又命手下人在棚外四處守望,這才道:「兄弟,以你這等武功若是前去應徵那七星風雲會,只怕一去便中,只是我勸你萬萬不可前去!」

   笑雲見他神色鄭重,心下一動,便道:「我們漢人都講究博個封妻蔭子,我這一身武功埋沒已久,等了這多年才有這麼一個機會,如何不去?大哥這麼說,莫非是你們早有了必勝的法子?」「必勝的法子倒是沒有,」耶律弘沉吟片刻,終於咬了咬牙,道:「也罷,我說與你聽,兄弟可萬勿外傳!」見笑雲鄭重點頭,才低聲道:「我在大汗眼前效力已久,我猜咱們大汗定下這七星風雲會說不定只是一個幌子,想必是要借這比武之機,出兵直取大同。我看這一次大汗是下了狠心,漢天子若不答應大開馬市,咱們就一傢伙打到他的皇城根下!」

   笑雲面色大變,正待言語,忽然一個蒙古大漢匆匆跑來,急在耶律弘耳邊嘀咕幾句,耶律弘也是濃眉一皺,對笑雲道:「兄弟,本要留你在此地快活幾日,哪知你傷了那五魔子,他師父斡兀立已經跑到大汗跟前告狀去了。大汗最恨漢人毆打蒙古人,何況你打傷的還是他眼前紅人的徒弟,」一揮手叫人捧上一包金銀,打開來道:「兄弟且速回漢地,等大汗消了火,再來看我。我在大汗跟前美言幾句,憑你武功,自不愁封妻蔭子!」

   笑雲卻對那白花花的金銀瞧也不瞧,站起身來,道:「是,兄弟便暫避一時,待避過風頭,自會來瞧哥哥。這些金銀兄弟卻用不著!」耶律弘見他重義輕財,心下更喜,出門挑了兩匹好馬送他,更親自催馬送出好遠。

   二人並馬疾行,耶律弘兀自在他耳邊低聲囑咐:「兄弟,大青山下凶險得緊,你萬勿一時衝動,前去赴那七星風雲會!」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30 02:01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