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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布衣祺]空顏(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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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39: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在下李安然

  柳無痕在一個荒落的村莊頭的茶攤上小憩。一個醜陋的少女推著一個鬚髮潔白的老人在村口賣茶,生意慘淡,他們面色從容,絢麗的夕陽就在他們的身後,漫天是飛揚的彩雲。

  很靜謐,不遠處的山坡上有成群的下山的牛羊,村落裡升起了炊煙。

  那老人很閒適地坐在他身邊喝茶,淡淡地對他笑道,「兄台是在找我吧,在下李安然。」

  柳無痕幾乎噴了茶,手裡的茶盞滑下去被李安然接住。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李安然,半天說不出話。

  李安然笑了,靜靜地看了眼炫美的天空,說道,「明天會是好天氣。」

  柳無痕有些木訥地望了望天,重複道,「是,明天是好天氣。」

  李安然笑得很乾淨,在他蒼老外表的襯映下,他笑得溫和得幾乎有幾分慈祥。柳無痕怎麼想怎麼荒謬,一個尋找李安然的人,竟然是被李安然找到,他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只是感慨道,「都說李安然好姿儀,而今閣下一副蒼老的樣子,殘疾,可還是好姿儀。」

  李安然道,「兄台過獎了,在下從來沒見過兄台這樣的追蹤高手,請否請教尊姓大名。」

  柳無痕道,「在下慚愧,無名者柳無痕。」

  李安然笑道,「無名者才應該做追蹤,我要是露出我的本來面目,怕是不出一天就成閣下落網之魚了。」

  柳無痕忍不住就笑了。

  李安然呷了口茶,望了眼路旁的小野菊,輕輕地趕走靠近的蒼蠅。柳無痕很好奇,忍不住道,「敢問,閣下你發現我多久了?你怎麼發現就是我?」

  難道他隱藏的不好嗎?天下人沒人認識他,沒人知道他是追蹤高手,李安然怎麼發現的?柳無痕對這件事有點耿耿於懷。

  李安然道,「我從暗道出來其實活動範圍就那麼大,自然很容易發現閣下。像閣下這樣的追蹤高手,不是來找我的,還會是來找誰。」

  柳無痕猛地喝乾一口茶,仰天歎氣。

  身外是世外桃源般恬淡寧靜的田園夕陽。村口一棵兩人合抱的古槐,灑下一片濃蔭,傳來晚歸的鳥「唧」地一聲叫。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這樣的傍晚,讓李安然很容易想起童年,想起那個貧瘠寧靜的小山村,想起嚴厲又慈愛的孟伯伯。

  孟伯伯常常在傍晚的時候,在園子裡煮他的老茶。

  李安然清清靜靜地喝茶,但是其實李若萱很緊張。

  哥哥說要殺了這個人,可是哥哥突然和老朋友一樣,和那位追蹤高手喝起茶來。

  李若萱不知道那個人除了追蹤,武功厲害不厲害,總而言之她很害怕,因為哥哥說,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大殺戮。

  哥哥和自己說話,總是很輕鬆隨意,但她也可以感知,哥哥的決定,很沉重。

  柳無痕看到了李若萱的焦灼。他當然也明白。李安然肯主動來到自己身邊,這就說明,李安然必須要他死,否則,和李安然有了近距離的接近後,李安然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

  只是,殺了自己,也是需要本事的。他不懷疑李安然現在有這樣的本事,因為無需內力,李安然手裡的黑盒子,對準了自己。

  柳無痕很清晰地知道,那黑盒子就是李安然要殺掉他的利器。

  柳無痕靜靜地喝茶,對著李安然笑。他對李安然道,「我只是喜歡研究追蹤術,對我來說,這一生毫無樂趣,除了追蹤術。」

  李安然笑,哦了一聲。

  柳無痕道,「我追蹤你,只是因為你引起了我的興趣。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五師兄這麼難過,我從來想不到,他也會被人弄得半死不活。」

  李安然喝茶不語。柳無痕道,「我找了你這麼久,真的時時刻刻都想能見到你,問問你,為什麼你掩藏得那麼好,還以為見到你是我自己千辛萬苦的結果,不想是,你發現了我。」

  李安然在聽。柳無痕苦笑道,「死並不可怕,尤其是死在你李安然的手裡,我只是不明白,茫茫人海我們相互交錯,為什麼你發現我而我沒有發現你,你一定要告訴你,否則我死不瞑目。」

  李安然的手指輕輕地敲了敲桌面,說道,「我們第一次相遇,在我出暗道的第十天,中午,你從街頭過,我在街邊客棧的房間裡看到了你,你目不斜視,看似平常,卻將身邊的一切納入眼底。我就知道你是追蹤高手,是在找我的。我發現你並不是因為我比你多高明,只是上蒼給了我一個好機會,我可以看到你,你卻看不到我,如此而已。」

  柳無痕突然深深失落,喃喃道,「只是因為上蒼沒有給我機會嗎?如此而已嗎,真是就如此而已嗎?」

  李安然道,「如此而已。」

  柳無痕道,「不!你看到了我,認出我是追蹤高手,即便你隱藏在房間裡,我也應該有所察覺……」

  李安然道,「你在街上走,有意無意看你的人很多,我離你距離遠,你是很難察覺的。」

  柳無痕苦笑道,「我柳無痕一生刻苦鑽研追蹤術,不聞名於江湖,未舒展過懷抱,孜孜以求,從來不敢懈怠。自認追蹤術天下第一,而今敗於你手,而你,雖然名動江湖,卻從來不以追蹤術聞名,我敗,雖心有不甘,卻也實在服氣。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李安然道,「殺你,只是為了你不再追蹤我,今日你我一接近,我日後若想掩藏,就再也難逃你手,所以柳兄,得罪了!」

  李安然扣動黑盒子,李若萱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柳無痕的身體一震,盯著李安然,嘴角緩緩地扯動,竟然是笑了。

  他笑著歎了口氣,說道,「誰能知道呢,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人生真的是奇妙啊,哈哈。」

  他伏在桌子上。李安然對身後的李若萱道,「我們走。」

  暮色蒼蒼涼涼,李若萱有一剎那的遲疑,問道,「哥哥,往哪兒走?」

  李安然道,「去鎮上。我們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的飯館。」

  李若萱道,「為什麼?」

  李安然笑道,「我們從暗道裡帶出那麼多銀子,總得花一花啊!」

  李若萱道,「不會是,我們很快就要死了,你要在死前犒勞一下我,哄哄我吧。」

  李安然道,「你個烏鴉嘴,能不能說點好聽的,誰說我們一定死了?就算是,我們穿得漂漂亮亮,吃得酒足飯飽去死,總比髒兮兮在這荒野村落裡被殺強百倍吧。」

  李若萱推著李安然快步走。忍不住回頭看暮色中的村落。他們在這村落裡住了七天了,可能是出於對即將到來危險的恐懼,李若萱突然很留戀,村裡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生活。

  甩出一張銀票,李安然竟然買下了整家客棧。掌櫃的看著直瞪眼,五千兩銀子,乖乖,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

  李安然沐浴更衣,他出來時,竟然是毫無隱藏,露出的是他原原本本的真容。

  他依然很帥,依然穿著一身白衣。他頭髮梳得很整齊,坐在輪椅上,微笑。

  李若萱也恢復了舊時打扮,身上那套石綠色的裙子,是李安然為她挑的,她當時不是很喜歡,可是李安然執意要買,不想回來一穿上,竟然煞是好看!

  他們真的如李安然所說的,住最好的客棧,吃最好的館子,穿最漂亮的衣服,但是李若萱一點也不開心,她覺得自己隨時會喪命。

  中午剛過,在李安然的房裡,李若萱昏沉沉欲睡,李安然側耳傾聽,輕聲喚若萱。

  李若萱一個激靈起來,緊張兮兮地盯著哥哥,問道,「來了嗎?」

  李安然道,「來了。你記住了,待會兒不用你動手,你機靈點,照顧好自己就好,所有人讓我來。」

  李若萱忐忑緊張地點點頭,她也側耳傾聽,可是什麼也聽不出來。

  等到她有所察覺,李安然已經啟動黑雷(那個黑盒子),射殺了剛欲闖進窗戶的兩名殺手,李若萱驚魂未定,李安然又射殺了兩個欲破門而入的殺手!

  有一瞬間的稍歇。按照預計,李安然應該是受了極重的傷,他不可能再驅動內力打出這麼厲害的暗器!

  受了傷的猛虎也是猛虎,因此有一段時間,外面人投鼠忌器,不敢衝進來。

  李安然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李若萱甚是緊張地在一旁看,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

  李安然遞給她一副帕子,笑道,「瞧你嚇的,我們如今這樣子,就不能再害怕了,人死了脖子上碗大的疤,越害怕死得越快。」

  李若萱胡亂地擦了擦汗。外面的人不信邪,又是一批衝了過來。

  李安然啟動機關,人未進屋,先死。

  李若萱惶惶然看著李安然手裡的黑雷,內心驚詫道,「這東西這麼厲害,怪不得哥哥胸有成竹的樣子!」

  李安然現身了。首先派去誅殺的十三名殺手,死於暗器。

  面具人看著被運回的柳無痕的屍體。他很是悲愴。

  連六師弟也死了。他這輩子可是只愛追蹤術,不參與任何爭奪啊!

  剛剛結束和楚狂的一場惡仗。李安然出現得很是時候,這邊誅殺楚狂,那邊他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和楚狂的一仗已經不可避免,他□乏術,派出了剩下的十三名殺手誅殺李安然,結果,全部都死了。

  他預料得應該不會錯,李安然重傷之人,他的威脅性和從前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蘇笑有一點心存僥倖,或許,十三名殺手,殺一個重傷的李安然,也差不多。

  可不想是,結果如此慘重。

  十三人死,還是死於暗器。

  難道他李安然還有那麼好的內力,可以那麼準確地打暗器嗎?

  面具人這樣想著,看著柳無痕的屍體,身體一傾噴出一口血來!

  他身體的毒。呵呵,他和李安然就是一對冤家,各自被對方毒得半死不活!

  李安然啊,我出手,你接招。但做人要謙虛,你一個人總不能比我請出的各個領域的頂尖高手都要高明吧?

  李安然總有弱點,雖然他事事追求完美,可是他總有弱點,是人,就有弱點。

  他的第一個弱點是楚雨燕。他的第二個弱點呢?

  第二個弱點是什麼?

  面具人仰天,歎息著想。

  李安然很適意地靠在椅子上,喝李若萱為他端來的藥。

  多虧了這丫頭,她在暗道裡解了他試情的毒。只是他二十年來和毒打交道,殺人一萬,自損八千,他的身體本身就有各種毒素存在,中了試情以後,和原來的毒素相衝撞,融合,形成了一種新的毒,他們解也解不開。最後只好用內力把毒逼到兩條腿上,暫時壓制住。

  李安然端著藥對李若萱笑,李若萱奇怪道,「哥哥你喝藥不苦嗎?為什麼還是一副那麼開心的樣子?」

  李安然道,「有藥喝當然不苦,以後喝不到藥了,才叫苦。」

  李若萱默然低下頭,李安然望著她笑道,「你又內疚了,我說了你做得很好,哥哥的腿跟你沒關係,你放心,我早晚會把毒解掉,或者排出體外去,那時候,我就可以站起來了。」

  李若萱道,「都怪我沒用,內力低微,不能幫你。」

  李安然道,「傻丫頭,你救了哥哥的命,還說不幫我。」

  李若萱道,「你若是多些時間靜養就好了,那個面具人真壞,連喘息的機會也不給我們!」

  李安然道,「敵手之間,就是不能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他是這樣,我又何嘗不是。如果這時我們不出現,你四哥他們就可能全軍覆沒了,他騰出手再全心對付我們,我們同樣還是沒機會。」

  李若萱道,「你若是恢復了內力,解了毒,就再也不用怕他們了!」

  李安然道,「傻丫頭,那樣不可以。我藏起來去恢復內力,去解毒,就等於眼睜睜看著你四哥他們那麼多人去死,想來,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在能相救的時候出手,遠遠好過人死了去報仇。」

  李若萱默然。她很慚愧。四哥,他曾經是自己深深愛慕的人,怎麼才不到三個月,卻突然覺得那麼遙遠,遠得好像是前塵往事。

  想來有幾分悲涼。有多少次,她都不敢想。原來的日子,有嫂嫂,有曉蓮,有四哥的日子,那曾經是多麼歡笑開心的日子啊,自己原來不愛學習,吵著說悶,很無聊,其實那時,是多麼幸福啊!

  多幸福啊,哥哥雖然偶爾嚴厲,可是一直是像寶貝一樣寵著自己的。尤其是,那時候哥哥很健康,和嫂嫂結了婚,恩恩愛愛做夫妻,過著像神仙一般的日子。

  神仙一般的日子,神仙一般的嫂嫂,都永遠,再也不能回來了。

  李若萱剎那感懷,悲傷得落下淚來。李安然柔聲問她,「怎麼了?」

  她於是撲在哥哥懷裡,她平時不敢哭,她裝傻,她怕哥哥傷心。她知道,哥哥其實比她傷心,只是他不願意在自己面前傷心而已。

  她不敢提嫂嫂,不敢過多地看小孩子。可是哥哥看,街上有誰家女人抱著孩子,哥哥都會多看一眼。

  他本來是一個幸福的男人。有恩愛的妻子,有即將出世的孩子。她知道,哥哥是一個認真的人,他認真地生活,認真地愛。一個男人認真地愛自己的家,認真地愛自己的老婆孩子,所有的愛都像是生了根,在他的心裡茁壯地長,開了花,結了果,然後被人斬斷花果,連根拔起!

  哥哥會痛,他一定痛不欲生,所以他寧願和嫂嫂一起死去。可是他沒死,他沒死,在自己面前恢復如初,該說話說話,該笑就笑。他失去了他最重要的親人,中了毒,失去了行動的自如,他怎麼可能不傷心呢?

  李若萱很恐懼,對未來的恐懼。曾經有一刻,她非常自私,她希望哥哥躲起來,慢慢恢復內力,逼出毒去,他有機會喘息,他站起來,還是原來那個天下無敵的李安然。

  她忘了四哥了,忘了曉蓮了,甚至她自我欺騙,他們那麼多人總會有辦法,她只想讓她的哥哥躲起來,她只想保護她的哥哥!

  可是哥哥說,不可以。他沒有責罵她,只是說,不可以。他說,我們不可以那麼做,他說,在能相救的時候出手,遠遠好過人死了去報仇。

  李若萱伏在哥哥懷裡大哭。她錯了。原來她仰仗哥哥,要哥哥疼愛她,保護她。她會怕他,會以哥哥為自豪。可是從這一刻開始,她發現自己如此懦弱渺小,她需要仰視哥哥。

  原來她以為自己很講義氣。其實那不是講義氣,那只是自己逞強胡鬧。哥哥的為人,才真正叫講義氣。

  李若萱伏在哥哥懷裡哭,李安然先是溫柔撫慰,但很快在她耳邊道,「來客人了,別哭了,讓人家笑話。」

  李若萱一下子緊張起來,來客人了,誰來了?誰來殺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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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39: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圍殺

  來的那個人,怎麼說呢,已經不年輕了,可是很俊爽,很快活,看起來很年輕的樣子。

  他穿著一身青草般的衣衫,很悅目的顏色。

  他臉上帶著笑,就好像好色的人見到了美女,愛財的人見到了金元寶一樣,他看著李安然,笑得很貪婪。

  李若萱戒備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李安然若無其事地喚她倒茶。

  李若萱應了一聲,倒茶。

  來人很友善地望了李若萱一眼,說道,「小姑娘,茶要新泡的才好喝,舊茶就有一點苦了。」

  李若萱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重新泡茶,來人不忘慇勤地提醒,「小姑娘,茶要先洗一下,你別忘了。」

  李若萱偷偷「哼」了一聲,他還真當自己是客人啊,來殺我哥哥,茶也不該給你喝!

  那個人提醒完若萱,就好整以暇地坐在李安然對面,繼續貪婪地笑。

  李若萱懷疑他有斷袖之癖,他盯著哥哥看幹什麼,哥哥長得好看,可是他不是女人,那個人為什麼色迷迷的?

  李安然神色很自然,笑得像清風明月,直讓人心曠神怡。他親手將茶遞過去,說道,「呂前輩請。」

  李安然的姿勢有一點恭謙,他的笑容美而溫柔,整個人看起來,既優雅又大方。

  李若萱愣愣得不明所以,哥哥要幹什麼,不會是,要色誘吧?

  來人很自然地接過茶,一手卻托住了李安然的下巴。李若萱差點衝過去打掉他的手,這老男人想幹什麼,他竟然輕薄哥哥!

  李安然用眼神制止了她。她怔住,瞪了那老男人一眼。李安然笑道,「呂前輩喝茶,地方簡陋,清茶入不了您的口,還望海涵。」

  那老男人倏爾笑了,端茶呷了一口,說道,「莫說是茶不好,就算是毒藥,只要是你李安然端給我的,我也得喝了不是。」

  老男人說完,苦笑道,「你還真下了毒啊!」說完從袖子裡翻弄了幾下,拿出一個白瓷西瓜瓶,正欲擰開蓋服解藥,李安然出手!

  黑雷!小小的鐵蒺藜打著旋兒襲過去,老男人手中的瓷瓶落地,他飛快地旋身躲閃,俄爾,他玉樹臨風般站在一丈開外,手裡是六顆鐵蒺藜。

  他在無害地笑,稱讚道,「好厲害的暗器!」

  李若萱看得瞠目結舌,這老男人竟然,竟然把暗器全部都接住了!

  李安然笑道,「晚輩這答卷還入得呂前輩眼吧。」

  那老男人將鐵蒺藜往地上一扔,笑道,「好身手,怪不得他用三十名俊美少年換我出手,李安然果然名不虛傳。」

  李安然道,「呂前輩,也是名不虛傳。」

  他話音剛落,手裡的黑雷又射了出去!這次是鋼針,細而凌厲,一射就是一排,快若閃電!

  李若萱驚呼!哥哥把鋼針全部打出去了!全都打出去了!

  老男人快速地躲,李安然復又打出全部的鐵蒺藜!

  縱然這老男人長了三頭六臂,他也絕對不可能接住這麼快這麼多的暗器!

  老男人果真中標了,可是只是輕微的傷,左肩中了兩枚鋼針,右小腿被鐵蒺藜旋著擦過,鮮血淋漓。

  他苦笑著,無奈道,「我呂儔二十一年不問江湖,總不能一出現就被你弄得掛綵吧。」

  李安然道,「多有得罪了,不讓呂前輩過一把暗器的癮,您怎麼能饒了我!」

  呂儔道,「讓我過了暗器癮,我還是不能饒過你!」

  李安然道,「悉聽尊便!」

  呂儔像是雄霸的鷹一樣,凌空襲擊過來。李安然下腰,翻手,暗器直直射入呂儔前胸。

  呂儔伸手硬生生接住,不理會手指突然流出血來,他繼續襲擊李安然,李安然在呂儔手指接觸自己咽喉的那一刻,側身,突然坐起,然後後仰,一直仰到幾乎躺下,呂儔射出來的袖箭擦著李安然的鼻子尖呼嘯而過!

  李若萱看得驚心動魄,她挺身持劍要去幫助哥哥,李安然喝道,「若萱住手,一邊去!」

  李若萱停住,手緊緊地握著劍,看,隨時準備衝上去。

  這邊呂儔見袖箭未射中李安然,手指頓時向下變成鷹爪,直掏李安然的前心。

  李安然已然無處可逃,他不能踢腿,不能再下沉,也不能閃身躲避。李若萱看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正欲不顧一切衝上去,她看見呂儔突然定住,李安然手裡一把鋒銳的匕首抵住了呂儔的前心。

  呂儔笑道,「年輕人,我呂儔刀槍不入,你不是沒聽說過吧?」

  李安然道,「聽說過!」

  呂儔一笑,繼續惡狠狠抓入李安然的前心,李安然的手指靈動地一轉,呂儔突然炮烙般跳起來,然後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右手沒了!

  被李安然的小刀從手腕處齊齊斬斷,他的手還停留在李安然的前心處,指甲已然抓入了衣裳。

  李安然坐起來,看著掉在地上的呂儔血糊糊的斷手,平靜道,「我給您看過刀了,您不是不知道。」

  呂儔像是見了鬼,不可置信地盯著李安然,任憑手腕的血汩汩流下來。

  李安然道,「前輩如果沒有右手,還能接多少暗器呢!」

  呂儔突然意識到,今天他自己非常危險。

  可是已經晚了,不等他徹底回過神來,李安然的黑雷已經出手!

  這次射出的,是近距離的細小鋼針,細若牛毛。

  神偷冠手呂儔,一輩子以接暗器聞名遐邇,而今李安然的暗器襲來,他突然無手可接。

  呂儔死。他死前怔怔地望了李安然很久,細細端詳,目光突然溫柔下來,說道,「如果有來生,你還是這麼帥,我想我一定會愛上你。其實這輩子,就是在剛才,如果你不是殺了我,我就已經,愛上你了。」

  他仰天笑,轉目看向自己掉在地上的右手。

  李若萱驚魂未定,李安然喚她,她都沒有反應。

  李安然道,「若萱,你怎麼了?」

  李若萱一點點湊到李安然身邊,抓著他的手臂道,「哥哥你沒事吧,他,他怎麼辦?」

  李安然道,「不用管,他死了,自然還會有別人來。」

  李若萱看著呂儔的樣子,她久久不敢靠近地上那只斷手。不知為什麼,她其實不怕呂儔的死屍,她只是怕那只斷手。

  李安然拉她在懷裡,撫慰道,「你怎麼了,臉嚇得這麼白。你必須慢慢習慣殺人,高手相搏,你死我活,武功本來就血腥殘忍,你千萬別害怕。」

  李若萱撲在他的懷裡,抱住哥哥,哽咽道,「哥哥我不怕,在你身邊我什麼也不怕。」

  其實她害怕了。李若萱當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會了殺蛇,有了一點殺氣。可是她從來沒刻意殺過人,她連雞都沒有刻意殺過。

  她不是實在急了衝上去拚命,就是不小心誤打誤撞,讓她冷靜地,有周密計劃地親手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她其實不敢。

  原來不是沒見過哥哥殺人,可是這次不同,她親眼目睹,哥哥先是以暗器試探,讓呂儔生輕敵之心,然後故意示弱,以身犯險,讓呂儔生殺人之心,最後趁其不備斬其利器,誅殺之。一環又一環,環環相扣,如此周密的心思計劃,讓她生出一種恐懼。

  不是恐懼哥哥,而是恐懼求生之不易。太過艱難了,不但要勇武,更要有智謀。自己大咧咧慣了,對什麼都沒心眼,她這樣的人,即便跟著哥哥,能存活嗎?

  能嗎?她可以存活嗎,她應該活著嗎?李若萱在李安然的懷裡,仍然無法卸去心中的恐懼。她很是淒婉地望著李安然,不安道,「哥哥我,我太笨了,不中用,你,你不要……」

  李安然不等她話說完,柔聲制止道,「你又想說什麼,胡思亂想什麼呢,混賬話不許講出來,我累了,你別讓我生氣。過來,我們換一個房間,然後給我煮壺茶,過一個時辰,我們出去吃飯。」

  李若萱怔怔地答應。其實她想說,哥哥你別拋下我。哥哥的腿行動不便,她一直想著是自己照顧哥哥,可到頭來,還是哥哥在照顧她,沒有哥哥,她寸步難行。

  路邊是悠遠的桂花糕的清香。中秋過了半個多月了,月色有幾分朦明,照得世間一片乳白,起了淡淡的霧,惹得月色融融的,清冷得有幾分飄逸。

  李若萱正在煮茶,為她的哥哥煮茶。其實李安然並不渴,可是讓自己這個寶貝妹妹安心去做一件事,能夠消除她的恐懼。

  他知道她恐懼。她原來有一個混世魔王的外號,聽起來膽大如天的樣子,其實那只是她被寵壞了,恃寵而驕,不怕闖禍而已。她其實很膽小,她一向生活在別人的羽翼下,不曾正面經歷過凶險面對過死亡,乃至於她懵然不懂得,一個人要好好生存下去,是一件要花費很多力氣的事情。

  因為前程凶險,凶吉未測的未來讓這丫頭開始驚恐。她沒有能力應付,所以她驚恐。

  有時候可以驚恐,也是一種幸福。他李安然就沒驚恐過嗎,其實有時候他也很驚恐,很厭倦,可是他驚恐了厭倦了,只能去自己克服,不能去尋求發洩。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肩膀,他可以撲過去,對那個人說他很害怕,他需要保護。

  沒有人可以保護他,除了他自己。沒人能保護他,但是他要保護自己的妹妹。

  所以在任何時候,他都要風輕雲淡。他要若無其事,他要笑,他甚至不能表露悲傷。平日裡可以罵這丫頭,打一頓也可以,可是現在連一句也不能罵,一句重話也不能說,因為這丫頭在跟著自己受罪,她憂心忡忡,她在害怕。他做哥哥的不但要冷靜,還要關心她,溫柔地對她,讓她充分地信賴,從而產生安全感。

  李若萱捧著茶,給李安然倒了一杯,笑道,「哥哥你嘗,好不好喝!」

  李安然叫她坐下,陪自己喝茶。滾燙的茶在杯子裡冒著熱氣,散發著沁人的清香。李若萱坐在對面,笑得很甜。

  李安然明瞭。這丫頭其實在一點點長大,她至少明白了,要裝作開心哄自己的哥哥。她懂事了,也懂得心疼人了。

  其實他還是應該慶幸的。若萱的性格好。她有時候很細膩,但她經常可以做到沒心沒肺的,似乎天性豁達,一丁點小小的滿足,也能開心半天,天生具有苦中作樂的智慧。

  若是換作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整日愁眉不展以淚洗面,動不動尖叫,抱怨,吵著嚷著怨天尤人,那他才叫苦,才會煩,他怕他忍不住會自殺。

  於是李安然看著妹妹的眼神滿是寵溺。李若萱喝著自己煮的茶,忍不住問,「哥哥,你說,你怎麼知道面具人一定來殺你,若是他只專心對付四哥該怎麼辦?」

  李安然道,「如果是你,有兩條很兇猛的毒蛇,你是在它們兇猛時一條條殺,還是在他們奄奄一息時一起殺。」

  李若萱道,「當然是一起殺。可是,對兩條都是奄奄一息的毒蛇,我可以一條一條殺啊!」

  李安然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首先對柳無痕動手嗎?」

  李若萱道,「因為他在追蹤我們啊,他是追蹤高手啊,把他殺了,就沒人能找到我們了!」

  李安然道,「沒人能找到我們,對於面具人來說,可怕嗎?」

  李若萱怔了一下,點點頭。

  李安然道,「明白了嗎?為什麼面具人一定要兩頭殺。」

  李若萱沉吟了半晌,說明白了。李安然笑道,「那你說說為什麼。」

  李若萱道,「因為柳無痕死,再也沒人能找到我們,如果面具人現在不殺我們,我們如果躲起來他就沒辦法了,等你傷好了,面具人就怕是除不了你了,你現在主動現身,這是他殺你的唯一機會。」

  李安然點點頭,問她,「那如果他有能力,同時殺了我和你四哥呢?」

  李若萱擔心的就是這個,她連忙道,「就是啊,哥哥,他要同時使力氣呢?反正他就是指派別人,又不用他自己動手,他無所謂啊!那樣子,我們豈不全都完蛋了!」

  李安然笑道,「這就是問題的關鍵,這是場賭注。面具人賭他可以消滅我和你四哥,我賭他哪一個也消滅不了。」

  李若萱的心忽悠忽悠的,她原來的時候也在賭坊玩過,可是她逢賭必輸,看起來贏過幾次,後來還知道是別人故意讓她的。哥哥的說法讓她很沒有把握。

  李安然笑道,「你賭過嗎?贏過嗎?」

  李若萱很誠實地說沒她贏過。李安然道,「我也賭過,但一般我都贏。」

  李若萱問為什麼。

  李安然道,「賭博不能全靠運氣,要靠觀察和判斷,玩的其實是心機和實力。贏在最後的人,總是最聰明的,手段最強的人。」

  李若萱不服氣,問道,「那如果,運氣真的很差呢?」

  李安然突然就笑了,說道,「如果運氣真的很差,如果實在差,那也沒辦法,就輸了。」

  李若萱望著哥哥的笑臉,有一個瞬間她內心很平靜。輸就輸了。是啊,如果要輸,就輸了。反正是跟著哥哥一起輸。

  她無需怕。她突然在一個瞬間,覺得什麼也不怕,死也不怕。

  可是身體的反應有時候不是意志可以控制的。李若萱忍不住輕輕地顫慄,因為就有人站在她身後,李安然望著她身後的人,說道,「看來話真是不能亂說的,尤其是不吉利的話。家妹新煮了壺茶,味道還不錯,唐老前輩可要嘗嘗嗎?」

  來人當當正正地坐下來,手裡拿著一條彎曲的眼鏡蛇,正在縮頭欲攻擊。

  李若萱貌似很久不怕蛇了,可是看了還是忍不住往哥哥身邊坐。李安然對妹妹道,「你看仔細,那不是真蛇,是唐老前輩的獨門武器。唐老前輩是用暗器的高手,你可要記仔細了。」

  李若萱看向來人手裡的「蛇」,烏黑的顏色,在月光中閃著微微的光亮。坐成眼鏡蛇進攻前的一剎那,惟妙惟肖。李若萱仔細看,發現那武器從始到終,都是細細的孔。

  料定暗器是從那些孔裡發出來的。李若萱這樣望著,李安然輕聲嗔怪道,「告訴你是唐老前輩來了,怎麼還傻坐著,還不起來見禮!」

  李若萱「哦」了一聲,起身向來人見禮。她見來人鬚髮已潔白,細眉小眼,面容很是平和,渾身上下看不到殺氣。

  這個人在一瞬間就把殺氣收斂得乾乾淨淨,李若萱這樣想著,拿著一個乾淨的杯子,為老人倒茶。

  難道來人就是唐方嗎?李若萱暗暗揣度,唐方可是個真正的大人物,幾乎是婦孺皆知的高手,她七八歲的時候,還是個頑劣的小屁孩,可是也知道唐方。唐方之名盛天下,真正的如雷貫耳。

  可是唐方在他五十歲的時候,厭倦江湖仇殺,身為唐門的掌門人,竟然一舉關閉唐門,退隱江湖了。

  他一向為人俠義,怎麼竟然受面具人指使,來殺哥哥?

  李若萱這樣想著,手一個不穩,差點就潑了茶。

  李安然看了妹妹一眼,對唐方笑道,「看來小丫頭是想起來您是誰了,又害怕了。」

  唐方笑道,「老夫今日這不速之客,真的來做惡人了。」

  李若萱忍不住問道,「唐老前輩,我,我們菲虹山莊和您無怨無仇,您為什麼幫著那面具人跑來殺我們?」

  唐方哈哈笑道,「小姑娘倒是心直口快啊!」

  李安然笑道,「其實我也想知道,只是唐老前輩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

  唐方端起茶喝了一口,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

  李安然疑惑地「哦」了一聲。唐方的聲音有些低沉,但清晰,他說,「這是我欠他的,必須要還。」

  李若萱不可思議道,「您欠他?您怎麼欠他!」

  唐方道,「我當時不明白,只是對他感恩戴德。但是後來我總算明白了,他當年不惜傷害自己要我欠他,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為他所用一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我為人自以為還算正直,一生立志做一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大丈夫,我不會受他威脅也不會受他誘惑,但我不能受他的恩惠,因為我講義氣。可是偏偏,我就受了他最大的恩惠,他是你們的大仇人,可他是我的大恩人。」

  李若萱瞠目結舌地盯著唐方,不解道,「大恩人?」

  唐方道,「是,大恩人。我們唐門以暗器傷人而著名,但要求為人正派。光明磊落的人,無論他是用什麼武器,都是光明磊落的。可是不幸的是,偏偏出了一個天份極高卻品德敗壞的敗類。」

  李若萱驚呼道,「這我知道,就是唐川嘛!他不是,被您殺了嗎?」

  唐方苦笑道,「我是殺了他,可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我們唐門滿門,當時僅剩下三十二個弟子,都被唐川下毒,連我自己,我不懂武功的妻子,和三個未成年的兒子,都被他用帶毒的暗器打傷。」

  李若萱怔怔地發不出聲來。唐方道,「唐川死了,可是我們也都要殉葬。於是,於是我的大恩人出現了。他為了救我們,耗損內力,吐了三大碗血。之後我退隱江湖,任何事我都可以不理,可是他求我這一件事,我卻是不能推辭。」

  李若萱張嘴想要說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唐方對李安然道,「他救了我無所求,快三十年了,只開口求我這一件事,殺了你李安然。他雖然倒行逆施,可他有他的苦衷,他也不想弄成這樣,只是事已至此,他低三下四來求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李安然突然沉默。唐方看著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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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39: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可怕的柔韌

  李安然微笑道,「我是你,或許也會像你現在這樣做。唐老前輩,他只求你來殺我李安然,是不是?」

  唐方點頭。李安然道,「他沒說要你殺若萱,是不是?」

  李若萱失色,一把抓住哥哥的胳膊,李安然道,「雖然我與前輩素昧平生,但高山仰止,從我學暗器那天起,您就是我不可企及的偶像。如若我真的輸了,死在前輩手上,就請前輩,照顧我妹妹。」

  李若萱的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叫道,「哥哥我不要,你死了,我就跟著一起死!才不要什麼人照顧!他是殺害你的兇手,我才不會要他照顧!」

  李安然撫著她的頭道,「你聽話,唐老前輩殺我只是迫於無奈,你的仇人不是他,能跟在唐老前輩身邊,是你的福氣。」

  李若萱泣不成聲,突然暴起,指著唐方道,「你很了不起嗎,到底有多了不起,你來殺我哥哥,還是來先殺了我!」

  她說完,一躍而起,揮劍衝了上去,沒有近唐方的身,就被一股很輕柔但很強大的內力甩出去,摔在三丈開外的地上。

  摔得不是很疼,可是李若萱很絕望。自己根本沒資格沒本事和人家拚命,人家也不屑和她拚命。

  唐方已經站起來,他雪白的鬍鬚在月光中飄。有著淡淡的霧,李若萱含著淚水的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

  視線模糊了。唐方竟然來殺哥哥。他有很強的內力,他也精於暗器。唐方那麼出名,他是大俠啊,可是他來殺哥哥!哥哥內力受損嚴重,剩下的全用來把毒壓制在腿上,哥哥拿什麼和人家打啊!

  她頓時就撒氣了潑,扯著脖子咬牙切齒道,「唐方!你仗著人老武功高就來欺負人,什麼講義氣啊,助紂為虐就助紂為虐,說那麼好聽幹什麼!你趁人之危!偽君子!知道我哥哥受了傷,就跑來動手了,我哥哥殺了憐香子轟動天下的時候,怎不見你出來打!誰救你你就幫誰啊,要是那個人欺負了你媽,殺了你爹,你嚇得一口奶把自己嗆住,他拍了你後背一下,幫你順了氣,你是不是就一輩子幫他,認賊作父!」

  李安然厲聲呵斥她,「若萱你閉嘴!」

  李若萱還欲罵,李安然又呵斥,「還不閉嘴!」

  李若萱把到嘴邊的話嚥下去了,看了哥哥半晌,很沒出息地哭起來。李安然不再理她,對唐方道,「家妹頑劣,唐老前輩恕罪。」

  唐方有幾分唏噓,說道,「我老了,別人怎麼說早就不在意了,風燭殘年才知道,生命不過就是那麼回事,什麼名聲啊,正邪對錯啊,有時候原本就分不清楚。」

  李安然望著他沒說話。唐方突然很滄桑感慨地道,「今日一戰,我不殺你,我還是原來的大俠唐方。我若殺你,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大俠唐方了。可是永遠,都有你李安然。」

  李安然道,「前輩說哪裡話,陰晴雪雨,四季枯榮,天地尚如此,何況人事。晚輩李安然,敬請前輩賜教。」

  李安然說完,有一剎那死一般寂靜。若萱一下子止住哭,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唐方卻也沒有出手。

  唐方和李安然僵持著。唐方知道李安然不是浪得虛名,李安然也知道唐方例無虛發。

  於是靜靜地等待。

  李安然手裡托著黑雷,唐方手裡握著他的眼鏡蛇。讓李若萱突然升起一點希望,如果僅僅是這兩種暗器的較量,或許哥哥也不一定輸。

  可是他們都不動,他們不動,李若萱也不敢動。氣氛很靜,但很壓抑。

  李若萱感知了殺氣。兩個人都動起了殺氣。未動手先動殺氣,這是想要怎麼打啊?

  其實李若萱的眼睛一直在盯著看,可是她還是沒有看清,她只是在那一瞬間知道,動手了,打起來了。

  幾乎看不見光,耳裡聽見的暗器的風聲,很瑣細,很凌亂。

  李若萱怔怔地看著,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繃起來,可是她看不懂。

  淡淡的月光,淡淡的夜霧。幾乎是紋絲不動的兩個人。紋絲不動。

  他們在幹什麼?交手之後突然停下來,幹什麼?

  看著李安然平靜的臉,唐方在想,如果我一動用內力,他是不是就必死無疑。

  可是李安然太過於平靜,平靜得像是待死的聖徒,在月光中幾乎有幾分唯美。

  唐方突然很荒涼。看著克制住自己眼鏡蛇暗器的男子,唐方有幾分荒涼。

  一個這麼年輕,這麼淡定的男子,因何可以強大到,這麼從容地,面對死亡?

  他本無辜,他只是投錯了胎,做了李長虹的兒子。如此而已。

  他李安然,今夜必須死嗎?

  可如若李安然不死,他唐方來幹什麼?

  當唐方凌空襲向李安然的時候,他明白了李安然為何如此從容。他終於知道,剛剛為李安然可惜,是件多麼可笑的事。

  這男人根本就不需要別人可惜,即便他內力受創,即便他廢了腿。即便看起來,他根本就沒有逃生的機會。

  唐方終於知道什麼叫強大,他甚至有一點甘拜下風。這個叫李安然的男人,強大到如此柔軟。

  他李安然的骨氣很硬,可是他的身體如此柔軟。

  唐方帶著強大內力射出去的暗器,竟然被李安然靈巧地躲開。用一種唐方事後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方式,躲開。

  真的就躲開了。李安然坐在輪椅上,他的腿不能動,他的上身在那麼狹小的空間範圍裡,躲開了唐方射出去的十二枚暗器。

  唐方還以為他根本躲不過三枚。可是李安然躲過了十二枚,唐方不甘心,又是十二枚,從更加刁鑽的角度,更加密集地撲射過去。

  李安然的輪椅旋轉,飛快地旋轉,唐方認為他再快也不可能躲過這十二枚,可是李安然的輪椅停下來的時候,一揚袖,十二枚暗器紛紛落在地上。

  唐方瞠目結舌。

  李若萱看得呆呆的,哥哥好像,好像把唐方那老頭打過去的暗器都躲過去了!

  像做夢一樣,哥哥竟然全躲過去了,那老頭的內力,可是深厚得很啊!

  李若萱一下子就笑起來。臉上的淚還沒擦乾,她就偷偷笑了。以後一定不胡亂哭了,好像哥哥一定會輸了一樣,哥哥哪會那麼容易就輸!

  唐方瞠目結舌。但轉瞬被激發了。他幾乎有點熱血沸騰,好多年了,沒遇到過這樣的高手!他幾乎以為自己的求勝之心已死,可是面對此刻的李安然,唐方突然升起了求勝之心!

  唐方突然吹動「眼鏡蛇」,身形跌宕飄逸,暗器隨著他的身形不斷地一團團射出,李安然上下左右全都是暗器,細小的暗器。

  這下子李安然該沒有辦法了吧。

  李安然的輪椅在動,他閉著眼。

  在他的四周是丁丁錚錚的撞擊聲,李安然的上身在飛快地變化躲閃,他的雙手掄起撕裂的袖子,揮動。

  唐方駭然住手。見鬼一樣望著李安然。

  他眼鏡蛇裡的暗器射沒了,可是李安然還活著。

  李安然有幾分狼狽地坐在輪椅裡,平靜地伸手拔掉身上的小暗器。唐方駭然地看著,頭髮上,中了三枚,左肋擦著皮膚中了一枚,左腿小腿中了兩枚,右腿大腿擦肉中了一枚。

  唐方終於知道,什麼叫長江後浪推前浪。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面具人那麼迫切地,請自己。

  這個看似溫和的李安然,這個年輕人,武功心智真的是很可怕。

  他太聰明,太靈活了。

  他有異於常人的聽覺,他有遠遠超於常人的判斷。他躲,空出空間給唐方的暗器,唐方的暗器打得四面八方都有,只要他躲得對,掌握好角度和時間,那麼一片片的暗器是會自我相撞抵消的。

  不能抵消的,他用自己身體的躲閃躲過去,實在躲不過去的,他用身體不要命的部位去接。

  唐方在一剎那,覺得他六十多年所認知的世界轟然倒塌。

  這麼多年,有多少人死在他唐方的暗器之下,他從來不知道,躲閃,原來也可以這麼強悍。

  柔韌果然是可怕的。他李安然有這麼柔韌的身體,是不是他也有這麼柔韌的性格。

  李安然很少急,很少發脾氣,他對人總是彬彬有禮,笑起來總是溫柔和煦。可以理解了。一個內心和肉體都如此強大的人,他自然很溫和。只有不強大的人,才會叫囂急躁。

  唐方突然很狼狽。身為名門正派,他是不屑用毒的,可是李安然是長於用毒的,他一直在陪自己玩暗器,是不是,算是,讓著自己?

  李安然在讓著自己。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唐方忍不住胸懷如裂,仰天一聲哀叫。

  是!李若萱說得對,他就是仗著人老武功高來欺負人!他乘人之危,得寸進尺,他步步緊逼手段毒辣,可是人家李安然在讓著自己!

  唐方無以堪。

  他舉手朝自己的天靈蓋拍下,然後手一顫,麻麻的,疼疼的!

  他被李安然的暗器打中了,從黑雷裡射出來的一枚鋼針!

  唐方頹然看著李安然。李安然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如果晚輩沒有記錯,前輩後年,就七十歲了。」

  唐方聽著李安然說,很茫然。

  李安然道,「何必一定如此呢,能和前輩切磋技藝,晚輩榮幸之至。在下巴不得可以活到您那個歲數,看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唐方一時感懷,熱淚盈眶,不知所措站在那裡,李安然道,「不管怎麼說,世界還是很可愛的,死,有時候不可愛。」

  唐方聽了,身體一顫,仰天一聲嘶叫,倉皇而去。

  李若萱傻乎乎地看著,半天沒反應過來,直到李安然叫她,她才如夢方醒。

  她奔過去,拉著李安然的手道,「哥哥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

  李安然道,「不礙,別擔心。」

  李若萱流著淚,又笑。李安然看著她道,「看看你的樣子,難看死了。」

  李若萱擦著淚,笑道,「我要被嚇死了,我,我……」她忍不住歡呼著鑽進李安然的懷裡,哭道,「真是太好了,哥哥你太厲害了,連唐方都被你打走了,哈,哥哥你太厲害了!」

  李安然溫柔地擁著妹妹,點著她的鼻子道,「你什麼時候又學會罵人了,還破口大罵。」

  李若萱笑著,撅嘴道,「難道他不該罵,本來就是他不好!」

  李安然道,「罵人有用嗎?你在那裡罵人,還能思考嗎?」

  李若萱奇怪道,「思考什麼?」

  李安然道,「想應戰的辦法啊。你必須要記住,越是危險的時候,越是不能衝動,罵人不管用,人家不會因為你罵他,就停止殺你。」

  李若萱默然撲在哥哥懷裡不說話。李安然道,「記住了,出現什麼問題,就想什麼辦法解決。較量的永遠都是實力,你贏了,不需要逞口舌之利,你輸了,口舌之利也沒用。」

  李若萱低聲道,「哥哥我知道了。」

  李安然苦笑道,「那你還不鬆開,壓著我的腿倒沒關係,反正現在它感覺不到疼,可是我左肋被射中了,你用頭頂著,很疼的。」

  李若萱一下子躲開,看著哥哥的傷口緊張道,「嚴不嚴重,我去拿藥!」

  李安然一把抓住她,說道,「你往哪兒跑,你身上不是有金瘡藥。」

  李安然在朦明的晨曦中給自己煮藥。李若萱沒有梳洗,睡眼惺忪出來,見了李安然,一下子搶過去,說道,「哥哥你要多休息,這些事我來做就好!」

  李安然看她明顯沒有睡醒,憐惜道,「不用了,你再睡一會兒吧,過半個時辰我叫你,回去睡吧。」

  李若萱不肯依,把李安然往外推。李安然無奈道,「你年紀小貪睡,我沒關係,反正怎樣都是睡不著。」

  李若萱突然就頓住,哥哥說,他睡不著。

  李安然看她眼圈一下子變紅了,忙道,「你看你又多想了,我沒事,我是說原來早起習慣了,才睡不著。」

  李若萱看著哥哥眼裡的血絲,忍不住落下淚來。李安然連聲道,「好好我去休息,你別哭。」

  送走了哥哥,李若萱一邊煽著火,一邊落淚。哥哥睡不著,他怎麼能睡得著。沒人比他自己更知道他們有多凶險,他的腦子整天都在動,在思索,下一個來的人會是誰。

  哥哥一定會在沒人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嫂嫂。想他們未出生的孩子。想他曾經那麼愛一個女人,那麼想保護一個女人,可是他無能為力。

  哥哥總是風平浪靜的樣子,可是李若萱知道,哥哥心裡很恨,直到可以恨出血來。

  面具人害死了嫂嫂和侄兒,可是哥哥他不能直搗黃龍去報仇,他只能躲藏,只能出現在這裡,接受追殺。

  哥哥怎麼能睡得著!可是他傷重,他勞形耗神,他殫精竭慮,他遊走在生死的關口,再不得休息,不是要要了他的命嗎!

  李若萱給了自己一巴掌。自己有手有腳,沒有傷,可是她什麼也幫不到哥哥,為什麼自己就這麼沒用!

  真的打疼了。李若萱自己揉著臉,忍住哭聲,淚卻洶湧地流。

  她的心很疼。哥哥讓她的心,很疼。

  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飯。李安然突然撂下筷子,對李若萱道,「若萱我們快走!」

  李若萱懵了,傻乎乎望著哥哥。

  李安然自己轉動輪椅,催促道,「快走!馬上走!向南走!」

  李若萱回過神小跑著推著哥哥走,連聲道,「哥哥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李安然道,「別問,別回頭,快跑!」

  他的語氣急促,神色冷峻,李若萱不及思考,很聽話地拚命跑。她的腳剛剛踏出院門不足三丈遠,她感到腳下的地在搖晃。她繼續拚命跑,等到她跑不動了停住喘歇的時候,他們買下的客棧發出可怕的一聲爆炸,在一片火光中,轟然倒塌。

  李若萱不可置信地看著,半天說不出來話。

  李安然皺眉道,「來得太快了。實在太快了。」

  李若萱後怕。她驚恐不安道,「哥哥,是誰來了?」

  李安然閉目,良久才吐出兩個字道,「地龍。」

  李若萱失聲,「地龍是誰!」

  李安然道,「前幾日的冤魂,差點要了你四哥他們的命。這地龍,地下之龍,說穿了,就是地下的王者,就是閻王。」

  李若萱唇青,顫抖道,「閻王?」

  李安然道,「比閻王還可怕,他們索命,不死不休。」

  李若萱在大白天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突然覺得四周陰冷,邪風嗖嗖。

  李安然回頭看她,喚她,「又怎麼了,嚇掉魂了?」

  李若萱虛弱道,聲音幾乎是哭的,「那我們怎麼辦啊?」

  李安然道,「快走啊,再不走他們就追來了。」

  李若萱一聽他們要追來,馬上來了精神推著李安然飛奔,跑到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她看著一片荒郊野外,慌神道,「哥哥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李安然笑道,「你把我推到這兒來,現在問我去哪兒。」

  李若萱道,「可是我,……,哥哥你也沒說啊!」

  李安然道,「向前走,然後走東邊那條道,那邊應該有一個小城鎮,我們必須買點東西。」

  李若萱「哦」了一聲,推著哥哥走,但轉而想起來,說道,「哥哥,我們的錢和包裹,都在那客棧裡,被炸掉了。」

  李安然道,「所有錢財哪能都放在一起,放心,我身上還有些。」

  李若萱一陣歡欣,推著哥哥跑。李安然心疼得幾乎很納悶,這丫頭,怎麼就這麼容易滿足呢?剛才還嚇得半死,危險還沒有解除,就因為他們還有些錢,能買些東西,她就一下子開心起來,好像是交了特別好的運氣一樣。

  看著李若萱的表情,李安然有種微妙的感覺,或許,這個丫頭,是個有福的,任何時候都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地躲過去。他自己一直是在風口浪尖,有他在的地方總有危機,可是若萱跟在自己身邊,或許能帶來點好運氣。

  宿命的說法,一個人如果天生有福,那麼就是全天下的人都倒霉死絕了,那也輪不到他。

  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神其實和人一樣,喜歡去氣味相投的地方。你經常笑,歡喜之神就知道你喜歡他,會常常來;當然如果你總是哭,悲苦之神也以為你喜歡他,他就更流連不走了。

  李安然怎麼想,自己是個苦命的,李若萱是個有福的。

  若萱啊,前途莫測,為兄我,就靠你那點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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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0: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曼珠,沙華

  那是一個偏遠的小鎮,李安然買了整整一大包東西,掛在輪椅的後面。李安然讓她把易容用的東西,一包鹽和火石,用油布紙包好,放在輪椅後面避光避雨的地方,他們還買了兩床薄棉被,也用油布紙包好,兩個人分別背在背上。

  八月末的天氣,早晚涼,中午熱。李若萱跑了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茶攤上喝茶。

  李安然雖然帶著笑,但是看起來並不輕鬆,李若萱喝了兩杯茶,忍不住探頭過去道,「哥哥,那個,地龍什麼的,追人一向這麼慢嗎?」

  李安然笑道,「你還嫌來得不夠快是不是?」

  李若萱道,「不是,我是說,他們一早炸了客棧,我推著你跑而已,他們不會是,輕功那麼差吧?」

  李安然道,「地龍的人手分工是不同的,一般是分三撥來,第一撥是晴天霹靂,就是找到蹤跡後人不知鬼不覺布好炸藥,這些人一般是輕功好,善追蹤,但是不善於應戰。他們雖然沒露面,但卻是一直跟蹤在我們身邊,等待第二撥人來。」

  李若萱一聽說人家的人就在身邊跟著自己,汗一下子就消了,開始透心寒。她轉頭四處張望,李安然笑道,「別看了,能被你看到,人家也不叫地龍了。」

  李若萱頓時如鯁在喉,一口茶也嚥不下去,李安然看她驚恐的樣子,搖頭歎了口氣,李若萱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說道,「那,那第二撥人什麼時候來,他們厲害嗎?」

  李安然道,「第二撥人叫摧枯拉朽,應該全是硬功夫,勢如破竹,不可擋。」

  見妹妹「啊」了一聲,臉上叫苦的神色,李安然撫著她的頭笑道,「如果我們僥倖逃脫,第三撥人來,叫做斬草除根。傳說中,這第三撥人從來沒出現過,因為他們要殺的人能讓『摧枯拉朽』出動的,就已經不多了,『斬草除根』到底有多厲害,沒有人知道。」

  李若萱驚恐地睜大眼睛,忍不住轉頭四處看,李安然輕輕地彈了下她的頭,端起茶喝道,「別看了,喝你的茶,喝完了我們還要趕路。」

  李若萱垂頭喪氣地還是左右四顧,再沒有心思喝茶,聽哥哥說還要趕路就站了起來,瞇著眼看了眼天,伸手端過茶一口氣喝盡,推過李安然道,「哥哥,我們去什麼地方。」

  李安然道,「看見東南的深山了嗎,我們進山去。今夜子時,我們必須進了山去,否則我們就沒命了。」

  李若萱聽了,推著他已經衝了過去,心急火燎道,「你為什麼不早說,山看著近,走起來可就遠了!」

  月光星星點點清濛濛地從林葉的縫隙裡灑落下來。這裡的林木參天聳立,走進去有一種旌旗蔽月的感覺。越往裡面走,越黑暗。李若萱的心開始發虛了,步履慢了下來。

  她好不容易等到了她盼了好久的話,李安然告訴她,歇一歇,喝口水,吃點東西吧。

  她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李安然笑道,「傻丫頭,看也不看就往上坐,也不怕,地上有什麼東西。」

  李若萱靠在樹上喝水,咕嚕咕嚕地喝,李安然道,「先節省點,明天還不知道去哪裡找水。」

  李若萱怔了一下,她從沒考慮過這問題,水,也會缺嗎?

  可是哥哥說了,她只好很節制地喝了一口,把水壺遞給李安然,李安然接過,很節制地喝,李若萱仰望著參天的黑壓壓的古樹,洩了一口氣。

  李安然道,「若萱,你別動。」

  李若萱一下子怔住,李安然隨手在旁邊折了個灌木枝,一甩手細枝在李若萱頭上呼嘯而過,一團東西被抽出去,落在遠遠的地上。李若萱看著飛出去的東西,一下子驚跳起來,那,那竟然是一條不小的蛇!

  她一下子撲到李安然的懷裡,驚慌委屈地盯著蛇落地的方向。李安然撫著她的肩背撫慰,她驚白了臉,說不出話來。

  李安然道,「不是不怕蛇了嗎?還嚇成這樣子!」

  李若萱道,「我不知道啊,坐在地上好好的,冷不丁嚇一跳!」

  李安然道,「我們突然闖進來,它領地被侵犯受到威脅,剛剛正準備進攻你呢,差一點就撲上來纏住你的脖子咬你!」

  李若萱突然覺得脖子一涼,「呀」一聲驚叫起來,李安然忙道,「怎麼了怎麼了!」

  李若萱僵直著身子顫聲道,「我的脖子……」

  李安然伸手去摸,笑道,「什麼都沒有啊,就是後頸稍有點濕,樹葉上的露水掉下來了。」

  李若萱舒了一口氣,卻是窩在李安然懷裡不敢動,她有點草木皆兵了。她依靠的胸懷讓她覺得安全,她抬眼看,參天的樹細細直直地變小,變成一個小黑點,沒有很多月光,但是可以看見一兩顆星星,很清亮地眨著眼。

  但是好景不長,有一種昆蟲非常讓她苦惱,蚊子。

  山林裡的蚊子好厲害,叮了人奇癢。

  李若萱忍受不住了,氣急敗壞地抓,胡亂揮舞著胳膊。李安然護著她,用樹枝為她驅蚊,李若萱心安理得享受了片刻,很快覺出不對勁,哥哥抱著她為她驅蚊,他自己呢?

  後背,哥哥後背不被蚊子咬嗎?

  李若萱也折下樹枝,在李安然背後晃。李安然愛撫地說她乖,李若萱片刻之間覺得,和哥哥在一起,相依為命,其實是件很幸福的事。

  很幸福很幸福,比昔日錦衣玉食還要幸福。窩在哥哥懷裡,被他寵愛保護著,聽得哥哥那聲溫柔感激的「乖」,她突然就乖得不能再乖。

  有多久,她不曾有這種幸福的感覺了?嫂嫂在的時候,她偶爾也湊過去和他們撒嬌,但是畢竟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往哥哥懷裡窩,要窩也是往嫂子懷裡窩。可是在剛才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幸福,哥哥,現在又是她一個人的哥哥。

  很單純的身份。就像哥哥剛剛回家來的時候,哥哥只是哥哥,他會帶自己玩,會寵著她,她所有瞞著爹爹不敢說的事情,都可以和哥哥說。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怕他。爹爹死了,他突然以一種她完全陌生的姿態主宰她的生活,教她武功,逼她讀書,要她彈琴,壓制她的性子,溫柔親近少,嚴格要求多,即便自己有時不甚服氣,可是也不敢太過造次,最後總是她小心翼翼在他面前認錯,求饒。

  他是她的哥哥,可是兼具了父親和師父的角色,雖然親,卻不敢狎近。其實她多麼想要一個像朋友一樣的兄長,就像哥哥剛回家那樣。

  她知道,哥哥一直是疼愛她的,只是三年來,他們在一起最多的時間,不是練功就是讀書,哥哥是很認真地教導她,在功課上從未缺席,可功課之外,他常常很忙,她想親近,想黏著他膩著他,可是沒有機會。

  哥哥忙,她其實也忙。哥哥交代的功課還老是趕不出來,不能讓哥哥滿意,她哪還有時間和膽子去黏哥哥,只希望他晚點出現,離她遠點才好!

  有了嫂嫂哥哥雖然不那麼嚴厲了,可是她的功課並沒有減輕啊!何況知道哥哥成了家,她也不敢太淘氣了,哥哥愛嫂嫂,她就是羨慕也是偷偷地羨慕。羨慕到,她希望也有一個男人,能那樣愛自己。她會嫁給哥哥為自己安排的男人,得到那個人的寵愛,和哥哥就永遠都是既親又怕的距離。即便她長到八十歲,也少不了對哥哥的敬畏。

  可是剛才,突然在一個瞬間,那個寵愛她保護她的單純的哥哥就突然很鮮活地復活了。她無需有壓力,也不用怕,只是很親,被人寵很幸福。

  李若萱一邊揮動樹枝驅蚊,一邊就忍不住幸福地笑了,李安然道,「想什麼呢,笑成這樣子。」

  李若萱突然就摟住哥哥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很陶醉的自己笑。李安然被她的小動作弄得有點癢,說道,「不會真的傻掉了吧,快被蚊子吃了,還傻笑。」

  李若萱不說話,只是笑。

  這時不遠處的林梢傳來細細的笑聲,李若萱的肌肉一下子繃緊,猛回頭,看見一個白衣的女子扯著兩條長長的絹帶像蕩鞦韆一樣緩緩落下,巧笑嫣然,長髮飛飄,不像鬼倒像一個仙子。

  李安然在她耳邊道,「看樹上。」

  李若萱朝樹上一瞟,原來還有一個人,一身漆黑的衣,一張白皙冷峭的臉,頭上戴著一塊瑩瑩美玉,正盤踞在枝梢面無表情地看著。

  李若萱突然就想起常說的黑白無常,這兩個人,一黑一白,莫不是就是黑白無常索命來了。

  這兩個人,白衣女子欣然巧笑,一看就生親近之感,黑衣男子一身冷峭,冷酷絕情令人心生恐懼。李若萱有點茫然,這就是哥哥說的,摧枯拉朽嗎,叫黑白無常豈不是更生動簡單。

  黑白無常來了,人還能活嗎?

  白衣女子落地淺笑道,「李安然是嗎?久仰大名,今夜一見,小女子曼珠榮幸之至。」

  李若萱從哥哥懷裡下來,突然心蕩神搖,只覺得在一個這麼靜謐的夜裡,在這透著月光的密林裡,在哥哥身邊,看著輕盈美妙的白衣少女,即便死,也是一件歡喜開心的事情。

  她平靜歡欣得幾乎靈感泉湧,她叫曼珠,他難道叫沙華嗎?曼珠沙華,彼岸之花,從紛繁苦惱的人世,走向聖潔幸福的天國。

  李安然看到妹妹的表情,就知道,這丫頭中了道了。殺人的最高境界,難道不是讓被殺的人歡欣雀躍去期待死亡,平靜安然地走向死亡嗎?

  一個絕美,死可以讓人生歡喜心。一個冷酷,死可以讓人生恐懼心。李安然在那個瞬間,也有一種解脫凡塵的了悟心。

  生有何歡,死有何懼。這樣艱難狼狽苦惱地掙扎求活,難道好過平靜歡欣地引頸就戮?

  生而失所愛,父母妻子都紛紛死去,為什麼偏偏他非要活著,硬生生地去承受,鮮活跳躍的痛?

  死亡的絕美與冷酷,遠觀是恐懼的,近前則是歡欣。如果死亡不是殺戮,而是一種藝術,那完全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李安然有一個瞬間,也完全被其俘獲。

  未知生,焉知死。其實生死相依,渾然一體,一個了悟生的人,一定可以了悟死亡,反之一個懵懂的人,生生死死,不過是渾渾噩噩。

  只是,了悟有了悟的歡欣,懵懂有懵懂的快樂。勘破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混沌才是合於大道。

  對於像李安然那麼聰明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不會長久糾結。他不懼死,更不懼生。死要快樂地死,活著,當然可以更好地活著。生而痛苦的人,不是缺少勇氣,就是缺少智慧。

  李安然什麼也不缺。所以,當白衣少女凌空襲向他的時候,他很冷靜,冷靜得就如同高懸樹梢那個叫做的沙華的男人。

  少女的武器就是那條長長的絹帶。她帶著笑,幾乎是明媚而清麗地擦著李安然的邊,柔情地看了李安然一眼。

  李安然伸手抓住絹帶。絹帶白而漫長,少女曼珠幾乎毫不介意,凌空繞著李安然,翩然而舞。

  美,絕美。

  轉瞬近,卻突而渺遠。一轉身,一回眸,說不出的飄忽曼妙,溫情纏綿。

  她的青絲偶爾散落在近前的白絹帶上,柔黑細密,像風中盛放的黑蓮,轉瞬間淡若雨絲,消失不見。

  李安然抓著白絹帶在掌心,一繞,再繞。他靜靜地看著,等著,眼睛看著少女曼珠,帶著笑。

  山林間起了淡淡的霧,和月光交融在一起,靜美飄渺得不很真實。

  少女曼珠在溫柔地起舞。漫天的白絹糾纏散落,揚起飄飛。她突然閃到李安然面前,帶著少女燦爛的笑,像一個戀愛的淘氣情人一樣,飛快地打著旋兒,撲向李安然的胸懷。

  她撲過來,伸開雙臂擁抱,她的臉幾乎都觸摸到了李安然胸口的溫度。

  有一個瞬間,她幾乎以為是幻覺,所以她毫不在意,李安然好似和她有片刻的疏離。她感覺李安然好像輕微地閃了一下身,很輕微,但很快復歸原位。她以為只是一個錯覺。

  其實不是錯覺。少女曼珠飛快地打著旋其實就是在收緊絹帶。當她撲到李安然的懷裡,給他一個滿滿的擁抱,她的雙手環住李安然的腰,臉貼在李安然的胸口。

  在那個瞬間,收緊的白絹帶應該在李安然的頸項上打成死結。她習慣性地勒緊手臂,等著李安然,停止呼吸。

  一個曖昧的姿勢,一個盛情的擁抱,一場美麗的盛宴,都只是為了,勒緊帶子,讓被殺的人停止呼吸。

  李安然在她們相擁的一瞬間其實是閃了一下身,嚴格說來是向後閃了頸項,他身體的柔韌性無人可比,他的腰不動,卻閃開了胸口和頸項,幅度之小速度之快令少女曼珠以為是自己錯覺。

  可是他閃身的精確度和技巧卻是可怕的,他只是微微地一閃,然後抽緊掌心中的白絹,為他的頸項準備好的白絹不偏不倚落在少女曼珠脖子上,飛快地抽緊。

  少女曼珠突然感到窒息,然後她驚恐地發現,是自己的脖子被纏住了。

  她的瞳孔是不可置信的光彩,這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她的每一個動作,速度的快慢和距離的遠近都是千千萬萬次設計好的,萬無一失,他李安然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計算出,他不可能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殺死自己!

  不容她醒悟過來,少女曼珠已經死了。李安然就是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殺死了她。

  死神永遠年輕。可如果死神也有死亡,它會驚恐嗎?

  天若有情天亦老。任何事物在面臨毀滅的一瞬間,會驚恐嗎?

  反正曼珠是驚恐的,她無法說,但她的神情可以表達。

  她駭然發現,世界上竟然有那樣一個人,用眼睛靜靜地看著她,她計算好距離和速度,他也計算好距離和速度。他只是看似無意地抓住了絹帶,他只是輕輕一閃身,就勒死了一位摧枯拉朽的死神!

  絹帶在他掌心繞了兩繞,她看見了,可是她沒在意,原來李安然也是在調整距離,一個能套住他的敵手的距離。

  少女曼珠就死在李安然的懷裡,她的臉驚魂地揚起,下巴抵著李安然的胸口,她的手還是緊緊地環抱著,像是嬌憨的少女在情人的懷裡邀吻。

  李安然久久沒有鬆手,就那樣抱著她。等。等黑衣沙華。

  沙華也在等。等李安然放開他的同伴。可是李安然不放。黑衣沙華不再等。

  他揮動著長長的鋼絲呼嘯而至。李安然瞬間還以為是楚狂來了,死亡的呼喚。

  鋼絲像一條蛇,憤怒攻擊的蛇。盤旋舒展讓人看不清影子。靈動而綿延。很強悍。

  李安然抱著少女曼珠,一手轉動輪椅,在林木間穿梭。如果李若萱清醒她一定會明瞭,為什麼哥哥一定要她拚命趕路,在子夜時分來到山間密林。

  因為有密林。

  黑衣沙華有能力讓鋼絲呼嘯而至,從林木的間隙中游刃有餘。可是李安然一動,這種平衡就破壞了。

  李安然準確自如地掌握著輪椅動的速度和方向。強悍的鋼絲在快沾到李安然邊的時候被它打中的是一棵樹。

  一棵,兩棵,三棵。四棵五棵六棵。李安然自己要躲開,還要顧及妹妹,還要達到他最終的目的,令鋼絲纏滯住。

  在鋼絲達到第十棵的時候,效果出來了。由於黑衣沙華的鋼絲很快,樹被橫截到倒下,是需要一個時間的。

  十棵樹,其實也不過是短短一瞬間,畢竟黑衣沙華的鋼絲閃襲而來,像稍縱即逝的閃電。

  所以幾乎是在一個時刻,樹倒下。

  李安然所掌握的角度和距離正好讓倒下的樹相互制衡,相互支撐,於是十棵樹搭成了一個傘狀的涼棚。

  黑衣沙華的鋼絲被迂迴,力量在相互碰撞中減弱,轉而被樹凝滯住。

  黑衣沙華冷靜地飛身用焰火小刀割斷被凝滯住的鋼絲,那個時刻他和李安然同處於「傘棚」之下,有一種空間的威壓。

  他甩出手裡的鋼絲,鋼絲已經變短,甩起來像是一道細長的鞭。

  黑衣沙華甩鋼絲的手法非同尋常獨一無二。冷硬的鋼絲在他手裡幾乎化作繞指柔,似乎鋼絲也擁有了他身體的神經和感知,意到手到,靈動如蛇頭。

  被它糾纏碰住,必死無疑。

  黑衣沙華的鋼絲襲向李安然,李安然硬挺挺將少女曼珠的屍身拋了出去。鋼絲火舌一樣纏住了少女曼珠。

  在那個幽暗的一瞬間,李安然看清了黑衣沙華甩鋼絲的技巧和力道走向。黑衣沙華纏住曼珠的鋼絲轉瞬鬆開,襲向李安然。

  李安然伸手,抓住了鋼絲,然後飛快地原地轉了一圈輪椅,向左滑去。

  強悍的鋼絲瞬間自己反擰住,一下子被卸了力道!

  黑衣沙華剎那驚愕。李安然的黑雷出手。

  李安然明白,黑衣沙華練過硬氣功,在他進攻對手的時候,全身的肌肉繃緊,一口氣護著身體,遠距離的暗器不一定能一招斃命。現在黑衣沙華和他距離較近,李安然抓住的是他錯愕的一瞬間,在那個瞬間黑衣沙華的氣息是柔弱的,防備是空虛的。

  人在錯愕的一剎那,等同於無知的嬰兒。所以黑衣沙華,必須死。

  甚至於他在中暗器死亡的一刻,他毫無知覺,正用力抽出李安然手裡的鋼絲,重新發力甩出。

  鋼絲劇烈地動了動,然後黑衣沙華倒下。

  李安然緩緩地從「傘棚」出來的時候,李若萱蒼白著臉怔怔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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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0: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絕路

  李若萱原來的時候很喜歡野外的生活,她非常嚮往哥哥帶著她,縱馬山林,自由盡興。可是真的在深山野林裡,她徹徹底底戰戰兢兢。

  首先是找水。這還好,有哥哥在,不是很成問題。在山林裡,好歹能收集些露水,有些能吃的植物,雖然枝葉很難吃,實在渴了也得嚼。第三天,在哥哥的指引下,他們找到一個大泉眼,泉水清洌甘甜,李若萱把水壺灌得滿滿的,盡情喝了個飽。

  最難的是生火。乾糧吃完了,雖可以打到野物,可是不能生吃啊!那個時候還是林葉青蔥茂密的時節,枯死的樹枝落葉不是很多。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小捆乾柴,李安然生起火,把野兔割成很小的塊,撒上鹽,用買來的小鍋煮了一鍋肥美的兔肉湯。

  李若萱吃了個飽。她在艷陽天採了一捆蒿草,曬成半乾,晚上一點點送進火裡,既能保留火種,又能熏跑蚊子。

  山野裡最讓人苦惱的就是一些小動物了,蛇,各種各樣有毒的沒毒的讓人心驚肉跳的蟲子,如影隨形的蚊子。偶爾會撞見狼和豹子,還好雙方凝神敵視後,平安地錯過。

  山林裡沒有路,動不動是沒膝的野草。李若萱拿著根棍子開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時常被躲閃不及的小動物嚇得失聲尖叫。

  一隻碩大的癩蛤蟆嚇得若萱幾乎丟了棍子,她的腿幾乎軟了,拿了棍子一頓胡亂地打,把野草打得七零八落。

  李安然道,「好了,別打了,我們必須快點走,找個地方避雨,不出兩個時辰,要下大雨的。」

  李若萱幾乎以為哥哥在說胡話,這麼毒辣的太陽,在林蔭裡還覺得炎熱,會下雨?

  可是只能聽他的,李安然指著天空的雲告訴她,快走,一個時辰內要下大雨。

  快走能往哪兒走?李若萱灰心賭氣地胡亂走,但是不敢讓哥哥看見她不開心的臉。

  前面是一棵折斷枯乾的古柏樹,很粗,要兩個人合起才能抱住。可是中途被傾斜著斬斷,整個樹幹枯死,從樹根處又長出一叢一人高的新枝。

  李若萱奇怪道,「哥哥,這麼粗的樹,怎麼就死了。」

  李安然道,「它長得太高了,應該是被暴雨時的雷電劈開的。」

  李若萱的心一驚,連忙問,「雷電!哥哥,待會下雨會不會打雷啊!」

  李安然道,「應該會。」

  李若萱「啊」了一聲,叫道,「那,那我們怎麼辦,這裡到處都是樹,根本沒有山洞啊!」

  李安然笑道,「這裡就是了,沒有山洞,有樹洞。」

  李若萱順著哥哥目光看過去,果然在樹的根幹部有一個大樹洞,都蜿蜒到地下了,正好藏人。

  李安然看她喜上眉梢的樣子,提醒道,「這樹洞雖然大,可是你看好了,地勢低,積水會流進去。」

  李若萱的心一下子就冷了。是啊,這樹洞地勢低,外面的水一定往裡灌,差不多可以淹死人了。

  李安然道,「你別灰心,我們想想辦法。」他看了看天,說道,「改造一下還來得及。你去採些帶葉的樹枝幹來,用你的劍多砍點。」

  李若萱領命就去幹活了。李安然目測了一下地形,把採來的樹枝折成相應的長度放入樹洞裡墊平,厚厚的,比地面高度矮不到一尺。他推著輪椅進去,剛剛能夠直腰。李若萱扛來一大捆長長的枝椏,見哥哥已經鑽進去,很好奇,連忙湊過去,李安然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試了下高度,正合適。

  李安然讓若萱把砍來的樹枝齊齊厚厚地沿著洞沿碼上,這樣就像是搭了個小窩棚,應該能遮風避雨了。

  李若萱很欣喜,哥哥說得真準,果然變天了,天很快黑起來,刮起了很強勁的風。李若萱加緊工作,把厚厚的林木梢用繩子固定在樹幹上,把埋在地裡的枝幹用力踩平,堆放上厚重的樹幹。這時已經有很大的雨點辟辟啪啪打下來,李若萱一捂頭,從留好的縫隙鑽進去,坐在哥哥懷裡,合上林木。李安然已經把買來的雨披附在她的身上。

  大雨瓢潑而至。狂風大作。李若萱縮在哥哥懷裡,覆蓋的林木畢竟是有縫隙,不停地滴進雨來,偶爾劇烈地顫動,讓李若萱直擔心會被大風捲走了去。

  有閃電,有驚雷。天之怒,讓李若萱抱著哥哥連大氣也不敢出。

  後來只剩下雨聲。李安然柔聲問她,「怕嗎?」

  李若萱說「不怕」,可是她的聲音都變了。

  李安然道,「山林裡最怕雷雨天,是很危險的。我們今天是好運氣,碰到這個樹洞。」

  李若萱在他懷裡點頭道,「是啊,沒有這個樹洞就慘了,說不定也會被雷擊死。」

  李安然道,「你記著,如果在野外,像今天這種情況,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在雷電到來之時跪趴在地上,膝蓋和手著地,那樣子雖然不好看,但至少不會被雷電擊死。」

  李若萱點頭說記住了。李安然聽著漸漸平靜的風雨聲,默默歎氣道,「下了這場雨,我們以後的路就不好走了。」

  李若萱聽著,沒說話。她只是感到慶幸,暴風雨之中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樹洞,真好。

  天晴了,太陽很快出來了,李若萱試探著推開外面的林木,四處還有細細密密的水珠,葉尖上的雨珠頂著太陽煥發出五彩,閃閃爍爍滴滴落落,不遠處有一道彩虹,讓人感覺好像走進了神話。

  李若萱小心地踩著地上茂盛的草,不理會被打濕的褲子。她仰頭看著碧葉如洗,極目一片蒼翠。空氣格外清新,帶著草木腥甜的清香,一隻蜘蛛冒著水從蜷縮的樹皮裂縫中探出頭來,開始忙碌地織網。

  不遠處有一叢鮮嫩的黃色草花,李若萱小跑過去摘了幾朵,朝李安然揮手。

  李安然淡淡笑,這丫頭或許還不知道,美景背後他們所要面對的艱辛。不過人生的艱辛沒完沒了,能夠有心欣賞沿途的風景,也幸福。

  李安然看著風景,沒有打擾李若萱短暫的幸福。李若萱自己很快就用一種很複雜很豐富的表情問他,「哥哥,我們怎麼走?」

  李安然努努嘴,就朝那個方向走。

  李若萱說好,又開始拿著根大樹竿在前面帶路。雨後的林間不好走,不時有泥濘和水窪,李若萱很快叫苦連天。

  李安然憐惜,可是他沒有辦法。該走還是要往前走,最難過的是,如果今天晚上不遭遇強敵,也會遭遇自然的考驗。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他們無法生火,吃不到熟的食物,睡不到乾的草,雨後的大小昆蟲會更加的多,蚊子會更張狂。

  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晚上再說晚上吧。李安然沿途采著青青紅紅的野果,李若萱拿過來吃,酸得她直搖頭。

  哥哥說只能吃這個,李若萱突然覺得渾身上下都酸,腹中卻開始如火如荼的飢餓。

  黃昏傍晚的時候,李若萱餓得罷工不走了。李安然無奈,教她採了些植物的塊莖,給她找甘甜一點的野果。李若萱胡亂填了填肚子,彎腰頂著肚子說肚子疼。

  李安然給她看看脈,沒事。李若萱一低頭看見自己褲子突然就落淚了,李安然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的月事來了,可是沒有香灰帶,包裹裡有早就被炸掉了。

  李安然的心突然一剜一剜地疼。進入密林前好多東西他都想到了,可是偏偏忘了這件事,女孩子會有月事。他做哥哥的不僅變不出香灰帶,連給她暖暖肚子的一碗熱水也弄不出來。

  看著李安然無奈虧欠的表情,李若萱無助地抹著眼淚。到處都是濕乎乎的,地下的水很涼,天很快就黑了,怎麼辦?

  李安然打開包裹開始動手,李若萱茫然地看。李安然把用來包紮止血的稀薄棉紗折好,撕出一塊布條,把棉紗縫在布條上,再撕出一條細細的帶子,縫在布條兩側,然後遞給若萱。

  若萱接過哥哥迅速做好的小小針線活,臉一下子就紅了。畢竟她長大了,是女孩子。哥哥一個大男人給自己做這個,呃,很難為情。

  李安然示意她去林子裡把自己侍弄好,李若萱抓著小小針線活飛也似的鑽進密林裡,過一會兒扭扭捏捏地出來,抓著頭對著哥哥笑。

  然後她一下子僵住。李安然的後面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質料考究的江南錦綢,蠶絲白的顏色,有著稀疏斷裂的青紅交錯的暗紋,在夕陽的霞光中,他的衣服閃爍異彩。

  他赤手空拳。大約五十來歲的年紀,神態還頗有幾分悠遊瀟灑。垂手靜立,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庭院裡面賞煙霞。

  李若萱握緊了拳,那個「斬草除根」來了?

  李安然緩緩地轉動輪椅,面對他。

  李安然審視了他半晌,想不起來,對面的人,是什麼來路。

  他的氣質很華貴,華貴到對任何事情都不經意,三分懶散,別人卻要仰其鼻息。

  他的神態很優雅,優雅到他不慍不笑,眉梢眼角雖神采淡然,卻是惹人仰視,動人心。

  他的頭髮略顯斑白,他的手白而細嫩,一看就是養尊處優。

  李安然看了他足足一盞茶功夫,可是看不出他的來路。似乎腦海裡有著關於他的信息,可是一去捕捉,就蹤影全無。

  他倒是先對李安然笑了,問道,「看了這麼久,看出什麼了麼?」

  他一開口,李安然如醍醐灌頂,瞬間明瞭。

  他是玉樹歐陽,曾經天底下,最美的男人神話。

  皇族的後裔,顯赫的王爺,不愛江山愛武學,不愛武學愛知己。紅顏知己。

  風流一時的人物,玉樹臨風天下傾倒。

  算而今,也應該是六十多歲了吧,可是看起來真的就是四十八九歲的樣子。

  他曾經縱橫江湖,掩去原本的名姓,複姓歐陽,沒有名字。因為一身白衣宛如玉樹臨風,被江湖人稱為玉樹歐陽。

  傳說中他三十二歲的時候與心愛的女子乘舟浮於海,這許多年一直沒有音信,怎麼會在突然間現身在這雨後的密林,他就是,斬草除根?

  他就是地龍的首領?

  李安然有一瞬迷惑,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玉樹歐陽,怎麼會是地龍的首領?

  像玉樹歐陽那樣的人,連江山他都不稀罕,他會讓人差遣?他會聽面具人的話?

  李安然不相信,他行禮道,「不想在這裡遇到王爺,在下狼狽,不周之處請王爺見諒。」

  玉樹歐陽笑,說道,「這世上哪還有什麼王爺,還是該叫我玉樹歐陽。」

  李安然道,「歐陽先生這是哪裡來的雅興,到這人跡罕至的密林來,觀賞風景。」

  玉樹歐陽道,「不是看風景,是看你。當今天下最好看的風景,除了你李安然,還有誰。」

  李安然道,「多謝歐陽先生抬愛,比起歐陽先生當年,在下愧不敢當。」

  玉樹歐陽突然就笑了,「我當年有你這般慘嗎?」

  李安然道,「沒有。」

  玉樹歐陽道,「那你因何慚愧。」

  李安然道,「把局面弄得如此慘烈,我還不應該慚愧嗎?」

  玉樹歐陽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很爽朗。斜陽把整個山林染成一片嫣紅,林木都鑲上了金邊,偶有飛鳥掠過,惹得樹葉的積水撲簌簌掉。

  玉樹歐陽含著余笑道,「看來我還真有點後悔,為什麼一向眼高於頂,不早一點和你套套近乎,請你去我那裡喝喝茶,賞賞花,切磋一下武藝。總比現在這樣,你追我趕的好,連帶讓我白白犧牲兩個愛徒,要知道我這輩子只收了兩個徒弟,昨天晚上,一起讓你給殺了。」

  李安然笑道,「在下不知道歐陽先生仙蹤何在,若是知道,定然早就去拜訪了。」

  玉樹歐陽道,「你因何與蘇笑結仇。」

  李安然道,「您為何不去問問他。」

  玉樹歐陽道,「他那個人太過詭異,行事偏激難覓蹤跡,我和他不對脾氣,話也懶得和他說。」

  李安然道,「我和他也不是很對脾氣,問過他,他也不答。」

  玉樹歐陽道,「你是說,你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天下人都可以不知道,可是你,總應該知道的吧?」

  李安然笑道,「偏偏是,我也不知道的。」

  玉樹歐陽笑得有幾分淡淡的唏噓,說道,「若是這樣,你死了,豈不是很可惜?」

  李安然道,「如果技不如人,死還是會死,不管什麼原因,其實也不可惜。」

  玉樹歐陽道,「還是可惜,像你這樣的人,不是應該當做朋友,在一起喝喝茶,鬥鬥酒,聊聊閒天什麼的嗎?你這樣的人實在不是用來殺的!」

  李安然道,「歐陽先生不是也來殺我嗎?」

  玉樹歐陽笑道,「我現在明白我不是來殺你,我是來煞風景的。」

  李安然不語。玉樹歐陽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來殺你嗎?」

  李安然道,「您既然已經來了,我還何須問。」

  玉樹歐陽道,「你不問,那我也不好意思說了。我們動手吧。」

  李安然道,「歐陽先生請。」

  霞光輝煌過後,開始淡漠,轉而山林裡一片幽暗。

  李若萱任憑幽幽暗暗的黃昏光影把自己包圍,她靜悄悄地看,盛名如玉樹歐陽,怎樣出手。

  反正她不能幫哥哥,只能看。

  玉樹歐陽道,「知道我這招為什麼叫斬草除根嗎?」

  李安然道,「在下不知。」

  玉樹歐陽道,「一草一木皆利器。因地制宜,隨心所欲,不過自初創以來,一直沒機會使用過,今日你我對峙,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李安然道,「能與歐陽先生過招,無論輸贏,都是在下之幸。」

  玉樹歐陽笑道,「你還是別再說了,說得太好聽,我就捨不得殺你了。」

  李安然笑,突然就出招。

  李若萱吃了一驚,她很少看見哥哥主動出招。而且是這麼迫不及待地動手,好像對方還正在和他聊天,玉樹歐陽還是一副不怎麼經意的樣子!

  李安然出招,用的是暗器。鐵蒺藜打著旋兒飛向玉樹歐陽,結果毫無疑問,被玉樹歐陽打落了。

  李安然要的是,鐵蒺藜在玉樹歐陽面前打旋兒那短暫的一刻,因為他在鐵蒺藜上下了毒。

  他也知道,玉樹歐陽也是懂毒的,當年的玉樹歐陽與毒王馮恨海的師父的交情,還算不錯。

  可是李安然總得試試,他試玉樹歐陽不知道他下的是什麼毒。

  玉樹歐陽飛掠了把小毛毛草,像是在虛空中輕拭塵埃,輕輕地掃了過來。淡漠的霞光照在李安然的臉上,為他染上最後緋紅的色彩。

  那把小毛毛草,在空中交錯地飛,像是一把柔軟的小刀。

  李安然躲。小毛毛草從他的耳側飛過,從他的頭頂呼嘯而過,從他的肩側跌落,他突然移動輪椅向後退,一伸手,一個小毛毛草停止在他右手中指與食指之間,最後一個小毛毛草從他的鼻尖處跌落,輕輕地飄在他的腿上。

  玉樹歐陽負手望著他,帶著笑。

  很快他的笑有一點不自然,他扯動嘴角,無奈地說道,「知道你會用毒,可是不知道你會用這麼古怪的毒,讓我連力氣都使不出。」

  李安然道,「倉皇求生,先生莫怪。」

  玉樹歐陽輕輕瞟了一眼李若萱,說道,「理解,你也是有要保護的人。連香灰帶都能替妹妹做,你這樣的哥哥還真是少見。」

  李安然道,「我不給她做,誰給她做。總不能,看著她一直哭。」

  玉樹歐陽道,「我能理解你,你也要理解我,我們都有自己要保護的人,否則,我很願意和你在一起喝酒。」

  李安然輕輕地笑了笑。

  玉樹歐陽道,「看起來我們不是一般的有緣分,我們很像,所以勢必你也知道,我不會罷休,會抵死糾纏。」

  李安然道,「我知道,抵死糾纏。」

  玉樹歐陽摘了朵小白花,放在鼻息下嗅,他已經轉身走了幾步,停下回首道,「我先去解毒,三日後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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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男人哭吧不是罪

  李安然決定,今夜不走了,返回樹洞裡過夜。李若萱怔怔地望著哥哥,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擔憂。她小心地小聲地問,「哥哥,不走了?」

  李安然道,「不走了。」

  李若萱站在幽暗的黃昏裡,看著哥哥,他沉默,好像突然老了下來。

  李若萱很忐忑,她很怕,很心疼。

  雖然李若萱也會有對未來的驚恐,但是她只知道很危險,至於到底有多危險,其實她很茫然。

  一個對危險沒有足夠認識的人有時候是幸福的,因為沒有足夠瞭解,就不會足夠驚恐。一個人猝死去,遠遠好過,一日一日等待死亡。

  李安然就在一日一日等待死亡。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三日後意味著什麼。

  他自己知道,可是他不敢和若萱說。他不是玉樹歐陽的對手。

  即便自己不曾受傷,要勝玉樹歐陽,也是險勝。何況自己,現在這個樣子。

  他幾乎是悲憫地看向妹妹。若萱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很小心很關心地望著自己。

  有一個瞬間他差點落下淚來。若萱,我沒辦法了,我勝不了他,最多同歸於盡。

  哥哥根本就打不過他。我用毒,他說他沒有力氣。他沒有力氣還能打出那麼厲害的毛毛草。我,贏不了他。

  他具有極高的技巧,哥哥現在唯一憑借的是黑雷,但一個能把毛毛草當成飛刀的人,他還會怕黑雷嗎?

  他回去就有辦法解毒,可是我們卻束手無策。

  李安然瞬間絕望。他實在不知道,面具人竟然能請動玉樹歐陽這樣的頂尖高手。就憑這一點,他李安然佩服面具人,不管蘇笑用的是什麼手段。

  他李安然就不行。他有兄弟,有朋友,可是沒有這種江湖前輩的鼎力幫助。那些昔日光華燦爛的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同時消失的,然後聽從一個人的驅使,相繼露面。

  蘇笑背後的那個人,或者說把蘇笑扶上這個位置的人,是誰?

  明擺著,他雖然不為人知,但實則已經雄霸天下,蘇笑接手的天下,已經是他們的天下。滅掉他菲虹山莊,看起來更像是一場遊戲。

  蘇笑在十六年前敢於說出那句預言,說明在蘇笑看來,實現那句預言,不成問題。

  原來李安然以為自己相抗爭的僅僅是面具人蘇笑,雖然他不知道原因。可是現在看來,他要抗拒的,是所有三四十年前就成名的頂尖高手。

  自己父親那一代人,也就是二十年前的豪傑都相繼零落,而三四十年前的豪傑都突然退隱,這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李安然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他需要想的是,三天後,怎麼辦?

  怎麼辦?望著林葉間閃爍的星星,李安然問自己,怎麼辦?

  怎麼辦才好?看著露下來的月光,李安然拷問自己,當初為什麼生,現在為什麼死?

  他死,若萱呢。

  從三歲起,孟伯伯就讓他知道,他必須是最優秀的人,否則就得死。

  他於是要成為最優秀的人。別人可以玩,他卻只能學習。

  他不懂,可是他不敢怨尤。其實那時候他很怕孟伯伯的,孟伯伯要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敢不做。

  他只能在學習中尋找快樂。他接受了孟伯伯莫名其妙的嚴苛安排,孜孜不倦的學習。

  他不僅學習技巧,還要收斂性情。孟伯伯說,你不能有弱點。對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愛之過深。不要信賴感情,當捨棄的,一定要捨棄!

  他什麼都聽孟伯伯的,可是唯獨這一點,他做不到。

  他願意愛,願意付出熱忱。他願意歡享生命,用一種並不放縱的方式。

  他其實羨慕斬鳳儀楚狂他們,因為他們順著自己性子,為所欲為。可是他李安然,做不到。

  別人都很隨性,可是他李安然認真。他不吝惜付出,他願意善待每一個人,他願意用這種方式,被人愛。

  因為楚狂他們隨性,所以他們不計較別人怎麼樣,他們只關注自身,他們自身喜歡的都可以肆無忌憚地擁有和歡享,他們自身討厭的,都肆無忌憚地鄙夷和拋棄。所以他們其實,不寂寞。

  寂寞的是他李安然。

  他從小被要求,要完美強大無缺憾。完美的代價就是,什麼都是別人的,他自己什麼都沒有。

  寵愛是給別人的,他從來不曾寵愛過他自己。他對待自己的,只有嚴苛。嚴苛到,不發脾氣,不出錯。對任何事,不能刻骨銘心去愛,不能咬牙切齒去恨。

  如果一個人時時刻刻都那麼冷靜,隱忍。整整二十年,一如既往完美無缺地隱忍下來,麻木了,習慣了,可是不寂寞嗎?

  他需要有人,可以讓自己裸出心相待,不設防,親近沒有距離。

  楚狂,燕兒,若萱,都是這樣的人。雖然燕兒一出現就是敵手,可是望著她清亮幽深的眼睛,李安然知道,她就是自己這輩子,去傾心相愛的那個女人。

  怎麼能不愛她。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她是一個絕對惹人心動的女人,拋開她的美,她還有一種和他相似的寂寞的本真。

  他們都是寂寞的人,他們的命運毫無差別。都是因為未來的任務而被迫放棄了眼前的所有快樂。

  有時候他不明白,如果自己放情任性地活上二十多年,然後被人一朝殺掉,委屈嗎?

  是不是好過,為了二十年後不被殺掉,為了這個預期的但卻不知能否最終實現的目標,失去了有生以來,日日夜夜點點滴滴的快樂和享受。

  活著,真的那麼重要,重要到,為了不死,放棄生存的樂趣?

  所以他一看到燕兒,就感謝上蒼,讓一個這麼顫動他心靈的女人,走進了他的生活。

  他們在一起,貼心貼肝。生相廝守,死同毀滅。他看她的第一眼就有這樣的衝動。他沒有說出這種衝動,但他做了。

  上天不應該一時心軟,讓他擁有這種幸福。人一旦幸福,就會貪心,要守住自己的幸福。

  燕兒守在他身邊,他們恩恩愛愛地生活。他們有了孩子,多好!

  既然把幸福給我了,為什麼又要拿回去,還用那種硬生生的方式!李安然突然,涕淚滂沱。

  他涕淚滂沱節制著不敢出聲,怕吵醒若萱。他讓她去樹洞睡,那裡面乾一點。見她猶疑著不肯,知道她是心疼自己,於是騙她說,樹洞太小,擠著誰都睡不舒服,她先睡,後半夜就叫醒她,他再去睡。

  他仰頭閉目,壓抑著,讓自己不能哭出聲。

  那麼多年,自己苦苦忍受了那麼多年,值嗎?現在還不是一樣被人殺死。還不是一樣沒有辦法。

  早知道要死,為什麼還掙扎這麼久,付出這麼高昂的代價。

  李若萱醒來,然後驚恐地發現,她的哥哥正在哭。

  無聲地哭,淚流了滿臉。

  她不敢動。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裝作不知道,還是應該上前去安慰。

  看著哥哥哭,李若萱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秋天夜裡雨後的山林很冷。她就是被凍醒的。可是哥哥坐在那片冷風中,哭,很無助。

  她很想衝過去抱住哥哥,和他一起哭,然後,告訴他,死就死,我們不怕。

  她想和哥哥說好多話。她想告訴他,他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

  可是她不敢動。

  李安然察覺她醒了,朝她看。若萱在看到哥哥臉的剎那,再也忍受不住,衝過去,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李安然。

  嗚嗚嗚,哥哥。嗚嗚嗚,你怎麼了。

  李安然的淚抑制不住,抱著妹妹只是熱淚橫流。怎麼了,還能怎麼了。你從不曾受過哥哥的苦,自然也不明白你哥哥的痛。

  李安然抱著哭泣的妹妹,看著她那麼小,看著她被經血弄髒了一大片的衣褲,忍不住心被撕裂般痛。

  他已經失去了燕兒,失去了他們的孩子。現在連一個少不經事的妹妹,也不能護住。

  他突然就驚醒。自己這是在做什麼。絕望什麼。即便無藥可救,沒有辦法可想,哭,能頂什麼用。

  他教導若萱,罵人不管用,要想辦法。自己這是哭什麼,與其哭,不如想辦法。 想不出來是一回事,去不去想,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李安然擦乾淚,柔聲要若萱起來,說哥哥沒事,快起來,別哭,地上涼。

  李若萱不聽,放肆地大聲哭。世事無常,從前的繁華鼎盛,如今的無路倉皇,李若萱也有李若萱的淒涼。

  哭得李安然又無奈,又心疼。

  李安然再也不能睡。他在想,在思考。

  李若萱央他去樹洞裡休息,他不去,好言好語和她解釋他要想事情,在外面清醒,可若萱死活不依,最後他火了。

  李若萱挨了呵斥,怔怔地看著哥哥,李安然有些不忍,臉上嚴厲依舊,「去,睡你的去!」

  李若萱賭氣地說偏不,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和哥哥耗到底!

  李安然幾乎想上前打她,這死丫頭,夜裡這麼涼,地上還有積水,她帶著月事,敢往地上坐!

  李若萱看著哥哥想要揍她的神情,不懼,就是賭氣在地上坐著,不起來,和哥哥僵持。

  李安然壓住火。厲聲道,「你給我起來!」

  李若萱不動,李安然氣得咳嗽著吼她,「不聽話了是不是!想氣死我是不是!」

  若萱怕了,遲疑著站起來。李安然喘息了半晌消消氣,沒理她。

  若萱等了半天,見哥哥還是不理她,忍不住往哥哥身邊一點一點蹭。李安然見了,哼了一聲道,「到我身邊來幹什麼,找我打你是不是。」

  李若萱索性快步走到哥哥身邊,蹲在地上拉住李安然的手道,「哥哥我錯了,你別生氣了。」

  李安然望著她,小笑了一下,說道,「知道錯了還不聽話,去,回樹洞去,我想一些事情,別煩我。」

  李若萱沉默著不肯動,李安然道,「讓你幹什麼聽到了沒有,睡你的覺去,別在這兒打擾我。」

  李若萱無奈,把一床小薄被給哥哥披上,怏怏地回到樹洞裡。她一動不動盯著哥哥,凌晨起了風,哥哥他,不冷嗎?

  她縮在一起,薄被抵不住凌晨的寒冷,偏偏竟然還有蚊子!

  她想依偎到哥哥懷裡去,那樣就不這樣冷了。她突然很嚮往,前幾天晚上哥哥抱著她,他們互相轟蚊子,暖和和的,很幸福。

  哥哥又那麼霸道,還罵自己。他一晚上在外面凍著不睡,怎麼行呢,還想事情,想事情也要睡覺的呀!

  李若萱又是心疼又是委屈。但畢竟累了,迷迷糊糊睡著了。

  李安然變得很怪異。他幾乎一動不動地想。李若萱看他的神色,不敢去打擾他。

  她學乖了,靜悄悄地出去找吃的東西。天放晴了,可到處還是濕漉漉的,若萱鑽進山林不久,竟然打到一隻山雞,她樂顛了,飛快地跑回來。李安然視若無睹,不僅是對山雞視若無睹,對她也視若無睹。

  若萱開始琢磨怎麼才能生火把山雞煮熟。她四處轉了一圈,沒找到可以生火的材料,於是砍了些非常細的樹枝,拔了些長勢茂盛的草,放在地上曬。

  太陽比較毒,李若萱一個勁祈禱,快點快點,把樹枝曬乾吧!

  她一抬頭,樂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頭頂的柏樹是折斷的,有的是枯樹枝啊!李若萱用劍砍啊砍,發現外面潮濕,可是枯枝的中心還有一大部分是乾的,這下她樂壞了,弄了好大一捆柴,開始生火。

  可是這位大小姐弄來弄去,生不著火!她幾乎急得就哭了。

  總算是引起了李安然的注意。李安然道,「若萱,你放下,我來。」

  李若萱把柴和火石遞給哥哥,見哥哥用小刀把乾柴削成薄薄的卷片,弄了一大堆,然後讓若萱用劍把乾柴劈細,劈小。

  李安然輕而易舉用火石把薄薄的木花點著,一點點往裡放細小的乾柴,等火熊熊燃起,架上粗大的柴。

  李若萱欣喜,李安然架起鍋燒上水,發現那山雞還帶著毛。

  不由苦笑。李安然很迅速地把雞拔毛掏去內臟,讓李若萱去積水窪把雞洗淨,回來正好水開了,剁成塊下鍋。

  李若萱從雞下鍋那一刻就舔著嘴唇想吃。她真的是很餓了。

  估計李安然也是餓了,餓著肚子沒辦法在煮雞面前思考問題了,於是想著怎麼吃更美味。他讓若萱去採一些蘑菇。

  在吃食的誘惑下,李若萱樂顛顛去了,不久一鍋鮮美的山雞蘑菇湯煮好了,似乎整個山林都是那飄溢出來的鮮美的味道。

  李若萱貪婪地吃雞喝湯,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她歡呼著抱著哥哥,揚言再去打山雞去,再去打兩隻,給哥哥補身子。

  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很大的差距,夕陽西下的時候,李若萱懷裡只兜著半懷蘑菇。整整一下午沒看見任何可以吃的小動物的影子。

  她沮喪地看著懷裡的蘑菇,李安然似乎也沒看見她,想得正入神。

  李安然味同嚼蠟一般喝著蘑菇雞湯,沉默得讓李若萱擔心。她乖乖地不出聲,她可不想沒事去找罵,哥哥現在好像很火大。

  夜裡李安然打了個盹,很自動地驚醒來。秋寒襲人,若萱可憐兮兮地縮在樹幹旁邊,薄被在身上被裹得緊緊的,在夢裡還打著顫兒。

  清冷的秋夜,參天的樹,淡淡的月光。遠處似乎有夜梟在笑。

  李安然重重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來。看著睡著的妹妹,她一張清秀削瘦的臉,上面是髒兮兮的泥灰。

  能不疼愛嗎?李安然想不明白為什麼昨夜那麼火大,衝她發了一頓脾氣。

  李安然溫柔地去抱她。這丫頭很強,今夜他要是不在樹洞裡休息,她非跟他吵起來不可。

  可是若萱,傻丫頭,你知道哥哥根本就睡不著嗎?

  李安然俯身抱起妹妹,李若萱睡得迷迷糊糊,睜眼看了他一眼,喚聲哥哥,就像小貓一樣溫順地橫窩在他懷裡。

  她很滿足地窩在哥哥的身上,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為自己找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這丫頭喜歡被人疼。她信賴他,似乎覺得和哥哥在一起,怎麼樣都不怕。

  李安然抱著她,就覺得很充實,很溫暖。

  為了若萱,一定要活下去。

  她還小,還沒有嫁人,什麼都不懂。一個女人最光榮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刻,她一樣也沒有經歷過。她像是花骨朵,還沒有開放,不能就讓她黯然凋零。

  是這個世界上他李安然僅存的親人。同樣的父母,流著同樣的血。

  李安然猛然想起來,落拓江湖,竟忘了爹爹的忌日。

  爹爹死的時候還未中秋,三年後的今天,他的一雙兒女,繼續面臨死劫。

  他可以嗎?可以護住妹妹嗎?在兩天後,面對玉樹歐陽。

  李安然抱著若萱,突然心有所感,靈思湧動。一道道劍光在他的腦海裡閃動,破碎。再閃動,再破碎。黏合,重整。就這樣。

  風寒,露重。他渾然不為所動,他沒有知覺。

  向自己的內心最深處探尋。挖出自己的心來,仔細找,仔細看,仔細想。

  一線靈光,一幕幕在李安然的腦海裡成型。

  他微微一笑,然後嗓子一甜,支撐不住,「撲」地噴出一口血來。

  李若萱一下子驚醒,晃著眼的晨曦讓她一時茫然。昨夜好睡,在哥哥的懷裡很安心沉靜。

  她站起來揉著眼睛,不很舒服地晃動身體,然後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血。誰的血,好像自己就是被血噴醒的。

  是哥哥!李若萱恢復意識,駭然看向李安然,一看之下,更是像被雷劈了一樣,驚呼未出口,整個人不可思議地瞪著李安然,像是見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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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1: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發如雪

  李安然擦著嘴角的血,他覺得天旋地轉很虛弱,可是若萱的表情實在是駭人極了,忍不住道,「怎麼了?哥哥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李若萱還是一動不動,她盯著哥哥,像是哥哥脖子上盤著一條毒蛇正在咬向咽喉。

  李安然莫名其妙。這是怎麼了,如果是心疼自己吐血,應該撲過來噓寒問暖才是,這是怎麼回事?

  李若萱半天才真正轉醒過來,用手摀住嘴,淚一下子泉湧出來,說道,「哥哥你,你的頭髮……」

  李安然低頭看自己胸前的頭髮,一看嚇一跳,自己胸前在晨風中飄的,竟然是一縷縷銀絲。

  他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自己思慮過重,心經倒流吐血,嚴重損耗肝腎,竟然一夜白頭!

  一夜之間,他過多地透支身體,李安然突然虛弱得幾乎連眼皮也不想抬起。他在瞬息之間垮下來,癱在輪椅上,對著李若萱笑了一下,閉上眼。

  李若萱驚嚇非常,怔怔地望著哥哥,不敢動,不敢出聲。

  哥哥閉上了眼睛。李若萱驚恐地望著,哥哥對自己笑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哥哥毒發了?哥哥死了!

  李若萱撲過去,搖著哥哥,抓過哥哥的脈。

  還好,還好。至少哥哥沒死。只是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五臟六腑,經經脈脈,皆虛弱。

  哥哥怎麼會一下子老成這樣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勁敵,讓哥哥這樣拚死地耗損自身!就是那個,什麼玉樹歐陽嗎?就是那個穿著一身蠶絲白的錦綢,有著斷裂花紋的中年男子?

  李若萱看著半死的哥哥的滿頭白髮,欲哭無力,只想衝上去找那個玉樹歐陽拚命,她恨!她滿腔仇恨!

  哥哥才二十六歲,瀟灑英俊玉樹臨風,一夜之間變成現在的鬼樣子!

  他有很高的武功,哥哥如果不是受了傷中了毒,一定誰也不怕,一定誰都可以打得過!現在這個樣子,他們就趁人之危都來欺負!

  李若萱撕心裂肺喊了一聲,提了把劍就衝了出去!她不管不顧地跑了很遠,實在跑不動了才停下來,跌坐在地上,恨恨地踢打著大樹!

  什麼見鬼的玉樹歐陽!去他娘的!去他奶奶的!什麼鬼面具人,為什麼我沒有本事,什麼都做不了!

  為什麼我這麼不爭氣,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事都是哥哥擔著,把哥哥拖累成這個樣子!

  想到哥哥瞬間蒼老的白髮,想起哥哥把自己一個人丟在冷風中想對策,想起哥哥一個人在夜裡無聲地哭。李若萱只覺得五雷轟頂天塌地陷一般,拿起劍來一陣亂砍。

  李若萱發洩夠了,開始後悔自己不顧哥哥任性跑出來,她擔心地跑回去,看見哥哥無力地靠在輪椅上,他滿頭的白髮在晨曦中隨風飄。

  她擦擦眼淚,湊過去,喚哥哥。李安然睜眼看她一下,無力地笑道,「傻丫頭,我又沒死,你哭什麼。頭髮白了有什麼要緊,我又不是女孩子,愛美。」

  李若萱的淚又流出來,飛快地擦去。她起身給哥哥餵了幾口水,對李安然道,「哥哥你在這兒休息,我去找吃的!」

  那天李若萱格外倒霉。可能是心神恍惚,走在草叢中腳下發飄,一下子跌倒撲進一個小水塘,從上到下濕了個透!她渾身濕淋淋站起來,清早的水很冷,她直覺得刺得骨頭疼,月經的第三天,身下呼一下子流了很多血。她一邊哭,一邊看天,一邊擰自己的衣服,衣服濕著很難受,可是她不想回去,哥哥看了她這樣子,又心疼。

  她氣急敗壞地胡亂走,胡亂跑,想讓自己的衣服早點被風吹乾。可她越是氣急敗壞,越是碰不到獵物。日上三竿衣服半乾了,只打到了兩隻鳥,還不知道能不能吃。

  好歹先這樣吧,李若萱擦擦臉,抓了幾把野菜,盡量掩飾住自己倒霉的樣子,回去見到李安然,他還是有氣無力靠在輪椅上。

  她問哥哥這鳥能不能吃。李安然說能。李若萱於是七手八腳清理那兩隻鳥,拔毛,開膛,她從來沒做過這些事,有些怯手,覺得噁心,也只能硬著頭皮做,半天才清洗好。

  她學著哥哥昨天的樣子,生火。火是點著了,可是很快滅了,嗆得若萱直咳嗽。李安然看著著急,在一旁告訴她火不能那樣子生,底下要虛,把木柴一點點架上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太陽過午了,李若萱總算是煮了一鍋肉菜湯。

  李若萱的下午接著倒霉,一無所獲。她中午把肉菜都給哥哥吃了,只喝了幾口湯,一下午餓得筋疲力盡有氣無力。

  在日落黃昏,李若萱提著三隻鳥,採了半兜蘑菇,摘了若乾野果,抹著眼淚回去。

  意外地發現哥哥正在火上煮東西,她驚喜地跑過去,小心地把自己的戰利品放在地上,看著鍋裡翻滾的肉,聞著奇怪的香,忍不住道,「哥哥這是什麼,你怎麼打到的!」

  李安然精神好了一些,一條蛇路過,被他殺了,剝了煮羹湯。但他怕若萱不敢吃,就說是田雞。見她提著三隻鳥,於是讓李若萱看著鍋,他要去收拾鳥。李若萱想哥哥坐著彎腰清洗很辛苦,搶著自己跑著去了。

  晚上的湯很鮮美,李若萱總算是吃了頓飽飯。她帶著一種酸楚的幸福,舒服地歎著氣,為哥哥揉肩,按摩腿。

  李安然讓她練幾招劍法。她奇怪道,「練劍法幹什麼?」

  李安然道,「就為了這幾招劍,我想得頭髮都白了。」

  李若萱的眼中升起希冀,「那我學會了,就可以克敵了嗎?」

  李安然其實也沒有把握,只是說,「能。」

  李若萱欣喜地起身,在哥哥指點下,賣力地練劍。李安然很容易累,偶爾會睡一會兒,李若萱卻是一夜未睡,累得汗流浹背。

  天亮的時候,她和李安然一起昏昏入睡。晨風很涼,兄妹倆裹著薄被睡得很香。

  李若萱是被餓醒的,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午,白花花的日光閃得她發暈,爬起來只覺得四肢酸軟軟的,踩在地上就像踩著一團棉花。

  餓死了,到哪裡去找吃的?李若萱很苦惱,鼻子酸酸的想哭。

  李安然也醒了,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說,咱們做野菜羹吧。

  四處都是野菜,李若萱很快扯了一大堆,李安然用開水過了,教若萱做野菜羹。

  終於知道為什麼哥哥買那麼多鹽,還用油紙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鹽是好東西,野菜加了它總算可以吃,雖然不好吃。

  積攢了些力氣,李若萱下午出師得勝,臨近傍晚的時候,竟然又提回一隻山雞!

  鮮美的山雞燉蘑菇,雖然只是加了點鹽,可是真的是非常好吃,非常鮮,李若萱架起篝火,看著上升的青煙,聞著越來越濃的香味,她開心地突然就很超脫。死又怎麼樣,能吃上這麼好吃的東西,至少今天沒有白活。

  李安然看著妹妹心無芥蒂的開心樣子,也笑著。李若萱連肉帶湯盛給哥哥喝,親暱地依偎在哥哥身邊,撒嬌。

  「哥哥。」

  「嗯?」

  「好吃嗎?」李若萱仰著頭,眼睛清亮亮的。

  這丫頭就是想邀寵。好像看著哥哥喝完她煮的雞湯,是一件最幸福最幸福的事。

  李安然撫著她的頭說好吃。李若萱於是很慇勤地再給哥哥盛一碗。

  玉樹歐陽來的時候,藉著清濛濛的月光,看見的就是一副很和樂的場景。李若萱坐在哥哥對面的地上,屁股下墊著厚厚的被子,被子下面是一層油紙。不知道李安然說了什麼,李若萱抱著哥哥的腿,頭頂著哥哥的膝蓋,咯咯地笑。

  玉樹歐陽很懷疑,這兄妹倆是不是記錯了日子,知道今夜他要來,還這樣有說有笑的。

  他們不怕嗎?

  他遠遠的,就開始散發殺氣。

  李若萱猛回頭,看著他。臉上的笑漸褪去。

  玉樹歐陽看見了李安然的一頭白髮。這個俊美男人的滿頭白髮突然讓他有一點心驚,李安然,也是見過世面,出了名的冷靜淡定的人,像他那樣的人,不會被死嚇白了頭髮吧。

  玉樹歐陽看向李若萱。就是因為這個女孩子嗎,她的哥哥為了護住她,一夜白髮。

  他見過癡情的男子,為了自己的妻子他李安然豁出命衝過去抱住,玉樹歐陽覺得可以理解,可是為了自己妹妹,還是個沒出息的妹妹,玉樹歐陽覺得有些不能理解。

  李若萱,傳說中又任性又貪玩,沒有本事沒有心機,資質和她哥哥比起來,實在不是一般的差。這麼不中用的丫頭,為什麼李安然就那麼寵她?是他的親妹妹不假,可這二十多歲上才半路跑出來的傻丫頭,是親妹妹又如何?

  玉樹歐陽盯著李安然,微微搖了搖頭,內心裡歎了口氣。

  玉樹歐陽卸去了身上的殺氣,看著李安然在風裡飛飄的白髮,小笑道,「我,就那麼可怕嗎?」

  李安然道,「是,很可怕。」

  玉樹歐陽嗅著空氣中殘存的食物的香味,笑著看向李若萱,「小姑娘為什麼這麼看著我,我臉上有花嗎?」

  李若萱道,「我自然要看仔細些,是什麼人會殺了我和哥哥。」

  玉樹歐陽道,「你哥哥原來拚死要護住你嫂嫂,現在要拚死護住你,他是男人,可我也是男人。」

  李若萱嘟起嘴道,「哼,你不是男人。」

  李安然出聲叫住她,玉樹歐陽卻很感興趣,笑著問,「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麼不是男人。」

  李若萱看了哥哥一眼,低下頭不說話。

  玉樹歐陽笑。對李安然道,「你管住她幹什麼,她還真是聽你的話,你不讓她說,她就不說。」

  李安然道,「她不懂事胡說八道,不管住怎麼能行。」

  玉樹歐陽仰天負手,輕輕地歎了口氣。

  夜風吹起他的衣袂,他負著手,隨意地看頭頂的天。

  李若萱突然就感到了威壓,她突然就很緊張。

  玉樹歐陽隨意地瞟了她一眼,柔聲道,「這樣就怕了?」

  李若萱不能說話。

  李安然在一旁,笑道,「歐陽先生往面前一站,多少武林高手都害怕,她一個小丫頭,學了點皮毛,如何能不怕。」

  玉樹歐陽轉頭看李安然,玩味道,「你這是說我不該嚇唬一個小丫頭。」

  李安然道,「先生武功,登峰造極,連我都怕,何況她。」

  玉樹歐陽歎息道,「這世界上,有你李安然怕的人嗎。還這麼平心靜氣地說話,也是怕?」

  李安然道,「不怕,就不會一夜白髮。」

  玉樹歐陽突然很好奇,「你倒是說說,你耗盡心血,把頭髮都想白了,到底想出了什麼好辦法。」

  李安然道,「歐陽先生覺得,如果在下內力還在,是不是殺我還是這麼容易的事。」

  玉樹歐陽道,「即便你內力不再,殺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安然笑,「對您來說,應該不算難。」

  玉樹歐陽道,「對我也不容易。你那毒,我差點就解不掉。」

  李安然道,「歐陽先生您,最初是以劍法聞名,後來您厭倦了,以無招勝有招,草木皆刀劍,如暗器。其實任何一種武功,任何一件兵器,發揮到極致以後都是相通的。所謂殊途同歸,應該就是這個道理。在下昨夜想出了幾招劍法,都說歐陽先生您愛武成癡,或許您有興趣過目一下。」

  玉樹歐陽道,「哦,若是說你的暗器無孔不入,我相信,可是論劍法,你不算高手吧。」

  李安然道,「是不是高手,您看看就知道。」

  玉樹歐陽確有幾分期待,但更多的是新奇。他只是想知道,讓李安然一夜白髮想出來的劍法,會是什麼樣子。

  他李安然精於毒,精於暗器,至於其他武器,他懂則懂矣,可是能有什麼造詣?

  玉樹歐陽幾乎覺得李安然很搞笑,他殘疾著身體,累白了頭髮,能給自己打出什麼高妙的劍招來?

  李安然喚過若萱,跟她耳語幾句,見李若萱持劍站在自己面前,玉樹歐陽疑惑道,「你不會是,讓這丫頭和我過招吧。」

  對於玉樹歐陽來講,李安然雖然殘疾,雖然內力受損,即便已經雪上加霜滿頭白髮,但至少是個名副其實的高手,有一點和自己過招的資本。讓那個李若萱,簡直就是看不起自己。玉樹歐陽直想笑。

  李安然道,「在下行動不便。家妹雖然頑劣,但只是比劃一下給先生過目而已,先生不必認真,若是您動用內力殺機,家妹連您的身也近不了,您就權當看她練一遍劍好了。」

  玉樹歐陽道,「好,我不用內力,就和她比劃。」

  李安然道,「多謝先生成全。」

  玉樹歐陽看著李若萱,來吧,等什麼呢。

  李若萱倒是規規矩矩給他行了個禮,然後劍花一挽,輕盈掠過去,虎虎生風。

  玉樹歐陽的心一緊,他發現他自己只有接招,找不到反手的機會。

  很久了,他不曾這麼昂揚興奮。他老了,站在絕頂之上迎風獵獵,雖有心愛的人長相廝守,但是久無對手,他很寂寞。

  他其實並不排斥外面的花花世界,只是外面的花花世界空有熙熙攘攘的繁華熱鬧,沒有真正讓他心儀的人,他所以不感興趣。

  他的知交零落,生死與共的愛人,正在等著他。

  所以他來殺李安然。他從來不覺得殺李安然有什麼錯。一個陌生人,一個相伴白頭的愛人,如果是你,殺哪個,救哪個?

  玉樹歐陽的心境漸空明,他的心是歡喜的。就像佛踏蓮花回首塵寰,生悲憫心,生歡喜心。

  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愛人,只有高妙的武學,能令他生歡喜心,物我兩忘。

  玉樹歐陽的身子一停,歡喜之心未退,卻赫然發現李若萱的劍,正橫在自己的咽喉。

  他有一個瞬間徹底地怔住,恍然如夢初醒。

  他幾乎是出於本能,用內力把劍震開。李若萱承受不住,「呀」一聲連整個人被震飛出去。玉樹歐陽在發力的中途驚醒,撤力。

  李若萱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

  玉樹歐陽怔怔地看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輸了。他剎那驚恐,汗淋漓而下,轉眼濕衣。

  這是怎麼回事。李安然動用了巫術嗎,為什麼他一開始就覺得自己的意識要隨著李若萱的劍動,見招拆招,不能反手制住?

  即便不用內力,李若萱也絕對不是自己對手,即便李安然的劍招高妙,他玉樹歐陽也絕對不會讓別人的劍橫在自己的脖子上。

  難道李安然又用毒了,自己又中毒了?

  玉樹歐陽冷汗涔涔而下。他幾乎是昏眩地,不可置信地怔了半天,然後他自己承認,李安然沒用毒。然後他承認,李安然,是空前絕後的一個人。

  是何等滴水不露的思維,是何等廣博龐雜的學識,是何等的聰明,智慧。他李安然無需憑借其他技巧,只憑這幾招劍,就可以獨步天下。

  他怔怔地不動,然後在腦海裡一遍遍回味,回味。

  然後感慨。

  他,玉樹歐陽,高高在上了幾十年,論生來資質,他自己覺得,一百年來,無人能出其右。

  他出身高貴皇族,享盡人間優越,論所受的教育,他自己覺得,文治武功,沒人能比他的師父更優秀。

  論學習刻苦,他愛武成癡,孜孜不倦,沒人能比他更投入,更有感悟,更有創造。

  可是憑什麼,他李安然一夜之間想白了頭髮,就可以創造出那可以驚艷天下的劍招來!他窮其一生,惺惺作態感慨寂寞,自以為獨步天下的時候,突然闖出這樣一匹黑馬。可以顛倒乾坤。

  讓他玉樹歐陽自己覺得自己,像井底之蛙一樣可笑。

  玉樹歐陽開始正視李安然。雖然他原來也沒有輕視過。

  他覺得他一點都不瞭解李安然。有幸和李安然這樣的人撞上,不去瞭解他,會是一種遺憾。

  他突然想開懷大笑,他想撲過去抱住李安然笑。

  實在是太過癮了。太精彩了。這樣無懈可擊的劍。創出這樣劍招的人,何等神奇!

  精確地掌握了一切角度,計算好一切兵器的弱點,不差分毫。

  窮盡了所有可能,一招一式完美無瑕,即便不能進攻,也能自保。

  宛若天外飛仙,神來之筆。

  玉樹歐陽很激動地看著白髮殘疾的李安然。

  他很想像在家一樣喊,上好菜來,他要和李安然喝酒。

  可是這秋夜的山林,淡月,有風,有點冷。

  玉樹歐陽在剎那了悟,李安然其實早就明瞭他的弱點。他玉樹歐陽,愛才。

  像李安然這樣的奇才,如果不曾栽培交往過,已經是一種遺憾,怎麼能夠動手殺,還是在他最艱難的時候。

  如果這算是李安然的一種求饒,那他玉樹歐陽敢保證,這是空前絕後的最精彩的求饒。

  頂尖的高手,即便針鋒相對,也會惺惺相惜。做任何事情,如果從不曾因為對方的精彩而心生憐惜,那只能說明,你不是高手。

  他玉樹歐陽是高手,一個徹頭徹尾的高手。一個愛武成癡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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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1: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溫暖的雨

  玉樹歐陽黯然離去。他忍不住回首,看夜風中的李安然。

  那個英俊男人的白髮,在輕輕地飄。玉樹歐陽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有點疼。

  二十六歲,正是歡享青春的年紀,李安然的髮已白,身已傷,形神疲憊。他那麼高的天分,那麼好的修養,換來的是如今的家破人亡,在這秋風秋夜裡,用殘破的身軀應對追殺,耗損心智,無力地喘息。

  玉樹歐陽有一剎那停住,為李安然感到淒涼。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都如此淒涼。他玉樹歐陽自己,也淒涼。

  難道他不淒涼嗎?他這個年紀,他這樣的身份,竟然去殺重傷的李安然。

  可是他回去,如何去面對愛妻。他玉樹歐陽何以對!當年如果不是愛妻替自己擋下,那如今受苦的就是自己。

  不殺李安然,他如何去對愛妻。即便她不會怪他,可是他自己責怪自己。如果受苦的是自己,他的妻是不是也是這樣,去殺李安然。

  玉樹歐陽駐足。他摘了一片樹葉,吹了一首短暫的曲子,寥落但悠揚。

  他知道李安然可以聽到。他吹一首曲子,為他自己,為李安然。

  李安然你能懂嗎?如果我一去不再來,你不用感激我,因為你原本就無辜。如果我一去復又來,你也不要怨恨我,因為我原本就無奈。

  誰讓我們碰上了呢,你無辜我無奈。

  玉樹歐陽突然覺得自己很搞笑,自己這是做什麼,李安然不是楚狂,他懂你在吹什麼。李安然是不會撫琴的,他不玩任何一種樂器。

  可是玉樹歐陽還是覺得他能懂。李安然能懂。像他那麼聰明的人,會不懂嗎?

  李安然聽到不遠處的曲子。他仰頭望著曲子傳來的方向,那裡的夜空,高而渺遠。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李若萱伏在地上還沒有爬起來,她聽了曲子,也怔住了。玉樹歐陽,為什麼要吹這樣的曲子?他後悔了嗎?他不會再來殺哥哥了嗎?

  曲子很短,和快就結束了,怏怏的結束,悵惘的心情。四周只剩下秋蟲,在遠遠近近的鳴叫。

  李若萱往哥哥身邊爬。她想哭,真的好疼。

  李安然轉動輪椅過去。看李若萱嘴角流出的血,就知道她被玉樹歐陽的內力震傷了。拿了兩粒雪蓮紅珊丸給她吃,李若萱被哥哥抱在懷裡,蹙著眉,吃力地忍著疼,一張小臉蒼白得像紙。

  她帶著哭腔抱怨,「都是那個玉樹歐陽,說好了不用內力的,還打我。」

  李安然撫著她的臉道,「不疼嗎,別說話,去,靠在樹洞裡休息,等藥力起來了,自己調整一下內息,應該沒大事的。」

  李若萱哭道,「我不,哥哥你抱著我。」

  李安然苦笑,「傻丫頭,哥哥現在抱不動你。」

  李若萱仰著蒼白疼痛的臉,在李安然懷裡一下子就哭了。胸口在如火如荼地疼,疼得太烈了。

  看著李若萱開始任性,李安然只好抱著她。內傷他也受過,他當然知道那種疼法。

  李若萱窩在哥哥懷裡,受不了疼,開始哭。淚一串串流,一轉眼就打濕了衣服。李安然看著她疼,束手無策。

  他若是好好的,還能用內力幫她療傷,不過他真的是好好的,也不用妹妹受這樣的苦。

  他心疼地摟緊懷裡的小人,偷偷地流下淚來。

  他愛莫能助,只能叫她疼。藥力發作之前就是有一陣子,會疼得很慘烈的。

  李若萱灰白了臉,突然一下子抓住了李安然的衣襟,李安然驚道,「怎麼了若萱!」

  李若萱小臉的五官幾乎湊在了一起,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她吃力地道,「哥,我疼……」說著,「撲」一口噴出一口血,暈過去了。

  李安然看她的脈息,知道是藥力衝擊的劇痛。過不久藥力佔上風,就會慢慢好下來的。玉樹歐陽何等的內力,若不是他中途悔悟臨時收力,若萱哪裡還有命在!

  李安然於是愧疚,到底還是讓妹妹冒這麼大的險,如果玉樹歐陽真的不小心把若萱給殺了,那他一夜白頭想出來的劍招豈不是等於害了若萱!

  生死一瞬間。看著妹妹這個樣子,李安然只是心疼。既是賭博,總要冒險。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萱被打傷,總比他們兄妹倆一起死好。

  李安然還是抱不住若萱,他累,很疲憊。將妹妹放進樹洞裡,他筋疲力盡地喘歇,夜色漸深,李安然睡過去。

  他是被冰涼的雨滴打醒的。差不多是凌晨時分,天下起雨來,不大,但淅淅瀝瀝。

  李安然把雨披披在自己身上,看樹洞裡的妹妹,她疼痛稍歇,睡著,在被子裡找了一個合適的姿勢,嘴裡喃喃道,「哥哥,我疼……」

  她肯定還是不舒服,夢裡還在喊疼。李安然藉著微弱的光線,突然發現若萱的臉有點潮紅,伸手一摸,她竟然在發燒!

  李安然吃驚非小,若萱這是病了!

  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偏偏這時,若萱病了。

  李安然費力地把劈好的乾柴塞進樹洞,連夜把一些枝條固定架起在樹洞上方,搭成了一個簡單矮小的窩棚,可以防些雨。許久天才濛濛亮。秋雨下得斜斜密密。李若萱燒得迷迷糊糊,有氣無力地叫哥哥,要喝水。

  李安然看著外面細細密密的雨,伸手摸她的額頭,還是滾燙,李若萱察覺哥哥涼涼的手,遂一把抓住,拉著哥哥的手要水喝。

  李安然的眼眶濕潤。若萱病了,一定得吃藥,不能喝雨水。這丫頭從暗道出來,擔心,恐懼,受涼,本來還能壓制著,可是昨夜重傷,身體一下子被打開了缺口,抵抗不住發作了。

  沒地方去抓藥,他只能自己采。

  他看了一眼發燒昏迷中的妹妹,看了一眼外面細密的雨。身體向前撲倒摔在地上,沒辦法,山林地勢起伏不定,輪椅上不去,他不能走,只能爬。

  若萱,如果我們注定在一個瞬間死去,那沒辦法,但只要哥哥有一口氣,就要照顧你。

  我給你找水,採藥去。

  玉樹歐陽撐著油青色的傘,看著李安然在雨水裡爬。渾身上下濕透不說,一身白衣更是泥濘不堪。十指被磨破抓傷,身後是一道道殷紅的血跡,臉上流淌著的,也不知道是水還是汗。

  玉樹歐陽突然不忍看。

  李安然爬回樹洞的時候,已經快到下午申時了。在爬回樹洞的一剎那,李安然幾乎暈厥。

  他上半身進了小窩棚,下半身還在外面的雨裡。他突然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

  李若萱燒得渾身無力,病懨懨在樹洞裡靠著哭,見了他,力不從心想要撲過去,淚一下子流了滿臉,叫道,「哥哥你幹什麼去,我以為你,丟下我不管了!」

  李若萱掙扎著爬出來,抱著李安然哭。李安然把水壺給她,李若萱不接,只是哭。

  李安然無力地伏在地上,沒有力氣去安慰她了。

  李若萱想起身把哥哥扶起來,可是她自己也站不起來,試了幾次全摔倒,李安然出聲喝止她。

  李安然沒辦法,咬牙撐起身子,可他自己再也坐不回輪椅,反而把比較乾燥的窩棚弄得一片濕。

  李若萱看見哥哥鮮血淋漓的手指和懷裡掖著的草藥,一下子哭得稀里嘩啦。李安然沒理會她,喝了口水,靠在樹上喘息。

  玉樹歐陽遠遠地看著,歎了口氣,轉身而去。

  他是來殺李安然的,他後悔了,看著愛人痛苦的樣子,他忍不住要救她,他忍不住跑來殺李安然。

  他告訴自己,只要他願意,他一個眨眼就能殺了李安然,現在的李安然,如果沒有黑雷,隨隨便便一個十歲以上的孩子都有力氣殺了他。

  只需一個眨眼,就能殺了李安然,救了自己的愛人。

  一個眨眼是多麼短,何況他玉樹歐陽絕非善茬,殺人從來不用眨眼。

  可是他就是下不了手去。

  看著李安然匍匐在泥裡,去找水,採藥,十指在流血。

  玉樹歐陽突然就很悲憫。如果一個人從來不去悲憫別人,那誰能去悲憫他?

  他現在武功都在,內力充沛。可是他和李安然有什麼區別?他們都不為自己而活,他們都在為了自己要保護的人,在拚命。只不過李安然比他更慘烈,更淒楚而已。

  江湖的刀槍劍戟,自然的淒風冷雨。他李安然一起受,慘烈到,如此狼狽,像受傷的狗一樣匍匐在地上,在水裡爬。

  李安然是個淡定的男子,相比之下他玉樹歐陽更剛烈狂野。可是他剛烈狂野,反而不如這個淡定男子隱忍折磨時讓人那麼痛入骨髓。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心尖摯愛,有人為愛死,有人為愛生,有人為愛癡狂。他玉樹歐陽有愛,人家李安然也有愛,憑什麼因為他自己的愛,就要了人家李安然的命?

  人有等級,可是愛無差異。皇帝的愛難道比乞丐的愛更高貴。

  因為自己有愛,他就可以為了自己的愛,恃強凌弱去剝奪別人的生命嗎?

  何況人家李安然也不弱,人家只是比較倒霉而已。

  樹葉在雨中格外青碧,玉樹歐陽突然淚眼迷離。

  讓他再想一想。妻,對不起,讓我再想一想。

  當夜幕蒼然而至的時候,李安然換好了衣服,奇跡般生了一堆火。他虛弱地煮藥,剛剛他和若萱每人喝了一碗昨夜剩下的雞湯。

  似乎積攢了些力氣,煮好的藥湯很苦,但李若萱很乖地喝了。

  李安然也喝。今日這番折騰,不喝藥,怕是李若萱還沒好,自己就得倒下去。

  兄妹倆肩靠著肩昏昏沉沉地睡。或許睡夢中就已經身首異處,也或許一覺醒來就是新的一天。

  管不著,也顧不上了。

  外面還是細細密密的雨。熬過了一個黑夜,迎來一個陰沉的白天。

  李安然積攢力氣爬到輪椅上坐下,披著雨披採了些野菜煮,碰巧遇到兩隻青蛙。於是殺了,煮田雞野菜羹。

  繼續熬藥。李若萱的燒退了,只是很虛弱。

  李安然在煮田雞野菜羹的時候,幾乎是帶著笑,李若萱聞著淡淡的香味,看著水氣中的哥哥,白髮,但是很美。

  她的眼睛酸酸的,哥哥瘦了,很消瘦。

  但很美。他什麼時候都是好氣度,淡淡地笑起來,就像春暖花開,很溫柔,看得人渾身上下都舒服。

  她幾乎是愛上自己哥哥了。她禁不住心蕩神馳地想,被哥哥捧在手心裡疼的女人,多幸福啊。

  原來她不覺得,現在她突然瞭解,嫂嫂一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記得有一次哥哥特意給嫂嫂熬粥,她吃了半天醋,可是沒有感知嫂嫂的幸福。

  現在哥哥很認真地給自己煮東西吃,李若萱覺得幸福,幸福得忍不住想哭。

  李安然吹著氣,笑問她,「想什麼呢,餓成這樣子,要餓哭了嗎?」

  李若萱的鼻子酸酸的,眼裡的淚就流出來了。看她那沒出息的樣子,李安然道,「又哭什麼,傷也不疼了,燒也退了,馬上就有東西吃,哭什麼。」

  李若萱忍不住道,「哥哥……」

  李安然頭也沒抬,「嗯」了一聲。李若萱道,「哥哥我以後一定聽你話,再不惹你生氣了。若是以後你打我,不管打多重,我都不恨你了。」

  李安然抬頭看著她笑,說道,「那你以前是偷偷恨我來著?為哪次啊,你趕你嫂嫂走那次嗎?」

  李若萱突然臉紅了,沒說話。

  李安然攪著鍋,笑道,「想來我也沒少教訓你,一個小姑娘,被我那樣打著罵著管著,這不許那不許,想來讓你一點不怨恨我也是不可能的,這我都知道,你那點小情緒,能瞞得了誰去。不過親的總是親的,打過了罵過了,該親還不是一樣親。」

  李若萱展顏而笑。壓著肚子望著鍋裡道,「哥哥,是不是熟了,能吃了?」

  李安然嘗了一口,拿碗盛,李若萱捧著熱乎乎的湯羹,吹了吹氣,小心翼翼貪婪地喝。

  李若萱覺得很香。她突然覺得溫暖,一種從內而外的溫暖,整個世界都很溫暖。連同下的雨,也溫暖。

  李若萱推著哥哥,頭頂著烈日,嚼著難嚥的藥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她沒有叫苦,可是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有多苦。李安然問她,「走不動了嗎?」

  李若萱索性一屁股坐下來,抹著臉上的汗幾乎就哭了,問李安然道,「哥哥,那個玉樹歐陽還會來嗎?」

  李安然沉吟道,說不定。

  李若萱苦著臉叫道,「到底會不會來啊?」

  李安然道,「應該會來吧,否則他的人就不會一直跟著我們。」

  李若萱一下子覺得汗消了,四顧了一下,低聲道,「他的人一直跟著我們?」

  李安然道,「殺還是不殺,在他沒下定決心之前,他的人一直跟著我們。」

  李若萱忍不住四處看,李安然笑道,「別看了,你肯定是看不到。」

  李若萱道,「那你怎麼知道?」

  李安然道,「我可以感知到,地龍獨特的跟蹤方式,他不在你身邊,離你有三五里之遙。」

  李若萱搖搖晃晃站起來,勉強推著哥哥,趕路。她現在非常懷念那個可以遮風避雨的樹洞,很懷念。

  李安然突然道,「有人追過來了。」

  李若萱一下子繃緊了神經,僵直住,李安然道,「向右走,快走!」

  李若萱遵命,飛奔。迎面是一個小小的斷崖,斷崖上流下一條雨水激盪出的小河,斷崖下面,竟然有一個小泉眼,一汪清靈靈的泉水。

  李安然道,「我們喝口水,等他們。」

  李若萱忐忑不安地把哥哥推到斷崖下,打水送過去。他看見哥哥正在撿拾地上的碎石子。

  她奇怪,問,李安然說有用。

  李若萱焦急地幫哥哥撿。李安然突然道,「若萱你貼近後面的石塊,蹲下,在我後面,不要動。」

  李若萱一時沒反應過來,李安然聲音已經變得嚴厲,「快點,聽見了沒!」

  李若萱連忙依言藏好,然後聽見暗器細細的風聲。

  一群人,蝙蝠一樣的黑衣人,聯袂從西邊的林木裡,飛襲過來。

  彎弓,細箭,仿似秋風橫掃落葉般,蕭蕭瑟瑟金戈鐵馬。

  李若萱摀住耳朵,不敢看。

  李安然啟動黑雷。射出去的,是小石子。

  石子從黑盒子裡射出來,威力甚大,足可以對抗箭弩。

  細細的箭紛紛落下,偶爾有黑衣人落下。

  箭不消歇,都是強勁的連環射。李安然要消歇,他要填充石子。

  他一邊填充石子,一邊躲。

  箭流星一樣帶著細細的尖叫,射在他後面的崖石上,李若萱躲在輪椅後面一動不敢動。

  李安然的黑雷再次出手,五個黑衣人落下。

  李安然後面的石崖好像是一隻刺蝟。

  連環箭有時盡,李安然的石子也時盡。黑衣人迎面而來。

  李安然把水倒進黑雷。射出。

  細細密密的強勁的水點,麻辣辣地打在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有片刻驚恐,李安然是精於毒的,誰知道水裡有沒有毒!

  當然會有毒。李安然出手有時候會急,會慌,但從來不亂。

  黑衣人手裡的袖箭幾乎都甩在李安然的鼻子尖上了,黑衣人死。

  李若萱半天不敢動,李安然也昏眩。

  短暫的對決,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實在是驚險。

  李若萱戰慄著,捂著耳朵閉著眼,李安然轉動輪椅揪出她,說道,「他下定決心了,派人來殺我們,快走!」

  李安然的聲音急但是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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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英雄相惜

  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們逃到了山林的邊上,前面是一望無際的荒野地。

  李若萱突然怯步,這樣空蕩蕩毫無依憑,敵人來了怎麼辦?

  哥哥為什麼要她快走,若是在斷崖邊,好歹不會背腹受敵啊!

  她很快知道自己錯了,因為追來的人,從地底下竄了出來,攔在了他們面前!

  李若萱屏住了呼吸。地龍,不會真的是,會土遁吧?

  土遁難道不是,一個神話嗎?好好的活人,怎麼會從土裡鑽出來!

  他們面前一共四個人,面容灰白,極度消瘦,罩著寬大的黑袍,好像袍子裡的不是身軀,是竹竿。

  他們拿著長長的細劍,像是垂釣人的釣魚竿。

  他們用黑布蒙著眼睛,手在外面□著,蒼白泛著淡淡的青灰。

  李若萱幾乎以為他們是鬼。

  其實他們只是盲人。

  李安然片刻間沉靜下來,他雖然虛弱,但終歸是高手,高手應戰,首先是精神狀態。

  李若萱站在他後面,看著斜陽給黑衣人鑲上金色的輪廓。

  李安然回頭,他淡淡地笑著,李若萱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李安然笑著對她道,「去,你躲得遠遠的,五十丈之外。」

  李若萱有片刻遲疑,李安然不容爭議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敢不聽話,向外走。

  李安然轉回頭,靜靜地看著面前的黑衣人,唇角上挑,微笑。

  他出招。

  他動用了自己的內力。僅存的,壓住毒的內力。

  對於黑衣人來說,突然之間,草木皆兵。

  他們是盲人,判斷事物不是靠視覺,而是聽覺。

  這裡是茫茫荒野,到處是及膝的野草。他們可以準確地判斷風向,風聲速度,但是入耳的聲音讓他們迷亂。

  到處都是人力所為的聲音。到處都是。

  風聲鶴唳。剎那迷亂!

  李安然其實,揮散著內力,衝了過去。

  就是直直地衝了過去,可是內力發散,像一排巨浪,席捲而去。

  黑衣人出招,常常的細劍一下子密不透風。李安然就在劍光的邊緣,他突然棄輪椅,整個人藉著慣力箭一樣貼著地,強衝。

  黑衣人判斷出李安然的時候,李安然暗器出手。

  這次不是黑雷,真的是用內力催發的暗器。對於李安然來說,他本來全身都是暗器,草木土石皆是暗器,他借助黑雷,只是因為他沒有內力而已。

  他的內力本來就邪性,關鍵時刻可以突然暴漲的,他發動身體僅存的控毒的內力,以一種不可一世的氣勢,爆破出來。

  然後他吐血,一口血像是小水柱一樣直直地噴上去!

  黑衣人死。伴隨著李安然沖天而下降的血,黑衣人倒地。

  李若萱怔怔地看著,然後撕心裂肺地一聲叫,衝過去。

  李安然毒發,可能是因為毒剎那發散不再集中於腿部的原因,李安然突然站起來。

  李若萱嚇得站住,不可置信地望著哥哥。

  李安然睜開眼看到若萱,看到她身後光華燦爛的斜陽。

  然後整個身體像石塊一樣倒下去。眼前晃動了一線光影,天黑了。

  李若萱撲上去,抱著哥哥,尖聲地叫。

  李安然突然發現,眼前一片黑暗,妹妹搖著自己,拚命叫著,可是就是看不到她。

  怎麼了?眼睛怎麼了?

  李安然瞬間意識到,自己眼睛瞎了!

  他努力睜大眼睛,使勁揉,可是什麼也看不到!他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抓著李若萱,急切道,「若萱!若萱你在哪兒!哪兒呢!」

  李若萱嚇得呆了,抱住哥哥道,「哥哥我在這兒,你怎麼了!怎麼了!」

  李安然突然沉寂,洩了一口氣,推了若萱一把,任憑自己倒在地上。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在他面前失去了色彩。無邊黑暗。

  他一瞬間心冷成灰,絕望。

  腿廢了,幾乎全靠這雙眼睛。細緻入微,風吹草動蛛絲馬跡盡收眼底。而今眼瞎,必死無疑。

  李安然在一瞬間死意已決,一瓢冷水直直地潑下來,刺入骨髓,不能呼吸。

  絕望得令人窒息。

  既然一定要死,既然非要死,何苦還這麼費勁地活著。毒發,腿廢,眼瞎,心經倒流肝腎耗損滿頭白髮!為什麼活著,為什麼!

  李安然摸索著坐起來,一把抓過若萱的手,喘息著對她道,「若萱你聽著,到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不要露出你的身份和相貌,一輩子,一輩子也別說你是誰,跟誰也別說。忘記你有武功,找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嫁了,學幹莊稼活,做人家的媳婦,生孩子,這輩子也不要想著報仇!」

  李若萱被哥哥的表情嚇得直哭,李安然吼她道,「聽見了嗎?別露出身份,別想著報仇,你聽見了嗎?」

  李若萱點頭嗚嗚地哭,李安然的手突然離開他,咬牙一聲低吼,運力向自己的天靈蓋拍去!

  李若萱突然就很機敏。生死之間親人的反應就是很機敏的。從李安然抽出手的一剎那,她直覺知道了要發生什麼事。李安然的手舉起,她就已經衝上去,擋住,死死抱住哥哥,把哥哥撲到在地上。

  李安然野獸般低叫著把她推出去,吼道,「你滾!不用你管我!給我滾!」

  李若萱不顧身地撲過去,抱住哥哥,再被推出去!

  李安然嘶聲罵,「讓你滾聽見了沒有,給我滾!你不說以後要聽我話嗎,我讓你滾,沒用的東西,給我滾!」

  李若萱發懵地望著哥哥,哥哥從來沒有這麼可怕地罵過她,這麼粗暴這麼狠。她無助地抹了抹嘴角的血,不敢上前去,只是悲從中來,忍不住抽泣。

  李安然煩躁地大吼,「給我滾開,別在我身邊哭!」

  李若萱自然不動。李安然氣恨得不再說話,若萱見哥哥不再出聲,撲過去一把抱住,說道,「我不要走,我就跟著你,就跟你一個人!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跟你一起死,哥哥……」李若萱哭著,說道,「我不要一個人活在世上,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你死我也不要活,你不可以拋下我,哥哥……,你別拋下我,不管我……」

  李安然突然抱住她落下淚來。李若萱見狀,一下子大哭不止,像是要哭出心肺來。

  李安然道,「我眼睛瞎了,人也廢了,不能再護著你了,你不要管我,聽話,走吧,自己照顧好自己就好。」

  李若萱死死抱著哥哥,哭道,「哥哥,你要死,就帶我一起死吧,我也不要活了,我不要獨活,我要和你一起找爹娘去!」

  李安然淚如泉湧。李若萱道,「你好狠心,世上就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沒本事,你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哥哥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李安然抱著她,深邃的悲愴撕裂了胸膛,五臟六腑宛若被油煎火烤,痛得難以喘息。

  早知今日,她割捨不下,她這麼依賴離不開自己,或許當時,就不該那麼愛她寵她。

  她還小,不過十六歲,女孩子最美麗青蔥的歲月,沒嫁人,人生其實還不算真正開始。

  她要一起死。

  李安然想不到言語來責怪她。他堂堂七尺男兒,做哥哥的,都失去了活的勇氣,何況她,一個小女孩子。

  活著需要勇氣,死在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勇氣了。

  玉樹歐陽來的時候,李安然正在撫慰哭泣的妹妹,很平靜。

  其實玉樹歐陽是帶著僥倖的心情,來看看的。

  他沒想到,李安然還活著。

  他心愛的妻,傷毒發作,那情景實在是太痛苦了。他眼睜睜看著,內心只升起一個衝動,他一定要救活她。於是再次,對李安然動了殺機。

  他其實也不忍心自己動手殺掉李安然,他派出地龍的最後兩隊人馬,誅殺李安然。

  他地龍的人不是很多,但是各個精英。隨便拿出一個放在江湖之上,都可以闖出番名號。所以玉樹歐陽認定,李安然必死。

  他那麼多精英手下,殺一個半死的李安然,會有什麼懸念嗎?

  玉樹歐陽下完命令就心靜了。他靜靜地守著愛人,不言語,只等待。他的手指掠過愛人斑白的髮絲,看著她憔悴的蒼白的臉,她疼昏過去了,他只需等待。

  可是他不知道為什麼心驚肉跳。他總覺得,李安然那樣的人死了,很可惜。

  他終究是坐不住。他勸說自己去看看。他安慰自己,給自己一個理由。去看看,如果李安然還沒有死,就說明他真的是個百年不遇的奇才,那他玉樹歐陽寧願自己死,也不殺他。

  事實上說不定李安然已經死了。

  可是他來了,竟然發現李安然真的沒有死。

  玉樹歐陽突然想笑。笑他自己,太過荒唐。

  玉樹歐陽笑。太荒唐了,他為什麼要殺李安然。

  他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對手,他妄圖殺人家,他認為自己能夠殺了人家,只是因為人家受了傷,而他沒有。

  他玉樹歐陽,從來沒自詡自己是君子,可是他也從來沒認為自己是小人。

  現在看來,他玉樹歐陽就是一個趁人之危自私自利的小人!

  他原來一直不知道,為了自己的愛,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放棄了自己做人的尊嚴。

  李安然抱著妹妹,突然湊到妹妹耳邊耳語道,「你不要任性胡鬧,哥哥有四五成的把握能殺了他,他不死,我們兄妹倆自然都沒命了,但如果他死,你就易容,隱姓埋名去找你四哥,乖,要好好活著,好好練我教你的劍,哥哥還等著你為我報仇呢。」

  李若萱在哥哥懷裡回首,看見一身白衫的玉樹歐陽。她一把緊緊抱住哥哥不肯撒開。

  李安然道,「聽話。一邊去。」

  李若萱不鬆手,執拗道,「我不,你不能活,我也不活。我不用你護著我,這次我護著你,要死我先死!」

  李安然呵斥道,「你死也是白搭,退下!」

  李若萱執拗不肯,李安然給了她一巴掌,罵道,「讓你退下聽見了沒有!」

  李若萱挨了打,捂著臉,瞪著玉樹歐陽,一拔劍就要衝上去,李安然道,「若萱!你這次敢不聽話,就是死了也別跟著我!你眼裡沒我這哥哥,我也不再認你這妹妹了!還不退下!」

  李若萱聽了哥哥的話,有幾分怯了,聽話得乖乖退下,不情不願地走開。

  李安然閉目坐在地上,面對著玉樹歐陽。

  玉樹歐陽頓時感知到了李安然的殺機。

  李安然現在憑什麼殺玉樹歐陽,玉樹歐陽是高手中的高手。

  玉樹歐陽望著李安然,望著委委屈屈卻隨時想上來拚命的李若萱。

  他突然察覺到,李安然的眼睛瞎了。李安然閉著眼睛,將呼吸調得很均勻,他靜悄悄坐在夕陽野草裡,滿頭白髮微微地飄,整個人像是雨後的空氣,清新,但寧靜。

  寧靜得讓玉樹歐陽有幾分蹊蹺。

  李安然想幹什麼。

  他很快明白李安然的意圖。

  李安然雖然寧靜,但殺機已定。

  玉樹歐陽開始不明白,李安然會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來殺自己。後來他看著李安然的姿勢,懂了。

  李安然看似很隨意地坐著。他輕輕地提了一口氣,隨時準備著。

  在必要的時候,李安然會扣動他手裡的黑雷。在扣動黑雷對方接招的一瞬間,李安然會衝過來。只要他衝過來,挨了對方的身,對方必死無疑。

  他李安然拚死。不管對方是多麼強大的一個人,只要他李安然能挨了對方的身,那麼他有手段和本事用暗器刺中對手的命門軟肋,他更有本事毒死對手。

  如果要打,就要首先考慮,如何阻止李安然衝過來靠近自己的身。

  阻止他衝過來就得首先考慮,如何接他發過來的暗器。這是個難題。

  因為如果去理會暗器,會死於李安然;如果不理會暗器,則會死於李安然的暗器。

  玉樹歐陽在琢磨,以自己的內力和武功,同時抵擋暗器和李安然勝算的幾率有多大。

  李安然想拚命,他失手的幾率有多大。

  玉樹歐陽有種感覺,他彷彿聽到了死亡的腳步聲。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對面那個淡定冷靜的男人如果發起了狠,執意要拚命,那麼最後的結局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玉石俱焚。

  他李安然要存活不容易,可他李安然要和人同歸於盡,不難。即便那個人是玉樹歐陽。

  玉樹歐陽突然笑,為什麼他曾經以為,一個十歲以上有力氣的孩子就可以殺死李安然?

  垂死的李安然,也畢竟是李安然,並不是誰想殺就能殺的。即便是他玉樹歐陽自己,要了李安然的命,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也是個問題。

  他的妻。如果他和李安然一起死了,他的愛妻如何存活。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是大家一起死,他為什麼還苦苦糾纏,那麼費力地殺李安然呢?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他已經老了。他的愛妻也老了。他們在一起長相廝守四十年,還不滿足嗎?還不幸福嗎?

  李安然還年輕。他失去了心愛的人,失去了家,失去了健康的身體,他玉樹歐陽,竟然還逼著他一夜白髮,竟然為了自己心愛的人,非要殺了他!

  做人可以這麼自私嗎?可以嗎?

  李安然啊,即便我玉樹歐陽殺了自己,也不可以殺了你李安然的。

  玉樹歐陽從來不悲天憫人,可是他懂得惺惺相惜。他看著李安然,想起他自己。

  人家李安然可以抱住他心愛的女人,生相廝守,死同毀滅。他玉樹歐陽就不能?

  玉樹歐陽仰天歎了口氣,對李安然道,「你到現在還沒死,我就真的不能再殺你了。之前的事,對不起。」

  李若萱聽了玉樹歐陽的話,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李安然有一個瞬間,幾乎也是不信的。

  玉樹歐陽道,「我雖然凡事只考慮我自己,但我也是人,是人,要麼崇拜強者,要麼同情弱者。我崇拜你,就不能不同情你。」

  李安然不說話,悄悄地卸了氣去。

  玉樹歐陽道,「即便我今天和你拚命,即便我今天贏了而你死了。那又能怎麼樣呢,我老了,六十多歲了,而你還年輕。我和我的夫人,同相廝守四十年了,人世間的事情,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我何必還那麼執著,非要來殺你呢?何必呢?」

  玉樹歐陽負手仰天,垂淚歎息道,「倒是你,讓我遺憾,如果我可以年輕二十歲,一定和你做好朋友,邀請你去我的莊園,喝喝茶,賞賞花,可惜現在,沒機會了。」

  玉樹歐陽看向李安然,悲愴地搖頭道,「為什麼我二十年前遇到的是秘門袁辛,而不是你李安然呢?為什麼你不年長二十歲,為什麼我不年輕二十歲,這,就是命嗎?」

  李安然道,「歐陽先生,在下……」

  玉樹歐陽不等他說,歎氣道,「我不配你這一聲先生。我無意去主宰天下,我和你一樣,只想在這世界要個溫暖的家。我們都因為身世,連這個簡單的要求,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李安然,你知不知道我殺你,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嗎?」

  李安然突然落淚。玉樹歐陽道破了他從未向人道及的心事。他只想在這世界,要一個溫暖的家。他李安然從未,想要問鼎天下。

  玉樹歐陽在他面前坐下,苦笑道,「讓我來幫你吧,現在除了我,沒有人能幫你。相似的人,總該惺惺相惜不是嗎。」

  李安然突然就卸下了全身的警戒,任憑玉樹歐陽點了自己穴道,輸進真氣。

  李若萱傻眼了,玉樹歐陽,在給哥哥療傷嗎?

  她不可置信地盯了半天,然後歡欣,然後激動。

  天!是真的!那玉樹歐陽,竟然真的在給哥哥療傷!李若萱用力地摀住嘴,忍住哭。

  終於有人,可以幫幫哥哥,哥哥不用那樣耗盡心血,拿命硬拚了。

  李若萱看著,幾乎想要伏地膜拜,眼裡的淚也不聽控制,盡情地歡流。

  玉樹歐陽拂了拂額頭的汗,小笑道,「我只能幫你這些了,你傷太重,要治好你怕是要把我累死。你自己努力點,過不了幾個月內力慢慢就會恢復,可以把壓在腿上的毒完全排出去。至於你的眼睛,你自己就是大夫,總會有辦法吧。我要走了,要保留些內力給我夫人,我們總要好好說說話。然後,我去做一件你曾經做過的事,抱住我心愛女人的屍體。」

  玉樹歐陽說完,笑著看正在哭的若萱,招手。李若萱湊過來,玉樹歐陽撫著她的頭道,「小姑娘,我把你哥哥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聽你哥哥的話,好好照顧他!」

  李若萱連連點頭,不等李安然答話,玉樹歐陽轉眼間已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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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25 11:42: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意亂情迷

  面具人聽人稟報說,玉樹歐陽抱著夫人的屍體,仰天大笑把整個莊園點著,自己燒死了。

  他不可置信,又問了一遍。

  來人說,玉樹歐陽抱著夫人的屍體,自己把自己燒死了。

  面具人急火攻心,頓時噴出一口血來,他一聲咆哮,將身邊的桌子一把掀翻,茶具辟里啪啦在地上碎裂。

  他瘋狂地吼,「玉樹歐陽死了,那李安然呢!」

  來人戰戰兢兢往後退,話也不敢說,面具人咆哮道,「說啊,李安然呢!李安然呢!」

  來人顫抖著答道,「李,李安然不見了!」

  面具人突然絕望!李安然不見了!他不見了,到哪兒能找他去!誰能再找他去!

  他大吼著,一把抓起來人,恨恨地摔在地上,揮手咬牙切齒地道,「滾!給我滾出去!」

  李安然不見了,他又不見了!

  面具人感覺自己幾乎就瘋了,李安然,真的那麼多人,都殺不死嗎?連玉樹歐陽都殺不死他嗎?

  像是場噩夢。李安然就像是場糾纏不休的噩夢。天啊,他為什麼還活著,李安然為什麼還活著!

  面具人焦灼地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然後蘇笑突然恨恨地下了命令,「除掉斬家!除掉問鼎閣!」

  面具人轉身甩袖出去,外面是靜靜的夜,快步穿行在雲初宮花間的小路上,猛然撞見琳兒!

  琳兒似乎嚇了一跳,怔怔地,手裡的花一下子滑落到地上。

  面具人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從她身側走過,突然頓住,冷言道,「我決定了,把你嫁給邱楓染!」

  琳兒一驚,伸手拉住面具人的胳膊哀求道,「叔叔我……」

  面具人冷硬道,「聽話!」

  琳兒怔怔地輕輕鬆開手,垂下頭去。

  面具人恨恨地離開,他的週身都散發著冷冽憤怒的氣息,琳兒不敢惹。

  她心緒繚亂。要,要嫁給邱楓染。她倏爾落下淚來。

  但琳兒很快就冷靜了。

  她突然明白了叔叔的意圖。叔叔是想讓她,掌管雲初宮。

  面具人原來也猶豫,邱楓染並不是女人的良人。面具人很明白,所以他猶豫,他猶豫,是因為愛。他愛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為她尋找歸宿,自然煞費苦心。

  原來面具人以為她柔弱,需要保護,可是現在,她懂毒,叔叔發現了她足夠強大,所以,要把她嫁給邱楓染。

  不知道在面具人心目中,讓她嫁給邱楓染,是用邱楓染控制她,還是用她控制邱楓染。

  總之面具人要找到一種平衡。信任,又不能全然信任。她和邱楓染,面具人一個也不能失去。不能失去,就綁到一起。

  面具人當然知道,她和邱楓染在一起貌合神離。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她誰也不愛才最安全,面具人要的就是她誰也不愛。她誰也不愛,她安全,邱楓染如果愛她,就會被她用柔情控制,邱楓染如果不愛她,就會被她用毒控制。

  琳兒突然在那一剎那間很驚悚地懂了。叔叔要把天下,交給她,而不是邱楓染。

  也無需打扮,琳兒換了件衣服,草草綰著頭髮,去送茶。她的臉上帶著明淨的笑。

  邱楓染也在,和面具人在一起下棋。

  青翠的竹林,淡淡的月光。茉莉遠遠的香。

  面具人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他的語氣非常溫和,要琳兒坐下來。

  琳兒於是在一旁看他們倆下棋,端著茶盞,笑而不語。

  邱楓染望著她笑道,「依琳姑娘看,我們誰會贏。」

  琳兒道,「全看邱大哥你這步棋怎麼走。」

  邱楓染看著捏在手裡的棋子,笑道,「就在這一步嗎?」說完他很隨意地把棋子往棋盤上一放,笑道,「現在看是死是活。」

  琳兒道,「險而已,何必一棋定生死。」

  邱楓染接過琳兒遞過來的熱茶,輕輕呷了一口,在唇邊笑,琳兒靜靜地在一旁觀望。那盤棋下了足足半個時辰。

  平局。

  邱楓染讓了面具人一個子,面具人不知為什麼也同樣讓了邱楓染一子,於是平局。

  琳兒為兩個人斟茶。面具人喝茶笑道,「我有些累了,琳兒你陪著你邱大哥到處走走,溪谷那邊,丹桂都開了,應該是好風景。

  琳兒笑著應了。與邱楓染起身,去溪谷。

  丹桂特有的香,在風裡忽濃忽淡。

  時節已經是深秋了。但這裡只有一點薄薄的寒,溪谷的氣候正好適宜丹桂花開。

  邱楓染和琳兒並肩走在桂樹下,看著琳兒長長的裙裾在青草間垂曳。他其實早就發覺,琳兒今日打扮看起來雖然非常隨意,可是有一點是刻意的,她點了唇。

  她素面朝天就很美,可是她微微點了唇,更加光艷得令人炫目。

  這女子點唇,就是為了接待他這個來客嗎?

  邱楓染突然很自嘲。他知道,這女子本心是不願意的,她突然的改變,肯定是有原因的。

  原因一定是因為面具人。面具人要她嫁。

  邱楓染看著琳兒,看著琳兒的一雙眸子,清如水,黑如墨,亮如星,深如井。很美。

  她幾乎無一處不美,如出水的蓮,如出匣的玉,溫潤淨美,不惹塵埃。

  她其實有一種魔力,初見驚艷,再看時,心已淪陷。

  世上正常的男子,誰能抵擋得住,她看似無意中鮮活的一回眸。

  邱楓染就是愛上了她。人性中固有的貪婪讓他無法節制自己的慾望。傾城的美玉放在手邊,難免就想擁有。一個女人對於男人的意義,有時候就是權力的昭示。

  像琳兒這樣的女人,注定不可能被一個庸庸碌碌的男人娶回家。一個人人都想爭奪的東西,注定雄霸的王者才能擁有和保護。對於邱楓染來說,琳兒,不僅僅是一個美到令人屏住呼吸的女人,她還象徵著,擁有她的人就擁有天下。

  可是在擁有天下之後呢,才知道, 一個男人,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邱楓染甚至有一種這樣的衝動。只要能擁有她,其實失去天下也無妨。他突然理解,為什麼很多雄才大略的男人最終為了女人身死亡天下。一個男人如果不能理解,那只能說明,他身邊的女人或許很聰明,或許很賢惠,但一定是不夠美。

  原來美,原來一個足夠美麗的女人,是一個這麼讓人惶惑讓人忐忑的東西。邱楓染幾乎就有些緊張。

  邱楓染知道,她不愛他。

  可是沒關係。她嫁給他,愛不愛他,沒關係。

  琳兒折了一枝桂花拿在手上,空氣中到處都是沁人的香。邱楓染看了她幾眼,轉頭看桂花,對琳兒道,「琳兒你,真的願意嫁給我了嗎?」

  琳兒低頭嗅襟懷間的桂枝,淺笑道,「邱大哥真的打算娶我了嗎?」

  邱楓染回眸看琳兒,溫柔地笑。他道,「只要你願意嫁,我就願意娶。」

  琳兒低著頭,婉轉不語。這幾乎是一種嬌羞,雖然邱楓染明白,這不是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的那種由衷的嬌羞。

  邱楓染輕輕地托起琳兒的臉,琳兒的眸光清洌地掠過他的臉龐。

  真美。忍不住去愛。邱楓染托著那張不染纖塵的臉,如此近,如此真實。

  琳兒望著他。邱楓染看著她深黑的眸子,她半卷的睫毛,她的每一根眉毛似乎都如此清晰。

  帶著鮮活的溫度,她半張著唇,像是一種探尋的誘惑。

  邱楓染很想吻上去。看著琳兒完美無瑕的臉,半張著嘴半笑不笑的表情,他就很想擁她入懷,吻她。

  風吹動她的長髮,連同她的裙裾一同在夜色中繚亂搖曳。

  幽幽隱隱或濃或淡的香,催發著人內心深處掙扎的慾望。

  邱楓染的頭,一點點低下去。琳兒輕輕地伸手,拿掉自己下巴下面邱楓染的手。邱楓染順勢,握緊了她的手。

  她的溫度正好,不冷也不熱。她的手在他的掌心裡很平靜,沒有激動沒有掙扎。很乖巧,任憑他握著。

  她低頭笑,頭其實探近了與邱楓染的距離。邱楓染聞到她身上怡人的幽香,一伸手,擁住了她。

  她嬌羞地埋首在他的胸懷,臉一下子紅了。她的內心再平靜,畢竟她處子的身體從沒有任何陌生男人碰過,別說是擁抱。

  邱楓染低頭在她的耳邊,輕聲道,「要嫁我嗎?」

  琳兒不說話,邱楓染道,「不愛我,為什麼要嫁給我。」

  琳兒輕輕地推他,邱楓染很配合地鬆手。琳兒的臉染上胭脂般淡淡的紅暈,宛若海棠春睡,欲語還休,說不出來的冰清玉潔,嫵媚嬌羞,邱楓染幾乎看得癡了。

  琳兒垂頭快走幾步,邱楓染在後面笑了,一伸手抓住琳兒,一用力,琳兒直直地撲到在他的懷裡。

  琳兒低呼一聲,人已經被邱楓染緊緊地箍住,邱楓染捧著她的臉,審視地細細地看。

  琳兒看到了他火熱的愛慕。她試圖掙扎,可是身體被邱楓染禁錮得死死的。邱楓染感知她的抗拒,更加箍筋臂彎,然後托著她的臉,低下頭,狠狠地吻上去!

  琳兒一聲驚呼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嗚嗚聲,她的唇齒剎那間被邱楓染佔據,舌尖被勾引吸附住,吮吸,很痛。

  她推邱楓染結實的胸膛,但是推不動。

  她越掙扎,邱楓染吮吸得越痛。

  她選擇順從。

  她溫熱的肉體軟綿綿倚在他的懷裡,仰著頭被邱楓染熱吻,邱楓染溫柔地撫弄她的鎖骨和頸項,麻麻的,癢癢的,她幾乎忍不住輕輕地痙攣。

  邱楓染吻得更深,吻得更火熱。時而纏綿時而變得暴烈。

  她閉上眼。邱楓染抓了她後背的長髮,纏在他自己的手上。

  她無力地癱在他的臂彎,臉紅紅的,像是頭溫順的羔羊。

  邱楓染感知到她身體的變化。他停下來,捧著琳兒羞得滾燙的臉,輕輕放開琳兒羞怯的舌尖,挑動嘴角溫柔地笑。

  琳兒閉著眼,邱楓染輕輕地命令,「看著我。」

  琳兒不睜眼,邱楓染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溫柔道,「聽話,看著我,乖。」

  琳兒望著他,看見他溫柔的淡淡愛寵的笑。

  邱楓染看到琳兒的眼神不再清洌,半是迷離。他伸手拂過她的眉梢眼角,輕輕地啄了下她的唇瓣,湊在她的耳邊道,「我愛你,我只想娶你,你愛不愛我,沒關係。」

  他說完憐寵地抱了一下琳兒,輕輕吻了吻她的唇,轉身離開。

  看不到頭的桂花在熱烈地開。琳兒怔怔地抱著雙臂,久久望著邱楓染離去的方向,不動。

  熱辣辣的吻,不由分說的侵佔,莫名其妙的離開。琳兒突然覺得,這個男人,也並不是叔叔想像中,那麼好控制。

  他對任何事情,都有很清醒的判斷。連同他火熱地動了情,還能清晰地瞭解,自己並不愛他。

  她知道叔叔的意圖。他,邱楓染就不知道嗎?

  叔叔想讓他們倆互相制衡,叔叔想讓她略勝一招,這些想法,邱楓染不知道嗎?

  能瞞得過他去嗎?連同自己態度轉變,她那不露痕跡的淡淡迎合,他早已經完完全全看在眼裡,纖毫不露。

  他其實在很自信地和她打一次賭,相互制衡,最後鹿死誰手還不知道,他敢娶的女人,他就有本事征服。

  琳兒身上的羞怯漸漸消退,她靜靜地仰面看開得繁盛的桂花。其實,和那個男人一賭輸贏,她真的沒有興趣。

  但她突然對天下有了興趣。

  是不是如果她執掌天下,就可以停止殺戮。那場殺戮,實實在在持續的時間太長了。項家,慕容家,白家,空雲谷,菲虹山莊,這樣一路殺下來,太久了,久得讓人厭惡。

  叔叔當年是一個卑微的少年,在他們空雲谷,很沉靜,很謙恭。爹娘對他也是極好的,可能就是他念著那點舊情,饒過了爹娘一死,以為她無知,才收留了她。

  如果讓他知道,一切的真相她都懂,都瞭解,那麼他會選擇殺了她。即便自己是他一手養大的,他寵她愛她,但寵愛的前提是,她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叫他叔叔,處處依賴他以他為親人。

  他不允許她反戈,不允許她忤逆。偶爾撒撒嬌可以,但要看他的情緒。

  他意識到自己懂毒,她可以感知有一個剎那他是慌亂的,他竟然讓她去殺楚狂,只為試探。

  但很快,面具人不再慌亂,他甚至有點欣喜。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有強大技能的琳兒遠遠好過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美麗白癡。她美麗,還聰明,有技能,那很好。

  可以用來控制男人。畢竟是自己一手養大的,對她的信任總是多過對邱楓染。

  邱楓染如果執掌天下,他沒準會和李安然議和,畢竟他們曾經是兄弟,如果沒人去殺李安然,李安然不會閒著沒事到處去殺別人。甚至於,邱楓染本來就不是李安然的對手。

  面具人的天下,不可以這樣淪喪。他看準了邱楓染和琳兒這兩個人的聯合體。論經營財富,論薄情狠絕,邱楓染勝過李安然,論用毒,琳兒不比李安然差。

  誰把毒用到登峰造極,誰就是無冕之王。琳兒,就是面具人心目中的嫡系傳人,她,就是面具人之後的,無冕之王。

  所以她必須得嫁。這是面具人給她安排好的路。

  面具人將不久於人世。琳兒懂毒,她當然知道,李安然施與的毒,面具人只是克制,沒有解。沒有解的意思就是,有一天會毒發。面具人只是在讓這一天來得很晚,很慢。

  她可以等。就算是嫁給了邱楓染,她也可以等。她終將在邱楓染的眼皮底下,執掌天下。

  男人一定就是女人的宿命嗎?要嫁給他。可就是嫁給他,又能代表什麼?為什麼他以為女人嫁給他,他就可以掌控女人。

  並不是每個女人都是他那溫柔可愛的夫人,謝小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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