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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洛水]知北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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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35: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鬥心

  耳畔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回聲,我從未見過楚度如此瘋狂失態的模樣。沙羅鐵樹仿佛在咆哮,天地山河顫慄,整個魔剎天的風雪似都打在了沙羅峰巔。

  冰冷的雪濕透全身,竟似有些發燙。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處境不妙。之所以敢來鯤鵬山,是因為當日楚度親口許諾決不殺我。按我原先算計,楚度一言九鼎,赴約的最壞結果是被他痛毆一頓,受些重傷。而我卻能撈到不少好處:一是利用這次赴約,在魔剎天打響自己的威望,在眾妖面前樹立自己與楚度分庭抗禮的聲勢;二來與楚度這等知微高手較技,瞭解雙方差距,可令我獲益良多,提升自身實力;三來,我可操控沙羅鐵樹開花,驗證自己的魔主身份,從而狠狠打擊楚度的信心,為日後真正的生死相搏埋下一顆種子。

  然而眼下形勢突變,知曉了楚度的驚人秘密,我多半會被他不顧一切地斬殺滅口。早知如此,我拼著道心受損,也不會白白來送死。

  不知過了多久,楚度發燙的目光恢復了冰雪的寒冽:「今日,你我只有一人可以走下此峰。」言辭決絕,不容置疑。

  我的心驟然一沉,聽楚度的口氣,擺明是要殺我了。腦中急思對策,我冷靜發問:「楚度你是否還記得在脈經海殿的許諾?」

  楚度唇角抿出一個譏嘲的弧度:「你在害怕?怕我殺了你?」

  我慢吞吞地道:「你若反悔失信,我也無話可說,權當碧大哥的錚錚傲骨白跪了一次。」

  楚度冷笑:「當日潮戈下跪為你乞命,你滿臉激憤不甘。如今死到臨頭,卻又把潮戈推出來保命。上蒼指定的魔主,居然是一個貪生怕死、厚顏乞饒之徒!」

  「你錯了。碧大哥既然為我忍受奇恥大辱,我便要保全此命,方才對得起他的犧牲。」我坦然辯駁,「沒有貪生怕死,哪來抗天爭命?至於乞命求饒,那是你做出的承諾,我從未求過。」

  楚度漠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換作是你,難道會被一句口頭承諾束縛住?」

  此時,我胸中已有了應對。略一沉吟,我從容不迫地道:「你不會殺我。」

  楚度神色一厲:「楚某行事,向來隨心所欲,為何不敢殺你?」巍巍森森的氣勢霎時籠罩山頂,淩厲的殺氣潮水般向我壓迫而來。

  我運轉神識氣象術,氣機牽動,卸去四周一波波殺氣:「你殺我,等於毀了你自己。」

  楚度微微一哂:「憑你世態巔峰的妖力想與楚某同歸於盡,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我當然沒有這個本事。」我不緊不慢地道:「但你的對手從來都不是我。正因為你的心志太高,所以才不會殺我。」

  幾句不明不白的話,終於令楚度臉上露出一絲疑惑之色:「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的對手是它!」我指向白茫茫,浩蕩蕩的蒼穹,「你若不惜悔諾而殺了我,便代表你怕了它!你怕魔剎天千萬年流傳的預言成真!你怕主宰芸芸蒼生的天命同樣主宰著你!」

  「所以縱然你殺了我,你也完了。你心中將永遠留下對天命恐懼的陰影,你的道境將遲滯甚至倒退,你再也不會有突破知微的機會!」我的語氣越來越沉著,在楚度不知不覺下,漸漸掌握了對話的主動。

  「你的言辭可笑之極。」楚度厲聲道:「殺了你,楚某便能逆天改命,成為真正的魔主!」

  我靜靜地看著他:「原來在你心裡,也認為天命是存在的。」

  楚度身軀劇震,如遭重擊。我嘴角滲出一絲冷笑,繞來繞去,終於將他繞入了進退兩難的陷阱!

  如果楚度不信命,不信什麼天定魔主,就不該生出殺我之意。如果楚度殺我,就證明他相信天命,既然如此,他的抗爭還有什麼意義?

  換作夜流冰之徒,根本不會理睬這些攻心之語,殺了我再說。但楚度這樣的知微高手不一樣,任何心理障礙,都會影響追尋的道。

  「何況你之所以要殺我,是出於恐懼。」我淡淡地道,「你——害怕了。算上破壞島與公子櫻的一戰,這已經是你第二次感到害怕了。」

  「原來你也只是個普通人。」我的語聲猶如一柄柄利刃,狠狠刺向楚度。楚度不是神仙,道心並非無懈可擊,關鍵是如何擊中他的弱點。在這一方面,我甚至比師父更瞭解楚度。

  瞧著楚度變幻不定的面色,我的笑聲充滿了嘲弄:「你覺得不服,覺得不公平,所以你要搶了魔主的位子,向上蒼挑戰。那麼,誰來給我要的公平呢?你登上魔主之位,拿走原本屬於我的一切,還要想法子對付我,我能服麼?你挑戰天命,卻拿我來當墊腳石,我能服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口口聲聲不願為了魔主的存在而存在,但如今魔剎天所有的妖怪都變成了你的附庸木偶,為了你的存在而存在,我能服麼?」

  「天命若是給了狼,羊就要被捕食:若是給了羊,狼就要餓死。如果能夠選擇,我並不想和你為敵。可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推動:如果你沒有傷害師父,她就不會躲入龍鯨,也就不會遇到我,傳我法術,而我恰好就是魔主。」我言辭咄咄逼人,發起了最致命的一擊,「命運的因果迴圈實在玄妙,說到底,是你自己造就了我!就像沙羅鐵樹註定要為魔主盛開一樣!」

  「這就是命,誰也逃不掉!早在怨淵的那一刻,你便已明白了!」我放聲厲喝,楚度驀地一震,散發出來的殺氣猶如冰消雪融。

  電光石火之間,我全力運轉神識氣象術的刺字訣,向上空飛竄。趁楚度被我弄得心思混亂,進退兩難之際,再不逃走,更待何時?

  「砰」,眼前濺出七彩光芒,我像是撞上了一層無形壁障,難以寸進。我暗叫糟糕,剛要喚出螭槍強行突破,背後猛然傳來一股莫可沛禦的大力,似轟擊似拉扯,把我的身形硬生生攔住。

  「話還沒說完,何必急著走?」楚度緩緩收拳,狂風卷得長髮激揚,碎雪順著髮絲四散飛濺。遙望著我,他臉上浮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神色:「一日前,沙羅峰上空已被悲喜設下陣法禁制,能進不能出。」

  我恨得咬牙,心知已失去了逃走的良機,只好無奈落下,澀聲道:「原來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讓我活著離開。」

  楚度似笑非笑:「我何時說過要殺你?至始至終,都是魔主你在自說自話而已。」

  魔主?楚度為何稱呼我為「魔主」?我心頭一震,陡然生出一絲落入圈套的直覺。回憶楚度前後言辭,的確沒有說過一句要殺我的話。

  「你也算是好手段,好心計了,一席話幾乎令楚某束手無策!殺了你,壞了楚某的道心。不殺你,楚某一樣寢食難安。看來赴約之前,你早把一切想通透了。」

  楚度的話愈發令我不安,強笑一聲道:「所以我自行告辭,省得你左右為難。」

  楚度悠然道:「可惜,不止你一人想通透了。對魔主的執念,楚某早在數月前就徹底放下了。」

  我心中一個激靈,耳聽楚度道:「魔主僅僅是一個稱呼罷了。楚某既然決定與天爭命,天定的魔主對我又有何意義?充其量是一塊磨刀石,根本沒有殺你的必要。」

  我頓時胸口發悶,仿佛被重錘猛擊了一下,瞬間明白了過來:「你先前說只有一人可以走下沙羅峰,原來是誆我的!你釋放殺氣,故意營造出殺我滅口的假像,令我鬥志盡消,一心只求逃命,哪還有和你爭鋒的信心?」

  「你明白得倒快。」楚度灑然一笑:「你算計我的道心,我自然要以牙還牙。你來時滿懷雄心壯志,最終卻不戰潰逃,心中將永遠留下對楚某的恐懼。如此一來,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你的道就永遠停頓在今日今時了。」

  「你占盡地利人和,我能不逃麼?」我表面上振振有詞,心裡卻一片頹然。如果說第一場音嘯較量,我出其不意地拔得頭籌,那麼第二場道心的爭鬥,我輸得一敗塗地。楚度一句話便令我心態動搖,疲於奔命,一腔銳氣消失得乾乾淨淨。

  「到現在還不死心麼?」楚度啞然失笑:「你既是天定魔主,沙羅峰也算是你的地利,楚某何嘗賺了便宜?至於人和,這裡千萬妖怪,哪一個為難過你?說到底,是你自己心虛。楚某向來一諾千金,當日做出的承諾,又怎會失信?」

  我悶哼一聲,裝出懊喪消沉的表情。楚度譏諷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怎會聽不出來?然而,楚度也犯了一個錯。我修煉的情欲之道與眾不同,怕死逃走是遵循欲望而行,根本不會阻礙我的道心。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默然片刻,我故意忍氣吞聲地道。楚度誤認為我的道遲滯不前,反倒會消除戒心而放過我。

  楚度奇道:「你連和楚某切磋一番都不敢了麼?」

  我心知肚明,雙方局面此刻倒轉,我初戰的心理優勢蕩然無存,反而助長了楚度的氣勢。此消彼長之下,我哪還有機會?不如暗藏實力,留待日後捲土重來。當下搖頭道:「我必敗無疑,何必再丟人呢?」舉步欲行。

  「且慢。」楚度跨出一步,龐大的氣機緊緊鎖住了我:「楚某剛才說過,今日你我只有一人可以走下此峰。」

  我渾身一震:「你還是要殺我?」

  楚度淡淡一笑:「我不殺你,可也沒答應過放你走。一人獨闖鯤鵬山,千軍萬馬中安然脫身,這是你想要的聲望?你覺得,楚某會平白送給你這份大禮麼?」

  我腦中「嗡」的一聲,幾乎亂了方寸。楚度遙指後山,緩緩地道:「那裡景致奇特,魔主大人不妨長期居住,頤養天年。」

  我呆若木雞,半晌,慘然一笑:「好手段,好心計!將我淪為你的階下囚,既不會影響你的道心,也不會對你造成威脅。你早就打算好了吧?」

  楚度不動聲色:「你不願留下,大可一戰。」

  我鬱悶得要吐血,這分明是一環扣一環的毒計。楚度先故意擺出要殺我的姿態,挫掉我的銳氣。然後聲稱什麼千金一諾,誘我心存活命僥倖,戰意全消。最後來一個終生囚禁的悶棍,把我從希望的高空敲下絕望的深淵。這麼反復折騰,我哪還有半點決戰的狀態?

  不戰而屈人之兵,楚度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已被逼入絕境,除了一戰,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沙羅鐵樹的白花早已閉合,傲然佇立的樹幹,仿佛是對我的絕妙諷刺。凝視著盤繞根部的藤蘿,我似已出神。

  「絕巔處的風雪,果然夠勁。」沉默許久,我忽然展顏一笑,抹去臉上的雪水,「多謝你的賜教。下一次,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楚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還有下一次?」

  「我當然有下一次,除非你不在乎師父的性命。」我指了指藤蘿:「情到濃時自轉薄。你對師父的情意,恐怕只有我一個人明白。」心中暗叫,師父啊,徒兒如今危難,只好把你扯出來做擋箭牌了。

  楚度面無表情:「我不明白。」

  「龍鯨的心臟,其實並不能緩解師父的毒咒吧?」捕捉到楚度神色的細微變化,我沉吟道:「修成解結咒後,我對咒術的理解也深了一層,便覺得其中有些古怪。身中毒咒,只能以咒法或是施咒者自身的精氣救治,靈丹妙藥毫無用處。龍鯨的心臟再神奇,也不可能對毒咒起作用。」

  楚度森然道:「那是你孤陋寡聞。」

  我微微一笑:「就算龍鯨的心臟可以緩解毒咒,可是大海茫茫,你怎能確保師父會找到龍鯨呢?何況你想殺師父,有的是法子,何必要用毒咒?所以,你的用意只是想把師父逼走。因為你知道,你逆天而行,生死難料,與其連累心愛的女人,不如相忘於江湖。」

  楚度默然無語,我長歎一聲:「這種情意,我也是最近才明白的。」此刻我已清楚,在我內心深處,最愛的人是甘檸真。

  「登上沙羅峰,見到蘿繞鐵樹,我終於明白了。」我唏噓道,「一直在緩解毒咒的不是龍鯨,而是你!是沙羅鐵樹的精氣在養護師父的本體!」

  楚度眼中閃過一絲寒芒:「不必繞彎子了,有話直說。」

  我冷冷地道:「按照常理,師父已經化形成妖,毀掉本體對她毫無作用。可她偏偏中了毒咒,你想用精氣護養,就不得不保存她的本體。」

  「你在威脅我?」楚度厲喝道:「有楚某在此,你動得了她?」

  我笑了笑:「你聽說過毒影嗎?駐守香草峽的妖兵,就是死在我的毒影之下。嗯,面對毒影,師父的本體有多少存活的希望?」

  楚度眼角抽搐,四周的積雪瘋狂飛舞,旋轉成一條條咆哮的怒龍,聲勢駭人之極:「你在逼我殺你。」

  「你逼我,我也只好逼你。」我緩緩地道,「輸光了的賭徒,什麼都敢押。」

  楚度怒極反笑:「阿蘿收的好徒弟!你真對得起你師父!」

  「現在,我可以離開了嗎?」我神色平靜,心裡卻忐忑不安。說歸說,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出毒影,危害師父的。不談師父的恩情,光是情欲之道的修煉,就不容我如此行事。情欲之道講究的是控制,如果為了活命而喪心病狂,反會被情欲所控,徹底迷失。

  一步步遠離楚度,我幾乎冷汗濕透後背。儘管沒有開打,已把我折騰得夠嗆。好在我幾乎可以確定,能活著逃離此地。

  師父是楚度最致命的弱點,也是唯一的弱點。

  「你走不了的。」楚度的目光仿佛從幽深的魔獄射出,從沙羅鐵樹的樹身上,一點點浮現出楚度朦朧的身影。乍看之下,似有兩個楚度同時現身,一個與我對峙,另一個護住了藤蘿。

  「身外身?」神識內的月魂驚聲呼叫。

  我一下子如墮冰窖:「經脈化身?海沁顏的絕學?」

  楚度緩緩頜首:「經脈化身的秘笈,本就藏在脈經海殿,最終自然落入楚某之手。有身外身護住阿蘿,毒影也休想動她一分一毫。」

  逃跑的希望被徹底斷絕,我嘴唇發苦,澀聲道:「不愧是楚度,真能隱忍。在吉祥天你若是施出身外身,早就輕而易舉擊敗梵摩了吧。」

  楚度淡然道:「楚某怎會輕易亮出自己的底子?能把我逼到這個份上,你足以自傲了。」

  我歎息一聲:「不管怎樣,我還是替師父欣慰。」

  楚度微微蹙眉:「欣慰?你怎不放出毒影?」

  我大笑:「我何時說過要殺師父?至始至終,是你自己心虛,妄加揣測罷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終於扳回了一點小小的心理優勢。

  眉心的內丹驟然跳動,龍蝶似是感受到了我的心意。恍惚中,一條黑暗洪流滾滾奔來,融入全身,我仿佛化作了無窮無盡,深不可測的黑暗。天地變色,風雪倒卷,莫可沛禦的力量在體內奔湧,龍蝶角、爪、翅像絢麗的彩焰綻放。在一片幽冥中,龍蝶赤紅的雙目燃燒如焰:「蠢材!怎地又和他硬拼?」

  「難道還有退路?」我厲嘯一聲,瘋狂的氣場肆無忌憚地向四周擴張,整座沙羅峰微微顫動,激揚的雪花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這樣強橫的妖力,已不在阿賴耶態之下!可惜強而不純,道境差得太遠。」楚度目射異彩,邁著玄妙的步伐,在我的氣場內飄忽穿梭。

  「逆天改命,你也一樣差得太遠。」龍蝶森然的聲音從我口中發出,已與我合二為一。龍蝶爪紛紛探出,與我的雙拳彙聚成噴薄的洪流,狠狠沖向楚度。

  長笑聲中,楚度飄然躍起,「今日,楚某讓你心服口服!」一拳擊出,龐大的氣勁洞穿氣場,以硬碰硬,與我正面交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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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36: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背水一戰

  「轟!」仿佛平地起雷,震耳欲聾的巨鳴炸破耳膜。我在原地身軀搖晃,楚度向後退出了一小步。妖力相較的結果,竟然是我占了少許優勢。

  「痛快!」龍蝶和我齊聲狂吼。我縱身撲上,雙翅卷起濃黑色的風雲,暴漲的妖力在全身酣暢淋漓地奔騰,舉手投足,仿佛都能毀天滅地。

  不等我挾勢追擊,楚度的拳頭又出現在我面前,雙方再次硬碰。「轟」,第三拳,第四拳……雖然楚度步步後退,我步步緊撲,但他的拳頭總是後發先至,猶如呼嘯的海潮永無止盡,連成一片紛密的影子,與我一次次撞擊。

  無數氣浪在四周炸開,隆隆的爆破聲形成一個狂暴轟鳴的天地,方圓數裡,片雪不沾。

  我的妖力急劇消耗,同時又在源源不斷地補充。黑色的洪流像一條詭秘的臍帶,貫通了我和另一個天地,帶來無窮無盡的幽冥氣息。

  「這就是黃泉天的力量!這便是奪天地之造化!這才是真正的逆天改命!」龍蝶的吶喊仿佛藏著妖魔般的誘惑,「強大嗎?你喜歡嗎?盡情宣洩,怨意踐踏!這是屬於黑暗,屬於死亡,屬於幽冥的力量!」

  「來得到它!你屬於這裡!」龍蝶的雙目猶如兩團邪惡的火球,在我神識內燃燒。這一刻,全身的妖力高漲到了一個我無法想像的頂峰。站在頂峰上,我神擋殺神,魔阻殺魔,天地萬物盡是芻狗!骨骼經脈化作了一條條黑暗奔湧的洪流,所向披靡,令我暢快迷醉。

  楚度不斷倒退,幾乎被我逼到了懸崖邊。

  仰天狂吼,我擊出了最強的一拳!

  「好。」楚度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舉起拳頭,白亮的光芒在拳鋒綻放,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剎那間,肌肉骨骼組成的拳頭化成了一團耀目的光!

  「轟!」雙拳交擊。地動山搖,岩石崩裂。楚度挺立的身軀巋然不動,猶如沙羅鐵樹,深深紮根在了沙羅峰。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崩地裂的強悍一擊,竟然被楚度從容接住了。

  難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使出全力?我忽然想起楚度在清虛天的決戰,每一次,他都任由對方一展所長,再以泰山壓頂的絕對優勢,擊敗對手。這是真正意義的完勝,不僅在法術上,還從精神上徹底擊潰對方的信心。

  「能引導黃泉天的死氣,加以利用,楚某也不得不對你說一句佩服。只是你道境太差,根本控制不了這種幽冥的力量。死氣會逐漸吞噬你的精氣,最終把你拖入黃泉。」楚度微微搖頭,拳頭完全光化,流轉閃爍不停。

  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沉迷于龍蝶的幽冥力量當然不是好事,但面臨危急,我只能飲鴆止渴。盯著楚度的拳頭,我試探著問道:「大光明境的甲禦術?」羅生天名門陷滅,典藏的法術秘笈毫無疑問被楚度掃蕩一空。

  「不完全是,取其精華而已。」楚度踏前一步,拳頭微微晃動,白熾的耀芒令空間產生了一絲絲奇異的波動。

  我心中湧起一絲無力感。楚度集清虛天、羅生天、吉祥天、魔剎天、紅塵天眾家之長,實力的提升一直沒有停止。我在進步,他也一樣水漲船高。

  楚度的光拳閃電般砸來,一拳快似一拳,視野中盡是亮晃晃的光斑。

  來不及多想,我全力迎上。「轟轟轟!」我不斷倒退,陷入楚度狂風暴雨般的攻擊,被迫轉為防禦。

  雙方不知交擊了多少下,我的手近乎麻木,全賴黃泉天的死氣苦苦支撐。這種硬碰硬的方式並不聰明,但我無法退縮,楚度沒有給我一點,喘息反擊的機會。

  「砰!」楚度再次將我震退,一拳又逼了上來。

  四面八方倏然氣勁動盪,浮出一個個拳影。所有的拳頭在剎那間光化,跟隨著楚度光芒萬丈的拳頭,形成無數呼嘯的流星雨,將我淹沒。

  莫可沛禦的力量順著拳頭一直沖入內腑,我跟蹌後退,口中鮮血狂噴了一地。龍蝶紅亮的目光變得黯淡,發出猛獸負傷般的怒吼。

  楚度也不追擊,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你每擊出一拳,都留有餘力。這些餘力暗藏在空中,一旦你發動氣機牽引,就能引爆所有的餘力,形成千萬拳的疊加。」我瞪著楚度,大聲咳嗽著,血沫順著嘴角蜿蜒留下,很快被凍結成塊。

  楚度淡淡一笑:「你倒是明白得快。能接下這一拳,你也讓我頗感意外。」

  我心知肚明,如果沒有六欲元力和息壤護體,我早被密集的光拳打得千瘡百孔。知微高手對力量的巧妙運用,比我高明了太多。

  深吸一口氣,我強行振奮自己的鬥志。面對楚度壓迫性的攻擊,一旦我產生畏懼,結果必敗無疑。

  拳頭指向天空,我沖天而起。

  神識氣象術流轉不休,白茫茫的天色迅速變暗,濃厚的烏雲密佈,捧出了一輪太陽。

  一輪烏黑色的太陽!

  四周已被黑暗籠罩,幽深的黑芒繞著我的拳頭湧動,太陽仿佛被我托在了半空。

  楚度臉上第一次露出震驚的神情:「破壞六字真訣居然被你練到了這個地步!」

  黑暗洪流滔滔不絕地湧入太陽,與神識氣象術水乳交融。加入了龍蝶的力量,我不但能引動天象,還能將天象完全改變!

  這近似於傳說中呼風喚雨的仙的力量。

  「轟!」我大吼一聲,挾著烏黑色的太陽沖向楚度。

  「鏡法!」楚度神色凝重,身後浮出清澈的菱鏡,一根白玉般的手指從鏡中緩緩點出。指尖急速顫動,劃出一道道玄異的線條。

  烏黑的太陽無聲無息裂開,被鏡法切割成幾十個殘塊,紛亂墜落,「轟」字訣的威力頓時大減。楚度左拳微動,目光緊緊鎖住我下撲的軌跡,顯然是在尋覓最佳的出擊時機。

  我可以斷定,一旦轟字訣勢盡,等待我的絕不是什麼好果子。

  我下轟的勢頭驟然一變,體內氣息震盪,拉短氣波,幽靈般出現在楚度背後。「轟」字訣順勢轉成「刺」字訣,四周的太陽殘片激濺,碎成無數根黑色利箭,刺向楚度!

  這一擊變招完全出乎楚度的意料,他反應快得驚人,頭也不回,輕飄飄向前躍去。

  我猶如附骨之疽,銜尾緊追,逼得他無法轉身。楚度的大袖呼地張開,向後甩出,赫然是袖裡乾坤甲禦術。不斷膨脹的袖口吞噬了大部分黑箭,楚度十指輕巧彈出,以柔巧的蝶戀花秘道術,將追擊的剩餘黑箭眼花繚亂地卸開。

  與此同時,楚度步伐忽變,斜向邁出,一腿悄無聲息地向後踢來。

  我一咬牙,不閃不讓,六欲元力護住腹部。哪怕硬吃楚度這一腿,也決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砰」,我結結實實地中了一腳,小腹疼得痙攣。同一刻,我的螭槍噴射而出,在空中劃過一道絢麗的赤焰。楚度始終無法轉身,被迫向前急掠。雙掌化刀,布下層層金色的脈經刀氣,擋住螭槍。

  我口中默念千千結咒,晶絲在楚度前方結成大網。「刺」字訣化作「卷」字訣,遠處的冰雪鋪天蓋地般卷向楚度。

  一匹晶瑩別透的瀑布從楚度周遭浮出,形成柔軟的屏障。水波蕩漾起伏,融冰消雪,同時破開晶絲。

  眼看楚度就要轉身反擊,「卷」字訣頃刻變成「化」字訣,將水瀑化作無形,螭槍趁勢而入,以驚人的高速疾刺數百下,死死將楚度壓制住。

  「花法!」楚度身形驟然一頓,一根枯枝從虛空探出,花開花謝,榮枯流轉,花枝在剎那間擋住了螭槍。

  我心叫不妙,楚度已從容轉身,被動的局面立刻扭轉。

  「裂!」「纏!」「封!」「斷!」我一口氣連換數種字訣,不要命地瘋狂進攻。空中天象變幻,時而狂風暴雨,時而電閃雷鳴。楚度屹立不動,各種法術千姿百態,跟隨著我的神識氣象術相應變。

  一時間,我不由得心急如焚,再這麼相持下去,哪裡還有機會?

  「衡!」

  我破釜沉舟地施出了神識氣象術最奧妙的一式。

  心靈霎時變得空靈清寂,我仿佛立於天地的核心,悠悠拍出一掌。天象變得混沌一片,我的手掌似快似慢,至柔至微,仿佛從不同的時光中穿越而過,與花法正面交鋒。

  花枝化作粉末飛散,螭槍立刻射向楚度,不讓他有時間施展月法。我體內氣息震盪,壓縮氣波,閃電般出現在楚度身側。

  似乎早預料到我這一手,楚度忽地躍起,身軀如龍捲風一般急速旋轉。無數個拳頭從颶風內探出,淩厲披靡的勁氣瞬間將我籠罩,耳畔響起密集如雨的爆裂聲。

  我心知肚明,此時無論招架還是閃避,我都將陷入被動。橫下一條心,我不管不顧地迎拳而上,在楚度詫異不解的眼神中,雙臂張開,全力抱住了他。

  「砰砰砰!」短短一息間,我身中數百拳,鮮血從七竅噴出,全身被打得血肉模糊,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但我的手臂緊緊箍住楚度兩肋不放,元力發動。「咯嚓咯嚓」,楚度肋骨斷裂的聲音清晰耳聞。

  「我說過,輸光了的賭徒,什麼都敢押。」我嘶聲道,手臂不斷加力。望著楚度震驚的神色,我喚出了絞殺。

  從我進入鯤鵬山起,她就保持著螞蟻大小,一直悄悄潛伏在我的衣衫內,緊貼背肉。

  這是我最後的殺手鐧。

  絞殺的觸手刺得我生疼,我兀自死死抱緊了楚度。

  冰冷、邪異、粘滑的觸手,無聲無息從我後背的肩胛骨鑽入,穿過皮膚、肌肉、血液,再從我右胸射出。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刺進楚度的胸膛。

  這是以命換命、玉石俱焚的絕殺。

  這一刻,我和絞殺已經演練了很多次。

  「噗」,絞殺的觸手如中敗革,楚度直挺挺地倒下,化作一段僵硬的木頭。

  「李代桃僵!」剎那間,我心如死灰。

  「轟!」楚度的拳頭從背後襲來,將我擊飛出去。龍蝶的痛吼撕心裂肺,洶湧的幽冥長河也被這一拳打斷成兩截。昏迷的龍蝶在半截洪流中載浮載沉,飛快退逝入了另一個天地,而另半段黑暗的洪流還留在我的體內。

  一點點消散。

  「實在可惜了。」楚度的聲音好像離我非常遙遠。我趴倒在地,掙扎著抬起頭,濃稠的血水順著我的眼皮流淌。

  楚度的身影有些模糊,仿佛在晃動。在他衣衫的胸口處,一朵鮮豔的血花緩緩滲染開來。

  「不愧是阿蘿的弟子,居然差一點殺了我。」他抓起我的衣領,飄然走下了沙羅峰。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今日你我只有一人可以走下此峰」這句話的意思。

  我是被楚度一路拖著下山的,身後留下一條蜿蜒的血漬。

  魔主宮前,五大妖王面面相覷。他們顯然聽到了一些東西,神情局促不安。

  「砰!」楚度就像丟一隻破麻袋,把我扔到巍峨輝煌的宮門前。他冷冽的目光從妖王們身上一一掃過,仿佛要看透他們隱藏的內心。

  「這個人,據說是天定的魔主。」楚度淡淡地道。

  紛揚的雪花仿佛一下子凝固在半空,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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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36:39 |只看該作者
  妖王們的神色猶如翻騰的狂風暴雪,急劇變幻,但最終變得面無表情,像是沉澱入地的積雪,冷厚又僵硬。躺在寒冷的雪地上,我一動不動,仿佛只剩下一具絕望的空殼。體內的精氣被震散,經脈、內腑各處都受了重創。一時半會,我休想恢復。絞殺也在楚度一擊下元氣大傷,逃進我的耳朵後立刻陷入了昏睡。

  幸好丹田處一點生氣仍在流動,保持著與天地的感應,生生不息的迴圈猶如甘霖,緩慢而微弱地療愈著我瘡痍遍佈的身體。最幸運的是,六欲未損,元力仍舊可以發揮出七、八成的威力。因此我看似病懨懨,其實還有一搏之力。

  「這不可能!」夜流冰像是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歇斯底里地大叫,「無稽之談!太可笑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怎麼可能是魔主?」

  其他的妖王並沒有開口,四周死寂得只剩下風雪的呼嘯聲。

  夜流冰面目猙獰地指著我,眼中閃動著憤怒的凶光:「魔剎天的千古神話,會被打得像灘爛泥?這樣的人也配稱為魔主?誰能相信?這分明是他怕死編造出來的藉口!」

  他直直地瞪著龍眼雀等人,厲聲喝問:「你們呢?難道也聽信這種鬼話?天地間最傑出的、最完美的,為所有妖怪帶來希望的傳說,怎麼能讓這樣的人來玷污?」

  四個妖王瞧了瞧楚度,又瞧瞧我,欲言又止。我不由生出一絲僥倖的心理,如果阿凡提、龍眼雀和碧大哥挺身而出,公開支持我對抗楚度,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

  「夜妖王不必這麼激動。」阿凡提眼珠轉了轉,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默:「依老夫愚見,亙古傳說都是一些虛妄的東西,不足為信。無論是誰,只要是魔剎天的最強者,就有資格做魔主,否則如何號令天下眾妖?」

  我暗罵一句老狐狸,他的話模棱兩可,十分油滑。表面上,他旗幟鮮明地擁戴了魔剎天第一強者楚度;暗地裡,又為我留了點餘地。他無非是在暗示,哪怕我是真正的魔主,但如果沒有強橫的實力保障,說什麼都是白費功夫。這麼看來,即使我與阿凡提早有協議,但他不見兔子不撒鷹,形勢未明之前,絕不會擺明瞭幫我。

  「阿凡提你盡扯些廢話!什麼叫不足為信?魔剎天的魔主永遠只有一個!」夜流冰面向楚度,虔誠伏倒,眼中閃耀著崇慕的異彩:「只有魔主大人您,才是魔剎天最完美的神話。也只有您,才能統帥魔剎天的千軍萬馬,為我們尋找到傳說中的自在天。」

  他轉過頭,望著我的目光透出冷酷的殺意:「殺了他!殺了這個玷污魔主清譽的賤徒!」

  「他不是林飛嗎?怎麼一下子變成了魔主?我都糊塗了。」龍眼雀從懷裡摸出幾顆梅子,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嘴裡含糊不清地道,「反正我是搞不明白的,也沒那個本事去搞明白。」

  悲喜和尚怪笑一聲,插口問道:「桀桀,連你的龍眼也搞不明白嗎?」

  龍眼雀歎了口氣:「身處世俗之中,我的龍眼早已成了世俗之眼,看到的東西也只是世俗之物。」

  她浮出一絲苦澀的神情,目光緩緩從我臉上移開,仿佛有些悲哀。「既然是天定的魔主,又怎會倒下?」

  我心知大勢已去。在楚度的積威下,妖王們根本不敢違逆他的意思。指望他們出頭,實在是我的癡心妄想。

  「嘎嘎嘎嘎!」悲喜和尚慢吞吞地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好奇地打量了我許久,像是從來不認識我一般,開口問道:「這個人代表了天意?」

  楚度冷冷一哂,不置可否。

  「有趣有趣!天塌下來了!桀桀桀桀!」悲喜和尚手舞足蹈,似瘋似癲。他忽地面色一寒,拍了拍我的腦門:「天意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心頭一震,在悲喜和尚手掌觸及我的瞬間,一股清幽之氣流入體內。這股氣精純得駭人,不帶絲毫雜質,仿佛經過了無數年的凝練鍛造,清醇澄厚,近似於汩汩流淌的液體。它一入內腑,立刻環護住了心脈要害,令我精神一振。

  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怎麼也想不通悲喜和尚為什麼要幫我。能在楚度的眼皮子底下玩出這一手,還未被察覺,悲喜和尚的法術玄妙可想而知。

  這樣的絕頂高手,無論到哪一重天都能呼風喚雨,為什麼要冒充悲喜和尚,追隨楚度?如果他想算計楚度,眼下的魔主之爭便是最好的藉口,他又為什麼視若無睹?

  耳畔傳來悲喜和尚鬼哭狼嚎般的叫聲:「請魔主大人親手殺了他吧!讓我們看看什麼是天意!」

  我驀地一震,悲喜和尚笑嘻嘻的表情深處,掩藏著一絲漠然旁觀的清冷。仿佛我和楚度只是兩隻鬥雞,而他則是超然的看客。

  只有知微高手,才會明白真假魔主牽涉的道心之爭的玄妙。無論結果如何,都能為求道之人提供珍貴的借鑒。這才是悲喜和尚要楚度親手殺我的真正用意,他把我們當成了道的試驗品。

  我不由暗呼厲害,他到底是誰?這樣的人,以前一定擁有輝煌顯赫的身份!

  楚度深深地望了一眼悲喜和尚,目光投向碧潮戈。

  狂風卷起雪花,碧潮戈的衣衫翻飛如雪,猶如玉樹挺立。

  「海龍王,只剩下你了。」夜流冰語含怨毒,嘲弄地努努嘴,「莫非你相信他是魔主?」

  碧潮戈神色複雜,仿佛交織著茫然、疑惑、悲哀……我有些愧疚地偏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至始至終,我都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是魔主的秘密。

  「我相信。」碧潮戈的聲音清冽如冰,如不可折斷的雪亮刀鋒,「我相信飛弟才是天定的魔主。因為沙羅峰上的話,我聽得很清楚。」

  我胸口一熱,喉頭哽咽。這種時候,也只有碧大哥才會為我挺身而出。

  「碧潮戈,你好大的膽子!」夜流冰色厲內茬地叫道。

  「其實以大家的法力,都聽得很清楚。」碧潮戈淡淡一哂,「夜流冰,你一心沉醉在自己編織的夢幻中,所以不願相信。阿凡提,你左右逢源,所以不能相信。龍眼雀,你的龍眼有了太多的顧慮,所以不敢相信。至於悲喜的心思,碧某倒是看不大透。」

  幾大妖王不自然地避開了他的目光,楚度不動聲色:「潮戈你的意思,是要奉林飛為主了?」

  碧潮戈毅然搖頭,斬釘截鐵般地道:「魔剎天的魔主,只能是楚兄!」

  「為什麼?」我如同負傷的絕望野獸,忍不住嘶聲吼道,心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疼痛無比。難道碧大哥也要棄我而去?

  碧潮戈望著我,澀聲道:「飛弟,一旦你今日成為魔主,魔剎天就會立刻四分五裂,陷入自相殘殺的混戰,拿什麼抵擋吉祥天的大軍?所有的妖怪都會淪為人類的奴隸,甚至被屠戮一空。魔剎天,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王者,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天意。」

  我呆若木雞,心中一片空白。碧潮戈的立場,幾乎擊碎了我最後的硬殼。

  「你都聽見了。」楚度譏誚的眼神仿佛在這麼說,哪怕他承認了我是魔主,也沒有第二個人敢承認。哪怕是鐵錚錚的事實,也在他面前化成幻沫泡影。

  「既然大家都發了話,那就趕緊處死這小子吧!」夜流冰獰笑著道。

  碧潮戈忽然跨出一步,攔在我的身前,凜冽的刀氣逼得夜流冰不斷後退。「記得魔主大人答應過,決不傷害飛弟的性命。」他的目光直視楚度,「還望魔主信守承諾。」

  楚度凝視碧潮戈許久,道:「潮戈你之所以擁立楚某,是否為了保全林飛?」

  碧潮戈默然不語,我心頭一震,恍然明瞭碧大哥委曲求全的用心。他若是撕破臉支持我,只會令我遭來楚度的猜忌和殺意。反其道而行,倒能為我爭得一絲生機。

  「楚某對你的惺惺相惜,終究抵不過你們的兄弟私情。」楚度發出蒼涼的冷笑。笑聲宛如巍巍山嶽,震得碧潮戈氣血浮動,身軀搖晃。

  「請魔主信守承諾。」碧潮戈面色蒼白如紙,咬牙硬挺楚度狂濤怒浪般的氣勢壓迫。

  「如果楚某不答應呢?」楚度滿臉陰霾,隱隱的殺氣呼之欲出。

  碧潮戈忽然微微一笑:「魔主可知冰海中的琅玕樹麼?它只能折,不能彎。」

  楚度沉默片刻,潮水般的氣勢倏地斂去。

  「多謝魔主成全。」碧潮戈低聲道,一縷血絲緩緩滲出嘴角。

  「楚某不會取他的性命。」楚度冷冷地道,瞧也不瞧碧潮戈一眼,探手抓向我的肩胛。

  「咯嚓咯嚓!」我雙臂軟軟地垂下,肩頭的兩塊琵琶骨被硬生生地捏成粉末,痛得我死去活來。體內的妖力仿佛衝破閘門的洪水,宣洩而出。

  「一個廢人,當然不值得楚某下手。」楚度漠然道。

  我嚇得魂飛魄散,一身妖力轉眼間點滴不剩,全部流出體外。被捏碎了琵琶骨,妖力立破,我辛苦得來的修為蕩然無存,從一個千萬家財的富翁變成了窮光蛋。

  碧潮戈神色慘澹,嘴唇顫慄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必清楚,他越是勸阻楚度,我遭受的苦難便越多。

  楚度的手兀自按在我的肩頭,一縷冷硬似鐵的精氣從指尖射出,穿透肩胛,化成沙羅鐵樹烏黑發亮的樹枝。

  「此乃楚某本體精氣所化,比昆吾石還要堅硬百倍。」楚度緩緩地道,樹枝像一根鐵鍊牢牢鎖住我的雙肩,又向兩側鑽出,刺斷我的手筋、腳筋,將我五花大綁地纏繞。

  我像一團綿軟的肉泥匍匐在地,發出野獸般的淒厲嚎叫,終於心如死灰。沙羅鐵樹的鐵枝,竟然將我的氣與天地的感應割斷了!無論如何運轉,體內的氣始終死氣沉沉,僵硬不動。

  絕望的洪水將我淹沒,最後一點翻身的機會也被掐滅了。茫然望著蒼天,我的心空空蕩蕩,像無根飄浮的雪絮。

  「此人將被終生囚禁在鯤鵬後山的蝕魂壑。」楚度淡淡地道,「魔剎天任何人對他有興趣,都可以前去探望,楚某決不阻攔。」雖然不清楚蝕魂壑是什麼地方,但從夜流冰幸災樂禍,妖王們悚然寒栗的表情,便可猜出一二。

  我恍若未聞,無論楚度說什麼,如何處置我,都沒有意義了。我被打回原形,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廢人。就算世上再有一顆逆生丸,也救不了我。

  「聽憑魔主大人決斷。」妖王們恭順的話音被風雪吞噬,楚度提起我,飄然遠去。

  深入重重山嶂,峰崖漸漸陡峻,險岩犬牙交錯,怪石高低接覆。再向東數裡,鳥獸絕跡,寸草不生。附近兩面山崖猶如光禿禿的鐵門,夾藏起中間狹壑。壑底瘴煙迷蒙,陰霧氤氳,似有騰騰戾氣撲之欲出。

  楚度抓著我向壑底飛落,四面八方猛地湧來滾滾腥臭。剎那間,我的神識震盪崩裂,混亂不堪,像是有無數隻魔爪撕扯,劇烈的疼痛幾乎令我昏厥過去。

  「滋」,一條佈滿靛藍色粘液的舌頭鑽入神識,倏然一卷,似將神識吞噬掉了一小塊。螭大聲怒吼,向舌頭撲去,後者閃電般地消失不見。不等我回過神來,「唰唰唰」,一團泛著紫紅色鱗光的霧氣滲入神識,霧氣滾過之處,神識猶如被酸液腐蝕,生出實質般的洞孔,螭驚呼後退,月魂立刻散發出皎潔的清輝,才逼退了紫霧。

  沿著狹壑一路直落,途中不斷有稀奇古怪的異物侵入神識,有的如同猙獰可怖的凶獸,有的好似吞吐不定的骨爪,有的只是一汪五彩斑瀾的液體……這些異物前仆後繼而來,像是把我的神識當成了可口的美餐,貪婪蠶食。然而我放眼四周,什麼也瞧不見,險惡崢嶸的壑壁佈滿了幽深的裂溝。

  壑底,惡水氾濫翻湧,色澤烏黑如墨。一塊尖削的灰白色岩石凸出水面,仿佛從黑咕隆咚的獸口裡刺出的獠牙。

  「砰!」楚度把我扔到岩石上,沙羅鐵枝猶如蛇一般穿過岩石,纏繞數圈,將我死死捆鎖在了上面。

  「這裡便是蝕魂壑。」楚度悠然道,「此地出產的異物能侵蝕魂魄,吞噬神識。除非你邁入知微,否則決無倖免。」

  我目眥欲裂,一言不發地瞪著他。神識內翻江倒海,痛不欲生,炸成了一團滾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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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蝕魂壑

  千奇百怪的異物在神識內鑽進鑽出,咬來噬去,簡直像一隻只兇惡的馬蜂,把神識占作了窩巢。

  神識內的千萬個漩渦瘋狂旋轉,整個神識掀起驚濤駭浪。月魂和螭忙得不可開交,剛把一批異物趕出神識,又有一批闖進來。有幾頭類似蛆蟲的異物,已經趁隙爬入了神識深處,扭動的尾巴排出一粒粒白色的卵。

  「臭小子發什麼呆?快點操控七情把它們弄死!」螭急得大呼小叫,化成熊熊烈焰,將一枚色彩斑斕的圓繭燒成焦炭。

  我心中木然,對螭的話置若罔聞。哀莫大於心死,我全身法力被毀,淪落成一個任人擺佈的囚徒,已對未來不抱任何幻想,不由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情緒。

  四面是激流洶洶的黑水,波濤湍急,卻聽不到絲毫水聲。漆黑的水面片雪不沾,我的心比它更幽暗。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楚度負手站在我的跟前,大袖飄飄,神情從容瀟灑。而我以趴伏的屈辱姿態被綁在岩石上,必須竭力抬起頭,才能仰望到他的臉。

  這讓我想起了貧賤的過去,想起了那個拼命要掙扎、要擺脫,卻又掙不掉、擺不脫的少年。雪花紛揚,彌漫了空空洞洞的視線,將我慢慢埋成一個雪人。

  妖力盡喪,我已經承受不住這樣寒冷的天氣,渾身開始發冷,血液仿佛漸漸凍僵了。

  「你指望我說什麼?向你開口求饒嗎?別他媽的做夢了,老子不後悔!老子不怕死!」我用力吐出嘴巴上的積雪,歇斯底里地大吼起來。

  楚度平靜地望著我,以居高臨下的目光,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譏誚。我喉頭發出憤怒的嚎叫,用盡全力蠕動著,直起腰,撐起最後的一點尊嚴。

  儘管萬念俱灰,我也不願讓楚度看見我崩潰的樣子。

  然而,這更讓我覺得恥辱,覺得徒勞。就像一棵生滿蟲蛀的樹,表面兀自倔強挺立,內部早已空朽腐爛。

  失去了強橫的力量,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就算楚度肯放我走,我能去哪裡?能做什麼?又變回一個乞丐嗎?這個念頭如同灼烈的烙印,燙得我生疼。在如此痛苦的煎熬中,什麼甘檸真、鳩丹媚、海姬都被我扔到了腦後。

  瀕臨絕境,失去一切,我才清楚地曉得,我最愛的人是我自己。

  「我不會殺你。等楚某征服天下後,當還你自由。」楚度輕輕歎息,「如果可以選擇,我並不希望魔主是你。我知道,阿蘿在你身上凝聚了她的心血。」

  「不必假惺惺了,我不需要你施捨的銀子。」我心知肚明,楚度要我活著看到他一統北境,證明上蒼是錯的。現在想來,魔剎天的千古神話只是一個愚弄人的笑話,連我自己都不再相信。

  「好自為之。」楚度默然許久,揚長而去。

  望著他越飛越高,消失在茫茫蒼穹的身影,我無聲慘笑。四周一片沉寂孤曠,只有瑟瑟的雪落聲。

  「蠢小子,怎麼還不幫忙?被這些東西佔據神識,你早晚會變成一個發瘋的怪物!」螭騰挪撲擊,發出心急火燎的吼叫。

  我默然無語,神識內的諸般痛苦,反倒能夠令我暫時忘記內心的苦澀。

  月魂驟然迸射出通透的光輝,將神識映照得皎潔晶瑩,隨著一陣陣清亮的鳴響。無數魅影翩翩起舞,將蜂擁而入的異物趕走。此舉似乎大耗月魂的元氣,它癱軟在角落,渾身暗淡無光,隱隱浮現出一絲裂紋。

  「你這個熊包,沒出息的孬種!大爺看錯了你!」螭忿然叫道,「竟然連從頭再來的血性都沒有!」

  「從頭再來?我拿什麼從頭再來!失去的妖力能夠恢復嗎?碎成粉末的琵琶骨能夠重生嗎?沙羅鐵枝你能刺斷嗎?被挑斷的筋脈能夠續接嗎?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了!」

  螭悶頭不說話了,我澀聲道:「我還沒有操控七情的能力,怎麼驅滅那些異物?老螭,別費心思了,讓我自生自滅吧。」

  「你還有救。」月魂的聲音顯得非常疲憊。

  我愣了一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僥倖的稻草,顫聲問道:「怎麼救?」

  「第一,得到逆生丸,接起手筋、腳筋;第二,成為一種不需要琵琶骨修煉的生物;第三,你的元力還在,只要不斷加強,總有扯斷沙羅鐵枝的一天。」

  「月魂,連你也要耍我嗎?北境最後一顆逆生丸,早就被我服用了,到哪裡去找第二顆?」

  「逆生丸不需要去找,因為你就是逆生丸!」月魂石破天驚般地道,「丹鼎流秘道術,原本是煉丹的法術。只要修至化境,便可煉出起死回生的逆生丸。而你修煉丹鼎流秘道術時,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子,以血肉為爐,精氣為藥,內丹作引,把煉丹的法術改變成了煉化自身。一旦功成,你就是一枚人形的逆生丸!」

  我想了想,頹然搖頭:「缺少了第六品的《太清金液華》,丹鼎流秘道術是不可能煉成的。何況,天下哪有不需要琵琶骨修煉的人、妖?」

  「不需要琵琶骨修煉的生物——是魅!只要你有足夠的毅力,我就有法子令你體內結出魅胎,變成一個具備魅的力量的嶄新生命!從此以後,北境八重天任你自由穿梭!」月魂猶豫了一下,又道,「不過其中過程異常兇險,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以……以你的心性,怕是……怕是不容易。而且要結成魅胎,就要先接好斷裂的筋脈,扯斷沙羅鐵枝,使體內的氣可以自如流轉。所以,你必須先修成丹鼎流秘道術。」

  「魅胎?」我苦笑一聲。說了半天,又繞回到起點。《太清金液華》的秘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用元力扯斷沙羅鐵枝更是癡人說夢。元力固然威力無窮,但我已經修煉到了極限,再要突破談何容易?

  其實月魂也清楚,它所謂的法子猶如水中撈月,可望而不可及。「謝謝你,月魂。」我像是被抽空了最後一絲力氣,黯然癱伏在地,粗糙的岩石棱角磨頂著我的額頭。渺茫的希望並不能帶來安慰,反而使我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林飛。」月魂沉默了許久,低聲道,「你不是乞丐。」

  一滴淚水從我眼角緩緩滑落。「我曾經以為,我不再是了。」我發出一陣陣淒涼的嗚咽聲,猶如一頭受傷的幼獸,在越來越陰暗的天色下顫抖。

  入夜後,天氣更冷。我的手腳徹底凍僵,幾乎感受不到疼痛。如果沒有丹田內尚存的一點生氣,我多半會被活活凍死。不過隨著夜晚來臨,那些異物倒是消失了,再也沒有侵入神識。神識已經千瘡百孔,一片狼藉,堆積著異物留下來的各種污垢以及五花八門的卵。螭和月魂忙著清理,我麻木不仁地旁觀,半夢半醒,猶如一具行屍走肉。

  大約在子夜時分,耳畔突然傳來的怪聲。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駭然發現四周黑色的水流詭秘地消失無蹤。大雪不知何時停了,山壁一片銀白,裸露出底部的河床窟窿密佈,閃爍著幽藍色的光芒。

  幾十條毛茸茸的觸手從窟窿裡探伸出來,觸手足足有大腿粗,彼此糾纏在一起。不到半個時辰,河床上鑽出近萬條觸手,接連成一張縱橫交錯的密集大網。「撲哧撲哧」,大網發出怪異的喘息,如同呼吸一般起伏,觸手糾結交匯的地方,慢慢鼓起,形成一個個凹凸不平的肉球。

  「這是什麼東西?」我吃驚地道,空氣中仿佛透出一股莫名的邪氣,令人汗毛倒豎。

  螭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不是什麼都不管了嗎,還問個屁?」

  月魂的神情十分古怪,盯著起伏的大網發呆,嘴裡喃喃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網上的肉球發出忽明忽暗的藍光,「嘎吱」,一隻肉球突然裂開,從裡面爬出一頭似蟲非蟲,似獸非獸的雙頭怪物。它的兩個頭並不長在一起,而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乍看之下,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生物前後拼接而成。前面的腦袋光潔如玉,生有一朵色彩絢麗的花冠,前半身狹長,密佈絨毛,如同一根纖細的草莖。後面的腦袋猙獰如鬼臉,生有血盆大口,額頭頂著一根花斑犄角,下半身鼓起如透亮的氣泡,閃閃發光,映照出氣泡表面上的橢圓形鱗紋。八條又粗又壯的長腿分佈在腹部兩側,腿形猶如鋸齒,足步生出肉墊,尖銳的爪子藏在肥厚的肉墊內吞吐寒光。

  雙頭怪物爬出肉球後,兩隻頭上的花冠和犄角同時向四處聳動,像是嗅到了什麼氣味,生有犄角的後腦袋轉向了我,口中「吼吼」有聲,八腿急速爬動,向我撲來。而生有花冠的前腦袋頻頻晃動,竭力向相反的方向掙扎,似與另一個腦袋意見不合。

  如此拉扯了一會,猙獰的後腦占了上風,強行爬上岩石,八腿猛地盤抓住我,雙頭怪探出利爪,用力撕扯我的肌肉,血盆大口接著伏將下來,狠狠咬住了我的肩頭。

  仗著息壤和元力護體,雙頭怪一時咬不開我的皮膚,急得大叫。

  「嘎吱嘎吱……」網上的肉球一個接一個裂開,爬出了無數個這樣的雙頭怪物。它們像貓嗅到了腥味,爭先恐後地撲過來,如同迅猛的潮水將我淹沒。

  饒是我已經了無生趣,也不由心驚膽寒,頭朝下死死抵住岩石,雙肩竭力聳起,保護住最脆弱的眼耳口鼻。蟻多咬死大象,在數萬個雙頭怪兇狠抓啃下,幾個時辰後,我的大腿終被咬破了一個小口子,鮮血滲了出來。

  寂靜的黑暗中,雙頭怪貪婪吸食血肉的「嘖嘖」聲聽得人毛骨悚然。大腿的傷口越來越大,雙頭怪物們瘋狂地撲湧在傷口處,將爛裂的血肉吞噬。我再也忍受不住,放聲慘叫。

  又過了片刻,天際露出一抹淡淡的魚肚白,在黎明到來的一刻,怪物們突然像喝醉了酒,嗜血的大腦袋軟軟搭垂,萎靡不振。而另一個腦袋開始活躍起來,一朵朵豔麗的花冠探向我的傷口,分泌出粘稠的蜜汁。乳白色的蜜汁滲入血肉,帶來陣陣清涼。令我震驚的是,蜜汁竟然具有止血生肌的奇效,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癒合,被咬掉的血肉慢慢重生,大腿完好如初,連瘡疤都看不到。

  天空漸漸透出金紅色的霞光,一輪紅日緩緩升起,吞吐光芒,絢麗的朝霞染得雪光似緞如錦,豔彩熠熠。雙頭怪如同遇到了剋星,齊齊癱軟如泥,趴在四周一動不動,陽光照耀到它們身上,猶如火焰焚燒,怪物被溶化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河床上的觸手紛紛縮入地下,從窟窿裡冒出汩汩黑水,水位不斷漲高,壑底被波濤頃刻吞沒。

  望著湍急的水流,我好像經歷了一場噩夢。

  「瓊曉花!是靈寶天的瓊曉花!」月魂突兀的尖叫充滿了驚恐,仿佛見鬼了一般不停地發抖,「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螭困惑地撓撓頭:「那些雙頭怪前腦袋上的花冠,的確像是靈寶天的瓊曉花。但不對勁啊,瓊曉花怎麼變成了怪物?」

  月魂道:「不會錯的。瓊曉花只在拂曉盛開,又極為怕光怕熱,天放亮時會很快凋謝。你看看那些雙頭怪物,日光一照就消散了。」

  螭茫然道:「瓊曉花不可能長在魔剎天,這東西如今在靈寶天都罕見得很。」

  月魂呆了半晌,道:「是魅把瓊曉花的種子帶來魔剎天的。瓊曉花是止血生肌的珍稀靈藥,但它極難存活,幾乎瀕臨絕種。幾百萬年前,魅攜帶著瓊曉花的花種,在北境撒播,希望能為瓊曉花尋找到適合的水土,得以繼續繁衍。」

  螭吃了一驚:「難道連魔剎天也……?」

  月魂澀聲道:「當時在鯤鵬山一帶撒下過幾顆花種,也許其中一顆種子被風吹落到了這裡,在壑底繁殖生長。可是,瓊曉花怎麼會變成嗜血的醜陋雙頭怪?」它像是遭受了殘酷的打擊,有些失魂落魄。

  見到月魂煩惱,我忍不住插口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多半是水土不服。大唐淮河以南的橘子甜得很,橘種移植到淮北就變得又苦又澀。靈寶天的瓊曉花到了魔剎天,變種也很正常。」

  聽了我的話,月魂變得更加沮喪:「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他反復念叨著,神情惶惶不安。

  螭不解地道:「就算是水土不服,瓊曉花這種植物也不可能變成怪獸吧?」

  「那可不一定。」我道:「在大唐的西北高原上,就有一種半蟲半草的怪藥材。北境之大,造化神奇,也許瓊曉花被鯤鵬山的妖獸吞吃,才融合成了新鮮出爐的雙頭怪物。」

  「是魅,給魔剎天帶來了雙頭怪,是魅造就了這種兇殘的怪物。」月魂怔怔地道,隨後再也不發一言,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我想寬慰它幾句,又忽然念及自己的處境,一時頹然無語,再也生不出半點興致。

  清晨的蝕魂壑空空曠曠,冷冷清清,寂寂寥寥。到了正午,新一輪的折磨又開始了。神識內闖入各種怪物,恣意侵蝕神識。而進入子夜,河床上重新結出觸手大網,雙頭怪再次肆虐,撕咬我的血肉。

  如此日復一日,神識、肉身的雙重折磨對我已是家常便飯,再無絲毫感覺。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麻木不仁,渾然不覺時光流逝,日月更替。大多數時候,我仰頭望著蒼白的天空發呆。偶爾,我也會夢見甘檸真、海姬、碧大哥、無顏……甚至還有龍蝶、楚度。再後來,我連夢也不會做了。

  曾經熟悉的名字,曾經親密的音容樣貌,漸漸變得陌生,就像天際遙遠而縹緲的浮雲。我的心冥冥寂寂,萬念俱滅,猶如寸草不生的荒涼孤墳,空到了極致。

  而就在這活死人一般的殘生中,我突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驚變!

  日漸萎縮的神識,突然升騰起一頭灰色的七情怪——哀!它發出淒厲的悲嘯,揮舞密集的利刺,千絲萬縷的濃灰色霧浪從刺尖透射而出,猶如風捲殘雲,將侵蝕神識的諸多怪物一口氣吞沒。

  哀——莫大於心死。在我心如枯槁,腦海中不存一念之時,悄然進入了「哀」的心境。

  此時此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內心深藏的悲哀,也在這一刻,我與「哀」真正交融一體,擁有了控制它的力量。

  「真空生妙有。林飛,你邁入了新的道境。」月魂欣喜地道。

  「轟隆!」空中響起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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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居心叵測的訪客

  這一記天地之音的雷鳴,響得恰到好處,妙到毫顛。它仿佛並非來自外界的自然,而是純粹發於內,是我空荒死寂的心靈原野上,乍破而放的生命之音。

  這是天象與神識之間的共鳴,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人交感。這一刻,已經分不出,到底是天地中的春雷引動了我的神識,還是我的神識生出了雷鳴。

  雷聲宛如震魂蕩魄的鼓點,聲勢雄瀉,在我心頭重重敲擊。隨著「轟轟」雷鼓,神識內的「哀」騰躍、暴漲,與這大自然的聲音呼應,建立起了永恆而神秘的聯繫。

  「哀」不斷壯大,我的道境也在不斷提升。灰霧浩浩蕩蕩,冥冥渺渺,彌漫了整個神識。一絲遠古的蒼涼氣息倏然出現在體內,漸漸擴散,與靈肉交融,一時令我黯然銷魂,幾欲涕落。此時的「哀」,完全超越了尋常的情欲悲傷,而是念天地之悠悠,歎個人之微渺的愴然。

  我陷入了茫茫感悟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哀」臻至極限,蒼涼古拙的氣息幾乎要把我淹沒時,心頭一點喜悅的滋味油然而生。

  「否極泰來,道窮則變!」螭興奮地大叫起來,神識內的「哀」透出一道鮮豔的紅亮,仿佛灰霧中迸射出的陽光。

  「啪」,一滴黃豆大的雨點打在我的額頭,天地氣象煥然一新,大雨滂沱而下,四周升騰起清清洌洌的水煙。

  神識內的灰霧不斷被光芒滲透,火紅色的「喜」光耀萬滅,宛如一輪紅日升騰而起。千萬條觸手好像熊熊焰流,恣意噴薄。

  即使春至,荒涼的蝕魂壑仍然紅綠不生,鳥獸絕跡,雨水也只是平添一些灰白色的單調。然而現在的我,明顯感覺到了不同。春雨蘊含絲絲縷縷的生機,滑如油,稠如蜜,灑落在土地上,濺起白茫茫的水煙,引動埋藏在大地深處的無窮無盡的精氣。在天地之氣交匯下,一種若有若無的生命靈氣不斷孕育而出,被「喜」吸收、吞吐,滋潤、過濾我的身心,琵琶骨、經脈反倒變成了多餘的東西。

  一瞬間,心靈的荒野仿佛盛開了無數草木鮮花,朝氣勃勃,生趣盎然。神識內洋溢著生命的喜悅,「喜」的光芒變幻出千姿百態,光怪陸離的景象,宛如萬馬奔騰,紛至遝來,令神識變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奇妙天地。一時間,我如癡如醉,與「喜」交融,再也沒有了自暴自棄的輕生念頭。

  這由「空」生「哀」,再從「哀」的極點蛻變成「喜」的過程,正是真空生妙有的真諦。此時,雖然還有異物不停地侵入神識,但全在「喜」的烈光下焚燒,化作一團團火焰。

  驀地,丹田內的一縷生氣,輕輕跳動了一下。我頓時一驚,幾乎不能置信,趕緊默察體內。幾個月來,僅存的這縷生氣始終毫無動靜,如同陷入了昏睡,根本不能催動流轉,這也是我絕望的真正原因。

  壓抑住激動的心情,我全神貫注地鎖定丹田。隔了片刻,生氣果然又輕輕跳動了一下,雖然十分微弱,但清晰可辨,就像一粒深埋地底的乾枯種子,突然在新春蘇醒,萌發出了新芽。

  我大喜過望,立刻試著操控生氣。起初,生氣不為所動,任憑我一次次強行催發,始終不聽使喚。正當我束手無策時,心脈附近的一團精氣驀地炸開,化作清幽的液體,水銀瀉地般滾向內腑各處。丹田內的生氣頓時如沐甘霖,貪婪地吸取液體,開始了頻繁的跳動。隨著生氣越跳越劇烈,速度越來越快,「轟」!生氣猛地震動,噴射而出,繞著體內流動起來。

  當生氣流至斷裂的手筋、腳筋處,立刻停滯不前,仿佛遭遇到了一個斷層,再也無法繼續下去。而流到原先琵琶骨處的生氣,乾脆直接瀉出體外,竹籃打水般漏得精光。我心知肚明,筋脈斷裂,氣就不能形成周而復始的迴圈,琵琶骨被毀,氣就不能在體內積蓄。二者身中其一,都無法修煉任何功法,何況我二者兼得。

  「沒什麼大不了的,等你徹底掌控七情六欲之道,恢復輕而易舉。」螭粗聲粗氣地道,其實它和月魂都清楚,楚度早已斷絕了我所有的希望。

  「其實這樣也好。」我沉默了一會,道,「這些年,我妖力突飛猛進,難免心中會有驕狂浮躁、自以為是的念頭,小看了天下豪傑。如今淪為階下囚,受些磨練也是好事,至少可以潛心修行道境。」

  「說得好!」空中仿佛裂開了一條縫,悲喜和尚的身影,從裂縫內毫無徵兆地浮出。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悲喜和尚突然來此,一時猜不出他的用意,便小心應付道:「原來是前輩大駕光臨,可惜我如今是個廢人,不能起身相迎了。」

  「廢人?我看未必。」悲喜和尚凝視我的目光忽然變得清幽似冰雪,照得四周清朗皎皎,仿佛目光真的如同凝練的光質,極富穿透力。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避開了他的目光,等想要再回看時,卻再也無法捕捉到對方的視線。我直呼邪門,雖然近在咫尺,偏偏難以和對方目光相觸,心裡卻察覺到自己被他看得通通透透,一覽無遺。就像我只是瓦罐裡的一隻蟋蟀,對方則是豢養我、觀察我、操控我的主人,雙方置身在迥然不同的天地層面。這種古怪的景象,和公子櫻在天刑宮時的出手倒有幾分相似,只是更加玄妙撲朔。我禁不住狐疑起來,悲喜和尚的法術莫非和碧落賦有些關係?

  「說起來,還要多謝前輩當日雪中送炭之恩。」如果沒有那團護住心脈的精氣,我的生氣至今還在冬眠。同時我也隱約感到,正是今天這團精氣的異動,引來了悲喜和尚。這種將精氣植入別人體內,還能隨時隨地感應到的本事,實在令我嘆服。

  「不必謝,你也不是什麼熱血報恩的凡夫俗子。」悲喜和尚淡淡地道,他不再裝瘋賣傻,似乎露出了最真實的一面,神色冷漠,氣宇清幽,言語不帶絲毫感情色彩。

  我微微一愕,旋即苦笑:「小子雖然不是以德報怨的大善人,但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

  悲喜和尚漠然道:「你若這麼想,那是你蠢。求道之人,理當百無禁忌。只是以你的聰明,說這些客套話不顯得虛偽麼?」

  我躊躇片刻,終於灑然一笑:「不錯,是我過於矯情了。大師當日贈我精氣,其實動機不純,應該是把我當作了求道路途中的試驗品,又或是想為楚度設置一些障礙。既然如此,我當然沒必要感激前輩。」悲喜和尚臉露一絲讚賞之色:「你明白就好,我也從來不在乎世情禮節這一套東西。」

  我沉吟道:「不知前輩來這裡到底有什麼目的?」對悲喜和尚這樣的人,直來直去才是明智之舉。

  悲喜和尚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會。道:「不簡單,你居然邁入了妙有的道境。嗯,應該是破而後立吧?」

  我點點頭:「前輩法眼如炬,我雖然妖力全失,道境反而提升了。」

  「你臻至妙有之境,妖力進入末那態指日可待。如此說來,楚度反倒成全了你?」悲喜和尚沉思了一會,自言自語道,「莫非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我苦笑一聲:「達到妙有又怎麼樣?沒有琵琶骨的人,怎麼可能再進入末那態呢?」

  「所以這才有趣。眼看一個毫無希望的廢人,卻忽然絕處逢生,提升了道境。這其中的得失、氣運、天理,值得我好好揣摩一番。不然的話,我為何要浪費苦修得來的精氣助你?你我又沒什麼關係。」悲喜和尚口氣輕描淡寫,透出一種骨子裡的冷酷無情。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既然上蒼給了你一線希望,我少不得也要助上一臂之力,以觀後效。這麼一來,你和楚度之間想必更熱鬧,更有意思了。」

  我驀然一凜,他顯然為我和楚度相鬥加油添火,來驗證天道的奧義,卻說得天經地義一般,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好在擺明瞭是雙方互相利用,也省得我裝模作樣地客套。我當下急切地問道:「前輩要如何助我,難道有什麼恢復法力的好法子?」

  悲喜和尚斷然答道:「沒有辦法,琵琶骨被毀的人是不可能再修煉的。除非你肉胎重生,但那怎麼可能呢?」

  我心頭一沉,旋即又想起月魂的話,結成魅胎,也許是我唯一的希望。

  悲喜和尚道:「楚度之所以囚禁你而不殺你,實則是一場以本心挑戰天意的決戰。他要看看,一個被他滅絕了所有機會的人,又如何能夠在天意的幫助下死灰復燃。」說罷微微一笑,續道,「若是你能奇跡般的復原,楚度將會大受打擊,到時你們再次較量的話,你便佔據了足夠的優勢。」

  我默默搖頭:「即使我恢復了,楚度也不見得會意氣消沉,說不定愈發激起了他的鬥志。」為了和上天對抗,楚度甚至放棄了阿蘿師父,可見他的決然。

  「你倒是瞭解他。」悲喜和尚沉思了一會,頷首道,「說得沒錯。如果你並非天定魔主,楚度興許會受些打擊。但你代表了天意,他又怎肯服軟?只會越挫越勇。因為你的存在,阻礙了他的道啊。」

  「依前輩所見,天意究竟如何呢?我喪失了法力,又不能復原,豈非毫無擊敗楚度的希望?」

  「我並非玄師,不會蔔算預測,算不出你和楚度之間的勝負。但一個人如果瞭解自己的命運,還有什麼意思?只有軟弱無能的人,才會寄希望于上蒼天意。再說了,何謂天意?你無需將它神話。對我而言,天意只是天地運行的規律。你身為天定魔主,自然成為規律中的一部分。楚度想要逆天而行,便要破壞這一部分規律,取而代之,甚至要自行制定規律。因此你二人的爭鬥,顯示了規律變化的玄奧。」

  我心頭一震:「天地運行的規律?前輩可以說得詳細一些嗎?」心裡隱隱察覺,悲喜和尚所說的東西已經涉及了知微的領域。這是我大好的求教機會,否則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悲喜和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先把自己一生的經歷,從出生到現在,事無巨細地告訴我,不得有任何隱瞞。」

  我苦笑不已,老傢伙現實得可以,居然要我用隱私交換他的天道心得。我略一沉吟,半真半假地開始編故事:「我出生在紅塵天,自小父母雙亡,四處流浪。有天登山發現一個藏寶洞,內有多本法術秘笈……」

  「看著我。」悲喜和尚忽地冷笑一聲,雙目璀璨如電。剎時,蝕魂壑內的景象像水霧一樣晃動,變得漸漸透明。緊接著,悲喜和尚的眼中仿佛生出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演繹變化成一個玄之又玄的天地。而我,就像被吸進了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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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神再瞧,四周已是光彩迷離,景奇物幻,看得我眼花繚亂,意迷神醉。

  天空時而電閃雷鳴,風雨如晦;時而澄澈明朗,清亮似鏡。無數團彩色氣流浩浩蕩蕩地升浮、沉落,上升的氣流化作日月星辰,雲霧雨雪,下落的氣流沉澱成山川湖海,樹木花草。時而有雪白的羽鶴從空中翩躚飛過,時而有鮮豔的魚群在湖瀑裡靈巧遊梭,時而有龜鹿在深山悠閒漫步……

  當我回過神時,漫天絢麗的彩霞內,忽然飛出一艘造型奇特的靈槎,從我頭上悠悠掠過。靈槎色澤碧綠如水,通透瑩潤。形似船筏,卻彎曲成一連串波浪般的弧形,線條極為幽美流暢。在靈槎兩側,不斷湧出翅膀狀的五色彩煙,仿佛鳥兒在拍翼飛翔,而靈槎尾部高高翹起,飛行時向左右搖晃,又好像魚兒在水中靈活滑動。

  靈槎船首,恍恍惚惚地站著一個人,看側影,居然和我有幾分相似。一念及此,「轟」的一聲,四面霞彩起伏,清風呼鳴,我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靈槎船頭。而四周除了我,沒有其他人。

  我又驚又奇,難道剛才靈槎內的人,就是我?但我又怎能看到「我」?此時,靈槎倏地加速,一會兒直上青霄碧宇,一會兒入海下地,五光十色的奇麗風光像風車般在眼前旋轉。

  悲喜和尚在哪裡?轉念間,四周驀地一靜,萬籟俱寂,所有的畫面仿佛一下子定格了,從飛速化幻變成了靜止不動,靈槎停滯在半空,連風也不再流動。

  天地間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清幽氣息,似一絲鴻毛飄渺不定,又如浩瀚山河,無處不在。

  「我在這裡。」悲喜和尚的聲音突兀地從四面八方響起,頃刻間,我覺得周圍的一草一木、天空大海都變成了悲喜和尚的眼睛,而自己猶如待罪的囚犯,被無數雙目光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審視。

  「這裡是什麼地方?難道是前輩的神識?」我不能置信地道,阿蘿師父和月魂的神識我都見識過,似乎遠遠不及悲喜和尚來得幻變奇妙。在前二者的神識內,我至少可以主宰自己的選擇。然而到了悲喜和尚的神識中,我隱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被操縱感覺,十分不適應。這種古怪的感覺,我只在怨淵內經歷過。

  想到這裡,我不寒而慄。要知道,自創神識氣象術以來,我的神識與天象漸漸相融,早已超過了阿蘿師父,如今卻被悲喜和尚輕易攝入,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可見對方神識多麼可怖驚人,至少比我要強上幾倍。

  悲喜和尚似乎啞然失笑:「這裡的確是我的神識,只是並非你想的那樣厲害。其實你的神識蘊藏了一股奇特的力量,並不比我差多少,放眼北境,誰能將你強行攝入神識?」

  我心中一動,試探著問道:「這麼說來,前輩的神識另有奧妙?可否說來聽聽?」

  悲喜和尚也不答話,反問我:「阿蘿是誰?你的授業恩師麼?」

  我頓時渾身發冷,如同赤身裸體暴露在冰天雪地中,被人窺覽無遺。老傢伙的神識也太離譜了,簡直就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和無顏的讀心術有的一拼。我只好強笑幾聲:「嘿嘿,難怪前輩要把我帶入你的神識。原來在這裡,無論我動什麼念頭,前輩都一清二楚。」

  悲喜和尚聲音嫋嫋傳來:「所以在我的神識內,你就不要再編造什麼山洞奇遇的故事了,我要聽實話。」

  我反復考慮了半天,才道:「前輩可以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你倒是難纏。」悲喜和尚沉默了一會。道:「我是誰,你沒有必要知道。我來魔剎天充當悲喜和尚的角色,目的是為了求道,不存其它雜念。」

  不用我說出口,他就主動回答了我的疑問,對此我已經見怪不怪。當下笑道:「多謝前輩坦誠相告。前輩身為清虛天的名宿,卻絲毫不把清虛天的興衰存亡放在心上;身為知微高手,卻甘願在楚度手下當個妖王。由此可見,你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像這樣的人當然不屑算計我,所以我可以放心暴露自己的隱私了。」

  「驕傲?我棄清虛天而不顧,應該是無情吧?」悲喜和尚冷哼道:「何況我作了楚度的奴才,如何又變成了驕傲?」

  「在前輩心中,除了你自己的『道』之外,不會在意任何東西。外在的身份、地位、名譽,清虛天各派的安危,甚至仁義、道德、情誼,前輩都視如草芥,不屑一顧。在外人看來,的確是無情無義。但我不那麼認為。」

  「你不在意,是因為你覺得這些東西不配你在意。」我肅聲道,「所以無論是衣衫襤褸還是身披錦緞,無論為奴為僕,還是號令天下,前輩都無所謂。」

  「只有一個真正驕傲到骨子裡的人,才會完全不在乎。」我忍不住黯然,又有一些羨慕。或許在我內心深處,永遠藏著自己無法正視的東西。所以在大唐,我要爬上那棵旁人不敢爬的大樹。所以在北境,我要奪回高高在上的魔主之位。

  「哈哈哈哈!」長時間的沉悶後,天地間驟然響起悲喜和尚的狂笑聲,「你不必說得這麼好聽。我本是無情之人,求無情之道,怎會在乎別人的眼光?」

  我笑了笑:「像前輩這樣舍道之外,再無它物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哪怕是楚度、碧潮戈,也有最起碼的愛憎。說句老實話,你已經不像是一個人了。難道人世間的感情,真的不值得前輩一顧麼?」

  悲喜和尚悠悠一歎:「當你活到了足夠的年頭,你就會明白,感情是世上最虛假的東西了。」

  我苦笑搖頭:「我的道和前輩的完全不同,所以無法理解你的想法。但願我的經歷,能為前輩的道提供一些體悟。」當下不再猶豫,把自己從大唐而來的往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個乾淨,連龍蝶、阿蘿師父的事也沒有隱瞞。

  過了許久,我都沒有聽到悲喜和尚的回音,仿佛他正在潛心思索,又像是在觀測我的一舉一動。我凝神細瞧四周靜止不動的神識天地,不由心中好奇,悲喜和尚究竟躲在了什麼地方?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眼前的一道銀白色飛瀑有些古怪,莫非是他所化?他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

  就在我思緒停留在瀑布的同時,「轟!」凝固的水流倒懸瀉下,濺雪迸玉,一個烏髮玄衫的中年男子從飛瀑中翩然走出。他面容清俊,姿儀神秀,肌膚如同玉石一般光潔瑩潤,遺世出塵的步伐與流水相契相和。一時間,我分不清是飛瀑在流瀉,還是他在流動。

  「你倒是信得過我,該說的說了,不該說的也都說了。」中年男子的聲音朗朗盈盈,宛如不摻一點雜質的天籟清鳴,聽起來十分舒適悅耳。他臉上的神色更是奇特,雖然有常人的表情變化,但不藏一絲一毫的感情。就像一個人在笑,卻沒有喜悅,在哭,卻沒有悲傷,神情的變化僅僅是一個空殼。

  難道這才是悲喜和尚的真面目?我就像看見了一幅會動的畫像,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仔細打量著他,我口中說道:「我相信前輩決不會對我不利。前輩在我眼裡,就像一塊石頭,一片浮雲,試問誰會防範這些東西呢?你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存在。」心中暗忖,憑他如此出眾的儀錶,又是絕頂高手,在北境必然有一段輝煌多彩的過去。有機會逃出魔剎天,我一定能查出他的真實身份。

  悲喜和尚淡淡一哂:「你的故事很有價值,所以我也會給你相應的好處。只是你有功夫打聽我的來歷,還不如多費些心思,想想如何對付楚度吧。既然怨淵預示了你的未來,也許你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

  我澀聲道,「事到如今,我都開始懷疑怨淵的預兆會不會出錯了。否則我怎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許正如楚度所言,那僅僅是幻象?」

  「怨淵顯示的只是一種徵兆,不能不信,也不能盡信。」

  悲喜和尚的口吻令我心中一動,我試探著問道:「前輩似乎很熟悉怨淵?」

  「羅生天三大死亡禁地,我在多年前曾經一一深入歷練。脈經海殿藏經殿裡的海沁顏日誌,我也拜讀過。」悲喜和尚輕描淡寫地答道。

  我失聲叫道:「這怎麼可能?那時『它』的詛咒還沒有解除,前輩又如何安然進出怨淵?」如果不是我的千千結咒,楚度都不見得能闖出怨淵。

  悲喜和尚漠然一笑:「怨淵,只不過是遵循天地萬物運行規律中的因果規律罷了,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心知隱私交換的好處來了,立刻追問:「請前輩說得詳盡些,怨淵和因果到底有什麼關係?因果規律便是天意嗎?」

  「前人栽樹,才有後人乘涼,這便是因果。窈窕淑女,引來君子好逑,這也是因果。楚度、你和你的師父阿蘿,三者之間同樣是因果。」

  「這個我明白。因果就是一件事開了頭,會持續下去。產生接連不斷的影響,最終導致一個結果。其實和阿蘿師父說過的命理差不多,命運是選擇形成的因果。把每一次做出的選擇連成一條線,起點是因,線的終點就是果。天下萬事萬物,莫不如此。」

  「天下萬事萬物,莫不如此?」悲喜和尚冷冷看了我一眼,「井底之蛙,莫不如此。」

  他的雙目倏然綻出璀璨的光華,四周的景物也隨之流爍閃耀,熠熠生輝,整個神識天地以眼花繚亂的速度異彩幻變,從極靜轉化成極動。「因果規律,只是天地運行規律的一種。怨淵遵循了最完美的因果規律,所以才能昭顯出爾等所謂的命運。但正因如此,怨淵裡的『它』終究逃不掉死在海沁顏手中的結局。」

  「說什麼憑我本心,以抗天命,何須如此麻煩?」悲喜和尚傲然喝道:「只要我脫離了因果規律,便不用受它所制,進出怨淵易如反掌。」

  悲喜和尚的言語如同一記記電光閃耀的巨斧,開天闢地,斬出了迥然不同的嶄新世界。我聽得驚奇交加,激動欣喜,又覺得有些糊裡糊塗,無法置信:「脫離因果規律?前輩在說笑嗎?天地萬物運行難道還有其它的規律?難道除了因果形成的命運,人還有另外一種命運?」

  「看著我。」悲喜和尚忽地冷笑一聲。霎時,神識天地的一切景物猶如驚濤駭浪湧入他的雙眼。

  定睛再看,四周陡崖峭壁,黑水洶湧,我依然被鎖綁在蝕魂壑內,動彈不得。而眼前的悲喜和尚,重新變回了蓬頭垢面的邋遢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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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螺旋生死氣

  從悲喜和尚的眼神裡脫離出來,我一時有些恍惚。仿佛對方自成一個運行的天地,與我所在的天地在剎那間交錯,交點靜止成為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的我。在這個神秘的交點上,我擁有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可以同時溝通兩方天地的靈妙觸感。

  「這到底是什麼?」我喃喃自語,心馳神往,沿著兩方天地無限延伸,仿佛可以捕捉到天地內萬事萬物的細微波動。這種近乎通靈的觸感,難道就是冥冥中的另一種規律?

  悲喜和尚不再解釋,漠然道:「我答應給你的好處也給了,從此兩不相欠。」話音剛落,兩方天地倏然分開,我隨之跌出交點,通靈的觸感被硬生生截斷,再也捕捉不到那種玄之又玄的東西。

  我頓時心癢難搔,就像一個饑漢面對滿桌佳餚,剛要狼吞虎嚥,卻發現美食突然消失了。「前輩還沒有告訴我,你修煉的道遵循了哪一種規律?」

  「我的神識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微微一愣,回想起神識內的情形,似乎若有所悟,但又不是太明白。瞧悲喜和尚的樣子,是不可能再透露什麼了,只有靠我自己慢慢領悟。好在悲喜和尚不會賺我便宜,光是剛剛一番關於命運的奇論,就已是天大的惠賜,足夠交換我的隱私了。何況他還將我引入那個神秘的交點,親自體驗了一次嶄新的天地規律。

  「多謝前輩為我指明了一條新路。」我略一沉吟,道:「楚度或許是世上,唯一可以強行擊破因果規律的人。在這方面,我終究比不上他。所幸前輩令我茅塞頓開,既然天地間的規律不止一種,我又何必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來日我若能跳出因果,再戰楚度,當拜前輩今日所賜。」

  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到時,前輩定會欣賞到一出好戲。」

  天色漸暮,悲喜和尚似打算離開,又像是還有什麼話要說,兀自徘徊不去。我暗覺納悶,以他的性子,決不會吞吞吐吐,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你不想知道外面的近況嗎?」悲喜和尚猶豫了片刻,道:「北境眼下兵荒馬亂,戰火紛飛,吉祥天與魔剎天的大軍正式開始了交戰。光是這個月,大大小小的戰役就有近百起。」

  「楚度親自領軍嗎?」

  「嗯。除了我留守鯤鵬山,楚度和其餘四大妖王都出動了。」

  我沉思半晌,道:「讓我猜一猜,雙方的主戰場可是紅塵天?」

  悲喜和尚訝然道:「你為何算得這般准?」

  我對悲喜和尚解釋道:「阿凡提號稱魔剎天第一智者,自然要為楚度出謀劃策,擔當軍師的角色。選擇紅塵天作為主戰場,應該是他的主意。紅塵天向來就有妖怪的勢力,道法會後,魔剎天更是佔據了紅塵天大部分的疆域、資源,可謂基礎雄厚,在紅塵天開戰對魔剎天十分有利。如我所料沒錯,妖軍必然全面侵佔紅塵天,對人類趕盡殺絕,逼迫吉祥天不得不出手干預。」

  「你推斷得沒錯。三個月前,楚度宣告天下,紅塵天更名為小魔剎天。許多反抗的人類被斬殺,更多的人淪為妖怪的奴隸。吉祥天不得已,只能率軍進入紅塵天,與楚度交戰。」

  「此計甚妙,將妖怪與人類推向了不死不休的對立面。吉祥天廣招天下人、妖,試圖分化魔剎天的戰略不攻自破,同時把吉祥天牽入了紅塵天的戰場。但這麼一來,魔剎天勢必會惹怒清虛天,後者在紅塵天的勢力怕也被魔剎天掃蕩了七七八八。」

  悲喜和尚冷笑道:「所以這不是什麼妙計,而是貪小利、惹大禍的蠢計,造成了清虛天和魔剎天聯盟的裂痕。」

  「未必如此,楚度可沒那麼傻。」我沉吟道:「在此之前,楚度一定和公子櫻秘密會晤過,應該還許下若干好處,魔剎天才敢放手打壓紅塵天。前輩想一想,魔剎天和清虛天給北境造成雙方翻臉的假像,吉祥天就能全力對付魔剎天。當雙方到了關鍵時刻,各自背水一戰時,清虛天突然以魔剎天盟軍的姿態殺入戰場,結果會如何?」

  悲喜和尚微微一笑:「這麼一來,吉祥天就徹底完了。」

  我欣然道:「楚度和公子櫻唱雙簧,騙吉祥天入彀,才是這條計策的真正意圖。不過世事難料,誰也說不準清虛天在坐山觀虎鬥的最後一刻,會站到哪一邊。」

  悲喜和尚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如果清虛天是公子櫻一個人的,必然會選擇對付吉祥天。可惜,結果未必如他所願。」

  我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前輩可以講得清楚一點嗎?」

  悲喜和尚冷笑道:「楚度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妖怪,完全依賴自己的力量征服魔剎天。充其量,他只是一個從底層爬上去的野小子,和你差不多。北境各大名門的歷史背景,錯綜複雜的關係,糾纏牽扯的利益,外人是永遠無法瞭解的。公子櫻代表了清虛天的各大名門,並不等於他可以如臂驅使這些力量。你懂嗎?人類的世界,遠比強者為王的妖怪來得複雜。」

  我眼神一亮,悲喜和尚的這番話無疑價值連城,為我將來在魔剎天與清虛天之間周旋,提供了寶貴的經驗。我心知肚明,他是故意透露給我的。只是目的何在?他沒有理由白白幫我的。

  「除此之外,你沒有什麼想知道的嗎?」悲喜和尚又問道。

  我沉默了許久,道:「有甘檸真、海姬和鳩丹媚的消息嗎?兵器甲禦派的那些人,在吉祥天過得如何?無顏不用問,一定識相地躲起來了,多半和屈玲瓏廝混在一起。」

  「你的問題太多了,我只能回答一個。」悲喜和尚神色平淡。但不知怎的,我似乎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意。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應,說得好好的,對方怎麼莫名其妙地動了殺機?或許只是我的錯覺?疑惑不解地望著悲喜和尚,我稍作猶豫,問道:「甘檸真還好嗎?」吉祥天一定會暫時控制住海姬,鳩丹媚不會來鯤鵬山白白送死,即使來也會喬裝混入,偷偷進行。只有甘檸真外柔內剛的性子,會不顧一切為我犯傻。

  「兩個多月前,甘檸真孤身闖入鯤鵬山,結果被擒。看在公子櫻的份上,她被送回了碧落賦。」悲喜和尚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渾身一顫,急切地問道:「她沒受傷吧?」

  悲喜和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當日,她雪白的道袍被鮮血染遍,大小傷口六十四處,有一道頸部的傷口差點要了她的命。」

  我的心禁不住哆嗦起來,痛苦地嘶吼道:「我還是拖累了她!我……我要出去,我一定要逃出去!」

  悲喜和尚緩緩地道:「我給你一句忠告,你可以是楚度的囚徒,甚至阿貓、阿狗任何人的囚徒,但你不能變成天意的囚徒。」

  我心中一凜,正因為過於迷信魔剎天的預言,我才淪落至此。當下認真說道:「我決不會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

  悲喜和尚不再廢話,身形冉冉浮起,虛空裂開了一道口子,將他的身影吞沒。

  我凝視著對方消失的位置,久久不言不語。

  月魂忽然開口道:「破碎虛空!此人的修為簡直駭人聽聞。林飛你不用懷疑了,他應該是尋找到了一條因果規律之外的大道。」

  「我只是懷疑他最初的來意。」我淡淡地道。七情中的「哀」、「喜」被我操控後,神識出現了質的提升。月魂似乎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清晰探測出我的想法了,最多也只是模糊地感應一下。

  月魂不解地道:「他不是來幫你一把,從而挑起你和楚度繼續爭鬥的嗎?」

  「我也曾這麼想。」我搖了搖頭:「但現在我懷疑,他原本是打算殺我的,只是後來改變了主意。」

  「這怎麼可能呢?」月魂不可思議地叫道。螭也怪笑起來:「傻小子,你大概當囚犯當得腦子糊塗了。人家把寶貴的修煉心得都告訴了你,還會有什麼歹心?他和你又沒怨沒仇!」

  我淡淡一笑:「所以我也想不明白。」悲喜和尚的法力太老辣,所以能將殺氣收斂於無形,讓我至始至終都察覺不出他的敵意。如果不是因為他在最後時刻,消散殺意時不經意地洩漏出了一點點,我還被蒙在鼓裡。

  不過,悲喜和尚是從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呢?我陷入了沉思,先前和悲喜和尚的每一句交談,猶如一條條溪水流過我的腦海,被我反復斟酌,試圖找出水底隱藏的東西。

  螭滿不在乎地嚷嚷:「小子,你與其動這些花花腸子,不如把力氣放在修煉上,想想怎麼恢復妖力吧!」

  螭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也正為自己的妖力頭痛不已。以前心如死灰,所以無所謂,現在神識內的「喜」令我生機勃發,再也沒有了等死的念頭,當然要一心謀求重修的辦法。

  「這哪是想就能想出來的。」我搖頭苦歎,腦海中忽地靈光一閃,一時順口續道,「時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一言既出,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的心境立刻平靜下來,仿佛突然捕捉到了什麼息息相關的神秘感知,令我不再煩惱。收斂雜念,我迅速臻至妙有的境界,充分體驗新一重道境給我帶來的變化。

  春去夏來,晝浮夜沉,自從悲喜和尚走後,轉眼又過了寂寞一季。

  一片灰濛濛的霧幽幽浮出,在我頭頂上空飄蕩。霧浪洶湧翻滾,從裡面不時探伸出無數根尖銳的利刺,長短參差,或粗或細,猶如各種怪獸的爪牙吞吐不定,擇人而噬。

  我的神識遙遙操控灰霧,霧浪宛如幽靈,無聲無息地攀上一面山壁,融入堅硬的岩石內,無影無蹤。「窸窸窣窣」,整片山壁的外層如同綿軟的面粉塌陷下來,細碎的石末在風中飛揚。滾滾霧浪又從山壁內湧出,飄回到我的頭上。

  我神識微動,霧浪聽話地向四周延伸。顏色變得稀薄,尖刺也縮了進去。此時看來,它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灰霧,繞著我緩緩起伏,毫不起眼。

  就算把南宮平叫到灰霧跟前,他也認不出,這是七情六欲鏡上一隻叫做「哀」的蜘蛛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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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38:22 |只看該作者
  這幾個月來,我對「哀」的駕馭越來越熟練。就在十天前,「哀」被我凝煉出了實質,得以釋放體外,發揮出妖異古怪的威力。興許是我的神識與天象相融的關係,當「哀」隱藏起尖刺時,形狀和大自然中的霧沒有什麼兩樣。

  至於「喜」,我還沒能煉到離體這個地步。畢竟我和「哀」的感應最深刻,幾乎算是不分彼此了。那種活著如同行屍走肉的絕望,深深鐫刻在了內心。

  「小子,已經很不錯了。」螭滿意地道,「再多練練,就能把『喜』也實體化了。」

  「可惜剩下的五情,我一樣都不能操控,更別說離體實質化了。」

  「你以為操控七情像吃豆腐那麼容易?」螭哼道,「和七情相應的刺激、歷練、心境,外境缺一不可。能操控哀、喜已經算你祖上積德了。」

  「所以我更不能被困死在這裡,否則永遠別想領悟出其它五情。」我驅控神識,「哀」飄向捆綁我的沙羅鐵枝,纏繞著鐵枝翻滾,尖刺此起彼伏地探出。

  幾個時辰過去了,烏沉沉的沙羅鐵枝不見絲毫損壞,連一絲細小的裂紋都沒有。

  「以後再用『喜』試試。」我心態平和,並沒有感到沮喪。如果沙羅鐵樹枝那麼容易斷裂,楚度也不會用它來囚禁我了。

  「唉,這是楚度幾萬年精純的妖力化形而成,比沙羅鐵樹本體的枝幹都要堅固。」螭愁眉苦臉,它早已試了多次,螭槍同樣毫無效果。

  我凝收神識,灰霧立刻憑空消失,出現在神識內。

  和往常一樣,煉完「哀」、「喜」之後,我接著運轉丹田內的生氣。雖然七情有了突破,但我的妖力仍然不見恢復的希望。一縷生氣既沒有壯大,也沒有萎縮,流到手腳筋脈處照舊停滯,到琵琶骨位置也是老樣子,難以蓄存。儘管如此,我還是反復做著無用功,日復一日,從不中斷。

  我聽到月魂輕若無聞的歎息,螭小聲嘀咕:「死腦筋啊。你的氣根本迴圈不了,再練也是浪費時間。」

  「不一定。」我不急不燥,一次次運轉生氣。

  「這麼有信心?小子,你是不是悟到了點什麼玩意?」螭激動地問道。

  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只是這些天不斷琢磨悲喜和尚的神識天地,令我似乎生出了一種玄之又玄的感知。

  「車到山前必有路。」我脫口而出。

  「切!」螭在神識內對我豎起鄙視的中指。

  「林飛,你悟出因果規律之外的道了嗎?」月魂問道。

  「總覺得好像快明白了,可就是明白不了,如果能讓我再次進入那個神秘的交點就好了。」我心有不甘地道。如今我可以確定,當時的奇妙感受來自於另一種天地運行的規律。

  直到子夜,雙頭怪出現,我才停止運轉生氣。這個時候,月魂往往情緒低落。它總是無法接受,魅的好心反而辦了壞事。

  陰森森的藍光閃爍,密密麻麻的雙頭怪迅速爬滿我的全身。我毫不反抗,任由它們啃咬血肉。這未嘗不是修煉元力的好辦法,在雙頭怪一次次的破壞、治癒中,我的皮肉越來越結實,元力越來越凝厚,隱隱有了蛻變的傾向。

  月魂茫然道:「千萬年來,在北境的各重天,魅都播撒了異地的奇花異草種籽。」

  我忽然明白了月魂的擔憂:「你是怕它們也會變成雙頭怪這樣的凶物。」

  月魂心事重重,螭卻沒心沒肺地嚷道:「反正例黴的是那些人、妖,我們魂器可不怕。」

  我心中一動:「魅這麼做,是否算是破壞了北境的平衡呢?」

  月魂微微變色:「你也這麼認為嗎?」

  我尷尬地笑了笑,月魂黯然道:「你照直說吧,我想聽真話。」

  我猶豫了一會,道:「即使是楚度、悲喜和尚,要去其它重天也只能等待天壑出現,或是飛升。而到了靈寶天、色欲天,再強大的人妖也施展不出法術。天賦異稟,肉身彪悍的天精,離開了阿修羅島力量就要大打折扣,這就是平衡。無論哪一種生命,都會受到宇宙的局限。」

  月魂喃喃地道:「但是魅可以自由來去各重天。」

  「所以魅的存在,本身已破壞了天地之間的平衡,何況你們還搞免費快遞。」我苦笑道,「想想吧,如果靈寶天的珍稀藥草、魂器法寶在紅塵天就能找到,飛升還有什麼意義?各重天還有什麼不同?北境最終將變成一個單調的世界。」

  雖然不忍心再往月魂的傷口撒鹽,我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破壞了自然平衡的魅,除非突破知微,邁入道的無上境界,不然遲早要滅絕啊!魅的出生,便已註定了最後死亡的命運。所以,你也不必再對魅的滅絕耿耿於懷了。」

  月魂半晌沒有說話,神情癡癡呆呆,仿佛受了極大的刺激。說到這裡,我突然明白了:逆天而為的楚度,如果不能突破知微,將來必死無疑。

  這是自然法則,這是冥冥天意,這是因果命運。

  所以楚度才逼走了阿蘿師父。與其讓心愛的人在甜蜜中殉情,不如讓她在仇恨中活下去。

  「噗哧」,鮮血噴濺,一頭雙頭怪終於咬破了我的肩頭,無數雙頭怪瘋湧撲上,吞噬血肉。就在此時,天透曙光,雙頭怪立告變化,花冠開始分泌蜜汁,滋潤傷口。

  仿佛與眼前的景象玄妙地契合,我丹田內的生氣猛然跳動,從這一縷生氣內,緩緩滲出一絲幽暗的氣息。

  竟然是黃泉天的死氣!

  幽黑的死氣猶如藤蘿繞樹,頃刻纏上了碧色的生氣,兩縷氣息以驚人的速度糾纏成螺旋狀,沖出丹田,直奔內腑。

  一開始,生死雙氣僅如一道纖細的水線,然而隨著兩縷氣息不斷扭曲、旋轉,氣流宛如不斷增強的龍卷颶風,越卷越粗,化成涓涓小溪,再彙聚成滔滔洪流。螺旋生死氣在手腳筋脈處被阻,奔騰的勢頭卻沒有停止。螺旋生死氣越積越多,越阻越急。「咯嚓」,穿破左腳筋脈的沙羅鐵枝爆出一點輕微的聲響,斷裂開來。

  下一刻,奔湧的螺旋生死氣勢不可擋,猶如洪水潰堤,接連衝破腳筋、手筋處的沙羅鐵枝,只是到了琵琶骨處,才傾瀉出體外。

  驚喜來得如此突然,我一下子懵了,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如今,除了肩胛被沙羅鐵枝穿透,死死固定在岩石上,我的手腳已經可以活動了。

  「怪了怪了!你的身體裡怎麼會有死氣?活人怎麼會生出黃泉天的幽冥氣息?」螭大呼小叫,「難道上次龍蝶沒有離開,一直潛伏在你體內?」

  我趕緊默察眉心的內丹,內丹一直沉寂不動,絲毫感應不到龍蝶的氣息。

  「不可能是龍蝶。」月魂道,「以你和龍蝶現在的力量,是不可能長時間合體的。」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股死氣分明是黃泉天幽冥河的氣息!」螭困惑地道,月魂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忽然想起和楚度決戰的最後一刻:洶湧的幽冥長河被他一拳斷成兩半,昏迷的龍蝶隨著半截洪流遠逝,而另半截,還殘留在我的體內。

  「是那時候留下來的死氣!」我恍然大悟,因為楚度猝不及防的一擊,龍蝶沒能帶走所有的死氣。按常理,殘餘的死氣會在體內漸漸消散。可我體內的氣偏偏如同蒼穹靈藤一樣,極富生命力。或許它吸取了死氣,又或許生氣和死氣相互吸引,才造成了如此特殊的異象。

  由於生氣吸納了不該有的死氣,加上我受傷過重,導致體內的生死雙氣同時陷入了沉眠。幸好神識內的「喜」引動天象的春雨,喚醒生氣,悲喜和尚的精氣又進一步滋潤,從而使生氣充分活躍,死氣卻始終沉睡。

  這些變化,我本應難以察覺,只屬於黃泉天的死氣更不可能在其它重天蘇醒。然而,雙頭怪如同一個玄妙的徵兆,改變了一切。

  雙頭怪,醜陋的凶獸殺戮吞噬,美麗的花冠治癒滋潤。兩個互相矛盾的腦袋,以統一的方式同時共存。

  就像在我丹田內,生機盎然的生氣與幽冥黑暗的死氣共存。

  黎明前夕,雙頭怪的兩個腦袋開始替換。就在殺戮和治癒變化的一刻,雙頭怪和我——產生了一個神秘的交點。

  如同兩個不同層面的平行天地突然交匯。

  死氣被喚醒了!

  這不是因果!因為雙頭怪根本就沒有催動死氣的力量!

  死氣的蘇醒是因為那個神秘的交點!

  我激動得渾身發抖,這決不是什麼因果規律!而是一種神秘的契合!天地運行的另一種規律!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聽到的一些怪異志:城裡有個財主死了,屋子裡的橫粱也在同時斷裂。有一個秀才夢見自己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結果當晚,他弟弟剛好露宿在他家門前。當時最離奇的一個故事是,青州城有一匹馬突然發狂,沖上街道,撞死了一個叫孫長生的男人。十年後,孫長生的兒子路過青州城,在相同的路口又被瘋馬踩死。二十年後,孫長生的孫子重蹈覆轍,再一次在青州城的街上撞上了瘋馬。

  這些怪異志,已經不能用巧合來形容,也完全超越了因果規律。就像有一個神秘的交點,將毫無因果的兩者聯繫在了一起。

  這是另一種命運!

  這也是悲喜和尚感悟的修煉秘法!我恨不得他馬上出現在眼前,好讓我問個明明白白。此時,天已漸亮,但不知何故,旭日忽然躲了起來,雲霞的顏色越來越深,像濃烈的血團遮住了蝕魂壑的上空。

  「玄劫!是你的玄劫!」螭驚慌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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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森羅萬象魔煞玄

  深紅色的劫雲迅速聚攏,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乍看,仿佛凝結的厚實血塊。我的神識竟然感應到,血雲內隱隱散發出肅殺的腥氣。

  「終於來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嚴陣以待。和龍蝶合體,就必須承受玄劫的代價。這一次玄劫,比我想像中來得要晚。

  月魂不安地道:「你喪失了妖力,怎麼應付玄劫?」

  「再慘痛的打擊我也經歷了,玄劫算什麼?」我心知肚明,玄劫猶如雪上加霜,以我眼下的廢人狀態很難抗過去。我想要活下來,就要靠我對天象卓絕的領悟,以及七情六欲的功效。

  「哀」從神識內浮出,籠罩住我,周圍三丈以內被滾滾的灰霧覆蓋。

  半空的劫雲越堆越多,雲層和雲層之間彼此滲透,就像凶獸互相吞噬一樣。吞噬後的劫雲變小了,顏色卻更加濃烈,如同被反復沁染上色的布匹。漸漸地,雲層不再雜亂如浪,而是合併成了詭秘的一整片,窒息般的強大威勢壓得空氣「畢剝」作響。

  我暗忖不妙,這次玄劫好像並不比鳩丹媚那一次弱,奇詭處還猶有過之。整片劫雲慢騰騰地蠕動,仿佛一頭可怕的惡魔剛剛蘇醒,準備露出獠牙利爪。

  半炷香後,劫雲深處陡然湧動,向外翻出兩塊,就像睜開的眼皮。眼皮眨動了幾下,「唰」,兩束妖豔的紫紅色厲光猛地射出,如同俯視大地的猙獰惡目。

  「嗷!」一張血盆大口從劫雲內張開,發出凶怖的吼叫。吼聲中充滿了殘暴的戾氣,震得風雲變色,地動山搖。

  我瞪目結舌,劫雲竟然變成了有生命的凶物,難不成是我的幻覺?

  「咦?居然是森羅萬象魔煞玄劫。」前方的虛空驟然裂開,悲喜和尚從裂縫內從容走出,神色詫異地仰望上空。

  「剛遭禍事,就遇貴人。前輩是被玄劫引來的嗎?看來我這次可以高枕無憂了。」我含笑招呼,內心一陣竊喜。說曹操,曹操就到,想不到老傢伙主動送上門,我正好趁機討教交點的秘密。

  「高枕無憂?」悲喜和尚嘲弄地看了我一眼,「森羅萬象魔煞玄劫,據傳是域外煞魔所化,我一生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我剛剛邁入知微的時候,森羅萬象魔煞玄劫讓我當場昏迷不醒,差點去掉了半條命。」

  「第二次呢?」我故作輕鬆,心裡直呼倒楣,這麼變態的玄劫怎麼會落到我頭上?十有八九,是我體內的螺旋生死氣惹的禍啊。

  「第二次,恰逢楚度出世,一統魔剎天。我親眼目睹楚度受劫吐血,滾落山坡的狼狽樣子。域外煞魔千變萬化,無孔不入,受劫之人會被它們吸髓蝕骨,吞得渣子都不剩。」悲喜和尚似笑非笑,「你的運氣不錯,一般的人根本沒資格迎接森羅萬象魔煞玄劫。」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凶魔般的劫雲已轟然撲下。

  眼前驟然一暗,我仿佛進入了一個無比邪惡的天地,四周滾湧著紫紅色的黏稠液體,像沸騰的粥冒著熱氣。無數條血舌從液體內鑽出,貪婪地向我舔來。在熱氣騰騰的舌頭上,一個個醜陋的小惡魔歡呼騰躍,張牙舞爪,發出「嘎嘎桀桀」的獰笑聲。

  我神識一動,「哀」立刻凝聚成濃密的霧團,將我包裹進去,封得嚴嚴實實。一時霧浪洶湧,外面「劈裡啪啦」亂響。也不知「哀」與血舌交擊了多少次,耳畔充斥了小惡魔的尖叫聲。

  突然間,灰霧向兩旁激散,斜向裡裂開了一道缺口。霧浪迅速彌漫,正要閉合缺口,一隻霜皮鱗疤的巨掌伸了進來。

  這只手大得出奇,肌肉厚實得像一團團凸起的肉瘤。手指粗長似鐵柱,指甲潦黑如墨,巨掌伸動時,一條條青筋暴綻而起,化作綠皮蟒蛇,勾曲遊走。

  「啪!」手掌猛地抓住了我,用力一捏,手背上的巨蟒也隨即撲出,纏繞住我。

  我當場口噴鮮血,眼珠外凸,渾身疼痛欲裂,仿佛肚子裡的腸子都被巨掌擠出來了。與此同時,我體內的螺旋生死氣猛地旋轉起來。

  「滋滋」,巨掌忽然冒出青煙,化作一堆腥臭的焦炭,灰飛煙滅。四周一下子光線明朗,血舌也不見了,我仍然置身在蝕魂壑內。

  半空中的劫雲濃厚得觸目驚心,時不時變幻出各種妖詭的嘴臉。

  「這麼輕鬆就應付了兩道森羅萬象魔煞玄劫?」悲喜和尚頗感意外地望著我。

  輕鬆?我有苦說不出,血沫不停地從嘴裡噴濺,渾身皮開肉綻。以我今時的元力,雙頭怪忙活半宿,也只能咬破一點小傷口,卻被巨掌差點捏暴,可見煞魔的厲害。要是沒有螺旋生死氣,沒有雙頭怪這幾個月的打磨元力,我早就死翹翹了。

  「嗷——呼——嘎——」空中的血盆大口爆發出毛骨悚然的怪音,仿佛妖魔哀嚎,鬼魂啼哭。白森森的犬牙緩緩從血口內刺出,牙尖噴射出一道道陰冷的寒光,狂風驟雨般向我射來。

  「哀」死死守護住我,霧浪劇烈震盪,像柔軟的屏障隔絕了寒光。「撲通撲通」,犬牙突然紛紛掉落,在半空變成一個個白色的骷髏。這些骷髏的動作十分敏捷,骨節扭動靈活,像跳蚤般縱躍,一蹦就是幾十尺的距離。

  我全力催動神識,將「哀」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骷髏們一觸及灰霧,立刻腐蝕成粉。但骷髏的數量實在太多,成千上萬的犬牙像密集的雪花落下來,前仆後繼地變成骷髏,四下裡白茫茫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灰霧漸漸稀薄,霧浪不住向我收縮。「哀」的力量被耗得七七八八,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空中的劫雲恰好在此時消散,「哀」化作一縷淡霧,飄回神識,再也無力實質化。

  正當我慶倖自己逃過一劫時,背脊上倏然傳來一絲癢酥酥,麻颼颼的感覺。就像有一隻美不可言的巧手在溫柔搔動,搔得我甜美暢快,又酥又軟。

  太舒服了!我忍不住呻吟出聲,血肉仿佛癱軟如泥,全身毛孔無不如醉如癡。

  丹田內的螺旋生死氣陡然竄動,暴躁地橫衝直撞。我驀地一驚,從酥軟的滋味裡清醒。目光所及,一條毛茸茸,類似尾巴的東西正纏繞著我,在周身上下時隱時現。這條尾巴色澤雪白,既看不到頭,也瞧不見尾部末端。細密的茸毛潔美如緞,滑如凝脂,正鑽入我的皮肉,吸食骨髓。

  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骨髓被一點點吸走時的流動,偏偏我還覺得十分暢美,巴不得對方多吸食一點,好讓自己更舒服。

  這麼下去,我一定會被吸成乾屍。心裡雖然這麼想,但我的手根本不願推開這條尾巴,更不想用元力傷害它。我的肉身已經失去了控制,徹底迷醉在被吸噬的美妙感受中。

  焦急之下,我不顧一切地催逼「喜」。一輪光芒耀眼的紅日猛然躍出神識,凝聚成實質,懸浮在我身前。「轟」,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半生不熟的「喜」被打回原形,散濺成淩亂的光點,重新落入神識。

  全身骨頭傳來一陣陣酥癢,實在是舒適極了。我情不自禁地發出滿足的歎息,心裡卻越來越害怕。雪白的尾巴像蛇一樣滑動,我的骨骼仿佛融化成了軟綿綿,暖洋洋的春水,整個人痙攣般地顫慄起來。

  我心中猛然爆發出強烈無比的恐懼。「轟」,一頭七情怪從神識內升騰而起。「懼!」它烏黑發亮,形似毛毛蟲,慢吞吞地蠕動著,鋸齒狀的口器裡不停地噴出汁水。

  儼然是我此時心中的恐懼所化,「懼」瞬間躍出神識,強行凝聚成實體。濃黑的汁水從「懼」的口器內噴出,仿佛下了一場密集的黑雨,濺得雪白的尾巴墨汁斑斑,後者立刻發出慘叫,從我身上滾落在地,化成一攤濕乎乎的黑汁。「懼」也在噴出墨汁後耗盡了力量,退入神識。

  空中的劫雲開始變得色彩斑斕,似霞若錦,雲深處傳來勾魂攝魄的歌聲。

  四周嫋嫋浮起粉紅色的煙霧,芬芳醉人。氤氳香霧內,環佩叮噹,弦樂洋洋,偶爾驚鴻一瞥到滑膩的玉臂美腿,偶爾豐滿的雪乳香臀晃過眼簾……若即若離,乍隱乍現,並不令人一窺全貌,但煙霧內時時傳來的嬌膩呻吟,更加撩人心思。

  原來是色誘,我反倒不怕了。和鳩丹媚這樣的尤物顛倒鸞鳳,我都能牢牢控制情欲,何況是這些女煞魔?漠然望著香霧,我猶如老僧坐禪,心平如水。

  懷裡忽然一熱,多出了一具香馥馥的胴體。這是一個妖媚豔麗到極點的女煞魔,眉眼春意蕩漾,卻又似閃耀著灼熱的火苗。金紅色的魚鱗串連成兩條精美的長鏈,分別從雪白的雙乳上繞過,深深嵌入滑膩的肌膚,將一對高聳的乳峰勒得愈加凸起。閃爍的魚鱗鏈在她圓圓的香臍交匯,向下延伸至芳草鮮美的腹溝,再從飽滿圓潤的玉腿反纏上去,誘惑十足,極易勾動男人狂野的欲望。

  我蓄滿元力,毫不留情的一拳擊向對方。

  女煞魔發出銷魂的蕩笑,渾身柔若無骨,蛇一般在我懷裡滑動,不但輕鬆躲開了我的攻擊,反而在肌膚廝摩中,撩撥起我的欲火。

  我眼觀鼻,鼻觀心,六欲元力牢牢控制住感官,把懷裡的尤物當作了泥塑木雕。

  女煞魔忽然伏下身,潮濕的香舌沿著我的脖子一路舔落,在雙腿間吞吐起來。我暗叫不妙,女煞魔猛地抬起身,大腿勾住了我的腰,坐懷吞棍,潮熱的腔體緊緊包裹住我的小弟弟,收縮蠕動。

  我欲哭無淚,玄劫也能這麼霸王硬上弓嗎?女煞魔上下動作,發出銷魂蝕骨的呻吟聲。不知不覺中,呻吟變成了「吱吱」的叫聲。再看女煞魔,哪裡是什麼美豔妖嬈,分明是一具白骨。

  我又驚又駭。精、氣、神陡然飛速流逝,源源不斷地湧入懷中的白骨。白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肌長肉,不一會,恢復成女煞魔的模樣,只是比先前更加光彩照人了。

  這顯然是采陽補陰的邪術,如果妖力未失,我倒是可以和對方交流一下,取長補短。眼下卻只能任憑女煞魔予取予求,毫無反抗之力。

  片刻後,女煞魔又變回白骨。我心知再這麼搞幾回,真要做個風流鬼了。下意識地,我運轉螺旋生死氣。像是受到了白骨的吸引,死氣猛然暴漲,帶動生氣旋轉。隨著黑色的死氣覆蓋住生氣,我的血肉竟然以飛快的速度消失,同樣變成了一具白骨,而女煞魔剛巧變回血肉豐滿的原貌。

  倒采補開始計時。對方的精、氣、神猶如潮水一般湧入我的體內,血肉在骨骼滋生。女煞魔臉上露出驚恐之色,抽身欲逃,卻被我死死摟住她的腰肢。不到半個時辰,女煞魔的血肉乾癟下去,化成一堆雪白的骨粉簌簌飛揚。

  第六道森羅萬象魔煞玄劫接踵而來。

  劫雲凝聚成一個怪異的煞魔形狀,它有九個生出犄角的腦袋,十八條密佈鱗甲、粗毛、花紋的手臂,三十六根長滿尖刺的尾巴。煞魔肥胖的大肚楠突然裂開,蹦出了一隻類似青蛙的煞魔,蛙形煞魔「呱」的厲叫一聲,鼓起的左眼球內,緩緩遊出一條赤紅的蛇形煞魔,後者張嘴吐出了一隻圓溜溜的蛋,「砰」地砸落在蝕魂壑內,「劈裡啪啦」碎裂成一塊塊。

  空氣裡頓時彌漫開刺鼻的惡臭。蛋的碎塊有的變成黏糊的內臟,有的化成黃白色的膿包,有的如同一條條蝌蚪跳動,有的像沱糞便冒著騰騰熱氣……

  腥臭的氣味令人昏眩,我立刻施展元力,封閉口鼻。然而這股難忍的臭味怎麼也擋不住,就像是從我的靈魂深處泛出來的。

  蝕魂壑仿佛受到了惡臭的感染,從山壁縫隙、岩石表層,不斷滲淌出臭烘烘的濃液,洶湧的黑水內也冒出油膩難聞的泡沫。

  臭氣愈來愈濃烈,簡直看得見,摸得著,仿佛整座山壑都在腐爛。我再也忍受不住,大肆嘔吐起來。

  最先吐出的是唾沫,接著是胃裡的酸水,再後來,嘔出的是淋淋鮮血。我覺得不對勁了,想要止住嘔吐,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哇」,一塊黃色的內臟碎片從我嘴裡噴出。內腑好像被猛烈攪動,翻江倒海一般撲騰,直沖咽喉,讓我情不自禁地張開了嘴。我試圖運轉螺旋生死氣壓制,不想氣息一動,腸胃翻湧得更劇烈了。

  當一截花花綠綠的腸子被嘔吐出來時,我渾身冰冷,心知難逃此劫。悲喜和尚說得沒錯,森羅萬象魔煞玄劫千變萬化,無孔不入,遠遠超過了一般的玄劫。

  一記暴戾淒厲的啼叫,突然從我的耳朵孔裡傳出,刺得耳膜脹痛。

  絞殺蘇醒了!

  沒有任何停頓,乖女兒撲出耳孔,身形膨脹,雙眼閃動著嗜血的光芒。她像是凶獸嗅到了鮮血的味道,沖向四周煞魔變化的垢物。觸手眼花繚亂的飛舞,以風捲殘雲的驚人速度,絞殺將臭氣撲鼻的垢汙吸噬得乾乾淨淨。

  腐臭的氣味一掃而空,我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心裡充滿絕處逢生的喜悅。只是我疑惑不解,玄劫只能依靠自己化解,連法寶都毫無作用,憑什麼絞殺可以替我抵擋?

  「它真是來自血戮林嗎?」不知何時,悲喜和尚站在我的身旁,眼神奇異地凝視絞殺。

  我點點頭:「在土著妖怪眼中,絞殺就是血戮林的守護妖神。」

  悲喜和尚露出沉思之色:「我看未必。」

  「前輩的意思是?」

  「如果它僅僅是一頭血戮林的妖獸,哪來的本事吞噬域外煞魔?何況還是你的玄劫!」悲喜和尚緩緩地道,「拭目以待吧,森羅萬象魔煞玄劫的最後三道,威力最是可怖。但有了它,你也許就不用花力氣抵抗了。」

  抬起頭,絞殺貪婪地盯著半空中煞魔浮現的劫雲,突然展開風翼,飛撲而去。

  出乎我的意料,兇神惡煞般的劫雲居然瑟瑟發抖,煞魔們發出驚恐慌亂的吼叫,匍匐在雲層中,嚇得動都不敢動。

  絞殺猶如虎入羊群,大肆吞噬煞魔。劫雲不斷變小,顏色越來越淡,像滋補品一樣被吞進絞殺的肚子。

  「難道絞殺是?」我渾身劇震,不可思議地望向悲喜和尚。當初,我之所以能幫助鳩丹媚抵抗玄劫,是因為神識氣象術與玄劫的天象同根同源。如今,絞殺可以輕鬆吞噬域外煞魔,那就意味著絞殺是……

  「域外煞魔,還是血統最兇殘最頂尖的域外煞魔!」悲喜和尚似乎倒抽了一口涼氣,「絞殺和你一樣,來自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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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39: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共時交點

  劫雲消失了,晴朗的天空中,依稀回蕩著煞魔們絕望不甘的淒鳴。

  舔了舔嘴唇,絞殺飛了回來。她的模樣變得妖詭莫名,臉似女童嬌嫩紅潤,雙目燦若星辰,目光流動猶如水銀瀉地,寒亮晶瑩。脖頸以下,覆蓋著數寸厚的黏稠血液,盤繞肌膚緩緩蠕動,時不時從血水內鑽出一個個域外煞魔的嘴臉,或嬌媚或猙獰,或呻吟或厲吼,或張牙或吐舌……在煞魔們的額頭,無一例外印著血紅色的奇異符號。

  「爸爸,我吃得好飽哦。」絞殺心滿意足地舞動觸手,暴戾陰鷙的氣息向四處彌漫開,令人不寒而慄。

  「幸虧你醒得及時,不然老爸就要掛了。」我下意識地偏過頭,離她遠一些。雖然乖女兒不可能傷害我,但我心中還是湧上一絲不可抑制的忌憚。

  「誰敢吃爸爸,我就吃它。」絞殺縮小身軀,躍落到我的肩上。

  我冷不丁地打了一連串寒顫,一股奇詭的煞魔氣息穿透肩頭,滲入內腑。這股氣息變化多端,似來自陰森的惡魔地獄,血腥殘暴,令我產生恐怖、痛楚、迷亂等負面情緒;又忽而化成暖洋洋的春流,醉得五臟六肺又酥又麻,飄飄欲仙,眼前生出無數活色生香的美妙幻象,令我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口水直流。

  螺旋生死氣自動生出感應,以迅猛的速度旋轉成一道龍卷颶風,絞滅了煞魔之氣。我這才心定下來,覺得一絲絲後怕。吞噬了域外煞魔的絞殺,明顯發生了進化,要不是神奇的生死雙氣,我一碰她就會被煞魔氣息侵蝕。

  「果然是域外煞魔。」悲喜和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絞殺,若有所思,「所謂血戮林裡的妖神種籽,可能是遠古年間,域外煞魔進入北境時無意留下來的卵,湊巧被你孵化。」

  我恍然道:「難怪楚度為了她不惜殺光血戮林的土著。他一定感應到了妖籽的煞魔氣息,想要占為己有。」

  悲喜和尚道:「只有經歷過森羅萬象魔煞玄劫的人,才會知道域外煞魔有多麼可怖。你的運氣不錯,白撿了楚度的便宜。」

  我有自知之明。如果沒有絞殺擋住了第六道玄劫,我會把內臟一一嘔吐出來,死得很難看。至於後面三道威力最恐怖的玄劫,就更不用說了。

  「爸爸,我要看那本書。」絞殺忽然央求道,「就是上次爸爸讀給我聽的那本書。」

  她仰起臉,出神似地回憶道:「悲喜換身秘笈,我需要它!」

  我心頭一震。乖女兒這幾個字說得老練流利,全然沒有了過去的懵懂。雖然《悲喜換身秘笈》早被雙頭怪咬碎,但憑藉我的記憶,還是將秘笈慢慢記起,讀了出來。

  隨著我念出的一字一句,絞殺目射厲芒,渾身的血水像怒浪洶湧起伏,無數煞魔咆哮亂舞,在血水中千變萬化。

  「吞噬了煞魔,它已經徹底開啟了靈智。」悲喜和尚道,「一旦絞殺進化成最頂尖的煞魔,整個北境將變得哀鴻遍野,屍骨累累。」

  從悲喜和尚的言辭中,我嗅到了一絲危機,訕訕笑道:「前輩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心中暗自轉念,揣測悲喜和尚話中的意思。

  悲喜和尚冷笑一聲:「無論哪一種域外煞魔,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吞噬。絞殺的煞魔血脈,註定了它會滅絕北境所有的生靈!除了你、我、楚度等幾個頂尖高手,無人可以倖免。」

  「不可能!絞殺不會濫殺!她認我為父,一定會聽我的話!」我強行大聲辯解,腦海中卻閃現出絞殺吸幹一具具生靈血肉的畫面。

  「聽你的話,活活餓死嗎?成為域外煞魔之後,它的胃口會越來越大,會不停地尋找獵物吞噬。」悲喜和尚的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是域外煞魔生存的方式,是絞殺的宿命!」

  我如遭雷擊,心裡一片混亂,不由自主地望向絞殺。她渾身的血水冒出刺眼的光芒,血光扭曲成千奇百怪的紋圖。目光一觸及紋圖,就像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血海中。

  悲喜和尚緩緩地道:「或者現在殺了它,根除後患。或者任由它成長,直到毀滅北境。」

  我大驚失色:「前輩要殺她?」如果悲喜和尚動了殺機,我只有拼死和他一搏了。

  悲喜和尚微微搖頭:「就算北境洪水滔天,生靈塗炭,也和我無關。」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旋即心中生出一絲明悟:「是否前輩一旦干涉,便自動捲入了因果的命運,會對前輩所持的另一種規律產生阻礙?」

  「你不用費盡心思套取我的修煉心得。」悲喜和尚一哂,又道,「其實北境災難的真正根源,應該是你。」

  這話說得我差點要跳起來,耳聽悲喜和尚道:「難道你沒有發覺嗎?楚度、絞殺、魅、天精這些亂世的東西都和你密切相關,你就像一根無形的命運之線,將他們串聯在了一起。依我看,你——才是北境覆滅的禍根!」

  我嘴唇發麻,想要分辯又無從說起。沒有我,楚度也許不會生出代替魔主之意;沒有我,絞殺至今還在血戮林沉眠;沒有我,魅的傳承已經中斷;沒有我,阿修羅島對人妖永遠是一塊禁地。

  難道真像莊夢蔔算的一樣,我是個災星?

  悲喜和尚目光中閃過一絲譏誚:「你和楚度兩人很有意思,你們比拼的,是誰先毀掉北境。」

  我默然許久,道:「路遙方知馬力,水落才見石出。前輩不是我,又怎知我不能走出另一條路?」

  「我拭目以待。」悲喜和尚和我對視片刻,話鋒一轉,問道,「你體內想必生出了一番新的變化,居然將手腳的沙羅鐵枝也弄斷了。這才是你招來森羅萬象魔煞玄劫的原因吧?」

  「前輩這次又拿什麼來交換我的秘密呢?」如果對方是楚度,一定毫不猶豫地抓起我,用法力透體強行察看。可是以悲喜和尚高傲的骨格,打死他也不會這麼做。

  這是真正的名門風範。

  悲喜和尚稍作猶豫時,我已經搶在他的話頭前,把螺旋生死氣的源由說得明明白白,沒有一分一毫的隱瞞。說罷,我朝悲喜和尚微微一笑,甜頭你不吃也吃了,總不能賴帳了吧?

  「一因一果謂之命,因果難測謂之神。寂然不動心之體,感而遂通神之用。」悲喜和尚輕哼一聲,終究還是不得不吐露真言。我立刻豎起耳朵,凝神傾聽受教。

  「每個人一生中,或多或少會遇到幾件難以用因果常理解釋的事。當你苦苦思念一個人時,也許她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當你步入某個場合時,你會發覺,在夢裡有過似曾相識的經歷。當你面臨劫難,惶惶不可終日時,佩戴的美玉會莫名其妙的碎裂。世人往往稱之為巧合。」悲喜和尚的聲音飄忽不定,仿佛一點幽暗的燭光,在濃霧彌漫的荒野小路中閃爍,若隱若現的路盡頭,通向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

  巧合,不正是一個交點嗎?我忍不住心潮澎湃,兩個完全不同的天地陡然交匯,發生了意料之外,卻又意料之中的事。

  「第一次接觸到那個神秘的交點,是在一萬年前。」悲喜和尚緩緩地道,「當時,我已臻至妙有道境多年,始終難以邁入知微,就像隔了一層模模糊糊的薄紗,似乎伸手可觸,但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我還清晰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天氣炎熱濕悶,黑暗無光,仿佛醞釀著一場雷雨,卻遲遲懸而不下。我打坐至半夜,忽然覺得心浮氣躁,再也不願意繼續修煉下去,索性出屋,在山中漫無目的地走。」悲喜和尚露出深思之色,「修煉半途而止,這對我來說是極為罕見的事。平時哪怕再苦悶,我都會憑藉意志堅持下去。可是那一晚,竟然猶如鬼使神差一般,令我無法控制自己,總感覺要有什麼事發生。」

  「當我走到後山時,漆黑的夜空忽然被星光照亮,我就像墜入了一個美妙的夢境,無數顆璀璨的流星從頭頂上空掠過。」悲喜和尚的眼中仿佛閃耀著流星的光芒,「我不經意地想起了門中一段流傳已久的戲言,當流星劃過夜空的時候,後山的石頭會唱歌,有幸聽到歌聲的人,能永遠快樂。」

  「對當時的我而言,邁入知微便是快樂。我突然著了魔一般在山間狂奔,尋找傳說中會唱歌的石頭。找到它!我一定能找到它!我一定能邁入知微!」悲喜和尚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亮,猶如漫山遍野的腳步聲,將我帶入了那個神秘的深夜。

  「我全部的身心,都被這個念頭漲滿得發抖發顫。仿佛除了這個興奮而瘋狂的念頭,我就只剩下一具空殼!我幾乎把後山掘地三尺,翻遍每一個角落旮旯。」

  「找到了?」我忍不住問道。

  「沒有。我找遍了山上所有的石頭,還是一無所獲。」悲喜和尚忽然平靜下來,「我孤零零地站在山巔,雖然形影相弔,兩手空空,但這個念頭至始至終在我心中燃燒不熄——我一定會找到!」

  「就在此時,流星雨消失了。一塊冒著火花的石頭從高空墜落,仿佛冥冥之中的感應契合,我攤開手,接住了它。」

  「那是流星的碎片,落在掌心,它發出了奇妙幽玄的聲音,猶如大自然的神秘之歌。」悲喜和尚閉上眼,回味般地微笑,「也是在這一刻,我進入了交點,邁入了知微。」

  我怔怔地望著他,千百種複雜的滋味交纏心頭:悲喜和尚,清虛天的名宿,後山會唱歌的石頭,碧落賦……甘檸真淒然地說「我的父親,是晏采子」。

  「原來如此。」我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早該想到了,除了那個消失無蹤的晏采子,天下還有誰能與楚度分庭抗禮?

  躊躇再三,我還是難以決定是否要道破對方的身份。

  「其實神秘的交點無處不在,能否隨時隨地地進入,才是把握這一天地規律的關鍵。」晏采子接道,「這條因果之外的嶄新規律,我把它稱作共時交點。」

  我喃喃地道:「內心感應的天地,與外界的天地在同時出現交匯。簡單地說,就是在某一個時刻,心想與事成之間的湊巧,情與景之間的完美契合,夢與現實之間的相互對應,對麼?上次你的神識,無不展現出這一種奇特的規律。」

  「交點變化無窮。」晏采子頜首道:「屋漏逢夜雨,久早逢甘霜。不同的心境和相同的外物,交點也各自巧妙不同。」

  我道:「我在大唐聽過一個故事。有人夢見自己被一隻金綠色的甲蟲啃咬,屍骨無存。夢醒後,他為此擔心不已,不久憂慮成疾。家人請了一位有名的相士為他解夢,恰好此時,窗紙窸窸窣窣響個不停,原來在屋外,一隻飛蟲正貼著窗紙飛舞。相士撕破窗紙,一把抓住了這只飛蟲。說來古怪,飛蟲正是一隻黃綠色的金龜子,與此人夢中的甲蟲極為相似。」

  晏采子欣然道:「看似巧合,實則自有意味深長之處。共時交點,與因果迥然不同。」

  「這就是啃咬你血肉的甲蟲。相士對此人說道,隨後讓他親手捏死了金龜子。幾天後,病人痊癒了。」我深深地望著晏采子,一語雙關地道,「對我來說,開花的沙羅鐵樹,便是我夢中的甲蟲。敢問前輩,日夜困擾你的甲蟲,又是哪一隻呢?」

  晏采子不動聲色:「你如今自身難保,還有閒工夫打探別人?」

  我一咬牙,終於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檸真是別人嗎?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浴血闖山,危在旦夕,如何狠得下心腸袖手旁觀?晏采子前輩,找到了會唱歌的石頭,你真的快樂了嗎?」

  空氣仿佛驟然滯重,夏日正午的炎風說不出的燥悶。

  「你不也為了魔主之位,拋下了甘檸真嗎?」晏采子緩緩地道,「何況她是為了救你,才自投險地,這是你製造的因果,理應由你了結。別說是區區一個甘檸真,就算碧落賦所有的弟子都倒在鯤鵬山上,也和我沒有半點干係。」

  「可檸真畢竟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怎能這麼對她!」

  「她連最不願意提及的身世都告訴你了麼?」晏采子的神色變得十分奇怪,仿佛五味瓶突然打翻,甜、酸、苦、辣、鹹流了他一臉。轉瞬間,所有的表情斂去,似恍惚的過眼雲煙。

  他的身影也在雲煙中淡去:「甘檸真,是昔日一個名叫晏采子的人的女兒。今日的我,是了無牽掛的悲喜和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了無牽掛?」我心頭劇震,恍然大悟。甘檸真興許是晏采子在北境留下的唯一因果,也等於是他共時交點規律的唯一破綻。斬斷最後的因果,晏采子便能徹底圓滿自在,突破知微,直達北境從未有人涉足的無上境界!

  未來的某一天,他會親手除掉甘檸真嗎?我不知道,在晏采子漫長的求道歲月中,這樣的念頭是否如暴漲的野火,燒得每一個深夜發抖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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