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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洛水]知北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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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9:49 |只看該作者
  我倏然遍體生寒,晏采子化身過草木萬物,做過人,扮過妖,改造過魂器,北境的七重天盡皆洞悉,那麼接下來還缺什麼?

  只剩下黃泉天。

  沒有比龍蝶更好的研究物件了。

  我心念乍動,虛空恍惚裂開一個神秘的交點,現出晏采子盤膝而坐的身影。他似有所察覺,視線仿佛穿過了無數重遙遠的空間,與我對視。

  我心下狂呼,原來我是他的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目標。

  助我脫困,授道解惑,我以為是看在甘檸真和易經的份上,誰料他是為了從我的成長中窺測龍蝶的隱秘。

  老謀深算,莫過於斯。

  這些念頭閃過只不過是一瞬,天之刀轟然斬落。

  我驚異地瞥見,一點黛眉刀仍執于公子櫻白皙秀美的手心,竟似完全沒有動過一般,與舒展的手臂保持著玄奇的線條。

  這意味著公子櫻已重新蓄勢,隨時可以再出一刀,他的底牌仍未出盡。

  但這些對我已沒了意義。

  何賽花的紅箋在腦海清晰呈現,我左手掐訣,足跟接連點地。整個天空壓下,我向後直直倒去,倒向無邊的大地。

  「大爺去找甘檸真啦!」我大笑著消失在長街上,留在視野中的最後一幕,是公子櫻口吐鮮血的畫面。

  四周一片漆黑,我仿佛在縱橫交錯的陰暗隧道中急速穿梭,唯有掐出的訣印化作微光,光芒中依稀閃爍出繁複的符案。

  何賽花將如何利用手訣、步法穿行地脈法陣的竅要寫在了紅箋上,但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對地脈分佈的詳情一無所知。而這套手訣,也僅限於在錦煙城內使用。我沒來得及深究手訣奧妙,加上何賽花寫得過於匆忙,簡陋不詳,是以自己會被地脈法陣傳送往何處,都不能確定。

  下一瞬,我出現在一處陌生的屋宅內。

  「砰!」我一時立腳不穩,背部撞在了牆角的花架上,花盆應聲摔落,在寂靜的黑暗中顯得尤其刺耳。

  這是一間廳堂,寬敞潔淨,門閉無人。從雕花窗欄向外看,可以望見沐浴在清淡星光下的內院。我無暇多顧,掏出一大把療傷丹草,囫圇吞入,生之胎醴一邊高速修補內腑,一邊分解丹草,溶成一股股暖流,滋潤身體各處的創傷。

  我驚喜地發現,修成人形逆生丸對藥草的吸收力又快又強,而且死之胎醴會自動抽取丹毒,將不需要的渣滓排出體外。於是再無顧慮,我從如意囊裡不停地抓出丹草,牛嚼牡丹般大肆吞咽,嘴唇都苦澀發麻了。

  月魂不安地道:「猛藥傷身,急服易留後患。你何必著急呢,以你的體質和生死螺旋胎醴的功效,休養一周足可徹底痊癒。」

  「來不及了,這次的傷實在太重,我又必須拖住公子櫻的行程。最遲明晚,我便要再找上他。」說到這裡,我忽然生出感應,目光投向窗外。

  一個肥胖的身影躡手躡腳地出了內院,向廳堂走來,探頭探腦的模樣顯得十分滑稽。

  「是他?還真是巧。」我皺皺眉,螭槍躍出神識,槍尖牢牢指向他。應該是先前花盆碎地的聲響,驚動了屋宅的主人。

  肥胖的身影剛打開門,灼熱如火的槍尖便貼住了他的脖子。對方喉頭劇烈聳動,本欲發出的驚叫聲被硬憋了回去。

  「不要說話,聽我說。明白的話點點頭。」我盯著對方微微顫慄的蒼白臉腮,直到對方拼命點頭,才把螭槍後撤了一分。

  「我們在怡春樓見過,你稱我恩公,因為我殺了美髯公,替你的那個小乙報了仇,對不對?不要說話,點頭或者搖頭。」

  胖子一個勁地點頭,我又道:「現在我需要你報恩,行不行?」

  胖子猶豫了一下,重重地點頭。

  我笑了笑:「不要擺出這副赴湯蹈火的表情,我只需在此間休養一天,明日便會離開,與你無礙無害。這是你的宅子?」

  胖子繼續點頭,我又問道:「宅子裡還有其他人麼?嗯,你可以說話了。」

  胖子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卻又被一口氣嗆在喉嚨裡,咳嗽了半天,才漲紅著臉道:「嗯,恩公,嚇死我了。宅子裡還有三個下人,不妨事的。恩公你,你怎會來我家?莫非……莫非你因此得罪了清虛天,所以……」

  我搖搖頭:「這你不用管了。十二個時辰之內,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擾我。能做到嗎?」

  「能……能!這點小事恩公儘管放心,我是講義氣的,絕不會走漏任何消息!」胖子拍著肉鼓鼓的胸脯,信誓旦旦地答應。

  「這樣的保證還不夠。」我輕輕拍了他一下,將一股暗勁傳入他的心臟處,「我只需動念,暗勁便會發作,令你當場身亡。一日之後,暗勁會自動消失。」

  胖子苦笑著點頭,我又問了他幾句,才讓他帶上門離去。

  「老螭,你說公子櫻最後那一刀蘊含了宙的奧秘,到底怎麼回事?」我開始盤坐調息,全力療傷。

  螭帶著鬱悶又豔羨的口吻說道:「那一刀似慢實快,牽涉到了時光變化之理。你已經夠走運了,如果那一刀能夠大成,便會將你和他分割在不同的宙中,利用時間上的誤差將你輕鬆擊殺。」

  「不甘心啊!」它抓抓頭,續道:「我本來以為,自己是魂器中最有可能施出宙的奧義的,沒想到一點黛眉刀搶在了前面。不過還好,他也只是懂點皮毛。林飛,下次讓我出馬過招,也好感悟一下。」

  「我越晚暴露身份就越有利。」我沉吟著道,「那一刀對他的負荷肯定不小。公子櫻最後吐血,想必是他不顧調理傷勢,強行提氣運刀所致。身為碧落賦掌門,他不會缺少療傷的靈丹妙藥。十二個時辰之後,他的傷勢應該能恢復七、八成,而我大約恢復四成。」

  月魂苦笑道:「那你還要再找他動手?豈不是送死嗎?」

  「他的傷越到後面,便恢復得越慢。而我的生死螺旋胎醴不受此限。只要能夠拼下去,不時地纏住他,最後反倒是我佔優勢。」我微微一笑,擯棄雜念,心神投入對這一戰的珍貴感悟中。

  我能感覺到,一縷魔神般可驚可怖的煞氣透出耳孔,似有赤光血雲鋪天蓋地,洶湧翻滾。

  絞殺就要蘇醒了。

  次日申時,我從深沉的入定中被驚醒。

  四周血光耀目,如火如荼,仿佛一片澎湃動盪的岩漿海,隱隱散發出刺鼻的氣味。無數奇形怪狀的煞魔沉浮其中,張牙舞爪,發出各種毛骨悚然的啼叫。

  耳朵並不能聽到這些聲音,但精神卻能清晰感受到。它們像鋒銳的獠牙狠狠紮進腦袋,在裡面翻江倒海,啃嚼咬噬。我暗暗心凜,若是「空」境以下的人聽到,恐怕立刻精神崩潰,變成瘋子。也只有妙有道境的高手,才能完全擺脫這種滲透精神的邪門聲音。

  我把目光投向血光之海的中心:一枚心臟大小的種籽閃爍著魔幻般的異光,正以固定的節奏膨脹、收縮,竟然和我的心跳頻率一模一樣!

  似是察覺我醒來,種籽內傳來一陣歡呼雀躍的欣喜。它如同陀螺般高速旋轉起來,每轉一圈,血光之海便縮小一圈,種籽的妖光便濃烈一分。

  這枚種籽和最初孵化絞殺的種籽外形類似,只是大了不少,而且在種籽表面,層層疊疊地裹滿了密密麻麻的符紋,每一個繁複扭曲的符紋都像是一頭猙獰的域外煞魔,看得我心驚神搖,七情都難以抑制地出現了一絲騷動。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血光越縮越小,驚心動魄的啼叫聲也逐漸隱去。直到最後一點血光沒入種籽時,廳堂內迸射出一道妖異的光芒。

  妖光亮起時,窗外的天色驟然一暗。

  原本斜掛天際的夕陽詭秘地消失了,天空漆黑如墨,烏雲翻卷,咆哮的雷聲突如其來,震得大地微微顫抖。

  「轟隆!」一道光耀的閃電猛然劈過天際,照得廳堂亮如白晝。

  兩顆鮮豔欲滴的血珠出現在我眼前。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窗外電閃雷鳴,滂沱暴雨傾盆而下。

  雨水竟然是灰黑色的,像是從腋下流出來的臭汗,污濁幽暗,腥腐作嘔,天地變得黑濛濛一片。

  「爸爸!」語聲甜得就像發膩的蜜汁,血珠眨了眨,那是絞殺的眼睛!

  兩道嫣紅的細絲從血珠裡滑出,在半空慢慢勾勒,絞殺的形體也隨之出現。

  相比過去,她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乎完全化成了人形,像個巴掌大的小女孩。她的彎曲睫毛變得很長,像細密纏繞的綠蘿,幾乎遮蓋住了那雙奇異深邃的鮮紅眼睛。頭髮湛藍得如同星光下的浪生獸,纖細如絲,無風自飄,發出光滑的絲綢輕輕摩擦的聲音。

  這聲音很美,但我憑藉著和她的一點微妙聯繫,明白這只不過是假像。華美的髮絲是捕食的觸手,揮動著永無止盡的貪婪、暴戾和血腥。

  「爸爸,我好想你。」絞殺親熱地撲過來,白裡透紅的手臂環繞住我的脖子,嬰兒般柔嫩的肌膚散發出一絲奇異的濃香。

  香氣迷魂攝魄,令人筋骨酸麻,像是體內的精髓也被香氣吸去。

  我忌憚地向後退了退,問道:「乖女兒,你覺得怎麼樣?睡了這麼久,有沒有不舒服?」

  「我好極啦,從沒有感覺如此美妙!爸爸,我已覺醒了域外煞魔的傳承,現在變得漂亮嗎?」絞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繞著我,在半空輕盈旋轉,覆滿身體的羽翼在這一刻層層疊疊地綻開,色彩斑斕,翅紋繁妙,千姿百態的域外煞魔在羽翼的膜紋裡靡歌豔舞,呈露無數妙相。

  「很漂亮。」我狐疑地打量著她,「這是域外煞魔的本相嗎?」

  「無形無質,化身千萬,域外煞魔哪有真正的本相呢?」絞殺眨眨眼,羽翼像顫動的水面,蕩漾一圈圈精神的漣漪,「直勾心神,曲轉識念,無中生有,以彼化我。域外煞魔的模樣,其實是借助你們異類的一點念頭,隨之相生相幻的。」

  「哎呀,我說錯啦。」她捂住嘴,羞歉地對我笑笑,「爸爸可不是異類,是爸爸呢。不過除了爸爸,這方天地全都是香噴噴的異類,越是道境高深的異類,就越是我們煞魔成長的好食物。」

  「為什麼?」我想起晏采子說過的話,不安地問道,「你必須吞噬異類嗎?」

  「因為……」絞殺的語聲忽然變得冷漠無情,「因為他們是道,而我是魔啊!」

  「因為這方天地的異類都是在修道啊,所以他們天生就是我們的獵物。爸爸,覺醒了傳承後,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擁有域外煞魔最高貴的血脈,我的祖先位於域外食物鏈的最頂端。億兆年來,我們這一支血脈無時無刻不想沖出域外,升入另一個無上層面。告訴爸爸一個秘密,我是被刻意投入這方天地的,等待氣機和我相合的人將我喚醒。」

  我被絞殺話裡透露的隱秘嚇了一跳:「氣機和你相合?怎麼可能,爸爸又不是煞魔。」

  「因為在爸爸的內心深處,悄悄藏著魔啊。」絞殺幽幽地道。

  「不可能!」我難以置信地叫起來,「乖女兒,你可以嚇唬別人,怎麼能嚇唬老爸呢?」

  「爸爸,別怕,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絞殺嘻嘻一笑,親昵地親了我臉頰一下,「爸爸想過沒有,為什麼七情六欲鏡在北境存在了那麼多年,偏偏只被你融合了?」

  絞殺輕輕地說道:「爸爸修煉的情欲之道,可以是道,但也可以是魔啊。駕馭控制的七情六欲是道,恣意放縱的七情六欲則是魔。在域外煞魔的頂級傳承中,有一支就是吞噬七情六欲而成長的。爸爸,你小時候一定飽受煎熬,苦苦掙扎,所以內心不知不覺地滋生出了一點魔性。這點魔性喚醒了我,也吸引了七情六欲鏡。」

  她說著甜甜地笑起來:「如果參照域外的魔理奧義,爸爸你才是至高無上的煞魔啊!因為你的魔性並非傳承,而是真正的無中生有,魔相自化用我們的話來講,就是由道而生的魔念,才是真正的魔念。這或許是,你才有資格稱為魔主的真相吧。」

  「爸爸,和我一起吃掉北境吧。」絞殺用一種神秘詭異的音調,在我識海中悄悄響起,「不然,你以為北境會放過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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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50: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出擊

  我驀地一震,長身而起:「你這話什麼意思?」

  「噓,爸爸,不要說。」絞殺伸出手指掩住嘴唇,望著外面黑壓壓的暴雨,紅撲撲的小臉蛋上露出了一絲忌憚,「天地比你想像的,要聰明一點點呢。」

  我吃驚地看著她,突然想起魅的滅絕。神識內,月魂像是突然打了個激靈,散發的清輝碎成斑駁的殘暈。

  「天生異象,北境真的『壞』了。」螭激動地看著茫茫雨幕,「林飛,你不會真和這個煞魔同流合污吧?」

  絞殺驀然回頭,死死盯著我,眼中異芒大盛:「不要在爸爸面前說我的壞話噢,小心我吃了你。」

  「乳牙還沒掉的小毛孩,難道大爺怕你啊?」螭不甘示弱地嚷道,忽而叫起來,「你怎會知道我和林飛說什麼?」

  我苦笑一聲,不知為什麼,我的精神世界和絞殺產生了一絲奇異的聯繫。她就像一枚植入內心的種子,能洞察我的神識變化,知悉我所有的喜怒哀樂。

  「直勾心神,曲轉識念。」我若有所思地念了幾遍,運轉神識,猶如風暴的漩渦猛烈旋轉起來。

  一點隱藏極秘的精神烙印在風暴中現形,被拖向漩渦深處。

  「爸爸,不要啊!」絞殺眼露驚惶之色,「爸爸,快停下,我不會害你的。」

  我停下神識漩渦,心下了然。覺醒後的絞殺,已蛻變成徹頭徹尾的域外煞魔,和北境再無半點牽連。這種異物是無法獨立在北境生存的,因為違背了這方天地的法則,所以她只能顯露魔相於外,而將真正的核心依附於我的精神世界。

  換言之,我可以輕鬆將其抹殺。而楚度之類的高手或可重創絞殺,但想要徹底毀滅她,只有先將我除掉。

  「不死不滅,隨念而生。這是頂級煞魔最可怖的地方吧。」我沉吟道,目光灼灼地直視絞殺,「乖女兒,覺醒後的你變了很多啊。」

  絞殺攛掇我禍害北境,更多的是為了她自身的安危利益。我心中泛起沉重的失落感,絞殺開始學著誘惑、動搖我的意念,而非過去般乖乖聽話了。

  一方面,她對我發自內心的依賴並未改變。另一方面,域外煞魔的狡殘本性時刻影響著她。

  「可是爸爸,為什麼你能變,而我不能呢?」絞殺委屈地眨著眼,泫然欲泣地看著我。

  「直勾心神。」我無奈地歎了口氣。眼神交遇之際,我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後悔的念頭,仿佛我不該傷害如此天真無辜的孩童。

  「爸爸你只想讓我當一隻乖乖聽話的小花貓,替你抓要抓的老鼠吧。那樣的我,是爸爸的女兒還是像螭槍那樣的木偶呢?」

  「什麼狗屁木偶!」螭氣得暴跳如雷,「亂說話的小孩子真讓人討厭啊,林飛,這難道是你的遺傳嗎?」

  說到底,絞殺的血脈雖然傳自域外煞魔,但她的精神核心是由我內心的一點魔性生化。其中千絲萬縷牽連、相輔相成相克的玄妙關係,言語難喻。

  她其實是我的一部分。最陰暗,最貪婪,最冷酷的一部分。

  我深深地凝視著絞殺,她在我的精神世界裡生根發芽,難免會影響我的道心。可要把她親手斬殺,我做不到。

  「乖女兒,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爸爸也為你高興。」我逐字逐句地說道,甜蜜和酸澀交雜的滋味湧上心頭。或許另一個冷眼旁觀的我可以慧劍斬魔,但如果真那麼做了,我和晏采子又有什麼不同?

  我是林飛,既不完全是那個體驗世間情欲的林飛,也不是那個慧心洞照的林飛。

  我寧可在兩者之間苦苦尋覓,也不願意選擇一條更簡單、更有效的道路。

  那是屬於我的堅持。

  絞殺咬著手指頭,滿臉疑惑地看著我,這樣的心情是煞魔無法瞭解的。

  「爸爸的確需要你的説明,但你不會是爸爸的木偶,我也不會允許你做過分的事。」我一把抱起她,戲謔地弄亂了她光滑如絲的長髮,「小孩子嘛,就該乖乖聽話。」

  絞殺嘻嘻地笑起來,笑容裡有孩子的純淨,也有煞魔的狡黠得意。

  也許有一天,她會瞭解的。

  我林飛的女兒,決不會僅僅是一個域外煞魔。

  這時,院子裡傳來倉促的腳步聲。胖子撐著油紙傘,渾身濕透地向廳屋跑來。到了門口,他笨拙地四處張望了一下,才抖抖索索地打開門鎖。

  「老天,這怪雨下得好大,下得人心裡發毛。」他嘀咕著打了個寒噤,瞥見絞殺,當即一愣,手裡的油紙傘滑落在地。

  「這孩子是?」胖子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隨即對絞殺露出諂媚的笑容,「大人,卑微的僕人向您問安。」點頭哈腰的恭順姿態,仿佛恨不得跪拜在絞殺足下。

  我橫了絞殺一眼,她咯咯一笑,輕盈飛到了屋樑上,意猶未盡地舔著粉紅的舌頭。

  胖子木然呆立了一會,才回過神。他像是才發現我,慌亂地叫起來:「恩公,出大事了!」

  「怎麼,你閒不住,外出打探消息了?」通過和絞殺的奇妙聯繫,我肯定胖子被絞殺吞噬了一點意識,域外煞魔傷人無形無影,各種奇淫手段防不勝防。

  「這個,我就是出去轉轉,瞅瞅城裡有什麼動向。」胖子抹了抹額頭的雨水,不安地道,「恩公,聽說公子櫻來了錦煙城,城裡的大人物都趕去迎接了。清虛天和魔剎天的傢伙們強設了好多路禁、哨卡,像是在搜查什麼人。就連城門也關閉了,只許進不許出。」

  「你猜得沒錯,他們應該是在找我。因為我得罪了公子櫻。」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胸前的一個烏黑靴印,「你好像還挨了打,怕不怕?」

  「不,不,我不……」胖子尷尬地擦了擦腳印,結結巴巴地道。絞殺突然瞄了他一眼,胖子後面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滾出,「怕,白癡才不怕。街牆到處貼滿了恩公的畫像,只要提供大盜林龍的消息,就能拜入清虛天名門誰他娘的不想啊?巡哨的狼妖還揪住我,惡狠狠地拷問一頓,我想到小命還捏在恩公手裡,就什麼都沒說,但我還是怕得尿了褲子啊。」

  「爸爸,這個蠢物心志不堅,不如讓我把他變成爸爸的乖乖木偶,好不好?我們把滿城的異類,都變成聽話的乖寶寶。」絞殺甜膩的聲音在我神識響起。

  這是相當誘人的主意,但我還是搖頭拒絕了煞魔又一次變相的誘惑:「我不殺無辜的人。」

  「嘻嘻,爸爸還真是說一套,做一套呢。你不是把魔剎天的山魈,都變成乖乖木偶了嗎?楚度不也把夜流冰他們,變成自己的乖乖木偶了嗎?」

  我的心猛然一顫,不知該如何回答絞殺的質問。莫非執著的信念,反會將其他人變成信念的木偶麼?

  「不許就是不許,因為我是爸爸。」我強硬地回道,引起絞殺一陣詭秘的竊笑。

  我把注意力重新投向胖子:「大人物們忙著招呼公子櫻,想必是要為他接風洗塵了?」

  胖子恍如夢中初醒,完全不知剛才自己透露了什麼,一個勁地點頭:「聽說要在城東的聽竹軒設宴款待。」

  「這麼看來,公子櫻療傷的時間並不充裕,大人物畢竟不像我一樣無牽無掛啊。」我暗自盤算,公子櫻很清楚我的傷勢,自覺吃定了我,是以不急著覓地靜養。人形逆生丸驚人的恢復效應,是他無法預料的。

  接下來的一戰,我已搶得一分先機。

  「我要離開了,不過是暫時的。」我拍了拍胖子肥厚的肩膀,手感還不錯,「我可能還會回來,再打擾你十二個時辰。所以你體內的暗勁,不會馬上消除。」

  胖子哭喪著臉,支支吾吾地道:「恩公,你答應過的……我保證守口如瓶,你住多久都不在話下,但是能不能……」

  「先前的十二個時辰,是為了讓你報恩。接下來的十二個時辰,是為了滿足你當一名英雄的願望。想想吧,平凡的你,也有和一座城池對抗的勇氣。當你老來回首,你不會因為沒為小乙報仇而悔恨,也不會因為被狼妖踩了一腳而羞恥。這樣臨死時,你就能對自己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北境最壯麗的事業——反抗清虛天、魔剎天的暴政而鬥爭。』」

  看著呆若木雞的胖子,我哈哈一笑。雖然來不及研透地脈法陣,但我還能憑藉半生不熟的手訣,再次逃回此地。

  這是第二分先機。

  魅胎運轉,骨骼肌肉靈活扭動,我在胖子瞪圓的眼睛中,變化出了另一副模樣。這是第三分先機。

  至於最後的一分先機,我意味深長地望著在屋樑上晃悠的絞殺,她低頭沖我笑,笑容甜美如清澈甘露。是的,我的傷勢已痊癒了五成,因為在絞殺蘇醒的一刻,一股精純奇特的異力從血光中輸入我的內腑,只恢復了兩成的傷勢頓時好了一半。

  但我清楚,這只是域外煞魔無時不在的誘惑。得到是那麼容易,欲望無處不在,蜜糖是最讓人心甘情願的毒藥。

  這正是直勾心神,以我化彼。在我執著的道心深處,另一個層面的鬥爭悄然開始。

  「紅塵天的英雄,再見了。」我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施施然走了出去。絞殺竄上我的耳輪,化作米粒大小。

  「啪!」油傘撐開,混濁的雨點紛紛濺開,灰黑的水幕仿佛挾著風雷咆哮撲來。

  暴雨無孔不入,瞬息打濕了衣衫。

  而域外煞魔無孔不入的誘惑,正是磨礪我道心的最好磐石。

  我和絞殺相視一笑,走入了漫天風雨。

  晚宴應該剛剛開始。

  我來了。

  聽竹軒並不遠。

  沿著城中心的錦繡大道直走,拐過東首的胭脂巷,便能望見古樸秀麗的娥眉橋。聽竹軒就坐落在石橋的另一頭。

  短短十幾裡地,沿途哨卡密佈,警戒森嚴,明顯和過去不同。錦煙城裡的妖怪好像全跑出來了,成群結隊,披甲執矛,冒雨穿過大街小巷來回巡查。還有一些像是清虛天的人,披著蓑衣斗笠,敲開各家各戶的門,展示隨身攜帶的「林龍」畫像,一遍遍質詢。

  「爸爸,你變成了整座錦煙城的敵人喔。」絞殺仰起頭,望著天空中飛行穿梭的禽妖,眼中閃過一絲異芒。

  「似乎紅塵盟的人也忍耐不住了。」途中,我已被卡哨查問了數次。沿街店鋪的屋簷下,往往蹲著一、兩個地痞模樣的傢伙,看似百無聊賴地在躲雨,眼睛卻轉溜個不停,銳利的眼神不放過街面上的任何一絲細微動靜。

  怡春樓的大火和何賽花的死,必然會引發紅塵盟的追查。

  轉進胭脂巷,巷子的盡頭便是娥眉橋,我下意識地捏緊傘柄。

  「嗷,小子,站住!」粗魯的吼聲從右方的巷子傳來,一隊妖怪氣勢洶洶地沖出,把我團團圍住。

  「下這麼大的雨,你一個人出來轉悠什麼?是不是圖謀不軌?別狡辯,先把值錢的東西拿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偷的!」為首的豹妖喝道,一把打落油紙傘,看清了我的模樣,不由一愣,「原來是頭豬妖。靠,瞧這光溜溜的豬頭,連豬毛都進化掉了?你的妖力應該很不錯吧?」

  我賠笑哈腰:「不是進化掉的,是被俺媳婦拔掉的,她喜歡沒毛的。」

  周圍的妖怪轟然大笑,豹妖打量了我一陣:「你不會是人類變化的吧?」

  「當然不是。俺還有毛,有毛!大王您瞧!」我邊說,邊松褲腰帶。

  「打住,就你那點玩意兒也夠在我面前顯擺?」豹妖揮手制止了我的動作,嘴裡哼道:「大王我全身濃毛,冬天抱起來不知道多熱乎,你那媳婦不實在。對了,你哪個編隊的,怎麼不去巡邏?」

  我湊近豹妖,悄悄把一顆丹藥塞進他手裡:「媳婦嫌俺窮,俺只好從魔剎天跑出來撈點油水,不是從軍的幹活。」

  「要死,原來你小子是偷渡打工啊,難怪面生得很。」豹妖收起丹藥,感慨萬千,「都是被媳婦逼的,理解。自從魔主大人帶領我們走出魔剎,走向世界,女妖都開始挑剔了。」

  我唯唯諾諾地點頭:「每一個成功的男妖背後,都有一位挑剔的女妖。」

  「記住,看到這個人立刻找我上報。軍功簿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豹妖指了指對面牆頭上的「林龍」畫像,這才放我離去,嘴裡還兀自嘀咕,「好肥白的豬頭,沒毛好像是挺誘人的,肚子都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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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彎腰撿傘,手指順勢一勾,巧施混沌甲禦術,將背身而去的豹妖腰間的權杖弄到手。

  「爸爸,為什麼不讓我來吃他們?只要吃掉一點點,他們就聽話啦,何必費那麼大的勁?」絞殺舔了舔紅潤的嘴唇,「肚子都餓了。」

  「爸爸知道你很厲害,會讓爸爸做什麼都變得容易。」我平靜地道,「爸爸不會拒絕你的力量,但也不會濫用,希望你也能這麼做。唯有如此,你才有機會突破域外煞魔的極限。當年將你投放北境的煞魔祖先,怎知他們的用意不是讓你學習,捨棄吞噬的魔性呢?」

  「爸爸是在誘惑我嗎?爸爸好狡猾,居然以我化彼,道心誘魔?」絞殺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咯咯笑起來,對我耳勺撓起癢癢,「差點被爸爸鑽了空子,壞爸爸。不過,這是個好有趣的遊戲哩,只是很不容易。」

  「雖然不太容易,可是越難,就越刺激不是嗎?」我微微一笑,心神相勾,互化互轉,這種層面的交鋒真是意味無窮。

  濛濛雨幕中,娥眉橋隱隱在望。橋下一條小河曲折蜿蜒,通向東城牆外的護城河。

  因為雨下得又大又急,至今沒有絲毫減弱的勢頭,河水不斷暴漲,湍急的水流幾乎沒及彎曲拱起的狹窄橋身。一眼望去,仿佛佳人彎彎的娥眉被淚水淹沒。

  我調勻呼吸,法力流轉,一步步走上石橋,將全身的精、氣、神調至最佳狀態。

  「站住!」兩名身著道袍的男子守住橋尾,兩柄滴溜溜轉動的白玉傘蕩起五彩霞輝,封住了我的去路。

  「此地禁止通行,請繞路吧。」一名年長的男子瞥了我一眼,眉頭微皺。

  「瞎了你的人眼,竟然敢攔本大王的路!」我高高舉起豹妖的權杖,「紅塵天什麼時候輪到你們說了算了?你他娘的還敢皺眉,看不起本大王,搞種族歧視啊?快滾到一邊去,軍情緊急,你耽誤不起!你他娘的還皺眉,我叫兄弟啦啊!」

  兩名男子看清腰牌,像避瘟神一樣讓開了。我嘴裡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挺胸凸肚地過橋。

  「嘻嘻,爸爸真是能屈能伸,扮什麼像什麼。扮到後來,爸爸知道哪一個才是自己嗎?」

  「乖女兒,看看腳下的這座千古石橋。」我懶洋洋地道,「橋面為直,橋洞為曲。直可過人,曲可過河。無論曲直,皆是石橋。所以無論魔性還是道心,絞殺始終是屬於自己的啊。」

  絞殺眼中露出一絲迷茫,隨即撒嬌般嚷道:「我總是說不過爸爸,餓死啦!」

  「嘿嘿,單論嘴的話,爸爸必然是北境唯一的知微啊。」我漫步下橋,憑藉權杖連唬帶騙,有驚無險地走進了聽竹軒。

  軒內密植青青翠竹,婆娑竹葉搖曳風雨,更添幽雅靜美。這裡的防衛顯然是外緊內松,眼觀四周暫時無人,我立刻躍上竹梢,向燈火人聲處急速潛近。

  招待公子櫻的晚宴設在竹林深處的一座亭榭上,四面環繞池水,池中盛開著四季不敗的錦蓮。相距亭榭不到十丈左右,我悄然停下,探頭窺測。

  亭榭內燈燭透輝,弦絲繞梁,珍味佳餚擺滿筵席。公子櫻高踞首座,丹石公、秋軒、霸天虎等也一個不漏,此外還有十幾個陌生臉孔,正和公子櫻言笑晏晏,熟絡地套著近乎。

  亭榭的水池外,還圍站著一堆人,個個衣著光鮮,態度恭敬,仿佛隨時在等待亭裡的召喚。他們在錦煙城也算是個人物,可在公子櫻面前,連陪席的資格都沒有。

  「爸爸,有好多好吃的喔。」絞殺望著眾人,兩眼放光。

  我仔細察看了一下周圍的地形,靜伏在竹梢上,心神不急不躁,猶如猛獸撲食前的耐心等候。

  生胎醴還在不停地療治內腑,加速傷勢恢復。我在等。筵席結束的一刻,才是公子櫻精神最鬆懈的時候,也是我下手的最好機會。

  等了大約兩個時辰,宴席才告尾聲。公子櫻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亭榭,面帶淺笑,舉止端雅,不會冷落任何人對他的致意。

  秋軒為他執傘,眾人搶著提燈照路。公子櫻永遠是人群的中心,燈火輝煌的中心,但我卻能感到他內心的空曠倦寞,就像這從單薄竹葉滑落的冷雨。

  我的視線緊緊追隨著公子櫻的身影,直到他就在下方,離我不足一丈。

  天空猛地一個驚雷,我疾射而下。

  一元弦線沿著我俯衝的肢體完美延伸,在空中形成一個只能意會,不可目測的「一」字。

  無論是四周搖曳的竹葉,還是紛落的雨點,都不曾被我身形帶動,仍舊保持著原先的運動姿態。

  這個「一」字羚羊掛角,流暢自然,既得補天秘道術、神識氣象術等法術的精義,又難覓法術的斧鑿痕跡。它是直線,也是不斷振盪的曲線,是將我過去所學法術與弦線徹底熔於一爐的一擊。

  這一擊甚至超越了我自身的巔峰!絞殺的精神核心與我微妙化合,發揮出域外煞魔在精神領域的驚人妙用。

  這一擊實則已是父女聯手的一擊,雖然女兒的動機有那麼一點點不良。

  更絕妙的是,我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出擊的同時天響驚雷,身勢與雷鳴剎那交匯,猶如裹著霹靂天威擊下,自然而然,無棱無角,將這一擊最後的一點突兀圓融補全。

  「一」字便又成了一個圓。

  公子櫻突然抬首,明澈的眼神與我在空中相遇。周圍的人仍然毫無所察,擁著公子櫻滔滔不絕地談論,猶如一群爭寵的母雞。

  「一」字猶如一座玄妙的橋樑,繞過途中所有的障礙,將我和公子櫻連成一個獨立的世界,隔開了除此之外的所有人、物。

  眼看一元弦線即將擊中公子櫻,一點翠色倏然從虛空中彈出,刀光顫出扇面形的弧光,一層接一層封割弦線。

  一息間,刀光流轉,弦線直破,雙方交擊了數百下,而公子櫻身邊的人始終茫然不覺。只因雙方速度太快,而且無論我還是公子櫻,勁力都內斂到了極致,僅集中于對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宣洩浪費。

  「轟!」刀、弦最後一次硬撼,各自震開,我和公子櫻幾乎不分前後地口吐鮮血。淩厲的氣勁這才轟然爆發,炸起滔天巨浪,紛亂氣流漫天激射。附近的雨水成片蒸騰,化作茫茫灰霧籠罩竹林。

  「哢嚓哢嚓」,我向後飛跌,背部接連撞斷了幾十根青竹,但也順勢卸掉衝力,將滲透而入的刀氣排出。公子櫻卻一步不退,一點黛眉刀繼續旋轉,猶如碧翠的漩渦,巧妙將周圍翻滾的氣勁一一吸附於刀身。

  眾人猶如崩斷的石塊向四周拋飛,所幸公子櫻用一點黛眉刀吸取了散開的勁氣,他們的法力底子又不錯,因此雖被餘勢波及,也只受了點輕傷。

  不過絞殺趁隙而擊,頭髮似觸鬚輕盈飄揚,發動了直勾心靈的獵食,偷偷吞噬了那些人的一點意識。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什麼異樣,但我知曉他們已有點不同了。

  一點黛眉刀旋轉到極處,漩渦凝成深碧色的一點。公子櫻手腕輕翻,這點濃縮至極的刀光猝然透射而出,直追我在空中飛退的身影。

  直到此時,公子櫻紋絲不動的身影才後撤了一步,然而他手中的一點黛眉刀毫無停歇之勢,刀尖飄忽不定,似動非動,似準備配合飛射的刀光,隨時出擊,將我徹底斬殺。

  這含而未發的一刀,既是實實在在的威脅,又是無形無影的精神施壓,逼使我不能全力應付迫在眉睫的刀光。

  我暗歎一聲,弦線融合雨幕,化作一條條矯夭飛騰的水龍撲向刀光。本以為剛才的偷襲借助絞殺和天雷之勢,完美無缺,孰料還是被公子櫻成功封擋,並且借雞生蛋,將餘波化為轉守為攻的反擊,著實令我驚歎知微高手堅韌的後勁。

  「刺客,有刺客!」驚魂未定的眾人開始狂呼大喊,外面傳來妖兵、人類護衛陸續趕來的腳步聲。

  我在竹林中飛速移動,試圖擺脫公子櫻對我的氣機鎖定,口中同時厲喝:「霸天虎,還不動手?」這一聲蘊含震懾神魂的法力,也有干擾公子櫻心境的意圖。

  站立觀望的霸天虎毫無防備,當即楞了一下。絞殺輕笑一聲,抓住對方的精神出現短暫缺口的機會,巧撥心神,霸天虎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散發出兇暴的魘虎戾氣。周圍的人群「呼啦」一下散開,遠遠離開他。霸天虎幡然清醒,怒吼道:「搞什麼?蠢貨,你們弄錯了!」趕到的人、妖不明所以,看到霸天虎對其餘人兇相畢露,頓時出刀揮槍,局面亂成一團。

  公子櫻卻猶如未覺,刀尖始終跟隨著我的身形微妙變化。那些人是叫是鬧,是敵是友,都和他沒有半分干係。

  無奈之下,我全力發動弦線,水花激濺,深碧的一點刀光終於變淺,淹沒在水龍中,唯有殘留的刀氣追襲而至。我瞧也不瞧背後,足尖後勾,將左後方的一杆翠竹勒斷,弦線融入竹身折倒的節律。「喀」的一聲,斷竹應聲前撲,恰好打落刀氣。而我借助足點竹身的反震力,一邊加速向後飛退,一邊忽左忽右搖擺,借助密集林立的翠竹變化方向,以避開公子櫻接踵而來的一刀。

  聽竹軒的環境早被我熟記于心,竹林的大小長短方位,每一杆竹子的位置間隔,竹身的堅韌程度……都被我事先用弦線一一探知。我不是公子櫻,沒有知微高手縱觀全場的洞察力,只能以勤補拙,儘量縮短道境上的差距。

  刀氣泯滅的剎那,碧光揚起,公子櫻蓄勢待發的一刀終於斬出。

  彼此相隔數十丈的距離仿佛不存在一樣,刀光穿越竹群,頃刻而至,催膚生寒,根本無法把握它的律動。

  一元弦線全力施為,密集的雨點湧成一波波驚濤狂浪,海嘯般牆立而起,重重疊疊卷向刀光。

  刀光似毫不受阻,拖曳出一道淩厲的驚虹,分海破浪,斬穿弦象,卻連周遭的竹葉也不曾震落一片。

  我瞳孔驟縮,身形無論如何巧閃急躲,都難以擺脫刀光籠罩。這是公子櫻的全力一擊,除非我射出螭槍,暫緩刀勢,否則必遭重創。

  刀光斬至。

  我咬牙狂吼,不得不封出弦線硬接,並準備擊出螭槍。

  眼看就要暴露身份,絞殺雙目驟然射出耀眼的血光,域外煞魔蜂擁浮現,猙獰亂舞。他們張開千奇百怪的嘴巴,將毛骨悚然的啼叫化作一縷縷無聲的精神音波,直襲公子櫻。

  絞殺的翅翼同時層層綻開,紅豔豔的符篆猶如天女散花般迎向刀光,顯化無數妙相。

  而絞殺的目光則死死盯著公子櫻,強行勾化對方心神。

  刀光陡然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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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51: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滿城皆敵

  停滯的時間微乎其微,但弦線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捕捉到了刀的律動。

  刀光復又斬落,劈散血光符篆,繼續落下時,我融入了刀光的律動。

  耳畔空氣尖嘯,我仿佛被裹在一道縱橫披靡的閃電裡,穿梭過層層疊疊的空間。透過刀光向外看,附近的翠竹顯得極為怪異,我所熟悉的位置感一下子顛倒了,該近的竹子離得遠,該遠的離得近,仿佛各自錯開,被分割在不同的宇中。

  原來這一刀極盡宇的奧理!

  我立時潛心體會,感悟刀光蘊含的微妙之處。這等於是公子櫻在變相傳授知微精義,我當然不能拒絕他的苦心。

  刀勢斬盡,碧光倏然消散,竹林在視野中恢復成原先景象。我側身一翻,猶如鯉魚躍波,緊接著右腿後蹬,借助一根青竹的反彈力,反向公子櫻彈射而去。

  與此同時,絞殺「嚶嚀」一聲,口角溢血,雙目血光渙散,域外煞魔哀嚎著紛紛沉入血光。公子櫻身軀猛晃,白玉般的臉頰閃過一絲病態的紅光。

  「原來是林龍兄,不想你還擅長易容奇術。」公子櫻揮出一輪彎月刀弧,截向我不斷逼近的身影,目光驚異地望著伏在我耳朵上的絞殺,「域外煞魔……莫非你被煞魔附體,心智受控?」

  我倏然橫移,避開刀弧,差點沒笑破肚子。這種誤會越多越好,最好能影響他對敵的判斷和戰術。

  「林龍,這頭豬妖是林龍!」霸天虎如夢初醒般大吼,「快住手,你們這群蠢貨,就是他把我打傷的!」

  人、妖混亂的局面稍稍緩和,人群中就有聲音傳出:「原來是苦肉計!難怪他殺了美髯公,卻留下你的命。」

  「他和我們魔剎天屁的關係也沒有,你腦子裡全是豬毛嗎?再放屁我活剝了你的皮!」霸天虎氣得暴跳如雷,周圍的人、妖蠢蠢欲動,又生出對峙的跡象。

  「各位無需爭執,謹守心神,此乃域外煞魔動搖人心之法。」公子櫻清嘯一聲,猶如金擊玉磬,鳴樂朗朗,將騷動的人、妖安撫下來。

  兩輪刀弧不分先後地綻出一點黛眉刀,在空中交錯撞擊,呼嘯著向我飛來。公子櫻雙目透射出洗心淨神的碧芒:「林龍,你到底是誰?」

  我一言不發,迎向刀弧。兩輪刀弧一快一慢,交剪呼應,每次相互撞擊,速度立改,律動生變,看得人眼花繚亂。清越的撞擊聲更是綿綿不絕,直襲我的神識。

  只是我的神識漩渦何等厲害,音撼心神對我絲毫無效,只需全力應付眼前軌跡莫測的刀弧。

  「嗆!」兩輪刀弧剛剛在空中錯開,貌似距離變遠,又突兀拉近,在我身前三尺左右互撞,濺起一片璀璨的碧光汪洋,向我湧卷而來。

  我氣定心靜,毫不慌亂。洶湧的碧光不過是掩人耳目,虛張聲勢,不值得我分心多顧。真正的殺著是隱藏其內的兩輪刀弧。

  兩輪刀弧看似被碧光淹沒,消失不見。但弦線精准地探測到:一輪刀弧速度激增,對我兜頭直劈,宛如山嶽倒傾;另一輪刀弧由快轉慢,對我攔腰橫切,好似江河封阻。

  弦線當即化作雷電弦象,轟劈山嶽,並以日火弦象,蒸烤江河。轟然巨響中,兩輪刀弧旋轉著向外飛去,我五官溢血,沖勢不竭地撲向公子櫻。後者低哼一聲,身軀微顫,卻堅持不退。

  他也知道一旦後退,雙方氣機牽引之下,反會助長我的氣勢。

  「嗆!」兩輪刀弧斜斜地轉了個彎,複又向我追截。

  「林龍兄當日能說會道,如今為何吝嗇一言?」公子櫻柔和的語聲在我耳畔轟鳴,每一個字都猶如千鈞重閘,一次次震落心神。

  小白臉,儘管做你的無用功吧。這種時候,我哪會傻得說廢話給他喘息之機?我全力催動法力,向其逼近。

  公子櫻本就有傷,硬接我偷襲的一擊後,傷上加傷。這種狀況換作我,肯定先避敵鋒芒,等對方勢衰再從容反擊。可這小子偏要直接反攻,企圖一刀永逸,結果又被絞殺偷襲,再添新傷。

  這是公子櫻的失策。他沒算到我的傷勢恢復得這麼快,絞殺更是出其意料,方才給了我反擊良機。這種機會我再不把握,也枉稱魔主了。

  「爸爸,他的心神好奇怪,好像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呢。」絞殺吮吸著沾唇的鮮血,狠狠地瞪著公子櫻,負傷的域外煞魔反而被激起了凶性。

  「甘檸真。」我在神識中回應她。魂器的心靈世界與眾不同,何況公子櫻這樣的怪胎,絞殺沒賺到便宜並不意外,反正公子櫻一樣吃了虧。

  「嘻嘻,我知道該怎麼吃了。」絞殺兩眼血氣氤氳,竟然若隱若現地勾勒出甘檸真的模樣。

  我身軀驟然一沉,一輪由後襲來的刀弧從頭頂上方擦過,另一輪刀弧被我用弦象閃電擊退。刀氣明顯減弱了,公子櫻的傷勢絕對不會輕。

  兩輪刀弧在空中清脆碰撞,再次奔襲。我冷笑一聲,無論刀弧如何糾纏不休,我掠向公子櫻的路線始終不變。

  觀望的眾人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隨即紛紛鼓噪起來:「快,快攔住刺客!不是說我,是你們,我負責難度更高的指揮!」

  「我要發動對林龍的致命詛咒,各位快讓讓,此乃家門獨傳詛咒,必須找個安靜的角落發功。後門有個茅坑,可借汙氣施咒,我去也。」

  「林龍跳樑小丑,何足掛齒?我等冒冒失失加入,反倒干擾了櫻掌門。不如在後方搖旗吶喊,為櫻掌門壓陣助威!」

  「我等站得越遠,便越顯高深莫測,移位飄忽,對林龍的精神威脅也就越大。嗯,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層次,自然就會明白了。」

  「諸位個個為櫻掌門盡心盡力,在下豈能坐視旁觀?我去抄林龍後路,以免被他逃脫。各位,風蕭蕭兮易水寒,活捉林龍就複返。回頭見!」

  人群彼此推搡著不斷後撤,留出大片空地。

  「公子櫻,沒人會幫你,你註定孤獨此生!」望著下方愈來愈清晰的孤漠身影,我發出一記似斷似續,如泣如笑的奇音,暗蘊七情六欲妙用。絞殺也分出一縷精神,纏繞奇音,共振合鳴。

  此時此景,正是撬開公子櫻精神空隙的絕佳時機。

  公子櫻立在無人處,像一根在風雨中沉默的翠竹,任由冰冷的雨點濕透眼神。

  我猛然加速,與茫茫暴雨律動合一,弦線隱沒於抽打大地的千萬根雨鞭中,直刺公子櫻咽喉。

  「叮」的一聲,一點黛眉刀有若魚躍湖面,自動從公子櫻掌心彈出,準確無比地劈中弦線。

  我頓時恍然,一點黛眉刀雖然是公子櫻蛻掉的軀殼,但畢竟源于公子櫻,兩者始終維持著微妙而親密的感應。哪怕我和絞殺如何撩撥公子櫻心弦,一點黛眉刀都會本能護主。

  弦刀相擊,我如遭電擊,口中鮮血標射。公子櫻嘴角滲血,一點黛眉刀碧光大盛,雨水隨著撩起的刀身蒸發成霧,向外飄散。刀光輕盈顫動,將弦線切割得支離破碎,余勢還連消帶打,刀尖斜挑我的胸膛。

  與此同時,公子櫻也發動了對絞殺的逆襲,眼中浮現出星辰靈槎遨遊,滄海青山變遷的浩渺碧落。絞殺猛地一顫,鮮血飛濺在我臉頰上,順著雨水滑落。

  我一拳打在刀尖上,刀氣震得我身軀亂晃,唯有借勢後退,才能完全化解這一刀的威力。

  厲吼一聲,我將心頭湧上的逆血硬逼下去,寧可牽動舊傷,仍然不退不閃,右肘緊跟著拳頭搗出,以最剛猛的雷電弦象連擊公子櫻。

  一點黛眉刀往下一沉,拍亂弦象,直敲我的手肘。

  「砰!」刀光顫抖,肘骨的破裂聲清脆入耳。一縷刀氣從我血肉模糊的臂肘鑽入,直刺內腑。而一點黛眉刀順勢彈起,由上而下斬向我的額頭,不給我任何喘息之機。

  我痛哼一聲,頭朝後往下倒去,雙腿眼花繚亂地踢出,化成驟急的雨點擊打刀身。

  「噗哧!」我喉頭噴血,跌落在地,就勢猛地一個側翻,一腿不依不饒地踹向公子櫻腰眼。

  一點黛眉刀倏然消失,又從虛空中破出,恰好橫封在公子櫻腰側。時間拿捏得准到巔毫,仿佛等著我這一腿送上門去。

  「轟!」輕渺若羽的刀身頃刻變得重若山嶽,狠狠撞上我的小腿,一大塊皮肉被刀氣碾碎,彌漫揚起的血沫迅速被大雨沖散。

  我兀自不退,半殘的小腿內彎,死死勾住刀身,腰杆一挺,上身前俯,右拳化作一輪熊熊烈陽,猛擊公子櫻面門。

  公子櫻左掌迎上,晶瑩如玉的五指猶如揮撥琴弦,輪番彈出,輕巧點中烈日。每一輪彈指都化解部分弦象,並將絲絲縷縷的指力滲透進我的拳鋒。眨眼間,拳頭上的血肉被層層刮去,裸露出晶瑩剔透的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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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51:29 |只看該作者
  我狂吼一聲,指骨猶如蛇一般扭起,絞住公子櫻的五指,左拳無聲無息,在瓢潑的雨水中化作一絲水霧,繼續襲向公子櫻面門。

  哪怕再痛,再傷,我也要以痛換痛,以傷換傷!

  公子櫻止水無波的眼神露出了一絲驚異。

  「當!」一點黛眉刀猶如滑不溜手的泥鰍,從我夾緊的腿彎遊出,及時切中我的拳頭。我被震得血氣翻湧,還是硬撐著一步不退,低頭俯身,一記結實的頭槌化作弦象炸雷,猛然轟中公子櫻胸膛。

  「砰!」我和公子櫻齊齊口噴鮮血。公子櫻向後飄退,卸掉餘勁。我卻不管不顧,硬頂著反震力撲上,一邊口中鮮血泉湧,傷勢加劇;一邊施展魅武追擊,拳打腳踢,變化出狂風暴雨般的弦象。

  公子櫻不停後退,一點黛眉刀繞腕揮動,灑出層層翠光封擋我的追擊。而我猶如附骨之疽,不依不饒,完全放棄了過去隔空遊鬥、避實就虛的戰術,進行瘋狂的貼身肉搏!

  「砰砰砰!」拳腳刀光的密集交擊聲不絕於耳,時而亮如金石,時而悶如沉雷。無數雨點猶如星丸向戰圈外彈射,打得竹林搖晃,翠竹紛紛斷折。

  一聲清越悠揚的長嘯突然從公子櫻口中響起,一點黛眉刀化作繽紛絢麗的點點翠光,罩住公子櫻,而他也化作一點碧光,融入翠綠的光雨中。

  佈滿刀氣的光雨呼嘯著反卷住我,燦爛的光點猶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每一點翠光都跳躍著千變萬化的律動。我心知對方開始了反擊,背、肩、肘、膊、拳、腳無不化成向外輻射的弦象,與光雨展開你死我活的慘烈搏殺。

  雙方兔起鶻落,乍合倏分。短短半盞茶的時間,我身上血流如注,平添了數千道深淺不一的傷口,但也擊中了公子櫻數百下。

  絢爛的光雨忽變,濃烈的蒼翠漸漸淡去,光點轉為清瑩妙曼,飄忽浩淼,仿佛在無數層不同的空間閃爍,讓我再也難以封擋。

  絞殺翅翼狂舞,鮮豔的符篆紛紛迎向光雨。我索性不管不顧,只攻不守,弦象勢若瘋虎般宣洩而出。

  激戰中,一道道鮮血從全身標出,內腑震盪不休。我漸漸眼前發黑,心臟狂跳,生出一股無力的虛弱感,心知自己到了強弩之末的窮境。

  哪怕生胎醴再妙用逆天,也遠來不及治癒我慘不忍睹的傷勢。

  拼盡全力,我雙拳擊出雷火弦象,同時身化弦線,向後飛退。

  密不透風的光雨緊隨著我移動,始終罩住不放。

  絞殺尖叫一聲,數以萬計的域外煞魔從血光中啼吼著撲出,前仆後繼地沖向光雨,硬生生沖出了一絲缺口。

  我毫不猶豫地穿過缺口,化作一道驚電急竄,煞魔紛紛被光雨絞成一縷縷青黑色的煙,慘叫聲此起彼伏。

  千絲萬縷的刀氣從身後追來,斬得我背部血肉稀爛,踉蹌著撞斷一片竹林,我翻滾落地。

  觸地的一剎那,我足底連點,施出手訣,意欲借助地脈法陣逃走。

  公子櫻的韌性實在驚人。在我占盡偷襲優勢,以有心算無心之下,仍然被他打得鎩羽而逃。

  不過他也不會好過,傷勢再度加重。以公子櫻目前的狀況,斷然不敢立刻出城,我拖延行程的目的便算成功達到。等我傷勢稍加恢復,必然再來騷擾。

  暴雨嘩嘩如注,竹林依然在視野中搖顫。我心頭一凜,差點驚得魂飛魄散。

  地脈法陣竟然不能用了!

  翠綠色的光雨旋即追至,像一張大網兜頭罩下。

  我的心驟然一沉,腦中意念急閃。

  絞殺喉中發出一連串銷魂蝕骨的顫音,雙目血光噴射,從內赫然探出兩隻魔異的大手。一手霜皮龍鱗,兇殘暴戾的煞魔化作筋絡骨甲凸露。另一手晶瑩光亮,仙景妙境猶如鏡中掠影翩翩閃過。

  兩手合力,往外一分,把光網撕開裂縫。我迅疾躍起,向裂縫外撲出半個身子,看似就要脫網而出,下肢卻陡然一沉,將探出去的上身又縮了回去,主動放棄了這次脫身良機。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光網頃刻向外收縮,在裂縫前方猛然炸開,碧光激濺,犀利稠密的刀氣將地面打出幾百個碗大的凹坑。

  我整個人順勢倒翻,蜷縮成團,猛地斜向滾出,與一滴濺起的雨珠融合,再次向外彈射。

  「哇,爸爸好厲害,這也被你算准了!」耳畔傳來絞殺的輕呼,她的聲音略帶嘶啞,明顯消耗極大。

  乖女兒初次用煞魔衝破刀光缺口時,公子櫻措不及防。第二次故技重施,公子櫻那樣的高手怎會沒有防備?一旦我被他吃定下一步動向,必然萬劫難覆。

  分散的碧光倏然聚合,凝成一道蜿蜒扭動的碧線,靈蛇般向我遊追。

  雨點落地,我不甘心地再次施出手訣,地脈法陣仍舊毫無反應。我暗罵一聲,不問可知,錦煙城的地脈法陣被暫時封鎖了。或許是公子櫻見過了紅塵盟高層,或許是由何賽花的死引發。不過眼下再想也是白搭,唯有拼盡渾身解數,闖出生天。

  生死懸於一線,我心中反倒激起旺盛的鬥志,徹底拋掉了僥倖的念頭。

  碧線倏然襲來,猶如毒蛇昂首欲噬。

  一蓬灰暗的水花在眼前濺起。

  「懼」從神識內升騰而出,化作灰黑的水花將我裹住,弦線同時生化出無數水花,「啪嗒啪嗒」與滿地雨花濺成一片。

  我在每一朵雨花中巧妙騰挪,進退撲朔。弦線、懼、真實的天象雨景三者融合,虛實相嵌,已將妙有道境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

  碧線撲下,落了個空。一蓬蓬雨花猶如被怒舟劈開的浪頭,沿著碧線向兩旁分湧,又被從天而降的雨線覆蓋。

  我隨著周圍無數彈跳的水花而動,不慌不驚,不急不躁,雖以「懼」化形,但本心不懼。我是雨幕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天生天養,迴圈不息,今日的我便是明日高空的雲層,何來逃脫之懼?

  「爸爸,你真正控制了『懼』啊。」心神中傳來絞殺複雜難明的輕囈。

  碧線暫時失去了對我的鎖定,散作模糊光暈,公子櫻執刀的身影浮現其中。

  從他淡然自定的表情裡,幾乎看不出傷勢帶來的痛楚。即便雙方衣衫都已血跡斑駁,但在他身上是點絳唇,在我身上便是滿江紅。

  「林龍兄既有行刺血勇,拼死豪情,為何又半途而廢,蟻藏鼠竄?」公子櫻的語聲幻如刀鳴,音波呈漣漪狀擴散整片雨幕,震動每一朵水花。只要我稍顯異狀,即被察覺。

  我充耳不聞,心道你自己遇到險峰繞路走,偏要老子撞牆,哪有這般好事?

  此時,一干眾人見公子櫻占盡上風,追殺得我落荒而逃,也猶豫著跟了過來。初始畏畏縮縮,東張西望,後來膽氣漸壯,豪盼雄顧:「還等什麼?速速圍住聽竹軒,讓林龍小賊插翅難飛這種小事怎麼還要櫻掌門費心?正所謂『大雨起兮櫻飛揚,威加紅塵兮歸碧落,安得吾等兮守四方』。」

  聽竹軒外,早被大批人、妖護衛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困,密密麻麻的火把一直蔓延向遠方,照亮了上空黑壓壓的禽妖群。

  公子櫻屹立不動,一點黛眉刀紋絲不動,聽竹軒週邊卻奇異地蒸騰起一幕幕水霧,猶如被無形的穹頂圓罩籠住,水花一觸及便當場蒸發氣化,沒有一滴雨水能流出去。

  我沿著一條迂回曲折的路線,在滿地水花裡來回移動。弦線隱隱探知,整座聽竹軒已被層層無形刀氣裹住,越往外,刀氣越密實。此時硬往外跑,必然會被發現。

  最要命的是,軒外大雨滂沛,軒內的雨竟然越來越稀少,仿佛被慢慢抽空。在公子櫻的刀氣覆蓋下,連天空密集的雨水也漏不進來了。

  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一蓬水花猝然彈起,猶如離弦之箭,向聽竹軒的門口激射。緊接著,數百蓬水花好似群蛇亂舞,沿著不同的方向飛射。

  一點黛眉刀倏地揮出,生出一泓碧汪汪的深邃漩渦,所有飛射的水花像被扯住線的木偶,一一倒飛而回。

  「好膽!」公子櫻厲喝一聲,猛然轉身,一點黛眉刀反撩而下。與此同時,我從他腳下一道蜿蜒流近的積水裡撲出,對刀光視而不見,雙拳不要命般連續擊打他的胸膛。

  刀鋒疾閃,拳腳如雨,鮮血如煙花綻放。幾百息之後,雙方「砰」地分開,我被震得向外拋滾,背部轟然撞碎聽竹軒的圍牆。「哀」化作一團灰霧裹住我,向外飛逃。

  公子櫻身軀晃了幾晃,隨即化作一道碧光銜尾而來。

  「攔住林龍小賊,別讓他跑了!」

  「為櫻掌門除害,為勞苦大眾除害!」

  聽竹軒外,矛光箭影、奇彩異光猶如驚濤駭浪般向我滾來。

  我只得苦苦擋閃,拼命向外突闖。換在平日,這些攻擊不過是碎嫩的豆腐,如今卻變成黏沉的沼澤,死死地拖住了我。

  我的狀況比昨日還要慘烈。小腹被切開,露出大段腸子,肩胛被挑破,左臂軟軟垂落,僅餘部分經脈骨骼與身體相連。右側肋骨皆被斬斷,夾在血肉裡的殘骨碎渣不計其數。

  好在這一切也成功換得公子櫻傷勢加重,刀氣明顯減弱,身形滯重,再也不像過去那般片羽不沾,靈動飄忽了。

  人影在我身前紛紛僕倒,又不斷湧來。奮力砸飛幾個擋路的妖怪,我右腳踩上一名妖怪的腦袋,借力淩空外翻,落在了娥眉橋上。

  橋頭被人、妖堵得水泄不通,大批護衛跟從著公子櫻,從橋尾洶洶逼近。

  「林龍兄,技窮矣。」公子櫻輕輕咳嗽,緩緩舉起一點黛眉刀。

  我漠然瞪著他,仿佛被慢慢揚起的刀光逼入絕路,即便螭槍再出,此時也回天乏力。

  「爸爸,我早讓你把他們變成乖乖木偶啊。」絞殺淒嘯一聲,口中鮮血狂噴,瞳孔猛然標出兩道奇香撲鼻的血線。

  空氣仿佛驟然凝結,一股無法言語的詭異氣氛彌漫開來,周圍的人群楞了一下。

  「公子櫻,枉我一直拍你馬屁,你居然偷我老婆!」一個豪紳打扮的人類雙目盡赤,拔劍狠狠刺向公子櫻。

  「公子櫻,老子辛苦藏在馬桶底下的私房錢,原來是被你偷了啊!」

  「公子櫻你個白眼狼,上次選舉錦煙城城主,為什麼不投我一票?萬年玉參白送了?」

  剎那間,眾人像中了邪似地調轉矛頭,圍住公子櫻怒駡狂揍。

  前方人、妖紛紛從我兩側湧過,狂呼亂吼著撲向公子櫻。

  「爸爸,快,我堅持不了多久。」絞殺聲音虛弱,無力地縮進了我的耳孔。

  我翻下娥眉橋,「懼」化作流水裹住我,順著湍急的河流沖向城外。

  公子櫻發出清越厲嘯,不斷有人清醒過來,面色煞白地作揖求饒。但又不斷有人沖過去,糾纏不休,喊打喊殺。以公子櫻目前的傷勢,同樣難以一下子沖出重圍。

  稍一延誤,我已逃出他的視線,急速遁去,眨眼間沖出了錦煙城。猶自聽到從高聳的城牆內,傳出一記撕心裂肺般的哀嚎:「櫻掌門,我錯了啊,不是你偷我老婆,是我偷你老婆……哦,不對,我這該死的嘴,是我們去偷老婆……又錯了,是我偷你……天啊,饒命啊……」

  原來,和整座錦煙城英勇對敵的,既不是我,也不是胖子,而是公子櫻啊。

  絞殺昏倒在耳內,精神核心縮入神識的最深處。我躍出河面,身化雨水,向城外的荒野瘋狂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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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冊 第一章 草木皆兵

  追殺聲透過厚重綿密的雨幕,從後方隱隱約約傳來。

  黑壓壓的荒野仿佛也隨著風雨大肆咆哮,地面似在旋轉,灰綠色的蒿草像劇烈晃抖的浪頭,一波波湧過來,令我頭暈目眩,方向莫辨,而眼皮越來越沉重地往下耷拉,幾欲昏昏欲睡。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眼前一陣陣發黑,額頭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先前內腑痛如刀絞,現在已麻木得失去知覺,渾身的骨骼、肌肉幾近支離破碎,似乎會隨著打落的雨點一塊塊掉落。

  我掏出大把丹藥吞咽入肚,知曉自己快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此際唯有憑藉意志苦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咬牙在亂石野草遍佈的荒野兜了個圈子,迂回繞到了錦煙城的北面。

  短短十幾裡行程,幾乎耗盡了我殘餘的法力,冷雨順著黏濕的發梢淌落,流到嘴角,又苦又澀。我急促喘息著,從草叢裡踉踉蹌蹌地躍出。濤聲澎湃的浣花江橫亙在前方,順流而遊,便是北上瀾滄江的方向。

  「懼」裹住我,投入了跌宕奔湧的江水中。我緊繃的心弦終於放鬆了,忍不住合上眼。江水冰涼滲骨,傷痛疲倦一下子湧上來。

  如果有一間乾燥的木屋,如果有一堆溫暖的篝火,如果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強烈的劇痛將我昏迷中扯醒。呼嘯的江水正沖過一處狹窄的險灘,激流洶湧,撞在錯落聳立的礁石上,轟響不斷。我隨著一個浪頭拋起,猛地落下,背部再次撞上礁石,痛得身軀不自禁地抽搐。

  此時天已大亮,但大雨仍舊下個不停,毫無減弱之勢。絞殺還在耳孔內昏睡,沒有蘇醒的跡象。我從裹挾的江波中奮力抽身,跳上灘岸,極目四望。

  兩邊是低矮的丘陵,翠綠的林木和黃褐色的土坡交雜相間,猶如一塊塊朦朦朧朧的花格子地毯。高處不時有雨水卷滾泥石,順坡蜿蜒流下,匯入江水。翻過丘陵,則是大片姹紫嫣紅的果林,果林四周稀稀疏疏地分佈著一些村鎮。

  「你昏睡了三個多時辰。」神識內,月魂關切地道,「趕緊療傷吧,這裡離錦煙城已經夠遠了,追兵不可能再找來了。」

  我大致辨別了一下方位,問道:「此地相距瀾滄江還有多遠?」

  「以你的速度,大概要七天的行程。」月魂答道,隨即露出訝然的眼神,「你莫非還要……?」

  「看傷勢恢復的情況吧。如果可以,我還想在沿途截擊一次公子櫻。」我目送著江水一路奔遠,語氣平靜地說道。

  由此地往北,有幾處是趕往瀾滄江的必經地點。公子櫻傷勢不輕,一時間難以痊癒。為防不測,他至少要在錦煙城休整一到兩天,方會上路。

  我大可以在途中頻頻伏擊騷擾,令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自然又會拖延一、兩天的行程。加起來估算一下,天刑應該比公子櫻早上五天到達瀾滄江。

  五天時間,足夠吉祥天的大軍全力發動猛攻了。

  「現在的你,已有資格成為我的主人。」螭定定地看了我一會,歎道:「當你在心中徹底拋掉對地脈法陣的僥倖,也就衝破了進入知微的最後心念阻礙。恭喜你這小子了,只需法力進一步提升,便可邁入知微,成為站在北境最高處的那幾人。」

  月魂露出欣慰的笑容:「無畏無懼,百折不撓。知微固然是洞察全域毫末的道境,但也是一種忘卻生死的信念。」

  信念嗎?我頂著風雨爬上丘陵,一面尋找落腳的地方,一面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你向來敢拼命,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於忘卻生死。」月魂繼續解釋道,「為了紅顏不怕死,為了自救不怕死,充其量只是熱血的情懷、頑強的意志。雖然高人一等,但也只是高一等罷了。因為血有時會冷,志有時會喪,生死仍然存於你的心中。所以這並非信念。」

  「所謂信念:不假外物,不浮人事,不慮得失,不究對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全身遍佈瘡痍,靈台猶如明鏡不染。與公子櫻連番死戰,令我徹底醒悟,生死只是超越生命極限的一種手段,再非執著的目的。

  我從未像現在這一刻對知微通透瞭解。當生命擁有信念,便達到了某個極限,這便是知微。

  在坡腰處,我找到一個狹小的獸洞,用螭槍拓寬挖深之後,鑽了進去。

  盤膝端坐,我開始細察傷勢。

  儘管在江水中昏迷了幾個時辰,但生胎醴仍舊自主運轉,不停歇地修補內腑,所以內傷不但沒有加劇,反而隱隱趨向好轉。一些斷裂的經脈、骨骼已開始續上,內臟的裂縫也彌合了好幾處。

  但這副傷殘之軀長時間泡在水裡,導致外傷更嚴重了,大量血肉糜爛,滲出黃白色的腥臭膿汁。

  我咬著牙,一點點刮掉腐肉爛瘡,擠出膿血。又從如意囊裡摸出藥草,撚碎成粉末,灑在傷口上,用布條緊緊包紮好。辛辣的藥粉刺激血肉,痛得我額頭直冒冷汗。我旋即又吞下幾大把丹藥,再往如意囊裡伸手時,才發現藥草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底了。

  或許可以進入靈寶天,再撈點藥材療傷?這個念頭剛剛生出,就被月魂無情撲滅:「自從你的魅舞蛻變成魅武,魅胎徹底異變。想要自由進入靈寶天,恐怕要費很大的功夫。」

  我試著以魅胎感應靈寶天,果然模模糊糊,猶如隔霧看花,不像過去那般清晰可觸了。

  「這便是有得有失了。」我不經意地道。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魅胎持續不斷地調整節奏來感應靈寶天,終會找到兩者共同的律動。

  手在如意囊底摸到了小火爐,我微微一笑,召喚出了空空玄。

  迫不及待地蹦出火爐,空空玄怪叫著連翻了幾十個筋斗:「悶死我啦!林飛你太不仗義,只顧自己風流快活,也不管兄弟苦悶。我的芝麻要是變心了,你得負全責!」

  我翻翻白眼:「芝麻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了?」

  「遲早的事嘛。提前通知一下,你好準備禮包。」他擠眉弄眼地瞅了我一陣,「啊呀,你怎麼搞得這麼慘?真是報應啊!不過不要緊,看到我,你就看到了希望!」

  空空玄一溜煙鑽進了火爐,再跳出來時,手上多出了一大捧琳琅繽紛的奇珍異寶。幽暗的洞穴霎時被照得流光溢彩,滿室生香。

  「這幾條破布你也好意思當繃帶用?你丟人沒關係,可身為你的兄弟,我會被連累的啊。」空空玄的笠帽裡探出觸手,靈巧地卷起我身上的繃帶,統統丟到一旁。接著他從一堆寶貝裡抽出一匹紅燦燦的織錦,往我身上一罩。溫潤的織錦觸及肌膚,立刻飄散出似煙似霞的斑斕蒸汽,紛紛滲入毛孔。

  太舒服了!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傷口又清涼又麻癢,猶如乾裂旱田貪婪地吸吮滋潤甘霖,不但疼痛一掃而空,連身上的血腥味都消散得乾乾淨淨。

  「這東西不錯,和我的頭髮顏色也匹配,做哥哥的先替你保存了。」我讚不絕口地撩起織錦一角,細細嗅了一下,「散發的香氣還有疏通血脈的功效,是自帶的異香還是用藥草薰染的?」

  「噢,其實這是我的洗腳布。」空空玄抬了抬腳,「難免帶點腳汗味,哥哥喜歡就好。」

  我趕緊把織錦從鼻子下扯開,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

  「這是螢草郎,擅治爛皮腐肉、膿瘡濕疹。」空空玄拎起一片蒲扇大的墨綠色葉子按在我的肩頭,葉片肥卷似蟲蛻,綻出細碎的光點,顫動分裂,化成一隻只蠕動的螢光小蟲,一眨眼爬滿全身。

  「別去管它們。螢草郎會幫你吃掉身上所有污垢之物,還能分泌淨肌香液。」空空玄用古怪的語氣解釋道,「清除之後,它們會重新恢復成葉子的形狀。」

  我聽得不對勁:「這不會是你洗澡用的胰子吧?」

  「當然不是啦,你這麼說我會吐的。哥哥,別這麼看著我,兄弟之間沒必要糾纏細節。」空空玄不經意地摸了一下屁股,「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可我差不多已經猜出來了。」我悲屈地將目光從他臀部移開。

  「這是續骨焚魚膠,六個時辰內接續斷骨,接骨時得用三昧真火烘烤;這是瑤光芙蓉須,修補內臟別有奇效,必須用泥土包裹才能服用;這是棗蚊囊,掉了十幾升血也能幫你瞬間補足,但它有個副作用,一個月內看到雌性動物就會流鼻血;這是璿璣金筋……」

  「你怎麼還有這麼多寶貝?」我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上次你不是說全送給我了嗎?原來還藏著私房貨!」

  「那會兒一時衝動,說點好話大家感動一下,怎麼能當真呢?」空空玄尖長的耳朵唰地紅了,顧左右而言它,「你什麼時候帶我去靈寶天看芝麻?你有傷?有傷還陪我去,方顯兄弟情誼。」

  我不動聲色地道:「心急吃不了熱芝麻。你老是急於找她,反會被她看輕。不如先吊著她一段時間,讓她心癢難搔,對你自動生出相思之情。」

  「真的嗎?」空空玄抓耳撓腮,將信將疑。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你雖然是北境首屈一指的盜賊大宗師,但瞧你猴急的樣子就知道是情場初哥了。在我身邊多待幾年,你會長進的。」

  「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覺得自己蠻機靈的,可和你一說話,就慢慢變得迷糊了。」

  「兄弟之間何必計較細節。對了,你還有什麼專治內傷的寶貝?拿出來大家感動一下嘛。」我默察了一陣傷勢,有了空空玄提供的奇藥,肉身的外傷恢復極快,皮肉再過一天便可結痂痊癒,斷骨也能悉數接合。但內腑就不那麼容易治癒了,即便是生胎醴加上空空玄源源不絕的藥材,也只能慢慢修補。

  「沒了,連存貨都給你了。」空空玄攤開空空的兩手,一屁股坐到小火爐上,小腿擺啊搖的,擋住了爐膛開口處。

  「有沒有對她有效的傷藥?」我想了想,從耳孔裡摸出絞殺。她蜷成一團,雙目緊閉,口鼻呼吸全無,看上去像死了一樣。但這只是她顯化的外相,真正的精神核心還沉睡在我的神識深處,慢慢汲取我的精神療養。

  「這好像是你的坐騎嗎?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空空玄懶洋洋地瞥了絞殺一眼,忽然驚訝得合不攏嘴巴,「域外煞魔?看不出你還是重口味啊。」

  他一個縱身跳過來,賊眼放光,手似乎在絞殺身上一晃而過。

  「你拿了什麼?」我好奇地問道,以我如今的眼力,仍舊看不清楚空空玄手上的動作。

  「她身上有東西嗎?」空空玄用無辜的眼神瞪著我,伸到我面前的掌心空空如也,「還有這不叫拿,這是偷,盜賊大宗師是不能隨便冤枉的。嘿嘿,一小片翅膀而已,很快就長出來了。」

  他摸出幾顆圓溜溜、毛茸茸的朱紅珠子,塞進絞殺嘴裡:「血藤果雖然可以幫點忙,但效果不大。最好的辦法是你去殺上幾千個人、妖,法力越強越好,把他們的血抽出來建個血池,讓煞魔浸泡一天一夜,便能復原。」

  我皺眉道:「現在到哪裡去弄血池?還有其它辦法嗎?」

  空空玄猶豫了一下,道:「大概七千萬年前,北境有個傢伙在度知微天劫時,強行抓獲了一頭域外煞魔,封印在神識內豢養。」

  「北境還有這麼厲害的角色?」我倒吸一口涼氣,親自經歷過森羅萬象煞魔玄劫,我自然知道抓捕煞魔有多麼異想天開,何況封印在神識裡?

  「他的神識天賦異稟,幾乎可以封印世間萬物。他的雄心更大,氣魄也足,還沒有徹底邁入知微,就已經籌謀日後如何突破知微了。」

  「難道借助域外煞魔來突破?」

  「沒錯,他用道心滋養煞魔,助長煞魔的魔性來刺激自己的道境,以達到水漲船高的目的。他自恃神識特異,足可控制煞魔,但最終還是失控了。煞魔不斷成長,魔性污染神識,他同化成了域外煞魔,被天地法則自動抹去。」

  「你怎麼這麼清楚這件事?」

  「因為他也曾經是小火爐的擁有人。」空空玄聳聳肩,「道心滋養煞魔見效最快,但這是玩火。一旦你的道境被煞魔污染,誰也救不了你。」

  他譏誚地撇撇嘴:「北境前前後後這麼多年,無數天才為了突破知微極限,無所不用其極,什麼殺父娶母、整天對著糞便發呆的變態法子都有人用過。可都白費了功夫。還是盜賊事業最光輝,悶聲發財撈實惠。」他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手指不自覺地搓了搓,「你有了煞魔,我們大可去修羅島幹一票。讓煞魔吸引天精,方便我們下手。啊,想想我就熱血沸騰。」

  我默默思索著絞殺的事。在精神層面上,雖然我以神識供其依附,但道心始終和煞魔對立互鬥。主動敞開道心,任其吸噬從來沒試過。

  那的確是在玩火,我還是等絞殺自行醒轉最妥當。

  「咦,你的氣味有點怪啊。」空空玄忽然湊近我,在我身上嗅了嗅,「逆生丸的味道?老天,怎麼會這樣?你重新投胎了?」

  我這才來得及,把近年發生的事簡單說了說。空空玄聽完,瞅瞅我,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打打殺殺是不適合我的。不過聲東擊西、轉移視線的騷擾,可是盜賊的基本功啊。只要你答應再陪我去修羅島,我保證把那個什麼公子的行程,再拖慢兩天!至少兩天!」

  我狐疑地看看他:「你確定能行?公子櫻的刀法幾可破宇穿宙,萬一被他的刀氣鎖住,你逃都來不及。」

  「兄弟,你多慮了。我只是提供方法,具體由你實施。」一件件五光十色的寶貝像變戲法一般,不斷從空空玄全身上下抖落,「本來是打算對付那些頂級天精的,現在有了域外煞魔就用不上了,全給你吧。這真的是我最後的積蓄啦!」

  空空玄唾沫橫飛,興奮地介紹起每一件寶物的妙用和如何偷來的經歷。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幾乎被堆滿的洞穴:「你真把積蓄的寶貝全都給我了?」

  「真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空空玄眨眨眼,一頭鑽進了小火爐。

  一日後,我外傷盡複。沒再多做休整,天濛濛亮我便啟程,沿著浣花江一路疾飛,趕往北上瀾滄江的必經之地——沉仙壑。

  江岸兩邊,時時可見村鎮農莊錯落分佈,許多屋舍是新建成的,磚瓦還未來得及鋪砌,裸露發白的新木椽子被連續的豪雨打得鏗鏘作響。

  自從紅塵天被魔剎天入侵,一部分人瘋狂湧向繁華熱鬧的大城池,另一部分人反而向荒郊野外聚集,建立避世隱居的村落。

  「一旦瀾滄大戰結果分曉,敗軍必然沿江潰逃,這些村鎮的人必然不得安寧,又會被迫向更荒野的山林遷徙。」月魂在神識內輕輕歎息。

  「避一次,就要避無數次。逃一時,就要逃一世。」我駕著吹氣風從空中飛掠,雨水在周遭紛紛化為水霧,不沾身上一點。這也是我拒絕和甘檸真她們隱居避禍的原因之一,躲起來,藏進一個簡單快樂的洞裡,卻把更大的世界關在了洞外。

  那只是軟弱。

  而藏又能藏多久呢?我能堅持多久,她們又可以堅持多久?

  除了自己,我不能讓其它東西成為自己的唯一,否則一旦失去,就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無休止的爭鬥令人厭惡。」月魂囈語道,「這些年,我常常憶起和魅一起看到過的日出晚霞,藍天星海……它們閃動的光芒,湧動的濤聲越來越遠。我越是想記起來,越是模糊不清。」

  「魅只是刻意躲開了那些醜陋寒冷的東西。如今魅不在了,所以你看到了。」我平靜地望著茫茫風雨,「你不得不從那個躲起來的簡單快樂的洞裡走出來,你終究是要走出來的。誰都是要走出來的。」

  月魂寞然許久,輕輕地道:「小飛,你還真是殘酷呢。」

  「也許這正是你魂器蛻變的機遇呢?」我想起公子櫻,默默地道,「蛻變本來就是殘酷的。月魂,你也要有面對殘酷的信念啊。」

  我和月魂同時望向遠處的村舍,有白髮的老翁正冒雨修葺屋頂,一個小貓妖背著茅草堆,嬉笑著跳上屋頂,老翁親昵地抹掉貓妖臉上的泥水。

  「如果你能成為魔主,」月魂望著一人一妖彎著腰,把厚軟的茅草一點點鋪滿屋頂,認真地道,「那就是我對魔主的期望。因為對大多數平凡的生命來說,信念太遙遠,它們只是需要一個簡單而快樂的洞。無論你還是楚度,在你們成為魔主的路上,會打破很多人的洞。所以在將來,你們都要,也必須為他們修補。」

  我沉默良久,貓妖和老翁相視的笑容飛速遠逝,淹沒在大雨中。雨水愈發幽黑,像黏稠腥氣的黑泥漿,至今下個不停,低窪處已被暴漲的江水填滿。

  這是極其可怖的天兆,我預感到暴雨會延續很久。

  再往前行,村落漸漸稀少,臨近沉仙壑,已經人跡荒蕪。這一帶是紅塵天罕見的險峻地勢,江水從狹窄的峽谷間呼嘯沖過,四面高崖絕壁,刺天蔽空,其上古樹老林,陰晦森森,隱隱傳出野獸暴躁不耐的嚎吼。沉仙壑便臥於這片惡峰險巒深處,遠遠望去,只見污垢煙氣沉沉,一道道青黑色的毒光從深不可測的壑底噴薄而出。

  此地位於錦煙城與瀾滄江的中段,以我的速度,大約三日即可抵達瀾滄江東岸。我飛落下來,仔細探察完周圍的地勢,將空空玄給我的一堆寶貝沿途佈置妥當,然後躍上一處高絕崖頂,在藤蘿纏繞密佈的巨石下坐定,耐心等候公子櫻的到來。

  弦線以我為中心,向天空輻射而去,遍佈數裡範圍,隨時監視空中的一切動向。在我攤開的掌心上,平躺著一隻滴溜溜轉動的奇異眼睛。我輕輕劃破手心,鮮血滲入奇眼,眼睛眨了眨,隨即從明澈的瞳孔內呈現出沉仙壑周圍的一幕幕景象。方圓百里之內,哪怕是一隻飛過的蚊子也會被它捕捉到。

  我掏出一把藥材塞入嘴裡,生之胎醴仍舊在修補內腑傷勢。雖然絞殺還未蘇醒,但我此時已不在乎暴露身份,決心施出所有法術底牌,和公子櫻全力較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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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52:57 |只看該作者
  兩日後,公子櫻的身影出現在奇眼中。

  我冷靜地望著他不斷飛近,身如磐石,紋絲不動,一直目送著他飛過頭頂上空,漸漸遠離。

  半個時辰後,公子櫻又飛了回來。

  我心知這是空空玄的法寶——鬼打牆在起作用。鬼打牆是一種暫時扭曲空間的寶物,能使人迷失方向而不自知。公子櫻看似往前直飛,其實只是在繞圈子。

  但鬼打牆對知微高手顯然不夠用,公子櫻很快發現了不妥,不再盲目前行,身形停滯在半空,目光明銳四掃。

  「不知哪位朋友盛情相邀,還請現身一見。」公子櫻落在一處峰頭,清朗的語聲覆蓋了沉仙壑的每一處角落。

  我不動聲色,冷眼旁觀。

  碧綠的刀光從公子櫻手中綻放,無數光點向四周迸射,猶如活物般鑽向山林。片刻後,公子櫻的目光忽然投向東南方一處危壁,一點黛眉刀倏然斬出。

  螭槍化作一道赤紅的烈焰噴薄而出,在空中截住了刀光。我大笑著躍向半空,螭槍拖曳著流光回到我的手中。

  槍尖一抖,我遙遙指向公子櫻:「小白臉,別來無恙?」

  「林龍?」公子櫻微微蹙眉,一點黛眉刀化作碧芒旋繞身遭,與暴烈如火的槍勢對峙,「你是林飛?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搖搖頭,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改個名字玩玩角色扮演,你不會介意吧?」我渾身肌肉骨骼聳動,變回自己的模樣。

  「回去吧。」公子櫻凝視了我一陣,忽而長歎,「我不想追究你為何要對我動手,也不想和你動手。」

  我淡淡地道:「回哪裡去?」

  公子櫻默然了一會,道:「檸真很為你擔心。若不是我把她強關在碧落賦,她會不顧一切沖出來找你的。你也清楚,現在外面有多危險。」

  他落寞地笑了笑:「這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對我發脾氣。」

  我對他搖搖頭,艱難地道:「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檸真待在碧落賦,對誰都好。」

  公子櫻眼神轉冷:「這就是你要對檸真說的話?」

  「該說的,在我遠赴鯤鵬山之前,我都已經對她說了。」我冷冷地對他道,「何況你真的希望我回去找檸真嗎?你真的希望嗎?」

  公子櫻握著刀的手驟然抓緊,青筋綻暴,指甲刮過刀柄的聲音輕微又刺耳。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下意識地避開我的目光,又迎上來,「檸真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照顧她,從未讓她受過一點委屈。她就像我的,我的……妹妹。」

  公子櫻沉默了一會,手慢慢鬆開刀柄,面部沒有絲毫表情,聲音麻木得像無調呻吟的琴弦:「我會盡力滿足她的願望,包括她……想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去碧落賦,我可以保證,北境絕對沒有人能夠動你,哪怕是楚度。」

  說完這些話,他目光渙散,仿佛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軀殼。

  赤芒一閃,我縱身撲上,抓住對方心神不寧的機會,槍尖直刺公子櫻咽喉。

  「林飛,先讓我好好過把癮,別動其它的招!」螭興奮地大吼。

  一點黛眉刀倏然跳出,準確截住螭槍,濺起一蓬光彩奪目的碧光赤焰。

  「這算施捨麼?你來保護我?哈哈!」我冷笑著一抽槍身,幻出重重赤影,向公子櫻罩去,「今天的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捨,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隨便動的!」

  一點黛眉刀於漫天槍影中找到螭槍,刀光一卷,絞住螭槍飛速旋轉,刀的清鳴和螭的咆哮糾纏不絕。

  「林飛,我良言相勸,你為何不知好歹?」公子櫻反手一刀,將我連人帶槍猛地拍遠。

  「收起你那套自以為是的情聖嘴臉吧,老子只覺得可笑!」我一邊倒退,一邊左臂撩過後背,將螭槍從腰側向前甩出。這是螭槍某任主人的殺著——吞雲吐焰。

  螭槍化作一點光焰,以驚人的速度沖向公子櫻。看似槍走直線,實際波浪般地跳躍前進,令人無從捉摸。

  「檸真在你心裡到底算什麼?你有大把的時間在外面好勇鬥狠,就沒有時間去看一看她?」公子櫻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揮刀虛斬數下,身前的空間層層錯開,螭槍仿佛陷入一個個彎曲迂回的迷宮,始終無法逼近公子櫻。

  「長痛不如短痛,拖泥帶水有什麼用?想要就去拿,你畏畏縮縮地在怕什麼?不敢說嗎?」我腰腹一挺,倒退的身子倏然前彈,探臂抓住槍尾,發力橫掃,翻滾的氣浪震得錯疊的空間不斷抖動滲裂。槍身霎時化掃為撩,從裂開的空隙中鑽出,毒蛇般刺向公子櫻。

  「叮!」一點黛眉刀猶如嵌入毒蛇七寸的釘子,及時切中槍身力道最弱的一點,螭槍軟軟垂下,被透入的刀勁打得向下墜落。我心念一動,螭槍倒飛而回,在身前灑出一片絢麗光幕。

  「我不敢說什麼?」公子櫻臉色微變,一點黛眉刀劈碎光幕,凜冽的刀勢遙遙將我鎖住。

  「說你喜歡她,說你愛甘檸真!說出來有那麼難嗎?你到底在怕什麼?」我厲吼著撲上,強行掙出刀勢,螭槍發出一連串怒潮般的攻勢。

  公子櫻顯然心神大亂,刀光左支右擋,竟然被我逼得不斷後退。

  「我不會再見她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被認定魔主的我沒有退路,身為妖怪的鳩丹媚沒有退路,門派毀滅的海姬也沒有退路。可是甘檸真不一樣啊!」我像是要把心中的鬱結盡數發洩,不斷怒吼,千萬點槍尖顫動,倏然萬流歸海,彙聚成一道灼烈燃燒的驚虹,狠狠擊上一點黛眉刀。

  「嗆!」槍尖刀鋒互抵,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聲。

  我和公子櫻四目死死對視,翻騰湧動的氣浪掀得我們長髮向後激揚,衣衫獵獵響動。

  對峙許久,我們都沒有動,整個世界的暴雨也不能撕開窒息般的沉默。

  又過了很久,公子櫻的嘴唇微微抖索。

  「我,我喜歡檸真。」他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宇傳來,「可那是不行的。你明不明白,那是不行的。這個世上,除了她死去的娘親,只有你,只有你可以讓她笑得最好。」

  「我也會讓她哭得最痛!」我氣貫螭槍,槍尖猛烈滑過刀尖,光焰迸濺,烈焰熊熊的槍身和刀鋒砰然交錯,我和公子櫻倏地貼近,兩人的面孔相距不過一尺。

  掙扎不過一尺,痛苦不過一尺,愛恨不過一尺。

  整個世界的暴雨在這一刻打落下來,不過一尺。我可以清晰看見,公子櫻淒涼如墳的眼睛,埋在墳下的悲傷深得望不到底。

  這個世上,總會有一個人,讓你笑得最好,哭得最痛。

  雨水從我的眼裡無聲滑落。

  槍身猛然震開刀身,又再次交擊,光芒在彼此的瞳孔中閃耀。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要的,她給不了。」我嘶聲回答。

  「她能給你的,我卻要不到。」公子櫻笑了,笑得就像在哭,一點黛眉刀一寸寸將螭槍推開,薄銳的刀光逼近我的脖頸,照寒了頸上的毛髮。

  「至少你能給她的比我多。你比我,更好。」槍身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刀氣,我艱難地向後一寸寸退去,心痛如刀絞。

  檸真努力伸過來的手,我只能一步步後退,直到另一隻手將它握住。

  這是我的選擇。

  刀絞過的心會更堅硬,即便來日戰死,我也會顏帶笑容,心中無憾。

  「所以,該回碧落賦的人是你。你他媽的和吉祥天鬥個屁啊?我搞不懂,你為什麼要摻合魔剎天這趟混水?」我槍勢陡變,槍尾突兀翹起,順著刀勢反敲公子櫻頭頂。

  「你他媽的懂個屁啊!」公子櫻狂吼揮刀,衣鬢淩亂。這一刻,他不再是豐神絕秀、溫文爾雅的貴公子,而是一頭鬃毛倒豎的瘋狂雄獅。

  「北境壞了!一旦破滅成空,除了知微或能逃過,其他人都要死!所有的生命都會滅絕,天地會在空滅的時候吸取所有的生命力,開始下一輪重生!」公子櫻一刀將我劈飛,身形疾閃而至,刀光掀起無窮碧濤,化作咆哮暴漲的海嘯卷向我。

  「檸真也會死,她會死啊!你他媽的只想自己,有沒有為她想過?我必須找到自在天,哪怕清虛天全死光了,我也必須在北境破滅前找到自在天!」他一刀接一刀,斬得我踉蹌後退,內腑震盪不休。

  「所以你就和楚度聯手?你替他領兵,而他去了吉祥天,去找那個八字沒有一撇的自在天?」我噴出一股血沫,被刀氣震得遠遠拋飛,沿著山勢一路向下跌滾。

  公子櫻神色一厲:「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他佇立峰頂,冷冷地俯視著我,表情越來越難看。

  「是你!」一點黛眉刀劇烈顫動,映得公子櫻雙眼猶如碧幽幽的鬼火燃燒。

  「原來是你。」

  「就算我說不是,你也不會相信。我還是爽快點承認好了。」

  螭槍在頭頂掄出一個個流暢的圓,將刀氣的餘波順著圓甩出去,在我四周炸開一道道氣浪。「是我,當然是我。不過也離不開夜流冰的幫忙,入夢畢竟是他的天賦。」

  「想必你早就盯上了他。」公子櫻眼角輕輕抽搐,仿佛碧綠的火光迸濺出來。

  「你不用擺出這麼誇張的表情。」我腳後跟抵住一塊凸起的岩石,穩住身形,毫無退縮地迎上公子櫻的目光,「其實魔剎天的妖王心裡都清楚,誰才是真正的魔主。他們做一些兩邊討好的事再正常不過了。」

  「何須耍弄這種挑唆離間的小花招?龍眼雀或許會和你暗中勾結,阿凡提、碧潮戈或許也會,但夜流冰絕無背叛楚度的可能。」公子櫻緩緩搖頭,眼神的厲焰越燒越烈,聲音卻越來越冷,像隨時會凍裂開,「對夜流冰而言,楚度是他最完美的夢。而你只是一個醜陋的真相。」

  「其實我倒覺得,夢比真相更醜陋。因為它連自己都要欺騙。遇上楚度,是夜流冰最大的不幸。」我的心緒漸漸冷靜下來。今次幾番交手,公子櫻不再像過去般全力壓上,他在儘量避免硬拼,他的傷勢不能再加重了,否則北上瀾滄只會遭敵所趁。

  但眼下又有不同,身為魂器的秘密被我窺破,難保他會不惜一切將我斬殺。

  激怒公子櫻雖然能擾亂心神,令圓滿的道境出現缺隙,但同樣會令對方生出不死不休的瘋狂,大違我拖延戰術的本意。

  我必須忽軟忽硬,掌握其中分寸,甚至要說幾句好話緩和一下局勢。

  公子櫻從崖頂一步步走下來:「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也知道了。」我螭槍上挑,槍尖跟隨著他不斷移動,「不過你大可以放寬心,不該說的,我不會跟吉祥天多嘴。這是因為檸真,你我都是要為檸真考慮的。」我的目光移到一點黛眉刀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刀光猛地波動了一下,驚怖的殺氣霎時絞碎了兩側林木,碎葉像鋒利的刀片把雨幕割成了一截截。

  雙方仿佛一下子遠隔了無數重透明的簾子,連公子櫻臉上扭曲的神情都變得有些恍惚。

  「你想怎樣?」公子櫻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困在密雲裡的悶雷,煩躁不安地滾動。他的衣衫業已濕透,濕漉漉的發束黏貼在額頭上,水珠不停地往下滴淌。

  「你可以和楚度合作,當然也可以和我合作。只要你回歸碧落賦,撤走清虛天的人,讓吉祥天和魔剎天拼個你死我活。你便可從容收拾殘局,我們再聯手對付吉祥天。」

  「你和我就想對付吉祥天,你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公子櫻發出刺耳的冷笑,沿途的岩石隨著笑聲塊塊崩裂,「吉祥天司職天地平衡,掌控眾生興衰,它就是天道的一角,那是個真正的龐然大物,誰也不清楚這麼多年吉祥天究竟隱藏了多少實力,埋了多少後手。」

  我心中一動:「楚度潛入吉祥天,一來是為了查找自在天的線索,二來是想摸清吉祥天的底牌?」

  公子櫻微微頷首:「吉祥天重兵布陳紅塵天,給了我們最好的機會。」

  我沉聲道:「有一點我不明白,天刑和梵摩豈會甘心被天道束縛?如果自在天真和吉祥天有關,他們難道不會近水樓臺先得月?」

  公子櫻哼道:「你想一想天刑、梵摩的法術路子便會清楚,他們走的都是代天掌控的道。一旦功成,化身為北境法則,成為天道運轉的一部分,自在天對他們有害無益。」

  我沉吟道:「只要北境維持平衡,他們的道便能不斷進步,若能轉化成天道的一部分,即使天地破滅,也能隨著北境重生,成為永生不滅的存在。」

  「道不同,決定了我們和吉祥天絕無和平妥協的可能。你以為我們只是和天刑他們交鋒?我們是在和天道交鋒,和捆綁所有生靈的枷鎖交鋒!」公子櫻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我,「你這個魔主,只不過是天道加在楚度脖子上的一根繩索罷了。你存在,是因為楚度存在。」

  「這不可能!」我耳朵嗡地一聲,仿佛被霹靂打懵了,失態地吼起來,「不可能!你弄反了!沙羅鐵樹為魔主盛開,因為我存在,所以楚度存在!」

  公子櫻發出近似憐憫的歎息:「短短數年,你實力突飛猛進,走完了別人數千年也走不到的路,你不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嗎?北境有的是雄心勃勃、意志堅定、天賦出眾的人、妖,可又有幾個能走到你這一步?沒有天意的垂青,你和他們的結局不會有什麼不同。」

  我的心陡然一顫,龍蝶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逝。但這讓我更驚駭,更憤怒,更不甘!

  一絲難以平息的惡念竄上我的心頭。

  神識突然動盪,仿佛掀起呼嘯的龍捲風暴,一頭七情怪物露出模模糊糊的輪廓,與我的咆哮聲隱隱相合。

  「我不信,我不信!老子的實力是拿命一次次拼回來的,不是什麼狗屁老天施捨的!我不信!我不信!魔主的存在只是為了沙羅鐵樹,你弄反了,你故意動搖我的道心!」

  我瘋狂地揮舞螭槍,赤紅的光焰怒吼著向四周激射,草木陷入了熊熊火海:「你們要我為龍蝶而存在,要我為楚度而存在,要我為檸真而存在!這不公平,不公平!」

  吶喊聲像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在雨幕中橫衝直撞。

  「沒什麼公不公平,我只會選擇和楚度合作。」公子櫻斷然道,「你大概不知道,你的魔主身份曝光,反倒令楚度心結盡去,打破了停滯不前的瓶頸。如今的楚度,已經不是當日鯤鵬山上的楚度了。」

  我死死地抓緊螭槍,木然而立,滂沛雨水無情地把全身澆透,水線像一條條冰涼刺骨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神識內的龍捲風暴愈刮愈猛,七情怪的面目越來越清晰,心中的惡念越來越強烈。

  我只看到公子櫻不停地對我搖頭:「楚度很可能踏上了知微的巔峰,成為北境無數年來真正的第一。他是唯一可能擊敗吉祥天,闖出這個天地的人。」

  「轟!」「惡」躍出神識,實質化成一道直沖天穹的龍捲風暴,將一片接一片的山石、草木、雨水卷起,紛紛碾成粉末。

  「收起你這一套吧,說穿了,你不過是件欺軟怕硬的魂器!」

  「可我是我!就算生靈死絕,北境破滅,我只是我!」

  「無論楚度多強,我也要將他擊倒。如果要打破這個天,這個人也只能是我!」

  「我只想為自己而存在!」

  「哪怕犧牲一切!」

  生死螺旋胎醴在體內瘋狂流轉,弦線沿四方輻射,「惡」的龍捲風暴繞著我的身軀,咆哮著盤旋而上。

  「哪怕犧牲一切!」我慢慢舉起螭槍,冷冷指向公子櫻。

  「你真是冥頑不靈!」公子櫻憤怒的語聲回蕩在群山間。

  「冥頑不靈的是你和楚度,是你們讓北境變『壞』,是你們讓生靈塗炭,你們親手破壞這一切,又把自己的破壞吹噓成拯救,把別人的拯救指控成破壞,還要美其名為『道』,我看是強盜的『盜』才對!」我猛然一抖螭槍,槍尖鎖定公子櫻的一瞬間,「惡」裹挾著我,撲至公子櫻跟前,速度快得無以復加。

  「你只是在為自己的私欲找藉口。」碧光自公子櫻胸前綻開,一點黛眉刀仿佛早就等候在那兒,精准無誤地劈中槍尖。

  「因為你們連藉口都不用找嗎?」

  「當!」螭槍向旁蕩開,刀光正欲從中切入,龍捲風暴帶著我「呼啦」一轉,打著旋繞至公子櫻側後方,吐出螭槍的一點豔芒。

  公子櫻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步伐飄忽前移,一點黛眉刀向後撩出。「滋滋」,槍尖滑著刀鋒而過,濺起一連串耀眼的火星。刀鋒在摩擦中陡然生出幾十股向前向後、或拉或推、銳鈍各異的刀氣,令螭槍一陣亂晃,幾乎失控。

  一點黛眉刀趁勢擺脫螭槍,直挑上來。我不改前撲之勢,弦線生出弦象迎擊,神識內「哀」、「喜」、「懼」、「欲」齊齊躍出,融入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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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53:06 |只看該作者
  電火交轟,雨漲霧漫,昏暗混沌與炫耀光芒交替攀升,四周一陣亮一陣黑,空氣時而傳出撕裂般的刺耳尖嘯,時而發出震耳欲聾的霹靂巨響,弦象竟然演繹出天地末日般的可怖天象!

  「砰!」公子櫻連人帶刀被弦象轟飛出去,翠綠的刀浪將他層層裹住,在空中不斷變幻方位,猶如怒海中跌宕翻滾的一葉孤舟。

  這是我第一次將諸多七情怪融入弦象,異變的威力徹底超出想像。情欲之道的力量像沸滾的血液,在一根根血管般的弦線內洶湧奔騰。弦線不停膨脹,瘋狂振盪,仿佛隨時會炸開。我忽然福至心靈,將最後的「惡」也融入弦象。

  「轟隆」巨震,地動山搖,弦線不堪重負般炸開,弦象猶如絢爛煙花紛呈激射,一個難以言喻的神秘「天地」出現在我眼前,緩慢而清晰地破滅。

  這不是我所在的北境天地,甚至不是任何一個真實存在的宇宙天地,但它又是確確實實的天地,可視,可聞,可觸,可感。

  我震撼地佇立其中,任由四周破變。

  天空正在燃燒,火光通紅似血,一片片裂紋在吞吐的火焰中捲曲、剝離,像一幅幅燒焦的幕布落下來,露出背後深不可測的虛淵。

  大地龜裂,被無邊無際的黑色洪水淹沒,洪水澎湃漲高,不斷縮短和天空的距離。一縷縷陰晦的濃霧從裂壑裡飄出,到處彌漫,像一個個絕望哭嚎的遊蕩鬼魂。

  天和地之間,充斥著風的咆哮,震耳欲聾,無孔不入。一道道雄壯的風柱貫天穿地,像鎖鏈旋轉攪動,空間扭曲成一塊塊破碎的鏡面,折射出無數條閃耀著藍光的電蟒,恣意狂舞,鑽進風暴深處的漩渦又呼嘯著沖出。

  在這天地崩毀的浩劫中,我顯得如此渺小,但在這生靈滅絕的浩劫中,我又是如此獨一無二。

  這是我啊!

  情欲之道佇立于天道,以人的體驗,去體驗超越人的存在。

  這才是我啊!

  七情六欲是一座連接的橋樑,從凡俗的我跨越向另一個本源的我!

  這才是我要找的「我」啊!一種無法言語的感動洪水般沖刷而過,我像初生的嬰兒般自然蜷曲身軀,環抱而臥,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天空的火光在身側投下了陰影,我扭頭望去,陰影裡閃動著龍蝶的身影。同樣的淚流滿面,同樣的淚中含笑。

  原來我們的臉,是那麼相像。

  沒有過往的忌憚,沒有糾結的敵意,我們久久相視,默契於心。

  「不那麼重要了吧?」龍蝶嘶啞的聲音對我說。

  我對他大笑著搖頭,他也發出縱情的狂笑。

  「不那麼重要了吧?」我問龍蝶,四周的天地在我們眼中不斷坍塌收縮,越縮越小,我們像一座奮力掙扎的孤島。

  「無論是誰。」他狂笑著向我伸出色彩斑斕的利爪。

  「一定是我。」我伸手握住。

  相握的手爪合成了一個點。

  這個點是你死我活的爭鬥,也是相知相惜的守護。我們從分裂的我而來,為了一個更高的我而去。

  前世的恩怨隨天地崩滅消散,留下的是今生的信念。

  為了這樣的信念,他離開了丁香愁,我放棄了甘檸真。

  因為這個信念是一個點,也是一個圓。我們都深信,有一天新的我會回到最初的那個點上,重新領略失去的一切。

  無論誰吞噬了誰,我們都將有全新的點。

  天穹炸落,大地粉碎,天地漸漸彌合成一個點。

  我望著龍蝶慢慢消逝,心知這場戰鬥將會比以往更激烈,更兇險,更難以逃避。

  因為信念正將我們漸漸合一。

  但我無所畏懼。

  「轟!」天地破滅的最終一刻,心變得澄澈無瑕,再無雜質。

  公子櫻帶給我的些許負面情緒,也隨著這個「天地」一起滅亡。我忽然生出明悟,當我徹悟情欲之道時,這個神秘的「天地」將以某種離奇的方式,破空新生。

  風雨飄搖,沉仙壑的熟悉景物出現在視野中,剛才的感受只是一瞬間。

  公子櫻在半空中堪堪穩住身形,滿臉震驚地望著我。

  四周弦象翻騰激蕩,炸裂的弦線重新生出,鋪天蓋地,四散輻射。

  新生的弦線比過去更靈妙,更精微,更能感知出萬物律動。

  整個天地仿佛和弦線一起呼吸。

  我伸出手臂,筆直指向天空。

  知微離我不過一根手指的距離。

  「它想什麼,並不重要。」我指著天,對公子櫻一字一頓地道。

  「重要的是我怎麼想。」我堅定不移的聲音回蕩在沉仙壑,身形倏然撲上,螭槍在漫天弦象中噴薄射出。

  「轟轟轟!」電、火、風、霧、雨圍著公子櫻狂轟濫炸,螭槍神出鬼沒,從重重弦象中疾射狂舞。

  一點黛眉刀化作滔天碧浪,與我展開寸步不讓的對攻。

  刀槍不斷交擊,光焰噴濺,翻滾的氣浪發出千奇百怪的異響。

  「你真的愛檸真嗎?為何如此執迷不悟?」激戰中,公子櫻一刀將我劈飛。

  「我愛檸真。」我吐著血撲上,螭槍挑開刀鋒,「好好讀一讀這四個字吧。先有我,再有愛,沒了自己又哪來的愛呢?」

  「你太自私了!」公子櫻厲吼著將我再次劈飛。

  「這不是你想的那種自私!」弦象轟開刀光,轟散了追襲而來的層層刀氣。

  公子櫻的刀越來越快,光芒越來越烈:「你和楚度作對,等於親手毀滅檸真活下來的希望!」

  我揮槍步步後退,咬牙苦撐:「把活下來的希望交給別人,才是真正的毀滅!」

  「難道交給你嗎?」

  「為什麼一定要給呢?希望難道不是自己去拿的嗎?」

  「砰!」刀槍忽然呈十字形相互交纏,震盪傳出的勁氣令我身軀狂抖。

  公子櫻的語聲仿佛刀鋒刺穿耳膜:「憑你能拿到嗎?你可以打破北境天地,找到通往自在天的路嗎?」

  「為什麼一定要是通往自在天的路?你有自己的路嗎?」

  「誰都知道那是打破命運的路!」

  「可我只走自己想走的路!」弦象風暴在刀槍之間炸開,我倏然貼近公子櫻,雙拳蓄滿生死螺旋胎醴,狠狠擊向公子櫻胸膛。與此同時,一點黛眉刀斬飛螭槍,劈上我的肩膀。

  公子櫻手掌玄妙晃動,封住一拳,卻被另一拳結結實實地砸中胸肋。

  「啪嗒!」公子櫻口中噴血,肋骨塌裂,生死螺旋胎醴像毒龍般沖入他的內腑。

  我也被一點黛眉刀劈斷肩胛骨,血如泉湧,幾乎要伏地跪倒。

  公子櫻的身軀忽然化作碧光閃爍的刀形,將黑色的死胎醴不斷逼出刀光:「你的路,就是要被天道當成一枚棋子?」

  我吐出嘴裡的血沫,生死螺旋胎醴頑強抵抗著侵入體內的刀氣:「打你一下,我傷得更重,那麼是誰在打誰呢?可老子還不是在繼續打你嗎?終點之前,誰也不知道誰才能走對。所以棋子也好,繩索也罷,那只不過代表了起點,而不是終點。」

  刀光一閃而過,以沛莫能禦之勢插入我的小腹,我的弦象也在同時轟中公子櫻肩頭。

  雙方一觸即分,踉蹌後退。

  呼嘯的風雨將我們暫時分隔開,我急促喘息著,斜靠在山壁上。

  公子櫻冷冷地望著我:「你只是剛離開起點,楚度已快到終點了。收手吧,你根本不是楚度的對手,所謂的反抗只是一枚棋子的笑話。」

  我捂住小腹的傷口,狂笑道:「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

  「過去我想擊倒楚度,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但今時今日,此時此刻,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想要擊倒楚度,和天道無關和魔主無關,和碧大哥無關和知音大叔無關,和雪恥無關和復仇更無關!

  擊倒他,就是想擊倒他。你聽見了嗎?你聽見我的心臟跳動,血液在每一條血管裡洶湧奔騰的聲音了嗎?這不是北境的聲音,這是我的聲音。

  擊倒他,他越是強就越是想擊倒他,因為這是我成長必須跨過的障礙,因為這是我渴望超越的體驗,因為這是我的欲望!屬於我自己的欲望!」

  血沫從我喉中狂噴而出:「擊倒楚度是忠於天地,還是背叛天地,統統和我無關。」

  「你聽見了嗎?」

  「我的本心已經做出了選擇!」

  「那就是對自我的忠誠!」

  「你失控了。」公子櫻的臉孔隨著跳躍的刀光忽明忽暗,「對楚度的仇恨已經讓你徹底迷失,被那頭域外煞魔誘惑了心性。」

  「是你迷失在了對檸真的情愛裡,失去了自我。」我艱難地搖搖頭,內腑痛如刀絞,氣息亂竄,初步癒合的傷口早已撕裂。

  即便融合了七情與弦線,硬碰硬我仍然不是公子櫻的對手。但對自身的明悟,讓我在氣勢上與他分庭抗禮,寸步不讓。

  這是道心提升的結果,哪怕再強的敵手也只能令我身體受創,而無法動搖我的精神層面。

  公子櫻緩緩地道:「你這麼做,對得起檸真麼?」

  「人難道只是情愛的依附品嗎?」

  「沒有了情愛還能稱為人嗎?」

  「你聽過山谷裡的回聲嗎?真正發出聲音的不是回聲,而是你自己。」

  「可自己發出的聲音能留多久呢?誰可以聽見呢?山谷的回聲更廣,更遠,更長,稍縱即逝的聲音才有了意義。」

  「只要自己聽見,就是意義。既然我發出了聲音,就一定是最廣、最遠、最長的聲音,哪怕別人都聽不見。」我冷笑著道,「你還是擺脫不了魂器的本性。不願將自己交給人類擺佈,偏偏又對人類生出依賴。所以我比你強!哪怕你高居知微,刀法絕倫,可我真的比你強!」

  「強不強,不是用嘴說出來的。」公子櫻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漸漸平靜,「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的道心堅定不移,想必也有時刻殉道的覺悟。」

  「生死對我不過是一次體驗,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你殺了我,還有餘力去瀾滄作戰嗎?天刑的劍同樣會要你的命,你不為檸真著想一下嗎?」我不露聲色地道,試圖以言語減弱對方的殺意。如果公子櫻徹底放棄瀾滄戰役,不惜一切對付我,我必然凶多吉少。

  「殺了你,檸真會傷心。不殺你,你會讓檸真更傷心。」公子櫻蒼白的手指輕輕撫過一點黛眉刀纖細的刀鋒,隨著他若有若無的歎息聲,閃爍不定的刀光凝聚如眉。

  風雨仿佛漸漸洗去了公子櫻身上的塵世煙火氣,連一點黛眉刀的殺氣也消失無影。風姿流麗,神采清皎,他儼然是從九天而來,飄落凡塵的仙人。

  一絲極度兇險的預兆浮出心頭,不做任何僥倖的幻想,我雙足一彈,抽身飛逃。一元弦線在身前轟出電火雨霧風的最強弦象,隨著我一路飛退的路線,布下一重重銅牆鐵壁。

  光看苗頭,我便知公子櫻接下來的一擊必然是石破天驚,莫可抵擋。我心知肚明,公子櫻顯然是要不顧傷勢,全力將我擊殺了。

  知微高手壓箱底的絕招,絕對不是我現在可以接下的。見好就收,避實就虛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我以瘋狂的速度向沉仙壑深處逃竄,兩旁林木急速倒退,霎時和公子櫻拉開數裡的距離。

  「一——點——黛——眉——淺——」公子櫻淡而疏離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我頸後汗毛不自覺地豎起,仿佛刀鋒架在了脖子上,已被公子櫻的意念牢牢鎖定。

  身在半空,我施展魅武身法,一刻不停地變換位置,試圖掙脫氣機相鎖的不利局面。同時我借助五識妖術,雙耳化眼向後望去。

  公子櫻屹立不動,仿佛對我的遁逃毫不在意。一點黛眉刀忽隱忽現,忽快忽慢地在他掌心旋照,猶如在無數個宇和宙中來回穿越。

  強烈的危機感籠罩全身,公子櫻蓄勢待發、毫無保留的這一刀,絕對可以收拾我的小命。我一邊加速飛逃,一邊摸出了空空玄所贈的幾件寶貝。本想留著它們,以後和楚度搏殺時用來保命,但現在不得不用了。

  一座座險峻山頭猶如無盡波浪,從我腳下湧過,前方一道道青黑色的毒光從壑底噴出,直插雲霄深處。

  「兩——處——相——思——深——」公子櫻長聲吟道,一道彎彎的碧色虹橋從他掌中躍出,跨向天穹,倏然下落。

  重重弦象呼嘯封擋,悉數撲空。碧虹在層層疊疊的空間中跨躍,巧妙避開弦象,落下的方向恰好對準了我。

  無論我如何左閃右跳,如何拉遠距離,碧虹彎曲的軌跡始終不變。但詭異的是,虹落的方向永遠跟隨著我,如同濃得化不開的相思,跨越千山萬水,時光流年,將兩個分隔的靈魂緊緊連接。

  這是穿宇破宙的一刀,又是無上的魂魄相鎖精神妙法,根本避無可避,逃也難逃。

  呼吸之間,清瑩明澈的翠虹向我兜頭落下。

  我狂吼一聲,螭槍噴射迎上,同時抖手打出一物,身形向沉仙壑壑底直墜。

  不出我的意料,螭槍甫和翠虹接觸,即被遠遠擊飛,刀氣透過槍身震得我鮮血狂噴。碧虹繼續下落時,我上方倏然化出一座流輝耀彩的九曲橋。

  此寶名為九轉迷橋,任何攻擊都會隨著橋身曲折九轉,消弱勁勢,改變方向,是空空玄給我的保命之物。然而碧虹貫穿而入,九曲橋一路崩塌,灰飛煙滅,雖然消耗了幾分刀氣,卻無法改變碧虹直追我的勢頭。

  螭槍劃過一道火光,再次射向碧虹,我捏碎了手中另一件寶物。雲籠霧罩的壑底猛然化成一張碩大無朋的巨嘴,一道道毒光凝成森森獠牙,將碧虹一口吞入。

  「轟隆隆!」巨嘴劇烈震動,忽鼓忽陷。幾息過後,一縷碧光透射而出,一彎清豔絕俗的碧虹破開黑沉沉的巨嘴,螭槍打著旋被彈開,整座沉仙壑轟然炸裂,亂石污泥崩飛,毒光草木破滅,方圓十裡變成一個光禿禿的盆地。

  「卷地生浪!」我厲吼著再打出一件寶貝,大地裂開一個口子,將我拉入,隨即又封閉起來。堅硬的岩石泥層猶如驚濤駭浪,一邊將我推向大地深處,一邊交錯湧起,阻擋碧虹下落之勢。

  碧虹不依不饒,破開地面,直追而下,石泥巨浪猶如豆腐一般被犀利穿透。

  「砰!」我從另一處沖出地面,飛向高空,螭槍甩手回射,與碧虹猛烈相擊。

  螭劇烈顫抖,發出負傷般的淒厲吼叫,逃回神識,額角裂開細密的傷紋。心神牽動之下,我內腑激蕩,大口吐血,雙拳不要命般地轟出弦象。

  碧虹霎時斬開弦象,清麗的刀光席捲而至,雙方之間再也沒有絲毫阻礙。

  生死懸于一發,我並無驚惶失措,萬念俱灰,反而心靈澄澈,道境通透。

  這是無數次生死搏殺換來的冷靜,也是精神層面上的知微之境。

  一個神秘的交點出現在虛空中。

  我跨步而入,碧虹在後背卷起一片血肉,擦著交點而過,悠然落空,將地面擊穿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終於躲過了這一刀!下一刻,我從交點彈出,向遠處飛逃。

  「共識交點!」公子櫻震驚的語聲從後方遙遙傳來。

  「你和楚度要破滅北境,就是阻擋了晏采子的道,等著他來收拾你吧!」我狂笑著一邊吐血,一邊發動早已準備的佈置。剎那間,地動山搖,漫山遍野的草木化作一個個綠眼褐發的妖靈,叫囂著向公子櫻撲去。一座座山峰也變成咆哮的巨人,頂天立地,邁著沉重的步子,擋住了公子櫻追襲我的路線。

  這是空空玄號稱能拖死公子櫻的最強底牌。二十四個時辰之內,沿途草木山巒都會生出靈智,阻擊公子櫻。時效過後,這些草木山峰則會徹底毀滅。

  幾十息過後,我徹底甩掉了公子櫻,逃入下方的一處山林。

  找了一個樹洞,我迫不及待地鑽了進去,渾身早已癱軟如泥,法力幾近耗空。

  我笑著咳出大股的血沫,以公子櫻現在的狀態,想要與天刑抗衡只是個笑話,瀾滄戰役魔剎天必敗無疑。接下來,該考慮如何對付孤身在外的楚度了。

  生胎醴在內腑流轉,全力治療傷勢。我腦中開始醞釀主意,說服晏采子出手,才是決定勝負的最關鍵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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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53: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魂器的光

  五天之後,我啟程前往瀾滄江。

  儘管是白天,天空一片鉛灰色,昏暗得像要垂落下來。暴雨仍未停止,也不見減弱的勢頭。大地籠罩在讓人喘不過氣的厚重雨網裡,低凹處大量積水,多出了一個個發亮的水潭湖泊。

  浣花江水一直在暴漲,已經漫及江岸,有向兩邊荒野氾濫的趨勢,泡在水中的草木發出腐敗的氣味。

  北境在一點點變「壞」。我駕著吹氣風,細細體會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天地變化。越是接近知微,這種體會就越清晰。

  無論是成、住、壞、空,只要天地在變化,都能帶給我一絲術法上的感悟。加速變壞的北境,就連虛空的律動也和過去不同,似乎和殺機盈然的魅武更為相合。

  一路上,我不急不慢,意態悠然,不僅從容感悟道法,捕捉天地律動,甚至還有點閒情欣賞途中風光,摘點新奇的瓜果嘗嘗味道,和前些天大不相同。

  拖延公子櫻的目的算是圓滿完成,我也沒必要心急火燎地趕去瀾滄江了,反正勝負已然分曉。再說多我一個也不多,在這種大規模的軍事戰役中,除非邁入知微,否則個人武力的作用極其有限。

  因此這次養傷,我沒再急於求成,安分地守在樹洞裡耐心調息。在生胎醴和大量珍稀藥草的助力下,全身傷勢徹底痊癒,連往日一些細微的暗傷也悉數療合。

  「你想辦法去一次靈寶天吧,我要那裡的火澤膏治傷。」螭捂著額角的裂紋咕噥道,「你小子法力不足,連累大爺毀容啊。不過這一刀也確實厲害。」它忽然咧開嘴笑起來,「和一點黛眉刀硬幹了幾次,我偷學了一點宙的奧妙,反倒算是賺了便宜。林飛,快點入知微,我們痛痛快快地大鬧一場!」

  我微微一笑,沿著浣花江岸悠然飛掠:「我也沒吃虧。」此時體內精力彌漫,神充氣足,整個人龍精虎猛,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法力要宣洩出來。雨點還未近身,就被體內奔騰的精氣蒸發,渾身滴水不沾。

  連番苦戰不但讓我感悟良多,一身法力也變得更加精純,一次次重傷就像烈火鍛鐵,焚燒了所有的雜質。我心知自己的力量提升太快,底子並不穩固,唯有通過生死戰鬥這種極限方式,來彌補根基不足的缺陷。

  螭急吼吼地問道:「你現在能融合天壑的律動了嗎?只要去靈寶天、色欲天拿到增強法力的丹寶藥草,你就能邁入知微啦。」

  我沉吟道:「只差一點了。北境不斷變壞,我的魅胎反而更容易契合它的律動。」本想喚出空空玄,從他那里弄點丹藥,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假手他人的打算。

  邁入知微的最後步驟,我必須完全依靠自己,如此才能以最完美的心境,進入那個層次。

  「小飛。」月魂開口道,猶豫了許久,才繼續說道,「你對公子櫻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心下恍然:「魂器的天性嗎?月魂,你應該明白的。」

  月魂和螭都悶聲不語,顯然情緒不佳。我想了想,道:「月魂,你不覺得自己對魅太依賴了嗎?失去了夥伴的你,只能躲在暗無天日的龍鯨肚子裡,默默舔著自己的傷口。你是為了魅而活的嗎?你叫月魂啊,既不是魅魂,也不是林魂。至於老螭,整天盼望我邁入知微,有一天能射出改變時光的一槍。可是老螭,你自己為什麼不可以呢?在我看來,這才是魂器無法突破自身局限,改變宿命的真正原因。依賴別人來改變的命運,會有用嗎?」

  望著茫茫雨幕,我沉聲道:「只有自我的完滿,才是打破宿命的唯一途徑。這是我修煉情欲之道的最大感悟,也是我如今徹底拋掉了對楚度的仇恨,但依然要擊倒他的原因。」

  月魂默然半晌,道:「所以你並不相信自在天,對不對?」

  「沒錯。」我灑然一笑,「說穿了,我並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人,無法像這裡的生命一樣,對自在天如此崇拜嚮往。找到自在天,生命就一定能破除宿命嗎?」

  「將來的某一天,完成你們兩個的心願,我會和你們分開。」我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忘掉人類、妖怪吧,你們是魂器,是奇妙的生命種族,是不需要任何依賴的獨立靈魂。」

  月魂茫然地道:「可是公子櫻不也進化了嗎?」

  「他其實已經失敗了。在我看來,放棄了自己的種族,蛻變成人本身就意味著失敗。」我指著遠方朦朦朧朧的山野,對月魂道,「這個世界之所以多姿多彩,正因為它並非全由人類組成啊。蛻變成人類的月魂,還是月魂嗎?」

  「每一種生命,都應該發著自己的光。」

  「無論那光有多黯淡,多渺小。但那是屬於『我』的,在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光。」

  「所以,走自己的路吧。哪怕我多麼難過不舍,但在將來的某一天,我還是會笑著和你們分別。」

  「這是我對你們表達感激的方式。」

  「因為你們的光,照亮了我最艱難的一段路。」

  我喃喃地道,目光穿透飄搖不定的風雨,望向遠方。

  雄闊的瀾滄江橫亙在前,浣花江水奔騰著匯入其中,激蕩出聲勢浩蕩的咆哮。

  我立即改變身形,化成人類老者的模樣,隨後加快速度,向前飛去。想要奪取魔主之位,就不能讓妖怪們知道是因為我,才導致魔剎天的失利。

  洶湧澎湃的江水在身下飛速而過,比起浣花江,瀾滄江儼然是個龐然大物。江面寬達百丈,水流湍急,猶如千萬頭怒獸嘶吼著撲來,口鼻中噴出雪白的泡沫。兩岸盡是峻峭偉岸的大山,濃密林木叢生,山腳被江水擊撞出一堆堆雪浪。

  「不對!怎麼看不見逃跑的妖兵?」我心頭一凜。吉祥天和魔剎天的大軍在瀾滄江中上游交戰,按道理,潰敗的妖軍應該沿下游一路逃散,可這裡連個影子都沒有,四周也瞧不見屍體。

  難道妖軍被全盤圍住殲滅?這顯然不可能。我意識到了不妙,全速沿著瀾滄江飛去。

  又過了百里左右的行程,直到瀾滄江中游附近,我才聽到廝殺聲從前方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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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55: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瀾滄之戰

  我當即化作一條雨線,加速飛遁。

  水汽開始飄散出模模糊糊的血腥味,偶爾大股鮮血從上游沖下,旋即被翻騰的浪頭卷沒。

  再往前行了一炷香的時間,附近的江濤聲、雨聲漸漸不聞,氣浪的轟炸爆裂聲、人妖的吶喊聲覆蓋了一切。大地在顫抖,樹木山石紛紛倒塌,江水被鮮血染得發紅,波浪時而攪成一根根粗壯的水柱,時而排開一堵堵高大的水牆,時而陷卷出一個個漩渦。無數道光焰在空中縱橫飛射,耀眼的光雨此起彼伏,陰霾的天空被照得五彩繽紛,煙薰火燎。

  吉祥天和魔剎天的大軍正殺得如火如荼,雙方陣營極易分辨。吉祥天一色的白甲白袍,一部分人在江中和魚妖蝦精們糾纏廝殺,另一部分人駕馭著五光十色的戰車,沖上斜坡,向佔據山頭的妖軍發動猛攻,許多長老乘坐在星光閃爍的飛舟上,居高臨下地俯衝向妖怪,同時打出一道道聲勢駭人的法術。

  乍一看,吉祥天佔據了絕對的上風,一刻不停地窮追猛打,攻勢洶湧如潮。妖軍只能被迫採取守勢,龜縮在各個山頭,苦苦抵抗。

  但我細細觀察片刻,便發現吉祥天攻勢雖猛,但收效甚微,好不容易衝破一波妖軍封鎖,妖怪們又在其它各處組織起新的防線,根本無法將優勢化為勝勢。吉祥天的長老們無論是法力、法術還是法寶,都遠超妖怪,但他們各自為戰,幾乎沒有任何戰術配合。打了半天,並沒殺死多少妖怪,反而陷入了一個個妖軍小隊的包圍圈,被死死拖住。

  相比之下,妖軍的防守層次分明,指揮的戰旗隨機變幻搖動,毫無潰亂跡象。每一隊妖軍相互補防援救,彼此呼應,調度之間極顯章法。不但成功打亂了吉祥天的進攻步驟,還通過一隊隊妖軍靈活的穿插奔走,誘導吉祥天不斷分兵,隨後採取分割、包圍的戰術,將吉祥天氣勢如虹的攻勢變得亂糟糟一團。

  哪怕我對軍事一竅不通,也看得出吉祥天戰況不佳。長老們殺得性起,只知道看見妖怪就上,完全被對方牽著鼻子在走,和妖怪們井然有序,戰術目的分明的打法不可同日而語。

  不知不覺中,妖軍們已將整個瀾滄戰場變成一個深不可測的黏重沼澤,拖得吉祥天一點點下陷。難怪楚度不在,吉祥天照樣拿不下魔剎天的妖軍。長老們這哪是在打仗啊,根本就是在打架!

  這麼打下去,吉祥天再多一個知微高手也不管用。我通過雙生眠魚,給天刑傳去消息,心中暗感鬱悶,自己拼死纏住公子櫻,小命幾乎不保,居然只換得這麼一個結果。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天刑才化作一道雪亮的劍光破空而來。他的白衫已被鮮血染紅,鬢髮淩亂,胸膛急促起伏。

  「我是林飛。」迎著他狐疑打量我的眼神,我沉聲道,「怎麼還打不下來?是不是公子櫻來了?」

  聽到我的聲音,天刑長歎一聲:「公子櫻還未出現,這恐怕是目前最好的消息了。林公子,幸虧你拖住了公子櫻,不然這一戰結果難料。」

  我不安地追問道:「難道還有更壞的消息?」

  天刑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梵摩首座被楚度殺了。」

  「什麼?」我震驚地叫起來,「這怎麼可能?」知微高手之間雖有高下,但相差有限。以楚度的身手,擊敗對手或許不難,但想要擊斃對方絕無可能。

  「好好看一看天兆吧。」天刑望著暴雨密佈的天地,語聲透出沉重的苦澀,「無論成、住、壞、空,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即便北境崩壞,也需要千百年的時間自然演變。但現在北境壞得太快了,按照現在的雨勢估計,不用多久,大地將被無窮無盡的洪水淹沒,接下來就是天空崩塌,空間破碎。」

  我心頭一震:「楚度是造成北境加速變壞的根源?」

  「因為他快要突破知微了。」天刑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驚懼,「他的道逆天而行。大道將成,天地感應,萬物生悲。北境會以難以想像的高速加劇變壞,可能一年,可能十年,也可能就在明天。」

  我倒抽一口冷氣,雖然公子櫻透露過楚度的法力勇猛精進,但我沒想到會提升到這種地步。若他距離突破知微只有一線之隔,哪怕我邁入知微,再和龍蝶合體,也不是他的對手。

  就像我眼下雖然未入知微,但即將突破之際,道境的感悟已經半隻腳站上了一個嶄新的層次。楚度同樣如此,他業已觸摸到了那個新的境界,那個超越知微、超越北境的無上境界,那是生命打破自身極限,令整個天地都要驚恐顫抖的力量。

  天下雖大,能和他有一戰之力的,除了高深莫測的晏采子之外,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你或許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天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北境還未破滅,你身為天定魔主,仍享氣運天寵,可謂是楚度的唯一剋星。」他遞給我一隻色彩斑斕的芥子袋,又道,「你快要邁入知微了吧?吉祥天會供給你北境最好的藥草丹寶,助你以最快的速度提升。」

  「這幾天我心生感應,邁入知微的契機必須不假他人,親自求得。」我猶豫了一下,擺手拒絕了芥子袋。若是在吉祥天的幫助下邁入知微,意味著我的道始終被天道左右,與七情六欲掌控自我、從內而求的奧義相悖。

  天刑微微一愕,沉吟片刻,收起芥子袋道:「這樣也好,所幸你還有時間。楚度雖然擊殺了梵摩首座,但梵長老臨死前自爆觀涯台,也令其受傷不輕。如今吉祥天各處天壑全被封鎖,留守長老悉數出動圍捕,楚度暫時逃不出吉祥天。」

  我心中一動:「吉祥天現在還有能與楚度一戰的人?」幾十萬個法力深厚的長老固然厲害,但楚度不會傻得和他們硬拼,只要採取遊擊潛伏戰,人海戰術也奈何不了他。除非有知微高手纏住楚度,才能發揮群戰的威力。

  天刑遲疑了一會,道:「吉祥天其實有三位首座長老。梵摩首座管轄菩提院,我負責刑罰,還有一位道輪長老掌控平衡之職。只是他終年在蒼穹靈藤內沉睡,外人並不知曉。」提及道輪這個名字,天刑神色肅然,口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恭敬。

  「道輪長老也是知微高手?」我眼皮微微一跳,心知已觸及到了吉祥天的一張大底牌。

  天刑並沒有直接答覆我,目光掠向黑壓壓的虛空,臉上閃過一絲奇異之色。

  我留意著天刑神情的微妙變化,心中暗忖,這張吉祥天暗藏不露的牌終究還是被楚度逼了出來。名叫道輪的老傢伙居然就藏在蒼穹靈藤內,叫我十分意外。幸好當年探察蒼穹靈藤時沒碰上,不然我凶多吉少。

  天刑的目光移到我身上,默然有頃,緩緩地道:「道輪長老和我們不太一樣,他的道境也和我們不同,很難用低於知微,或是超過知微這樣的尺度歸類。」

  他轉過話題,似乎不願就此多談:「道輪長老已經親自率人追擊楚度,無論楚度想從哪處天壑逃出吉祥天,道輪長老都可提前感知。」

  「林飛,問一問道輪沉睡了多久?」月魂忽然顫聲道,像是壓抑著恐懼,又有點迫不及待。

  當我問出這句話時,天刑的眼神驟然一亮,淩厲得仿佛要將我刺穿。換作過去,這種有若劍芒的眼神足可令我心驚膽顫,但現在我能鎮定自若地和他對視。

  許久,天刑的語聲在我耳畔響起,猶如銳利的劍鋒鏗鏘摩擦:「你知道怎麼做好一個天道的寵兒嗎?知道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永遠不要去問。」

  「雖然你主修的道法像是丹鼎流秘道術,可你並非丹鼎流的弟子。」天刑死死盯著我,「他們的死活與你有何干係?」

  我心頭一震,天刑顯然誤會了我的話,但仔細琢磨他的這番言辭,似乎丹鼎流的滅門和道輪大有關係。

  想起魅的滅絕,我心中又是一動。

  天刑語氣放緩,循循善誘道:「你身受天道榮寵,應當好好珍惜這個連我都要豔羨的機會。將來北境破滅,天地重生,知微高手也會被吸幹法力道境,甚至連精神烙印都可能被剝奪,一切從頭再來。可只有你能安然無恙地度過。」

  他長歎了口氣:「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在新生的北境中,你是所向披靡的天下第一高手,八重天的掌控者,所有的新生命都是你的奴僕,天地的一切資源任你予取予求。」

  他一字一頓地道:「你會成為獨一無二的天之子!」

  不得不說,天刑的這席話極富誘惑力。我聽得出來,雖然他的言辭中有些不盡不實,但大體不會錯,絕非哄騙欺瞞的謊言。

  如果沒有沉仙壑一戰,徹底明悟「我」的本心,我興許就動心了。

  「前提是我必須做好該做的事,對嗎?」我擺出一個志得意滿的笑容,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暗中卻嗤之以鼻。成為天之子,「我」的道境將淪為天道的依附品,情欲之道再無大圓滿的機會,還要時時去做苦工,打壓楚度之流的反抗分子。

  此時,吉祥天的大軍後方傳來了一通振聾發聵的戰鼓聲,一朵朵璀璨奪目的金蓮飛出陣營,每一朵金蓮大如桌面,層層綻放的花瓣猶如閃閃發光的鋒利刀片,長老們盤坐在蓮心中,駕馭著金蓮沖向妖軍陣營。

  與妖怪廝殺多時的長老們開始分批撤退,換上生力軍繼續新一波的攻擊。

  「你們可以困住楚度多久?」我望著遠處如火如荼的絞肉戰場,耳孔內忽地「嚶嚀」一聲,絞殺仿佛嗅到了空氣中無處不在的濃烈血腥味,從沉睡中醒來,精神核心緩緩浮出神識的最深處。

  「至少三個月。」天刑沉吟道,「他的傷沒那麼容易恢復。」

  他繼而苦笑一聲:「吉祥天最大的幾處藥田被楚度燒了個精光,若是他在吉祥天內大肆破壞,困住他反倒麻煩。」

  我搖搖頭,楚度為了查清自在天的隱秘,未必會急著逃出吉祥天。

  「用最快的速度擊潰妖軍,然後返回吉祥天,圍獵楚度。」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天刑,「以你們的力量,不會到現在還拿不下群龍無首的妖軍吧?」

  天刑微微蹙眉:「我們的敵人並非只有魔剎天。你跟我來。」他身化劍光,向吉祥天的大軍駐紮地掠去,我駕著吹氣風跟上。途經一座山頭時,絞殺無聲無息地從耳孔內躍出,混入了血肉橫飛、殘骸遍地的戰場。

  「這下好吃個飽啦!」在我的默許下,絞殺開始了幽靈般的狩獵。這是域外煞魔進食的絕佳環境,人、妖與其死在對方手裡,還不如為乖女兒做出貢獻。一旦邁入知微道境,我同樣需要魔性提升,來進一步磨礪本心。

  天地之道,生靈萬物,皆是磨礪本心的棋子。正所謂舍「我」之外,再無它物。念及此點,我對情欲之道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這是世間最普通,也是最艱難的道。舍「我」之外和晏采子的絕情絕義、身化萬物不同,「我」本身就包含了七情六欲,愛恨情義,所以既要舍,又要得,於有情有欲和無情無欲中尋得那一絲飄渺難明的真義。

  「林飛,你相信吉祥天嗎?」月魂忽然澀聲問道。

  「大家相互利用而已。」我不在意地道。不管雙方暗中如何勾心鬥角,反正對我有利的,我就幫他們一把,對我沒利的就落井下石。

  前方漸漸浮現出吉祥天的營帳,綿延數十裡,像一顆顆光華明燦的星辰墜落山巒。一眼望去,群星盤旋成一條作勢欲飛的浩瀚銀龍,龍首拱起一片雪白翻湧的龐大雲海。

  天刑領著我直入雲海,裡面風雨不侵,光線柔和,彌漫的雲團形成了無數個密密麻麻的雲窟,每個雲窟內都有長老打坐調息。

  我眼神一亮,如果投入這片雲海的兵力,哪怕妖軍再會打仗,也要被絕對的力量碾壓崩潰。略一沉思,我恍然大悟:「你要連清虛天一鍋端?」

  天刑回過頭,淡然一哂:「不見得只有清虛天啊,紅塵盟也不是老實的綿羊。」

  跟著天刑不斷深入雲海,我已完全弄清了吉祥天的戰略意圖。他們藏起最精銳的部隊,故意裝作攻不下妖軍,採取示敵以弱的計策引誘清虛天出手。如果清虛天趁隙殺入戰場,吉祥天就會全軍盡出,將所有反對勢力一舉殲滅。

  包括天刑讓我狙擊公子櫻,也是計畫中的一環。

  「吉祥天裡,已經沒有多少長老了吧?」我望著周圍越來越多的雲窟,無法置信地道,「你們居然傾巢出動了!」

  重重雲窟環繞的中心,懸浮著一個光彩瀲灩的環形星渦,猶如活物般緩緩轉動。天刑踏上最外圈的星環,口中說道:「若不如此,怎能將對手一網打盡呢?」他的背影迅速隱入星光,聲音被拖曳出一條奇怪的餘波。

  我好奇地觀察著星渦,斑斕的光環在轉動中變幻色澤,散發出無窮無盡的熱力。吉祥天的確資源雄厚,異寶奇珍枚不勝數。正因如此,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會選擇最穩妥的持久戰。誰料吉祥天反其道而行,孤注一擲地全部出動,反倒能出奇制勝。

  我略一沉吟,舉步邁入星環,全身立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繞著星渦向內飛轉。一時間,視野內無數星光急旋,留下一圈圈模糊的殘影。幾息過後,我抵達了星渦的最深處。

  這裡像是一個無限寬廣的奇異空間,恢弘浩瀚,難覓邊際,頭頂上方星點如雨,腳下湧動著朦朦朧朧的光形波浪。四周的虛空鑽出千萬隻奇形怪狀、碩大無朋的耳朵、眼睛、嘴巴,不停地活動著。有的毛茸茸,形如怪獸;有的光潔滑潤,似玉雕琢;有的像搖曳的星光火焰,閃爍生輝。

  每一隻耳朵都微微扇動,似在專注傾聽,各種各樣的聲音從耳內分別傳出:法術掀起氣浪的爆炸聲,摻雜在波濤中的兵刃撞擊聲,以及亂七八糟的喊殺聲。

  「殺啊,殺光吉祥天這幫老不死的!」

  「老子撐不住了,換虎豹隊上!」

  「清虛天的援兵怎麼還不到?」

  我仔細聽了幾句,這是從瀾滄江的各處戰場傳來的聲音。

  天刑肅然而立,凝神注視著一隻只眨動的異眼。瀾滄江附近的山林河川、兵馬調動以不同的視角,紛呈眼內:無數張猙獰絕望的面容在刀光焰火中浮現,殘肢斷骨飛灑,人妖廝殺的血淋淋場面栩栩如生,仿佛就發生在身前。

  近百名吉祥天的長老各自忙碌,像是完全沒有看到我。他們一刻不停地收集眼、耳中的最新戰況,然後通過虛空中的嘴巴傳達出去。

  「你來看。」天刑指著上方的一隻異眼,語氣沉穆。

  這只異眼大如樓船,兩側密生鋸齒形的彩色睫毛,瞳孔明澈如冰,清楚地映照出瀾滄江源頭的地勢。

  「難道是——清虛天的人?」順著天刑直指的方向,我的視線移向異眼的左上角。在一片白雪皚皚的險峰峽谷中,隱隱浮現幢幢虛影,看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們採用了陣法遮罩,所以難以窺測其中詳情。即便是我們暗插在清虛天的人,也很難順利傳出消息。」天刑頷首道,「大約在三天前,清虛天大軍從西面的荒漠開拔,一路急行,抵達瀾滄江源頭的玉照雪山,就地休憩整頓,顯然在等待出擊的時機。」

  「清虛天終於正式出戰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你把公子櫻惹急了。」

  「這不是很好嗎?清虛天若是按兵不動,反倒是個棘手的隱患。如今他們主動跳了出來,你們也不必束手縛腳了。只要他們殺入戰場,吉祥天便可從容收網了。」我靜靜地端詳著戰場周遭的地理環境,目光掠過一隻只異眼,忽然停留在中游某處。那裡是狹長的飄香河匯入瀾滄江的交點,相距此地,不過二、三裡。

  想起飄香河底的鎮魂塔,我心中冒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

  霎時間,神思飛躍,幽暗洶湧的洪流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奔騰而來,龍蝶火焰般的眼睛在黑色的波浪中神秘閃耀。

  「據說飄香河底有一條秘密水道,與幽冥河的支流相連?」我不露聲色地與龍蝶溝通。

  龍蝶森然一笑:「你要引幽冥潮水,倒灌瀾滄?」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我微微一笑:「最好是三方決戰之時,讓他們一個也跑不了。如今連日暴雨,水位急漲,這一帶很快就會江河氾濫成災。這或許是個機會,你長年潛伏幽冥河,應該有辦法吧?」

  龍蝶沉思良久,冷然道:「幽冥潮水所過之處,生靈塗炭,萬物死絕,北境的『壞』會進一步加劇。」

  「反正所有的罪業都算在楚度頭上。誰都知道是楚度逆天而為,才遭此天譴。」我不在意地道,「只有如此,才能讓三重天同告重創,元氣大傷。我既可借機收服魔剎天,也可削弱清虛天,同時擺脫吉祥天卸磨殺驢的威脅。天地加劇變壞,晏采子也就不得不對付楚度。可謂一石四鳥,什麼天道氣運,知微高手,全都乖乖地當老子的棋子。」

  龍蝶盯著我道:「這麼做,我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我在心中冷笑一聲:「若是什麼都由我來做,到了真正合體的那一日,你鬥得過我麼?」

  龍蝶凝視著我片刻,忽然放聲狂笑:「你真是越來越會用手段了。不錯,現在有點絕代梟雄的樣子了。不過這件事,光靠我的力量做不到,還需要你自己出馬。」

  他解釋道:「飄香河底的鎮魂塔封印孤魂野鬼,同時鎖住了幽冥支流的眼口。要引入幽冥潮水,必須先打破鎮魂塔。這世上除了你,再無人能夠打破魅親自建造的鎮魂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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