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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洛水]知北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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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夜襲

  「他倒是走得神不知鬼不覺,應該是變相示威,以示他們的人可以來去自如地出現在我們身邊。」我用腳在秋軒走過的地方踩了踩,「當時他縮進袖口的左手分明動了動,似乎需要手勢與步法配合,才能施展這門奇妙的法術。」

  月魂忽然凝聲道:「這絕不是什麼法術,像是通過某種法陣離開的。」

  「陣法?」我微微一愕。

  「每一片土地都分佈著縱橫交錯的地脈,地氣沿著地脈,以細微難察的特殊節奏不斷波動。如果能熟知這種波動的規律,建立對應的法陣,就能借助地氣而行,瞬間抵達地脈的每一處角落。」

  「這麼複雜繁瑣的波動也能被利用?」我吃了一驚,天地萬物的律動節奏極難感知,地脈律動更是千變萬化,猶如一張在風中抖動的綿密蛛網。別說掌控,就連察覺也難如登天。哪怕我結成魅胎,也不敢輕易探索地脈律動,萬一不能調整好自身的節奏,立刻會被流動不休的龐大地氣碾成粉末。

  「紅塵天建立眾多城鎮,地脈因此被大肆破壞,所以它的波動遠比其它重天單調,也沒有那麼危險。」月魂解釋道,「你可以試著感知一下。」

  我凝神靜息,貫穿全身的魅胎仿佛一張漁網隨著呼吸起伏,每一根網線以固有的節奏波動,再輕輕探入地面。

  「啪啪啪!」甫一接觸地脈,大部分網線被當場震斷,紛紛炸開,還有一些被捲入奔騰的地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悶哼一聲,還沒來得及細察,就魅胎遭創,身體不受控制地撞向牆壁。

  「你沒事吧?」鳩丹媚趕緊扶住了我。

  我搖搖頭,盤坐調息了片刻,繼續嘗試。我隱隱感覺到,秋軒他們建立的法陣和吉祥天、魔剎天的爭鬥有著莫大的關係。

  心神不滯一物,漸漸臻至空靈,我將魅胎的律動調整到了輕盈若羽、虛實難辨的狀態,節奏的大網不斷擴散,每一根網線都延伸出最細微的分支。

  先將一根最纖細的網線導入地面,立刻感應到地氣噴薄,數十條粗細不同的地脈劇烈震盪,要把我的律動網線頃刻攪碎。

  剎那間,我捕捉到了其中一條地脈的波動節奏,網線好像遊魚一般疾竄過去,搭住了這條地脈,瞬間變化律動,與它的節奏合二為一。

  「轟!」千萬條地脈在感知的世界中綻放,我仿佛置身於無數條奇形怪狀,騰挪遊走的蛇蟲海洋:有的地脈小如蚊蚋,地氣時而停滯不動,時而盤旋飛舞;有的地脈大如蟒蚺,地氣橫衝直撞,貫穿地底盡頭;還有的地脈宛如一灘深不可測的泥沼,看似死寂,但一旦魅胎的網線探入,立刻被吞沒得乾乾淨淨。最可懼的是幾百條、甚至上千條地脈糾纏在一起的龐然巨物,宛如八爪章魚翻騰,地氣狂暴得好比岩漿噴發,萬焰齊射。

  不過是短短幾息,魅胎延伸出的節奏網線在紛亂密集的地波中悉數斷裂,地氣反噬令我喉頭噴血,渾身的骨骼血肉像是一下子散了架。

  「太難了,這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我任由鳩丹媚拭去我嘴角的血漬,嘶聲道:「必須在探入地脈的一瞬間,令魅胎的每一根節奏網線都融入不同的地脈,分化萬千,各自調節,才能徹底掌控大地的律動。」

  如果沒有魅胎,如果不是肉身遠比常人強橫,我早已變成支離破碎的肉塊。

  說到此處,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明悟:分化萬千,各自調和,律動至細至微,至全至變,莫非就是知微道境?

  楚度、晏采子和我交手的一幕幕,就像變化紛呈的地脈展現眼前,知微高手對敵人法術變化的明察秋毫,對整個戰局變化的洞若觀火,莫不出於見微知著的無上道境。

  難怪我現在還不是楚度的對手。好比一盤棋,我僅僅執著於一子一地,他卻著眼全盤,以小觀大。

  若是我對魅胎的節奏律動,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呢?哪怕道境不夠,但至少在法力的運用上,不會比楚度差。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精神一振。看來紅塵天來對了,探察地脈完全可以變成我最佳的修煉方式。以魅胎律動這一條全新的道路,邁向知微之境。

  冥冥中,魅胎驀然變得冰浸玉潤,潔淨通透,所有的傷痕都被洗去,仿佛我的意念與肉體完成了一次共識交點。與此同時,我也感觸到了魅與我之間無比玄妙的因果之線。

  我是它們的延續,是另一次新的填補。走完它們不能走完的路,看一看遺憾究竟是路的盡頭,還是沿途的風景。

  再次調勻呼吸,我更清晰地把握住了魅胎的節奏,打算繼續探測地脈。修煉之道,既要執著生死,也要看淡生死,這是知微高手應有的覺悟。

  瞧見鳩丹媚擔憂的眼神,我摟住她細滑如蛇的腰肢,笑嘻嘻地解釋了一番,寬慰她道:「我的寶貝林虎弟弟,不用擔心,哥吐點血正好活絡經脈。噢,別亂扭,你弄得我更想吐血了。」

  鳩丹媚忽然眼神一亮:「秋軒的家族世代經營錦煙城。雖然憑他一人,究其一生也不可能感知出錦煙城的地脈,但如果是一個家族,一代人幾代人持之以恆地去感知呢?只要不在乎犧牲,用人命、法寶、丹藥去填,不也是一種『化身千萬』嗎?」

  我心頭劇震,腦子裡的迷霧像被一道雪亮的閃電劈開。「我明白了!秋軒的家族掌握了錦煙城的地脈律動,所以能在城裡的各個角落來去自如。而紅塵天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城鎮,如果當地的世家、小門派也能如此,那麼整個紅塵天的城池就連成了一座超級大法陣!」

  「法陣的主人就是這些家族門派組建的紅塵盟。」鳩丹媚恍然道,「這種法陣平時看來沒有多大用處,但在戰爭期間,就是決定勝負的砝碼。它意味著一支奇兵可以隨時隨地出現在紅塵天的任何一處戰場!」

  「特別是在吉祥天和魔剎天大會戰的前夕!」我怪叫一聲,「厲害,紅塵盟好大的手筆!我太低估怡春樓小鳳仙摘牌一事了,其中牽涉的交易一定遠超你我想像,吉祥天、魔剎天和清虛天也可能查探出了法陣的消息。我敢斷定,何賽花是紅塵盟的人,所以赤練火才會屈尊當她的丫鬟!」

  我越說越心驚,難道早在幾萬年前,就已經有了紅塵盟這個神秘勢力,耗費龐大的人力、物力建立地脈法陣?早在幾萬年前,紅塵盟就已未雨綢繆,預測到了這場戰爭?

  「北境精研陣法的高手不算少,但也不多,我們可以從這點著手……」鳩丹媚話未說完,我對她使了個眼色,無聲吹熄了蠟燭。

  片刻後,密集的腳步聲包圍了整間客棧。

  「除了我們,客棧裡的人都被清空了,看來他們對昆吾果的下落勢在必得。今夜來的人恐怕不止一批,你猜一猜,先來的是誰?」我不慌不忙地推開雕花格子窗,窗軸的吱吱聲在寂靜中分外觸耳。外面一片漆黑,不知不覺,附近幾條街的燈火都熄滅了,那些醉生夢死的喊泣聲仿佛也被夜色吸走。

  子夜肅冷的風夾著妖氣夾著殺氣夾著血腥氣,從窗外嗚咽灌入。

  「當然是霸天虎那幫妖怪。這幾年,妖怪們越發橫行霸道,完全把紅塵天當作了自家的後山。」鳩丹媚望著巷角、樓頂、簷下一個個幽靈般浮現的妖影,冷笑道,「正如秋軒所言,不管是為了把我們當替罪羊還是為了昆吾果,霸天虎都會找上門。此乃一舉三得,還能掩飾葳蕤翡翠落入魔剎天之手的真相。」

  「可惜他們挑錯了對手。如果不是我想釣夜流冰這條大魚,早把錦煙城裡的妖怪全幹掉了。等會動手交給我來應付,你儘量遊鬥,不要和他們正面硬撼,以免顯露自家妖術而被識破身份。」我好整以暇地劈出一掌,房間的木門猛然炸開,碎塊暴雨般激濺,門外慘叫連連,七、八個妖怪倒地滾成一團,更多的妖怪從過道湧來,把周圍堵得水泄不通。

  「霸天虎,隔得老遠,大爺就聞到你身上的臊氣!」我望著一拳砸飛碎木,當先沖進來的大漢,嘲弄地吸吸鼻子,「深更半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啊?」

  霸天虎冷哼一聲,目射凶光:「林龍,葳蕤翡翠不是你有資格得到的東西,識相點拿出來!」他做了個手勢,「轟隆隆」幾聲巨震,塵土彌漫飛揚,四面牆紛紛坍塌,屋頂被從天而落的巨石砸破,樑柱緩緩傾倒,整座客棧一下子被拆得精光。

  視野豁然開闊,我們徹底暴露在長街上,四面八方閃耀著刀劍的點點寒光,至少兩百多個妖怪和我們遙遙對峙。

  「霸天虎,何必睜著眼說瞎話?我們根本不曾碰過葳蕤翡翠,拿什麼給你?」我用力拍了拍腰間的如意囊,大聲道,「要是不信,你大可以搜身,我們兩兄弟也不想惹麻煩。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何必鬧個你死我活呢?」

  鳩丹媚故意拖長了語調,陰陽怪氣地說道:「就怕有人賊喊捉賊。」

  霸天虎面色一沉:「你們犯的事多了,可不止葳蕤翡翠這一樁。上月我們有幾批藥材被搶,已經證實是你們動的手腳。別廢話了,乖乖跟我們走一趟,省得皮肉吃苦。」

  我戲謔地朝他勾勾手指:「想要大爺的昆吾果就直說,何必滿口胡言,自欺欺人?動手吧,咱的皮肉正好有點發癢,要人幫我捶捶!」我剛對魅胎的律動有所感悟,正好這些妖怪主動送上門來,為我充當免費陪練。

  「沒眼色的東西!仗著幾手三腳貓的法術,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霸天虎額頭青筋跳動,獰聲下令,「抓住他們兩個,傷殘不論,留一口氣就行!」

  妖怪們紛紛從街角各處兇猛撲近,刀光劍影交織成一張不斷收緊的網。霸天虎自己卻沒有急吼吼地動手,反而緩緩退入妖群,隱身在一角屋簷的濃重陰影下,死盯著我和鳩丹媚的一舉一動。

  一個青臉狼妖雙臂高舉狼牙棒,率先向我沖來,粗重的棒身撩起一陣令人窒息的風壓。

  五米,一米,半尺……我屹立街頭,紋絲不動,平靜地感受著狼牙棒呼嘯接近的節奏。

  我甚至暫時關閉了其它的感官。

  魅胎徹底取代了視野,以一種新奇的方式去探察天地。

  這個世界不再是顏色的,不再是形狀的,而是一根根象徵著律動的線。

  浩瀚的大地和更加浩瀚的虛空莫不如此。

  這些線以各不相同的頻率,一刻不停地振動,即使是平時看起來完全靜止的死物也不例外。它們仿佛密密麻麻跳動的琴弦,奏出聽覺之外、想像之外的奇妙音符。

  如追趕紅日的巨人粗獷的吶喊,如墜入深淵的夜梟絕望的尖啼,如墳頭的冷雨淒淒渺渺清清寥寥,如高樓的燈火熱熱鬧鬧鼎鼎沸沸……

  這是屬於魅的世界。

  我恍然明瞭,魅正是伴著這些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音符而舞。

  這是魅舞的奧秘。

  在狼牙棒擊中我的一霎那,我的手臂揮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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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6:51 |只看該作者
  這一刻,我和狼牙棒以相同的頻率律動,兩根振動的線在另一個世界裡融會。

  勢若千鈞的狼牙棒砸在胸膛上,輕得像一片鴻毛,連我衣服上的塵灰都沒有震落。青臉狼妖呆立原地,驚駭得張大了嘴,他一定感覺到手中的狼牙棒突然變成了活生生的東西,再也不受他的控制。

  「砰!」狼牙棒反彈而回,把青臉狼妖的頭敲得腦漿迸裂。與此同時,從左右兩側夾擊而來的妖怪向我齊齊揮出刀劍。魅胎再次變化律動,我隨手一擊,他們手中的刀劍斬紅了自己的咽喉,乍一看像是在自殺。

  「霸天虎,別躲在後面當縮頭烏龜,讓大爺來領教一下你的威風!」我大叫著主動撲向霸天虎的位置,牽制住絕大多數的妖怪。鳩丹媚則躍上沿街的高樓,在一座座屋頂之間來回竄躍,躲閃遊走。

  虛空之下,大地之上,魅胎的律動向四周不斷延伸變幻,對頻率的掌控越來越熟練。我臂指腿擺,一路所向披靡,妖怪一個接一個倒在了血泊中。

  「妖法,好邪惡的妖法!」幾個小兔妖抖索著毛茸茸的長耳朵,畏懼地向後蜷縮。這些妖怪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膽略意志,都和正規妖軍相差甚遠。

  神識中,月魂迷惑地問道:「你剛才擊出的幾下是魅舞嗎?似乎有了幾分律動的真正神韻,但我為何從來沒有見過?」

  「因為這是魅武,不是魅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沖向前方慌亂的妖群,沖向那個無數根琴弦振盪的世界。

  這是屬於我的魅胎,它不再是風花雪月,曼舞輕歌。它是鏗鏘吹角連營,五十弦翻塞外聲,是一根根撕開血肉的淋漓!

  擋在前方的妖怪猶如被疾風劈開的草浪,翻滾著向兩旁撲倒,即便是瀕死前的慘叫也短促輕微,仿佛枯枝在隆冬的乾裂聲。

  我全身的骨骼肌肉宛如水銀瀉地,盈盈流動,足夠做出任何一個匪夷所思的武姿。每一擊精准狠辣,玄妙怪誕,只要捕捉到那根線的律動,霎時就能化作赤裸裸的殺戮,一擊致命,卻無需動用多少法力。

  對魅舞而言,那根線是奏出嚮往完滿無憾的琴弦,是生命的華彩樂;對魅武而言,那根線是扭斷敵人脖子的鋼絲,是死亡的滅魂曲。

  一為生,一為死,魅武、魅舞不過是魅胎的正反兩面。隨著我在實戰中對魅武的領略越來越深,便清楚我成就的魅胎並不如月魂想的那樣不完美,實則無缺無瑕,但我和魅不同,終點就不同。

  不能填補的遺憾,不如乾脆斬滅。

  與此同時,我心中浮起一陣深深的悲哀,知曉碧大哥此生再也無法邁入知微的無上道境。只因琅瑛是他心中永遠無法填補,也不能斬滅的遺憾。

  在那個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他選擇了刀,也就錯過了刀。

  月魂在神識中久久沉默,死寂如灰。它或許無法接受,朝霞的紅色也一樣是鮮血的紅色。

  「殺!」我厲嘯一聲,將攔路的豹妖擊成兩截,左腿看也不看向後撩起,角度刁鑽詭秘,一個從背後偷偷摸摸潛近的貓妖驀地一震,前爪呆舉不動,頭顱從噴血的頸腔滾落。

  足尖在貓屍上借力一點,我撲掠的速度倏然加快,閃過十幾波瘋狂截擊,與霸天虎的距離不斷拉近。

  他驚怒的臉在陰影中顯得愈加猙獰,本以為我是只任由揉捏的軟柿子,沒想到卻如此棘手。

  但以他末那態的雄渾妖力,以及主持一方城池的氣度,神情雖驚不懼,淩厲的視線緊隨我在空中的軌跡而移動。

  「霸天虎,今天讓大爺砍下你的頭,做個虎頭夜壺!」我長笑著大叫,以譏嘲的言語對他施加壓力,試圖令他心神縈亂,最終逼其撤走。

  我並不打算真要他的命。一個可以輕鬆幹掉末那態妖怪的高手突兀出現,只會驚走隱匿在暗處的夜流冰。只要讓霸天虎意識到我有重傷他的實力,為了顧全錦煙城的大局,他就不會孤注一擲,和我魚死網破。

  否則縱然殺死我,妖怪在此地的勢力也會大損,白白便宜了吉祥天。

  「黃口小兒,撈了點便宜就賣乖。不管是誰得罪了魔剎天,都要趁早準備好墳地!」霸天虎猛然發出一聲鑠金穿石般的虎嘯,樓宇震顫,腥風四起,夜空似被嘯聲裂出一張巨碩無朋的血盆虎口。

  咆哮的聲浪更是以無形的波紋向我擴散,一圈接著一圈,如同深海暗渦旋轉,伺機將我吞噬。

  驚惶失措的妖怪們在嘯聲中穩住了陣腳,霸天虎的話令他們挺直腰杆,膽氣重壯。他們的背後是強勢統一,征伐北境的魔剎天,是擁有天下第一高手楚度的魔剎天。

  「小的們,全退到一邊去,儘管讓他過來!」霸天虎一把撕開紫金鎖子胸甲,露出毛茸茸的赤裸胸膛。

  「來啊,小子,過來啊!」他狂吼著舉拳,在岩石般壁壘分明的胸肌上「嘭嘭」敲打,一條條黑漆漆的虎斑從全身上下隆起,宛如活物般遊走。

  妖怪們紛紛散開,空出的一大片開闊地處,只剩樓簷下如山嶽雄踞,氣勢如火如荼的霸天虎,和我電光石火般疾射的身影。

  魅胎清晰感應到,霸天虎的雙拳鎖定我的身形,在暗中微妙變化的律動。那根線似是由許多斷斷續續的分線連成,極難把握掌控。

  即將與我面對面的一刻,霸天虎環眼圓睜,拳勢終於攀升到了最高處,猶如蓄勢高漲的洪流,即將一瀉千里,衝垮堤壩。

  輕笑一聲,我左足在右足背上一點,陡然變化前沖的筆直路線,一個筋斗向上翻起,躍上了霸天虎頭頂上方的高樓。

  這個突兀的變向完全出乎對方意料,霸天虎的拳勢驟然撲空,攀至極點的勁氣再也無法保留,轟然擊在了我剛才的位置,打得青磚地面迸裂,碎石如花雨飛濺。

  雖知不妙,但他應變極快,猛然蹬地轉身,變拳為爪,掀起一陣陣眼花繚亂的爪影,護住胸前要害,同時一條虎尾鑽出裙甲,迎風高長,猶如巨蟒撲鷹般猛抽向樓頂的我。

  可惜我毫無追擊他的意思,令他再次失算撲空。

  「啪嗒!」我腳力一沉,硬生生踏碎樓頂,殘磚斷瓦像狂風暴雨呼嘯著射向霸天虎,將對方的活動範圍牢牢罩住。我卻從樓頂的窟窿處直直落下,沒入樓內,消失在他的視野。

  「砰」的一聲,挾著漫天飛揚的石灰,我撞碎樓牆而出,鬼魅般沖至霸天虎身側,一拳擊中他的腰眼。

  霸天虎喉頭悶響,踉蹌著橫跌數丈,噴出一道青黑色的汙血。我微覺詫異,這一擊勢在必得,本以為至少打掉他半條命,誰料卻如中金石敗革,只令他吐了點血,連我的拳頭也被反震得隱隱作痛。

  特別是對方的律動竟然猶如一片小型地脈,千百紛呈變化,令我難以全部操控。

  這些念頭在心中只是一閃而過,沒有絲毫遲疑,我如影隨形地追近霸天虎,雙腿翻飛踢出。

  一絲獰笑滲出霸天虎沾血的嘴角,他不閃不擋,緊緊盯著我的虎目亮起炫耀的光芒,像兩道雪白的光柱刺穿夜色。

  魘虎!

  霸天虎的本體居然是一頭魘虎!

  當年在紅塵天,我曾經遇到過一頭魘虎,險些被它變成虎倀。但眼前這一頭卻是真正化形為人的魘虎,厲害高出前者何止百倍?難怪他的律動如此複雜多變,魘虎由天地戾氣所化,律動自然難以輕易捕捉利用。

  白煌煌的光芒眼看要將我罩住,此時躲閃已經來不及了。這頭魘虎實在狡詐,先前一直深藏不露,直到此刻才突然發動撒手鐧,令我深陷死地,措手難防。

  如果憑藉生死螺旋胎醴,當能消融這破風碎雲的目光。但我既然決定隱瞞身份,自是不能施展。

  魅胎流轉,灼亮眩目的白光化成另一個世界的弦線。

  成千上萬根弦線瘋狂跳動。

  它們在尖叫,在哀嚎,在鬼泣。

  每一根弦線都是扭曲的,像痛苦抽搐的筋,像不堪重負的骨,像癲癇抖動的人皮,像絕望流幹的血液。

  來吧,弦線笑得慘絕人寰。來吧,撕開隱藏的傷口,讓它噴濺得酣暢淋漓!

  這是戾氣的律動。

  這是北境所有生靈心中最陰暗的深淵。

  它令我血脈賁張,心氣暴躁,恨不得歇斯底里地發洩一通。

  那個打過我耳光的洛陽潑皮,殺了那個出身比我好、相貌比我好、法術還比我好的公子櫻,殺了!怡春樓的老鴇對我不夠恭謹,該殺!天刑不主動獻上葳蕤翡翠,該殺!那兩個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晏采子和楚度,全都殺了……!

  來吧來吧,弦線喊得毛骨悚然,來加入這毀滅的狂歡!

  無論何種生命,無論時間長短,或多或少受過欺壓。

  被拳頭欺壓,被金銀欺壓,被輕蔑而冷漠的眼神欺壓,被棄你遠去,你卻甘心等候的情人欺壓。一根草要被腳步欺壓,一隻兔子要被獵人欺壓,河水被旱季欺壓,承諾被歲月欺壓,楚度要被魔剎天的千古傳說欺壓……

  所有的欺壓化作深深淺淺的傷口,藏在你自以為癒合的疤痕下。

  來吧來吧來吧,弦線哭得撕心裂肺。來吧來吧來吧,來享受這復仇的毒宴。

  這個暴戾的弦線世界,內心的狂躁悸動不可抑制,我心知不妙,這一瞬間轉過了無數念頭。

  與其說魘虎是戾氣所化,不如說那是數不盡的創傷。魅的遺憾或許可以用美好填補,用遺忘斬滅,然而創傷不能。

  傷口越填越深,越斬越傷。

  所以楚度、晏采子才會去追尋那飄渺難測的至高道境,去追尋那超越了生命的極限,那一個在我之上的「我」。

  那是一種力量,也不僅僅是一種力量。

  我頓時陷入了兩難之境。

  我必須迎合戾氣的節奏,不然我的意識會被它徹底破碎,隨後變成傀儡般的虎倀。然而我又要拒絕戾氣,否則會被它變成精神失常的變態,向整個世界復仇。

  螭和月魂也不知如何是好,我已經成長到了它們無法指導的地步。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要靠我自己琢磨,自己突破,一如一位開山立派的真正宗師。

  密密麻麻糾結的弦線終於撲了上來。

  「百折千斷,唯心不亂!」我長吟一聲,心靈臻至於有意無意之間。

  有意的是律動,無意的是本心。

  一方面,魅胎以狂暴的律動與弦線相合,充分感受驚濤駭浪般的戾氣世界;另一方面,精神深處的本心猶如一個陌生人,於焰中生雪,冷眼旁觀。

  「我」在我之中,如同吞餌的遊魚,飽嘗著生命輪回的無窮無盡的悲苦歡樂,苦求那一點點真諦。「我」又在我之外,是不動聲色的智者站在絕對客觀的彼岸,看潮起潮落,冷靜思索。雖然無法超越,但也不會深陷。

  這是情欲大道的必經階段,也是我第一次從內心自發生出對無上道境的嚮往,而不是為了戰勝誰。

  從此以後,哪怕是甘檸真死在我的眼前,也最多讓我悲痛,而不能讓我欲絕。

  再沒有人,沒有事能傷害我的希望。

  這算不上道的至高境界,卻是我踏上宗師的第一步。

  我由此隱隱把握到了一點戰勝龍蝶的竅要。我作為無知的我,本該渾渾噩噩,先天受制於有知的龍蝶。然而在龍蝶和我之外,必然會有第三個超越了我的「我」。我和龍蝶誰先找到那第三個「我」,誰就能將對方吞噬,完成最終的合體。

  這同樣是一條突破知微之路。我心中讚歎,龍蝶實乃北境絕無僅有的奇才,儘管在單純的法力上遠不及楚度之流,但在道的領悟上毫不遜色。

  從未像現在這一刻,我對龍蝶瞭解得如此之深。他和我同樣出身貧賤,不甘掙扎。他欠缺的只是一些秘笈功法,一點得寶的機遇,一個如月魂之類的奇異生靈的青睞。

  而在另一個我身上,這一切得到了補償,這或許是龍蝶能夠在黃泉天苦苦執著,苦苦等待的動力。

  我彌補他的遺憾,他以吞噬對我回報,這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另類尊重。無關乎利益,因為這是兩個我共同追求的目標。為了那一縷吸引飛蛾的光焰,我可以犧牲,他可以犧牲!

  一拳擊去,灼烈白光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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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線的世界還原成幽暗的紅塵長街,霸天虎僵立原地,慘叫聲驚心動魄,兩條蜿蜒的血漬從支離破碎的眼眶滲出。

  他的眼睛被魅武重創,近乎半瞎,再也施展不出破風碎雲的毀滅力量。我毫不手軟,欺身而近,手肘橫擊他的右肩。

  「砰砰砰!」我的肘尖以眼花繚亂的速度晃動,瞬息擊中霸天虎幾十次,他粗厚的肩膀被打得千瘡百孔,青黑色的血迸濺出來,在半空化作一縷縷暴躁舞動的氣煙。

  霸天虎搖搖晃晃跌退,全身的虎紋急促扭動,化成一個個青黑色的虎倀,脫體飛出,紛紛咬住我的手臂,阻擋我水銀瀉地般的追擊。而他本人的肉身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幻化成一頭巨大凶獰的虎倀。

  我又驚又疑,魅胎千百次振動,迎合分至襲來的虎倀律動變化。一頭頭虎倀灰飛煙滅,又再次浮出虛空,尖嘯著向我撲來。

  虎嘯震天,飛沙走石,霸天虎雙拳猶如風捲殘雲,帶動起無數碎磚殘石,與我連連硬撼。雖然魅武威力強悍,但只能將他擊傷,無法令他徹底喪失戰鬥力。

  「虎倀!」我一腳將他踢飛,回想起打在他身上如擊敗革的堅硬感覺,不能置信地道,「你根本不是魘虎,你是一頭虎倀,是一頭吞噬了魘虎的虎倀!」

  混濁如暗流湧動的夜色下,霸天虎冷冷地瞪著我,用流著血的殘眼冷冷地瞪著。

  所有的虎倀冷冷地瞪著我。

  「沒錯,我是虎倀,是吞掉了魘虎的虎倀!」

  「這是魔主賜給我們的新生,這是所有絕望之後的希望!」

  「這是不容許任何天,任何人來踐踏的希望。為了這樣的希望,我們隨時可以為魔主生,為魔主死!」

  嘶啞而激憤的吼聲回蕩在夜空,似連天際那幾顆黯淡的星子也被震得微微晃動,要墜落下來。

  我心中湧起一絲荒誕的感覺,此時我臉上的表情必然十分怪異。霸天虎居然是一頭吞掉了魘虎的虎倀,但那頭魘虎又是哪一頭?莫非是曾被我擊傷過的那一頭?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月魂回憶道,「那段時間,楚度好像也在紅塵天。那頭魘虎遭創沉睡,難免暴露出一絲戾氣的痕跡。楚度發現它並收服虎倀,幫助它們反噬魘虎成就新生,也完全說得過去。」

  「多半如此了。魘虎集北境戾氣而成,一頭已是稀罕,怎可能再出第二頭?正因為這些虎倀本就出自紅塵天,所以才被派來鎮守。」我頓覺諷刺之極,這些虎倀新生,我至少出了一半力,結果卻被楚度輕鬆摘了桃子。

  換作過去,我定要痛駡楚度一番,然後現身把真相大肆宣揚,好發洩一通心中鬱悶。但經歷了蝕魂壑的幽禁生涯,我輕狂隨意的性子業已改變了許多。

  雖然本心的鋒芒變得更厲,但已學會了藏入鞘中。

  我深知如果不能當著魔剎天妖怪的面,於萬眾矚目之下擊敗楚度,即使我舌燦蓮花也是白搭。

  「真是可惜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向霸天虎走去,氣機將他牢牢鎖定,「你們的希望擋住了我的希望。所以要麼你們被踐踏,要麼是我。」

  霸天虎雙目閃過凶戾之色,躬身盤踞,作勢欲撲。正當我高高躍起,以蒼鷹淩空之姿俯衝之際,他忽然軟軟僕倒,雙目緊閉,昏迷過去。四周的虎倀也隨之回聚其身,化成斑斑條條的虎紋。

  原來他剛才毫不退讓與我硬拼,早就暗傷累累,此刻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目光及此,我半空中的身形故意一個頓挫,內腑強行逼出一股鮮血,仰天噴出,裝作法力劇烈損耗,兩敗俱傷的結果。

  「還不快滾?」我落地時微微一晃,左腳看似支撐不住,右腳滑地借力,旋身反撲,把幾個溜過來撿便宜的小妖打得筋骨斷折,鮮血狂噴。其餘的妖怪嚇得再不敢接近,一邊倉惶抬起霸天虎,頭也不回地逃竄;一邊叫囂著要我好看,有種別走之類的場面話。

  街道漸漸空曠無人,只餘斷肢殘骸遍地散落,鮮血流到牆根的陰影裡就凝成了黑色,唯有濃郁的血腥氣在空中飄散。

  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空洞遲鈍的梆子聲,隱隱是四更天了。

  高閣頂上,鳩丹媚時沒時現,像飄忽遊弋的夜鳥,令人難以把握她的準確位置。

  我遙遙和她交換了個眼色,清了清喉嚨,向著對街一排黑壓壓的樓宇高聲叫道:「各位看了半天戲,還算過癮嗎?」

  沒有回答,樓內仿佛空寂無人,一席席垂落的水晶帷簾隨風微微搖擺,發出輕細的叮噹聲。

  我重重打了個哈欠:「各位如果不想找我們兄弟的麻煩,就恕咱不奉陪了。忙了一晚上,大爺還沒合過眼呢。」向鳩丹媚招招手,擺出拔腿要走的姿態。

  「就算要走,也得先留下葳蕤翡翠。」從一扇緊閉的樓窗背後,透出慢條斯理卻不容否定的男子語聲,仿佛還帶著火焰燃燒的滋滋聲。

  我嘴角滲出一絲冷笑,移開目光,若有深意地向鄰樓另一處不起眼的小廂閣瞥了瞥,哼道:「閣下好歹也是清虛天的名門長老,別說話像放屁一樣不動腦子。想栽贓給我們兄弟倆,門都沒有!」

  「啪!」一記怒笑聲震開樓窗,青色光焰蓬地亮起,染透半空,整排樓閣仿佛都化作了搖曳起伏的光焰。美髯公立在窗頭,手捋美須,俯視我的眼神透出鄙夷:「一個下九流的大盜草莽剛得罪了魔剎天,又要和清虛天作對,真不知該說你是膽氣足呢,還是無知無畏?」

  他拂了拂袍袖,就像隨意抖掉一隻厭煩的蒼蠅:「我再說最後一遍,把我們想要的東西留下,我保證你倆可以平安地離開錦煙城。」

  這傢伙無疑是覺得我受了重傷,所以打定主意要落井下石,狠狠黑我一把。但又對我先前擊傷霸天虎的身手頗有忌憚,是以話中仍留餘地。

  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我喜歡。」

  美髯公猶如一隻高傲點頭的羽鶴:「喜歡我的建議就好,你也算識時務。錦煙城畢竟不是你這種人該來的地方。」

  「我只是很喜歡你看我的眼神。我向你保證,我會把你的眼睛永遠留下,留在你的那座樓……怡春樓上。」我輕歎一聲,搖搖頭,「既然你們這麼喜歡搶別人的東西,那麼我也搶你們的東西。從現在起,怡春樓是我的了。」話音剛落,我已利箭般射向對方。

  魅武頻頻律動,沿途所過之處,地磚、牆角、屋宇都被震得崩塌激濺,宛如一道道旋轉的巨浪轟鳴排空。

  每一道巨浪都彈奏著暴烈的樂章,發出咆哮的震盪。我踩著忽卷忽舒、重重疊疊的浪頭,整個人似分化成這一道道巨浪,每一道浪頭都是我各不相同的律動,每一次律動都比先前生出更微妙的變化,以一化千又化千為一。

  空氣紛紛炸開,我以當者披靡之勢沖向美髯公。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置身的高樓便轟隆坍塌,裡面傳出一聲聲短促的慘叫,眨眼工夫,他藏在樓中的手下便死傷大半。

  借助飛揚彌漫的塵煙,鳩丹媚趁勢潛入,展開毫不留情的屠殺。

  她真是聰明之極,隱隱明白了我想要把清虛天此地勢力一鍋端的意圖。夜流冰蹤跡難尋,奪了葳蕤翡翠更會縮頭不出,和他會面的公子櫻就變成唯一的線索。我幹掉美髯公,極可能吸引公子櫻現身追查,到時便可順藤摸瓜,弄清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如果我能在這兩天進一步領悟地脈律動的奧秘,即便是和公子櫻硬抗,也不會有多少性命之憂。

  只有不斷與知微高手交手,才能激發魅胎和七情六欲隱藏的潛力,讓我在一次次的生死戰中感悟道境,攀上巔峰。

  至於殺了美髯公會不會殃及吉祥天,又與我何干?我只做最符合自己利益的事。

  「你好大的膽子!」美髯公怒嘯著從廢墟中沖出,抖出一圈圈漣漪般的純青爐火。灼熱的光環圍著我滿天飛襲,時而收縮時而膨脹,極其奧妙難測,一旦被套住難免被燒成焦炭。

  不過這一戰我可不打算留手,高出一截的妙有道境和強橫的六欲元力足可壓得他喘不過氣。

  迎向光環,我的魅胎剎那間波動數十次,在對手驚駭欲絕的目光中,我仿佛也化作一縷靈動青焰,以詭異難辨的軌跡穿過一圈圈純青爐火,一拳擊中美髯公的咽喉,隨後探出兩指,挖出了他死不瞑閉的眼睛。

  「原來這種眼神也會變的,那就沒什麼保留價值了。」我淡淡地瞥了一眼驚懼變形的眼球,隨手丟棄在橫屍淌血的廢墟上。

  那雙眼的輕蔑和清傲已被血水徹底洗去。

  四周一片沉寂,如同沉默的墳場。風從數萬里的高空而來,穿過斷牆殘垣,穿過深深淺淺的幽暗,往看不見的盡頭而去。

  風只是在這裡打個轉。

  我忽然覺得,現在才是錦煙城的真正面目,褪去了燈光舞影的華麗浮笑,裸露出裡面深深的瘡痍。

  此時才會看到,那些浮笑隱藏的傷口。

  我一步步走向那座依然矗立的小廂閣。

  它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墳頭,在清晰有力的腳步聲中微微顫慄。

  我在廂房前停下,禮貌地敲了敲緊閉的門。

  「林……林龍兄。」房裡傳出丹石公僵硬不安的語聲。

  我微笑道:「丹石公安好,可曾歇息了嗎?」

  「還……還不曾。」

  「不打算請我進來嗎?」

  「這個……這個,我們不見面會更好吧。還未恭喜林兄,經此一役,林龍兄必然名震北境,世間又出了一位傲嘯風雲的高手。」

  「丹石公過獎了。人怕出名豬怕壯,我也是被逼無奈而已。丹石公,你還想問林某拿葳蕤翡翠嗎?」

  漆黑的廂房內傳出一陣苦笑聲:「當然不了,葳蕤翡翠肯定不在林龍兄手裡。」

  「你肯定?」

  「我肯定。」丹石公沉默了片刻,道:「以林龍兄驚天動地的法力,無論你在錦煙城說什麼,都不會有人懷疑。今晚只是一場誤會,還望林龍兄多多包涵。」

  我沉思了一會,斷定天刑並沒有將我的真實身份透露給對方,天刑理應拿我當作一顆秘密棋子在使用。

  我笑了笑:「那丹石公還在這裡做什麼,還想繼續看不花錢的戲?」

  「深夜打擾,告罪了。」廂房後門竄出一連串黑影,急速遠遁。丹石公的聲音以傳音入密的法術悄悄傳來:「雖然我方對林龍兄不會再有惡意,但你仍要小心,你們倆兄弟和秋軒扯上關係,恐怕還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我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該死,居然被他擺了一道!」

  「怎麼了?」鳩丹媚走近問道,一些受傷昏迷的美髯公手下都被她找出來除掉,現場再無活口。

  「我以為霸天虎他們今晚來此,只為了對我們栽贓陷害和查證昆吾果的消息,現在看來不僅如此。」

  鳩丹媚目光閃爍,沉吟道:「莫非還為了紅塵盟?」

  「沒錯,我們雙方其實都被秋軒算計了。」我冷哼道,「秋軒在怡春樓和我鬧得水火不容,卻又深更半夜偷偷找我。如果你是霸天虎和美髯公,你會怎麼想?」

  「我會覺得你們是在怡春樓故意演戲,實則暗中勾結,另有密謀。特別是你出手殺了阿裡巴巴,絕對符合秋軒的利益。阿裡巴巴很可能是魔剎天盯住秋軒的一條暗線,一枚試圖打入紅塵盟的釘子。」

  「紅塵盟能存在這麼久而不露端倪,組織結構一定極為嚴密,上下各有操控之法,外人難以滲透。霸天虎他們既不敢對紅塵盟的人翻臉硬來,又想探察地脈法陣的秘密,正是發愁兩難之際。」

  「秋軒也一樣頭痛。因為各方人馬死死盯緊了他,一時難以擺脫。所以他深夜來訪,就是要讓別人誤會我們倆也是紅塵盟的一員,把我們拖進這趟明槍暗箭的兇險渾水,轉嫁霸天虎等方的注意力。」

  我點點頭:「秋軒定是故意向外洩露了和我們深夜會晤一事。」

  「霸天虎他們絕不會錯過這個探察紅塵盟的好機會,又正巧有葳蕤翡翠和昆吾果這樣的絕佳藉口,於是氣勢洶洶地上門挑釁。因為我倆紅塵盟的身份並未擺在檯面上,他們也就樂得裝傻,即使抓獲了我們,推託一句不知情,紅塵盟也難以發作。」

  「所以無論我們接不接受秋軒的籠絡,在各方勢力眼中,林龍、林虎都是身負紅塵盟秘密使命的暗子,否則如何解釋北境又憑空冒出來一個高手?我們打得越激烈越所向無敵,就越坐實我們的身份。」

  「你重傷霸天虎,擊斃美髯公,秋軒一定樂得拍手叫好。這麼一來,你成了各方勢力首要打擊的顯目靶子,秋軒可以輕鬆地喘口氣了。不過他就不怕得罪我們這樣的世外高手嗎?」

  「他不怕。因為今晚我已經很清楚地告訴過他,我們兩兄弟在乎的是報酬。」

  「我可不甘心被這種只會耍手腕的小角色利用,北境講究的是強者為尊,力量至上。」鳩丹媚不滿地哼道,「他倒是打的如意算盤,我們要麼被迫投靠紅塵盟成為他的打手,要麼成為他的擋箭牌,硬著頭皮抗衡各方勢力。」

  「這小子的心機的確值得擊節讚賞。其實只要你目光足夠長遠,就不必在乎是否會被人利用。因為想利用別人的人最貪婪,而貪婪最終是要吃虧的。」我微笑著舉步前行,「所以秋軒想要輕輕鬆松地喘口氣,沒這麼容易。」

  鳩丹媚道:「客棧被毀,你打算去哪兒?」

  「怡春樓,剛好去那裡好好休息一下。」我沿著陰暗悄寂的街道,向燈火輝煌的遠處走去,「現在我代替美髯公,成為怡春樓的主人,也就名正言順地成為何賽花的主人。從她嘴裡,應該能撬出一點紅塵盟的消息吧。」

  鳩丹媚嫵媚地橫了我一眼:「她也算是紅塵盟的人,總該知道些內幕。何大小姐以前好像對你這位魔主大人動過心呢,你捨得傷她嗎?」

  我淡淡一哂,何賽花倒是令人刮目相看,多年前她只是一個刁蠻任性的嬌小姐,現今竟然變成了炙手可熱的紅塵盟中人。

  但以我所料,她只是紅塵盟擺在風口浪尖上的棋子,隨時會被捨棄。紅塵盟真正的核心骨幹,不是我現在就能查清楚的。

  但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吞掉它。

  黎明前的青暉隱隱透出天際,星星沒入雲層。轉過幾處街角,歌樂靡靡、燈紅珠翠的怡春樓就在前方,鑲金嵌玉的簾門半卷,猶如欲拒還迎的脂粉美人,客人和女子的喧笑聲像汗水蒸騰不休。

  我徑直入內,一腳踢飛一張盛滿佳餚美果的檀木圓桌,怪笑著叫道:「夜襲開始,現在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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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7: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入夢來

  四下裡鴉雀無聲,眾人瞠目結舌地望著我,旋即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這倆傢伙窮瘋了吧,敢來怡春樓搗亂?」

  「你瞧他們窮得連打劫的行頭都不弄一套,太不專業了,衣服上的血跡一看就知道是紅藥水。」

  一個半裸大漢翹著二郎腿邊扣腳丫,邊用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訓斥我:「小子,眼神懂嗎?要用眼神!你要目露凶光,虎軀微震,放出殺氣霸氣腳氣才有威懾力啊。」

  「這是你們樓裡最新的節目——角色扮演嗎?」一個商賈打扮的男子不顧濺在臉上的菜汁,狠狠親了一口懷裡的美貌粉頭,肥乎乎的腮肉興奮抖動著,「大爺好喜歡,好刺激!」

  他推開粉頭,大搖大擺地走到我跟前,沖我一揚雙下巴:「呔,惡徒我絕不容許你侮辱女人!」

  他見我張口欲言,充滿氣勢地一擺手:「不要狡辯,你色迷迷的眼睛和低垂的視線已經出賣了你!來吧,惡徒,從我屍體上踏過去!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芳心照汗青!」

  我哭笑不得,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將其甩飛出去,整個身軀大字型地嵌在了牆上。他口吐白沫,嘴裡喃喃地道:「戲過了,演得太過了。」

  鳩丹媚輕笑一聲,縱身撲上。一陣案飛椅翻、拳肉交擊的撞擊聲後,地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一大片。只剩下老鴇一人顫顫巍巍地站在花堂中央,壯著膽子低頭說道:「兩位大爺,這裡可是清虛天的美髯公罩的場子。」

  「北境再也沒有美髯公這個人了,這個場子由我們兄弟說了算。」我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從如意囊裡掏出一大堆芳香撲鼻的藥草,「我這個人很講道理。你可以選擇離開,也可以留下來為我做事,報酬翻倍。」

  老鴇呆了半晌,接過藥草澀聲道:「眼下兵荒馬亂,老身能去哪裡呢?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又哪有選擇的餘地?」

  「很好,現在帶我去見小鳳仙。」我回頭望著四周驚慌不解的嫖客,皺了皺眉,「還不滾出去,要我送你們一程嗎?」

  眾人嚇得連滾帶爬,鳥散出門。

  那個胖子艱難地擠出牆,哭喪著臉,一點點挪著腳步湊近,厚厚的唇皮微微抖索。

  我奇怪地看著他:「怎麼還不走?」

  「你,你殺了美髯公?」他的眼中閃耀著奇異的色彩。

  「應該是吧,你想為他報仇?」我似笑非笑地道。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喉中猛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幹嚎:「殺得好,殺得好啊!小乙,你的仇有人替你報了,你可以瞑目了!」說著撲通跪下,沖我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磕得血流滿面,「英雄在上,請受在下一拜。」

  我愣了一下,也沒興趣搞清楚這種小角色的恩怨情仇,揮揮手示意他離開。

  他千恩萬謝地才告辭,嘴裡兀自嘮嘮叨叨:「其實我早想替小乙報仇,但是我不敢哪。從小就沒什麼資質天賦,又不肯下苦功修煉,雖說常想當個英雄,可也只是做做夢罷了。好不容易有個角色扮演,還搞錯了物件。」

  望著他一瘸一拐的孤單背影,我心中泛起一絲蒼涼。年少時意氣飛揚的我,也曾想過,有一天會成為英雄,改變那些和我一樣同為小人物的命運。

  可那也只是做做夢罷了。

  跟隨著老鴇,我和鳩丹媚拾級而上,來到小鳳仙的閨房門口。

  推門的一剎那,我腦海中閃過一絲猶豫。充其量,她只是一個在紅塵中沉浮掙扎的弱女子,我真要如此苦苦逼迫麼?

  「我累了,你替我問吧。」我對鳩丹媚道,頭也不回地離開。

  隨意選了一間幽靜的廂房,我斂去精神世界中的一切雜念,靜心調氣,細細回味今晚一戰的寶貴經驗。

  公子櫻後日就到,我必須在短短的兩日內精進魅武,做好與他一戰的準備。

  天地化作一根根振動的弦線,在魅的律動中無限放大。

  我體會著這言語難明的奇奧節奏,苦苦思索,該如何將我過往所學融入魅武。

  最擅長的神識氣象術已與七情部分相合,但還遠遠沒有發掘出其中的潛力。神識氣象術以神識為基,引動天象威力,更偏重於精神術法。而魅武則是尋求與物質節律共振,探索物性之秘。

  如何將兩者緊密結合呢?

  我致虛守靜,忘意存神,以鳥翔魚遊之態,翩然化於神識的世界中。

  混混沌沌,冥冥渺渺,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念頭像竹筍層層剝落,只留下最純淨的一點生機。

  這點生機似火焰跳躍,不垢不滅,又似一縷清風無形而吹,從精神世界沿著一條奧妙難察的通道,延伸入我靜寂不動的肉身。

  這是魂。

  我幡然了悟,只有一個人的魂魄才能連接起精神和肉身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魂魄無形無質,是精神世界的核心,但它同樣是肉身核心。離開了肉身,魂魄難以單獨持久存在,很快會煙消雲散。神秘如玄師格格巫,施展輪回之術轉世也需要肉身。

  尋求魅武與神識氣象術的融合之路,魂魄是關鍵。然而以我之角度審視,魂魄就是一張簡單乾淨的白紙,哪裡有跡可循,有痕可視?

  複雜到了極點,反而類似空白。

  心念微動,另一個「我」浮出水面,以隔岸觀火之眼,以恒動之中的不動心,探向那一點不可琢磨的生機。

  那點生機又似花瓣重重合攏,歷經千姿百態,化為一個差點令我本心失守的玄秘景象。

  那更像一具張牙舞爪,展翅欲飛的獸骨。

  形態如一只巨大的蝴蝶,弧線形的翅膀猶如垂天之雲,張出蘊含天地至理的流暢感。七色鋒銳無匹的利爪流光溢彩,分明正漸漸蛻變成七情的模樣。

  潔白如玉的骨骼上已經滋生出部分血肉,儼然由六欲所化,骨骼深處跳躍著一顆形似魅的心臟,散發出律動的殺氣。

  龍蝶。

  我的魂魄具現化之後,居然是龍蝶。

  唯一和龍蝶有所區別的,是獸骨的頭顱依然是人類,只在額頭處隆起兩團小小的突點,應該是龍角。

  我靜靜凝視著龍蝶,心中雪亮。等到頭顱也化作龍形,雙角崢嶸刺出之際,便是龍蝶奪舍之時。

  「你就是我。」龍蝶同樣靜靜地凝視著我,仿佛這麼說。

  儘管我一直察覺,我就是龍蝶那個無知的自己,但內心深處還是存了一點僥倖,期望這不是真的。如今親眼目睹魂魄所化之象,才算徹底死心。

  而這個驚人的發現,同樣給了我一個千載難遇的絕佳機會。眼下龍蝶魂魄尚未真正成形,就像一枚默默蛻變的蟲繭,等待破殼羽化。只要擊碎獸骨,消除龍蝶的烙印,將魂魄之象打回最原始的混沌狀態,再憑藉魅胎重塑魂魄,便能乾淨俐落地斬斷我和龍蝶的一切關係。

  從此林飛是林飛,龍蝶是龍蝶,兩個截然不同的個體之間再無因果牽扯。

  擊碎這具龍蝶魂魄並不難。如果說我擅長情欲之力,溶於魂魄之中,那麼另一個旁觀的「我」擅長慧力,獨立於魂魄之外。慧力碎魂,解脫羈絆,重獲新生。

  但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過,概因我無法承擔接下來的後果。碎魂意味著一切重頭再來。我的精神世界將遭受重創,魂魄心智萎縮,肉身也要受到極大影響。我會倒退成一個法力微弱、道境低下的小人物。

  在將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只能默默蜇伏,永遠錯過爭雄北境、嘯傲風雲的機會。那以後或許北境早已滄海桑田,人事變遷,一切再也沒有了意義。

  我怎能甘心?

  我又怎能放棄龍蝶這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吞噬了他,我的法力將直超楚度,精神世界也會臻至完滿無缺,我會在輪回中永生不死,我甚至可能掌控只屬於死亡的黃泉天。天下間不會再有比我更能突破知微,邁入前所未有境界的人了。

  我會成為北境真正的神話!

  是否正因如此,所以龍蝶並不擔心我會碎魂重生?他瞭解我,就像瞭解自己。

  「你是我,但我不是你。」另一個我仿佛在說。獸骨被花瓣重重疊疊地包裹,消失不見。花苞再打開時,還原成一點純淨不滅的生機之焰,一縷流動不休的生命之風。

  風焰的動躍自有節奏,只是律動比地脈更難以把握。因為魂魄本就玄之又玄,何況肉身和精神始終微乎其微地變化,聯繫它們的魂魄也隨之變化,幾乎沒有固定的頻率。

  如果能徹底掌控魂魄律動,那麼吞噬掉龍蝶烙印,化為己用不在話下,只是目前我還遠未夠班。

  不過,就像順著奔騰流動的河脈,依稀能追尋到一絲源頭的蹤跡。我反復感受著魅胎和神識律動,如同試著駕馭一輛由兩匹南轅北轍的奔馬拉動的馬車,又似要在空中鳥和水底魚之間捕捉到那一縷若有若無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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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7:40 |只看該作者
  長久下來,我頓感疲倦,神識極度消耗,意識不由自主地浮出精神的海面,才發覺暖烘烘的日光早已映亮窗紙。鳩丹媚伏在案上,曲肘支頭,強打精神為我護法。

  「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鳩丹媚揉了揉惺忪睡眼,「何賽花這個小女人變得狡猾許多,說話盡繞圈子,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後來赤練火聞訊趕來,我想你也不願意弄僵和紅塵盟的關係,就沒敢用刑逼問。不過我在何賽花身上動了一點手腳,以防她偷偷溜走。」

  「先看著她,我也沒指望能從她嘴裡掏出什麼。」我搖搖頭,「她既然是紅塵盟擺在檯面上的棋子,就不會輕易離開。」

  鳩丹媚環住我的腰,香舌微吐,在我耳尖輕膩一舔:「說來好笑,她聽說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吹噓後,竟然旁敲側擊打探你的消息。小色狼,你若是用真面目見她,說不定能施展美男計誘她乖乖就範哩。」

  我不以為然地道:「恐怕她會第一時間通知紅塵盟吧。這麼多年過去,她也不會再是原來的那個何賽花了。你也累了,養足精神,我們再和公子櫻他們大幹一場。」

  我讓月魂和螭負責警戒,也不管此時日上三竿,抱起鳩丹媚,上床倒頭就睡。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仿佛突然被驚醒,又似還在睡夢中,四周茫茫恍恍一片。

  一絲冰涼幽玄的感覺由暗處滋生,仿佛看不見的觸手悄悄探向我的睡夢,閃爍著冰花的暗光。

  夜流冰。

  我當機立斷,神識猶如火刃斬落,狠狠切斷了這一根無形觸手。順著觸手退縮而回的某個神秘空間,我依稀感應到了對方精神上的一點痛楚,那應該如同被蜜蜂蟄了一記的滋味。

  我隨之從夢中驚醒,室內光線斑駁,樓外新月高懸,儼然又是華燈初上的夜晚。

  鳩丹媚蜷縮在我的懷裡,四肢八爪魚般纏住我,呼嚕聲震耳欲聾。樓下的花廳,傳出客人和粉頭醉生夢死的調笑聲。

  夜流冰果然沒有離開錦煙城。

  我默默思索,夜流冰收到霸天虎戰敗的消息,心生警覺,但他不敢公然露面,是以潛入我的睡夢試圖暗算。幸好我如今的精神力強他不止一籌,及時察覺端倪,將他早早擊退。不然被他深入夢境,發現我就是林飛,那我苦心綢繆的一切都要付之東流。

  但這麼被動防範不是辦法,只要稍有疏忽,便會被他趁虛而入。到時就算我能將其重創,也於大事無補。想到這裡,我心中猛地一個激靈。夜流冰根本就不必現身,和公子櫻面對面地在錦煙城會見,只需施展夢潭大法,他可以在公子櫻的夢中談妥雙方結盟、出兵事宜。

  所以即使我盯死公子櫻,也沒可能找出夜流冰的藏身之所。而公子櫻前來錦煙城,更多的目的恐怕還是紅塵盟。

  我沉吟許久,開始回想那一根探入睡夢,又被迫縮回的觸手。在精神的世界中,我的神識一次次模擬出當時場景,魅胎一次次轉換節奏,試圖摸到那根夢之觸手的律動痕跡。

  既然無法直接在真實的錦煙城中找到夜流冰,那我便要試試,在虛幻的精神世界中捕捉他的精神烙印,將之牢牢鎖定。

  一旦成功,我便可反客為主,跟隨著他的神識一同潛入公子櫻的夢中世界。

  什麼是夢?

  夢的本質真是絕對的虛無嗎?我不由得想起在大唐見過的游方道士,他們高舉著算命測字的竿布,上面畫的黑白半圓仿佛兩條咬尾的魚旋轉不停。

  那時我只曉得這叫陰陽兩儀圖。易經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這些年我道境精進,才逐漸領會其中蘊含的轉換妙理。

  陰到了極處,就要轉換成陽,正如白天也會轉成黑夜。所以絕對的虛無必然轉實。

  我閉上雙眼,官止神行,沒入精神世界無限深處,幻化出一幅奇特的畫面:無盡的歲月中,無窮的北境生物生出一個個夢境,宛如五光十色的氣泡紛紛揚揚升入虛空,又緩緩消散,不留絲毫痕跡。

  然而夢無休無止,終於達到一個極限,虛無的夢泡轉化成實質的一點,誕生出了夢妖夜流冰。

  無論夢境有多少種鮮亮的色彩,當所有的顏色溶在一起,就是黑色。

  像冰花一樣的幽黑色。

  一如夜流冰註定了一條尋求完美但又不斷毀滅的道。因為你的夢中所蘊含的希望,可能正是他人夢中的絕望。這些彼此矛盾的夢交匯在一起,只能錯亂破碎。

  如果精神世界像陰陽兩儀,分為明暗兩重,那麼夢屬於暗,而我們平時的意念、神識屬於明。

  當這幅畫面在神識中演繹了千萬次後,我忽然泛起一絲似明未明,似懵未懵的靈光,意念之指沿著這絲蜿蜒扭曲,猶如陰陽魚中那條裂縫的靈光,順勢一點。

  精神世界轟然巨震,分割成明暗兩重。暗處化為波濤洶湧、幽暗深邃的大海,海上的天空則空曠通亮,光明無限。

  意念之指宛如矯夭飛龍,騰挪而上,將天空攪碎成一道道耀眼的光線;繼而奔投入海,大海仿佛銅鏡碎裂片片,殘片繼續分解,直到變成一根根幽深的水線。

  整個精神世界化作了弦線,密密麻麻,跳躍不定,時而酣暢淋漓,壯闊豪邁;時而淅淅瀝瀝,纏綿悱惻,交織出世間最神奇最動人的韻律。

  與此同時,肉身也不由自主地震動,感官衝破封閉,魅胎靈妙律動,弦線自主地通過體內那道靈魂之風吹過、連我自己都無法明瞭的軌跡,與精神的弦線水乳交融,相互振盪。

  我是最中心的一點,這一點向四面八方輻射出肉神合一的弦線。這些弦線隨時可以轉換明暗,變化韻律,將我的肉身、我的精神化作熊熊烈日,悠悠雲霞,閃電鳴雷,狂風暴雨……

  我心中一片狂喜,精神和身體的弦線共振,神識氣象術邁出了與魅胎結合的第一步。如今的弦線可稱為肉、神合一的一元弦線,而這一元弦線也可以重新分化出類似陰陽兩儀般的兩元弦線,由律動演繹出天象般的弦象。

  此時我的每一擊,無不包含精神、肉體的雙重力量。

  一元弦線猶如蛛網緩緩向外延伸,初時像個稚嫩的嬰兒,爬行笨拙,漸漸地速度增快,靈活敏捷,到後來儼然已是動作自如的成年人了。

  其中一根弦線轉為幽暗,順著夜流冰精神觸手的痕跡攀爬,弦線不斷變化頻率,直到與那縷痕跡完全一致。

  夜流冰依稀殘留的精神烙印溶成了我的烙印。

  剎那間,弦線伸入一個深邃陰冷的空間。

  那是夢潭!

  夜流冰置身在夢潭中,千萬朵幽黑的冰花環繞周遭,無數彩色氣泡從他體內湧出,明滅幻生不斷。他臉上正露出一絲疑惑之色,理應在想為何暗算我不成之事。

  弦線在夢潭中化成一朵冰花,夜流冰似有所覺,向弦線的方向投去目光,但又毫無發現。

  可惜一元弦線未至大成,否則便不是以我為中心,而是以魂魄為核心輻射弦線。那時弦線的軌跡才能真正千變萬化,無跡可尋。弦線所至,虛實互換,演化殺機。那時一旦捕捉到夜流冰的精神烙印,便能延伸而至,將他瞬間擊斃。

  「這個林龍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夜流冰蹙眉深思片刻,自言自語道,「倒是極有可能是林飛,只有這小子才敢肆無忌憚地給我們搗亂。不過法術路子完全不對,他的精神力也沒有強到可以切斷我入夢窺探的地步。不是林飛的話,就是紅塵盟的暗子,但紅塵盟沒理由現在便和我們衝突。幸好葳蕤翡翠業已遣人秘密送出,否則平添事端。」

  他抬首冷笑一聲:「反正明晨公子櫻就到,到時他也不會放過那個跳樑小丑,本王何必親自動手?」

  過了許久,我見夜流冰始終瞑目調息,不再透露什麼有價值的消息。弦線便悄悄退出,收了回來,只在夢潭內無聲無息地埋入一縷我的精神印記,以便監測。

  與公子櫻一戰的決心已下,我再將錦煙城諸事的千頭萬緒細想一遍,心中再無絲毫畏懼和遲疑。

  迎戰這種高高在上的名門貴公子,既是當年出身卑微的年少心結,也是我與大唐的那個乞兒做最後的告別。

  從此魚翔海底,鷹擊長空。

  從此不亂本心如刀,斬斷過往羈絆。

  「我有一柄刀,

  深藏胸中難嘯。

  何日干戈出鞘?

  不問出處,

  也難爭夕朝。

  我有一柄刀,

  久蒙黑暗塵囂。

  而今映光長照,

  了斷前生,

  把歲月斬消。」

  我長吟一聲,喚醒了熟睡的鳩丹媚。

  「我要全力以赴,和那兩個小白臉大幹一場。你立即離開,遠赴瀾滄江。一來可以防止我被公子櫻纏住,夜流冰趁機對你下手。二來可在瀾滄江打探最新戰況,收集消息,為我做足準備。無需多久,我就會北上瀾滄,與你會合,那裡才是最終一決勝負的大戰場。」

  鳩丹媚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你一人怎能應付他們倆個?」

  「我的法術大有突破,再不濟也可逃走。」我摟著她安慰道,「別忘了還有天刑,何況夜流冰不敢輕易露面。放心吧乖寶貝,能幹掉老子的人還沒出生哩。」

  「何賽花那裡呢?」

  「軟磨硬纏恐怕時間來不及了,只有施展霹靂手段,用刑拷問。」我冷然道。

  我們廝磨纏綿了一陣,定下聯絡方式。鳩丹媚重新改頭換面,悄悄溜出了怡春樓。

  送走鳩丹媚,我心頭再無掛礙,正考慮去找何賽花,門外倏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林公子在嗎?」歷經幾十息的停頓,仿佛猶豫了又猶豫,敲門聲終於輕幽響起。

  我腦海中恍惚映出何賽花嬌俏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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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如陌上花

  「進來吧。」我粗著嗓子應道,盯著那只指甲塗滿豔紅丹蔲的玉手緩緩推門,心裡頗感意外。

  像我這種身份不明又同時得罪魔剎天和清虛天的人,何賽花避之唯恐不及,怎會主動上門拜訪呢?莫非是紅塵盟暗中給她下達了指令?

  何賽花走入廂房時,我已經換了個橫刀立馬的粗魯姿勢,右手拿著一壺靈芝液,仰頭狂飲,左腳踩在紋金圓凳上,靴子半脫半穿,乜斜著眼,目光在何賽花紗裙裡的鴛鴦戲水紅肚兜上打轉。「我和小娘子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哇。剛在心裡想著你,美人就跑來了。」

  何賽花悠悠彎腰對我一福:「林公子這樣的英雄豪傑大駕光臨怡春樓,妾身早該過來伺候的。本以為公子會來賽花閨房一敘,沒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見。林公子貴人事忙,妾身理當上門請安,以免您以為妾身有所怠慢。」她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我,似乎要從我粗豪醜陋的臉上看出些什麼。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我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露出絲毫變化。

  「咱是個莽夫匪徒,可不是什麼公子哥,還是叫我林爺爽快些。」何賽花口口聲聲的「林公子」讓我覺得不太自然,我再次仔細端詳著她。

  一別多年,那張清水般的嬌俏臉蛋早已濃妝豔抹,閃耀的珠翠替代了額角的花黃,染彩的彎曲睫毛微遮雙眼,也遮住了當年那縷鮮亮的活潑。

  月光被她滿身的華貴羅綺一襯,猶如白慘慘的灰燼。

  「妾身倒覺得林公子這個稱呼更合適。黑燈瞎火的,林公子一人待在屋裡不嫌悶嗎?你那個同伴呢?」何賽花笑著說,唇角輕輕翹起,依稀能找到一絲熟悉的潑辣影子,只是那影子已浸了風霜。

  「稱呼什麼的隨你。」我擰緊眉頭,單刀直入道,「秋軒是否有話,需要姑娘代為傳達?」

  何賽花娥首微搖,濃郁的脂粉氣撲鼻:「林公子想得太多了,秋軒還沒有資格指示妾身做什麼。」

  我旁敲側擊道:「原來秋兄在紅塵盟的地位還不及姑娘,那你此行是代表紅塵盟嘍?」

  「公子佳人相守,當論風花雪月,說那些爭鬥的勾當豈不掃興?」何賽花取下我手中的玉壺,替我倒了一杯,又向門外呼了一聲,未幾便有丫鬟端著五色果盤送了進來。

  丫鬟卻是赤練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透出關切之色。

  「這世上,就沒有一個清淨的地方。」何賽花望著赤練火嫋嫋離開的背影,冷冷地道,轉首對我嫣然一笑,揀起一枚黃澄澄的鳳杏脯送到我的唇間,「林公子走南闖北,一定不是第一次來紅塵天吧?」

  我心生警覺,一時搞不清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含糊應付道:「為了做沒本錢的買賣,以前來過幾次。反正哪裡有好處,大爺就去哪裡。」鳳杏脯含在嘴裡並不吞下。

  「遇到過什麼有趣的事,或是難忘的人麼?」

  「只記得殺人的刀劍,鮮紅的血火。」

  「那豈不是太無趣了?」

  我啞然失笑:「其實樂在其中。興許大爺我不適合風平浪靜的生活。姑娘在怡春樓棲身,不也一樣不甘寂寞嗎?」

  何賽花也揀了一枚鳳杏脯,含在櫻口細細嚼著,忽而歎息:「這枚鳳杏掛在枝頭時,滋味酸澀,被人釀製成了果脯才變得甘甜。然若鳳杏有知,寧可高掛枯梢,也不願盛放在精美的碟盤上吧?」

  「咱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風月之詞。」我一口吐出鳳杏脯,粗聲粗氣地道,「我只知道有用的東西總比沒用的強。樹上的鳳杏有個鳥用?還不如曬乾了弄成果脯,可以解饞。」

  何賽花嬌軀僵硬了一下,扶著桌邊慢慢地坐好,去點案角的蚌殼燈,手卻抖了幾下,猶未點亮。

  「公子眼裡,只有有用的東西麼?」她幽幽側首,花容隱在了月華照不到的暗處。

  我漠然道:「姑娘身為紅塵盟中人,怎麼還說出這麼天真的話?無用的東西,誰會正眼相看?你我活在這殘酷無情的世間,只有變得有用,方顯生命價值。你對我有用,所以我來怡春樓;我對你有用,所以你來找我。因為各有價值所以相互利用,不是嗎?」

  何賽花呆呆地看著我,眼神變得空空洞洞,想要說什麼,嘴唇卻一個勁地顫。

  我微微一愣,難不成我的話刺激了這個女人?她家破人亡這麼多年,又在紅塵盟裡打拼,早該心如沉淵止水,喜怒不行於色,怎地如此失態?

  「何姑娘,聽說你曾是一派掌門千金,天之嬌女,自幼享盡榮華富貴。但現在也不差啊,清虛天、魔剎天、吉祥天無不想巴結你們紅塵盟,你的威風絲毫不遜往日。」我漸漸地有點不耐煩了,當年我和她一般年少無知,現今可比她長進多了。

  「其實我很有誠意,想和紅塵盟談些買賣。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引薦貴盟高層?」我掏出如意囊,抖出一大堆芬芳撲鼻的丹藥,鋪滿整張桌子,珠玉、法寶更是閃花了廂房,「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你想要什麼?哪怕是清虛天、羅生天的名門秘笈,也有的商量。紅塵盟給你的好處,我可以雙倍出價,事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去吉祥天避禍。」

  她定定地凝視著我,看得我差點以為她認出了我是誰。許久,何賽花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嬌笑聲:「我想要顛三倒四派,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只想做飄香河邊那個只懂撒嬌的沒用千金小姐,你能給我嗎?你可以嗎?」她揮袖把滿桌的丹藥法寶一把掃落在地,叮叮噹當的聲音在寂靜中更顯刺耳。

  我心中不快,語聲漸厲:「這些牢騷話你對大爺講有個屁用?我也不感興趣。我沒什麼時間跟姑娘繞彎子,乾脆有話直說。我要你交出地脈法陣的秘密,或者幫我聯絡紅塵盟高層。如果你做不到……」

  「做不到怎樣?」她花容慘澹地問。

  「那就別怪我辣手摧花了。」我輕輕一按桌子,堅硬的雲母桌霎時化作齏粉,簌簌飄散,「我給你一晚上考慮,雞鳴五更天時,我會來找你,等待你最後的答覆。」我重重地咬了「最後」兩個字音,公子櫻明晨就到,我沒什麼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了。

  沉默良久,何賽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起身,聲音仿佛在空中恍惚飄過:「妾身明白了。好吧,等妾身想到交換的條件,會讓你如願的。」

  「這才對嘛,識時務者為俊傑。何姑娘到時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人只有一條命,須好好珍稀才是。」我目送著她嬌弱的背影,忽而覺得那像是一棵本就千瘡百孔的老樹再遭雷擊,折斷倒塌,焚焦化灰。

  細想了一遍她適才的異樣言行,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妥,越想便越不對勁,難道她認出了我?

  此時,我的心念倏然生出感應,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那點烙印起了變化。我無暇再想何賽花的事,精神的弦線順著烙印攀射而去。

  瞬息之間,我的弦線已探入夢潭。

  五光十色的氣泡在夢潭生滅幻變,夜流冰的身形也在緩緩幻化,直到變成一隻黑色氣泡,晃晃悠悠飄出夢潭,飛向虛無莫辨的神秘空間。

  我的弦線如影隨形般緊貼黑泡,沿著一條若有若無的軌道,逐漸深入。

  弦線還感知到,軌道外還分佈著其它密密麻麻的奇異通道,有些涇渭分明,平行隔絕,色澤暗淡如同幻影;有些環繞交錯,璀璨生輝,仿佛星河光雲傾瀉;有些靜如凝冰,似亙古不變;有些動若迸漿,彈指間不盡相同……它們共同構成一個從所未見的空間,色彩斑斕多變,無限深遠廣袤,似是純精神構成的宇,實在的形體反而成為多餘的累贅。

  這個宇甚至獨立於北境存在,或者說,北境僅僅是它其中一條軌道連通的介面。面對這片無邊無際的精神海洋,我的弦線就像是不起眼的一滴水,夢也只不過是一串串汩汩冒起的水泡。

  所有的陰謀利益,所有的恩怨糾纏,人事情愛,在這片浩瀚面前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若能沉醉其間遨遊,若能深入那些洶湧的暗流,若能去它的無垠處看一看……我這麼想著,生平第一次,對天地生出了愛的感覺。

  途中,時不時可以望見紛紛揚揚的彩泡從不可知的某處而來,又消失在渺茫的視野盡頭。

  有時候,夜流冰會迎上前去,像一條追食蝦蟲的遊魚,選擇一些氣泡吞噬,將那些繽紛的色彩一點點融入黑暗。我猜這是他修煉的方式,儘管看起來輕鬆省力,其實弊端不小。比如有的氣泡形狀醜陋,仿佛一顆顆腫脹發臭的膿頭,夜流冰左移右閃,顯然是想避開它們,可那些氣泡偏偏黏上來,主動滲透進黑泡,融化得無形無跡。黑泡也會隨之劇烈膨脹、收縮數次,仿佛消化不良似的。

  在這種時候,我會真切感受到夜流冰精神世界中的那一絲瘋狂。

  當然也有幾個非常奇奧深邃的彩泡,夜流冰根本難以吞噬,還未接近,就被彩泡發散的力量遠遠震開。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出現了一隻皎潔如玉、華燦勝霞的氣泡。它就像一顆不小心從純美光淨的仙境墜落,全然不屬於凡世間的露珠,片塵不沾,微瑕不染,散發出瑩瑩光輝。

  看到它,即便我不通曉夜流冰的妖術,也敢斷定那是公子櫻的夢境。

  只有那個人的夢境,才會美得如此清淨幽玄。

  夜流冰向之飛去,繞著公子櫻的夢境轉了幾圈,黑泡慢慢放出一條精神觸手,伸了進去。

  我驚訝地看著觸手仿佛穿過一個虛無的空洞,什麼都沒有碰觸到,公子櫻的夢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我悄然射出弦線,竟發現那個氣泡一點律動都沒有。

  我心頭一沉,萬物皆有律動,除非公子櫻的夢境通過某種離奇的方式藏於此間的另一層面,才會令我無法感知,夜流冰同樣觸碰不到。

  雖然我新創的一元弦線威力神妙,但公子櫻對宇的運用已經出神入化,與他這一戰的艱難,勢必還超出我的想像。

  夜流冰並不著急,觸手在氣泡周圍頻頻震動,片刻後,公子櫻的夢境似是回到這一層面,主動打開一個缺口,將觸手吸進去,我也緊隨夜流冰而入。

  翠崖環繞,溪澗攬抱,雲霞浮游,花樹繁茂,一片清幽奇景在弦線的視野中展開。

  這就是公子櫻的夢?這一次,弦線清晰捕捉到這片天地的律動,看似生機勃勃,實則暮氣沉沉。這分明是公子櫻刻意用心念營造出來的夢境,而非發乎自然。

  弦線漸漸指向對面一座拔地崛起的高峰,山色蒼碧,雲團藤蘿纏繞,山頂一條玉瀑轟鳴,以匪夷所思的姿態倒掛而上天際。

  弦線甫一接觸瀑布,就被無數道激流或直或曲,或順或逆地沖刷而過,險些被硬生生震散。我趕緊縮回弦線,潛伏在夜流冰身上。

  便在同一刻,雪白的水瀑化成公子櫻屹立山巔,衣帶飛揚的模樣。

  「多日不見,妖王的法術倒是有所長進。」公子櫻眼神奇異地望著夜流冰。

  夜流冰微微一愣,漠然道:「孤王有沒有長進沒關係,只要魔主大人能再進一步,流冰便是身死道消,也無所撼。」

  公子櫻輕笑一聲,緩步走下碧峰:「楚度的妖力這些日子愈發精進,極有可能邁出那傳說中的最後一步,想來應是受了魔主的刺激。」

  「你說什麼?」夜流冰的面色忽而變得猙獰,「魔主就是楚度大人,哪還有另一個?」

  公子櫻不緊不慢地道:「可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在傳言林飛才是天命魔主。」

  「那不過是吉祥天試圖動搖我等軍心,刻意散佈的謠言罷了。」夜流冰厲聲道,冰魄花不由自主地從全身綻出,周圍的夢境頃刻凍結,黑暗像墨汁一般四處流淌,沁染夢境。

  「其實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楚度自然也明白。」隨著公子櫻的步伐,夢境中的冰魄花紛紛融化,黑汁蒸發成一縷縷透明的氣流,「無論真假,櫻都很有興趣看一看,魔主相爭的最後結果。」

  他抬首望著天空,眼中閃過寂寥之色:「看一看,這天是不是真的比誰都高。」

  夜流冰不置一詞,神色越來越陰鬱。從他二人短短的言行中,我察覺出清虛天和魔剎天的合作並非親密無間,照樣摻雜暗鬥。

  我暗自思忖,公子櫻真的期望楚度邁出那一步麼?他若這麼蠢,我只能說知微高手都是自虐狂。

  夜流冰默然半晌,才道:「你不是來看戲的,瀾滄江一役還需由你統帥。」

  我聽得一呆,妖軍統帥不是楚度嗎,怎麼換成了公子櫻?清虛天加入這場戰役,看來已成定局?

  公子櫻淡然道:「我已在錦煙城三十裡外,隨時可以入城。等與紅塵盟的人會面之後,便會趕赴瀾滄。」

  「今日已是月圓之日,你要儘快成行,否則魔主大人隻身離去的消息難免洩露。」夜流冰忽然冷笑,「這幾天,錦煙城可不太平啊,爐火峰的人剛被血洗一空。」便將我的事添油加醋地訴說一通。

  兩個小白臉透露的消息簡直驚天動地,我差點傻眼。這一戰對魔剎天何等重要,這樣的關鍵時刻,楚度居然不在瀾滄江鎮守?夜流冰提到月圓之日,難道楚度竟然越過天壑,離開了紅塵天?

  他會去哪?還有什麼地方比眼下的瀾滄江更重要?

  我腦中疑竇重重,一邊苦思其解,一邊趁雙方交談的機會,再次探出弦線,探測公子櫻的夢境,從中把握他精神世界的一點脈絡,為日後交戰做足準備。

  弦線沿著四周景物的律動而行,不斷伸向渺茫遠方。這片夢境似乎沒有山窮水盡處,蒼莽群峰綿綿,氤氳雲煙浩浩,無論哪兒都是風秀景麗,氣玄勢幽。待久了,反倒覺得單調呆板。

  「你放心,魔主大人已安排妥當,所有妖軍妖將都會聽你號令。」耳聽夜流冰又道,「等你到了錦煙城,本王再將軍中虎符交於你,便可萬無一失。」

  公子櫻微微一笑:「你們倒是對櫻信心十足。」

  夜流冰陰森森地一笑:「信你倒未必,不過我們早已同坐一條船上,誰也休想獨自跳下水。想想那些死去的清虛天名門掌教,想想拓跋峰那個蠢貨,若我們把你安排的那些勾當抖出來,你以為你會好過?」

  公子櫻淡淡地看了夜流冰一眼,目光平靜卻如山嶽重壓,迫得夜流冰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

  「那些道友雖死,卻換得整個清虛天免遭生靈塗炭。」公子櫻的語聲清朗如刀鳴,「這是最正確的選擇,櫻從未後悔。」

  夜流冰似乎對自己被迫退感到羞怒,怪笑道:「你們這些人類就是虛偽,明明是想讓我們調轉矛頭和羅生天火拼,並趁機斬斷吉祥天對你們的滲透,還偏偏說得大義凜然。要不是拓拔峰的破壞島日益強盛,危及碧落賦的地位,你會看著他死?」

  公子櫻冷然道:「清虛天的家務事,就不勞妖王費心了。」

  夜流冰哼道:「本王只希望你瀾滄江一役不要耍滑,把我妖族當冤大頭使。還有紅塵盟,你若和他們談出什麼結果,別忘記魔主大人與你定下的盟約。」

  此時,弦線已在夢境到處遊走,漸漸發現所有的律動都來自某處源頭,那裡律動分外晦澀,隱隱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生機。趁著他們二人唇槍舌劍,情緒不佳的時機,弦線毅然刺入了那個點。

  弦線顫動,一個灰濛濛的虛空展現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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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8:26 |只看該作者
  這是個比墳場更空荒的地方,沒有山水花樹,沒有風雲流動,暗淡的灰色調淒冷而死寂,空曠而孤獨,幾乎爬滿了整個空間。

  唯有最深處,有一方灰泥塘,泥塘中盛開著雪白無瑕的蓮花。

  我心頭駭然,這才是公子櫻真正的夢境?弦線在四周來回振盪之後,徑直攀向雪蓮。

  「夜流冰,你好大的膽子!」公子櫻的怒喝聲遙遙傳來,剎那間,虛空咆哮,天崩地裂,弦線頃刻粉碎,我的念頭和夜流冰同時被震出了公子櫻的夢境。

  怡春樓的廂房內,我悶哼一記,緩緩睜開眼。

  幾絲鮮血順著口鼻緩緩滲出,我的腦子近乎空白,嗡鳴聲猶自不絕於耳。

  弦線被公子櫻震碎,直接波及魅胎和神識,連我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烙印也告毀滅。不過想到狠狠坑了夜流冰一把,些許損失也只當螞蟻尿濕柴……不值一提了。

  弦線觸及雪蓮時被公子櫻察覺,但他一定誤以為是夜流冰動的手腳。我抹去嘴角的血漬,輕笑起來,公子櫻的隱私是能隨便偷窺的麼?等他到了錦煙城,少不得要給夜流冰一點苦頭吃。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夢。」月魂突兀地說道,它的聲音像崩斷的弦,清輝忽明忽暗,大起大伏。除了提及魅的滅亡,我從沒見過它如此失態。

  「你是說公子櫻的夢?」我附和地點點頭。很難想像,一個人的夢境可以那般荒,那般空,那般冷到了生無可戀,死亦無趣的地步。

  沒有那方雪蓮,夢境便是一座墳,吞沒了聲音色彩,埋葬了所有情欲。

  「那不是人類能做出來的夢。」月魂語氣古怪地重複了一遍,我愣了一下,隨即聽出了異樣。

  「那也不是妖靈精怪的夢!」螭狂吼起來,激動地手舞足蹈,烈焰升騰,「那種灰濛濛的孤獨空寂,是魂器才有的啊!」

  我目瞪口呆:「開什麼玩笑,你們說公子櫻的本體是一件魂器?他和你們五百年前是一家?」

  「不,它進化了!破殼了、蛻變了……」螭語無倫次地說道。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但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因為他的夢境和魂器的精神世界幾乎完全一樣,除了雪蓮。」月魂悵然若失,「無血無肉的魂器,為什麼可以脫去那身不知冷暖的軀殼,像人、妖一樣修煉呢?」

  我翻了個白眼:「他的夢境空虛,頂多說明這小子很無聊,不像老子活得多姿多彩,有聲有色。別忘了,他還在夢裡意淫我的小真真呢。」

  「就因為它比我們多出了雪蓮,所以進化了!」螭興奮地直嚷嚷,「對魂器而言,尤其是我們這種頂尖魂器,這是翻天覆地的大喜訊,整個靈寶天的魂器都會瘋狂的!」

  「魂器的一生,好像永遠被困在一座灰暗的墳墓內,再多的主人,也填不滿墳墓的空洞。」月魂喃喃地道,「如果哪一天,雪蓮可以開滿公子櫻的夢,他便會徹底擺脫魂器的宿命。」

  螭抓耳撓腮了一陣,咕噥道,「難道從此,我也要加入追求小真真的行列?這種事,我真的沒啥經驗啊。」

  聽它們言之鑿鑿,我也開始將信將疑,公子櫻絢麗出塵的風姿確實完美得離譜,「那麼,公子櫻應該就是……」

  「一點黛眉刀!」螭和月魂異口同聲地叫道。

  呆了半晌,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晏采子冷漠而熾烈的眼睛:「只有深悉萬物,才能跳出『小我』的局限。」

  「萬物」兩個字像奇詭的魔咒從他唇齒吐出。

  我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月魂和螭的揣測可能是真的!

  公子櫻是魂器一點黛眉刀,才最符合晏采子的利益!

  無法化身魂器,體驗其道,索性把它收入門下,教化研究。晏采子是這麼想的吧。

  公子櫻就是晏采子的一件試驗品!

  也不知他用盡多少手段,才磨礪、或者說改造出今天的公子櫻。甚至連甘檸真被帶回碧落賦,恐怕也是試驗中的一環。

  那時,公子櫻遇見了白衣單薄的小女孩。

  或許雪蓮的清幽孤苦,照亮了同樣清幽孤苦的黛眉刀。

  有個人可以靜靜地聽他彈琵琶,聽他的無奈,從他的荒蕪裡聽出一點點不同的東西。

  他的夢是否也有了一點點的不同?

  「櫻哥哥。」檸真好像是這麼叫他的。

  那聲音一直這麼叫,叫到竹馬青梅,春去秋來。

  刀沉瀑潭,因為回應是如此的艱難,生命是如此的艱難。

  「櫻哥哥。」一直一直一直這麼叫下去,叫到拾刀瀑潭,無法逃脫。

  夢從此有了兩種顏色。

  那是個軀殼。

  可那僅僅是個軀殼。

  黛眉般的刀光恍惚在我眼前徐徐綻開,帶著三分惘然,兩分寂寞,一分單薄。

  而那藏起來的四分,誰也看不見。

  「公子櫻蛻變的經歷,一定非常殘酷,月魂你們兩個是承受不住的。」我禁不住長歎一聲,「晏采子夠狠夠絕啊,真正捨棄了一切去求道。」

  這是上位者獨有的近乎冷酷的智慧。我默默思索著,心中忽地一跳,想到了一個楚度可能會去的地方!

  我從懷裡摸出一條形似鯉魚的小玩意,它佈滿金色條紋的身軀僵硬若死,雙目緊閉,肚腹空空,是吉祥天特有的傳信靈物——雙生眠魚。天刑離去時,專門交由我聯絡之用。

  我找來紙筆,匆匆寫下一段話,塞進魚嘴。雙生眠魚驟然睜開眼,一口吞下信箋,在掌心搖頭擺尾,活蹦亂跳。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魚嘴又緩緩吐出一卷紙條,雙生眠魚合上眼,重新陷入了沉睡。

  天刑回信的內容在我意料之中,隨手燒毀紙條,我信步出房。天刑即刻離開了錦煙城,這意味著我和公子櫻的一戰,失去了強力後援。

  偏偏我要竭力拖住公子櫻,為吉祥天爭取寶貴的時間。

  我沉思著,向何賽花的香閨走去。

  此時天已破曉,只是仍有些灰濛濛的,望不見旭日。天際隱隱透出幾抹絳紫色的朝霞,輕蒙似煙,顏色淡薄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

  如果何賽花堅決不肯吐實,我真要嚴刑拷問嗎?我問自己。從什麼時候起,我被別人踩,到開始學著踩別人了?

  「何姑娘,我進來了。」在門外等了一會,我推開門,不由得呆住了。

  閨房內紅亮亮的一片,窗頭燈籠高懸,兩支巨大的龍鳳描金紅燭在朱色案頭「滋滋」燃燒。

  案臺上、幾凳上都墊著閃閃發光的金紅織錦,粉霞紗帷半掛牙床,床上疊陳的鴛鴦戲水緞被像一簇觸目驚心的火焰,映得一雙交頸鴛鴦鮮豔明亮,猶如浴火燃燒。

  何賽花鳳冠霞披,獨守案前,對著銅鏡裡的新娘幽幽出神。

  「何姑娘,你這是要?」我皺了皺眉,心中感到一絲局勢超出掌控的不寧。

  「聰明如林公子,難道還看不出來麼?我要出嫁了。」何賽花投向我的目光複雜難明,那裡仿佛有沉澱許久的顏色,又慢慢滲透出來。

  「噢?林某先恭喜姑娘了。不知哪家幸運兒郎,能得何姑娘垂青。」我越發覺得有些不妥,留意察看她的神色變化,「紅塵盟的事,姑娘考慮得如何了?我願為姑娘奉上一份豐厚的嫁妝。」

  「是給妾身的聘禮麼?」何賽花笑了笑,對鏡攏攏高聳如雲的髮髻,「我想要嫁的人,恰好是林公子。」

  我身軀一震,沉聲喝道:「你在說笑?何姑娘,咱沒功夫和你瞎胡鬧!」喝聲震得燭光搖曳欲滅。我心念電轉,難道她識破了我的底子?

  「可這就是我的條件。」

  「絕無可能!你到底耍什麼花樣?何賽花,別逼咱對你動粗!」我軟硬兼施道,「你不過是紅塵盟的一枚棋子,難道甘心被人利用?你就不想做回原先的千金大小姐?換個條件吧,我可以替吉祥天答應你。」

  「可這就是我的條件。」

  「為什麼是我?」我戒備地搖搖頭,「你一定糊塗了。」

  「那一年,我就該嫁人了。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新郎該是誰。」何賽花凝視著鏡子裡的我,癡癡惘惘,半晌嫣然一笑,「等了那麼久呢,林公子。」

  「原來如此。」我望著鏡子裡的她,呆了許久,才木然道,「好久不見了,何姑娘。」

  「是五年十一個月零九天。」何賽花小心翼翼地在額角貼上朱砂花飾,輕輕壓緊,「林公子,林飛公子,你早就忘了吧?」

  我默然無語,惆悵別顧。那些刺眼的紅色,無聲無息地焚燒著我的眼睛。

  「但是沒關係,真的。只要我記得,就沒關係。」何賽花喃喃地道。

  「已經隔了那麼久了嗎?」我的嘴裡泛起一絲酸澀。

  「那一年,你就該娶我的。」何賽花咬著嘴唇,「如今我算是等到了麼,林郎?你走進我的花燭洞房,來娶我麼。」

  「那一年。」我心腸一軟,再也說不出一句重話。

  那一年,飄香河畔的星桂花閃閃爍爍,開得正豔。

  「新房佈置得還漂亮吧?我也不懂該怎麼弄,可就是想自己動手。錦被上的鴛鴦戲水,是我花了一晚上親手繡出來的。」何賽花像孩子一樣,對我炫耀地展開纖纖手指。

  張開的手指像綻放的花瓣。

  那一年,騎在青鸞背上的少女,揮舞蛟鞭,贏得滿場喝彩。

  我陷入了更深更久的沉默。

  「哎,別傻站著,替我把簪子插上好麼?」她柔聲道。

  「沒想到你真的認出了我。」我猶豫了片刻,揀起冰涼纖細的金簪,仿佛重若千鈞。

  「你初到怡春樓的那一晚,我就知道是你啦。秋軒也是我讓他去找你的,若不然,怎麼能再見到你呢。」何賽花稍稍側過娥首,盯著簪子慢慢插在了髮髻上,笑靨如花盛開。

  那一年的單純,那一年的俏亮,那一年的潑辣嬌縱,像花一樣盛開。

  「我變成這副鬼樣子,你居然還能認出來。」我只是苦笑,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原來她沒有變,變的是我。

  「你走路習慣先邁右腿,你笑起來嘴角有一點向左翹,你沉思時會皺眉,生氣時眉毛會微微揚起來……」何賽花輕閉上眼,夢囈般地歎息。

  「你不明白。」她的歎息聲又輕又重,「要不是一直念著你,五年十一個月零九天地念著一個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那個時候的我,不知道活著,會有那麼艱難。」

  「所以想著你,就可以堅持那麼一天,再堅持那麼一天,於是又一天。苟且地堅持著,忍辱地堅持著,軟弱而固執地堅持著。」

  「到後來,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堅持什麼。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對你的,還究竟是不是愛。」

  「但無論那是不是愛,無論那樣的愛是不是比得過海武神、甘仙子,我都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哭得痛,笑得好。」

  她的眼淚慢慢滑過臉頰,像滾燙的燭淚一樣滑下來。

  「別再說了。」我聽得心亂如麻,深深地吸了口氣,「何姑娘,我已不是那一年的林飛了。就當我們從未見過吧,我絕不再逼你。我走了,你……多保重。」

  「不,不要……林郎!」她尖叫道,死死抓住我的袖口,玉手青筋綻露,就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後的一根稻草。

  「再看看我,多看一會兒好不好?就多一會會。」她仰起沾滿淚水的臉,苦苦央求著。

  「我很……抱歉,何姑娘。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一點點扯開衣袖,毅然向外走。

  「別走,我對你有用,林郎,我真的有用!」她語無倫次地叫喊,慌亂拿起眉筆,在案頭的紅箋上疾書。

  我扭過頭,怔怔地看著她,不知該走還是留下。可過了一會,我驚駭地瞪圓了眼。

  細而淡的灰從她的裙尾飄下,然後,她的繡花鞋變得空空蕩蕩,她的大紅吉服變得空空蕩蕩,她裸露的手腕漸漸化成細而淡的灰,塵一般消散。

  眉筆「啪」地掉落幾案。

  「你做了什麼?何姑娘,別做傻事!」我嘶聲叫道,搶上前去。

  「終究還是寫出來了。你想要的都寫了,雖然不多。」她朝著我慘笑,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卻又綻出驚人的紅暈,「喜歡嗎?你說只喜歡有用的東西,我現在有用了麼?」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們以為,沒人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說出那麼一丁點的東西。可他們錯了,我堅持了這麼久,這麼久……」

  「這麼久啊,林郎,我嫁給你了。」她努力地對我笑,笑臉化作一蓬細碎的灰,悄無聲息飄散。

  華燦的新娘吉服像一片雲霞,哀傷地垂落下來。那雲霞原來很淡,淡得風一吹,就會消散。

  紅箋也被鑲珠嵌翠的鳳冠帶落,悠悠飄下,箋末的最後幾行字淩亂得幾乎辨不出:

  「生如陌上花,

  風起何所往。

  若君肯惜顧,

  落泥也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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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刀光裡的堅持

  單薄的紅箋很重,重得我拿不起。

  我動作僵硬地彎下腰,撿起猶帶體溫的新娘吉服,下意識地捏了一下,空空洞洞,觸碰不到絲毫血肉。

  何賽花死了。剛才還活靈活現、嬌笑哀泣的女子一下子灰飛煙滅,快得我來不及相信。

  我茫然舉目四顧,紅箋似火,雕粱似火,鳳冠霞披似火,燒得我踉蹌後退,一直退到床邊,頹然坐倒。

  何賽花應該早被紅塵盟種下禁制,當她將所知之事寫出來時,禁制自動發作,要了她的命。

  她也早清楚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我的手抖索著撫過錦被。

  冰蠶絲的錦面很軟,很滑,鴛鴦沐浴在血一樣的紅色裡。

  那一針,那一線,那一年的少女氣呼呼地抹著眼淚,對我嚷:「你等著,我一定會嫁給你的!」

  我默默地坐著,守著這個淒豔的洞房,守在戰火動盪的紅塵天中的一個小蝸殼裡。窗外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又一點點昏沉,仿佛喜宴散場的帷幕徐徐落下。

  「她是被我逼死的。」

  「她是被魔剎天、紅塵盟和這個殘酷的世界逼死的。」

  「她始終沒有變。」

  「她始終就無力去改變。」

  「因為我斷絕了她最後的堅持。」

  「因為她早已堅持不下去了。」

  「如果沒有遇到我……」

  「如果這個世界由我說了算……」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站起身,拾起紅箋,一字一字地看完,最後引燭燒毀。兩截變短的龍鳳燭掛滿紅淚,如火如荼地燃燒。即是堅持得再久,它們最終仍會熄滅。

  我將新娘吉服展平了,仔細鋪在錦被上,遲疑稍許,脫下了自己的外衫,與新娘吉服並排而放。

  我凝視許久,隨後放下紗帷,拿起紅燭。

  何姑娘,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我高高舉起紅燭,搖曳的燭焰舔著了飄蕩的床帳。

  我真的很歉疚。

  火焰吞吐,畢剝燃燒,紅色的焰流向四處蔓延,小小的鴛鴦翻滾在熱浪裡。

  但這不會阻礙我將來的堅定。

  我拋掉紅燭,走出閨門。背後升騰起熊熊烈焰,漫天火光。

  我會堅持下去。

  我一步步走下階梯,頭也不回地走出火海中的怡春樓。

  人群在驚叫,樑柱在焦折。

  雖然我不清楚,自己堅持的是對還是錯,但還是會堅持下去。

  因為這世上沒有一根稻草,比溺水之人自己的手腳更值得信賴。

  夜色如潮,長街斑斕多彩。我的瞳孔驟然收縮,望向街道盡頭的高樓。

  燈火通明處,那個人斜倚朱欄,懷抱琵琶,豐采奪去了所有的燈火。

  公子櫻。

  我的感知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先前的一刻,那座高樓上還沒有人。但在我走上大街的一刻,公子櫻離奇現身,時機把握得玄之又玄,就像是我的腳步帶出了他的身影。

  沾之即來,揮之不去。

  這是知微境界獨有的精神感應,我目前只能望洋興嘆。

  這可算是公子櫻巧妙地給我一個下馬威,而我雖訝不驚,安神調息,渾身精氣流轉,複雜傷感的情緒剎那間拋之腦後。喧鬧的錦煙城一下子消失了,茫茫視野中,只剩下那個孤寞光麗的身影。

  公子櫻的目光也於同一刻投向我,似是早已算定了我這一眼的方向,而有所準備地迎上來。

  我不由得生出,他對我一切變化瞭若指掌的錯覺。

  這算是第二個下馬威嗎?

  雙方的眼神霎時互鎖,遙遙交擊,但並不如我意料般迸出無形的刀光劍影,反倒讓我感覺仿佛一拳擊在空處,虛不受力。

  「林龍兄?」儘管相隔幾十丈遠,公子櫻的語聲仍然清晰得就像在耳畔響起,不慍不火,不疾不緩。

  「你是哪根蔥?」我嘴唇無聲蠕動,翻著眼皮乜斜著他。算算時間,夜流冰可能已將虎符交給了他。至於與紅塵盟的會談,我想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結果。當前局勢不明,聰明的野心家不會輕易下重注。

  「本人公子櫻,林龍兄何不上來一敘,容我烹茶待客?」

  「高處不勝寒,而且容易出事故。何況堂堂碧落賦的掌門為我燒茶,粗人受不起啊。」

  「不知林兄師出何門,興許和我等還有淵源。」

  「咱獨來獨往,不愛到處攀親。興許五百年前,咱有朋友和你是一家吧。」我嘴不饒人,口吻完全沒有回轉的餘地,實則是想摸摸這魂器的脾性。而我眼角的餘光敏銳地觀察到,附近一帶只有出,沒有進來的人流,心裡不禁暗忖,紅塵盟的人是否也在暗中使了力?

  公子櫻微微蹙眉:「林兄為何加害我清虛天的美髯公?」

  我不耐煩地挑挑眉:「廢話,他要殺大爺,難道我還得伸長了脖子請他砍?」

  「美髯公已故,孰對孰錯不能單憑林兄一家之言。」

  「既然如此,你還問我做什麼?閒得發慌沒事幹,所以就來幹人?」

  公子櫻淡淡地道:「林兄當非尋常人物,何苦介入錦煙城的是非?我看你肝火過旺,屬心血不調,陰虛氣燥之症。不如隨櫻回碧落賦清肝降火,靜心調養一段時間。」

  「聽你這個調調,強上也能說成是勾引。」我長笑一聲,氣勢如淵渟嶽峙。身後方的怡春樓焰光翻湧,黑煙沖天,似升騰起戰鬥前的硝煙。

  「來吧,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請動大爺。」我原本就要阻延他北上瀾滄之路,現在他主動挑上門,我沒有退縮的道理。

  「恕櫻無禮了。」公子櫻從琵琶腹內緩緩抽刀。

  一泓碧水似盈盈流出,貫穿夜色;又像皎皎新月升起,斜掛蒼穹。

  這便是他蛻落的軀殼麼?我緊緊盯著一點黛眉刀滑動的路線,心神也隨著它無聲而動。

  一息,五息,十息……

  糟糕!

  我突感不妙!公子櫻抽刀的動作居然綿綿不絕,直到此刻也沒有停止。三尺不過的弧形刀身,長得就像沒有盡頭,數十息都不曾脫離琵琶而出。

  偏偏我全部的心神被他這個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所攝,一時難以擺脫。如果我強行打破,等如斬斷流動的水,飄浮的雲那般困難,甚至還會遭受劇烈的反噬。

  而公子櫻抽刀的動作仍在持續,仿佛直到天地終結,也不會結束。

  這應是第三個下馬威麼?我被他這一手造成的玄妙景象死死壓制,宛如一尾小魚隨波逐流。只要水流繼續,小魚就無法自主選擇遊動的方向。

  更要命的是,小魚最終會被越來越湍急的水流衝垮。

  公子櫻果然眼光犀利,並不與我糾纏,而是直接選擇以道境強壓。這是最簡單最省力的方式,從他現身高樓起,這一戰其實已然發動。

  正當我決心不顧一切,寧可負傷也要衝破對方的抽刀之勢時,怡春樓在火海中轟然塌陷。

  滾滾濃煙中,一輛受驚的龍馬車呼嘯奔出,馳過身側。

  無人駕馭的龍馬車朝著街心飛跑,兩匹拉車的龍馬高九尺,身軀雄健壯美,密佈鱗片,口鼻噴出一團團雪白的雲氣。

  我眼神頓時一亮。

  就像一幅完美的畫被冒失地添上一筆。公子櫻無窮無盡的抽刀道境,被突然闖入的奔馬打斷,出現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停頓。

  而他的刀勢極度內斂,全部集中於我一人身上,連地面的塵土都不曾被刀氣波及,龍馬車自然毫髮無傷。

  這點短得不能再短的停頓對我已經足夠。

  躍起、翻身、上馬!我的律動與奔掠的龍馬合一。

  「嗆!」清亮的刀鳴聲在我身形展動的同時響起。

  抽刀道境當場反噬,刀氣猶如積堵許久的山洪猛烈爆發,沖向我這個裂開的堤口。

  霎時,胯下龍馬爛成血泥,肉末飛灑,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全因我把刀氣通過一元弦線,悉數轉嫁到它身上。不待落地,我急速橫移,跨上另一匹龍馬背,將殘餘的刀氣送出。

  龍馬仰天痛嘶一聲,口鼻溢血,前膝軟軟彎曲。我悄然送出一道生胎醴,強行激發它的潛力。龍馬的肌肉頓時像充氣皮球,鼓漲欲爆。我狠狠一踢馬臀,龍馬人立而起,猛地掙脫韁轡,發狂般沖向前方。

  公子櫻立在高樓,眉目似畫,靜如處子,一點黛眉刀遙遙指向賓士而近的龍馬。

  「噠噠噠噠」,蹄聲震亮街道,龍馬四蹄翻騰,鬃毛在疾風中向後飛揚,載著我猶如離弦之箭飛射。

  雙方的距離不斷拉近。

  刀尖輕輕挑起,以肉眼難察的弧度微擺,一點翠光宛如螢火,凝亮夜色。

  公子櫻不是楚度、晏采子,不會任由我一展所長。從一開始,他便以泰山壓頂之勢,對我施展全力。而我稍有不慎,便會血濺當場。

  龍馬突然俯頸嘶鳴,鼓滿的肌肉迅速萎縮,鮮血不斷滲出鱗甲。

  它快要不行了。

  翠光越來越盛,一點接一點湧現出來,凝聚成一團璀璨奪目的光球。光球還在不斷擴大,仿佛隨時會炸開。

  「來啊,沖上去!」我猛然一夾馬腹,龍馬怒吼著騰空而起。

  這一生,它興許都拖著華美而沉重的車廂度過,從未無拘無束地馳騁過一次。

  龍馬躍向高樓,我從馬背上飛起,撲向公子櫻。龍馬從身下哀叫著墜落,血肉斷骨橫飛。

  這是它生命中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衝刺。

  光球在眼前無聲炸開,迸射出無數絢麗的光焰,驚濤駭浪般席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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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9:09 |只看該作者
  一元弦線化作兩元,兩元分化無限元,每一根弦線迎向每一縷刀光。儘管刀光紛呈,無窮無盡,但每一縷刀光的律動幾乎相同,應付起來並不困難。弦線與刀光紛紛律動合一,猶如張開的蛛網粘住了前仆後繼的飛螢。

  雖然成功守住刀光,但弦線想就此引發對公子櫻的反噬,卻是不能。

  沖出刀光浪潮,我相距公子櫻已不足三丈。

  公子櫻眼中微顯訝異,一點黛眉刀輕顫,灑出細細碎碎的瑩光。這些瑩光並不如先前那般集聚,反而各自為陣,有的以弧線繞射,有的直直切入,有的若活物一般盈盈轉圈……看似或曲或直,千變萬化難以捉摸,但軌跡的最終點盡數指向了我。

  「換湯不換藥,小白臉你只有這麼點套路的話,我可真要失望啦!」我不躲不閃,兀自保持上沖的勢頭,弦線順著眼花繚亂的瑩光路線延伸,直接攀向它們的源頭——刀尖。

  弦線剎那與刀尖的律動融和,我在半空一個鬼魅般的翻躍,使出魅武,拳頭穿過漫天瑩輝,直擊公子櫻面門。

  「咦?」公子櫻臉上終於露出吃驚的神色。倉促之間,一點黛眉刀轉攻為守,橫封身前,刀尖震出一道道氣浪。

  「砰!」我的拳頭恰巧打中刀尖,刀身清鳴不絕。我如遭電擊,被刀尖蘊含的力量遠遠震飛出去。

  公子櫻低哼一記,腳步趔趄,斜撞在朱欄上。

  「喀嚓」一聲,朱欄斷折,一頭垂向下方,秋千般在空中「吱呀呀」地晃蕩。

  公子櫻看似要滑落高樓,足底卻牢牢黏住欄杆垂下的一頭,順著斷欄的搖勢輕飄飄晃動,宛如沾著柳枝的一點飛絮,輕若無物,靈妙飄忽。人與高樓形成一幅完美和諧、天地合一的圖畫,讓我想趁隙再擊的企圖落空。

  我落在街心,暗暗調撫尚未平息的翻湧氣血。

  適才我趁龍馬車的出現巧妙掙脫公子櫻的刀勢,逼得他道境露出缺口,不得不宣洩出還未攀至巔峰的刀氣。緊接著挾龍馬的衝刺之勢和弦線的出其不意進行魅武一擊,可謂抓住了一切可能的機會,卻仍未賺到什麼便宜。

  沒有龍蝶聯手,我的法力終究無法和知微高手硬撼。

  但未到生死關頭,我還是會竭力避免和龍蝶妖力合一。隨著我法力精進,道境明悟,雙方聯合會越來越順手,威力越來越強悍。這麼下去難免食髓知味,對龍蝶生出依賴感。

  「小白臉不是說要請我做客嗎?怎麼反把咱趕下來了?」我抬頭望著公子櫻,戲謔地怪叫。

  「林兄的法術真是奇妙無匹,前所未見,和北境各重天的路子全不相同。莫非林兄另闢蹊徑,自創一門功法?」公子櫻曼聲道,長髮隨風輕揚,仿佛深嵌入背後的深邃星空,絢麗的紫發與星輝交映,光彩迷幻如夢,「若真如此,林兄便是當之無愧的一代宗師。以你的法力道境,何必硬裝成一介莽夫?」

  此時我已氣血流暢,渾身精力彌漫,恨不得和他痛痛快快地幹一場。當下毫不客氣地道:「咱可沒什麼能耐自創功法,多看了幾本世間罕見的秘笈而已。本人就是個莽夫,生平只相信自己的拳頭。小白臉別再浪費口水套我的底子啦,用你的刀更乾脆些。」

  公子櫻湛藍如海的雙眼深深凝視著我:「林兄,你到底是誰?若是吉祥天的潛修長老,你我實無一戰的必要。」

  「拜託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對小白臉沒興趣。」我聳聳肩,心中暗忖,我一直對公子櫻冷嘲熱諷,他始終毫不動怒。究竟是涵養過人呢,還是他把人、妖當成異類所以不屑一怒?

  我不由心中一動,粗笑幾聲:「不過咱對美貌的甘仙子可是很有興趣的。」

  話音剛落,公子櫻臉色驟然一沉,手中的一點黛眉刀自動鳴響,薄而銳的殺氣從刀鳴聲裡溢出,令我的脖子不自覺地生出寒意。

  「以林兄的身手,想要生擒你回碧落賦的確是櫻的妄言。既然如此,送你遠赴黃泉做客好了。」公子櫻默然片刻,眼中終於釋放出赤裸裸的殺意。

  「聽說黃泉天景象古怪陰森,我還真有點興趣哩。」我盯著公子櫻手中慢慢揚起的一點黛眉刀,全神戒備。

  看來小真真是公子櫻唯一的逆鱗,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心理弱點。

  刀身輕顫,化作一泓清幽的光華,繞著公子櫻指間旋轉,幻變出千姿百態。

  每一種姿態都靈動飄忽,仿如飛鳥的翅膀紛紛劃過天際,留下翩然羽化的痕跡。但想要仔細辨認,卻若有若無,難以捉摸。

  我心知公子櫻又在顯化道境,以不帶煙火氣的美妙動作吸攝我的心神。好在我這次有了防備,不會像先前那般陷入被動。當下身形忽動,在街上不停移步。這是戰鬥殺伐的魅武之步,淩厲鏗鏘,奇詭刁鑽,青磚地面隨之綻開一條條裂縫。

  每一記步伐,都精准地嵌入刀光變幻的間隔,不遲一分,也不早一息,將魅武在律動上的天然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如果公子櫻的刀光是飛鳥翔空,魅武之步便是離弦之箭。箭射飛鳥,令其難以保持空靈之姿,不得不留下沉重的痕跡。

  一時間,刀幻步移,遙相變化。儘管雙方並沒有直接接觸,但氣機以一種玄妙的方式糾纏互鎖,兩種意境隔空交鬥,比貼身的真刀真槍更為兇險。

  公子櫻的道境雖勝我一籌,但一來魅武兇險莫測,他尚不適應;二來,我的意境與錦煙城隱隱交融,可謂某種程度上的天人合一。概因如今的錦煙城暗鬥不休,殺戮遍佈,我的魅武正符合其間意境。

  仰天厲嘯,我一步踏出,猶如擂鼓震響,號角破空,震得公子櫻刀光一滯,宛如鳥翅被箭矢擦過,出現了短暫的失衡。受到氣機牽引,彼落我升,殺戮的氣勢頓時沖天直上!

  我身隨意動,沖天而起,一拳擊向公子櫻,弦線生化出密雷驚電、狂風烏雲等可怖弦象,滔滔騰騰的殺氣席捲蒼穹。

  錦煙城在這末日降臨般的弦象中,似也受到感應,奇異地催生出一股無形有質的殺氣。

  兩道殺氣有如螺旋纏繞。

  殺勢在這一刻攀至最濃烈的巔峰。

  剎那間,我與天地合為一點。

  這是最小的一點,也是最無限浩大的一點。

  我仿佛進入了一個玄奇而陌生的宇宙層次,與星辰同遊,與日月沉浮,瀏賞枚不勝數的天地異象。不!在這一點裡,我就是這個宇宙,任由歲月流淌胸前,世界生滅掌上。

  一絲明悟湧上心頭,我忽然洞悉出一點北境的奧秘。

  整個北境運轉無數年,如今已到了戰火紛飛的「壞」,天機順理成章地轉為殺機。

  魅武雖然由我人為創出,但也合乎天地變化之理。換作北境成、住之時,它絕無可能現世。我若想在那時創出魅武,就只能逆天而行,邁出衝破知微的一步。

  因為知微,已是這方天地的極限。

  這一絲明悟轉瞬即逝,但令我又對知微境界接近了一步。

  「轟!」拳刀交擊,震耳欲聾,激烈翻滾的氣浪將我從那個點拽脫出來。

  公子櫻低哼一聲,嘴角緩緩滲出鮮血,被我這象徵天意的一拳擊傷。我大喜過望,正要趁勝追擊,卻忽覺異樣。

  我的拳頭竟然緊緊黏在了刀鋒上,一點黛眉刀生出渾厚奇異的吸力,令我一時難以掙脫。

  心知要糟,我正待全力抽身,耳畔驀地響起一聲清幽刀鳴,摧心裂肝,直指神志,將我發力的過程硬生生切斷。

  刀身於這一刻千百下震顫,斬碎所有弦象,無形無影的刀氣從拳頭滲入,斬得我身軀亂顫,如受淩遲,想要變化弦線律動都來不及。

  強忍劇痛,我含腹挺腰,飛起一腿踢向一點黛眉刀。

  刀身再轉,避開我如狼似虎的一腳,翠冷的刀光貼著我的拳頭滑動,不斷送入薄而鋒銳的勁氣。我如遭電擊般抖動,但總算把握住了刀的節奏,弦線纏繞而上,與刀光相合。而偷偷蓄勢的左拳毒蛇般撲出,弦線幻出閃電異象,刺向公子櫻的咽喉。

  孰料公子櫻突然向後抽刀,主動撤掉吸力,我剛掌握的刀光律動變得毫無用處。

  後撤的一點黛眉刀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半途陡然變向,往前直劈,進退轉換自然,毫無間隙,抽刀後退的動作仿佛完全不曾發生過。

  「砰!」刀光斬碎閃電,劈中左拳,我再也承受不住對方兔起鶻落的多變攻擊,如斷線風箏般向下急拋,一路鮮血狂灑。

  即便遭創,我兀自不忘反擊,弦線生出狂風暴雨般的異象向上空翻卷。公子櫻回刀封擋,腳下的斷欄頃刻粉碎,顯然剛才那一刀他已窮盡變化,再也無能對我追殺。

  「嘩啦啦!」我直接摔落在一處屋頂,瓦礫四碎激濺,餘力仍然未消,我翻滾著落地,在地上滑出十多丈才堪堪停下。

  公子櫻淩空而立,一點黛眉刀在胸前不經意地顫了好幾下,才恢復平息。

  我緊繃的心緒這才稍稍放鬆,喉頭一甜,再次噴出一口鮮血。

  剛才的交鋒,我天人合一的一拳本來賺足了便宜,可惜公子櫻經驗豐富,趁我拳出勢盡的短暫空隙,不顧傷勢將我纏住,最後憑藉深厚的底蘊轉敗為勝,反倒使我的傷勢比他更重。

  公子櫻抽出一角白巾,輕輕拭去嘴角的血漬,動作完美風雅,渾然無疵。我不由暗自苦笑,他可以從容如斯,我卻不敢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以免被他抓住漏洞趁虛而入。

  「林龍兄可知,你剛剛錯過了一次絕佳的機會?」公子櫻望著我道,手中的染血白巾猶如紅梅,在夜風中淒豔招展。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還請櫻掌門不計前嫌地替咱解釋一番,如何?」我不動聲色地道,體內生之胎醴瘋狂流轉,人形逆生丸的強大功效在身體重創時被徹底激發,正以驚人的速度療合內腑暗傷。時間拖得越久,對我越有利。而我的肉身本就強悍,看似流血不止,其實並未傷及筋骨。

  公子櫻淡淡一笑:「先前我承受林兄充滿殺意的一擊,氣血始終未平。林兄大可把握機會,在落地時遠揚而逃,我也無力追擊。這種難逢的逃生良機,林兄為何不加以把握?可知一旦錯過,你便再沒有翻身的機會?」

  我清楚無誤地明白,公子櫻這幾句話沒安什麼好心。無非是利用他的勝勢打消我的鬥志,誘使我生出逃跑的念頭罷了。我如果真的上當,一心想逃,雙方氣勢此消彼長之下,他便可趁勢攻擊。

  另一方面,他對我寧戰不逃生出疑心,是以言語刺探。

  好在我見慣了知微高手,深悉在這種層次的爭鬥中,言語、表情、細微的動作、心理變化都會引動精神意境,成為決定勝負的砝碼。

  「你是不會明白的。」我對他咧嘴一笑。

  體內氣勁流轉,我的傷勢業已癒合大半,生之胎醴不斷加緊彌補各處創傷。

  「你的刀光,我無法回避。」

  「因為你的刀光,是我途中美妙的風景。」

  「無論這刀光是凜冽,是溫暖,我都會盡興領略。」

  「所以即便離開,也要由我決定。」

  我的目光與他在空中交擊:「現在你懂了麼?」

  公子櫻久久凝視著我,長歎一聲:「我懂了。林兄,請。」手中的白絲巾無聲碎裂,四散飛揚。

  我驚異地發現,絲巾碎片幻化成悠悠白雲,載浮載沉,頃刻浩浩如海,上面的血跡消失不見。

  視野中倏然失去了公子櫻的身影。

  「既然小白臉跑路了,大爺也不奉陪啦!」親眼目睹公子櫻虛實轉相的奇妙意境,我哪還不清楚接下來必然是鬼神難測、防不勝防的一擊?我身形疾閃,毫不猶豫地退向右方一處空宅,擺出要開溜的架勢。

  與其被動防範、疑神疑鬼,不如主動誘出對方的殺著。

  刀光一亮,從雲海裡斬出。

  看不到公子櫻,只瞥見一道驚豔的弧線,排雲分浪,快似閃電。

  雲海在這一刻宛如靜止,弧線卻以無法想像的高速拋射,動靜的對比令我生出古怪的矛盾感,恍惚自己被分割成了兩半:屬於精神的一半反應極快,能敏銳感受到弧線不斷近身帶來的巨大壓力;而屬於肉體的一半極為遲鈍,慢得幾乎無法挪動肢體,躲閃招架。

  換作知微之下的任何人,都會被這道弧線切成兩截,飲恨當場。偏偏我的一元弦線不受肉身限制,所以並未驚惶失措。饒是如此,面對這道快得無以復加的弧線,我也只能探出弦線,硬著頭皮強擋。

  雙方甫一接觸,悄寂無聲,交擊點猶如一個無盡深淵,吞噬了所有聲音。

  我痛吼一記,後背狠狠撞在一堵宅牆上,激起磚塊石灰亂飛。

  「轟轟轟!」我退勢不竭,接連撞破幾處屋牆,屋宅在身前紛紛倒塌,塵土彌漫散揚。

  憑藉魅胎律動,我將沖入體內的鋒銳氣勁移轉屋牆,雖然又添新傷,但並不嚴重。

  不等我喘息方定,視野中的滾滾塵煙化作烏雲劇烈翻騰,驚豔的弧線破雲而出,再次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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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4-5 23:49: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死纏不休

  弦線剎那間形成電閃雷鳴之象,交織著擋向弧線。同時生胎醴全速流轉,治癒傷勢。

  我心念電轉,公子櫻明擺著逼我硬拼,以知微法力強行壓我,但他不可能長時間維持這樣的急攻,必有氣衰勢竭的一刻。何況他會保留些許法力,防止我臨死前的亡命一擊。

  我所要做的便是拼死支撐,直到那一刻來臨。

  「砰!」牆倒石崩,我又被弧線震飛,直接摔進另一條街巷。沿途處處成廢墟,瓦礫碎石遍地翻騰。

  不給我絲毫拖延之機,弧光再閃,一斬接一斬,每一斬勁氣不同,角度變化,再加上速度太快,律動難以掌握。轉瞬間數百下不停頓的連擊,打得我猶如狂風中的落葉亂拋,鮮血噴灑長街。

  哪怕人形逆生丸的功效再逆天,我也快挺不住了,流轉的生胎醴完全跟不上急速加重的傷勢,全身早就皮開肉綻,骨骼被星星點點的刀氣滲透鑽攪,痛得如被千萬隻蟲蟻咬噬。最糟糕的是內腑,竟然破開裂紋,喉頭噴出的血隱隱透出內臟的青黃色。

  一絲難以抑制的恐懼生出我的心頭,這麼下去,不等公子櫻刀勢衰歇,我會先被他活活打死。

  轉念之間,數百道弧線接踵斬來,空中呈現出一條條殘影,又被閃電般的弧光劈開,每一道弧線快得像先前一道的延續,似乎最初那一道破開白雲的驚豔弧線從未消失過。

  我飛跌出去,嘔出了一團黏糊糊的瘀血塊。眼角瞥過,我的心陡然沉落,那團血竟然夾雜了內臟的碎塊。

  逃吧。

  真的不行了,我的內傷重得無以復加,渾身抽搐,慘不忍睹。現在的狀態就算和龍蝶合體,使出螭槍和生死螺旋胎醴等所有的底牌,也難以翻盤。

  下次還有機會,我對自己說。逃跑的念頭像一點火星濺入乾燥的草野,熊熊蔓延開來。

  然而另一個慧眼旁觀的我,卻在明悟,再也沒有比生死懸於一線更好的機會,來激發潛力,衝擊極限。

  只要再撐一下,再撐一會會兒,便能撐過去。

  因為公子櫻同樣也在損耗。

  因為這樣可以逼出知微高手更強絕的攻擊。

  因為,另一個我說,因為這是你不想錯過的風景。

  畏懼逃生的念頭終於隱滅。

  弧線猶如怒海狂潮,一浪高過一浪,我陷入了苦苦掙扎,但又風平浪靜的明澈心境。

  鯤鵬山一戰,我明白了法力不是唯一的道理。這是楚度親手教會我的,而我付出了身殘囚禁的慘痛代價。

  公子櫻在法力、道境上的壓制,雖然令我處處吃憋,但也因此逼得我不斷尋求自身變化,絞盡腦汁地利用一切形勢迎敵。

  我每中一刀,日後便少挨一刀。我每傷一分,對知微境界的感悟就深一分。

  弧光疾閃,明爍清豔,模糊的血花在黑夜綻放,我的嘴角卻綻出一絲艱難的笑意。

  這真是,真是,真是美妙的風景啊。

  我翻滾著橫跌出去,一縷彎彎的鮮血緩緩滲出前額。只差稍許,我便被這一刀斬成兩半。

  淒美的弧線再次綻開視野,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快,還未近身,刀氣摧人毛髮,令我如墮冰窖。

  我緊繃的神經卻由此放鬆下來。這一斬力量雖強,但已是強弩之末,刀氣溢出說明公子櫻再也無法控制自如。

  更慶倖的是,這一縷溢出的刀氣提前洩漏了弧線的律動。就像一個高明的廚師,可以從飄散的菜肴香氣裡猜出菜譜,我任由刀氣侵襲入體,以內傷加劇為代價,終於隱約感知出了這一斬的節奏。

  弧光瞬至,弦線迎上。

  猶如風起帆揚,我順著弧光的來勢向後飄飛,雙方律動合一。我充分體驗著弧線的空靈玄妙,它不再如先前那般不可捉摸,而是有跡可尋。

  它竟是一道直線。

  是乾脆,俐落,毫無花巧的直線。

  之所以我目睹的是弧線,是因為這精彩絕豔的一斬微微扭曲了空間,加上一點黛眉刀彎月般的刀身形狀,才讓我生出了錯覺。

  這一記斬出後,弧線起了肉眼難察的晃顫,清瑩的光暈濺出,弧線依稀呈現出色澤碧翠的一點黛眉刀刀形。

  我心下狂喜,公子櫻氣勢如虹的攻勢業已轉緩,接下來必然一刀比一刀弱,我的小命暫時得以殘喘。

  但我怎甘心繼續被動挨打?不等弧線再變,久經準備的反擊終於發動。

  一腳踏去,沿街所有的碎石斷磚轟然飛起,乳燕投巢般湧向弧線。早在我被弧線首次擊飛時,便暗布後手,分化無數弦線埋入廢墟,等到形勢轉化的關鍵時刻,才突然發動。

  弧光微抖,向後傾斜,似要抽刀化解,但我先前付出如此慘重的傷勢,怎肯讓他得了便宜就跑?猛一咬牙,魅武之步前沖,我主動迎上弧光,送上了自己的胸膛。

  冰涼的刀鋒刺入右胸,瞬間將附近的血肉絞成碎末,而水晶般的魅胎骨骼扭纏而上,死鎖死繞刀身,決不容其撤走。

  刀鋒切割骨頭的聲音清晰而可怖。

  「小白臉,你也別閒著!」我厲吼著噴出鮮血,一拳擊出。

  「砰!」拳頭結結實實地擊中了實物,公子櫻執刀的身影緩緩而現。緊接著,一點黛眉刀從我胸口滑出,公子櫻在空中星丸般地向後飛彈,一邊退,一邊揮刀封擋四面疾射的碎石瓦礫。

  我捂著胸口踉蹌後退,幾乎連站穩的力氣都沒了,視線兀自緊緊追隨他的身影。

  公子櫻看似東一刀,西一刀地在被動防衛,實則每一刀揮出,都連消帶打,四周環境隨之發生了奇妙的變化。

  重重山峽拔地崛起,繚繞雲霧;條條江河奔湧盤旋,激濺雪浪;天空清瑩如鏡如眸,洞照一切變化。

  碧落道陣!我倒吸一口涼氣,公子櫻硬受了我一拳,居然不運息療治,反而分出餘力佈置道陣,明顯是要把我困住,斷絕我所有的逃生之路。

  最後一堆碎石被刀光粉滅,公子櫻倒退的身形停止在半空。

  「林兄真是驚才絕羨,居然從萬物節奏入法,難怪成功化解了我幾次勢在必得的斬殺。」公子櫻緩緩地道,猛然噴出一口鮮血。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他輕輕咳嗽,「我要謝過林兄。如此玄妙的節律控制,令我也受益生悟。可惜,可惜你沒時間將這一門奇術再上一層了。」

  「我知林兄已是風中殘燭,飄搖即滅。但為了表示對林兄的尊重,我以接下來的這至殺至絕至滅的一刀,送你上路吧。」

  他平靜地說道,揮出了一點黛眉刀。

  這一刀極慢。

  慢得就像公子櫻根本沒有揮刀一樣。

  即便我的弦線明明白白地感知出,一點黛眉刀在空中移動,可肉眼難辨分毫,似乎這一刀還停留在原來的位置。

  然而山巒變了,江河變了,天空變了。我說不出它們到底和先前有什麼不同,但憑藉靈異過人的神識,我從碧落道陣之中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靜。

  那是猛虎撲食前的伺伏。

  那是暴風雨前的壓抑。

  那是——一個怪異的停頓?

  「逃,快逃!」螭在神識中急吼,「他領悟了宙!他居然領悟了一點宙的奧秘!」

  話音未消,一點黛眉刀的速度陡然由慢變快。

  好快!仿佛先前的慢速度只是為了將「快」存儲起來,然後在一瞬間全部釋放!

  一刀過處,天地肅殺,空氣發出絕望的哀鳴。

  山巒隨刀坍塌,江河隨刀乾裂,天空隨刀震顫,猶如末日降臨,天地陷入無邊無際的崩壞。

  碧落道陣自行粉碎,所有的崩壞都化成騰騰殺機,那是亮如白晝的殺氣,亮得眩目,亮得森寒似冰淵,亮得天空驟然一抖。

  然後整片天空就化作了刀,挾著所有的殺機一劈而下!

  天之刀!

  這一刀比我那一拳的殺氣更兇悍,更淩厲,將「壞」的真意揭示得淋漓盡致。

  原來不是公子櫻不懂天地殺勢,而是他不願施展。

  這是知微高手才有的矛盾感。他們既能最大程度地利用天地運勢,發揮出天人合一的最強威力,但又不願意過多依賴天地運勢。因為用得越多,和天地的聯繫就越緊密,也就越不容易擺脫,從而導致突破知微的難度增大。

  我由此忽而通曉了一點晏采子的道。他化身萬物,無疑和天地運勢結合得比任何人都要緊密,而且一天比一天緊密,但這種緊密總有一日會到達極限。當他和天地之間緊密到不留絲毫縫隙、人既是天地的地步,必然物極必反,陰陽逆轉,過於緊密結合的引力在那一刻轉化為斥力,主動令晏采子擺脫天地,以最自然而然的方式突破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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