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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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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06:52
第三十章  相見話新年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幾日,街上的積雪更是如堆雲積絮,人掃都掃不過來。

    我的藥房里常年燒著爐子,倒是暖和,一邊磨藥一邊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這大雪冰封的天,他們該怎麼過冬。

    後來還是孫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謝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蕭暄背後授意的。他不肯見我,我沒臉見他,兩方拉扯著一根繩子死撐著,一直這麼熬了幾個月,終于出現一點轉機。

    連雲香都說︰“咱們好久都沒見到王爺了,我都快忘記了他長啥樣了。”

    我說︰“人家也許把咱們的長相給忘了呢。那什麼英惠縣主,那什麼劉家馬家的小姐,剛剛賽鮮花。我們算個什麼啊!”

    雲香抽了抽鼻子,說︰“好酸啊。”

    “有嗎?”我立刻檢查爐子上的幾個藥罐,“都好好的啊。”

    雲香做了個鬼臉︰“我是說小姐你的醋勁!”

    我眼放凶光︰“你看來真是皮癢了。閑得慌就去幫著柳小姐他們給士兵縫棉襖吧。”

    雲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勾心斗角,手藝又笨,所以活最後還不是丫鬟老媽子做了,卻掛在她們頭上。算來算去,還是幫你熬藥的好。”

    我滿意。

    其實城里關于蕭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閑言碎語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後,柳小姐“偶”染風寒——穿那幾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沒得肺炎死掉已證明她小強般的身體素質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頂風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蕭暄便盡地主之誼留她在家養病。

    可這病就此養到了家,不肯離去了。一下聽說偏頭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腳酸軟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我聽給她看病的孫先生抱怨,樂不可支。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貴病,柳小姐雖然是古代人,可是卻早就摸清了韓劇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孫先生說,她的病最好治不過。孫先生附耳過來。我說︰“取王爺關心三分,疼惜四錢,噓寒半兩,問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藥到病除立刻生龍活虎,而且此藥不但治病還兼美容延年益壽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藥停容易嚴重反彈。王爺好生斟酌啦。”

    孫先生回去後如實說了,蕭暄卻是顯然吝嗇施藥,于是柳小姐的這疼那疼的毛病依舊沒完沒了。這病美人總是更惹人憐愛,于是她在坊間的名聲大振,竟有小詩寫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對著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淚。

    我聽了只罵神經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實實在炕上被窩里躺著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對月流淚對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憂傷。她娘的幾百年才生得出這麼一個怪物。她才該穿越時空去同青春傷痕文學派的寫手們結拜。

    連雲香都不說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見︰“這柳縣主的腦子小時候是不是被馬踢過啊。",

    我們姐妹倆惡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樂,哈哈大笑。

    車夫把車停了下來,敲了敲門道︰“小姐,已經到了。”

    我掀起簾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車夫能在這樣的環境里找到路把我們送到謝昭瑛的墳前,實在是相當不容易。

    雲香打著傘,我們倆互相攙扶著往山坡上走去,蕭暄派給我的侍衛則走在我們身後一丈遠處。皚皚白雪里,只有稀疏的冬松和我們幾個身影。

    溪水已經結了冰,覆蓋著白雪,不留神還看不到。謝昭瑛的小墳包更是徹底地和這片白雪山路融為了一體。

    我和雲香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我說︰“找個地方拜祭一下好了。他在天有靈會知道的——雖然我覺得他早該投胎去了。”

    于是在一處背風雪的地方放好香爐,擺上果盤,點上了香。

    我問雲香︰“你想念家人嗎?”

    雲香有點落寞的笑︰“我娘早死了,爹爹娶了後娘,就把我送到謝家幫工。我一年才回一次家,爹爹對我愛理不理,後娘和小弟弟假裝不認識我。每到那時候,我還寧願回謝家。至少廚房大娘和小姐妹對我很好。”她停了一下,又加一句,“小姐你對我最好了。”

    我笑著摸摸她的頭發︰“你再過幾天也就滿十五歲了吧。到時候我要給你辦個隆重的及笈禮,並認你做我妹妹。”

    雲香緊緊拉住我的袖子︰“嗚……小姐……”

    “得啦!”我爽朗一笑,“直接叫我一聲姐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雲香抹著眼淚猛點頭︰“姐……”。

    回去後我就把這件事托孫先生轉達給了蕭暄,蕭王爺當天就給我回復,同意並十分贊成我的決定,雲香及笈禮他來舉辦,然後又派來一個叫阿喬的丫鬟伺候新的謝小姐。

    雲香伺候別人十多年,如今要被人伺候,非常適應不過來。她見過大世面,還不至于手足無措,只是以往的活都被阿喬做了,她無所事事心里就開始發慌,顯然是個空閑不住的人。

    我本來打算叫她來我的制藥坊里幫忙,可是她卻告訴我說,別院那位深藏不露的老廚師很早就賞識她做家常菜的手藝,打算傾囊相授,她便正式拜師。

    我沒辦法,只好放她去學烹飪,改去培養品蘭接我的班。

    自那日起,我們的伙食就有了明顯的改變。精致開胃的餐前小點,到豐盛可口的主菜,再到甜美的點心和濃香的羹湯,頓頓不同,日日有別,半個月不重復。這樣吃了不到一個月,我整個人都胖了一圈。好在謝昭華這身體底子瘦弱,有充足的肥胖空間。

    雲香由丫鬟升級為主人後,我的貼身丫鬟換了一個叫桐兒的十五歲丫頭。她和阿喬原來都是燕王府的青衣小僕。燕王府的奴僕分紫赭青藍三個等級,各房各院的管事穿紫,大丫鬟穿赭,小丫鬟小廝穿青,粗活穿藍,侍衛有自己的制服。這兩個小丫頭也不知道是誰選出來的,機靈活潑又能干,我非常喜歡。那阿喬也是個喜歡八卦的人,同雲香倒是有許多共同話題聊。

    除夕夜,合家歡樂過大年。蕭暄那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大概同柳明珠小姐有安排。也不知道柳小姐會不會做出對滿天煙花落淚感嘆美好時光易逝這類破壞風景的舉動。不過也許蕭暄就吃她那套呢?秦翡華不是也挺容易自憐自哀的,他就很喜歡啊。

    我則和雲香還有覺明一起過,因為天冷,我提議吃火鍋,雲香便熬了一夜的骨頭湯,準備了一桌子好菜。

    覺明因為品蘭隨著孫先生回老家過年一事,有點悶悶不樂,桐兒便唱小曲給他聽。小色狼見到漂亮姐姐全心 取悅


    他,立刻把煩惱和品蘭丟到八千里外,拉著姐姐們的手玩耍起來。

    都是女人和孩子,飯吃得很隨和。火鍋湯汁濃香滾滾,羊肉鮮美可口,蘑菇多汁,冬筍新鮮清脆。這一頓真是吃得眾人滿面冒油欲罷不能。

    酒足飯飽後,幾個女人拾起了老話題,開始八卦。

    先是說柳小姐最近得了什麼胃疼的毛病,天天捂著肚子,顰眉苦相,大概是這個時代第一位效顰的東施。這個縣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花樣層出絕不重復,居然還在西遙城里掀起一陣流行風,仕女們愛化什麼顰眉妝,把臉塗成死人白,畫上八字眉。

    說完了柳小姐,又說到京城里的太子同老婆們的生活。似乎太子蕭櫟的齊人之福,並不如外人想象的那麼好享。太子妃秦翡華對丈夫不冷不淡就像一碗忘了放鹽的面條,謝昭珂小姐則是冷若冰霜孤傲疏離如同一塊滑手的寒冰。蕭櫟摸不到謝昭珂,又對秦翡華下不了手。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天下最大的痛苦。

    我想起去年在謝家過的那個大年夜,一大家子坐在一張桌子前,謝太傅難得表情和善,大嫂難得不尖酸刻薄,而謝昭珂還是未出閣閨秀,謝家的金枝玉葉。記得那日我親自下廚做了一道西湖醋魚,謝昭珂吃了很喜歡,誇獎我道︰“四妹這手好廚藝,不知道將來被哪個走運的小子享受到。”轉眼經年而去,我隱姓埋名隨著蕭暄遠走他鄉,而尊貴的謝昭坷也做了別人的妾。

    唉,雖然大家都覺得給太子做妾已是天大的恩寵,可是我知道以謝昭坷的心高氣傲,怎麼會服氣?她雖然後來算計我,可她畢竟也是個命運不能自主的可憐女子。生得那麼美,避世都避不了。我比起她,命好多了。

    而那時候的蕭暄呢?他那時候還叫謝昭瑛,一直同大哥和謝太傅喝酒。謝夫人寵愛地看著他,又鼓勵白雁兒小姐給他夾菜。蕭暄聽了謝昭珂的話,便逗我道︰“四妹想嫁怎麼樣的人啊?你哥哥我幫你留意好了。”又說,“不過你這糊塗又急躁的毛病得改改,不然誰敢要你……”

    “……都是第五個了,以後誰還敢嫁給他呀!”

    我聽到一個尾巴,回過神來,轉向旁邊八卦的雲香她們︰“你們在說誰啊?”

    雲香她們停下來看向我︰“還能說誰,當然是離國的新皇帝。他前陣子死了一個皇後。”

    我失笑︰“皇帝的妃子幾十上百,死了皇後就再立一個唄。”

    阿喬忙說︰“大小姐你不知道,他們皇帝之前就那一個老婆。”

    什麼皇帝做到只有一個老婆,那他做皇帝干什麼?

    桐兒說︰“這離國不同咱們,他們那出過好幾任女皇帝,女人也可以出來做生意做官的。所以他們男人的老婆沒咱們這麼多,只娶一個的也不少。”

    我聽了駭笑,當初看書不認真,只知道離國有女帝,卻並不知道他們的女權主義居然已經發展到這麼先進的地步了。

    我聽她們說下去。原來離國這位上任不到一年的新皇帝當初還是太子的時候,有一妃一妾。兩個老婆的娘家公在朝堂恰好對立,平日最愛在早朝上互相吐口水。黨爭有其好處,鬧得太凶當權者管不住就不好了,于是當時的女皇想著借共事一夫的機會緩解一下兩家的矛盾。沒想到兩家人卻就是那麼不識趣,兩個老婆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過不去。大老婆擺架子小老婆不賣帳,今天你尋我個錯明天我找你一點麻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每月一次哭著回娘家。太子實在受不了,又不能把老婆像不稱心的貨物一樣退回去,干脆尋了差使到外地公干去了。

    他還不算笨,臨走時怕老婆們又有恃無恐直接上演六國大封相,便把已經懷孕的小老婆送到別院去修養。沒想到太子妃狂妒之下公然挑戰本國憲法,居然買通人下藥打掉了側妃肚子里的孩子,側妃沒了孩子發了瘋,沖去把一刀把太子妃刺死隨後自刎。舉國嘩然,兩家岳丈引罪辭官,這倒省去了女皇費勁心機削弱他們的勢力。

    太子在外地得知消息,大概是松了一口氣,又暗自慶幸吧。女皇對兒子有愧,又精心挑選了一個書香人家的女子做太子妃。這次只有一個老婆,家庭沒有矛盾,新娘子性情十足溫柔又身輕如絮隨時可以隨風奔月。可是這位飽讀詩書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才女太子妃同一位林姓文學女青年一樣,都是傾國傾城貌,多愁多病身。嫁給太子後不生孩子只生病,病癥從頭頂到腳底心一處不缺,柳明珠小姐大概都是拾她的牙慧。這位二任太子妃就這樣病歪歪一年多,熬不住了駕鶴西去了,回了她的天堂。

    不知道太子殿下這次有沒有再松一口氣,不過我想不論哪個時代哪個階層的男人,連死三個老婆都不是什麼好事。聽說女皇請來大師給兒子批命,結果是太子大哥的命硬如金剛石,普天之下還沒有哪個女人能配得上他的。

    女皇不信愛兒要孤獨終身,又從大臣家中尋找了一位據說也是命硬的女兒,只是這次不敢立為正妃,只是納妾。這位白虎女倒是沒生病,可是人家本來就有心上人,出嫁後還和情郎藕斷絲連,給太子戴了頂香飄十里的綠帽子。皇長孫出生後沒多久,私會情郎東窗事發,因為擔心連累家人,兩人雙雙殉情,做了梁山伯與祝英台。太子抱著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兒子,真是哭笑不得。

    這下女皇終于死心,不再勉強兒子娶老婆,天要打雷兒子要獨身,隨他去吧。

    沒多久女皇龍馭上賓,太子即位。一國不能無君,一宮不能無主,群臣上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求皇上封個皇後主持中宮。新皇帝被他們煩得要死,決定最後試一把,慎重地把王太宰閨女娶了進來。

    王皇後身體健康,感情史清白,皇帝只有她一個老婆她也無從吃醋。連皇帝這下都想,這次應該不會有問題了吧。可是天總是不從人願,上帝就喜歡同他做對。上個月離國京都下了大雪,王皇後午睡後突然興起要去御花園看雪,結果走到一半,沒留神踩到一塊滑冰,撲通一聲跌進了水池里。王皇後被救起來後就發高燒,藥石無醫,應該是轉成了肺炎,在沒有盤尼西林的這個時代,幾天後就辭世了。

    皇帝對著妻子的遺體長坐一夜,次日出來,面對跪著的大臣奴僕堅定慎重宣布,既已有太子,此生便不再立後,再有敢議此事者,自己打包回老家去吧。大臣們嚇得猛磕頭之際,也明白了他們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並不如想象中那麼隨和吧。

    故事到此告一個段落。我聽完直笑,又覺得替那位皇帝悲哀。不論有沒有感情,看著生命里五個女人死去,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生命的消逝,親人的離去,這個陌生的年輕帝王獨自坐在高高的威嚴的皇座里時,大概覺得很孤單吧——

    我們東拉西扯到很晚,覺明本來嚷著要守歲,結果熬不住先睡著了。雲香她們便抱他回房去。

    我嫌房里悶,拉開門獨自出去走走。

    入夜下過雪,在院子里不薄不厚地鋪了一層,我提著裙子踩在上面,留下一串腳印。樹枝上掛著幾盞喜慶的紅燈籠,這時在風里搖曳,火光微弱。遠處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時不時還有絢麗煙花在天空綻放,將夜色烘托得艷麗嫵媚。

    整個世界都沉浸著午夜狂歡即將到來歡娛興奮里,卻更加襯托出我們這個小院子的冷清寂寥。我站在清雪之中,感覺孤單寂寞猶如寒冷滲入身體里,不禁打了解個寒戰。

    到底是人在他鄉啊。

    “怎麼愁眉苦臉的?”一個熟悉的聲音驀地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轉過身去。不遠的院門處,蕭暄正含笑而立。

    夜色很暗,雪光幽幽,他的笑容是真是幻,很不真切。

    蕭暄慢慢走過來,看住我,也不說話。我們倆互瞪了好久,我終于先開口,說︰“恭喜發財呀。”

    蕭暄噗地笑出來,很是無奈地說︰“應該恭喜你發財才是。”

    我揚眉︰“怎麼?王爺莫非是給小女送紅包來的?”

    蕭暄真的從懷里摸出一個紅包遞了過來︰“喏,拿著吧。”

    我見錢眼開,果真笑眯眯地接了過來,滿嘴沒聲價說吉利話︰“二哥新年身體健康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百事可樂……”

    蕭暄突然說︰“我們大概三個月零八天沒見了吧?”

    我一愣︰“是嗎?這麼久了?”

    我這麼悠閑的人天天數日子倒情有可原,他一個日理萬機的王爺記這些日子做什麼?

    “三個月零八天,剛好九十九,你有這工夫若折上九十九只紙鶴,很多願望都可以實現了。”

    蕭暄笑著問︰“比如說呢?”

    我不假思索︰“比如柳小姐的頭痛少風早日痊愈啊。”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得想咬舌頭,因為我看到蕭暄臉上展開一種得意欣喜自滿自足的笑容,就像獵人看到獵物自己跳進了陷阱里。

    他很高興︰“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不來王府走動的。”

    我干巴巴地回答︰“是啊。病人在的地方穢氣重,我大好青年干嗎平白去招惹一身病。倒是王爺你自己要小心,有些病是要過身的,您可肩負著光復東齊的大業,在這之前可千萬別倒下了。”

    蕭暄越是聽我這麼刻薄,卻越是高興,又走近了幾步︰“我干嗎怕染病,她養她的病,我忙我的事,我又不見她。”

    我心里一陣莫名歡喜,急忙克制住,嘴巴有自己的意識,張張合合︰“哦是嗎?王爺這個主人當得真不稱職,人家姑娘獨自病在異鄉,正是孤單空虛時,你怎麼能視而不見,不去安慰幾分呢?”

    蕭暄盯住我冷冷笑︰“說得有道理呢。你突然這麼懂事,看來你家宋先生把你教得很好嘛。”

    我一口濁氣湧了上來,回他一個嬌艷的笑︰“是啊,子敬哥教我的事可多了。”

    雖然光線昏暗,我還是看到蕭暄的眼楮變得更加深邃,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小小後退一步。

    好在蕭暄那道千年寒冰似的眼神一閃而逝,他無奈苦笑︰“我們倆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在一起說說話,三句過後就劍拔弩張的。”

    我哼哼︰“這能怪我嗎?話題可是你先挑起的。你以為我想這大年夜的談論這喪氣的事?”

    蕭暄露出壞笑︰“你給柳小姐開的方子我看了,代價太高我負擔不起,你還有其他什麼靈丹妙藥?”

    我亦賊笑,搖頭晃腦︰“怎麼?終于忍受不了要送客了?人家也是一個嬌滴滴的美人還主動送上門呢。你這年紀身邊總沒女人也不好,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我建議你還是要適當地舒解一下……”

    蕭暄已一把抓住我猛地拉到他跟前,慣性讓我一下撞到他身上,身體接觸連同他的鼻息一起撲面而來。我的心髒立刻罷工,渾身僵硬如一塊木頭。

    他要干啥?結果蕭暄卻笑了。氣息撲到我的面上,似乎帶著電流,讓我臉上一麻,腦子昏成一團糨糊。

    昏暗之中,笑得奸計得逞一般狡猾得意,扣在我腰上的手也松了一些,改成圈住我。

    我回過神來,亦眯著眼笑,突然伸指在他手臂麻穴上狠狠一點,蕭暄一震松了手,我立刻脫身而出。

    “你……?”蕭暄又驚又氣,“宋子敬還真教你不少東西!”

    我得意地笑︰“我可是他的高徒!”

    其實點穴 我只學了皮毛,手勁不足,效果普通。這次若不是蕭暄疏忽在前,放水在後,我哪里能那麼容易脫身?

    蕭暄無奈地搖搖頭︰“罷了,說正事吧。過完年抽個時間來一趟,不論你用什麼方法,只要能把柳明珠打發回她的赤水城,我什麼條件都答應你。”

    我很三八地笑︰“不論用什麼方法?那何需我出馬,你直接把她打包送上馬車即可。”

    蕭暄給我一記白眼︰“那女人猶如牛皮糖,踫一下就甩不脫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說︰“你可想清楚了,娶了她,你可就得到了整個赤水那一片地區了呢。得了老婆又得兵,多劃算的買賣。”

    “買賣?”蕭暄冷笑,“我可不賣身。”

    我本想說很多時候由不得你不賣,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真是,大年夜呢,冬去春來的好日子,多說點好聽的話才是。

    “我去看她就是。”我說,“有你配合,送走她不難,我扮次黑臉就是。不過……你來就是為這事?”

    蕭暄笑笑,聲音輕柔溫和︰“我其實是想來看看你。”

    我只覺得左胸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硬著頭皮說︰“我,你又不是沒見過我。”

    蕭暄站定了笑看我︰“小說,你變了。”

    我不由問︰“變怎麼了?”

    蕭暄仔細打量我,然後很慎重正經地說︰“你胖了!”

    “啊?”我張大嘴詫異地發問。就那瞬間,鑼鼓聲響,鞭炮聲轟然大作,這萬炮齊發的轟鳴聲浪剎那間就把我們兩個淹沒住。滿天盛開了繽紛艷麗的花火,激昂的喜樂傳遍西遙城的大街小巷。

    也許東齊的其他地方正在經歷寒冷饑餓,也許有人在這一刻死于暴政或貧困。可是在這里,這座繁華的城里,安居樂業的人們享受著難得的和平和快樂。

    我微笑著望著滿天花火,呼吸著淡淡硝煙味。偶然間轉頭看到蕭暄,他正注視著我,微笑間眸子里光芒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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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07:14
第三十一章  遠行赤水城

   隨後的事實證明,上天還是非常眷顧蕭暄的。大年過後沒多久,我還沒去給柳小姐“看病”前,王府就傳來了消息,說英惠縣主柳明珠小說,發水痘啦。

    我開始還以為這次又是柳小姐的什麼新招,直到蕭暄宣布王府戒嚴,又派人把覺明送到我這里避痘,我才知道這次是來真的了。柳小姐嚷了幾個月的狼來啦,這下狼終于真的來了。

    我從雲香那里得知謝家的孩子以前都出過水痘,這才放心地去王府。

    燕王府愁雲密布,管家見我來了,幾乎老淚縱橫︰“敏姑娘你來得正好啊,我們正要派人去請你呢。”

    我安撫他︰“李伯你別擔心,我都知道,帶我去看柳姑娘吧。”

    李伯卻把腳一跺︰“柳縣主她死不了!是我們王爺,他也發熱了!”

    我大吃一驚︰“你們家王爺也病了?”

    這個柳明珠簡直是個瘟神!

    李伯拉著我匆匆去了蕭暄的臥室。我一邁進去,濃郁的藥氣撲面而來,燻得我倒退一步。房間里一片昏暗,隱約看到蕭暄躺在里面的床上。

    “開扇窗戶透個氣吧。”我皺著眉往里走,一邊吩咐管家。

    蕭暄似乎睡著,臉色潮紅,人又瘦了些,又頰微陷。他倔強的唇緊緊抿著,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轉動,顯然在做夢。我看著他睡夢里顯得有些稚氣和脆弱的臉,心里不僅泛起一陣柔情,輕輕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

    呵,還真有點燙呢。

    我低頭給他把脈,不經意看到一雙寒潭深澗般的眼楮。

    “你醒了?”我輕身說,“你發燒了。”

    “我知道。”蕭暄想坐起來,我扶著他的肩又把他按了下去。他笑了笑,沒有反抗。

    我低下頭絮絮說︰“毒沒有發作,你也不像出水痘的樣子,我看你是太累了。我知道你事務多,可是鐵打的人也要休息。我同你說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健康是這世界上最寶貴的事。你現在年輕,加上底子好,很多病挺挺就過了。可是身子到底是虧損了,等到大病來時……”

    羅嗦了一大通,那個家伙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狠狠瞪過去,蕭暄正一臉溫存憐愛地凝視著我笑著。

    我一愣,猛地縮回握著他的手,“笑什麼笑?小心到時候你打江山別人坐江山,你就在地下哭吧!”

    蕭暄笑著拉我︰“怎麼這麼容易就生氣,張口就咒我。你說,我的病是不是你背地里咒出來的?”

    我笑罵︰“我要咒你,你就該得天花,生一臉麻子。”

    蕭暄挑眉︰“我成大麻了,你會嫌棄我不是?”

    我反應比他想象的靈活,反唇道︰“你是麻子還是瘸子,關我什麼事?”

    “沒良心的!”蕭暄笑,手卻一直緊抓握著我沒有放。

    我們這樣靜靜坐了良久。窗外清冷的風偶爾吹來幾縷,沖淡了濃郁的藥氣。蕭暄體力不支,有點昏昏欲睡,可非要強撐著。我覺得他那樣子可愛極了,一點沒有人前時高傲精明又好強的模樣,耍賴,撒嬌,十足可愛。

    我在不知不覺中把聲音放得分別柔聲︰“你還是再睡一下吧,我去熬藥。”

    “別。”他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叫他們去熬藥,你再坐一會兒吧。”

    我輕笑,點頭妥協︰“那我再陪陪你。”

    蕭暄聽到我的承諾,繃著的弦似乎松了點,慢慢的,終于進入  夢鄉。我坐在床邊,注視著他的睡臉,心里感覺到一種非常難得的安定和滿足。他一直握著我的手,手心出了汗,我一直沒有動,沒有動,直到趴著睡著,直到再次醒來。

    是蕭暄叫醒的我︰“你怎麼在這里睡,不怕著涼嗎?”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神啊,兩個手臂全部麻痺,好像長在別人身上似的。

    蕭暄低聲笑著,幫我揉胳膊。他臉上出了一層薄汗,被燭光一照,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那輪廓深刻的五官顯得特別精致。我看著,不禁伸手試探了一下他的額頭。微涼,熱度是褪下來了。我松了一口氣。

    這才發覺蕭暄手上的動作已經停了下來,兩張臉湊得極近,近到我可以從他眼楮里望到我的影子。然後那雙墨耀石般的眸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中了蠱般地閉上眼楮。鼻息拂面那一瞬間,我的心猛地一緊,偏過頭去,一個柔軟    的東西輕印在臉頰。

    似乎有電流從被觸踫過的地方傳來,電得我渾身一麻,神智恍惚。也幾乎是那一瞬間,我掙脫蕭暄的手跳了起來, 當一下撞到了床邊的矮幾。

    傭人聽到聲,走了進來︰“王爺?”

    蕭暄臉色鐵青,沒好氣︰“什麼吩咐都沒有!該干嘛干嘛去!”

    我卻叫起來︰“等一下!我,我該告辭了!”

    蕭暄看向我︰“你要走了?”

    我受不了他逼人的目光,別過臉去小聲說︰“天色晚了,雲香還等我回去吃飯。你……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蕭暄抿著唇一言不發,這是他典型的生氣的表現。不過他還病著,大概沒力氣吵架,只冷冷地哼了兩聲,說︰“路上小心。”

    然後被子一掀,翻身又睡了去。

    賭氣起來還活像一個小孩子。我看著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結果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去看柳明珠的啊,現在人都沒看就回來了。于是第二天派人把我精心研制的膏藥送了過去。

    過了幾天,柳明珠的貼身丫鬟帶著一盒子珠寶作謝禮,說是我送去的膏藥非常管用,擦了就不癢了,而且一點疤都沒留下。柳明珠感激得不行,只是身體弱不能親自來道謝。

    我客氣了幾句,收下了那一盒子珠寶。

    那叫秋水的丫鬟說︰“我家郡主思念縣主,派人來接縣主回去。”

    “要回家了啊。”那蕭暄不是大大松了一口氣,終于送走一尊瘟神,還不燒香感激祖宗保佑。

    秋水一臉謅媚道︰“所以,還有一事求敏姑娘。”

    我掂了掂手里珠寶盒子的分量,果真天下沒有白吃的飯。

    “我家郡主年紀大了,患了腿疾,每逢冬時疼痛難忍,徹夜難眠。郡主請了大夫但是久治不愈。如今聽聞姑娘妙手回春,想請姑娘前去看一看。”

    我問︰“你們家可是在赤水城吧?”

    秋水點頭。

    “那里在南天山腳,北臨戈壁,離西遙城有千里之遠呢。“

    秋水到底是大丫鬟,說話拿捏有度︰“姑娘是覺得太遠路上又不安全嗎?我們縣主的意思是請姑娘與她同路回去,有侍衛隨行安全上大可放心。而且姑娘用度上一律與縣主相同,絕對不會吃苦的。”

    話雖然這麼說,可這雪還沒化的大冬天千里迢迢旅游,再怎麼也不是享受的事。

    秋水是有備而來,看出我的猶豫,笑道︰“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我們赤水城的那片山上每年都會有玉龍雪蓮開放。據說那可是解毒療傷的聖藥呢。”

    我的眼皮跳啊跳。秋水姑娘笑啊笑。外面風雪大作,天山上的雪蓮悠然綻放。我的心里沸騰如岩漿。

    蕭暄的煙花三月還沒解呢,雪蓮可以抑制毒性吧。

    “我去。”我點頭,“你們什麼時候動身?”

    秋水喜笑顏開,趕緊給我行禮︰“姑娘放心,一切都有我來安排。”

    出發時間定在五日後。我去向蕭暄辭行,到了王府,李伯告訴我說,台州一帶有流寇屠殺村民,王爺去視察了,要好幾日才能回來。

    正失望著,看到宋子敬下馬而來。

    “聽說你要隨英惠縣主去赤水?”他一上來就問。

    我點點頭︰“我要去采雪蓮。”

    宋子敬說︰“干嘛親自去?叫人去給你帶回來不就行了。”

    我搖頭號,“雪蓮采下三日枯萎就形同廢物,我得親自去,摘到雪蓮後立刻加工制作。”

    宋子敬還有話說,我一笑︰“子敬哥,你放心吧,我同柳小姐一路很安全的。雲香她們跟著我,生活上你不用擔心。”

    宋子敬無奈一嘆,伸手輕摸了一下我的頭發︰“路上要小心。”

    我大力點頭。

    宋子敬說︰“我等你早日平安回來。”——
    我沒見到蕭暄,心里當然是失落的。柳明珠臨走沒見到她的燕王爺,也是一臉失望。我同她共乘一車,見她整日捧著一本小資詩詞,眼神幽怨,眉頭緊鎖。唉,愛而不得的滋味我早嘗過,這時看她這麼憂傷,也非常同情。古今中外,女人傷情都是一個模式,人人胸口有一堆玻璃渣滓。運氣好的遇到個男人幫你拼湊好,運氣不好的只有自己動手DIY。

    我實在受不了柳小姐一分鐘一聲嘆息的頻率,同她說︰“你若真喜歡他,就直接同他說。他若也喜歡,那皆大歡喜;他若不喜歡,你趕緊收心重新找,別耽擱青春。你有才有貌有家事,完全可以嫁個好男人。”

    柳小姐一愣,仔細想了想,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

    她小聲說︰“我自然覺得我才貌出眾,他身邊的女子就我最出色。可是他總對我敷衍了事,並不回應。男人啊,女人覺得好的他未必覺得好,真是搞不懂。”

    我笑︰“也許是緣分沒到。”

    柳小姐哀怨地問蒼天︰“緣分真的等得到嗎?”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因為大雪未化,從西遙到赤水,我們一共走了十天。菩薩保佑,這一路除了一次車 轆陷在地里外,一切平安。別說土匪路霸,連流民都沒見到幾個。只是野外雪地景色千篇一律非常單調無聊。

    我這次出門,本來計劃只帶桐兒。雲香知道了來我這里大哭一場口口聲聲說我不要她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把她也帶上。也好在帶了她,柳明珠自從和我談論了愛情觀後,放下了架子願意和我們一起玩了,于是我們這四個女人便組成一桌麻將打發時間。

    都說麻將贏新手,柳明珠人又聰明,什麼清一色什麼槓上開花,贏翻了天,我們三個輸的摘頭花。她贏了錢,心情大好,連說︰“都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看來不錯呀!”

    我無不悲哀地想︰可不是嗎?當初張子越結婚的時候我就該去買體育彩票的。

    柳明珠經過這一路同我們嘻嘻哈哈地玩耍,人開朗隨和了許多,那些詩詞偶爾也念,見我們沒一個聽得懂,干脆丟去一邊聽我說雜聞趣事。她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老成矜持也是強裝出來的。現在拋去顧及和束縛,漸漸展現她天真爛漫的一面。

    就在我輸了精光又慢慢贏回二十兩碎銀後的第三天,我們終于到達了赤水城。

    有別于用做軍事的西遙城,赤水城雖然有著高大堅實的城牆和寬深的護城河。但是城市本身依山傍水,山靈城秀,建築都較精致  ,來往的士兵也沒有西遙城密集。相對的,是滿大街熙熙攘攘的游人和商販,紅發碧眼高眉深目的人也不少,這讓我幾乎有回到了台州的錯覺。

    柳明珠告訴我︰“赤水雖然不是軍事城,但是往返北遼到盆地做生意的商販都會經過這里。從我們這里翻山比較容易。今年我們這邊雪比往年少,路比以前好走,所以比往年還要熱鬧。”

    昌郡王是個胖胖的大伯,年輕時的風流影子已經被身上的脂肪排擠得差不多了。他親切接見了我們一行,慎重謝過我後,又叫人送上珠寶無數,然後將我們安置在他女兒的隔壁院子里。

    我隨後就知道為什麼郡王這麼心寬體胖。郡王府家的廚子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極好菜。我在京都時是吃過宮宴的,覺得這大廚水平比御廚絲毫不差。

    那晚上一頓洗塵宴吃得主賓皆歡。郡王妃已經去世多年,大伯沒有續弦,膝下只有柳明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自然希望她嫁個好人家。所以席間免不了旁敲側擊地問我蕭暄的喜好,身邊是否還有其他女人等等。

    我心想你面前不就坐著一個嗎,可是嘴上還是說︰“王爺醉心公務,心無旁鶩,也沒聽說他有什麼紅顏知己。“

    大伯連連嘆氣︰“年輕人啊想要干一番事業是好,可是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嘛,就和打仗一樣,有個堅實穩定的後方,才能在前方沖鋒陷陣不是?”

    我干笑著說是是。

    柳明珠紅了臉︰“爹,你少說兩句。這事我想清楚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下又不是只有燕王爺一個男人了。”

    大伯拍大腿︰“你知道什麼?天下男人多,可是就連那太子都比不過燕王啊!那樣相貌才情,天底下能找得出幾個?”

    柳明珠直著脖子紅著臉︰“我管他天上人間幾回聞,我現在只想找一個疼我對我好的。燕王是好,可是他明擺著沒把我放心上,我硬送上門也不過是去受閑氣。爹你忍心?你忍心看我被丈夫冷落獨守空閨?”

    大伯頗感無言,想了半天,只有一聲長嘆。

    柳明珠抹了抹眼淚,堅定地說︰“我才不要作踐自己呢!”

    這英惠縣主終于有了點英惠的樣子。

    次日,我給昌郡王看腳病。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病。他年輕時一次打獵摔斷了腿骨,骨折嚴重,接起來後行動雖然不至于不便,但是一旦天氣陰冷就會疼痛。

    這種不是吃一副藥就可以治的拉肚子,而是需要好生調理。我看在他贈與重金又派人去采雪蓮的份上,也十分嚴肅對待他的老寒腿,研制了好幾種藥。有用于浸泡,有用于按摩,有用于濕敷,然後每三日扎針走穴 一次。

    不論行針還是按摩,當然都是我親自伺候。我一個小姑娘給一個大伯揉腿再怎麼也有點不雅,好在柳明珠每次都陪同,在一旁觀摩學習,打個下手。半個月後,我就只用行針,改由柳小姐親自來為她爹按摩盡孝。

    昌郡王的腳漸漸好了起來,不那麼疼了,走得跑得跳得了,于是對我贊不絕口,又是送珠寶綢緞又是給我題字寫匾。大伯這麼實在,讓我挺不好意思的,畢竟也不是什麼大病。

    昌郡王派去采雪蓮的下人回來報告,說今年到處大雪薄,雪蓮都沒開。

    我不由失望,北國的春天就快來了,到時候雪蓮就更不開了。大伯安慰我,又派人再去更冷的地方尋找。

    就在這批人出發的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書信,一封來自燕王的書信。

    他居然會給我寫信,哪根筋不對了?我納悶地展開︰

    “小華,你跑那麼遠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你最近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誒?

    我湊近仔細看,沒錯,是蕭暄這家伙的字。個大飽滿,力透紙背,白紙黑字非常醒目。

    “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偏去赤水?那地方今年不安穩。北遼在往那調兵,你趕快給我回來!否則仔細你的皮!”

    我瞠目結舌,白癡都想象得出這個家伙寫信時火冒三丈的樣子。

    事情真的這麼嚴重了,戰爭要打起來了?

    送信來的是阮星小弟弟,他嚴肅地同我說︰“那批遼軍前日里突然在戈壁里失去了行蹤,王爺非常擔心,要屬下務必把姑娘帶回去。”

    我往好的方面猜測︰“也許他們在戈壁里遇到了不幸?”

    阮星不由失笑︰“那可是十萬大軍。”

    我聳聳肩︰“我沒打過仗,不過我知道軍隊數目水分有多大。有六萬人就不錯了。”

    阮星說︰“可是赤水守衛軍不過一萬。”

    我忐忑不安地去找昌郡王。他老人家胖得像佛,做事也像佛,凡事都高高掛起,除了嫁女兒外什麼都不大關心。不過他這次也得到了蕭暄的信,終于緊張起來,赤水不是軍事要地,又有天險,多年來一直很和平安穩,如今這戰火要燒到家門口,他連個準備都沒有。

    我們倒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滿城的百姓怎麼辦?十多萬人在這時代,是個大城啦,全體遷徙你當是冰河時代?

    我這顆沒有軍事才能的腦子在這個時候特別痛苦。昌郡王平日里一副糊塗樣,現在也不得不清醒了,立刻做決定︰“還請敏姑娘帶著小女先走……”

    話沒說完就聽柳明珠一聲叫︰“爹爹,你呢?”

    昌郡王苦笑︰“我是一城之主,當然要留守這里。”

    柳明珠一愣,繼而掩面哭了起來︰“娘親死得早,爹爹和女兒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如今爹爹要女兒舍棄了您獨自去求生。這等不孝不義的事,我做不出來!”

    昌郡王渾身一震,同女兒兩個人抱頭痛哭。

    我和阮星面面相覷。這父女倆真該去演情景喜劇。

    他們哭起來就沒個停,我不得不插口︰“郡王,縣主,事情還沒壞到那地步,先別忙著哭啊。與其在這里哭,不如想個解決的法子。大雪封了東南的道,王爺的援軍一時到不了,咱們可以先自救啊。”

    昌郡王回過神來︰“是啊!練兵千日,用兵一時。我這就去部署。”

    我又對柳明珠說︰“我知道縣主不忍離開父親,可是您留下來,郡王在前方總免不了顧及你的安危,礙手礙腳。你不如同我先走,去山那頭躲一下。”

    柳小姐關鍵時刻腦子突然不靈光,革命義士英雄就義一般斬釘截鐵道︰“我要同爹爹同生死!”

    祖奶奶啊,這是使性子的時候嗎?我同阮星私下達成協議,關鍵時刻她再反抗,干脆一掌打暈扛著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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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赤水之圍(上)

     我們本來計劃當天就動身,結果行李收拾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風,下起了雪。天要留人沒辦法,只好呆了下來,心里安慰自己這天氣遼軍也走不了路。

    沒想這雪一連下了四天都沒停,然後傳來消息,說是進盆地的那段山路發生雪崩,把路給堵死了。昌郡王派出的糧隊正帶著糧食過關口,結果被堵在了那頭,也不知死傷如何。

    阮星收到飛鳥傳書,告訴我說︰“王爺非常擔心姑娘安危,要我盡早帶你回去。”

    我說︰“他願望是好的,可是也要考慮實際。我們現在能往哪里走?”

    那是晚上,柳明珠跑來敲我的門。

    她憂心忡忡的問我︰“如果仗真的打起來了怎麼辦?”

    我苦笑︰“逃命唄。”

    柳明珠愁眉苦臉︰“我看過那麼多史冊傳記,破城亡國的女子一旦被擒,等待她的命運真是生不如死。我已下定決心,如果落入遼人手里,一定立刻自刎。”

    乖乖,真是書看太多腦子糊塗了。我忙安撫她︰“不要想那麼多,大不了在臉上蒙一張帕子。”

    柳明珠煩惱得睡不著,我便干脆叫她抱個枕頭過來同我聊天好了,雲香也過來湊熱鬧。外面大雪紛飛,里面三個女孩子擠一張被子說悄悄話,嘻嘻哈哈之間,把連日來的擔心憂愁沖散了一點。

    雲香問我︰“姐,遼國不去攻打西遙城,而來打這里?”

    我想了想,說︰“西遙是燕地首府,又是軍事重地,豈日說打就可以打過去的?赤水近邊界,北臨戈壁,沒有其他城池緩沖防御,而南則是一條通往內地的要道。佔據了赤水,燕地的邊防告急。”

    柳明珠面露贊許之色,連連點頭。

    雲香又問︰“那為什麼以前不攻打,而城里防御這麼差。”

    我轉向柳明珠。她很無奈地說︰“古來自有慣例,炮火不攻通商之城。再說,遼軍要過來得穿越戈壁,那里環境惡劣險象環生,方圓千里寸草不生,夏天酷熱冬天大雪。今年巧在偏偏隔壁落雪不多,遼軍既可行軍又可化雪充做水源,所以……”

    我接上︰“京都權利人事變動,讓王爺忙得焦頭爛額,也沒想到遼軍這次會在冬天來襲。”

    雲香想了想,很堅定地對我們說︰“姐姐們別怕,我相信王爺絕對不會放任不管的,也許明天援軍就到了呢!”

    我笑笑︰“希望如此吧。”

    我們又閑話了幾句,擠在一起睡著了。

    似乎才閉上眼,我就被一聲轟隆巨響驚醒。張開眼,外面天正蒙蒙亮,雲香和柳明珠還擠在一旁熟睡。我披著衣服爬起來,往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又聽到遠處傳來轟隆的一聲,大地在顫抖。

    推開門,冰冷徹骨的風猛地灌了進來,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吶喊和驚叫聲似真似幻,只有傳到鼻端的火硝氣息才是最真實的。

    我轉身回屋,奔到床前搖醒雲香和柳明珠。

    “快起來!仗打起來了!”

    雲香迷迷糊糊地揉眼楮,還是柳明珠反應快,臉色刷地一片蒼白,鞋也顧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我忙叫︰“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爹!”

    “哎你站住!”我趕忙去拉住她,“你爹現在肯定在外指揮抵御,你這一去不是給他添亂嗎?”

    柳明珠慌亂無主,眼楮里盛滿淚水︰“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我拉她回屋,給她披上衣服,冷靜道︰“先鎮定下來,我們收拾好去正堂。你把家丁都聚集起來,要他們隨時做好撤退準備。我去找阮星。”

    “我在。”阮星的聲音從屋外傳進來。他不方便進來。

    我立刻問︰“外面怎麼樣了?”

    “遼軍大概是半夜里到的,那時風雪未停無人注意到。天微亮時他們已經潛伏的極近了。”

    “守得住嗎?”我的心繃得緊緊的,柳明珠也死死抓住我的手。

    阮星低聲說︰“城牆堅固,目前形式尚好。”

    柳明珠大松一口氣,我卻說︰“萬一圍城怎麼辦?東邊大雪還要封好久,城里準備倉促儲備不多,最多支持十多天。”

    阮星說︰“王爺已經帶軍趕來。”

    我大叫︰“他派軍還是他帶軍?”

    “親自帶軍。”

    “這這,”我實在吃驚,“李將軍他們呢?他怎麼親自來了?”

    阮星說︰“因為這次是遼衛都王帶兵實力不空小窺,而赤水不能失守。”

    我心里亂成一團麻,千里迢迢萬里冰封的帶兵打仗,他的身體受得了嗎?

    阮星一本正經道︰“姑娘放心,阮星受王爺囑咐,會誓死保護您的。”

    柳明珠聽了,疑惑地望我一眼。都這時候了我才沒心思同她解釋,趕緊催促大家換衣服。

    我留柳明珠布置王府,帶著雲香隨阮星出去看看。

    城還未破,可是滿大街盡是驚恐奔走的百姓,丟棄的物件隨處可見,到處有哭喊爹娘的孩子。雪雖已經停了,可是刺骨的寒風依舊強勁,將我吹得搖搖欲墜。

    昌郡王帶兵在城牆上抵御外敵,我們只見到了他的一個手下。那士兵對阮星說︰“遼軍攻城之勢並不凶猛,其意還在逼我們投降。”

    阮星還略帶稚氣的臉上一片成熟高深︰“他們遠涉而來,也筋疲力盡,又算準了了王爺趕救不急,想用圍城逼降。”

    我冷聲說︰“想坐在城外安逸得等待我們開門?是不是也太胸有城竹了。”

    “那衛都王歷來自負強悍,這是他的作風。”

    我問那個親兵︰“城中儲備如何?”

    他猶豫了一下,說︰“雖然有準備,可現在是冬天,運糧隊又被雪崩阻攔……”

    我打斷他的羅嗦︰“到底如何?”

    那人艱難地說︰“最多不過十天。”

    我又問阮星︰“王爺什麼時候趕得到?”

    阮星看了看天︰“如果不再下雪,大概也是十天左右。”

    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動得厲害。

    只有十天——


    回到王府,柳明珠正在燒香禱告,我沒有打攪她。王府的書房里有個砂土制的赤水區域的地形我便請阮星給我說解戰勢。

    城三面被圍,南面唯一的生路也被雪崩阻斷,我都懷疑那雪崩是不是遼軍有意為之。赤水以西是秦國。秦國多陵少平原,物產貧瘠,政治又腐敗,積弱已久,生產力發展水平同其他三國遠不在一條水平線上,全靠依附臨國度日。這麼一塊雞肋,周圍三國都有吃的意思,卻沒有吃的動力,一直這麼不鹹不淡地拖著。

    如今遼攻燕地,他們肯定是做悶頭烏龜關門不聞不問,南邊趙黨更是恨不能派兵增援遼軍才不會施以援手。離國呢?太遠了,放只鴿子飛過去這滿城的人都看見了。

    我想到這里,不由失笑︰“誰想出的炮火不攻商貿之城,我們君子對方就小人。蕭暄啊蕭暄,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阮星不由為上司辯解︰“赤水一直有天險守護,今年情況特殊。

    我擺擺手︰“算了,兵少則圍城,兵多則惡戰,總之這場仗不是一下就能見分曉出勝負的。”

    柳明珠來找我︰“府里的人事都已經布置好了,存糧也清點了,除去開倉接濟百姓的外,剩下的支撐半十月沒問題。但是今日起還是盡量節省為好。”

    我說︰“若運氣好,十天後戰況就有轉機。”

    這才過了幾天擔驚受怕的日子,柳明珠就憔悴了許多。她拉著我的手,誠懇地說︰“小敏,好在有你在這里同我做伴。”你做縣令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時候我沒享受到,外敵攻城掠地城內受寒挨餓時我卻來共患難了。我倒寧願希望我不在這里,可我有選擇嗎’我苦笑,拍了拍她的手。

    遼軍果真象徵     性地攻打了一下,就叫罵著退了回去。昌郡王一直守在城牆上,絲毫不敢懈怠。城里已經亂做一鍋粥,物價飛漲,人人自危。聽說有不少人試著想從雪崩的那個山坳逃出去,可是都沒了下文。

    阮星說如果不下雪,蕭暄十五日後可到。可是天總是不如人願,圍城第三天,天上又下起了鵝毛大雪。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紛紛揚揚的潔白雪花,那麼晶瑩美麗,又那麼冰冷刺骨。地上一片白色,看不到一點生命的痕跡。

    似乎就是一個月前,我還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覺明他們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歡樂自在。那時候局勢的惡化,政治矛盾的激烈,都全部與我們無關。

    雲香受我囑托出門視察,回來告訴我︰“老百姓都還算鎮定,堅信王爺會來救咱們。”可是雪越下越大,外的遼軍都被凍住了,沒有什動靜。

    第九天,就在我以為局勢會這樣堅持到蕭暄趕朱的時候,城里爆發了疫情。柳明珠的丫鬟秋水匆匆跑來,看到我們︰“敏始娘,叫我好找。縣主請您過去呢!”

    “出什事了?”

    秋水喘氣︰“有個大夫上門來,說是城里水源被人投了毒。”我拔腿就住外面跑去。到了廳堂外,還沒進去,就聽柳明珠驚恐的聲音︰“什麼?那麼嚴重?”

    然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別太慌張,可以挽救的。就是需要大量藥材。”

    我一步跨上台階,推開大門。里面的人紛紛回過頭來。

    柳明珠面前站著一個清瘦的年輕男子,瓖皮革的衣服寬大不合身也不大干淨,頭發蓬亂,下巴上冒著青色胡渣。怎麼這麼眼熟!

    “程兄——”

    “阿敏——”

    我倆熱淚盈眶,熱烈握手,情景猶如景岡山大會師。

    “你還好嗎?”我問,“那變態大叔抓你回去折磨你了嗎?”

    “還好好好!”小程很感動,“他只是抓我回去給他老母治病而已。”

    “那你這是治好了?”

    “才不呢!那老太婆老而不死是為禍,人肉骷髏都比她好,我救治她簡直就是自損陽德。我是偷跑出來的!”

    我驚訝︰“你又跑啦!”

    小程得意︰“我這次跑得遠,他絕對抓不到我啦!”

    他這樣一說,我十分愧疚︰“可惜當時沒有救得你。”

    他忙說︰“能力有限不用自責啦!”

    我嗚嗚︰“能再見你可是三生有幸!”

    小程也嗚嗚︰“是啊。如果不是在赤水見面就更好了。”

    我這才想到正事︰“你說城里水被投毒,這是真的?”

    小程亦正色︰“是!我來到赤水後就在仁和堂里做事,今日一大早就有許多百姓上門求醫,癥狀都一樣。腹痛,嘔吐,發熱,乏力。我懷疑是水出了問題,前去查著,果真,水井里被人下了毒。”

    我忙問︰“什麼毒?嚴重嗎?怎麼解?”

    “蛇石草加夕顏,分量都很大。夕顏傷人腸胃,蛇石草則是使人高熱。”

    柳明珠驚呼︰“這是要削弱士兵的體力呀!”

    我立刻對她說︰“你趕緊派人去通知郡王,要他派人通知全城百姓今日暫不可用水。王府的家丁挑幾個人上後山去,多選幾處采些雪分開裝罐子里帶回來給我。”然後轉頭對小程,“我這就跟你去看病人。”

    采雪樣是想弄清楚水中毒的來源。赤水臨戈壁,沒有河流會叫赤水是因為這里N百年前還有一條艱難流淌的小河,砂石赤紅。南邊高山雪水融化後,都固地理原因全轉成了地下河。如果投毒者只是在城中井水里投毒,那百姓還可以采集雪水度日。那天還未到晚飯時分,城里發病的百姓已經有兩千人之多,還有不少士兵也中了毒。官府緊急鳴鑼叫百姓停止用水,而山上的雪似于並沒有被投毒,這疫情才沒有惡化下去。可是病人多,而藥材少,被圍之城從何尋求救援?蛇石草是極烈的藥,使人發高燒,我粗略估計平均有三十九度左右。壯年人還好,老人孩子可就吃不消。我們雖然用雪水降溫,可是到了深夜,還是有幾個幼兒擾不住夭折。

    我以前也不是沒見過死人,但是沒有一個是自己的病人。父母的哭泣聲中我覺得雙手沉重不堪,失落內疚讓我覺得胸口發悶。

    小程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死人巳矣,還是多看看活人吧。這都是敵軍造的孽,不是你的錯。”

    我感激地沖他笑了笑,咬咬牙,轉身投入到對其他病人的搶救中去。

    我和小程再加上城里的大夫使勁渾身解數照顧病人,累得兩手發軟兩腳發虛,三九天滿身大汗,都還照顧不過來。好在危難時刻,眾人一心,許多百姓自發前來幫肋,出力出藥,為我們分擔了許多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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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赤水之圍(下)

     一直到次日太陽升起,大多數病人的體溫都降下去了,我們這數名大夫才松了一口氣。

    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昌郡王偏偏好死不死挑這時候來探望受災群眾。我哈欠連天的招呼他︰“基本控制住了,王爺您最好派兵看住山上水源。人沒東西吃,可以熬七天,沒水喝,可三天就掛了。說真的,要再來這麼一次,我先英雄犧牲報效祖國名垂青史。”

    昌郡王折騰這麼些日子,人黑瘦了一圈,多出來的皮掛著,整個人顯得非常憔悴。他愁眉苦臉道︰“士兵守城都不夠呢。發動百姓吧!”

    我翻白眼︰“這次投毒分明是城內的內奸干的,說不定就混在群眾里。”

    昌郡王也不笨︰“那也有可能混在軍中啊。”

    我只好退一步︰“總有你信任的親兵吧。”

    最後昌郡王派了王府里的家丁和一些親兵去上山。

    我就在藥堂找了個地方隨便睡了一下,睡得非常不踏實。被子薄,床又冷,四面都灌風。外面病人的呻吟    聲和家屬哭泣聲不斷傳進耳朵里來,讓我覺得猶如身在地獄一般。雖然閉著眼楮,可是還是眼冒金星,身子仿佛在一個虛無的黑暗空間里不停旋轉。

    好不容易稍微睡踏實一點了,柳明珠也跑來這里湊熱鬧,一下把我叫醒。

    我頭疼欲裂,就像里面有人拿著鑿子不停的敲,動作一劇烈,就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柳明珠關切道︰“敏姑娘,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吧?”

    我給自己把了把脈,只是累了,沒有其他問題。

    雲香給我送來早飯,是蒸得香噴噴的糯米蛋黃糕,豆沙板栗粽子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牛乳。我喜歡吃糯米。

    聞到香氣,腸胃開始蠕動,唾液開始分泌。啊。肚子叫得好響,真不好意思。

    我伸手拿起粽子。

    咽口水的聲音也好響啊,太丟人了。

    我剝開粽子,放到嘴邊。咕咚,又是一聲吞口水。

    我放下手,看向身邊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來的孩子,大概五、六歲,髒得像是從煤炭堆里爬出來的,細細的胳膊仿佛柴棍,破爛的棉襖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雙大眼楮,如同饑餓的豺狼一樣盯著我手里的粽子。

    我看了看他瘦得凹進去的雙頰,同情之感油然而生,便把手里的粽子遞了過去。

    孩子眼里頓時光芒大盛。猛地一把搶過粽子,然後立刻轉身就跑。

    “耶?”我納悶,只見那小孩子就像是耗子一樣靈活敏捷地竄過人群,跑到角落里,兩只髒手捧著粽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我和雲香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柳明珠千金之軀,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場景,同情心加母性大泛濫,立刻顫抖  著聲音說︰“多可憐的孩子啊!他娘呢?他怎麼跑到那麼遠去吃東西?”

    我嘆一口氣︰“你有給野生小動物或者鳥兒喂過東西嗎?那些動物警惕性特別高,一旦得到食物,都會跑得遠遠的,找一個沒有同伴和危險的地方進食。這是他們的生存本能。”

    柳明珠驚叫︰“可那孩子是人啊!”

    “是啊。”我低聲說,“流浪的孩子從小就學會了在大自然里怎麼生存。”

    柳明珠難過地說︰“我是知道,城里已經有不少人家開始斷糧了。雖然開倉放了糧,可是還是救不過全部啊。”

    我轉過頭去,看到有人正把病死的人從偏門抬出去,那多是老人和孩子。我眼楮一痛。頭疼也就不算什麼了。我喝了牛奶,拿起蛋黃糕,隨手給了一個正在母親懷里餓得直哭的孩子。

    “姐,”雲香臉色也非常蒼白,“你自己身子也不能不顧啊。”

    我沖她笑笑︰“我頭疼,吃不下東西。”

    我站在院子中間,到處是呻吟著的病人,孩子們恐慌的眼神和老人們無助的嘆息將我們包圍,寒風將碎雪吹進我領子里。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小程叫著我的名字跑進來。他也勞累了一天一夜,整個人憔悴許多,眼楮又紅又腫。

    “阿敏,城外的情況怎麼樣了?”

    我搖搖頭︰“我朋友去打聽了,還沒回來。估計還是老樣子,圍著,等我們自己開門,或者餓死。”

    小程苦惱地抓著頭發,不顧斯文地破口大罵︰“媽的那些遼狗將來生孩子沒屁眼!”

    柳明珠恐怕是第一次聽男人爆粗口,又是驚訝優勢鄙夷,別過臉去。

    我嘆口氣,同小程說︰“小孩生下來沒屁眼,那叫先天性肛門閉縮,遺傳或者在娘胎里出的問題,並不能和父母道德品質直接掛鉤。不過好好好,希望他們將來老的得痔瘡,小的沒肛門,女的不到二十就   下垂,這下可以了吧?”

    小程哈哈大笑,柳明珠臉都綠了。

    圍城第十天,我們終于又有了蕭暄的消息。阮星告訴我,蕭暄的軍隊遇到了暴風雪。

    我的心也跟著一寒,整個人仿佛落到冰窟里。

    “然後呢?”

    阮星一臉愁雲地搖頭︰“大雪天飛鳥傳書非常不便,而且現在遼軍在城外駐扎,每日有弓箭手專門射殺來往的飛鳥。”

    人到這時才深刻意識到CDMA發明者的偉大。

    寒冬臘月,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遼國人還屁顛屁顛地跑來打仗,莫非真是吃錯藥腦激素超標了?

    阮星解釋給我聽︰“敏姑娘知道二十年前的定關山一戰吧?”

    我點頭︰“就是一位羅大將軍大戰遼國前任皇帝的那戰?”

    “正是。”阮星說,“大司馬大將軍羅勝卿以少勝多,于定關山大敗遼先帝耶律浩,定關山以西的大片土地歸了我齊國。那耶律浩中了箭,回去沒有多久就病逝了,還來不及立皇儲。他後宮無數但是子嗣稀薄。當時親王番王多有想爭奪王位者。後來還是皇後聯合二相斬殺了擅自進京的叔慶王,扶持十二歲的皇三子登基。那就是如今的耶律卓。”

    提到耶律卓,雲香的情報系統啟動︰“這耶律卓外號玉面羅剎,據說男生女相,貌美無雙,很得遼國女子仰慕。”

    我失笑︰“愛一個長得像女人的男人?遼國女人都是蕾絲邊?”

    雲香在我的燻陶下已經知道了蕾絲邊的意思,她大力搖頭︰“耶律卓少年登基,輔政大臣把持權政,皇權架空。他從登基到大婚再到清除三大輔政大臣而親政,吃了很多苦頭,簡直是踩著鮮血前進。這番經歷讓他性情暴躁喜怒無常,而且獨斷專橫草菅人命好大喜功窮兵黷武……”

    我感動︰“雲香你讀的書終于起作用了。”

    小程也很感動︰“說的太對了啊!”

    我驚訝地看他︰“程兄你哭什麼?”

    小程抹著眼淚說︰“我是被那描述給嚇哭的。”

    我哦一聲︰“你可真感性啊。”

    “那麼……”柳明珠勉強插進話︰“那麼,他是來報仇的?”

    我點頭︰“顯而易見。”

    柳明珠想象力立刻展開︰“他會屠城,會燒殺擄掠……”

    我打斷她的話︰“這次帶兵的不是皇帝老兒,是那個什麼衛生督察王。”

    “是衛都王,敏姑娘。”阮星干笑著給我糾正,“這衛都王雖然沒有耶律卓那麼殘暴,但是他尤好美色……”

    我們這群人中最有美色的柳小姐立刻撫胸驚呼。

    我拍拍她的肩︰“別怕,你家燕王爺會來英雄救美的。”——


    圍城第十五天,半夜又地震了一次,這次比以前要震得稍微強烈一點,懸掛著的宮燈來回搖晃很久。我被驚醒,本能地要往床下鑽,可是一震過後大地又恢復了平靜。我提心吊膽地等了好久,又不知不覺睡著了。

    天亮後,外面的暴風雪愈演愈烈,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而蕭暄還是沒有消息。我們甚至連他們是凶是吉都不清楚。

    連我們王府都吃上了饅頭稀飯,外面早是路有餓死骨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是在阮星告訴我已經有人易子而食時,我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我都沒出門,怕看著傷心。以前又不是沒見過死人,可是看到大好活人、天真孩子,就這樣活活餓死,我怕自己精神分裂。同時又覺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我也大可把自己的口糧分出來給外面的人,可是我想活著,雖然覺得每多吃一口都是罪惡,可是我還是想活著。

    我想活著見蕭暄。

    柳明珠如今倒不病了,臉色慘白但是始終支撐著沒倒,讓我產生一片敬佩之意。可是隨著稀飯越來越清可以照出人影,饅頭越來越小,我不得不承認饑餓帶來的死亡已經就近在身邊。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電梯事故已經夠小幾率,現在又讓我踫上餓死。我真的不想餓死,包括窒息或者燒死等等,實在太痛苦。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希望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仿佛一個眨眼,等眼楮再度張開,我的靈魂已經脫離,而餓死是一寸一寸的看著自己的脫形,看著自己靈魂剝離,實在是太殘忍,給心靈造成的傷害簡直可以影響下一世。

    唉,想那麼多做什麼?蕭暄還沒消息呢。我們再餓,至少有床睡,有被子蓋。他們軍隊大雪行軍,真正渴飲刀頭血,睡臥馬鞍心,那日子怎是一個苦字了得。我不該抱怨了。

    我的焦慮的具體反應,就是失眠。從來是頭挨枕頭就打呼嚕的人,如今也輾轉反側睡不著了。聽著落雪聲,心底一片涼。他們行軍到哪里了,路上可好走,他身體受得住嗎?那毒簡直就是一個不定時炸彈,我為之整日提心吊膽而他卻總是毫不在乎。

    可是我估計遼軍的耐心極限也大概是十五天左右。天寒地凍,他們在外面睡帳篷也不舒服,遠程攻戰供給也不方便。等的蕭暄軍隊趕到,里應外合他們討不了便宜只有吃虧的。自然是在城里人餓個半死的情況下將城攻佔下來。

    戰火燒到門口是什麼感覺?

    我同柳明珠一起登上城樓,小心翼翼往下望。

    茫茫雪原,遼軍白色的帳篷幾乎隱形在大地里。我努力辨認,才看出來那密密麻麻的帳篷幾乎鋪到的天際。一處最大的白色帳篷里據說住的就是主帥。

    昌郡王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倒是恢復了一點年輕時的英俊瀟灑,可惜頭發幾乎全白了,柳明珠掉著眼淚給他熬芝麻糊。

    大伯看著碗里的芝麻糊,沉痛嘆息︰“城里百姓易子而食,城上戰士也饑寒交迫,我卻還有芝麻糊吃。明珠,我乃一城之主,應為表率,以後士兵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你這些東西,不要再端上來了。”

    一番話說得我也眼楮發酸,柳明珠更是哭成一個淚人。

    我望著外面依舊紛紛揚揚的雪花,心低到谷地,冷成寒冰,指甲不覺掐進肉里。

    圍城第十七天,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消息,說是蕭暄的部隊遇到暴風雪,全軍覆沒。

    柳明珠嚇得面無人色,我果斷否定︰“怎麼可能!什麼暴風雪有這麼大的能耐?十萬裝備精良的大軍呢,當是一支突擊小分隊嗎?哪個狗娘養的傳謠言,看我不撕爛他的嘴!”

    阮星面色凝重︰“可是一直沒有王爺消息……”

    “他不會有事的!”我脫口而出,又似在安慰自己。

    他可是要君臨天下的,給凍死在雪地里也太窩囊了。

    王府捉襟見肘多日,終于支持不住,白面饅頭終于告別了我們的餐桌去支援前線士兵,女人還好,男人就有點辛苦了。阮星都瘦了一大圈。我真覺得他很辛苦,他這年紀還在長身體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才最辛苦。

    遼軍每日都有派人到城下叫罵,話語不堪入耳。好在昌郡王也能如老僧入定,充耳不聞。

    可也許是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那日午後大地突然猛地一陣劇烈顫抖

,頭頂滾過一道響雷,震得我耳朵轟隆直鳴。

    我抬頭望天,這是怎麼了?

    旁邊一個王府下人忽然驚叫起來︰“山上冒煙了!”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城南的群山之間,最高的一座白雪皚皚的山頭正在早著滾滾青煙。

    我要是到這份上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就白在現代社會活了二十多年了。

    火山爆發?!

    我兩腿發軟,差點跌在地上。

    柳明珠聽到聲音也跑了出來,瞪圓了眼楮捂住嘴巴。

    我問她︰“這情況以前也發生過嗎?”

    柳明珠說︰“從來沒有見過啊……只是小時候聽老人說過南天山會冒火,說是山神發怒。我一直以為那是傳說,沒想到……沒想到……”

    我欲哭無淚︰“你們怎麼不早說。”要是早知道,打死也不來這鳥不拉屎還要火山噴發的鬼地方,留在西遙城喝醋也好過跑到這里來吃火山灰。

    西風正急,我很快就聞到了空氣里的硫磺味。大地持續微微顫抖,遠山濃煙沸騰,目前還看不到火星,可誰清楚它下一刻不會猛然大噴發把赤水城變成龐貝城?

    我急忙委托阮星去打聽城外的情況,尋思逃脫的法子。可福難雙到,而禍總不單行,桐兒匆匆來告訴我,說雲香病了。

    我多日來每天無數次擔心受怕,現在已經精神衰弱,可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覺得一陣涼氣從腳底湧了上來。

    雲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滿臉通紅,額頭燙得厲害。

    桐兒說︰“二小姐不舒服有些日子了,見您成天操勞不想讓您知道,就怕您擔心。”

    我別過頭把眼楮擦干,吩咐桐兒︰“端幾盆雪來,我們幫她降溫。”沒有抗生素,雲香可千萬不能燒成肺炎了。

    雲香的體溫在次日早上降了下來,可人還沒清醒。外面火山噴發還在繼續,空氣里滿是粉塵,一股臭味,還有稍大塊的顆粒落下來。室外溫度稍微上升了一些,可是我覺得喘不過氣來。王府里的人個個人心惶惶,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我還聽得到外面百姓恐慌的叫喊聲。可是城已被圍,我們怎麼出得去?

    柳明珠雙眼通紅地來找我︰“怎麼辦?老人都說,這山神一旦發火,整座城都要被埋在石水灰燼里。我們……到時候不用遼軍攻城,我們自己就活不過去。”

    火山噴發還不猛烈,火山口有微弱光芒。我地理一塌糊塗,只有抱著僥幸心理斗膽猜測,也許一兩日內還不會大規模爆發。萬一熔岩流真的奔過來了,我還留有一點毒藥自行了斷。

    死不可怕,熟門熟路了。

    我碎碎念著,被桐兒勸去稍微休息一下。反正沒事做,不睡覺能干嗎?等著被灰埋嗎?

    我這些天嚴重失眠,即使好不容易睡著,也會做一些混亂的夢,怪人怪事走馬燈一樣晃過,一件接一件簡直讓我應接不暇。這樣如果算睡覺,那醒來反而是休息。只是偏頭痛已經發展到不僅僅是疼痛的地步,而是感覺腦袋脹痛幾乎要爆炸。眼楮干澀,食欲不振。

    仔細追究起來,還是之前照顧中毒病人時受寒落的病。

    勉強躺了一下,實在睡不著,只覺得比不睡還累。我只好爬起來,再去看看雲香。

    走到她的房間外,我伸手要推門,突然聽到里面 當一聲響,什麼東西落地上摔碎了,然後一個人輕喘了一聲。

    我聽出是雲香的聲音,急忙沖進去。

    簾子還是放下的,里面很昏暗,藥香混合著薰香,沉沉漂浮在空氣中,我幾步繞過屏風,看到照看她的老媽子正趴在一邊睡得正熟,而雲香則支著身子想去夠茶杯。

    我氣急敗壞︰“你才褪燒,怎麼不叫傭人來拿!”說著倒了一杯茶遞給她。

    雲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沖那個還在睡覺的老媽子使了個眼色,小聲說︰“大娘累了。”

    我摸了摸大媽的脈搏,倒的確是累了。大媽五十多歲樣子,也不容易。

    雲香說︰“姐,你怎麼還沒去休息。”

    我嘆氣︰“失眠睡不著。”

    她很擔憂︰“聽說山神發怒,山頂在冒火了?”

    我嘆︰“天災人禍全湊齊了。”

    雲香焦急︰“今天都是第十八天了,王爺究竟什麼時候來救我們?

    我很是無奈︰“我也不知道。火山爆發,可比戰爭要可怕得多了。這場仗,真的不是時候啊。”

    火山照舊不鹹不淡地噴發著,似乎還沒有威力四射的意向。可是到了中午,雲香又開始發起了高燒。

    我給她仔細檢查了一翻,可是怎麼都檢查不出病因,心里終于開如慌亂了。

    小程被我找來,又檢查了一遍,結果也沒查出來︰“應該只是傷風,有點反復。”

    我又去給雲香擦身降溫,卻被柳明珠叫住了。她很嚴肅地說︰“這話有下人可以做,你得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你現在這樣多嚇人嗎?”

    是嗎?我摸摸臉。

    小程在旁邊點了點頭︰“你體力和精神都到了極限,再不休息,雲香之後就是你倒下了。”

    我沒辦法,被小程強行拉走。

    回到房間里,我鞋都沒脫就住床上一滾。

    小程幫我蓋好被子,一邊說︰“阿敏,這天我都看著你呢,你是好樣的,沒辜負……”

    他後面說什麼,我沒聽到。阮星突然推門而入,激動興奮地大聲說︰“王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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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08:27
第三十四章   戰火蔓延時

   蕭暄率領七萬大軍殺到赤水的消息,讓全城饑寒交迫又被火山嚇得六神無主的百姓都振奮了。

    壓抑恐慌了半個月,仗終于打響。城外千軍萬馬的鐵蹄聲、鏗鏘有力的刀劍激鳴聲,還有士兵們撕殺吶喊聲響徹雲霄。

    我是女人,上不去城牆,只能看到忙碌運輸物資的士兵和遠處傳來的聲音。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更緊張,心里繃成一條線。

    阮星勸我︰“敏姑娘,這仗一時半會兒不會見分曉,你不如先去休息一下。”

    我瞪他︰“休息?這時候連豬都睡不著了你還叫我休息。”

    阮星怪委屈的︰“你不知道你現在這樣了多憔悴,要是讓王爺看到……

    “看到就看到!”我咬牙,“他要能順利看到我,還得等他打贏了先。”

    狂風席卷著碎雪,我從空氣里聞到了血腥氣。一邊是噴發的火山一邊則是金戈鐵馬生死搏斗。

    柳明珠同我說︰“真是出去是死,等在城里也是死。與其這樣吊著,還不如沖出去,死在敵人刀下都比被石灰埋了的好。”

    她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給這苦日子磨練了那麼久,也生出幾許豪放來。

    滿城盡是煙灰,十分嗆人,屋頂地面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黑灰。火山噴發的威力越來越猛烈,今天已可以清晰看到飛濺的火星不斷噴出山口。包括附近山頂的雪都已經融化了,露出黝黑的岩石。城里的井水全部升了溫,帶著濃濃的硫磺氣。

    鄉親們自發把家里的刀棍鐵器捐獻出來給守城士兵,連婦女孩子都幫忙從山上采集石頭運做打擊武器。我越看越不對勁,雖然大家都衣著簡樸看著是一般百姓,可是有好幾個大漢也在其中,虎背熊腰腳步扎實,裝模作樣地推著車住城門走去。事不疑遲,關鍵時刻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我揚聲高喊︰“阮星。”

    阮星立刻趕來︰“什麼事?”

    我指給他看︰“是奸細,想乘機去開城門的。你看他們腳步,個個都是高手!”

    阮星眼里閃過寒光︰“我這就去通知郡王。”

    “兩手準備!”我給他手里塞進一個瓶子︰“恰好是西風,迎風一撒立即倒一大片。”

    阮星謝過,抽身而去,身影在樓宇間幾起幾落,就已經出去老遠。我同柳明珠握著手,繃著心弦等待著。運送鐵器的隊伍消失在轉角,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城門方向起了騷動。

    柳明珠緊張地死死拽住我的手,疼得我五官糾結……

    “怎麼樣?怎麼樣了?”

    問我?我又不是千里眼,我怎麼會知道?

    就在柳明珠等得不耐煩鬧著要去看的時候,王府家丁傳來消息說奸細全部都被抓住了。

    我和柳明珠都癱在椅子里。說不緊張是騙人的,萬一城門真的打開了,遼軍直接殺進城來,據城對抗蕭暄。而如果我預料的不錯,遼軍還有一支後遣部隊正等著和同伙一起夾擊燕軍呢。

    蕭暄是否支撐得住?

    城外僵持一整天,傍晚時阮星一身風雪地回來,同我說︰“打聽到遼軍主帥了。”

    “是耶律卓?”

    小程手里的茶杯啪得掉到地上摔個粉碎……

    阮星點了點頭︰“居然是遼帝親自帶軍。”

    我冷笑︰“他那性格,報仇當然得親手。”

    小程已經急得到處找地方鑽︰“完了完了!這次再被抓回去,我就死無全屍了!”

    我又累又急又氣,忍不住指著他罵︰“就是你這個掃帚星,上次見你遇狼盜,這次見你遇攻城,下次是什麼?彗星撞地球?”

    小程欲哭無淚十分委屈︰“我也不想啊!誰叫你家狗屎王爺到處要找我,結果害我被趙家追殺。耶律老頭救了我,我就得給他那個整天發神經的娘解毒蠱。他二十四孝把他娘當天仙一樣供奉著,他娘說老皇帝死得好不甘心啊,于是他就揮師來報仇啦!”

    我要是聽到這里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我就真是一個傻子了︰“你,你,你”

    小程苦著臉點頭︰“我我我,我就是你們要找的張秋陽的弟子程笑生”。

    我如狼似虎地撲過去,一把將他抓住︰“原來你在這里!”

    小程被我嚇住,用小鹿般的眼神怯怯地注視著我︰“那個……你們要的東西我可以給你,你不要打我。”

    我立刻揚起手,小程大叫一聲抱住腦袋。

    “子啊……”我嗓子一吊,抱住小程︰“上天果然還是眷顧我啊啊!這多麼陽春白雪的孩子啊!我怎麼舍得打你呢?快快快把天文心記給我交出來!”

    一邊說著,上下其手在小程同學的身上摸個不停,翻衣服掏口袋,外衣沒有就摸內衣,扯開衣服領口腰間袖子一番搜索。小程的臉脹得如熟透的西紅柿,渾身發顫手忙腳亂拼命掙扎力圖在我的狼抓之下維護一點清白。

    “快點乖乖交出來,煙花三月到底怎麼解?”我發狠。

    “煙花三月?”程大娘一下放棄了掙扎,“誰中這毒了?你嗎?”

    我在他細嫩的皮肉上掐了一把︰“我看著像中毒的人嗎?”

    “不像!不像!”程大娘痛叫,“可是解這毒要……”

    “不好了!”桐兒大叫著跑進來,一下打斷我們的話。她焦急道“郡王爺受傷了!”

    “爹……”柳明珠臉上的血色刷地褪得一干二淨,站起來就住外沖,沒跑幾步還不等我們去抓,她就軟軟倒在地上。

    我們嚇得趕緊去扶她。

    小程過來給她把脈︰“又餓又累,一下子昏過去了。”他給她掐人中。

    桐兒說︰“還有,郡王爺中的流箭上有毒呢。”

    剛被掐醒的柳小姐一聽這話,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真是百事無一順。我跳起來,頭重腳輕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站穩,“我去給王爺看傷,小程你照頓柳姑娘。”

    “我等一下來找你。”小程到底不願放棄上城牆的機會。

    我撇撇嘴沒有表示反對。

    爬上城牆,我首先看到的不是受傷的昌郡王,而是城外遠處修羅場般的撕殺。那是戰場。

    電視劇里的場景全部洗刷干淨,真正的戰場是硝煙中一個個手持兵器近身肉搏的戰士,是刀槍撞擊起火花,是利刃砍進里的悶響,是戰馬的嘶鳴,是呼嘯的狂風和遮天蔽目的黃沙。

    我的腿發軟,冷風吹得我瑟瑟發抖,搖搖欲墜。眼里的世界已經成了赤紅色,燕軍朱黑戰旗和遼軍青白戰旗糾結在一起,橫飛的血肉,噴濺的血液,斷裂的肢體,士兵痛苦的喊叫和垂死的掙扎。這才是最最真實的戰爭。不是光榮,不是名譽,而是用鮮血和生命換取來的別人的勝利。

    阮星扶住我發軟的身子︰“敏姑娘”

    我忐忑不安︰“我看不到王爺。”茫茫撕殺的人海他在哪里?

    “我也看不到。”阮星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強迫自己轉身離開去給昌郡王看傷。

    大伯的傷在胸前,幸好被盔甲擋了一下,只傷到皮肉。毒就有點霸道,肌肉腐爛,人也巳經陷入昏迷。

    我一邊給昌郡王清洗傷口,一邊慶幸沒讓柳明珠來。

    快刀剜去腐肉,然後拔毒,燻香燒碳煮湯藥,再配以針灸,毒霸道,藥也霸道,非常刺鼻。沖得人頭暈目眩,連阮星都受不住,擰著眉頭。

    房間里悶熱如桑拿房,可是我身上的冷汗一直沒有停過,太陽穴


    一抽一抽地跳。耳邊則始終能聽見外面的轟隆聲,遙遠的戰鼓一下一下似乎都敲在我的心上。我覺得這里氧氣越來越不夠,可是施針的手一停就前功盡棄,于是每一針扎下去,手都在發抖。

    好不容易穩定住昌郡王的傷,我渾身上下巳被汗浸濕透,整個人如同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桐兒一臉擔憂地遞帕子給我,我胡亂擦了把臉,坐下來喘氣。

    阮星突然猛地推門進來,臉上帶著興奮和欣喜︰“看到王爺了!”

    我一下站起來。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身子往一旁倒去。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我。我緩過來,對扶住我的人說︰“小程,你來了?柳小姐呢?”

    “看她爹去了。”小程皺著眉頭看我,“你怎麼搞的?”

    “我怎麼了?”我納悶,“不說了,我要出去看看。”

    小程只得扶著我走出去。

    不用阮星指,我已一眼就看到了蕭暄。

    他穿著青銅色盔甲,騎在玄麒上,手握寶劍,身姿矯健立于人海之中。快兩個月不見,再見竟是這場景下。我不管不顧沖到城牆邊上,俯視戰場。冰冷徹骨的風刮刺著臉,我的面頰和手很快失去了知覺。

    蕭暄對面一匹黑色駿馬上的男子一身烏黑盔甲,頭戴青銅面具,北方遼人特有的魁梧體型,配著手里的雪亮大刀,已然昭示了勁敵的地位。他舉刀朝蕭暄劈砍而去,蕭暄橫劍擋下,兩人糾纏拼殺,難分高下,不知覺就已經過了數招。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那個黑馬上的面具大叔我見過︰“耶律卓!”

    沒錯!除了他,誰還有那樣的氣勢?

    蕭暄同他實力相當,兩人比試良久都不見勝負。耶律卓魁梧大力擅使刀法,蕭暄靈活矯健劍走輕靈游刃有余。兩人如同兩只獸,紅著眼楮亮出獠牙伸長爪子,糾纏在一起,撕、咬、抓、撓,血腥徹底激發了男人的野性,刀劍猶如利爪向對方撲殺過去。狠命一擊,躲閃,回身反咬,至死方休。

    兩個男人的眼楮都發紅發亮,興奮賞識英雄惜英雄,卻又嫉妒憤恨遺憾相識太晚。大刀長劍鏘地一聲相擊出四濺銀火。

    我看到蕭暄臉上煥發的神采和嗜血的狠辣,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光芒,刺目又陌生。仿佛一把出鞘的寶劍,仿佛一只最後 的猛獸,充滿了野心和力量。強大氣勢猶如滔天巨浪向對方沖擊過去。

    耶律卓躲閃過他狠辣的一擊,掉轉馬身繞去側面。就這短短的時間,他抬頭往城上我們這里望了一眼。我眼不好,可是也可以肯定他在看到小程的時候,動作滯緩了那麼一瞬。

    隨後蕭暄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居然有點溫潤。

    我張開嘴,冷空氣灌了進來,然後驚天動地的一聲轟隆,震得所有的人腳下一晃,帶著惡臭的風席卷過來。

    火山口猶如噴氣式飛機的發動機一樣咆哮著,震蕩著,冒出濃烈的黑煙和赤紅的火舌,煙火沖天之際,黑石硫磺如雨紛紛落下,岩漿仿佛一條條赤紅的河流從山口蜿蜒而下,朝著赤水城直奔而來。

    赤水,赤水!我怎麼早沒想到呢?!

    視線同蕭暄相撞,他的眼里滿是震驚和擔憂。兩軍士兵全都停下了打斗,連耶律卓都放下了大刀望向火山。

    我沖到圍欄邊,順著風朝著下面大聲呼喊︰“大漠子民自相殘殺,山神震怒火山爆發!若心里還存有一絲善念,若還有一點念頭想回家同老小團聚,就快快放下屠刀逃命去吧!”

    耶律卓猛地轉過身來憤怒地目光如箭直射而來。

    我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喊︰“北遼兄弟們你們千里迢迢來這里殺別人的親人,搶別人的財物,難道你們還想埋骨他鄉嗎?”

    耶律卓已經怒不可遏,反身從身邊副將處抄來一把長弓,提弦拉滿瞄準我。蕭暄驚駭一夾馬腹前沖揮劍吹去,而小程則一把拉過我將自己擋在我身前。

    耶律卓看到小程,手下一頓,長弓已被蕭暄的劍打偏。

    耶律卓哪里受得了這挑釁,一把丟開大弓抽出配劍朝蕭暄劈過去。兩人立刻打斗在一起。旁邊將領士兵見上司又打開來,也紛紛重拾刀劍開始廝殺。

    我氣得差點吐血,這都什麼時候了?

    大地又是一陣強烈地震,火山猶如一個唱到興頭的搖滾歌手一樣聲嘶力竭地喊叫顫抖 著,我的頭皮跟著一陣發麻。我求上天不要讓我餓死,上天同意了,于是讓我被火山灰埋死。見他瑤母的鬼。

    小程神情肅穆搖了搖我,問︰“我師傅的《秋陽筆錄》是不是在你這里?”

    我啊了一聲。小程的眼楮大概是這個渾濁世界里唯一依舊清澈澄明的事物,我沒辦法對著這雙眼楮撒謊︰“是在我這里。不過我是從我家地窖里找到的。”

    小程皺眉︰“你到底是誰?”

    我老實交代︰“我是文博侯謝太傅的四女兒,謝昭華。”

    小程本來想表示驚訝,可是他對這個名字實在沒印象,只好繼續原來的話題︰“師傅交代過,誰找到這本《秋陽筆錄》,誰就擁有它了。我當初不是不想治耶律太後的毒,而是解她的毒的法子寫在這本筆錄上。”

    我聽了高興,可是還沒高興三秒就高興不起來了。小程抓著我興高采烈地沖著城下打得正熱鬧的耶律卓喊︰“喂,三白眼,我給你找到能救你老娘的人了!這是我小師妹!她手里有我師傅的筆錄——”

    等等,這是什麼一個情況?

    小程很有階級友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帶我去治耶律老太婆,我就告訴你如何解煙花三月。公平劃算,童叟無欺。快叫我一聲大師兄吧,師妹。”

    我怒火沸騰得比火山還劇烈,舉手就想來一招亢龍有悔。小程卻歡喜道︰“他們停了!”

    男人們果真又停下了廝打。自然災害分分秒秒降臨,有個台階不下就是白癡。

    蕭暄眼楮冒火狠狠瞪我,我只得假裝忽略他,對著耶律卓拍胸脯    保證︰“你娘中的是蝶雙飛,對不對?是你們遼國皇室的天才先祖弄出來的毒蠱,為了確保外戚不干政,每個皇後受封前都必須服用。毒蠱毒蠱,是毒又是蠱,母蠱就在皇帝體內。帝喜而後喜,帝憂而後憂,皇帝健康那皇後自然也身體好,皇帝若病,皇後也必病無疑。有的皇帝死前會賜解藥給皇後,可是你爹卻沒有。現在你爹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娘卻還活著,挺不容易的吧?我去治你娘的病。但是你得立刻退兵!”

    耶律卓的面具遮去了他所有表情,可是我可以清晰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氣。

    我抓著磚石圍牆的手已經僵到沒有知覺,可是一口氣憋在胸腹之間讓我堅持把話說完。

    “你四海求醫這麼多年心里清楚,現在只有我能救你娘的性命。耶律卓,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是現在就退兵,還是一鼓作氣攻城掠地,然後回去給你娘收屍,讓你遼國百姓看看你就是這樣以孝治國,看看一國之君就是這樣不孝不義沒有良心,看看你以後午夜夢回會不會見你娘血淚索魂……”

    “太長了。”小程出聲提醒我。

    我虛心接受,閉上了嘴。

    整個天地間似乎只余火山的咆哮聲。

    耶律卓注視著我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燒成灰燼。蕭暄眯著眼楮,緊握著劍,面無表情。

    我清晰地聽到我和小程的激烈心跳。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耶律卓開口出聲,一指小程︰“加一條,將他交出來。”

    五個字就已經決定了局勢。

    小程臉色一下青一下白,渾身發抖。我感慨地拍著他的肩膀,釋然而笑︰“為國獻身了,師兄……”

    尾聲被火山又一次猛烈的噴發給打斷,隨之而來的是濃密的黑灰還有大如拳頭的石塊。小程眼疾手快拉著我就跑回屋子里,只聽咚咚聲撞擊在屋頂,瓦礫紛紛破碎。還有滾燙石頭打中窗戶,窗紗立即燃燒起來。

    我扭頭朝著已經醒來的昌郡王喊︰“王爺下令開城門,放百姓自行逃生吧!”

    昌郡王臉色蒼白冷汗潺潺︰“可是萬一遼軍大開戒……”

    “橫豎一死,被燒死砸死也是死,被刀劍砍死也是死。呆在城里必死無疑,逃出去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王爺……”

    “你都要死了還怕他責備下來?”

    昌郡王被我一激,把牙一咬,把心一橫,下令道︰“開城門!”

    緊緊關閉半月余的厚重城門緩慢打開,早已擁擠在城門口哭喊哀求的百姓迫不及待地蜂擁而出。他們身後是一個殘破不堪烏煙瘴氣的城市,漫天紛降的灰沙黑石,明紅色的滾燙岩漿已經流淌得很近了,所過山林枯木紛紛燃燒。

    在最壞的情況里的最好的解決方式下,沒有被饑餓打倒的百姓們終于逃離了這個城市,奔向城外一切未知的世界里。

    耶律卓居然還真的有條不紊地重整軍隊,收起兵器同燕軍對峙,對逃難出去的百姓視而不見。蕭暄也揮旗收兵立刻派人進城救助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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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08:50
第三十五章  重逢亦別離

    昌郡王派人護送我和小程先出城去燕軍。我們頂著被石頭砸破腦袋的危險下樓來,正看到柳明珠和桐兒等人匆匆過來。

    我心道不對,抓住桐兒就問︰“怎麼沒見雲香?”

    桐兒直哭︰“房子著火大家都亂逃,我們跑出來的時候就沒有見到二小姐。”

    我跺腳,丟開她拔腿往王府跑去。桐兒她們在我身後急得驚叫。

    滿大街都是奔走逃竄的人,我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只看到里面熊熊烈火燃燒,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我焦急大叫︰“雲香——”又不敢貿然沖進去找死。

    阮星從里面一身狼狽地出來︰“敏姑娘?”

    “人呢?”

    “還沒有找到。也許雲香姑娘已經逃出去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她發燒昏迷著,起了火也不知道,她一定還在房里!”

    “我再去看看。你在這里等我。”說完阮星又返身回了火場。

    我站在門口進退不能干著急,狠狠跺腳,實在忍不住,把他的話丟到腦後,摸索著往里面走,一邊扯著嗓子喊︰“雲香!雲香你在哪里?你聽得到嗎?”

    木頭房子著了火,救都救不及, 里啪啦燒得熱火朝天,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只在烤箱里的復活節火雞,一頭一身大汗,又被煙嗆得直咳嗽。

    “雲香——”

    “……姐……”

    右側一棟燃燒著的屋子里傳來她的聲音。

    我激動︰“你在里面嗎?”

    雲香的聲音清晰了一點︰“姐……我在這里。我的腳卡住了。”

    我叫了幾聲阮星,他卻沒有回應,我當即決定自己進去救人。

    先把外衣在融化的雪水里打濕,再撕了條布罩住口鼻,裹上濕衣服往里面沖去。

    屋子里有幾處已經起了火,濃煙滾滾,我伏低身子摸索著朝聲音發出的方向走去。

    很快,我看到了她。屋子的窗戶燒垮下,連帶著屏風衣架和書櫃都倒了下來,恰好砸到她的左腿。

    雲香啜泣︰“對不起,都是我……”

    “廢話出去再說!”我把濕衣服披她身上,動手使勁抬木架子。

    那衣架一頭被壓在床底,我使勁抬了好幾次都抬不動。屋子里越來越熱,燒脫落的東西不斷往下掉,空氣燒著喉嚨。

    雲香一臉淚水︰“姐,你放手,你快出去吧!”

    “閉嘴!”我吼她一聲,深吸一口氣,再次用力去抬那堆東西。

    好不容易松動了,高了那麼半厘米,雲香急忙抽動腳努力要掙扎出來。可是我連日勞累現在已經是筋疲力盡,那口氣一岔,手下一松——

    一雙大手及時抓住木架,雲香的腳順利地抽了出來。

    我驚愕地轉過頭,煙嗆得我眼淚汪汪,咳嗽讓我喉嚨沙啞︰“二哥……”

    蕭暄鎮定地沖我點頭一笑,我以為他會如往常一樣火冒三丈把我罵個狗血淋頭,可他沒有,他溫柔而堅定地說︰“我帶你們出去。”

    離開燃燒的屋子沒有多久,里面傳出劇烈的坍塌聲。這個時候,我才感覺蕭暄拖住我的手在輕微的發抖。

    等待在外面的眾人立刻迎了上來。我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宋子敬,李將軍,孫先生,甚至還有鄭文浩。

    小鄭還很關切地主動上來扶住雲香︰“你怎麼了?腳受傷了?”

    雲香紅透一張臉,看看我,又看看宋子敬,半推半就地由小鄭抱自己上了馬。

    我還是頭一次見宋子敬穿戰甲,修長挺拔,一掃書生文溫和煦,強硬決斷的本色充分體現出來。他見了我,似乎放下了心里一塊大石頭,三步並做兩步走過來。蕭暄一直摟我在懷里,他伸出手,又尷尬地縮了回去,端詳我片刻,心疼地說︰“你吃了不少苦。”

    我沖他笑笑。

    的確吃了不少苦,神經高度緊張又操勞了這麼些日,現在見到他們,渾身放松,疲倦如潮水一般眼看就要將我淹沒了。我有點站不穩腳。

    一直扶著我的蕭暄敏銳地感覺出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都先出城,離開這里再說。”

    他大步流星,抱著我上了馬,披風一揚,將我裹住。

    “二哥。”我在他懷里軟軟地叫了一聲。

    他溫柔欣慰的一笑,眼里滿是愉悅愜意,看著我仿佛看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他低頭在我額頭上吻了吻︰“沒事了,以後都交給我來辦吧。”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感覺著他溫暖的體溫和堅實的胸膛,心里一片安寧,周圍的飛沙走石和呼喊哀叫統統與我無關了。飄蕩一個月來的心終于塌塌實實地沉靜下來。

    蕭暄抱著我策馬往城外奔去,我被他緊擁在懷里搖搖晃晃,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

    空氣里漂浮著清香,柔軟 的棉被輕輕蓋在我身上,擁抱著自己的懷抱溫暖舒適,讓人忍不住想永遠就此沉醉。

    我燒得迷迷糊糊,努力張開眼楮,可視線還是如同蒙著一層白紗。輕柔撫摸我的手細細描繪著我的五官,眼前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笑。我于是也笑了笑,用臉輕輕蹭了蹭那微微粗糙的手掌。

    耳邊似乎震蕩著低沉的笑聲,摟著腰的手收得更緊,有什麼溫熱柔軟 又濕潤的東西小心翼翼印在臉上和唇上。

    我覺得很安心,很舒適,在這個人的懷里,沒有寒冷,沒有饑餓,也沒有孤單和死亡的危險。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長久以來的疲憊慢慢舒解而去,身上的溫度漸漸褪了下去。我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懸浮在不知名的空間里。

    然後漸漸有聲音傳到我耳朵里。

    “燒已經退了……”

    “……太緊張疲憊了……”

    “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漂浮的身體再緩緩落到實處,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還有外面士兵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屏風另一邊壓得很低的說話聲。

    “……怎麼樣?”蕭暄的聲音。

    “都已經安置好了,新任命的幾個官員辦事都很盡心。”孫先生的聲音。

    “子敬那里呢?”

    “人還在路上。火山噴發堵了山路,他們這次只有繞過天山過來。要晚幾日。”宋子敬說。

    我張開眼楮,看到結實的帳蓬頂。身上蓋著厚實的棉被,身下是皮草褥子,床邊燃著寧神的香。

    我的身子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想坐起來未果,只有輕咳一聲。

    外面的說話聲一停,人立刻繞過屏風沖到我面前。

    “你醒了?”蕭暄說著坐在坑邊,伸手摸我的額頭,“不燒了。還有哪里不舒服?”

    我人還有點呆呆的,看看他,又看看站在旁邊欣慰而笑的宋子敬和孫先生。

    “我在哪里?”

    “我們已經離開赤水了。”蕭暄說,“現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駐扎著。”

    “其他人呢?”

    “他們都安置好了,城里的百姓也有吃有住的。”

    “哦。”我說,然後我甦醒過來的肚子咕嚕一聲響。

    蕭暄噗地笑起來,我有氣無力地瞪他一眼,連續發燒讓我體力透支。

    宋子敬說︰“我去吩咐他們弄點吃的。”他和孫先生走了出去。

    帳蓬里恢復了寧靜,我和蕭暄大眼瞪小眼,半晌過後,我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還有臉笑!”蕭暄佯怒。

    我委屈︰“男人要打仗,火山要噴發,關我小女子什麼事?”

    “你當初就不該跑到這里來!”

    我更委屈︰“我怎麼會知道天災人禍滿堂紅?”

    “你沒想過我要是趕救不及怎麼辦?”

    “怎麼會?”我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蕭暄給我蓋好被子,忽然抓住我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握住,緊得有點發抖。

    我感覺著,一股溫暖快樂從交握的手傳遞到心里來。我看著眼前英俊的男人,我一看到他就開心,總是很想笑,那是一種抑制不住的快樂。

    蕭暄深深凝視我,伸手摸著我的鬢發,然後俯下身,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輕嘆了一口氣。

    我微笑起來——

    赤水城已經住不得人,軍隊帶著百姓遷徙到東面五十里遠的一個山坳里安置。好在風雪停了,後繼糧草也順利運到,大家還不用餓肚子。只是想到明年開春如何重整家園,赤水的百姓們都有點灰心喪氣。

    蕭暄和耶律卓正式會晤。談了什麼我自然不知道,不過看蕭暄回來後輕松的神色,也估計到兩方溝通合作應該還算順利的。耶律卓何樂而不為?蕭暄同趙黨開戰,他只有好處沒壞處,報仇,什麼時候不可以?

    柳家父女病歪歪的上門來道謝。蕭暄不讓我起床,自己也就坐我床邊招待他們。柳明珠不是傻子,看到蕭暄對他們禮貌客氣轉臉對我溫柔殷切端茶揉肩的,什麼都明白了。

    不知道她是看開了還是忍住了,強笑著倒沒說什麼。我卻很不好意思,有種背叛了朋友的愧疚。畢竟圍城這半月來我們倆同甘共苦還是發展不少戰友情誼的。只是愛情如戰場不能講退讓,自己喜歡的就一定要緊抓在手里。男人身上有腳自己會走,他要不喜歡你了還不等你讓,自己早跑沒影了。那種因為你喜歡我就把他讓給你的舉動才是多此一舉。

    所以我也沖蕭暄溫婉一笑,宣誓領土所有權。柳小姐臉色變得不大好看,我們這朋友日後恐怕是做不成了。有得必有失嘛。

    我又好好休息了一日,蕭暄才準我起床。他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件銀狐披風,要我出門的時候一定要披上。我穿著華麗麗的皮裘,有種黃金紙包水果糖的感覺。

    我抱怨說這樣穿是不是太隆重了,鄉親們還挨餓受凍呢,可是蕭暄反而板著臉給我把披風拉得更緊。

    雲香還病著,煙傷了肺,一直咳嗽。

    我進去的時候,驚訝地看到宋子敬居然也在。雲香臉上兩朵紅霞,又是害羞又是歡喜地坐在床上,宋子敬正和煦笑著同她說著什麼。

    我真覺得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可是這時候退回去也晚了。

    “敏姑娘也來了。”宋子敬已經看到我,站了起來。

    雲香有點局促︰“宋先生來看看我缺什麼。你病的時候他很照顧我。”

    我本來還擔心雲香這里有疏忽,聽她這麼一說,放心下來。

    宋子敬見我來了,便打算告辭︰“你們姐妹聊吧。”

    雲香聽了,什麼也沒說,只是臉色一黯,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我笑,拍了拍她的手,同宋子敬說︰“我只是路過來看看,還要去看柳縣主,你陪雲香多坐坐吧。”

    我這麼一開口,宋子敬倒真走不成了,只得點頭坐回去。雲香臉上重放光彩,沖我使了一個歡喜的眼色。這小丫頭漸漸長大,五官比以前好看許多,是個討人喜歡的清秀姑娘。她現在沒了那自卑膽怯的神態,更加顯得嬌憨可愛。

    宋子敬以前對雲香親切和藹,但是一直保持距離,這下主動親近非常難得,也不知道心里想著什麼。我雖然看得到兩人之間的明顯差距,可是總不能不努力一下就承認失敗吧。

    可憐的孩子,不論抓不抓得住,至少能快樂一天是一天。

    我出了帳篷,有點意外地看到鄭文浩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居然破天荒地抱拳行禮︰“敏姑娘。”

    我眼珠子掉出眶滿地滾。

    小鄭靦腆道︰“姑娘在赤水城里所做,我都已經聽聞了,心下十分敬佩。”

    原來是這樣。

    我正想客氣幾句,小鄭突然問︰“雲香醒了嗎?”

    我嘴巴張開,終于明白他剛才表現醉翁之意原來不在酒,而是為了走伯路線。可是可是,他和雲香,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在這頭天馬行空,小鄭等不耐煩,自己往帳篷里走。人還沒到門口,門簾掀了起來,宋子敬走出來。小鄭臉色微妙的一變,兩個男人打了聲招呼,小鄭進去探望雲香去了。

    我問宋子敬︰“他喜歡雲香?”

    宋子敬笑︰“小年輕的想法,我怎麼知道?他小子從小嬌養長大,沒有踫過釘子,跋扈不羈,雲香那一耳光也許正打對了地方。”

    我駭笑︰“這小鄭倒有受虐狂傾向。”

    宋子敬陪同著我慢慢散步,問我︰“關于去給遼太後療毒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說︰“這不用考慮,只需要定個時間動身而已。遼國皇帝不是一直在邊境等著我的嗎?他也不覺得凍得慌。”

    宋子敬干巴巴地笑了兩聲,說︰“王爺是一萬個不想放你去。”

    我也不想跑去西伯利亞過茹毛飲血的日子,可是總不能失信于人不是?

    我說︰“我以使節的身份過去就好。”

    宋子敬半晌沒有出聲,然後說︰“知道你們身陷赤水城,我們真的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過去。大軍遇到風雪,王爺還硬撐著行軍,並且身先士卒走在前頭開路。眼楮都急紅了,晚上睡不了安穩覺,我知道,那都是為了趕去救你。”

    我內心陣陣激蕩,低下頭去。

    宋子敬感慨︰“王爺……阿暄他一心報仇對女人從不上心,看得出他這次是很認真的。”

    我訥訥,真不知道說什麼的好,臉也開始發燙。

    “阿暄本身性格爽朗不羈,做人做事直截了當明確簡單,最煩的就是勾心斗角爾諛我詐,更是憎惡手足殘殺親友反目。可是他不但背負著血海深仇,背負著皇帝對他的期望,還背負著整個燕地士兵百姓的命。三座大山壓在身上讓他不得不拋棄了自我而按照眾人期許的路線走下去,收斂自己的情緒,埋葬自己的感情,一切都為了能成功。當然會付出很多代價,可是也會有收獲的。他會成功的,成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宋子敬說完,滿懷笑意地看著我。我卻覺得他的目光壓得我直不起腰來。

    我一直知道宋子敬心思縝密行事老練而且笑里藏刀手腕強硬,以前深為欽佩,可是親身體驗下來,卻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他話里的意思我很清楚。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蕭暄的營帳。他正埋頭看公文,見我回來,立刻起身走過來,一把將我的手拉過去捂著。

    “怎麼這麼冷?披了那麼厚的披風都沒用。你都去哪里轉了?”

    我注視著近在咫尺的面容,心里疼得很難受,像是用一把鈍刀子在慢慢地割。蕭暄連日勞累瘦了許多,面色蒼白憔悴,可是在我眼里卻依舊英俊迷人。挺直鼻梁方毅下巴,就是蹙著的眉頭十分礙眼。

    來了燕地後,我總是見他焦慮地皺著眉,偶爾舒展大笑,不過三秒光陰。每天都有那麼多事要操勞,有那麼多壓力要承擔,他都不說,全部自己扛著。我卻還不成熟地同他使性子……

    這樣想著,抽出手撫上他眉間的川字,想撫平那幾道痕跡。

    蕭暄微微錯愕,對上我擔憂的眼神,明了而笑。他繾繕溫柔,捉住我的手,放到唇邊吻了解下。我茫然地凝視他,心里有千言萬語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蕭暄松開我的手,舒臂抱住我,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光芒,我不由閉上眼楮。他的懷里帶著皮革和青草的氣息,陳舊又清新,我大口呼吸。心里有什麼東西決了堤,我的心劇烈跳動,伸手擁住了他。

    蕭暄抱住我的手一下縮緊。我從他的懷里抬起頭。他的眼楮一片深邃,帶著陌生的悸動,朝我低了下來。

    他會成功的,成為俯瞰天下的千古帝王。

    我如同被電了一下輕微一抽,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將臉別開。那個吻又落在了臉頰上。

    遠行去遼都尚城那日,風雪停歇,太陽暖洋洋地照耀著雪原。遙遠處的火山已經停止了噴發,而山上的積雪也開始融化。春天要來了。

    耶律卓的大軍已經退回國內,但是他卻沒走,帶著近衛軍守在邊境,等著押解我回去給他老娘續命。我堅決拒絕了雲香與我同去的提議,同意蕭暄的提議,提前送她回西遙城養病。我只帶著桐兒出關。

    蕭暄帶軍送我出關,那金戈鐵馬的護送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了一把。小鄭一邊感嘆燕王聲勢浩大,一邊為自己即將入狼口的命運而哀嘆。

    我安慰他︰“就當是做無國界衛生醫療志願者好了,多麼偉大,光宗耀祖。”

    “你真沒良心。”小程咬著手帕瞪我,“別怪我沒提醒你,那耶律老婆子可是一個千年妖怪,詭異無端法力無窮,除了她兒子和女兒外,旁人近身都得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

    我驚駭︰“這麼強悍,怎麼像要死的人?你確定需要救命的是她?”

    小程翻白眼︰“不,很有可能是你自己。”

    我現在後悔已經晚了,抬頭看了看在前面領路的蕭暄,心里想,將來有啥變故,不會發展成為嚴重的外交事件吧?

    到了遼軍陣前,我下了車。

    對方領頭一匹玉色的高頭大馬剽悍矯健,馬上男子身姿挺拔器宇軒昂,一張俊美若天人的面孔讓我眼前一亮。那可真是面如傅粉唇若塗朱,眉飛雙鬢鼻梁挺直,若不是那雙眼楮精光璀璨耀眼逼人,我可真要贊美好一個貌比女兒的俊俏郎了。

    只是耶律卓呢,這都不親自來迎接,太失禮了吧?

    我問小程︰“耶律卓呢?”

    小程嘴角抽搐︰“不就在那兒嗎?”

    他手指馬背上的驚天動地的大帥哥。

    我的下巴啪啦掉地上。

    小程聳肩︰“所以他才戴面具。”

    蕭暄走了過來,面色如水,朝我伸出手。我深吸一口氣,看著他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的手,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他握住,輕輕一帶,將我攬進懷里。

    我們走到陣前,耶律卓也下馬走了過來。

    蕭暄攬著我,緩慢而堅定地朝他走去。耶律卓犀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我招架不住那逼人的視線,很快低下頭去。耶律卓對我考究一番,然後轉向蕭暄。

    蕭暄輕松地迎著對方的目光,沉著穩得定如磐石。

    耶律卓不耐煩地開口︰“多謝王爺割愛。”

    蕭暄聲音低沉一字一句說︰“並不是割愛,只是暫借,本王就此等待陛下將她完好無缺的歸來。”

    耶律卓輕微地挑了挑眉毛,皮笑肉不笑︰“王爺放心,聯自當會照顧好敏姑娘。”

    話說完,他身後的隊伍分開,一輛暗黃色精致華麗的馬車緩緩駛出隊列,車邊跟著數名宮裝婢女和小廝。

    平心而論,這待遇的確不算差。

    我的心激烈地跳動著,強烈的不安和依戀湧了上來,想要說的話全部哽咽在喉嚨里,只好緊緊抓住蕭暄的手。

    蕭暄側臉過來沖我溫柔至極地一笑,握緊我的手,摟過我的腰,低頭在我額上輕輕一吻。

    “去吧。我等你回來。”

    我舒出一口氣,慢慢放開他的手。

    登上馬車之際,我回頭南望。只見蕭暄一身天青虎紋袍服,金冠璀璨,發絲在風中輕飄,俊逸的臉上一片脈脈深情,笑著看我。只看著我。

    我眼楮酸澀,轉身鑽進馬車里。簾子一放下,就隔斷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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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09:15
第三十六章  初見遼太后

    遼都尚城,充滿了異國情調的國都。厚重樸實的建築,色彩斑斕花紋奇物的裝飾圖案,還有高鼻深目的異族人。

    遼皇宮巍峨高聳,雄壯華麗古樸莊嚴,展現著與南國截然不同的風格特色。

    這樣粗獷的國度,又是怎麼孕育出這位精致俊美邪惡氣逼人的帝王的呢?我歪著頭思考。

    耶律卓漫不經心地說︰“敏姑娘,我們到了。我這就帶你去見過太後吧。”

    唉,長途跋涉數日,說不上風餐露宿,可是也吃盡了馬車搖晃,大漠風沙之苦。這下連口熱茶都沒得喝就得立刻投入工作,這遼皇帝真不會待客之道。

    小程比我精明,離進城還有三天的時候就躺下裝病,這個時候正半昏迷著,清秀的小宮女在服侍他。我被帶著走的時候只看到他對我擠了擠眼楮。

    耶律卓這人雖然行事強悍專斷獨裁,但是目空一切不拘小節,所以也沒有什麼上位者的架子,只要別人服從命令,他並不在意禮節是否正確。而且我身份特殊,他始終監視著我,日常相處下我也懶得維持繁雜的禮節三磕九拜動輒祝福他活到一萬歲,他也無所謂。

    聖慈太後住的宮殿叫太寧宮,看到這名字我就想起了我還在謝家時住的養心閣,都承載了多麼美好的期望。謝昭華的心的確是養回來了,不知道這個太後是否真的也能寧靜上來。

    太寧宮戒備森嚴,耶律卓親自帶著我走進去,侍衛太監紛紛行禮讓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一個穿著考究素雅、容貌端莊清秀的年長宮女腳步輕盈地從里面走了出來,給耶律卓行禮︰“陛下回來了?”

    耶律卓看到她立刻停了下來,冰山般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松動,甚至還笑了一下,輕聲問︰“夏姑姑,里面怎麼樣了?”

    那女官說︰“還是老樣子,不過精神比前陣子好了點,有時候也能認得公主。”

    耶律卓點點頭︰“我不在的日子,有勞姑姑了。”

    那女官溫和一笑,十分清婉秀美︰“陛下這話讓奴婢恐慌。太後惦念著您呢,您快進去吧。”

    耶律卓點點頭,這才往里面走去。

    里面光線很暗,宮女們都像鬼魅一樣站在角落里。寬大華麗的幔簾垂落地上,香煙繚繞,大床上半臥著一個婦人,床邊一個粉紅宮裙的年輕女孩子正在同她低聲說話。

    見到我們進來,那個貴族少女一下跳了起來。

    “阿哥!”她聲音嬌嫩清脆,動作輕盈如蝴蝶飛舞,一下就撲進耶律卓的懷里。

    耶律卓表情柔和,心情很好,摸了摸她的頭發︰“阿瑤。”

    少女自他懷里仰起臉,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明亮。

    既然耶律卓俊美若神邸,早該想到他這妹妹也是天仙般的人物。只是美得這麼晶瑩純潔,清華高貴,宛如天庭瑤池里的一朵白蓮。我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東齊兩大美女都同我稱姐道妹,可是如今一見這耶律瑤,才覺得世間絕色另有定義。

    耶律瑤看到我,露出疑惑表情。耶律卓解釋︰“這是來給娘看病的敏姑娘。”

    我便行禮,身子剛彎下去,耶律瑤就一把扶起我,溫和親切地說︰“敏姑娘遠到而來辛苦了。以後家母還勞煩你妙手回春。”

    她年紀輕輕看著天真爛漫,人前卻十分成熟穩重,到底是一國公主。

    耶律卓向大床走去。床上的婦人年紀理應不輕了,可是看著不過四十不到,非常美麗。可惜神情呆滯,兩眼無神,頭發也花白了大片。

    耶律卓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柔聲說︰“娘,我回來了。還找到給您治病的大夫了。”

    太後迷茫地看了他一下,仿佛不認識一般,又把視線移了回去。她是個美麗的婦人,即使神智失常,也許還有暴力傾向,但是都一點不損她的風姿半分。

    耶律卓對我的發呆很不滿,板起臉道︰“敏姑娘還要站到什麼時候?”

    人在屋檐下,怎麼能不低頭。我忍氣吞聲過去給太後阿姨做全身檢查。

    還沒踫到太後的手,她就渾身一顫,驚恐瑟縮,揮舞著雙手大叫︰“走開!怪物!走開!”

    大媽指甲足有三厘米長,伸出來猶如白骨精的爪子,一下就在我來不及縮回去的手背上留下數條血痕。我疼得抽氣。

    耶律卓和旁邊宮女立刻沖過來,拉的拉,拍的拍,哄的哄。太後依舊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拳打腳踢,就是不讓人近身。

    緊要關頭那個夏姑姑跑了過來,一邊喊著“娘娘”一邊上床抱住她。太後聽到她的聲音,這才停下了掙扎,一把抱住夏姑姑,發著抖說︰“語冰,陛下呢?陛下怎麼還沒回來?他們都是誰?膽敢闖入宮!你快把他們趕出去!”

    夏姑姑連聲說好,立刻對我們使了個眼色。耶律卓一臉不甘,但也只好帶著眾人暫退到外面。

    我聽到夏姑姑在對太後說︰“陛下正在回來的路上,都已經過了長河了。”

    太後說︰“你上次就跟我說他過了長河了。”

    夏姑姑說“娘娘您記錯了,上次過的是阿壩爾。這次才是長河。您要好好休息,聽話吃藥,這樣等陛下回來了,才可以漂漂亮亮去迎接他呀。”

    太後將信將疑,平靜了下來。

    過了半晌,夏姑姑出來告訴我們︰“太後已經睡下了,姑娘現在可以去做檢查了。太後睡覺一般都很沉。”

    耶律卓面如玄壇︰“她還是記不起來?”

    夏姑姑搖頭︰“只記到先帝出征。其實這樣也好,免得她傷心。”

    耶律卓寒光刺骨地掃了我一眼。我一個哆嗦,立刻自動進去給太後老佛爺請脈去。

    國家的仇恨,家族的恩怨,何時是個頭喲。

    隨後幾天我算切身體會到了小程當年的感受。這遼太後的確就是一個千年老妖怪。

    普通的失憶加精神失常也就罷了,可是她總有時不時的回光時刻,稍微清醒一點。每到那個時候,她的大腦開始正常運作思考,然後就開始折磨周圍的人。

    喂藥的時候突然噴對方滿臉還是最最常見的。把脈的時候使一招九陰白骨爪,按摩的時候突然大小便失禁,甚至行針的時候把針拔下來朝我臉上扎。老太婆已經修煉成精,滿宮幾十個宮女太監都看管不過來。而且如果她不玩盡興,必定大吵大鬧上演六國大封相,潑皮耍賴毫無國母風範。這個時候孝順兒子耶律卓就會沖過來把包括我在內的一干人都罵個狗血淋頭。

    雖然每每被這個老巫婆折磨到崩潰邊緣,可是她毒發起來猶如萬劍穿身剜骨蝕心,痛苦掙扎的樣子也非常可憐。老美人也是美人啊。

    她倒不愛折磨自己的一雙兒女,可是也愛理不理的,對宮女太監更是全視為鬼怪。偌大皇宮,唯一在她不清醒時還能近身的,也只有那位夏語冰姑姑了。

    夏語冰的出身其實也不普通,她是北遼東府夏家當今家主、護國大將軍夏蓁的小姑,母親是天機才女屈清彥。她在進宮前一直默默無聞,只是一名普通的貴族小姐。十三歲那年當今太後當年皇後同先帝有隙,母子二人被送去行宮名曰消暑實為失寵,恰好遇到聰明伶俐的夏語冰。夏小姐連出數條妙計,讓帝後和解。皇後便將她帶進宮廷作為自己貼身女官,多年來權傾後宮。耶律卓對她也是非常尊敬,由她帶大的耶律瑤更視她為姐姐。

    後來太後毒發心智失常,只清楚記得自己忠實的女官,其他一概不認。夏語冰十三歲進宮,如今已經二十年過去,青春不再了。可是她氣度雍容加上天生麗質保養得當,看著三十不到,正是女性最迷人的時刻。耶律卓嬪妃不多,夏姑姑獨掌後宮處理諸事,無人不敬不服。我雖然覺得她獨身到老未免有點寂寞,不過在古代做一名出色的職業婦女,總是要付出這個代價的——


    太後中的蝶雙飛非常霸道,如果不是耶律卓天天拿金子換來的名藥給她續命,她早就死了。這毒最讓人頭痛的就是毒性深,要拔除非常難。不但需要針灸藥浴,按摩氣功,最關鍵的是需要一人服用一味藥,每日放血做藥引。而那味藥本身就是毒,服用後雖然要不了命,可是也會非常痛苦,大大損傷人體各部機能。補藥沒事都不要吃,更何況毒藥呢。

    我把治療方案提交給了耶律卓,他深沉思考片刻,告訴我明天給我答復。可是當日夜晚太後發了病,所有人一夜不安精疲力竭。

    夏姑姑長嘆一聲,對我說︰“敏姑娘,我願意做那藥人。”

    “不行!”耶律卓當即一聲怒吼,我耳朵一陣嗡嗡響。

    耶律卓說︰“你身體也不好,不能這麼做。”

    夏姑姑說︰“太後等我恩重如山,我為她做這點事,是應該的。”

    耶律卓一臉怒容︰“當年若沒有姑姑,就根本沒有我們母子現在,姑姑談何感恩?”

    夏姑姑又說︰“其他總是信不過,這事還是我親為的好。”

    耶律卓怒發沖冠︰“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好啦!”我終于打斷他們兩個拉鋸,“夏姑姑不用擔心,我們不是有現成的人嗎?”

    說著手指著正在旁邊被我拉過來磨藥的程笑生程師兄。小程先前在走神,見我們都看他,這才茫然地歪著腦袋回顧剛才的對話。

    耶律卓思考︰“他?”

    夏姑姑也很不以為然︰“他?”

    我點頭︰“他!”

    小程驚駭︰“我?”

    “就是你。”我笑,“咱們師兄進門的時候,師父就給咱們喝了火龍果釀制的獨門秘藥,終身百毒不侵。這樣的人做藥人,不但對自身無害,他的血液本身也可以解部分毒。”這其實是大實話,我可沒平白欺負小程。

    耶律瑤卻急得叫︰“我不要阿生哥哥流血!”說著沖過去摟住小程的胳膊。

    小程明顯享受不了這飛來的美人福,眥牙咧嘴。當被耶律卓把小程抓回來,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自己寶貝妹妹耶律瑤很喜歡他。可是小程卻是無福消受,每每躲避不及。耶律瑤還小,總有無窮精力去糾纏,讓小程吃足了苦頭。

    他們拉扯之際,耶律卓轉頭問我︰“那你怎麼不親自來?”

    我沒好氣︰“我入門晚了,師父偏心沒給喝。”

    小程顫抖  ,欲哭無淚︰“師妹,好狠心啊……”

    “是啊。”我點頭,“師父重男輕女啊,真狠心。”

    “不是,我是說……”

    “師兄你這是同意了吧。”我趕緊堵住了小程接下來的話,轉頭沖耶律卓笑,“陛下覺得如何?”

    耶律卓眯著眼楮打量物品一樣仔細看了看小程,“阿生,你覺得呢?”

    小程騎虎難下,看看站一旁的柔柔弱弱的夏姐姐,再看看不掩飾一臉期望的耶律卓。他應該明白一旦他做了藥人,耶律瑤就沒機會糾纏他,于是點了點頭。

    耶律卓似乎松了一口氣,鄭重地說︰“謝謝。”

    小程撇撇嘴,繼續低頭磨藥。耶律瑤氣得甩手跑走了。

    在程師兄一次次的放血中,太後體內沉積的毒素漸漸消除,病明顯好轉了起來。北國的雪開始融化的時候,她終于開口對我說︰“你叫阿敏,是不是?”

    我端著藥的手一抖。這位美麗的婦人就像做了一個極其漫長的夢,現在漸漸清醒了,張開眼楮看這個世界。疑惑,欣喜,心潮澎湃。

    夏語冰率先沖到她面前,激動道︰“娘娘醒過來了?”

    太後很高興地看著她︰“語冰,你怎麼這麼憔悴?我怎麼了?”

    夏姑姑含淚而笑︰“娘娘原先病了,不過沒事,您現在已經好了。”

    耶律卓和妹妹耶律瑤匆忙趕來。太後自遼先帝去世後就發了病,一直拖到十年前才重到失去神智,所以記憶還保留在十年前,見到兒子成熟這麼多,女兒更已經是個大姑娘,非常吃驚。

    人家親人珍重團圓,我們一干外人自然多余,于是自覺地退了出來。

    雪融的天氣才是最冷的,我同小程跑到太監們烤火的屋子里,同大家一起喝茶聊天。

    太監們紛紛向我們倆道謝。大家相處一個多月,共事愉快,我和小程都是大大咧咧好伺候的人,現在又把太後的病治好大半,給他們減輕了不少負擔。

    太監們說︰“這下好了,我們以後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膽的了。太後病好,陛下的心情就好,整個皇宮朝廷以後的日子都好過了。”

    我不客氣地吃著他們貢獻出來的好茶好果,問︰“我還好奇,來了這麼久了,發覺皇宮里靜得很,怎麼不見其他娘娘?”

    太監笑道︰“敏姑娘專心治病都沒注意到吧。咱們陛下只有兩個品級不高的美人、一個良人,還有幾個常侍,並沒有正式立妃,大行皇後之後也沒提過再立後的事。後宮里的事,全部都是夏大姑姑在管著,大總管只是掛個名,也要聽她調遣。”

    “為什麼?”我奇怪,耶律卓也克妻?

    太監詭異狡猾地笑,卻不肯說︰“貴人們的事,咱們下人怎麼清楚呢?”

    接下來幾日,太後的病好得越來越快。毒是早已不發作了,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耶律卓心情愉悅,我偶爾還能見他笑一下。

    太後同我拉家常,問我今年多大,家里有什麼人,許了人家沒有?

    我紅著臉說沒許人家。

    太後樂呵呵︰“做我們遼國人的媳婦兒好不好,遼國男人英勇強壯又疼老婆。貴族里優秀小伙子那麼多,改天就幫你挑一個。”

    我誠惶誠恐說︰“心有所屬,不敢勞駕!”

    太後還怪失望的。她友善親切很像鄰居大娘,沒有什麼上位者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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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回到西遙城

   太後病才好,精力差,說不了多久的話就累了。

    她睡下後,我同夏語冰退到外面,準備晚上的藥。

    夏語冰之前一直面帶愁容,如今太後病好,神色舒展許多,溫潤清麗,看上去十分舒服。她身上散發淡淡的茉莉花香,讓我覺得十分親切。

    夏語冰解釋說︰“家母是齊國人,獨愛茉莉。她辭世多年,就這香味讓我感覺她還在身邊。”

    我看著她柔雅的笑臉,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大膽突兀的想法,又覺得太誇張,急忙搖搖頭。

    兩人默默做了好一陣子,夏語冰忽然開口說︰“太後同先帝陛下情誼深重,若不是先帝去世突然,一定會賜予解藥。只是,我想到時候太後恐怕也會拒不服用,要隨先帝一起去了吧。太後當初撐著,也是為了少年登基的陛下……”

    我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陛下是不是將太後的苦看在心里,所以才遲遲不立後?”

    夏語冰苦笑︰“是這樣的。只是一國無後,始終不妥。”

    “姑姑沒有勸過陛下嗎?”

    “怎麼沒有?陛下登基時立的哀敬皇後病逝後我就勸他另擇良女早立為後,可是陛下不肯聽,我又有什麼法子。”

    我說︰“不就是因為擔心那個毒嗎?皇上也真是的,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是一國之君,這里他說了算,把這個規矩取消了不就行了”

    夏語冰搖頭笑︰“這可是祖宗定下的規矩。”

    “姑姑,老祖宗們還茹毛飲血呢,咱們也照著做?時代是變化的,人類是發展的,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讓後代過得更好。不然何必男耕女織;何必鼓勵經商,直接回去住山洞好了。”

    夏語冰聽得一愣一愣,笑道︰“敏姑娘快言快語,說得倒都是理。只是說著容易做著難,朝中食古不化的重臣,冥頑不靈的宗室元老,可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的。”

    我只好說︰“那如今已有可以解毒的法子,大不了中毒後再悄悄解了。就是要吃點苦頭了。”

    夏語冰點了點頭,“好在我們有敏姑娘這麼一位聰慧巧手的大夫。可惜等太好病好了,你就要回去了,我又少了個說話的人。”

    “這麼大個皇宮,姑姑怎麼找不到說話的人。”我笑,“姑姑要不干脆嫁人吧。”

    夏語冰駭笑︰“嫁人?我?”

    “怎麼?”

    “一把年紀了還嫁什麼人?”夏語冰搖頭直笑,“再說我也不想嫁,就這樣守著太後和陛下,已經很滿足了。我十三歲進宮,二十年來都在宮廷里,已經適應不了外面的生活了。”

    “可是你的幸福呢?”我不禁問。

    夏語冰微笑道︰“女人的幸福並不是結婚生子,我以為敏姑娘這麼獨立能干的女子,也是很清楚的。”

    這倒是,我連連點頭。

    夏語冰釋然一笑︰“別老說我,說說你吧。你同太後說有了心上人,是真的?”

    我臉微熱,倒也老實承認︰“只是很喜歡一個人。”

    夏語冰帶著幾分少女天真,追著問︰“他是什麼樣的人?對你好嗎?”

    “他人很好,對我也很好。”我說得很簡略。

    夏語冰敏銳地聽出一點不對勁︰“那還有什麼問題?”

    “也算不上問題。”不知道怎麼,我很樂意在這位大姐姐面前討論我的感情生活,“我同他身份差距很大,觀念也有很多不相同。即使我們現在在一起,我也可以預見我們將來會困難重重,很可能走不到最後。”

    夏語冰笑︰“唉,雖然我沒有這樣遭遇,不過敏姑娘,我們最後都是要塵歸塵,土歸土之人,難道因為都要死,現在就不吃飯了嗎?人生在世幾何,為了將來也許不會發生的困難而放棄當下的快樂,你認為值得嗎?”

    我頓時覺得醍醐灌頂,澆得我渾身一震,神明頓時清醒過來。

    是的啊。

    從那以後,我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給太後治病上,就想著能早日把她治好,我也可以早點回去,回到蕭暄身邊。考慮什麼未來,我在這個世界本就是無根之人,他亦政壇拼搏不知明天誰能成王敗寇,相遇就是緣分,相愛更是幸運。瞻前顧後畏畏縮縮,最終難成一事。

    我就要試試看,站在他的身邊,陪他一路走下去,究竟會怎麼樣。

    夏語冰又是欽佩又是羨慕地看著我︰“敏姑娘這一下苦惱一下笑的,年輕可真是好。”

    我脫口而出︰“姑姑也年輕啊。”

    夏語冰錯愕,吃吃笑︰“我都三十多的人了,別的女人如我這麼大,孩子都十多歲了吧。”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古代,現代職業婦女三十多正是一身干勁的時候,古時候女人一過二十就該退出歷史舞台回家洗衣做飯帶孩子這樣過一生了。

    我說︰“姑姑不能這麼說。您代替太後操持後宮數十載,讓皇上無後顧之憂,著實功績卓越。您的人生不是通過生兒育女來評價的。在我看來,姑姑你聰穎能干,獨當一面,實乃女中豪杰。您的人生波瀾壯闊豐富多彩,也是其他女性不能相比的。”

    夏語冰臉上露出羞赧之色︰“姑娘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回了房,提筆想給蕭暄寫信。可是臨到落筆,卻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說什麼了?我覺得我愛上你了,你覺得怎麼樣?

    娘啊,怎麼看怎麼像搞笑。

    掃興,丟下筆,跑出去看雪夜月色。

    披著蕭暄送我的狐皮大裘,慢慢在檐下散步,桐兒就安靜地跟在四、五步遠的地方。

    我們沉默地走過遼宮長長的回廊,繞到花園,看到前面暖亭里亮著燈。

    耶律卓正和夏語冰面對面站著,似乎在說著什麼。我下意識站住,一把拉著桐兒躲到陰影里。

    偷聽壁角不道德,可是八卦是人類的本性嘛。

    只見耶律卓一臉溫柔笑意,深情注視著夏語冰。夏語冰神色比較平靜,一貫低眉順目溫婉隨和,認真地說著話。耶律卓的心思顯然不在話的內容上,一直笑看著她,像怎麼也看不夠似的。耶律卓似乎只比夏姑姑小三、四歲,兩人站在一起,一個英俊挺拔,一個端莊柔美,十分般配。

    夏語冰終于有點不悅,抬頭提高聲音︰“陛下在聽嗎?”

    耶律卓立刻點頭︰“當然在聽,你繼續說。”

    夏語冰眼楮一眯︰“那你說我剛才說了什麼?”

    耶律卓呆了一下,語無倫次︰“那個不是……造反……啊不,是東齊南部三郡有饑民造反……”

    我在遠處聽得渾身一震。

    夏語冰無奈嘆氣︰“陛下也該上上心了,既然已經和燕王結了同盟,那東齊的局勢變化就該跟緊。南方局勢直接影響到燕王,這下如果國內政權動蕩,那麼燕王是否會……”

    我站在角落只覺得渾身冰涼,雖然是南方動亂離燕地還遠,可是局勢變化瞬息萬千,我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可是在蕭暄身邊總會感覺塌實很多。

    桐兒擔憂地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沖她點點頭,兩人悄悄按原路返回——

    我還苦惱思索怎麼找個什麼法子去打聽一下消息,結果次日夏語冰先自己上門來了。

    她一如往常落落大方,關心我幾句生活上問題,忽然話風一轉︰“雪融天才是最寒冷的,姑娘可不要貪圖月色好,晚上出門著了涼啊。”

    我當時就覺得一股寒氣從腳下一直竄到頭頂,心想這個夏大姑姑真是厲害。

    這個女子,政權交替血雨腥風一路走過來,屹立不倒,太後重病又一人操持後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內斂睿智,舉重若輕,心思縝密,鎮定自若,雖然明明婉約和煦,可總覺得顧盼之間有種隱隱氣勢。真是個奇女子。

    我訕訕,不知道說什麼好。夏語冰又如春日陽光一般笑道︰“姑娘想必也擔心了一整夜了,不如去同陛下說說吧。”

    我大喜,忙謝過她奔出去。

    耶律卓知道我為什麼來,開門見山道︰“你大概是知道齊南暴亂的事了吧?”

    我點頭︰“不過只知道大概。”去年蝗災過後,我就料到今年開春會鬧災荒,可是沒想到會嚴重到災民起義大革命。三郡起義可是相當大的範圍,絕不等同于以前的小地方鬧事。看來趙黨腐敗,苛政如虎,終于讓民怨沸騰了。

    耶律卓說︰“你們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病似乎又加重了。現在朝廷上已經是趙丞相掌管局面。新扶上去的太子,看著年輕干勁十足,也只折騰了那麼一下就敗下陣來。”說著非常不屑。

    故鄉情結讓我對他這態度十分不爽,冷冰冰的說︰“陛下隔岸觀火自然幸災樂禍。”

    耶律卓朝我冷笑,譏諷道︰“趙家政權不穩定,受益的還不是燕王。你多情愁苦可憐那些百姓,他不定暗自歡喜摩拳擦掌準備出擊呢。”

    我板著臉說︰“子民子民,陛下可會視自己兒子如草芥,見其水深火熱而不救?您倒是鐵石心腸,卻不知道殺雞取卵的道理?”

    耶律卓被我頂撞,面無表情,渾身上下散發出不悅的寒氣。我也覺得自己太莽撞了。蕭暄將我保護得風雨不透,寵得無法無天,沒大沒小肆無忌憚口沒遮攔,脾氣一上來就冷嘲熱諷或者破口大罵根本不管別人神色面子。但是耶律卓好歹一國之君,又和我非親非故,被我奚落,這口氣怎麼吞?

    正尋思著怎麼道個歉,卻聽耶律卓說︰“你說的有道理。”

    我下巴差點掉地上。這個冷面酷哥居然也會服軟。

    耶律卓冷淡地說︰“夏姑姑同我說過你生性直爽,卻通曉大義,果真如此。”

    他說話的時候,恰好有一陣微風從門縫吹進來。我聞到他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不由一愣。

    門上響起敲門聲,夏語冰低聲說︰“陛下?”

    耶律卓並不避諱我,高聲道︰“進來吧。”

    夏語冰走進來,也不看我,直接將一份折子遞交到耶律卓手里。

    耶律卓低頭看,眉頭漸漸深鎖,疑惑驚訝不解。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耶律卓看完折子,轉身遞回給夏語冰。夏姑姑很快看完,也是一臉驚訝震憾,兩人約好似的齊齊轉頭看向我。

    我心里七上八下,覺得心髒都快要跳出胸膛了︰“怎麼了?”

    “燕王他……”夏語冰斟酌著說,“他遇刺受傷……”

    我當晚就收拾妥當準備連夜起程回國。

    衣服,藥材……不知道傷有多重?

    《秋陽筆錄》要立刻默出來給小程……也許只是皮肉傷。

    耶律卓送我的雪蓮露……萬一他毒發了呢?

    小程送我的《天文心記》還沒來得及看……沒事,即使毒發,一時也死不了,我總救得回來的。

    不過,不會斷胳膊斷腿吧?

    怎麼會?他身邊鐵衛如林呢。

    一定是普通的皮肉傷吧……

    耶律卓派人送我回去,還贈了我大量珠寶。往日我一定會歡喜萬分,如今也心不在焉謝過了事。心里一直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撓啊撓,煩躁焦急讓我坐立不安,只有在馬車啟動的時候,這股急躁才稍微得到一點緩和,可是隨後又被更強烈的情緒淹沒。

    桐兒擔憂地看著我︰“小姐,您不如休息了吧,這已經很晚了。”

    我望著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身體里有根刺扎得我一抽一抽的疼。

    我對桐兒說︰“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我覺得很不安。”

    桐兒笑著安慰我︰“小姐是關心則亂。王爺貴人多福,有天神保佑,不會有事的。”

    她其實也忐忑不安,笑得非常勉強。

    我說︰“為什麼他們那里一點消息都沒有?”

    “也許是信還沒送到,也許是不想你擔心。”桐兒忽然歡喜,“如果是後者,那不就說明王爺的傷不重嗎?”

    我嘆了一口氣︰“我離他真遠。”

    日以夜繼,馬車疾速向南駛去,將我和蕭暄的距離逐漸縮短,再縮短。我終于遠遠望到了西遙城巍峨的城牆。

    我沒由來地打了一個冷顫。

    官道經過村莊,我睜著眼楮看著越來越近的民舍上懸掛著白色幡旗,那高高佇立的桿子將繁密的雪白旗幟支撐在屋頂上,隨風輕揚,連成一片,仿佛新落的雪。

    我一下由早春墮如寒冬。

    再也忍不住,立刻讓車夫勒馬,然後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農舍前有大娘正在做活,披麻戴孝,腰上系著的白色布條十分刺眼。

    我懸著心,覺得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重︰“大娘,這滿村戴孝,是什麼人去世了?”

    大娘抬頭看我一眼,放下伙計,滿臉愁容地嘆道︰“姑娘外地來的嗎?我們王爺幾天前遭歹人行刺,重傷不治……”

    我的耳朵嗡地一陣響,大娘的話在腦海里不停回蕩,只覺得腳下大地裂開一個大縫,我不停墜落,墜落,被一片黑暗寒冷徹底包圍。

    周圍人又說了什麼,我統統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轉身搶過侍衛手下韁繩,翻身上馬,狠狠一抽馬鞭,朝著西遙城疾馳而去。

    早春冰冷長骨的風如刀一般刮過我的臉頰,我緊握著韁繩的手已經疼到麻木,心跳如鼓,恨不能生出翅膀飛過去。

    到底怎麼回事!?

    城門衛兵見我奔來,舉槍要攔,不知誰認識我喊了一聲︰“是敏姑娘。”

    他們一遲疑,我已經沖過城門而去。

    滿眼白幡。城內滿眼白幡。

    我幾乎不能呼吸。

    這到底是怎麼了?

    無數面白幡猶如有生命一樣像張牙舞爪的怪物在上空飛舞,我環視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城市,強烈的恐懼席卷我每一根神經,撕裂我的理智。

    我迷了路一般在城里盲目奔走,胯下馬兒受到感染,亦焦躁不安。我猛然清醒過來自己現在應該干什麼,趕緊拉緊韁繩往燕王府而去。

    王府亦是掛滿白幡,已經有人通報,我才到,宋子敬就已經從里面匆匆走了出來。

    “小……敏姑娘?”宋子敬面露驚愕之色。他和性格外向的蕭暄不同,絕對是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如今也瞪著眼楮張著嘴。他也穿著一身孝衣,他身後跟過來的王府家丁也全部身穿孝衣。

    我顫抖    著,問︰“蕭暄人呢?”

    宋子敬張著嘴,想說什麼,可是卻沒有說出口。

    “蕭暄人呢?”我大聲問。

    沒有回答。

    沒這耐心,我一把推開他們往里面沖。

    宋子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你等等,你不能……”

    “不能怎麼樣?”我厲聲道,“我要見他!要不打暈我,要不殺了我!”

    “你——”宋子敬非常為難。近看,他人也瘦了很多,兩眼血絲。我心已經涼到快凍成冰,揚手揮開他,繼續往里面沖。

    里面很多人。屬下,士兵,家丁,還有許許多多不認識的人。大家滿滿擠在大堂里,白絹素麻,一片觸目驚心的。不少人在流淚,還有人驚愕地看著我。

    宋子敬匆匆趕到我身後。眾人什麼都沒說,而是慢慢分開,讓出一條道來。

    道路的盡頭,停著一具玄鐵色的棺槨。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

    眾人一步一步讓出來。

    雲香撥開人群擠出來,紅著眼楮哽咽︰“姐……”

    我看看她,繼續往前走。

    玄鐵色的棺槨寬大厚實且沉重,棺蓋平放一側,棺槨上覆蓋著一面嶄新的燕軍旗幟,四周白燭如晝,我的眼前一片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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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09:56
第三十八章  天上人間

    那還是離開京都北上的途中。

    月色很好,流水潺潺,山林被暮色籠罩,靜靜沉睡著。

    我同蕭暄肩並肩坐在溪邊,兩人都脫了鞋,腳浸在水里。山見清涼的溪水滑過我們的腳背,夏蟲在身後的草叢里低聲鳴叫。靜謐安逸的夏夜,我們這樣坐著,久久無語。

    忽然有一點暖黃的螢光亮起,一閃一閃,飄飄蕩蕩貼著水面低低的飛。很快,又有一個光點加入它,第三個,第四個。星星點點,仿佛有一張串了寶石的網籠罩著我們。

    “以前見過嗎?”蕭暄問我。

    我點頭,笑著說︰“螢火蟲,是螢火蟲。”

    小小的蟲子,在夜色中閃爍著迷人的光芒,夢幻耀眼,像一個個打著燈籠夜游的小精靈。

    我同蕭暄說︰“我很笨,也不用功讀書。但是有幾句詩,我卻記得很清楚。”

    我念給他聽︰“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在這園里,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蕭暄久久沉默。

    我耐不住,扭頭問他︰“你倒是評價幾句嘛?”

    蕭暄勉為其難地說︰“這是詩嗎……”

    我掃興,板起臉。蕭暄又很給我面子地補充道︰“不過非常感人,情真意切,樸素自然。”

    我這才滿意。

    我們倆的腳都在水里輕輕蕩著,螢火伴隨著夜蟲的鳴叫輕輕飛舞。有一只膽大的小家伙居然振著翅膀飛到我衣角上停住。

    我歡喜地看著它,卻又不敢去踫,怕驚飛了小客人,于是便轉頭過去招呼蕭暄來看。

    可是身旁空無一人。

    我一驚,急忙站起來。

    月色忽然隱去,偌大山林回歸黑暗,我什麼都看不到,樹林的陰影,溪水的波光,螢火的星點,蟲子的叫聲,全部隱退進黑色之中。陰寒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滲了過來。浸透我的衣服。

    恐懼籠罩著我,我大聲呼喊蕭暄的名字,可是沒有回音。

    我在虛幻混沌之中奔跑,可是黑暗沒有盡頭。周圍似乎潛伏著不名的生物,都在暗處虎視耽耽。腳下一不留神踩住什麼東西,狠狠跌在地上,什麼尖銳的東西刺到我的人中。

    我痛苦地哼了一聲,張開眼楮。

    “醒過來了!”

    孫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氣。

    我只覺得胸腔里氣血翻湧沸騰,非常難受,不由掙扎著坐起來了。

    雲香急忙過來扶著我,輕拍我的背。我張口又往盆里吐了一大口血。

    老天爺,胃出血?

    品蘭和覺明兩個孩子還在場呢,被我這一口血嚇得齊聲尖叫。

    “沒事,受了刺激一時血不歸經。好好調養就是了。”孫先生並不把這當一回事。

    我吐完了,胸口空了,又覺得氣短,無力地倒回床上。左邊胸膛一股蝕心剜骨的疼痛順著經脈蔓延開來,疼得我緊皺眉頭,眼淚從眼角滑落。

    兩個孩子撲到我床頭,約好了似的扯著嗓子開始哭。

    “敏姐姐你怎麼了?敏姐姐你說話啊!”就像有三千只鴨子在我耳朵邊叫著。

    雲香聲音也帶著濃濃的鼻音︰“姐,你昏迷一整天了,嚇死我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

    桐兒湊過來說︰“人參湯已經熬好了,大小姐還是喝一點吧。“

    我聽著煩得很,翻了一個身。只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讓我頭昏眼花。

    雲香道︰“你心情不好大家都理解,可是你病著,藥總得喝吧?“

    宋子敬後來也過來了,苦口婆心勸我︰“小華,你總得吃點東西。“

    我依舊不說話,閉著眼楮裝死。

    我緊閉上眼楮,只恨耳朵上沒多生一個開關。

    眾人勸了許久見我不應,又不敢強迫我,只好作罷。宋子敬無奈︰“讓她先靜一靜,理清一下思緒的好。”

    桐兒和阿喬忙把依舊吵鬧不休的兩個孩子哄走了。

    我累得很,耳朵里嗡嗡響,什麼古怪的聲音都鑽進大腦里,頭暈,惡心,發熱,四肢乏力。肚子當然餓,我又不是機器人。可是什麼都不想做,就想這麼躺著。最好能什麼都不思考,什麼都感覺不到,成植物人或者死掉就干脆了。

    我一連兩天不吃東西,終于驚動眾人,引得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輪番上場游說勸說。我這才知道自己居然是這麼重要的人物。

    我不是矯情的人,可是實在覺得疲倦,只想好好睡一覺,實在沒力氣去應付這一系列人和事,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彈動。

    累,真的累,從去赤水開始就沒有停止過勞累,覺得生命已經消耗在奔波上。就在忙著其他事的時候,身邊許多東西已經擦身而過了。

    我依舊躺著,時睡時醒。宋子敬按捺不住了,強行給我灌了人參湯。高燒之下喝什麼都是苦澀的,我皺著眉頭還是賣了他一個面子把東西吞了下去。

    雲香一直守著我,晚上就睡在旁邊的榻上。她同我說話我愛理不理,她老是唉聲嘆氣,弄得我心煩又挺愧疚的。

    後來鄭文浩來找她,本是好意想借佳人苦難之際施以關心和援手,結果反被她當成靶子一通炮火狂轟濫炸,灰頭土臉地走了。

    宋子敬知道與我雞同鴨講有溝無通,轉而勸慰雲香打起精神,說她這樣我只有更消沉。

    雲香聽宋子敬的話,而且剛把積壓的情緒發洩了,愁容未消的臉上已是一片紅暈,點點頭。自那日後,她不再嘆息個沒完,而是找了書本在我身邊念給我聽。她知道我的愛好,專挑市井故事八卦新聞,我聽著聽著,也覺得精神好了點。

    晚上大家都睡下後,我反而清醒過來。睜著眼楮看著眼前的黑暗,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為什麼成為這樣,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打算怎麼做。

    只是明顯感覺到身體里空了一塊,胸前一個血淋淋的大洞,呵,低頭一看,五髒六腑,獨獨少了心。

    心到哪里去了?就連自己也搞不清。

    麻木,似乎從指尖開始往四肢蔓延,身體失去知覺,等待著連意識也這樣沉浸在虛無空間。當大腦也不用思考的時候,大概一切苦惱就沒有了吧。

    黎明來臨時,我才又漸漸睡著。睡著了好,幻覺之中,總有人來到我身邊,輕輕撫摸我的臉頰,親吻我的雙唇,那個擁抱是那麼窒緊而溫柔,那個觸覺又是那麼溫柔而真實,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我原來的想象。

    想象中什麼悲傷的事都沒有發生,所有人都平安健康快樂。還有那個人,他會歪著嘴笑,帶著孩子般的頑皮。

    徘徊了三天,我的高燒終于退下,轉成低燒。胃口稍微好一點,也肯主動吃東西了。雖然不覺得餓,可是看到我多吃一點時雲香等人眼里的歡喜,覺得這樣也好。

    只是還不想說話。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腦子里空空的,嘴巴除了吃東西外就不想張開。不想對外界有什麼回應,就像一個人縮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的低燒反反復復一直好不了。孫先生束手無策。

    這其實只是心理原因,雲香可以將鄭文浩一通臭罵,我卻不能也沒這力氣找個對象發洩情緒。憋著,自然只有通過反復發燒來排解。

    只是開始掉頭發,洗了頭,一把一把地落,梳子上纏滿。我都覺得這些頭發搜集起來都可以織布了。

    雲香大驚失色,忙找來首烏芝麻核桃等等給我大補特補。我體諒她的苦心,配合著吃藥。

    宋子敬在我可以起床吃東西後,終于稍微放心了一點,沒有一天來三五趟了,而是把精力放在了公事上。這樣一來,雲香又有點失落。

    她同我說︰“希望宋先生能多來來,可是那意味著姐姐的病加重了。我是不是很沒良心很惡毒?”

    這個單純的孩子。

    她低聲說︰“王爺……還一直沒有入土……”

    我看著銅鏡里的她,無聲發問。

    “我也不清楚。聽說查出來是趙黨派來的刺客,軍士和百姓們義憤填膺,都嚷著要報仇。”

    我垂下目光,沒有說什麼——

    當天夜里,雲香睡下後,我悄悄起身,去找宋子敬。

    因為有人通報,我才走到王府門口,他就已經匆匆迎了出來。他驚訝︰“你怎麼來了?一個人來的?怎麼不坐車?”

    我看了看他,沒有說話,徑直往里走。

    盡管這樣,宋子敬眼里臉上的驚喜卻還是十分鮮明的。

    “進來說。早春外面冷。你今天都吃了些什麼?身體還有哪里不舒服?”

    他本來是個惜字如金的人,現在也被我折騰得羅嗦嘮叨喋喋不休,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宋子敬一見我笑,什麼話都沒有了,有點怔怔然。

    我進了屋,見李將軍和孫先生也在,都吃驚地看著我。也好,本來就是公事。

    我從袖子里取出一張寫滿藥方的紙放在桌子上,推到孫先生面前。

    孫先生拿來仔細研究藥方,連連點頭︰“這個藥,無色無味,溶解于水,服用者四肢乏力,精神上會產生幻覺,記憶力下降,反應遲鈍……而且藥物在三到四個月後會隨著新陳代謝排出體外,不會對人體和後代造成傷害。好好!既可以削弱敵方戰斗力,又不傷我們大齊子民之身。”

    李將軍和宋子敬齊齊望向我。

    我眨了眨眼,面無表情地別過臉去。兩人沒能從我臉上看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失望地收回了視線。

    孫先生已經珍重地收起了藥方,對我道謝。

    我此行目的已經達到,立即沖各位點點頭,轉謝要走。宋子敬出聲叫住我。

    我有點不耐煩,用眼神發問。長時間自閉後現在還是不喜歡同人交流太久,覺得煩躁又勞累。

    宋子敬慎重地說︰“趙黨得知……之後,已經動手大清洗。京都眾多同王爺有交情的官員都遭牽連,不少人已經下獄。郁將軍已離開京都北上,我們不日就要起兵南下同他匯合。”

    我茫然了片刻,明白過來。終于要開始了。

    “快了。”宋子敬點頭,似乎在寬慰我,“很快苦難就過去了。你一定要堅持住。”

    我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我的苦難會很快過去?打江山,尤其在沒有領袖的情況下打江山,是很容易很迅速的事嗎?

    可我現在對他們的統一大計半點都不關心,敷衍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小華——”宋子敬追了出來,“我送送你。”

    我不置可否,看了他一眼,回頭繼續走。

    宋子敬叫人備了馬車,扶我上去。我在寬敞暖和的馬車里尋了一個角落坐下,縮著身子,獨自發呆。

    宋子敬在旁邊看了我許久,終于忍不住一嘆︰“你什麼時候才肯開口講話?”

    我冷漠地看了看他,又閉上眼楮。

    “我知道你心里難受,接受不了那個消息。可是你這樣子,他若在天有靈知道了,一定會擔心難過。你也不忍他傷心吧。”

    我終于翻了一個白眼。

    雖然我是穿越人,可是我骨子里還是個無神論者,輪回報應什麼東西,口頭說說可以,實際討論起來全是放屁。蕭暄即使有靈魂,他一不會為這點事傷心難過,二很可能早就投胎去了,管我們是悲傷痛哭茶飯不思還是歡天喜地放炮慶祝。我不想說話是因為我情緒低落不想同人交流不想應付繁冗的人與事,身和心超負荷運轉遭遇大故障後需要停機休整一段時間。我管他蕭暄知道後高興不高興,他丫的都已經死了,人死燈滅沒有思想沒有感情。我照顧一個死人的感受?我雖然自閉可我還沒發神經!

    宋子敬訕訕,不再說話。我在搖晃的車中又昏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床上,天也已經亮了。雲香正在外面囑咐前來看望我的覺明和品蘭,不許哭,不許皺眉頭,不許亂問問題,總之,只能笑,一定要開心地笑。

    唉,真難為孩子,從小就教他們撒謊做假,又要他們保持純真童心,這麼兩難。

    覺明他們進來,果真臉上帶著笑,圍在我的床邊喋喋不休地說著近來發生的趣事。

    我漫不經心地一邊吃早飯一邊聽,並不大回應。覺明說久了,覺得很沒成就感,求助地望向品蘭。

    聰明的小姑娘似乎暗自下定了決心,同我說︰“姐姐,我給你講現在的局勢吧。”

    雲香他們都一愣,急忙對品蘭使眼色。可是品蘭迎上我專心的目光,信心十足地開始說。

    “南部三郡的災民起義,現在已經漫延到了四省。朝廷軍隊在南節節敗退,又多有疫病,軍心渙散。而趙皇後協同丞相矯旨清洗異黨,朝中目前已有六、七位大臣去官入獄了。太子反對,卻被皇後軟禁了起來。宋先生他們明日就動身率軍南下了。”

    原來局勢真的已經發展到這麼白熱化的階段了。趙黨就等著蕭暄一死,撕掉面紗全面奪權。而現在的燕軍群龍無首前途十分堪憂。

    雲香小心翼翼地問我︰“姐,你可是想跟著去?”

    我看著她期盼的目光,明白她放心不下宋子敬。我也想去,想看看趙黨的江山是如何覆滅的,想看看那個人看不到的一切。

    我點了點頭。

    當晚宋子敬登門來︰“你想跟著我們?”

    我點頭。

    宋子敬有點為難︰“打仗並不是兒戲。”

    我當然知道,可是我又不會真刀真槍上戰場。

    “我就是當心萬一不能護你周全。將來無顏向王爺交代。”

    反正那時候你已經死了,他能把一個死人怎麼樣?

    宋子敬無無奈,對雲香說︰“你也不勸勸她。”

    雲香局促不安︰“可是……可是我們都不放心。”

    “你也想跟著去?”

    “姐去哪我就去哪?”雲香忙聲明。

    宋子敬拿我們沒辦法,終于退步︰“可以是可以,不過一定得接受我們的安排。我會撥侍衛來保護你們。”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宋子敬一聲嘆︰“你終究不肯開口說話。”

    我不耐煩,咳了兩聲表示我聲道正常。宋子敬被我弄得啼笑皆非,只好作罷。

    男人真奇怪,成天嫌女人話多羅嗦,猶如三千只鴨子或是集市,可是當女人不說話的時候,他們又都比誰都急。真是橫豎不是人,左右都不是,難伺候。

    次日,我同雲香登上了王府的馬車,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了西遙城。

    我本呆呆地坐著,可就在車駛過城門的那一瞬間,猛地直起身撩開窗簾,往回望去。

    繁華的西遙城,承載我年輕的夢想和愛情,也記載了我的失落與悲傷。我在這里長大,成熟,也在這里隨傷痛和離別。如今我走了,那個人則永遠地留在了這里。我們的故事就像一朵剛剛開放就凋零的花,永遠留在我的心底。

    這個坎,我會走過去的吧。多年之後,我也許會回來這里,抱著緬懷故人的心情,會去看看他。

    失去張子越,我如同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糖果;失去蕭暄,我只感覺身體里就此少了一個部分了。

    還找得回來嗎?

    我放下簾子,悠長一嘆。

    離城沒有多久我又開始發燒,雖然只是低燒,可是整個人的精神很差,非常疲憊,可是頭疼欲裂卻怎麼都睡不著。服了藥,可是效果甚微。這個身體,正被意志操縱著,用來發洩情緒。心已經不在了,本來一概由心來承受的痛苦全部轉嫁到上。

    我怕耽誤正事,不讓雲香告訴宋子敬,就這樣一路顛簸到了營地,支撐著進了帳篷,終于松懈下來,倒頭就睡。

    這一睡做了好多個混亂的夢,嘈雜,彷徨,感覺到地動山搖。我艱難地張開眼楮,驚愕地看到孫先生都在我的帳篷里。

    孫先生見我醒來,松了一口氣︰“你燒了整整一天一夜,把雲香嚇壞了。子敬他們忙不開,只有叫我來看看你。”

    雲香擰了冰涼的濕帕子敷在我額頭上。

    我仍然很迷糊,現在是什麼時候,外面好吵。

    孫先生解釋說︰“仗已經打起來了。王爺以‘清君側’之名回兵京師。第一仗就告捷。”

    啊,終于打起來了。

    可是,“燕王以‘清君側’之名,揮兵京師”,這又從何說起?都已經大張旗鼓地把葬禮辦了,還怎麼打著蕭暄的名義?找個一模一樣的替身?

    孫先生回避我的逼視的目光︰“老朽不方便說。姑娘還是好好休息吧。”

    我更是覺得這事蹊蹺,轉問雲香。雲香自己也有點糊塗︰“姐,外面的消息是,王爺是假死,就是為了激趙黨放心出手謀反……”

    我掙扎著坐起來。

    假死?到底是死是假的,還是找人假裝假死?蕭暄死了,我親眼看到,親手摸到。冰冷,僵硬,沒有脈搏。我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放了那麼久,一個人難道可以控制心跳?或者當初躺著的人就是假的?

    我下床往外走,雲香急忙拉我︰“姐你要去哪里?外面可正亂著呢!”

    我開口,聲音嘶啞︰“我要親眼看看。”

    雲香又驚又喜︰“姐你說話了!”

    我固執地住外走︰“他人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孫先生反應過來,攔住我道︰“才剛收兵呢,外面亂得很!”

    我扭頭直視孫先生,一直看到他眼楮里,厲聲問道︰“蕭暄到底死沒死?”

    孫先生局促不安地躲開我的目光︰“敏姑娘,很多事,我說不清楚。”

    他的確說不請楚。我繞過他甩開雲香,掀起簾子沖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衛嚇一跳,立刻攔住我︰“敏姑娘,沒有宋先生的命令,你和雲香姑娘都不可以離開帳蓮。”

    孫先生追出來︰“外面真的亂啊!”

    我問侍衛︰“是宋先生的命令,還是王爺的?”

    侍衛一怔,面露難色。

    我急得已經出了一身汗,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推開他就跑。

    侍衛緊張地追過來,可是軍營里果真正亂著,經歷生死歸來的士兵擠滿了各處,戰勝的喜悅充滿了整個兵營。我聽到他們在說︰“太好了,王爺回來了!”

    “打得趙狗屁滾尿流啊!”

    “好在王爺沒事!當初可嚇死我了!”

    “王爺有天神護佑,自然不會輕易被那趙狗謀害死了!”

    “這一仗可打得痛快!那趙兵簡直像三年沒吃飽飯的……”

    每一句話傳進我的耳朵,我就更緊張一分。我仗著身材矮小在人群里穿梭,侍衛一時追不上,又擔心傷著我不敢來硬的。

    當我沖到主帥的白色大帳篷前,氣喘如牛,肺部尖銳的疼著,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

    帳外的侍衛認識我,驚訝道︰“敏姑娘,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還病著?”

    帳篷里本來還有男人們說話聲,這下突然全靜下來了。

    不對!

    有哪里不對!

    我,我要去看著,好好看清楚!那個混蛋,到底是死是活?

    侍衛為難,而又不得不把長槍一架︰“敏姑娘,你不能這樣進去。”

    “讓開!”我字字擲地有聲。

    “可是敏姑娘……”

    “讓她進來吧。“

    我聽到這個聲音,猶如雷擊,大腦瞬間空白,身子不覺搖晃一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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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10:17
第三十九章  與君終重逢

    我一把推開伸手要扶我的侍衛,渾渾吸了—口氣,往里面走。

    全是人,身著盔甲的將士們,身上臉上沾滿干涸的血跡,粗獷的面容帶著疑惑打量著我,然後有默契地讓開,讓開。就如同一個月前我初回西遙一樣,我的面前讓出一條通道,通向一個人的生與死。

    那個人從首座上走了下來,衣服摩擦 發出輕微的響聲,泥和血混合著凝結在上面,頭發凌亂,一臉風霜。可是雙眼明亮得似乎在燃燒,躊躇志滿,豪氣萬丈。

    是他!

    是他!

    用不了檢驗DNA,我知道是他!

    我像被定了身,一動不動,眼睜睜看他走到我面前。

    蕭暄笑︰“別擔心我,不是我的血。”

    他說不用擔心,口氣輕松得,仿佛描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他肯定地重復︰“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忽而微笑,看牢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沒死。”

    蕭暄點頭,似乎十分得意︰“不裝得真點,他們不會動手。皇上這次重病,不清楚能不能撐得過去,我不能冒險。必須在陛下還在世時出手。”

    我的笑容漸漸加深︰“你沒死啊。”

    蕭暄憐愛地注視我,旁人已經悄然退了出去,帳蓮里只有我和他。所以他放心大膽地朝我伸出手︰“不要再擔心了。我沒事。你怎麼穿這點就跑過來了?冷不冷……”

    我一直笑︰“原來你沒死。”

    蕭暄終于發覺不對︰“小……敏,你——”

    一記清脆的耳光打落了他後面的話。”

    我揚著手,氣喘吁吁,用力過猛自己的手掌也疼,可是心里在這剎那真是覺得暢快無比。

    蕭暄錯愣,轉回臉來,目瞪口呆。

    吃驚吧?我咬著唇冷笑,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當我是團泥隨便捏嗎?

    “玩詐死是嗎?”

    我轉身頭也不回沖出帳蓮。蕭暄在身後連聲喊我名字。

    外面黑壓壓站著不少人,見我出來都驚了一下,紛紛讓開。我如亂頭蒼蠅隨便抓住一根韁繩翻身上馬,兩腿一夾馬兒就奔跑起來。

    “小華——”蕭暄大喊我,“你去哪里?”

    我騎著馬一口氣沖出軍營,胡亂朝著一個方向奪去。身後有隱隱馬蹄聲傳來,回頭一看,蕭暄正騎著玄麟追過來。玄麟乃是馬中之王,奔跑起來四蹄如飛,豈是我胯下的普通戰馬可比。沒多久就追上我。

    “小華!你快停下來!你聽我好好說……”

    “滾開!”我積壓巳久的怒火終于爆炸,全部向他噴去,“要死就死干淨一點,別回來詐屍嚇人!”

    “小華……”蕭暄很無奈,“你先停下來。要我怎麼樣都行……”

    “不用停了。我要你去死,你現在就可以行動了!”

    我手里的鞭子朝他甩去,蕭暄忙著躲閃,哭笑不得。

    我看著他那張生動的該死的充滿精力的臉,怒火熊熊簡直瞬間把我吞沒。揚鞭狠狠在馬屁股上抽了一記。馬兒吃痛,更加拼了命地奔跑,把蕭暄甩開。

    前方地形變化,我拉著韁繩向西朝山坡上奔去。

    蕭暄突然大喊一聲︰“小華!停下來!立刻!”

    我己經紅了眼,他的什麼話都進不了我的耳朵,反而又加一鞭。

    “謝昭華!你給我停下來……“蕭暄幾乎是在嘶吼。

    我緊閉上眼,置若罔聞,風刮得臉頰生痛。馬兒已徑奔上山坡,蕭暄亦快馬加鞭很快就趕到我身側。

    “小華!”蕭暄的聲音突熬充滿恐懼,“停下來……你——”

    他聲音一落,我己感覺到他的人從馬背上騰空而起,猶如鵬鳥展翅,眨眼就落在我身後馬背上,劈手奪過僵繩,猛地一收。

    疾馳的馬匹一聲嘶鳴,驟然立起,我措手不及,被蕭暄扯下馬背,一起滾茫在地。

    蕭暄順勢抱緊握就著慣性在山坡上翻滾而下,我頭暈眼花完全分不清楚狀況,一陣天旋地轉,猛地一頓,蕭暄穩住了我倆的身子。

    我粗聲喘氣︰“你放……”

    蕭暄猛地死死摟住我,緊抱著,箍著,壓著,就像要把我嵌進他身體里一樣。

    我很疼,疼得整個人都在發抖。

    我破口大罵︰“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

    蕭暄翻身整個壓了下來,低頭堵住了我的嘴。

    他的氣息瞬間霸佔了我所有感官,強有力的身軀牢牢壓制著,我被來勢洶洶的氣勢擊得神智全飛,只感覺到滾燙的呼吸還有口齒間霸道有力的侵佔。那種憤怒狂躁簡直要將人撕裂咬碎拆吃入腹的接吻加上強硬蠻橫的態度簡直把我嚇得瑟瑟發抖猶如狼爪下的羔羊。而那從他身上迸射出來的火熱的激情  簡直擾如飛濺的岩漿落到我的身上,把我燙得不住瑟縮渾身發軟發熱。我被他狠狠的抓住摁著抱著糾纏著,簡直就像和他捆繞在一個繭子里,逃不掉,掙不脫,至死方休——

    等到蕭暄意猶未盡地放開我時,我已經癱軟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大腦里嗡嗡作響話都說不出了。嘴唇疼得很,似乎嘗到了了血腥味,這個混蛋。力氣都在剛才用盡了,所以雖然我還想再給他一個耳光,可是手卻怎麼都抬不起來。

    蕭暄低頭看我,深遂的眼楮里閃爍著憐愛歡喜的光芒。我的心里的憤怒卻是有增無減,想都不想捏起拳頭朝他揮去。

    蕭暄伸手想攔,臨到頭卻不知怎麼又放棄了,硬是受下了我一拳。我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打他也不疼,更是不客氣,撲過去拳打腳踢,恨自己沒修煉過降龍十八掌,一手揮過去就可以把他打飛到外太空。

    蕭暄不抵抗,很快臉頰上就紅了一塊,他苦笑著,終于忍不住說︰“這里我來過,再過去兩丈就是個斷崖。你那樣沒命的瞎跑瞎闖,萬一掉下去怎麼辦?”

    我停下來破口大罵︰“FUCK!管你屁事!你裝死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我怎麼辦?現在來見義勇為管個鳥用!你怎麼不真的死了算了?”

    蕭暄被我嘴里一個個髒字給驚得愣了三秒,忽然噗嗤笑了出來。

    “笑?”那簡直是火上澆油,我背後燃起了滔天烈火,伸手在他兩眼之間狠彈一下。

    蕭暄嗷地一聲捂著頭叫︰“疼!”

    “還知道疼啊?”我陰陽怪氣道,“我還擔心是詐屍呢。知道疼就好。”

    蕭暄啼笑皆非︰“小華,你聽我說……”

    “不聽不聽不聽!”我捂著耳朵尖叫,“你沒死那就當我死了好了。當我那口血吐了就當場死了。你滾遠遠的!我不想看見你!”

    蕭暄干脆過來拉我的手臂。我狂躁地掙扎,張口就在他手上狠狠咬下去。

    蕭暄身子一震,卻沒掙扎。

    我紅了眼,咬了好一陣才松口,發覺一嘴鐵銹味。蕭暄赫紅色的袖子浸開星星點點的深色斑點。

    我愣住,再看著蕭暄明顯消瘦蒼白許多的臉龐,心里一酸,眼淚大粒大粒地滾落下來。

    “怎麼哭了?”蕭暄慌了,急忙拉我過去,“沒事,不是你咬的!那里本來就有點傷!沒事別哭了!是皮肉傷。別哭呀!”

    我注視著近在咫尺的臉,那生動的表情,溫熱的拂在面上的呼吸,覺得胸腔里填得滿滿的,滿到從眼腔里溢了出來。

    我湊上去吻住他。蕭暄一震,臉上帶著不敢置信的驚訝,但是很快反應過來,將我緊抱住。

    我吻著他乾爽柔軟    的唇,感受到他細心專心的回應,心潮澎湃,之前堆積著沒發洩完的情緒被這親密接觸激發,猶如火星落到干草堆上,猛地燃燒起來,想都不想就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

    蕭暄“嗷”地一聲痛叫,抓起我來︰“好好的怎麼變小狗了?”

    我瞅著他皺著的眉頭和印著牙齒印的唇,忍不住終于輕笑了一聲。

    就這一聲蕭暄如釋重負,不管不顧使勁擁我在懷里,緊緊抱住。

    他在我耳朵邊咬牙切齒低聲道︰“你病還沒好,不許生氣,不許運動過量。否則我動手,你只有挨打的份。”

    他一說我就有氣︰“我活得好好的干嘛沒事自己生氣?你當我是蒸汽機嗎?”

    “什麼是蒸汽機?”蕭王爺勤學好問。

    我白他一眼,不耐煩︰“懶得理你。別抱著我,男女授受不清,放手!”

    “不!”蕭暄歪嘴一笑,固執地抱緊我,猶如找回心愛玩具的孩子。

    我打鬧一番如今也累了,只好由他抱著。只是一安靜下來,情緒又湧上,我鼻子一酸,眼淚控制不住往下落。恐懼、絕望、傷心、憤怒,還有歡喜。真是百感交集,一言難盡。

    蕭暄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什麼也沒說,只是擁抱住我,手輕輕在我背上拍撫。他的臉埋在我的肩窩,嘴唇時不時湊到耳根處親吻一下。漸漸的,我的情緒平復了下來,一種騷動的躁熱卻隨著他一個個曖昧的動作從身體里升起。背上有點發麻,呼吸有點急促。

    我偏過頭,臉蹭上蕭暄的,肌膚接觸的感覺讓我們兩個都微微一顫。我立刻停下來,一動不動。過了片刻,蕭暄就幾不可聞地一嘆,低頭又吻住我。

    我輕輕嗚了一聲,卻沒動。蕭暄的手臂摟緊我的腰,下一刻天旋地轉,我的背貼著了草地,他的氣息嚴實徹底地籠罩住我。

    背著眼光的臉有些模糊,可是一雙盛滿柔情的眼楮卻十分溫潤明亮,深深凝視著我,讓我心底最堅硬的地方都開始柔軟起來。

    我伸手摩挲著他的臉,蕭暄垂下眼簾細碎地親吻我,從額角到鼻尖,從臉頰到下巴,從嘴唇到雙眼。

    我的唇邊掛著淺淺的笑,覺得很溫暖很快樂,間或回應他一個吻,視線沒有離開過他的臉。

    靠得那麼近,我終于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推開他,抹了一把臉,口齒含混地說︰“讓我看看你的傷。”

    “沒事……”

    我冷冷看他,他只好把袖子卷起來。

    結實的手腕上兩排弧形牙齒印,不深,但正好印在一道沒有包扎的刀傷上。本來已經結痂的傷口裂開,血又流了出來。

    “你的毒呢?”我想起關鍵的問題,給他把脈。

    蕭暄忙說︰“傷已經不礙事。毒挺險的,還好在赤水的時候耶律卓送了不少雪蓮提煉的什麼藥,我受傷後立刻服下,所以毒沒有發作。”

    他的脈象強而有力,十分平穩,我放下心來。

    兩人都平靜下來,終于可以好好交談。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

    蕭暄有點猶豫,可是接觸到我堅定的目光,終于說︰“那時你還在遼國,趙黨派刺客來暗殺。趙賊下了血本,那次一共來了八人,我們勉強應付,連子敬都負傷,我也被刺中右胸,傷了肺葉。”

    我握著他的手一震,他安撫地拍了拍,繼續說︰“受傷後我昏迷數日,一度非常凶險。好在全都熬過來了。子敬代我全權處理事務,對外宣布我死訊,都是為了麻痺趙黨。我醒來後才知道你已經從遼國回來,又得知你吐了血重病在床,真是悔恨交加,恨不能替你承受病痛。只是子敬所做也是從全局考慮,無可摘指,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輕嘆一聲。我知道真相後的確憤怒,覺得自己被愚弄。可是冷靜後想想,他們也有不得已之處。苦心經營數年,多少男兒前赴後繼捐軀獻國,好不容易的大好機會可以出師有名,全能因為我吐一口血就喊停的嗎?

    “後來呢?”

    “我醒後,頭幾日還不能下床。好在品蘭那小丫頭天天來看我,給我說你的事。”

    “品蘭知道?”那鬼精的小丫頭在我床邊時可裝得無辜得很呢。

    “這孩子聰明。”蕭暄笑著說,“只是聽她說你發燒又不說話,我心急如焚。第二天就半夜潛進你屋子看你。你燒得神智不清,那麼悲傷絕望,我幾乎以為會就此失去你。那時候真的很害怕。小華,修羅戰場血雨腥風一路走過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發自內心的害怕是什麼。”

    蕭暄說著,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歪著嘴笑。

    我不自覺地跟著笑︰“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蕭暄沉重道︰“當時我未死一事只有李將軍、孫先生和子敬知情。趙賊多疑,行刺過後還多次派人前來打探虛實確定我是否真死。別急!絕不是利用你,而是這次的探子有我們內部人,我們一直沒能查出來,又不便大肆搜查打草驚蛇。”

    我沒想到這點︰“內部奸細?”

    蕭暄點點頭︰“倒是並不在我的周圍。而且對方手段有限,並沒有能打進到核心。當然也絕對不是懷疑你,只是覺得那奸細也有可能潛伏在你周圍。所以反復斟酌,決定暫時不告訴你。只是,只是我沒想到……沒想到你反應那麼劇烈……”

    他聲音低下去。

    “那現在查出來了嗎?”我關心。

    “已經有頭緒了。只是那人……暫不不便告訴你。”

    我也不惱。這種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想要活得快樂,就得活得單純。和藥罐子打交道可比和人打交道輕松多了。

    我伸手輕捶了蕭暄一下︰“你害我那麼慘,總得給個說法。”

    蕭暄抓住我那只手,低聲誘惑  般地說︰“那你要我怎麼賠罪,你只管說好了。”

    “這可是你說的!”我大樂,立刻湊過去在他耳邊說出我的條件。

    蕭暄聽到一半臉色就變了︰“這怎麼行?我是一軍之帥,一國之王。不行不行!”

    我譏諷︰“不行就算了。哪涼快哪兒呆著去,不想看到你。”說著轉身要爬起來。

    “你——”蕭暄文的不行來武的,干脆一把拽過我抓牢固,身子像一座大山一樣壓下來,把我壓在草地上。

    我又氣又笑打鬧一陣未果,力氣卻又用盡了,終于放棄,老老實實躺他身底下,

    大義凜然道︰“隨你便了。得到我的身,得不到我的心。”

    蕭暄笑倒在我身上。

    我心底一陣陣潮水一般湧動的歡喜,我抬手摟住他的脖子,他將臉埋在我頸項邊。我們這樣擁抱著,久久不語。沉重的身軀,規律的心跑,熟悉的氣息,讓我覺得很安心很舒適。大地已經回春,草地一片嫩綠,兩匹馬兒在不遠處悠閑地吃著草。

    氣氛很浪漫,感情很融洽。不過,那是初春,地上很冷。我的氣消了,心跳恢復正常了,開始覺得寒氣逼人招架不住,于是挪動著身子想從蕭暄的身下鑽出來。

    才動了兩下,蕭暄突然把手臂猛地一收,壓低聲音沙啞道︰“別動!”

    我愣了兩秒,恍然大悟。

    郎情妾意耳鬢廝磨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春風吹又生,某人類雄性生物順應人類生理學起了反應,證據就是現在貼著大腿的滾燙的東西。

    我是學醫的,又是住過大學宿舍的現代女性(鄙人大學宿舍熄燈後的葷笑話絕對可以讓男生都臉紅啊!),對這種事雖然吃驚但是不至于失色,而且光天化日量他也不敢做出什麼過分舉動來。所以這個時候不害臊反而覺得好笑。

    蕭暄臉色發紅,幾分尷尬幾分苦惱,我動了惻隱之心,提建議︰“不如你在腦海里想一想你曾祖母?”

    蕭暄被我徹底打敗,渾身無力倒在草地上,我卻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捧腹大笑。

    “你,你到底是什麼變成的?”蕭暄恢復了正常,氣呼呼地抓我。

    我躲來閃去大笑︰“我是天邊一朵雲,偶爾投影在你心里。”

    蕭暄猛一發力把我拽過去抱住︰“偶爾?偶爾?你還要去哪里?”

    我忽然靜下來,一動不動由他抱著,輕聲說︰“哪里都不去了。”

    蕭暄默默無語,只是緊緊擁抱住我的手一直在輕輕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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