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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18:01
    他手一揮,宋子敬離開我,翩翩走至軍前,展開手里卷軸,朗朗讀了起來。

    那是檄文,字字珠璣,鏗鏘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渾厚的聲音回響在空曠戰地上,被城牆折射回來,竟然給人振聾發聵的感覺。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無聲應和。

    “一是,貪官污吏遍布國中,欺上惑下,結黨營私,攪亂朝綱;二是,賦稅徭役沉重,私飽中囊,與民奪利,民不堪負擔;三是世族豪門,巧取豪奪,大肆兼並,不顧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灑灑念下去,趙謙在城門上,原先還沉得住氣。待念到“黨羽暗插各地,行謀殺暗刺之事”時,終于爆發,一掌拍在城牆石磚上。

    這趙丞相看上去不像練過功夫之人,不知道這一掌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來。

    蕭暄道︰“怎麼了趙大人?可還要我舉例?”

    趙謙渾身一震,抬頭瞪住他。

    蕭暄說︰“把她帶上來!”

    誰?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別過了臉,沒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開一條道路。兩個人被押了出來。

    在我看清其中一張臉時,我只覺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凍結住,心髒停止了跳動,周遭的聲音瞬間都離我遠去。

    雲香?!

    那個清秀的女孩,微微低著頭,衣服整潔,表情安詳,平靜得就向等待死亡的天鵝。

    雲香曾很認真地同我說︰“我配不上。”

    我到現在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我踉蹌一步,卻被一個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親兵。

    猛然一股怒火燒上我的心頭︰他們是早就計劃好的!

    “你可認得這位姑娘?”蕭暄問,“這位姑娘在我身邊潛伏了有三年多了,模樣卻是一點都沒變化,您老不該忘才是。”

    趙謙渾身發抖,慌忙回頭同身邊人交談。

    蕭暄的聲音就像破碎的堅冰一般刺耳,“趙大人,你可不會忘了自己的女兒吧!趙小姐可要傷心了!”

    我雙腳一軟,幾乎跌坐在地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雲香成了趙家小姐?為什麼他說雲香三年來容貌都沒有變化?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出?為什麼之前都沒有人告訴我?

    雲香終于抬起了頭,淡漠地看了蕭暄一眼,然後望向城樓。

    “爹……”她的聲音很輕微,卻傳入了眾人耳朵里。

    趙謙卻並沒有因為看到自己的女兒被抓而表現出驚恐害怕,他只是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和你娘一樣都是賠錢貨!這麼小的事你都做不好!養你有什麼用!不要叫我爹!我才不是你爹!誰知道你爹是哪個鬼男人……”

    他身旁幾個人急忙拉住他。

    很早以前,有人告訴我,趙家只有一個女兒,就是那個愛慕宋子敬的趙芙蓉。一個本來一文不名的妾生的女兒,沒有人見過她。

    雲香?

    我搖搖欲墜。胸口有一團氣在翻滾,沖得我呼吸不過來。

    大軍就在城下扎營,我沖去找蕭暄。陸穎之這次卻沒有派人阻攔我。

    我沖進王帳,里面只有蕭暄一個人。

    他看起來就像專門在等我。

    我看著他,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我問︰“為什麼?”

    蕭暄說︰“你先冷靜點。”

    “我要沖動,就直接沖去找她了!”

    蕭暄輕聲說︰“你同她感情那麼好,我不忍心告訴你。我不想看到你現在臉上這種表情。”

    我驚且怒︰“你不忍心告訴我,那你就挑今天這場合讓我知道這一切?”

    蕭暄帶著無奈,說︰“你總該知道。”

    我啞然。

    “你……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蕭暄輕皺了一下眉,說︰“你還記得你隨子敬離開京城,在過江的時候受襲吧?”

    “那麼早?”我錯愕。

    “那時候你們分開。子敬帶著她來找我們。路上一些細節,讓子敬起了疑心。雲香是在你病好前不久賣身來的謝家,從來沒有表現出半點不妥。可是當我們回頭去找她的親戚時,那所謂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蹤。”

    我愣愣聽著,每個字都像冰雹一樣砸在我的頭上。

    “不止這些,還有很多蛛絲馬跡。以前還在謝家時,她總同院子外的小商販很熟悉,時常送點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腸手。”我急忙說。

    “她是在把線報交給接頭的人。”蕭暄鐵著臉更正,“你逃家出去,因為她留了線索,謝家才那麼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過江遇襲,也是她透露了行蹤。子敬干脆將計就計,讓你隨我走;到了西遙城後,她總是和雜役多有來往。不,不要說她親近下人。今日被綁上來的另外一個,就是軍中雜役!雲香得到情報,總是通過那些人傳送出去。”

    我打斷他,“可是雲香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孩子,她從哪里弄來的情報?”

    “為她弄情報的那個人,是我帳下的一個校尉。此人在獄里咬了舌頭。你可要見屍?”蕭暄聲色俱厲。

    “我……你……”我渾身哆嗦,“她,她要有心害我,我哪里還能活到現在?”

    蕭暄長長吁了一口氣,“她不會害你。我說過,你同她感情深厚。正因如此,赤水時,她在水里下藥,本應連王府里的也不放過,可是她不想害你,才沒有這麼做。而後她被困火海,本來是想求死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電劈中,“她……她……”

    “你救了她。”蕭暄說。

    眼楮里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湧了出來。

    “我不信。”我喊,“她明明就是一個普通女孩子啊!她明明是!”

    蕭暄抓住我的肩膀,“小華,你冷靜點。你好生想想,如果她真是普通女子,宋子敬要抓她,何用費那麼大的力氣?”

    我定住,想起宋子敬押雲香走的時候,緊緊扣住她脈門的手。

    我腳發軟,蕭暄扶著我坐下。

    怎麼會這樣?

    “我想見她。”

    蕭暄說︰“我帶你去吧。”——

        關押犯人的帳篷里有個小火爐,可是那微弱的溫度阻擋不了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里灌進來的寒意。雲香情況還好,裹著一件半舊的披風,在榻上坐著,臉上沒有血色,但也沒有受什麼身體上的傷害。

    我和蕭暄走進去。她看到我,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那不是平時那種溫和親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個愧疚無奈又帶著成熟氣息的笑。她原本已經給我看得熟悉無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來,人本身一下比原本年紀大出好多歲。

    我茫然。沒見她時想見她,見了她,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姐,”倒是雲香先開了口,她說,“對不起。”

    三個字就肯定了蕭暄所說的一切。

    我想說話,可是喉嚨堵住,無法言語。

    這個女孩,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邊,用她的友善、體貼、勤勞,讓我慢慢適應了這個時代,開展出我的新生活。可是到頭來,我卻發現,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雲香卻平靜得可怕。

    “姐,我罪有應得,你不用為我傷心。我辜負了你的信任,這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戰場上被出賣的千名士兵。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騙了大家,是我的錯。”

    我猛地掙脫蕭暄抓著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這個傻丫頭!你……你為什麼!為什麼!”

    雲香抬起臉來,沖我溫和地笑。

    簾子掀開,陸穎之和宋子敬也走了進來。

    雲香沒看他們倆,徑自說︰“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趙,卻是不確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趙家,沒過過幾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歲那年,趙謙將我同數名到處搜集來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們輕功夫、藥理等。那時我才知道,我做了趙家的一枚棋子。”

    她眼楮望著帳篷的一角,“他們給我們服了一味毒,每六個月發作一回,只有他們才有緩解之藥。中此毒者,身體成長老去,容貌卻變化不大。”

    我打了一個寒顫。

    “沒錯。”雲香點頭微笑,“我這三年來,雖然極力掩飾,容貌始終是十五歲未變。細心的人自然會看出端倪的。”

    “什麼毒不能解?”我叫。

    雲香搖了搖頭,“這毒,那本秋陽筆錄上記載著無解,你可是讀給我聽過的。”

    我張口結舌,也隱隱想起這麼一件事。

    “我受訓四年,然後被派到謝家。後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雲香低下頭去。

    “你……”我訥訥,不知道該說什麼,“你……不必……聽從他們……”

    “我娘還在他們手上。”雲香說,“我只能聽他們的。”她苦笑,繼而淚流滿面。

    她抬頭轉向宋子敬,極其溫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會看上這個平凡無奇的雲香,只是我舍不得這個機會,舍不得一個可以接近你的機會。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綠水橋下,你從水里撈上來的那個小姑娘了。”

    宋子敬從來淡定的臉上浮現恍惚之色,而後轉為驚愕。

    “那是……”

    “那是我。”雲香此刻一舉一動,都顯示出實際年齡沉著穩重,“我受訓出任務,中途生變,差點溺死在水里。你救我上來,治了我的傷,不嫌棄我因為中毒而面目全非,認我做小妹。我後來不辭而別,可是萬分不舍。你可知道,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娘親以外人的關心疼愛。”

    宋子敬呆呆看著她。

    雲香忽而俏皮一笑,說︰“還有一事,一定要告訴你。你後來同楊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寫給你的書信,都是由誰代筆?”

    宋子敬終于臉色大變。

    雲香笑得無比苦澀,“那時我正奉命潛伏在郡主府邸監視,做她房中丫鬟。那楊城郡主才智平庸,偏愛爭強好勝,一心要結識你。聽說我是秀才女兒出身,就要我代筆寫信作詞,來結交你。”

    宋子敬臉色先是微紅,而後轉成一片青白,輕輕後退一步。別說他,連我聽了這番話,都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雲香語氣歡喜起來,“想不到你回信,大為贊賞我的詩詞樸質無華字字真切,清爽純真讓人刮目相看。那些書信,我到現在還收著呢。”

    她朝宋子敬展顏一笑,竟然十分嫵媚動人。

    “現在想來,雖然你這些日子里來接近我,對我好,不過是就近監視我。你根本就不會喜歡上我。可是我也覺得值得了。有那些真切語句的書信,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值得了。”

    宋子敬臉色灰敗,張口想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來。

    似乎雲香並不知道宋子敬曾愛慕過那位與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雲香……”

    “姐!”雲香轉向我,“我雖實際比你還大幾歲,可是你一直照顧我,保護我,教我好多東西,待我那麼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個無保留地對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聲姐也無妨。”

    我淚水不停滾落,又擔憂又著急,“你說什麼……”

    “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後一刻都還相信我,若沒有你,我的罪孽還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對我的好,我都內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從來沒有跟趙家說過你的身份,我說謝昭華在過江的時候淹死了,他們深信不疑,所以才沒有為難謝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涼的手。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覺得有點怪異。她怎麼一口氣把什麼都說了。

    雲香也握緊我的手,抬起頭來看向蕭暄,還有站他身後的陸穎之。

    她冷笑起來,“王爺算盤打錯了,趙謙若會顧惜我,當初就不會把我當棋子安插到謝家。”

    蕭暄臉色陰沉,倒也鎮定回答︰“我很清楚會有這個局面。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我一愣,這話怎麼那麼怪?

    雲香說,“你也算個英雄人物。我姐姐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對她好。”

    我驚訝,“雲香?”

    蕭暄板著臉,聲音里透著刺骨的冰冷,“什麼人做了什麼,我心里全都有數。”

    陸穎之隨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雲香點點頭,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後一件事嗎?”

    我急忙點頭︰“你說!”

    “我娘,還在趙家。你能幫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順她嗎?”

    “沒有問題!”我立刻答應,“到時候我帶你去找她。”

    雲香苦澀地笑著,“這都是為了我娘。我已經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話音一落,她的手在我腰間一摸,身影如箭一般射向蕭暄。一道銳利的寒光驟然閃過,我眼前一花,她敏捷矯健的身影已經逼到蕭暄面前,手里匕首直直朝著蕭暄心窩刺去。蕭暄立刻抽身後退,卻一腳踩上幾根碎柴火,腳下打了個滑。

    宋子敬本來先前心緒大亂,這一刻應變不及,想要沖上來卻已來不及。

    我張口,驚呼聲還未沖出,一個水紅色的身影斜沖過來撲在蕭暄身上。那道寒光刺進了她的背里。

    宋子敬就在這時趕撲過來,想也未想一掌出手。雲香瘦小的身子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腦袋像是被重錘敲過,好一陣暈旋,才爬起來撲過去抱起雲香。

    她面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嘴角一絲烏黑血跡宛然。

    我憤怒地瞪向宋子敬,他一臉灰敗,震驚至極,怔怔看著自己的手。

    “穎之?”蕭暄則一把抱住身上的陸穎之。

    他這一聲呼喊,讓我已經疼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一下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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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18:41
第五十章  軍至天下定

    我一手按著雲香的脈,一手在身上摸裝藥的瓶子。出門倉促,身上只帶了傷藥,可是雲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來,牙關緊緊咬住,身體僵硬。

    她服的毒,應該是從我這里偷來的。我配的毒藥有限,但都是發作迅速,毒發身亡,並沒有什麼痛苦。所以雲香臉上還帶著笑,就像心願實現了的孩子一樣。

    我慌亂如麻,口袋里的瓶子嘩啦滾了一地,竟都沒有可以起作用的。

    雲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軟在我懷里。

    “不!雲香,不!”我抱起雲香,使勁搖她,“堅持住!我這就帶你回去!”

    我使勁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愈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動。

    宋子敬還呆站在一旁。

    我沖他吼︰“你還愣著做什麼?”

    他猛地一震,往前邁了一步。

    雲香又咳出一口烏血,然後一動不動了。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你這是做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只笑著看向木偶一樣站在旁邊的宋子敬,幸福而滿足,就像所有心願都實現了一般。

    宋子敬踉蹌後退一步,一臉震驚錯愕,痛苦悔恨。

    雲香一直笑,一直笑著。我再去摸她的脈,已是一片平靜了。

    “不——”我哀號一聲埋下頭,渾身哆嗦。

    蕭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沒有理會。他只好抱起了陸穎之沖出帳篷而去。

    我則抱著我已經逝去的朋友,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

    這個女孩子,善良,無辜,身不由己,掙扎著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誰懂她,又有誰能真正疼愛她?

    到最後,她雖然含笑死,卻是沒瞑目。

    “雲香——!!!”

    鄭文浩猶如一頭失了心的獅子沖進帳篷里,看到我手里的雲香,想沖過來,卻不知怎麼,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抬頭看他。

    少年失了魂。

    他是個好小伙子,只是來晚一步,錯過終生。

    鄭文浩搖頭。

    我冷笑︰“她解脫了,你搖什麼頭?”

    鄭文浩的身子搖搖欲墜。

    我低頭輕輕抹去雲香嘴角的血,然後合上她的眼楮。

    “這丫頭,實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誰都不能動你的。”

    鄭文浩發出痛苦嗚咽,像一頭受了傷的獸。

    我說︰“也好。沒人能再傷害她了。”

    鄭文浩爆發出低吼,臉上一片水光。他一抹臉,轉頭猛地沖了出去。

    宋子敬從始至終一直站在帳里一角,宛如石人。他一直當雲香是個奸細,是個仰慕他的小丫頭,卻不知道自己當年傾慕之情居然有內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聰明睿智,清醒冷靜,到頭來卻叫偏見害了一生。你可後悔嗎?

    我的心中一片悲涼。

    我說︰“我要把她帶走。”

    宋子敬似乎還在夢里沒醒,瞪著眼楮一言不發。

    我徑自招來兩個小兵,將雲香帶回了家。

    她既然都已經以死謝罪了,那應該可以入土為安。

    我和桐兒為她換了色彩鮮艷的衣裙,給她梳洗打扮。她平靜躺著,就和睡著一樣,施過粉的臉還是紅潤的,只是手已經冰冷慘白。

    海棠她們也都來了,在一旁看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雲香到底是奸細,到底害死了人。她們同我交情再深,這條原則都是不可動搖的。

    我一直哭個不停,為雲香入殮的時候,才終于停了眼淚。只是心里疼得很,壓抑而扭曲,是怎麼都舒解不了的。

    雲香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價,那她遭受的痛苦,誰又能來賠償她呢?

    我坐在她身邊,趴在床上,覺得力氣流失殆盡,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

    外面突然響起女孩子們的驚呼叫罵聲。

    桐兒驚慌地跑進來,叫道︰“小姐,是王爺派了人來,把院子圍起來了,還要把閑等人等趕走。”

    我略為思索,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裙子。

    “圍了院子?”

    桐兒焦慮不安道︰“就是因為雲香小姐刺殺王爺一事。他們連小姐您也懷疑上了。”

    我問︰“來了多少人?帶兵的是誰?”

    “是越侍衛。”

    我推門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閃閃,盔甲重重,火把連成一片。士兵已經將我這個小小院落圍得水洩不通。

    越風正率領著燕軍部下,同另外一陣人劍拔弩張,僵持在門口。

    “陳中將,”越風語氣十分嚴厲,“末將是奉王爺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並且將相關人等收押待審。你阻我辦差,就是抵抗王爺的命令!”

    對方將領亦理直氣壯道︰“越侍衛,在下也是奉了陸元帥之命前來捉拿刺客同黨。你不將人交出來,莫非你要包庇那奸細不成?”

    好毒的口氣!

    越風從容不迫,回道︰“末將這里,只有嫌疑之人,沒有刺客同黨。恕末將交不出陳中將要的人!”

    對方被頂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醫師阿敏,刺客之姐,就是同黨!”

    越風慢條斯理地問︰“哦?兩個時辰前王爺被刺,這連堂都沒過,審也沒審,你們就知道誰是刺客同黨了?莫非陸元帥早有所查?”

    那陳中將被堵得啞口無言。陸元帥若是沒查,那就沒資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麼不保護王爺讓他遇刺?不論他怎麼回答,都已經被繞了進去。

    越風冷笑,把手一揮,手下立刻將我的小院子團團圍住。

    “在下奉王爺之命,調查這次刺殺事件,封鎖嫌疑人居住之處。所有未經許可不得進出。閑雜人等,”他加重語氣,“不可靠近院子兩丈以內!”

    “你!”陳中將氣得滿面通紅。他的下屬生怕他做出過激行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陳中將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雖然還極其不甘,可是越風理由充分,態度強硬,他也沒奈何。最後只好忿忿地帶著陸家軍掉頭離去。

    越風轉過身來,看到我,立刻行禮。

    我很不自在,趕緊回他一禮,“越侍衛無須如此客氣。”

    越風卻一本正經道︰“局勢逼人,才不得不讓小姐在這里呆一陣子。還請小姐不要埋怨王爺,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撇撇嘴,“當然。當然。”

    陸家。

    陸穎之傷了後心,我親眼看到,那是重傷。陸家這次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雲香已死,拿死人無用,那麼,我還活著。而且,我還阻擋在陸穎之的皇後之路前面。

    陸家會花這麼大力氣來對付我,恐怕已經知道我是謝昭華了,是謝家人。

    當事情牽扯到一個家族,那影響就徹底不同了。

    陸穎之命倒是救回來了,不過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這些日子一直臥病在床。

    外面突然響起了騷亂聲,有人在大聲呵斥著什麼,然後門被猛地一腳踢開了。

    我們跑出去,看到臉色蒼白的鄭文浩踉蹌著走進來。

    我為雲香守靈。為了保存她的遺體,房間里也沒生火。我們不能出去,只好找來白蠟燭,然後自己剪紙錢。剪一點,燒一點,在這煙灰輕揚的光線里,一點一點回憶過往。

    她造成的影響這麼大,可是她的一生卻是那麼渺小。

    一個默默無聞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癡小姐,遇到我,帶她離開謝家,帶她接觸到大千世界,讓她有機會接近她心里愛戀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聲說話也沒什麼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不相信最後拼著全身力氣刺殺蕭暄的人是她。

    即便是我,也不過當她是個軟弱無能需要照顧的妹妹。朝夕相處幾年下來,我察覺她的為難了嗎?如果我有足夠關心她,我至少應該發覺出一點點蛛絲馬跡,而不是到最後的時刻才知道由別人告訴我一切真相。

    而我若能早點發現,為她做點什麼。比如營救她母親,比如幫著她向蕭暄坦白,比如……那麼今天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我就不會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疼得厲害,懊惱、後悔、遺憾、自責,交織在一起,燒灼著,化成淚水滾落下來。既是為雲香悲痛,又是為蕭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就這樣一直到後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輕微的騷動。桐兒打探回來告訴我︰“營里有變,越侍衛接到令,立刻上馬走了。”

    這半夜的,會出什麼事?

    我也是三日後才知道,就是這天晚上,鄭文浩誰都沒有告知,調撥了一支鄭家精英兵,偷偷潛入京師,刺殺趙謙。嚴峻慘烈,九死一生,全憑雲香悄悄給他的一份趙家地圖,找到老巢,親手砍下趙謙的頭,提了回來——
    趙謙一死,京城大亂。

    次日天剛明,蕭暄率領大軍逼至城門下。正待下令撞門,城門卻微顫顫由里而開。那滿頭銀絲的禁城老太監,正是皇上身邊禁宮大總管,燕王幼時大伴,李順昌。

    李公公滿面老淚,顫抖    著跪倒在蕭暄馬前,率領著身後百官、內侍,恭迎燕王入京勤王。

    我一直被陸家軟禁在城外營地,無人問津,而且收不到一點外界的消息。桐兒是蕭暄派到我身邊來的人,他們對她也一樣辭嚴色厲,不賣面子。海棠她們多次想來見我,都被攔了下來。後來官員調動,她們不得不隨醫療隊去了他處。

    我很鎮定地待在這個小小的院子里。天一日比一日冷,蕭暄進京第五天,下起了雪。

    寂靜壓抑的小院里,落雪堆積,一夜過去,大地換妝。我站在院子里,回想起兩年前在謝家院子里玩雪的情景。

    那時我真的無憂無慮,還以為自己不久就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那里有父母朋友,還有一個我暗戀的男人。現在我站在這里,孤寂無援,曾經以為是永遠的姐妹的人,冰冷地躺著;曾經以為徹底屬于我的男人,其實能給我的實在有限。這個世界變化太快,我有點適應不過來。

    桐兒領了飯菜回來,臉拉得老長。

    “這也太不像話了!有這麼欺負人的嗎?”她忿忿。

    “怎麼了?”

    “小姐你看看這飯菜!越侍衛一起,他們就越來越過分了!我看啊,我們不等被陸家害死,就先被王爺的人餓死了!”

    兩道素菜,幾個豆餅,一碗已經涼了的清湯。

    “大冷天的,不由分說把咱們關起來,還給我們吃這種東西!王爺怎麼派了這種人來?”

    “算了。”我笑著接過飯菜,“以前打仗的時候,士兵們恐怕還吃不到這麼好的東西。”

    “可是……”

    “我也不願意。只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頭?我們現在可是奸細同伙,沒關大牢就已經不錯了。“

    桐兒氣得臉發紅,“王爺也真是,說關起來就關起來,這麼多天都不過問一下。即使是審犯人,也要過堂的吧?”

    我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低聲說︰“男人,總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搶先派人來保護住我,就已經和陸家鬧僵,若再急著為我洗刷冤屈,只有給兩方關系雪上加霜。最好的做法,就是將此事放一下,等待熱度過去,塵埃停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好。

    “有陸小姐的消息嗎?”我問。

    桐兒說︰“我聽看守我們的士兵說,陸穎之命倒是救回來了,不過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這些日子一直臥病在床。”

    外面突然響起了騷亂聲,有人在大聲呵斥著什麼,然後門被猛地一腳踢開了。

    我們跑出去,看到臉色蒼白的鄭文浩踉蹌著走進來。

    我等了他六天了,聽說他受了很重的傷,看得出來,他能來並不容易。

    他一步步走過來,“雲香……在哪里?”

    我嘆了一口氣,和桐兒扶著他進了屋。

    雖然做了防腐措施,可是屋里的氣味並不是很好聞。鄭文浩兩眼赤紅,身體顫抖    ,跪在床前,想要說什麼,可是最後還是把腦袋埋進手里哭了起來。

    我說︰“我希望你能將她下葬。還有,她的母親……”

    “她娘……”鄭文浩抬起頭來說,“她娘,已經去世有大半年了……說是癆病……”

    已經去世了?

    我頹廢地坐在一旁,半晌才產︰“也好……她們母女倆,在地下也可以團聚了。”

    鄭文浩抹了一把臉,站起來,“我要帶她走。敏姑娘,你也隨我出去吧。”

    我搖頭,“算了。我還是聽王爺吩咐吧。”

    鄭文浩一聽我提就來氣,“姐夫還不是給陸老頭子逼的!仗持著自己手握兵權,又有擁立大功,就想掌控姐夫。他做夢!”

    “擁立?外面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鄭文浩說︰“姐夫進宮見到了皇上最後一面,皇上當著眾大臣的面,把位傳給了姐夫。敏姑娘,現在,姐夫正在準備大喪和登基之事,忙得焦頭爛額,陸懷民這老賊趕緊乘機為自己撈權,鞏固勢力。姐夫看在眼里,可是一時也沒有辦法。”

    我幽幽說︰“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啊。”

    雖然老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私下也常把此事掛在嘴邊。可是真的等到原本身邊親近的人搖身變做九五之尊,站在萬眾之上,才發覺距離是可以在一夕之間拉得那麼遠。

    鄭文浩氣憤道︰“陸小姐一下發熱一下氣短,三天兩頭出狀況,陸老頭子最愛當著眾人對著姐夫掉眼淚抹鼻涕,說自己夫人去得早,只有一個女兒,又說願意獻出身家以求姐夫照顧好陸穎之。姐夫拉不下面子,想拒絕也不能。”

    桐兒咳了一聲,鄭文浩閉上了嘴。

    我忍不住冷笑道︰“陸老頭空口白話做文章,也沒見他真把全部身家獻出來!”

    鄭文浩氣道︰“他當然不過是說說!沒了兵權,陸家父女就什麼都不是,又拿什麼來要挾姐夫?”

    兵權。

    我沒有吭聲。

    東軍百萬雄師,就算有三分之一死忠陸家,就可以叫這片江山再度來個顛覆。北遼袖手旁觀,是因為押準了蕭暄不敗,而不是賣我救他們太後的面子。如果看著這邊兩敗俱傷,我賭一兩銀子他們隔日就揮兵南侵。

    鄭文浩抱起雲香,大步走了出去。越風不知道何時趕了回來,見他這架勢,衡量片刻,還是揮手遣退了士兵,放他離去。

    我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同雲香道別。

    越風護送我們回房。屋里沒有火爐,只有一盞煤油燈,飯菜都還擺在桌上沒有收。

    我把手一攤,“沒有茶水,也就不招待你了。”

    結果越風把臉一板,轉身走了出去。

    不至于吧,不就是一杯茶!

    “怎麼回事?”越風在外面厲聲訓人,“怎麼連個火都沒有,給的又是什麼飯菜?”

    “越侍衛,是屬下們不服氣。那女人害死了我們那麼多弟兄,難道還能在這里吃香喝辣?”

    “荒唐!”越風怒,“道聽途說,胡思妄測!”

    “可是外面都這麼說……”

    “你們是王爺的兵,別人怎麼傳,你們干嗎跟著信?”

    “可是她若沒有嫌疑,王爺干嗎把她圈禁起來?”

    我聽了半天,忍不住走出去,問︰“外面都說了些什麼?”

    那些士兵們這下反而吶口無言了。

    我問︰“那是不是全軍將士也都認為我也是奸細,呼吁要懲治我?”

    越風很尷尬,斟字酌句地說︰“外面的確有很多不利于姑娘的……傳言。請姑娘不用擔心,只要是謠言,時間一久,自然不攻而破。”

    我忍不住苦笑。只是無意的謠言好消散,有意散播的中傷,卻不那麼容易擺平啊。

    越風鐵青著臉說︰“無非是些造謠生事,姑娘不用放在心上。你一路救死扶傷,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

    下面幾個似乎受過我恩惠的士兵連忙點頭。

    我不過是個小女人,房間制造謠言中傷我,有這個必要嗎?

    越風親自帶人送來了火爐熱水和飯菜,解了我們的急。雖然有了火爐,我還是睡得很不塌實,做了無數混亂的夢,醒來卻一個都記不起。

    正在賴在溫暖的被子里舍不得起來,忽然聽到遠處城里響起炮聲。

    “是禮炮。”越風送早飯來的時候告訴我,“今天舉行先帝殯天第七日。七天後是天祭,然後就將先帝送入皇陵。”

    “然後就是新帝登基了?”我問。

    “是。”

    我靠在門上,我長長吁出一口氣。

    那個人,就要登基為新帝了。

    我突然覺得這個眾人口里的燕王是那麼的陌生,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我心里最原始最美好的蕭暄,我的二哥,瀟灑、坦白、樂觀、自在。

    可是現在這個人,那些榮耀、光環、至尊,還有陰謀、斗爭、犧牲,讓好好的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顯然是他已經走出我們之間的小圈子,走向另外一個復雜的、成人的世界。而我還躑躅不前,畏懼地畏縮在原來的簡單純淨的世界里。

    我問自己,我真的有勇氣嗎?我真的有能力,有決心和毅力,去站在他的身邊,面對接連而來的其他女人,面對一個暗流洶湧的朝廷,面對一整個需要安撫治理的天下?

    我把自己縮成一團,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沒人能給我這個答案。

    愛情熱烈而浪漫時,什麼事看起來都簡單且容易,可是一旦稍微冷靜下來仔細思考,其中的困難矛盾就會浮出水面。我恐懼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男人有可能被搶奪而走,我更恐懼生活變得我難以招架。

    我也突然在這個寒冷而寂寞的清晨,分外地想念以前的蕭暄。

    次日清早,我被轟隆如雷般的馬蹄聲和嘈雜的人聲吵醒。冬日天亮得晚,現在外面還是一片錯暗的藍色。

    我惱火地爬起來,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大冬天從溫暖的被窩里被吵醒換誰都想罵娘。

    我匆匆穿上衣服,披著頭發打開房門。幾乎是同時,外面大門再次被人轟地一腳踹開。

    最近訪客怎麼一個比一個暴力?

    我氣急敗壞地走出去,只見侍衛開道,蕭暄大步邁了進來。

    我永遠都記得這天清晨發生的事。

    許久不見的蕭暄身穿插莊嚴華麗的黑底金線雲龍袍,腰纏軟緞玉帶,頭戴明珠金絲冠,豐神俊朗,散發著王者千鈞之氣。

    他看到我,緊繃
    著的臉上揚起愉悅的笑容,長久都壓抑陰沉著臉上帶著輕松和急切。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一件鮮艷的紅底金鳳祥雲圖案的披風披在我的肩上,然後將我拉進他懷里。

    他的手在發抖,克制不住興奮。

    與此同時,跟隨他來的士兵們紛紛跪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人群里爆發出洪亮的歡呼聲︰

    “吾皇萬歲——娘娘千歲——”

    我震驚地瞪大眼楮。蕭暄擁抱著我,意氣風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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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物事人已非

    我被接進京都,送至謝府,見到了兩年未見的父母和兄嫂。一時感慨良多。

    我隨著蕭暄在西遙城瀟灑快活的時候,他們卻滯留在京城里,受趙黨的壓迫監視,過著心驚膽戰的生活。謝太傅原本花白的頭發已經如雪,謝夫人也蒼老憔悴了許多。大哥臉上多了滄桑,大嫂也變得內斂穩重。謝靈娟居然已經出落成了娉婷小少女,那新生的小弟弟也已經會滿地跑了。

    謝夫人拉著我的手,掉了不少眼淚。謝太傅倒是挺高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這孩子性子倔強,以前旁人可以讓你,可以後進了宮,那可不比家里輕松自在。你可要多當心。”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怎麼覺得這其中兩年時間似乎只是一夢,我逃家前的課題還沒解決?

    謝夫人被提醒了,同我說︰“你姐姐和姐夫都已經被接了出來,你明天就去太子府邸拜訪一下吧。”

    我木木地點了點頭。

    提到這個話題,謝夫人又更愁苦了幾分,“朝中眾臣已商量出結果,你姐夫會改封幽山王。”

    “幽山那地方雖然富饒,可是在西南偏遠之地啊。”

    謝夫人唉聲嘆氣︰“還能怎麼樣了?這樣已經再好不過了。只可憐你姐姐,也得跟著去,日後不知還能再見面不。”

    謝太傅也跟著長嘆,“所以,小華,你可要為我們謝家爭氣。難得王爺這麼喜歡你。”

    我臉發紅。

    謝老爹很是得意地說︰“當年慧空大師說你要母儀天下,我們都還不信,現在看來,大師果真高人啊。世事真是難料。陸家仗持擁立有功,一心要王爺立自家女兒為後。王爺硬抗了數日,不但為你洗脫奸細罪名,還對臣子說你幾年來與他相互扶持,出謀劃策,貢獻卓越,理當母儀天下。說到動情處,王爺雙眼含淚,幾乎不能自持。那陸家只好退而其次。”

    我這下連脖子也跟著紅了。簡直不能想象蕭王爺在朝堂上演話劇的效果。

    “所以啊,以後你為後,那陸家小姐只是妃而已!”謝老爹得意洋洋,“不過女兒啊。陸家勢力雄厚,又手握兵權,非我們謝家這種讀書人家可以抗衡的。雖然將來你為後,她為妃,但是你對她,還是不得不忍讓三分……”

    謝太傅絮絮叨叨不知道又說了多少,可是再沒一個字進了我的耳朵。我所聽到的全都是嗡嗡的怪聲音,在大腦里回響。一股陰森寒意沿著脊梁骨爬上來,再順著經脈蔓延到軀體的每一部分。

    “爹,”大哥終于開口,“小妹累了。”

    我茫然地笑了笑,但是窒息的感覺卻始終存在。

    當夜,我睡在自己的閨房里。

    兩年沒有回來的地方,變化很大,謝家想必花了心思收拾過一番。新種了花草,漆了門窗,室內擺設都換了精巧名貴之物。

    桐兒心情愉快,“小姐,這都是應該的。您將來可是要做中宮娘娘的人,閨房怎麼能寒酸!這下可好了,陸穎之爭來爭去,也不過給您伏低做小。以後啊,有的是顏色給她瞧!”

    我笑她真是天真可愛。

    即便真的做了皇後又如何?謝老爹不是才特意叮嚀我要退讓隱忍。將來宮里,誰是真正的主事人,還說不定呢。

    那夜月色好。我半夜做了一個夢,輾轉醒來,怎麼都睡不著,干脆披上衣服出去看月亮。

    十五的月光,高高懸掛在天上,銀輝灑滿大地。我攤開手,接住一片月光。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是不是這兩句?”

    我順著聲音望過去,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身影。中間那兩年多的時光,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蕭暄穿著一件深藍色便衣,滿地積雪,他似乎一點都不冷的樣子,蹲在牆頭沖我咧嘴笑。那張俊逸的臉又恢復了當年瀟灑恣意的神態。

    我回他一個溫柔的笑,“二哥。”

    蕭暄跳下牆頭走過來。

    “把手伸出來。”

    “什麼?”

    他干脆抓過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樣東西,是個緞面小盒子。

    莫非還是求婚戒指不成?

    我笑著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塊龍眼大小的水青色玉璧,色澤溫潤,光潔可人,中間幾絲翠綠纏纏繞繞,組成了一只鳥的圖案。放在手里,還能感覺到一股溫和的暖意。

    “是塊暖玉?”

    蕭暄笑著把玉掛在我脖子上,“冬暖夏涼,可護體養氣,又可避毒驅邪,是塊祥鳳玉。”

    “很貴重?”我問。

    蕭暄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歷代皇後都要佩帶的,你說呢?”

    我一下覺得脖子好沉。

    蕭暄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說︰“我同你發誓,我的這塊祥鳳玉,此生只屬于你。”

    我的手感覺到他胸膛的振動。他的聲音低沉穩重,一字一句都落進了我的心里。

    蕭暄是言出必行之人,是重承諾,有擔當的漢子。我信他。

    “這些天,你也不容易吧?”我看著他青色的眼圈問。

    蕭暄疲憊而笑,“我趕進宮就接到皇兄病危的消息,他堅持著最後一口氣,就是等我來的。”

    “沒想到他那麼干脆就傳位于你。”

    “皇兄到底是最了解我的人。”蕭暄的表情忽然轉尷尬,“不過,獨處時,他到是說了原因。說是對我娘有承諾。”

    “誒?”我大叫,蕭暄趕忙捂住我的嘴。

    我撥開他的手,壓底聲音說︰“你其實是他兒子?”

    “別胡說!”蕭暄漲紅了臉,“他愛慕我娘這是不假,不過我娘不會做這種事的!”

    我笑,“干嗎那麼緊張。即使是,也沒什麼啊。相愛不能相守,有個孩子也是補償。”

    蕭暄臉色轉黑,我忙投降,“好好,不說這個。你登基大典準備得如何了?”

    蕭暄這才笑起來,“明天就給你量身做衣服。”

    “你登基和我做衣服有什麼關系?”

    “傻丫頭。”蕭暄又捏我的臉,這是當年他很喜歡做的動作,“封王立後,當然同時舉行。以前我大業未成,你不願與我論婚嫁,現在總該樂意嫁給我了吧?”

    我注視著他洋溢著幸福的笑臉,那雙眼楮里寫滿了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憧憬,所有要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怎麼了?”他發覺我的異樣,“有什麼不對的?”

    “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原先不肯嫁給你,是因為我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婚姻。而現在更是升級了。我覺得我……太突然了……你真的認為我適合做一國之後?”

    “小華?”

    “我從小就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我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我所能做的,你都知道,無非是做點藥,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而將來,不說其他,一整個皇族女眷需要我調度治理。我治病行,治人,卻是萬萬不行!”

    “小華!”蕭暄深呼吸,握住我雙肩,直視我的雙眼,“一切有我在!你如果不喜歡,什麼都不做就是了!我只是希望你以後在我身邊,可以悠閑、快樂、自在地生活。你為我付出那麼多,你值得我用一頂後冠來報答你……”

    “後冠不是報答,阿暄。”我掙脫他的手,煩躁地說,“那是責任,是義務,是重量。我……我……”

    “小華!”蕭暄認真地說,“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你吃的苦,我都知道。陸家做的那些事,我現在動他們不得,但遲早是會要他們償還的。我不會讓你白白受了欺負。我要你做我的皇後,我要天下人都跪在你腳下。”

    震撼的語句,嚴肅的神情。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過,”我斟酌著說,“我並不在乎什麼尊榮,什麼富貴。我所想要的,不過是和我愛的人快樂的過一輩子。”

    蕭暄笑著摸我的頭發,“我們當然會快樂地過一輩子啊。”

    我譏諷道︰“有陸穎之插一腳,你會不會快樂我不知道,顯然我是肯定沒辦法樂得起來的!”

    場面一時凍結住。

    蕭暄凝視我半晌,嘆氣,“她才是癥結所在,是嗎?”

    我垂下目光。

    “你對她,有點誤會。”

    我嗤笑道︰“我以為你是先皇的兒子,那才是誤會。而陸穎之要同我搶你,這是事實!”

    “小華,”蕭暄拉住我的手,仔細地說,“穎之她是軍人之女,行事風格當然比那些書香閨秀要強硬一些。她或許冒犯了你,但是她沒有惡意。她同我說過,她十分欣賞你。”

    “我感謝她的賞識。”我甩開蕭暄的手,“不過我沒辦法接受她的好意。”

    “小華!”蕭暄說,“她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壞……”

    “你會娶她嗎?”我打斷他的話。

    蕭暄嘆了一口氣,敷衍地點了點頭,又立刻急切地說︰“她永遠都不會超越你,小華。你是我生命中獨一無二的女人,是我心甘情願與之共度一生的人。而我也絕對不會允許陸家坐大,讓發生在先帝身上的事情在我這里重現。我既然已經滅了趙家,就不會再弄出一個陸家來。”

    我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她……還有其他人吧?”我說,“娘說了,張偉民有意把妹妹嫁給你。還會有選秀,征集各地官員之女,替換現在宮中侍從,進行一場大換血。”

    蕭暄沒有否認,“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能讓宮里還留有隱患,我也必須有掌握臣下的籌碼。他們有心拋出提線,我自然會握住。江山我還沒有坐穩,這片山河再也經不起又一次動蕩。小華,你……”

    “我理解。”我低聲說,“我並沒有說你做錯了。”

    蕭暄捧起我的臉,逼我看他。他深深凝視著我。

    “你要我發怎麼樣的誓都行。我這一生有很多願望,但是最美好的,就是你能陪我身邊。”

    我輕聲說︰“我可不想讓你發一些你將來會後悔的誓。”

    蕭暄焦急而痛苦,抵著我的額頭說︰“我發誓以後只愛你一人,你的兒子會是將來的皇帝,你的家族——”

    我捂住了他的嘴。

    有些話,真是越說越錯。我該怎麼向一個生長在這樣環境中的男人解釋一夫一妻制。或許本身跟一個帝王要求雙方平等的愛情和婚姻,就是天下最最愚昧可笑的行為。

    “我不要這些承諾。”我沖他笑笑,“你從來沒有騙過我。你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你做不到的,只是你能力不到,那並不是錯。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但是也並不後悔愛你一場。”

    “小華?”蕭暄有點不安。

    我聳聳肩,“我累了,明天還要去見姐姐。你也回去休息了吧。”

    蕭暄沉默,目光灼灼,我別過臉去。

    他伸手抱住我,似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擁住,臉埋在我肩窩,很久很久,都沒有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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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深宮路難行

    次日,我隨謝夫人去了太子府邸,見到了謝昭珂。

    出乎我意料的,她居然懷孕了,大概有六個多月。生理變化一點都沒有折損她的容貌,她依舊清艷美麗,高貴優雅,還添了許多為人母者才有的安詳溫柔。已經改頭餃為幽山王的蕭櫟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一臉幸福的光芒。這兩人的狀態之好,倒出我意料。

    謝昭珂看到我,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再也沒有了以前高高在上的姿態,“小妹終于回家了,我們一家算是團圓了。”

    謝夫人神色一下黯淡下來。她想到了再也不能回家的謝昭瑛。

    謝昭珂同我說︰“王爺慈悲,允許我生產後再起程去幽山。那里雖然遠,可是沒有紛爭,山清水秀,民風淳樸,我會喜歡上那里的。”

    我對蕭櫟說︰“姐夫,以後姐姐就托你照顧了。”

    蕭櫟說︰“照顧妻子兒女,本就是男人們的責任。”

    謝昭珂看他的目光很滿足,很溫柔。

    我沒有看到秦翡華。聽說她早在太子被幽禁時就自請出府修行,做了女冠。秦家勢力大,趙家人也並沒有為難她。倒是幽禁歲月讓謝昭珂對蕭櫟終于產生感情,兩人這也算有了個好結局了。

    謝昭珂同我在暖廊里散步時,拉著我的手說︰“果真,最後母儀天下的人,是你。”

    她語氣平緩,並沒有過多的感情。

    我卻有自己的看法,“母儀天下,不是說說而已。”

    “的確,皇後不僅僅代表著榮華富貴。”謝昭珂說,“四妹,我看得出你很不安。”

    我望著外面院子里的白雪,忽然說︰“姐,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即使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謝昭珂笑了笑,“你是個很灑脫又倔強的人。當初一說要把你嫁出去,你不顧阻撓就逃走了。可是將來做了皇後,就不可這麼隨性了啊。”

    “我很清楚,所以我很不安。我感到很迷茫,一方面清楚自己會面對什麼,一方面又不清楚自己將會面對什麼。我知道,後宮並不只是一個女人們生活的地方,它反映的是整個朝堂局勢,整個政治走向。而在這之前,我所接觸的無非是傷病和對我影響不大的戰火。”

    “你是對的。”謝昭珂說,“那里對于你來說,的確不是一個熟悉的地方。我知道你擔心陸家。不過王爺已經許諾立你為後,你無論如何都比陸穎之高一籌。那陸穎之我見過,是個極之圓滑精明的女子,想必不會輕易同你為難的。”

    “你也覺得她若有心同我為難,我必然沒有辦法?”

    “也不是。”謝昭珂說,“你自然有辦法對付她。可是你會用嗎?之前滿城都傳你是奸細時,我們都十分擔心你的安全。其實稍微了解一點內幕的人,動腦筋一想,就知道那是陸家做的手腳。好在王爺及時將你保護了起來。四妹,經此一事,你該知道,那陸穎之是腥風血雨里拼殺過來的人,她心腸比你硬多了。你下不了手的事,她做起來會眼楮都不眨一下。你心軟、善良,這就已比她差了一大步。”

    她說得很對,我啞然。

    謝昭珂握住我的手,“雖然你能入宮為後,是謝家榮譽。可是作為你姐姐,我卻很擔心你。王爺登基後,遲早會動手削除陸家等大黨派勢力的,那會是一場朝堂里的惡斗。到時候皇上在外同陸老爺子斗,你在後宮同陸穎之斗……”

    我聽到這里已經冷汗潺潺。

    “若斗贏也好。若不贏,那你不是……”謝昭珂嘆息,“說真的,我舍不得你去那種地方。你不像我還算學過點手段,你真的是,什麼都不懂啊。”

    我簡直無語問蒼天。活了那麼多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無是處。

    謝昭珂不停嘆氣。她倒是好意,因為擔心我這樣天真單純心慈手軟的小丫頭進了宮,不出多久就給啃得只剩一副排骨送出來。

    我小聲地說︰“他還會有很多女人……”

    謝昭珂撲哧一聲笑出來,“難道你擔心的只是這個?”

    我沒吭聲。

    “傻丫頭!”謝昭珂理了理我的頭發,“普通有錢男人都三妻四妾,更何況一國之尊?你姐夫尚且都還有兩個大丫鬟呢。只要他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永遠是皇後,不就行了?要不你還求什麼?”

    我啼笑皆非,覺得這場面滑稽不已。

    是啊,我居然嫌棄皇帝老婆多,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笑,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笑自己不死心。笑完了又覺得無限的悲涼,無限的憂傷。

    再清楚不過,那不會是我想要的生活。

    謝昭珂問我還求什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現在這樣的人就擺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卻握不住他的手。

    那日下午,謝府來了許多人,說是宮里尚衣局的人要給我量身做衣服。衣服弄到一半,皇宮里有差人來請我進宮去,說是去看看皇後住的中宮還差什麼東西,吩咐下去好置辦。

    我被這一撥又一撥人鬧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挑完了布料,然後就被一車送進了宮里。

    皇後的中宮不是頭一次來,只是,上次是客,這次卻是主人了。

    趙皇後已經被廢,打發去了皇陵。現在無主的中宮,富麗堂皇中透露著寂靜陰森,華貴精致的家具帶著沉實凝重的歷史感,香爐散發著濃郁陳舊的氣息。寬敞寂靜的大堂里,華麗堆砌,卻始終感到空曠。大白天的都還點著燭火,影子投映在壁畫上,搖搖晃晃,宛如鬼魅。

    我打了一個哆嗦。

    以前來還不覺得,現在才發現這里真大。一個房間連著一個房間,也許牆的後面還藏著暗室秘閣。莊嚴富貴的顏色和圖案充斥著視線,讓人透不過氣來。

    我盲目地在里面亂走著,發覺每一處都差不多一樣,沒有多久就迷了路。因為早把隨從遣散的原因,我只好獨自摸索著尋找回去的路。

    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一個暖閣里。

    那是一間布置得較為簡樸的房間,兩面牆壁上掛滿了身著正裝的仕女像,下面侍奉著牌位香案。仔細一看,原來這些都是東齊歷代皇後。

    開國的敬孝皇後,艷名遠播的賢懿皇後,只做了十三天後座的賢肅皇後,念了一輩子佛的獻穆皇後,兩次被廢,又三次被立的恭穆皇後……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那些已經做古的女子在煙火縹緲中隔著百年歲月靜靜凝望著我,似乎要對我述說她們的故事。只是那些繁華榮耀背後的悲涼、寂寞、委屈、痛苦,都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她們眼里。

    我一張一張看過去,最後一張畫像,是蕭暄的母親嘉穆皇後。

    還很年輕的女子有著一張美麗動人的面孔,蕭暄的眼楮很像他的母親,眼瞳濃似墨,又清似水,笑起來顯得很親切。只是蕭暄臉上雖然總帶著玩世不恭的輕笑,就像江湖里飲酒縱馬恣意尋歡的瀟灑公子,卻也有著睥睨天下、縱橫捭闔的王者霸氣。

    我看著牆上還空余下來的大片地方。也許將來有一天,我的畫像也會掛在這個地方吧?那也是好的。我所知道的,廢後是沒資格掛在這里的。而陸穎之的終極目標就是在這個地方爭奪一席之地。

    我一想到陸小姐就同學習不用功的學生聽到要考試一樣,又煩躁又頭痛。

    搖著腦袋轉過身去,驚訝地看到蕭暄正站在門外。

    他神色復雜地看著我,擔憂、焦慮、害怕,那都是幾乎不可能出現在他眼里的情緒,讓我很費解。我們靜靜凝望彼此良久,誰都沒想到打破這寂靜。共同度過的歲月就在中間穿梭,喚醒了塵封的記憶,讓我們回到最初認識的時光,又一點一點追述回來。

    “阿暄?”我輕喚了他一聲。

    他回過神來,走進來拉住我的手。

    “怎麼這麼涼?”蕭暄皺著眉說,“我一早才新得了件上好的白狐裘,回頭叫他們拿來給你。”

    我問︰“你怎麼來了?”

    蕭暄笑著說︰“我聽說你在,就過來找你。房間都看過了吧,覺得怎麼樣?”

    我語塞,想了半天,才挑了個折中的說法︰“還不錯。”

    “真的?”蕭暄話里帶著不同尋常的認真。

    我只好說︰“就是……能再明亮一點就好了。”

    “我會吩咐他們把房間弄亮一點的。”蕭暄松了口氣,又興致勃勃地說,“你去後面看了嗎?我叫他們給你騰出了一個很大的藥房,爐子,藥池,什麼都應有盡有。到時候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他很興奮,像是得到好東西要獻寶的孩子一樣。

    “是嗎?”我臉上掛著笑,“真好。謝謝你!”

    蕭暄繼續說︰“這宮里,你想怎麼布置都可以。正堂是不是很威風,你將來就在那里接受命婦大臣們的朝拜。”

    我也順著他的意思說︰“都很好!”

    “真的很喜歡?”蕭暄不放心。

    我肯定,“真的很喜歡。”

    蕭暄捧著我的臉,看我的眼楮,“要同我說真心話,要開開心心的,我不希望你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知道嗎?”

    我聽話地說︰“知道。”

    “真乖。”他親了親我的鼻尖。

    “王爺,”太監怪異的聲音一下破壞所有氣氛,“陸元帥求見。”

    蕭暄一臉掃興,沒好氣道︰“知道了。”

    他手還半摟著我,“我得去一下。你別走了,今天留下來吃個飯。我叫廚子做你愛吃的菜。”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溫柔撫摸著我的臉,轉身離去。

    他穿過長廊,邊走邊回頭,最後高大挺拔的背影被隨從遮擋去,于是我也轉過身往回走。還沒走兩步,身後突然傳來叫我的聲音。

    我詫異地轉頭望,蕭暄不知怎麼的又跑了回來,神情有點慌張和急切,等他的視線找到我,那絲異樣才散去。

    我不解地看他大步走回我身邊,還沒回過神來,就已被他一把抱入懷中。

    “阿暄?”

    “噓——”

    我閉上嘴,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檀香氣息,很獨特的清幽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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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0:02
    半晌,他才松開我,捧起我的臉,仔細凝視我。

    我莞爾,“怎麼了?我又不會突然不見了。”

    蕭暄無奈而苦澀地笑了笑,“沒什麼,只是……沒什麼。”

    他低頭吻在我額頭上,良久才放開我。

    “等我回來。”他堅定地說,“乖乖等我回來,知道嗎?”

    “知道啦!”我覺得莫名其妙,笑著推他,“快去吧,不然陸老頭子又要哭堂了。”

    蕭暄很是無奈嘆了一聲。這次他走得很干脆,帶著浩蕩的隨從,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身旁一個女官感嘆︰“王爺待小姐可真好。小姐將來做了皇後,一定能和陛下譜就一曲帝後佳話。”

    這馬屁也拍得太早了點吧。我尷尬地笑。

    “不過,”那女官語氣一轉,“小姐就是性子太隨和了。”

    “隨和不好嗎?”

    那四十多歲的女官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小姐待人親切隨和,是咱們做奴婢的福氣。可是將來後宮里會有其他多位娘娘貴人,哪個不是出身高貴,哪個又不是想著出人投地。宮里人事繁雜,管理起來,可不是靠好脾氣就行了的,那必須得有威儀才行。小姐可別舍不得做惡人,讓別的娘娘騎到頭上來。”

    我訕笑。

    又有一個年輕一點的女官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說︰“小姐也別怕,咱們在宮里待了這麼多年了,看得多了。只要能抓住陛下的心,後宮就是你的。那陸家,”她壓低聲音,“陸家能囂張到什麼時候?小姐你將來可要比陸小姐先生下兒子才是……”

    “停!”我啼笑皆非,“別扯得沒邊際了,八字還沒一撇呢。”

    那女官卻誤會了我的意思,“哎呀!小姐您為後,陸小姐為妃,可是王爺和陸元帥說定了的。還有李家的大小姐……”年長的女官猛地拍了她一下,她識趣地閉上了嘴。

    我勉強笑了笑,揮手讓她們退下。

    那晚蕭暄回來得比預計的早,也沒讓人通報,走進來正好抓到我在偷吃雞。

    我笑嘻嘻站起來,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回來啦?”

    “回來了。”蕭暄瞅著我笑,“正看到小狐狸在偷雞吃。”

    我走過去幫他脫下披風,“傍晚起了北風,老太監告訴我說明天還要更冷。”

    蕭暄溫熱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明天還得出門一趟,看看皇陵和城外百姓。希望不要下雪。”

    我想起一個人來,“很久沒有宋先生的消息了。”

    蕭暄在桌子邊坐下,“上次那件事後,他消沉了幾日。後來雖然恢復了,但是我看他比以往陰沉了許多。子敬滿腔抱負,一直嚴于律己,全身心撲在公事上。我同他多年知交,也希望他生活里能有個伴。只是我看挺難的。”

    我想起雲香,一時也很落寞。

    蕭暄摸了摸我的頭發,輕身說︰“她不過是求仁得仁。”

    我別過頭去,“如果你當初沒有那樣逼她,她或許不會死。”

    蕭暄收回手,“她做了那樣的事,很難逃一死。即使是我,也不能維護她什麼。而且你覺得對于她來說,活著就更好?”

    我不悅︰“你早就可以告訴我的。”

    “我不是沒有想過。我同子敬商量後,覺得你一旦知情,必定勸服雲香,救她母親。”

    “這不是很好?”

    “可是這樣我們也失去一條線索……”

    “于是你們只想著利用她!”我怒,拍案而起。

    蕭暄竭力解釋︰“小華,戰場上搏的是命!他們不仁我們就不義,一枚棋子他們用來,我們也可以反用……”

    “雲香是你們的棋子,可是她是我的姐妹!”

    “可是我們不能感情用事!”蕭暄亦站了起來,“你只有一個雲香,我卻有百萬士兵。”

    我心涼了半截。

    也是。他們對雲香這個小丫頭,不過當一枚棋子用罷了。若不是因為我,雲香的下場還不定多慘呢。

    我說︰“她……她是個人。她有良心的。她一直掙扎得很痛苦。本來我們是可以給她機會讓她解脫的……”

    “小華,我是一軍統帥,我考慮的是多數人的利益。救了她一個,我們失去機會誤導趙方,就有可能讓更多的士兵失去生命。你可以恨我逼死雲香,但是我不後悔這樣做!”

    蕭暄神情嚴肅,語氣決絕。

    我別過臉去,不想看他,“她居然自盡……”

    蕭暄咄咄逼人,“宋子敬不會原諒欺騙過自己的人,鄭文浩和她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你同她的友誼也不可能再繼續。她一個女人要背負數千條命債,永遠活在愧疚和恐懼中。你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值得繼續?”

    他說的有道理,雲香自己也明白,所以她偷了我的毒。

    蕭暄語氣放軟道︰“別說這些了好嗎?這些日子來,我從來沒有一天不被這些事煩擾。我現在只想和你安安靜靜地吃頓飯,什麼雜事都不提,什麼旁人都不想,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事情發展到這份上,我哪里還有心情吃飯。我被動地被蕭暄拉過去坐下,握著筷子無聊地戳著碗里的米飯。

    蕭暄看在眼里,嘆息著,給我夾來一塊排骨,“嘗嘗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著他殷切的目光,終于順從地張開口。

    “……讓我進去……王爺!”外面突然傳來模糊的吵鬧聲。

    還沒到口的排骨落進碗里。蕭暄慍怒道︰“外面怎麼了?”

    “王爺,陸家有人求見。”越風小心翼翼地在門外答復。

    “怎麼又是陸家!”蕭暄厭煩懊惱的情緒嶄露無疑,“有什麼事明天說,把人打發走!”

    “王爺!王爺!”那個淒厲的女聲倒是越來越響,我們想不聽到都難,“王爺,我們家小姐現在都已經神智模糊了!將軍不在,奴婢斗膽拿了小姐的腰牌闖進宮來。奴婢請王爺去看看小姐吧!”

    “這麼嚴重?”蕭暄站起來,“昨天看著不是還好好的?”

    “小姐傍晚開始發熱,晚上都已經很重了,可是她不讓我們告訴你。”

    蕭暄為難地轉過頭來看我。

    我無動于衷地伸筷子夾菜吃。

    蕭暄猶豫間,陸家丫鬟已經快哭成淚人,不知情的還當她家小姐已經咽氣了呢!

    我吃著炒腰花,默然地看著他們兩個。

    蕭暄終于說︰“小華,你看看怎麼辦?”

    這話就如一點星火掉到澆了油的干草堆上。

    我冷笑︰“我能做什麼?陸家可不放心我去給他們寶貝女兒看病呢。不過也許你不同,你人一去,陸穎之就立刻生龍活虎了。”

    “小華……”蕭暄辯解。

    我繼續嘲諷︰“還記得當年我給柳小姐開的醫方嗎?王爺照著做一副,保管藥到病除!”

    蕭暄急切地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敏捷地抽開,狠狠瞪住他。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陸穎之這三天兩頭的插手插腳,到底有完沒完?哄著她籠絡住陸家是你的任務,不是我的,我沒必要一味容忍她。王爺你呢?你是要她還是要我,你自己看著辦,我不奉陪了!”

    “小華!”

    我躲開蕭暄伸出來的手,一把拉開房門。

    冰冷徹骨的寒風迎面吹來,我猛地打了一個哆嗦。院子里一個丫鬟正被侍衛抓住,看到我,她停止了掙扎,將怨恨的目光向我投來。

    我冷漠一笑,忽略蕭暄追過來的腳步,跑了出去。外面是狹長的宮道,昏暗的宮燈在風在搖晃,看不到一個人影,聽不到除了風聲外的其他聲音。我在這迷宮一樣的地方奔跑著,幾乎是盲目的,尋找著。那不是蕭暄,不是出口,那是一個我也不知道的東西,是我心里缺失的一塊。

    夜晚的皇宮那麼深幽那麼大,我的面前有數不清的道路和入口,轉來轉去,卻始終被高牆圍繞著。我被冷風吹得手腳都失去了知覺,終于停在一個道路的盡頭。

    那里有一扇大門緊閉,只點了一盞宮燈散發出微弱的光芒,讓我看到門上脫落的紅漆和生銹的大鎖。

    眼前的景象突然開始扭曲,宮門如一張血盆大口拉伸著向我撲過來,要將我吞沒。我驚慌地連連後退,腳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小華——”蕭暄奔過來將我抱住,厚重暖和的披風裹住了我。

    “怎麼了?摔著了?你說話啊!”他焦急失措地抱住我,摸著我的臉和手,不停地問。

    我漠然地別過臉,看向那扇門,“那是哪里?”

    “是哪里?”蕭暄也不知道。

    一個太監答道︰“回王爺,門那邊就是冷宮了。”

    “都跑到這麼遠了。”蕭暄把我抱緊,輕笑道,“你動作可真快,我差點追不上。宮里又大又復雜,以後安生待著別亂跑了。”

    我過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不該亂發脾氣的……讓你很為難……”

    蕭暄忽然把臉埋在我頸項里,嘆息著說︰“沒事!是我不對,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以後不會了,你不要離開我身邊了!真的不要了!”

    我感受著他身上傳遞來的火熱的溫度,閉上了眼楮。

    那夜,蕭暄親自將我送回謝府,然後驅車離開。我轉身回去問門房︰“王爺走的哪個方向?”

    “往西去了。”

    回宮是往北,他還是去陸家了。

    造化有多弄人,你在當時永遠都不清楚。那時候看著平靜,回頭看其實暗流洶湧;那時候覺得雋永,回頭看發覺其實已經淡然。那時候你以為可以永遠把持住的事,往往會擦身而過;而那時候你想念的刻骨銘心,回憶起時已成過眼雲煙。

    東齊京都永遠留給我深沉壓抑的印象,大概也是緣自我的這些經歷吧。在我自己定義里,早就已經給她籠罩上了一層藍灰色,憂郁得像是總不放晴的天空。快樂不過是天空里絢爛一瞬的花火,卻在我視網膜里留下了永恆的艷麗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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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0:24
第五十三章  比翼難同歸

    我再次見到陸穎之,是在數日後的先帝葬禮之上。

    先帝龍御上賓,滿朝文武及家眷都要護送靈柩至皇陵。女人們不能進皇陵,就只有等在冰天雪地外。

    我同謝夫人坐在轎子里,厚衣重裹,又有暖爐在手,倒不覺得冷。今天天氣不錯,出了太陽,輕風和煦,我們可以聽到很遠處的皇陵里傳來的禮炮聲。那些炮聲和號角聲在這片寂靜的山谷里反復回響良久,就像故人離去前的躑躅徘徊猶豫不決。晴空下,我們可以看到極遠處群山之顛上的皚皚白雪折射著刺眼的日光,風從山脊上刮過來,歲月沖刷大地。

    隔壁不知道是哪家的馬車,里面斷斷續續傳出女子咳嗽的聲音。丫鬟焦急地勸那女子喝點水。

    我的醫生本能使然,沖著那邊喊︰“你家主子是傷的肺,不是喉嚨,喝水沒用的。這里天冷干燥,還是將她送到暖和潮濕的地方比較好。”

    隔壁靜了片刻,一個熟悉但是氣弱的女聲響起︰“可是謝小姐?”

    陸穎之?

    我掀起窗簾,看到對面半米遠的車窗里,露出一張蒼白消瘦的面孔。她看來的確傷得不輕。

    我倆尷尬冷場,謝夫人不知道腦子里哪根筋突然不對,對我說︰“小華,你醫術好,不如去給陸小姐看看?”

    老娘啊,整個皇宮的太醫現在都圍著她打轉,有必要還多我一個嗎?

    可是她這麼一說,我騎虎難下,只好出馬去給自己的情敵看病。

    陸穎之的確是傷了肺,倒不是很嚴重,只是現在天氣冷又干燥,她的傷好得慢。我給她開了消炎潤肺的藥。

    陸穎之原本是個充滿活力的女子,身著白麻孝服的她看上去柔弱無力盡顯小女子嬌態。她氣息不穩地同我說︰“謝姑娘這份恩情,我還真不知道如何報答。”

    我心道︰很好報答,離我男人遠一點便是。

    陸穎之做了個手勢,丫鬟捧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

    “謝姑娘,我知道你視金銀珠寶如糞土……”

    誰說的?我明明很愛錢的啊!

    “所以這匣子里的東西,並不是那些世俗之物。”陸穎之笑道,“姑娘為王爺的毒勞神傷力,穎之看在眼里,十分敬佩感慨,顧傾所有之力,找到了這兩樣東西,希望能對姑娘有所幫助。”

    匣子緩緩打開,一陣馥郁的芳香溢了出來,令人頓覺得心脾舒暢,神清氣爽。

    我眼前一亮。匣子里深色絲絨布上,放著兩樣東西。一個是一朵花,花瓣    重重疊疊,似有百層多,片片晶瑩溫潤,仿佛是由漢白玉雕刻而成,剛才聞到的芳香就是它散發出來的。另外一樣東西是塊黛綠色圓石,半個巴掌大,光潔圓潤,石面上紋路深淺不一,纏纏繞繞,呈現詭異的顏色。

    我呢喃︰“碧血珀,和醒靈花。”

    陸穎之點頭笑道︰“謝小姐果真一眼就認了出來,真是見多識廣。穎之佩服。”

    我其實從來沒見過這兩樣東西。我會認得,是因為書里記載這兩樣東西舉世珍貴,萬般難求。一個結在深山老林里最陰暗潮濕之處,一個開放在溫暖明媚最清淨純潔的地方。特別是這醒靈花,格外嬌貴,采摘之人若不是心靈純淨者,它被摘下來會立刻枯萎。

    “我們特意在當地找了一個六歲的小尼姑去摘的這朵醒靈花。這匣子與絲絨布,也都是佛前供奉過的,純淨且有靈氣。于是千里運送,才可以保持花朵不敗。”

    陸穎之笑盈盈地將匣子放在我手上,“謝小姐可千萬不要推辭。我這也是想為王爺盡一份力。”

    匣子沉沉落在我手上。

    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謝家馬車里,也不記得謝夫人都同我說了什麼。手里的匣子被我緊抱在懷里。

    葬禮結束之後,我們回了謝府。我借口身體不適不想吃飯,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這時,我才把抱了一天的匣子放了下來。

    “什麼寶貝東西?”

    蕭暄的聲音突然響起,把我嚇了一大跳。

    “王爺啊千歲!你就要做皇帝的人,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不要翻牆了?謝家院子一共五個門呢!”

    蕭暄已經換了一套平常的衣服,現在滿城百姓都戴孝,他這身白絹衣雖然華麗精致,倒也不突出。

    他笑嘻嘻把我往他那邊拉,“都餓了一天了,上你這來討點吃的。”

    我把手甩開,他也不惱,伸展開手腳躺到了我的床上,長長吁了一口氣︰“天下這麼大,就在你這里才可以放松一下。”

    我笑看著,覺得這情景像極了他還假扮謝昭瑛時的樣子。我倆親厚無間,無拘無束,每天都瀟灑快活。

    他翻了個身,還是賴在床上,“聽說你給陸穎之看了傷,怎麼樣?”

    又是這個女人。我沒好氣道︰“她好得很,完全可以活到抱曾孫,你就不用擔心了。”

    “別這樣。”蕭暄說,“她受傷,是因為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呢!”我尖銳地頂回去。

    蕭暄無辜地聳聳肩,“所以我以身相許啊。”

    我喉嚨里那句“需要你以身相許的對象多如過江之鯽,我還不知分得到幾兩肉?”卡在那里,掙扎半天,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來。

    這話說出來,肯定要把他惹毛,到時候免不了一頓爭吵。最後兩敗俱傷不歡而散。我們這段時間每次見面都少不了口角沖突。再深的感情都有限度,經不過一傷再傷的。

    蕭暄說︰“尚衣局來人說,你的衣服已經好了,明日進宮試一試吧。”

    “什麼衣服?”我糊塗。

    “傻丫頭,”蕭暄笑,“自然是鳳袍了。”

    “啊!”我感嘆,“真快。”

    蕭暄握著我的手,“我倒覺得時間過得真慢。”

    桐兒端著晚飯進來,我們三人坐一桌吃了,這情景像是回到了兩年前。只不過坐在桐兒那位子上的人,是雲香罷了。

    聽蕭暄說,鄭老將軍身體很不好,似乎時日不多。小鄭這孩子能干可靠,是個將才,可是耿直機智有余,狡猾陰險不足,鎮守疆土可以,留在朝廷反而會害了他。現在局面,顯然陸家獨當一面。

    蕭暄寬慰我說︰“不要緊,還有你們謝家。”

    “我們家?”我不明白。家中就大哥一個壯丁,也是個老實書生。

    “我同太傅商量過。你的堂表兄弟中凡是年輕有才學者,我都會盡量提拔上來。你有幾個堂兄其實都資質出眾,是可塑之才。”蕭暄很有信心,“當然也不能就這樣把謝家推去陸家的槍頭之下。江南世族,西北各部,我都要多多提拔。以前你同我討論過改良科舉制度,選拔多方面人才,創建學校,推廣基礎教育……”

    他興致很高,說起未來的治國計劃滔滔不絕,一掃多日來的壓抑。我很是懷念他這眉飛色舞的神情,懷念他意氣風發瀟灑自在的笑容。他兩眼璀璨,配著俊逸容顏,威儀氣勢,已具有十足的帝王風範。

    說到興頭,蕭暄站起來,在屋里踱步。我抬頭仰望著他,就像今天白日里和眾人一起在台階下仰望未來的帝王一樣。

    高大、威武、光明。比較下我是那麼渺小而普通的存在。我不通詩詞,我不精歷史,我不懂權謀策略。所以我真不奇怪陸穎之看向我時眼中的納悶和不屑。

    生活就是無數道關聯的選擇題,每一個選擇都關系到將來的生活。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對婚姻的選擇,而交卷時間已經迫在眉睫,我卻還混亂如麻毫無頭緒。手中的籌碼,不知道該放在天平的哪一端。

    這樣想著,背上居然出了一層涼汗。而蕭暄依舊沉浸在自己將來的宏圖大治里,並沒有注意到。

    次日我被接進宮去試衣,結果等待我的是個大驚喜。在場的除了宮人,還有好幾名身份高貴的夫人也在場。

    身份最高的,是蕭暄的姑姑,很快就要升做大長公主的永寧公主。

    永寧公主有著一張依然艷麗但是嚴肅的臉,頭顱一直高傲地抬著,貴族式的禮貌、優雅、冷漠。她的亡夫是陸穎之的大伯,我不奇怪她給我臉色看。

    她的身後跟著幾名命婦,還有兩個年輕嬌美的少女,都是重臣女眷。

    永寧公主吩咐那兩個漂亮的女孩子說︰“快去給謝小姐見禮。以後就要她對你們多加管束教導了。”

    我瞪著眼楮,先前還真不知道居然有這麼一出。

    永寧公主解釋︰“這是我佷女祝城郡主,那位是楊中丞家的千金。”

    純潔美麗的小姑娘們,揚著比花朵都還嬌嫩的臉,帶著對生活的憧憬和對我的討好,跪在我腳下。

    我看著她們,輕聲問︰“都多大了?”

    “回娘娘,”小姑娘們嘴巴非常甜,“民女十五。”“民女十六。”

    我啼笑皆非。高中一年級女學生,吃零食看漫畫偷偷喜歡隔壁班的小男生,在這里就要嫁人伺候丈夫了。

    永寧公主繼續說︰“謝小姐回京不久,京城里的閨秀,想必都沒見過吧,改日我辦個茶會,介紹大家認識。”

    我看看兩個女孩子,又看看趾高氣揚的永寧公主,笑容就像一張膏藥貼在臉上。

    永寧見這個下馬威已達到了效果,滿意地笑著點著頭,“就讓這兩個孩子幫著給你換衣服吧,讓她們也沾一點這喜氣。”

    皇後的鳳袍。

    華麗繁復無比的衣裙,金絲銀線繡出的精美圖案,珍珠寶石點綴的花紋,長長的裙擺,還有沉重得幾乎可以壓斷脖子的鳳冠。

    我像個木偶一樣被宮女們擺布,穿戴上這套簡直讓我無法行走轉頭的裝置,站在鏡子前,只看到一個滑稽的面目全非的女人。管她是誰,反正不是我。

    我覺得我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使勁翻白眼。

    永寧公主說的話非常微妙,“果真是人要衣裝啊!這下一身皇後風範。”

    我這個皇後風範就是漲紫了臉拼命扯領子。

    楊家小姐大驚︰“謝小姐且慢,這要扯壞……”

    啪嗒一聲,珍珠扣子嘩啦散了一地。

    我喘過氣來一看,暗叫糟糕,急忙俯下身去揀。不料裙子太長,我一步跨去踩著裙擺,身體失重,順應地心引力往下倒。

    偏偏其他宮女也圍過來揀珍珠,我眼疾手快抓著一個穩住身體,無奈這衣服太重,慣性太大,那個嬌滴滴的宮女被我一下撲倒。

    我們兩拉扯著轟地撞到旁邊的石英屏風上。精美華麗的屏風喀嚓一聲被撞倒,連著帶翻了後面擱置珍寶古玩的架子。而架子旁還放置著香爐和點著蠟燭的燭台……只聽轟隆嘩啦霹靂喀嚓一連串斷金碎玉之聲,我狼狽地爬起來,發覺自己已經置身在一片昂貴的狼籍之中。

    宮女太監們已全部面無人色,呆若木雞。公主貴妃們更是目瞪口呆。

    我尷尬地笑了笑,他們驚恐地抖了抖。

    “我真的……很抱歉……”我走過去想安慰他們,結果腳下踩著珍珠,仰天一滑,在眾人驚呼聲中啪地摔了個四腳朝天,鳳冠終于脫離了我的腦袋 鐺落地,一咕嚕滾去老遠。

    我摔得眼冒金星,屁股都要成四瓣。嚇得魂飛魄散的宮人們急忙沖過來扶起我。

    “這里怎麼了?”蕭暄驚訝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終于找到竅門,一把將衣服扯了開來。

    蕭暄眼珠快掉出來,回頭對身後侍衛怒吼一聲︰“都在外面呆著!”然後幾乎是一步就沖到我面前,大手一揮將披風蓋在我身上。

    楊家小姐捧著鳳冠跑過來,“謝小姐,你落了這個。”

    蕭暄轉頭看她,她嬌羞地低下頭,轉身跑回自己母親身邊。

    我捧著碩大的鳳冠,感覺自己真像個傻子。

    永寧公主走過來,眼神古怪地看了看我,對蕭暄說︰“王爺別急,只是一個意外。”

    “姑姑怎麼在這?”

    “幾位夫人在我那里閑聊,說到了謝小姐,都好奇得很,想見識一下。”

    這下可見識到了吧?大開眼界了吧?

    蕭暄眼楮掃過那幾位貴婦人,視線在兩個小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什麼都沒有說。

    永寧公主終于覺得不好意思,找了個借口,帶著女人們溜走了。

    蕭暄這才問我︰“你這是在干什麼?”

    “你姑姑帶了兩個你將來的老婆來見禮,給我一個下馬威呢。”

    “我不是問這個。”蕭暄皺眉,“我是說你的衣服。”

    我很委屈,“這不是我的錯,是這衣服!你看這都是什麼東西,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蕭暄啼笑皆非,幫我換衣服,“這衣服本來就是這樣的。你忍忍就好了。”

    “哦!”我譏笑,“我才不想做東齊第一個沒冊封就被衣服窒息而死的皇後!”

    “胡說!”蕭暄很迷信,“這麼不吉利的話不要亂說!”

    我冷笑著嘀咕︰“不吉利?好像做皇後是件很吉利的事似的。”

    蕭暄很是無奈的,“都要做皇後了,還像個孩子似的。”

    “我本來就不夠成熟。陸穎之夠成熟了,你怎麼不去封她?”

    “怎麼又扯到這個問題上了。”蕭暄也不高興了,“我愛的是你,該吃醋的是她!”

    “吃醋?”我火上心頭,“我這不是吃醋!我這是憤怒!”

    蕭暄提高聲音,“小華,我們最近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總是吵個沒完?”

    “你問我怎麼了?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們是怎麼了?”

    “小華,你到底還想要什麼?”

    我的忍耐也終于到了盡頭,“我想要什麼?我想要一個人一心一意對我!”

    “難道我還不是嗎?”蕭暄揉太陽穴    ,“你難道非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才放心?”

    我心酸,“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那你為什麼總是不快樂?”蕭暄其實根本不明白。

    我很坦白地叫了出來︰“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你!我討厭陸穎之!討厭她的笑容她說的話,討厭她看我的眼神她做的事!我更討厭你嘴里說出她的名字!”

    蕭暄愕然無語半晌,才說︰“她不可能超越你。你才是將要母儀天下……”

    “夠了!”我捂住耳朵尖叫著跳腳,“我最最討厭聽到這句話!我討厭你不問過我就擅自主張!我討厭你以為自己給我最好的安排!我討厭這什麼見鬼的母儀天下!我更討厭看到你自以為給了我天大的恩惠的樣子!我愛你是我的事,我又沒有叫你這樣報答我!”

    蕭暄臉色轉為鐵青,“謝昭華……”

    “沒錯!我姓謝!我是謝家人!謝家也不過是你政治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可是我是一個大活人,我不會讓別人來操縱我的人生!”

    蕭暄一把拽住我,氣息粗重撲上面來,“我說過,你不是一枚棋子。你是我愛的女人!”

    我悲涼一笑,“你若愛我,忍心我身陷棋局嗎?”

    蕭暄錯愕,手松開。

    我掙脫出來,苦笑道︰“我知道當初關于我的謠言都是陸家造出來的,陸懷民鼓動得滿城輿論風雨搖曳,借此要壓倒謝家。你同大臣們達成協議,他們支持謝家女兒為後,你會納他們的女兒入後宮。三方勢力才能協調,你的政權才能穩定。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我不會權謀也不夠狠毒更沒有野心。我在這個後宮里,即使有你的維護,也適應不了這個生活!我好怕!你知道嗎?我好怕我有一天會恨你,我更怕你有一天會恨我!我好想保留住我們之間美好的東西,不想讓它被現實消磨掉!”

    蕭暄急切地辯解著︰“難道這都做錯了?”

    “不。”我說,“我從來沒說你做錯了!我只是不接受你要我走的這條路。做皇後,責任太重大了,我只會給你壓力拖你的後腿。我不想以愛的名義和你互相折磨下去!”

    “小華。”蕭暄抓住我搖,“你難道甘願向陸穎之屈膝?我告訴你只要我活著我就不會讓這一幕發生你給我記住這點!”

    我鼻子發酸,眼楮發熱。

    是,我知道。陸穎之做了皇後,陸家勢力更會一發不可收拾。誰做皇後都好,惟獨不能是陸穎之。

    我深呼吸,說︰“我不願意做皇後,我也不會向陸穎之或是任何一個女人屈膝。我說過,我不適合這頂鳳冠。”

    我把手里沉重的鳳冠塞到他手里,“如果你還想讓我保留這份純潔真摯的愛情的話……”

    蕭暄臉色蒼白灰敗,額頭滲出汗水來。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不……”

    可是話總有說破的一天。

    “你曾經說過,你只希望我可以悠閑、快樂、自在地生活。但是如果生活在這里,”我指著腳下,“我永遠都不會悠閑、自在和快樂。你願意看到那樣的後果嗎?”

    蕭暄深深注視著我,目光幾乎要把我戳穿一般,渾身都在發抖,“不要說下去了!”

    我搖搖頭,慘淡一笑,眼里堆積許久的東西終于滾落下來,“到時候了。”

    “不要說!”蕭暄大吼一聲,內力使然下聲音振聾發聵,整個宮殿都在顫抖    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撫上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孔,“真的該有個結論了……”

    “求求你……求你不要說出來!”蕭暄哀求著,猛地抓住我的手,將臉埋了下來。他的面孔冰涼,我卻感覺到一陣滾燙打濕了我的手心。心疼得絞了起來,呼吸都要停止。

    我愛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愛我。我們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經歷了風風雨雨走到今天,努力維持的東西卻眼看著不能保全。所有的悲傷和快樂都要化做歷史,我覺得好痛,痛到活生生從身上撕下血肉骨頭一般。可是如果注定要經歷這痛楚分離,與其等待將來別人施手,還不如我自己親手揮刀割斷。

    我把身上剩余的首飾統統摘了下來,丟給他。他沒接,珠寶嘩啦散落一地,就像兩顆破碎了的心。

    我說︰“蕭暄,我只能陪你走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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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1:05
第五十四章  孔雀東南飛

    我走出皇宮。

    天空很高,藍天白雲,大地很空曠,積雪已掃盡。我深深呼吸。嚴冬清冷的空氣刺痛    著我的氣管,讓我頭腦一陣暈旋。

    接下來,該怎麼辦?

    “謝小姐?”

    我轉過頭,陸穎之詫異的面孔出現在馬車簾子後。

    “你怎麼就這麼走回去?你家下人呢?”

    我平靜地看她,以往的嫉妒、厭惡,還有一點點羨慕,現在也全部煙消雲散了。

    我走了,她卻留了下來。如果我們之間在競爭,到底誰才是贏家呢?

    我沖她笑了笑,平靜地說︰“你知道你將來道路充滿風險與寂寞,你還會堅持下去嗎?”

    陸穎之微微一愣,立即反應過來。她了然笑道︰“謝小姐,我父親沒有逼我,我喜歡王爺,所以我才選擇這樣做。他是英雄男兒,也會是千古帝王,所以我必須足夠的強大,才能有資格站在他身旁。”

    可不是嗎?

    “的確,你已經證實了你的能力。”

    陸穎之笑著搖頭,“這話由你說出來,可真是諷刺。的確,別人看我,身份高貴,風光無限。王爺寵愛你,把你保護得滴水不漏,讓你可以有工夫坐在那寧靜安詳的小藥房里不知今夕何夕還要抱怨王爺冷落了你。你可知道,那舒服生活都是因為有我替你擋在前面。大齊貴冑幾何多?誰家不想自己的女兒得到王爺的青睞?我的風光,你的安逸,都是我經受了多少明槍暗箭換來的!”

    我忍不住反駁︰“我又沒求你擋在我前面!”

    陸穎之臉上立刻有點掛不住。

    呵,你搶我男人,還反過來希望我有愧疚感,什麼荒唐邏輯?

    我笑道︰“我雖然沒有一個手中兵權滔天的老子,可我也不是一個嬌滴滴一踫就碎的女人。京都、西遙、赤水、遼國,最後再到這里,兩年多的時間,可不是在小藥房里熬熬藥,發發牢騷就可以度過的。”

    陸穎之虛偽地笑著說︰“謝姑娘何苦?忍一口氣,海闊天空。王爺是戀舊的人,就連已為他人婦的秦翡華,他都接去別院照料。將來不論不來多少新人,對你想必自是不同的。”

    秦翡華?她同我提這個名字顯然不是什麼好心。

    我不賣她的帳,“坐在後宮等男人寵幸,我可沒那麼低賤。”

    陸穎之臉色唰地發青,“若是嘲笑我,能讓你走得輕松一點,那就隨你吧。”

    “損你得不到任何樂趣,陸小姐。”我惡趣味道,“更何況,走了我一個,還有千萬人。你的苦惱何須我來制造?”

    早就該撕破臉了。維持冷漠和客套是教養,可是憋久了也會生癌。做人何苦總同自己過不去。若能選擇,當然是寧願讓別人不舒服。

    我們倆,一個車上,一個車下,深深對視,火藥味逐漸加重。

    陸穎之僵硬地笑了一下,“我當然知道他還會有很多女人。你只不過是一個過客,你不停留,多的是人為他停留。走得瀟灑。將來後宮佳麗無數的時候,他會記得你多久?”

    我淡淡說︰“你思維邏輯有問題。我人都走了,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他記不記得我,關我什麼事?”

    陸穎之抿緊唇。

    我說︰“我同你人生觀,價值觀有太大不同,和你交流真困難。”

    陸穎之直直盯住我,一字一頓道︰“謝小姐,願賭服輸。”

    我朗聲道︰“我沒有同你賭!蕭暄不是你我斗爭的籌碼。你我目的不同,根本就沒賭的必要。”

    陸穎之譏諷道︰“是。你要的是愛情。”

    我亦笑,“我要的愛情,我已經得到了。而你要的權利與榮華,真的到手了嗎?”天下還有那麼多貴族女子會奔赴這里,爭斗搶奪,舊人退場又有新人登台,永無止息。她今日能得手,又能堅持多久?

    陸穎之驕傲地抬著頭,說︰“你或許不屑,但這是我選擇的道路。”

    驕傲要強的陸小姐,鋼硬、好勝、過分自信、唯我獨尊。這可是你犯下的大錯。追求男人,靠的可不是強硬的手腕。

    “希望你,”我斟酌著說,“希望你,不後悔。”

    陸穎之嫣然一笑,別有深意道︰“我也希望你不會後悔。”

    我轉過身去,一步一步離開。離開這個恢弘的宮殿,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

    就在這時,身後宮門轟隆一聲突然大開。我轉回頭,看到里面沖出一匹高頭大馬,直直沖我而來。

    我發呆之際,蕭暄已如旋風一般策馬到我面前,俯下身來。我眼前一花,腰上一緊,被一雙大手猛地拽上了馬背。我倒抽一口氣。蕭暄緊抱我在懷里,喝了一聲,玄麒揚蹄長嘶,狂奔出去。

    “你要干什麼——”我轉頭大喊。

    蕭暄用力將我擁住,急切而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他那時說的話,我這一輩子都記得。他在我耳邊說︰“我們逃吧!”

    天地之間,風聲,人聲,統統消失。

    過往景物,陽光白雪,全部化作無形。

    我有那麼幾秒徹底失卻了知覺。然後,像是冰雪在烈日下融化一般,感覺到一股溫暖包圍著我,身體、靈魂,都被一個人用盡力氣擁抱住。

    洶湧火熱的感情在胸口沖撞,激得眼淚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我覺得自己這一生已足矣。

    伸手擁住這個人,頭埋在他的懷里,閉上眼楮,由他將我帶去天涯海角。

    玄麒一路狂奔,我倆又衣著華麗,沿途路上紛紛回避。經過城門時,士兵也根本不敢阻攔詢問。蕭暄一手抱我,一手握韁繩,對下屬的驚呼聲置若罔聞。

    他帶著我沖出了城,風馳電掣,一秒也不停息,急切地就像在逃亡一樣。

    我們的確是在逃,逃離這繁華的都市,逃離這繁冗的人事,逃離這糾纏不解的感情,逃離沉重壓抑的命運。

    田園農舍漸漸出現在視野里。

    冬雪覆蓋著田野,路上人跡稀少,身後也並無跟蹤。可是蕭暄還是依舊快馬加鞭。

    風在耳邊呼嘯,我緊抱著他,感受著他身上傳遞來的溫暖。

    我們又繼續走了兩個多時辰,玄麒腳力快,已經離開京師幾百里。蕭暄這才收了韁繩,讓馬兒慢了下來。

    我依舊依偎在他懷里,一言不發。

    蕭暄低頭吻了吻我額前的碎發,“累不?”

    我搖搖頭。

    郊外滿地積雪,天氣寒冷,我被蕭暄包裹在披風里,卻是十分暖和。

    蕭暄的聲音里帶著輕松和快樂,“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

    我抬起頭來,沖他露出笑容。他的眼神沉醉溫柔,低下頭來吻我。

    天色見晚,前面山坳里有個村子,我們就在那里停了下來。小村子不過二十來口人,蕭暄帶著我投宿民家。

    一個中年大媽打開門來,戒備地上下打量我們,“你們是……”

    “大娘,”蕭暄遞過一個金葉子,“我們南下走親戚,錯過了客棧,想在您這里借宿一晚行嗎?這是我內人。”我伸手悄悄捏了他一把,他忍著不為所動。

    那大媽見了金子,表情立刻緩和下來,讓開門把我們請了進去。

    她家的兒子媳婦都在京城里做生意,家中只有她和兩歲的小孫子。那塊銀子足夠他們一家好幾個月開銷,大媽喜笑顏開,立即將兒子媳婦的房間收拾出來,又殺了一只雞,做了幾道可口的家常菜。我同蕭暄折騰了一整天,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一頓飯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了,看著彼此一嘴的油,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多久沒有這麼逍遙自在了?

    我洗完澡回了房,蕭暄正敞著濕漉漉的頭發,穿著雪白里衣,在看一份小地圖。他半濕潤的頭發搭在肩上,燭光下,面容俊朗,姿態瀟灑。很長一段時間籠罩在他身上的低沉壓抑的氣氛似乎一掃而光,現在整個人都開朗輕松了起來,似乎散發著一層光芒。

    我輕輕走過去,從身後摟住他,下巴擱在他肩上。

    他笑著側過臉來,溫柔地吻我。

    我說︰“我在想,這樣出來,沒問題嗎?”

    “不用你擔心。”蕭暄說,“一切都有我。你只用跟著我走就是了。”

    “可是沒有告訴家里人一聲,他們會擔憂啊。”

    蕭暄翻白眼,“娘子,我們倆是私奔!你知道什麼叫私奔嗎?行而不宣才為私!”

    說得倒有道理,我湊過去看他手里的地圖,“在看什麼呢?”

    蕭暄說︰“覺明那孩子已經走到青橋城了,後天大概就可以到京城。”

    “你終于把他接來了。”

    “本來沒想那麼快。現在京城里不算穩定。只是蕭家長輩,白石王等老人家知道了他的存在,一定要求見他。”

    我問出老問題︰“他到底是誰?”

    “他是先前歿的元敬太子的兒子。”蕭暄說,“他母親是趙氏的宮女,因為和元敬有私被趕出了宮,嫁給一個小官吏,生下了覺明後沒過兩年就病互了。這女子還算聰明,到死時才向兄長透露了兒子的身世。她的兄長就是越風。”

    “啊?”這我可一點都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在。

    “覺明兩歲,長得同那小官吏一點不像,坊間有了傳言。越風擔心趙氏察覺後會對這孩子不利,同我商量決定,捏造了孩子落水身亡的假象,將孩子悄悄送到了慧空大師那里。”蕭暄笑笑,“這孩子溫順敦厚有余,機智不足。希望宋子敬能護得他周全……”

    他話沒說下去。因為再繼續下去,就要提到我們倆都努力回避的現實問題。哪怕現在只是一個夢,哪怕我們都知道這個夢不會長久,可是在現在這個寧靜夜晚,我們誰都不想打破它。就讓這個夢能做多長,就多長吧。

    “不說這些了。”蕭暄轉話題,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往南走好不好?我總聽人說江南物產豐饒,景色優美。我們倆去看看可好?”

    我許久沒見他這麼輕松的表情,心里軟軟的,他說什麼我都點頭。

    他說︰“我想明白了。我什麼都不要了。你說要離開,我心里難過得簡直比死還難受。如果以後都要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那還不如同你攜手天涯。你才是最最重要的。快樂,要和你分享,才會是快樂。以後,就我們兩個,沒有其他人,就這樣永遠在一起。”

    暖黃色的燭光里,我靜靜看著他,然後喜悅地笑了。我走過去,捧起他的臉,低頭吻了上去。

    蕭暄微微一愣,自然地開始回應我。蕭暄帶著急切不安的吻迅速感染了我,我的心跳加快,軟軟地靠在他懷里,任由他用力擁住我。他的唇由最初的輕柔轉為狂野,又漸漸柔和下來,細細地吻過我的鼻尖、雙眼、額頭,最後沿著下巴滑至頸項上。

    一點點麻,一點點痛。我張開眼,看到他得意笑著,長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撫摸過那個地方。我的臉開始發燙。

    我手擱在他腰上,隨著身子晃動,滑進他松散的衣服里,觸摸到他光華而滾燙的皮膚。蕭暄身子一震,松開我喘氣。

    我閉上眼,摟住他的腰,靠在他的肩頭。

    蕭暄一把將我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我張開眼楮迎上他灼熱的視線,笑了一笑。他眼楮驟然加深,粗重地呼吸著,俯下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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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1:17
    滾燙沉重的堅實軀體覆蓋上我的,吻一個接一個落下,衣服被解開,丟棄到地上。肌膚相親,緊密貼合在一起,感覺到彼此的溫度,脈搏的跳動,還有肌肉的動感。我在激動中抱住他的身體,感覺到他努力克制下的顫抖    ,還有滲出來的細密的汗水。

    他的動作很溫柔,極其有耐心,每一步都照顧到我的感受。我稍有不適他就立刻停下來,輕柔詢問。我柔順地跟隨著他的動作,那感覺猶如沐浴在陽光下的海水里,溫暖的潮水撲上來,一波一波地拍打著我的身體。

    當動作變得激烈時,我張開了眼。眼前那張英俊的臉上掛著汗水,深情地注視著我,帶著滿足的笑意。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著,感情奔騰流淌,忍不住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張口咬在他的肩頭。

    蕭暄渾身一震,輕哼著如豹子一般撲下來用盡全身力氣摟住我,臉埋在我頸項間。我大口喘息著,眼角有淚水悄然滑落。

    蠟燭燒到最後,火光轉小,不甘地掙扎了幾下,最後還是熄滅。室內回歸一片黑暗——

    我們安靜地依偎在一起,蕭暄的手輕柔地在我背上撫過,我們時不時交換一個吻。氣氛很好,誰都舍不得松開手。

    蕭暄的手指劃過我的眉眼,他輕聲問︰“在想什麼呢?”

    我笑,“陸穎之看到你帶我走,不知……”

    “噓——”他點住我的嘴,“我們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問︰“你舍得放下那一切嗎?”

    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什麼都不要說。我有你,就夠了。”

    我的手指描繪過他肩上的齒印,很深,但是沒破皮,過幾日就會消失得什麼都看不到。或許我的存在也同這齒印一樣,讓他疼,讓他掛念,但是終有一天,會淡出他的生活,不復記憶。

    蕭暄又壞笑著慢慢欺身過來,雙眼熱切地盯著我,充滿著愛戀和歡喜,還帶著懇求。我溫順地淺笑,伸手摟著他的脖子,覺得這樣抵死    ,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們告別大媽,繼續往南走。沒有確切的目的,沒有確切的時間,也沒有了身份責任負擔,我們兩人相識以來頭一次這麼無拘無束,像一對江湖閑客。

    中午經過一個縣城,我們上酒樓點了飯菜。蕭暄雖然出來匆忙,身上倒是銀子銀票帶了不少,起碼我們不會餓肚子。

    酒樓素來人多事雜。飯吃到一半,鄰座幾個男子的談話聲傳入我們的耳朵。

    “新皇帝這月初九登基,聽說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過想著討好人心,那牢里冤屈之人也就罷了,可是我和兄弟們費盡力氣花了四年多時間才捉回來的江洋大盜,這轉眼就又要放出去危害人間。好事也都變成了壞事!”這個大漢似乎是個捕快。

    旁邊人嘆了一聲,“東南地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種怪異疫病,病人高燒不止,身上流膿,沾之即過身,現在已經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會怎麼處理?”

    另外一桌人聽得感興趣,湊了一句︰“嗨!不說遠的,就說京城里。四大家族正忙著打幫結派,聽說連咱們劉縣爺都收到了京城里大人的好處呢!”

    蕭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旁人哈哈笑道︰“張大力,你一個賣布的,哪里知道那麼多大人們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劉縣爺身邊做事,可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張大力急忙申辯。

    又有人說︰“聽說新皇帝要立陸家小姐做皇後?”

    “怎麼聽說是謝家?”

    “那陸家據說持掌著近半的兵權呢!”說話人尖著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兒,他服氣嗎?”

    蕭暄臉上已經烏雲密布。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對我擠出一個安撫的笑來。

    一個中年文士說道︰“這位大哥,正因為陸家權重,皇上才不立陸家女兒為後啊。不然陸家權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個趙家了?”

    我忐忑不安。蕭暄握著筷子的手已經關節泛白。

    那些人還在繼續說︰“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當好,別再弄出一個陸相陸後鬧得來了。”

    那中年文士道︰“聖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無道無德所以才會喪家亂邦,中土不寧,則四方勃興,天下不靖,便盜賊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驅胡虜,逐叛逆,四海鹹安,天下升平,萬分難得。可千萬不要讓天下人失望啊。”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然後話題又轉到當地名流嫁女兒和油米價格上去了。

    我和蕭暄都已吃不下飯,匆匆結帳離去。

    蕭暄買了馬車給我乘坐,他親自駕駛,玄麒就聽話地跟在車後。

    走了兩個時辰,轉進山里。山林里樹枝上掛著晶瑩的冰條,有紅嘴白羽的寒鳥在梢頭鳴叫。忽然聞到一陣清香,大片深綠雪白中,出現一樹嫩黃,竟然是臘梅。

    我的欣喜蕭暄看在眼里,他沖我帥氣一笑,突然縱身一躍,身影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躍了回來。其間馬車依舊悠閑地行進著,絲毫不受影響。

    “給。”他笑著一把擁住我在懷里,將花遞到我手上。

    我激動歡喜,轉過頭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真乖。”

    “喜歡梅花可好說。現在季節正好,帶你去梅縣看香雪海。”

    我說︰“梅花有傲骨頭,香自苦寒來。”

    蕭暄突然大笑,“我還記得你那斷句斷得亂七八糟的歌盡桃花扇底風!”

    “你不得不承認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離別了……”

    蕭暄捂住我的嘴,“我們不說離別。”

    入夜投宿客棧,我們緊緊擁抱著,糾纏著,多想就像兩根藤蔓,纏繞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離。那些焦慮、痛苦、愛戀、不舍,全部都發洩在這個沒有月色的夜里。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蕭暄的一雙凝視著我的眼楮,濕潤深邃,帶著讓我心酸的感情。

    我說︰“緣分是一條紅線。從你的手,連著我的手。不論將來我們分別多遠,它都牽系著我們。就像放上天的風箏,只要你拉線,它還是會回來。”

    蕭暄深深吻我。

    我問︰“你快樂嗎?”

    “當然!”蕭暄溫柔摸著我的頭發,“有你在,我當然快樂。”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樂。這兩天,前所未有的快樂。”

    蕭暄笑著吻著我的臉頰,聲音充滿柔情。

    “謝昭華,我蕭暄何其幸運,遇見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蕭暄摟緊我,慢慢墜入了夢鄉。我卻沒睡著,一直睜著眼楮,看著這一片黑暗。

    我回憶一切,從當初翻牆越內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溫存的情人,從一個天真快樂的小女孩,到今天憂郁惆悵的女人。他在蛻變,我也在蛻變。到底是現實最能磨練改變人。

    但是我總結走過來的每一步,都沒有後悔過,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西方有句話,叫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中國人也有個更加激烈的詞叫至死不渝。我同蕭暄,還沒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經足夠蕩氣回腸讓我們回味終生了。

    夫復何求?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幾聲梆子響。我輕輕挪開蕭暄擱在我身上的手,從他懷里鑽出來,給他蓋好被子。我點上燈,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頭發。

    一切整頓完畢,我才開口說︰“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宋子敬走了進來。

    宋子敬走到床頭去看沉睡著的蕭暄。

    “他沒事。”我說,“我給他下了點藥,他大概明日中午就會醒過來。”

    宋子敬轉過身來看向我。雲香死後就沒有近距離看過他,這才發覺他瘦了很多,眼神卻變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斂深藏的鋒芒,漸漸展現了出來。

    我說︰“你比我想象的來得晚了點。”

    宋子敬嘆息一聲,“我見你們很快樂。”

    即使是不停趕路,可是一路輕談笑語,依偎溫存,他不是即將君臨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執掌後宮的皇後,我們單純、普通,的確快樂。

    可是在籠子里關久了的鳥兒,即使飛出籠去,也會因為適應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轉身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樂,也不過是短短兩天不到而已。只比一個夢稍微長一點點。

    宋子敬問︰“為什麼要留下記號讓我們找過來?”

    “即使不留記號,以你的本事,找來也不過是遲早的事。一國之君翹家,可是多大的問題。”我笑笑,“如今完璧歸趙,快把他認領回去吧。哦對了,解藥我已經做好,你問桐兒要便是。到時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宋子敬仔細聽完,憐憫一吧,問︰“那你呢?”

    我老實同他說︰“我……一直都很想到處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總是很忙碌,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總是不停的打仗、死人、斗爭。我想換一個環境,想開闊視野,見點世面,也學點東西。人情世故也好,風土民俗也好,體會一下這個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離開。”

    “我以為你早猜到了。”

    “自己猜到,和聽別人親口說出來,畢竟是不一樣的。”

    他語氣憂傷不舍,喜怒總是不形于色的他,能做到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說︰“子敬哥。王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邊規勸他,希望你以後也能繼續。”

    宋子敬慎重地沖我點了點頭。

    我遞過去一個小瓶子。

    “這是?”

    我冷笑,“你知道嗎?其實暴飲暴食,一樣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謀殺,不是讓對方死于意外,就是讓對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了然,仔細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著的蕭暄,“為了他,我也走到了這步。”

    宋子敬說︰“不要怪他。”

    我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讓你接他回去。你們,還有這個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個人的蕭暄。”

    “小華……”

    我深呼吸,“我沒有什麼遺憾。”

    宋子敬低頭沉吟半晌,終于打了個響指,越風帶著兩個侍衛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將蕭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著,直到看到他安置在舒適的馬車里。

    他的睡顏帶著些許不安,或許是在擔憂朝綱和百姓,或許是在擔憂我們未來的生活。我撫摸著他的頭發,低頭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淚水落在他臉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為這離別而哭了一樣。

    馬車緩緩啟動,在夜幕中漸漸遠去,隱沒在黑暗和濃霧之中。

    我別過頭去。

    這個離別,悄然無聲。

    宋子敬牽著馬說︰“我送你一程。”

    他趕的馬車很穩,我竟然睡著了,而且一覺無夢。

    被叫醒時,發覺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天邊正露魚肚白。

    “我得趕回去了。”宋子敬說著,然後遞給我一個布袋,“這里面是銀票和身份文書,還有路引、通關文牒。我會派人一路護送你,你若不喜歡,他們不現身便是。不過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道謝接下。

    宋子敬又遞來一樣東西。這東西我認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將玉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陸家給你的藥只夠一人份,你給了王爺,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這玉雖然解不了煙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來抑制住。我已派人繼續尋找那兩味藥,一旦找到就給你送來。”

    我知道這時也推托不成,只好誠心道謝,接了下來。

    分別在即,宋子敬長長嘆息,“你……要保重!”

    我感嘆,“你也一樣要保重。一入官場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國家,任重而道遠。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未來的路途更艱難,你們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說︰“既然已經選擇這條路,自然會堅持走下去。”

    這話陸穎之也說過。

    宋子敬終于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輕柔地說︰“你懂事得讓人心疼。”

    我說︰“多幫襯著小鄭一點,就當看著雲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顫,垂了下去。他說︰“你一直是我不能踫的人。”

    我溫和地說︰“我們都已經做了選擇。”

    宋子敬笑,“的確。終身的選擇。”

    我跳上馬車,在車頭坐好。

    宋子敬沖我揮了揮手,身影寂寥。

    我一揮鞭子,馬車向南繼續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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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1:47
第五十五章  春來百事新

    三年後,離國,建中四年。

    早春三月,正是冰雪消融,萬物復甦,候鳥南歸,蛤蟆出洞的大好時節。有道是一年之計在于春,國之新策,也往往多從一年之春開始發布實行。

    前一年的離國,發生了許多事。比如隆壽郡王的麻臉女兒終于嫁了出去,比如平樂長公主沒了附馬,比如劉太宰貪贓國庫一事被人揭發,讓皇帝罷了官。總之過去的一年十分熱鬧。

    新上任的李太宰是元平二十一年的進士第七名,現在四十不到,看起來面善斯文老好先生,做起事來卻雷厲風行手腕強硬說一不二,不但麻利地收拾了劉太宰留下來的爛攤子,又圓滑地安撫了因劉太宰事件被驚嚇的諸位豪門望族。

    李太宰大人新官上任的最後一把火,就是向皇帝陛下提了一個建議。考慮到離國自先帝以來一直注重人民的教育事業發展,幾十年來還是為國家培養出了不少優秀的人才。可是人多職位少,讓無數大好有志之士閑置在一旁。建議陛下增添職業崗位,以滿足知識分子的職業需求。

    英明神武的離皇陛下欣然同意,過完年後發布的第一條詔書,就是增添各部基層崗位,並且很文明地在全國舉辦考試,選拔人才,競爭上崗。

    一時間,離國上下轟動了起來。各部的中級官員們也顧不上和老婆孩子們過年,紛紛回到辦公室開始準備公務員考試。而從學堂或師父家里畢業的年輕人們得到消息後,無一不摩拳擦掌,準備著一展身手,博取功名,邁出輝煌仕途的第一步,一求早日過上有房有車的小資生活。

    離國立國五百多年,出了五任女皇,攝政監國的皇後太後亦有四位,是個女權相對高漲的國度。婦女工作,也屬正常,只是職業範圍狹窄,多從事教育文書、醫藥農桑等方向的工作,而且職位不高。前任離皇芳名宇文珈蘭,就是一位鐵腕錚錚的女皇帝。在位三十四年,離軍掃蕩踏平了各地割據部落,徹底結束了近一百年來的地方小分裂狀態。然後大力加強中央集權,勸農桑、修水利、清吏治、嚴軍紀,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飛速發展。也是她,將離國女性就業範圍擴大到各方面,一改離國長久以來重武輕文的局面,大力支持文教事業發展。

    只是所有辛苦努力,都不敵晚節不保。宇文女士進入
    更年期之後,性情大變,迷上聲色犬馬。她徹底實現了吾等讀者畢生的美好理想——不但大肆搜羅俊美青、少年入宮伺候,還一擲千金修建宏偉宮殿、奢華樓閣。其王夫是離國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才子、文學家、畫家,以及教育家。讀書人受不了這刺激,干脆離宮做了道士。女皇陛下破罐子破摔,寵信侍君柳隨意,整日紙醉金迷,不問朝政,導致一批新貴崛起,好好的江山頓時被搞得烏煙瘴氣。

    女皇生育兩女一子,太子就是現在的離皇宇文弈。也多虧了那時太子率領一批大臣努力同昏了頭的母親大人分庭抗衡,幾大家族的勢力才沒有過度膨脹,國家的根本沒有被動搖。

    大亂之後而有大治,從此以後天下歸一。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高宰相叫來,對著胡子雪白一臉皺紋的老宰相和顏悅色地說︰先皇在幼沖,公為宰相,現在已是朕登大寶,公仍在其位。公為宰相,理當清楚國朝會典,朝廷職官年七十而致仕?公年七十有八,奈何不去?

    高大爺心里雪亮,嘴里還強硬辯解道︰臣雖然年紀大了,可是天天補鈣,身子骨還很硬朗,更何況陛下御宇之初,百姓躁動未定,臣怎麼能放心離去,甩手不顧?

    宇文弈冷笑一聲,不客氣道︰朕監國已有五年之久,先皇都放心朕為帝,公有何不放心的?您老明日就上表乞休吧!朕允你回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高大爺知道自己的時代終于過去,無奈照辦,離開了京城回了老家。皇帝第二天就提點了中間派的東河郡王曹家樹做了個悠閑宰相,事務卻分攤在了他提拔上來的新秀頭上。所有權貴豪族自然都接收到了新帝發出的信息。

    而變革,那還只是一個開始。

    文昌縣,大榕村,幾十戶的小村子,依著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河。田舍井然,雞犬相聞。村頭一株百年大榕樹,枝葉茂密,粗壯參天,村人將它奉為神樹,村里凡有重要活動,都在樹下舉行。

    現在正是農忙時節,村里的人都下田干活去了,圍場里只有幾個年幼的娃娃在和狗玩耍。

    榕樹下圍著幾個人。

    撒下藥,包上紗布,扎好,擦干淨旁邊的血跡,然後拉下褲管。

    年勁的姑娘下手麻利,動作輕柔,三下五除二就包扎好了傷口,然後拍拍手直起腰來。

    “瞧,我說的沒錯,不疼吧?”

    摔傷了腿的小男孩瞪大眼楮,驚訝得哇哇叫︰“不疼!不疼!真的不疼呢!”

    孩子們都咋呼著圍了上來。

    “小謝姐姐!小謝姐姐好厲害!”

    那姑娘雙十左右,容貌清麗,粉白皮膚,尖下巴,笑起來嘴角有個淺淺酒窩,十分親切討喜的樣子。

    她得意地揉了揉幾顆探過來的小腦袋,“好了,去玩吧。當心著點!”

    孩子們又呼啦一聲散開了,只有一個黑得像塊木炭的小子站在原地不動。

    “?你怎麼不去玩?”

    黑小子背著手,圓圓的小臉上有著大人般的成熟,“小謝姐,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小謝把用剩的紗布收進隨身的工具箱里,漫不經心地說︰“這問題我答復過你很多次了。不行!”

    “為什麼?”黑小子追問。

    “這我也答復了很多次了。我到處走,如果收你做徒,就要把你帶離父母身邊。而你還這麼小……”

    “可是戲文里高人收徒弟,都要把徒弟帶走到深山里修煉啊。”

    小謝翻白眼,這戲文小說,自古都是最害人,多少少男少女沉淪。

    “,戲文畢竟只是戲文。你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生活,你不知道那種沒有人關心照顧的日子有多麼艱難。”

    “可是小謝姐姐你人就麼好,你不會照顧我嗎?”

    小謝邪惡地笑,捏小的肥臉,“你雖然很可愛,可是姐姐我不是你親娘,我干嗎要對你那麼好?”

    小摸著被捏疼了的臉,努力思考。他好崇拜這個又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好想學她那一手醫術。這樣,以後娘身子不舒服的時候,就不用變賣家里的東西去換錢請大夫了,他就可以給娘看病了啊。

    可是,要離開娘很久很久,他也舍不得啊。爹早死,家里只剩他和娘相依為命了。

    小謝嘆氣,拍拍他還稚嫩的肩膀,“小小年紀別學大人唉聲嘆氣的。我多留一段時日好了,走之前多教你一些,給你娘開好方子。”

    這才展顏,歡喜地笑著拉住小謝的手直跑,“小謝姐!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是最最好的!”

    小謝笑盈盈地看他。這孩子年紀還小,虎目劍目已經十分清晰,將來長大了必定是個英俊小生,要讓多少女孩子碎了心。那眉眼里的威武架勢,哪里是個普通的農村小子有的氣勢?

    去村里給寡婦王大媽看完了眼傷,天已經不早了,婉言謝絕了王大媽要留自己吃晚飯,小謝背著藥箱慢慢往家走去。

    正是一個晚霞滿天的傍晚,整個天空都被雲彩渲染得一片輝煌,遠遠鋪陳開來,從金到紅到紫,最後回歸蔚藍。而田里放滿了水,才插上秧苗的田,如一面面鏡子一樣倒影著漫天的彩霞。

    小謝站在田坎上,怔怔看了半晌,這才摸著咕咕響的肚子往回走。

    回到臨時落腳的屋里,灶上已經放著做好了的菜,想必是他娘送來的。小謝笑著把菜熱了,切了一點臘肉,草草解決了晚飯。

    村里的夜晚很靜,屋外只聽得到草叢里的蟲鳴聲。

    小謝撥亮油燈,打開筆盒,取出羽毛筆,沾了沾墨水,開始動筆。

    “阿暄,見信如晤︰

    我一切都好,你呢?

    我一個月前就離開了西泰,隨著藥販的商隊翻過了紫雲山,來到了離國。所以這個月的信遲了十天,讓你擔心了。

    紫雲山不愧是西南地最大的山脈,海拔估計有三千多米,無數山峰上積雪皚皚,終年不化。山腳春暖花開,山腰風寒地凍,氣候差距很大。而且山里植被茂密,多種奇花異草,珍稀動物。我逗留的時間很短,但是也都找到了好多味珍稀藥材。有一種草藥只開在懸崖邊,采摘的時候十分艱險,不過別擔心,領我們過山的當地向導養有小猴,訓練有素,最後還是靠那個小家伙幫我采到了藥草。

    紫雲大山里散布著大大小小幾十個山寨部落,頭人蓄養著奴隸和猛獸,各自佔山為王。秦離兩地官府都從不過問插手他們的事。于是紫雲山成了三不管地帶,兩國許多不法分子都會逃進山里尋求庇護。他們不事生產,依靠搶劫過往商隊來獲取財富。我這次跟隨的只是藥販專門來往于各個山寨間,收購珍稀藥材。我跟著他們走了八個山寨,大開眼界。

    紫雲山區雖然危險,但是景色十分壯麗。天塹、飛瀑、深潭、淺溪,讓我十分流連忘返,真希望那時你也在身邊,陪我看孤霞峰的落日,那該多美好!呵,不說了,不然你又要抱怨了。

    寫到這里,女子清秀的臉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來。

    “有件事或許你該知道。沒想到紫雲山竟然盛產鐵礦石。我路見秦國勞工在深山開采礦石,就地冶煉成鐵,運輸到國內。他們行徑十分嚴密,還買通了當地頭人,大肆砍伐森林。我覺得這事很蹊蹺。秦王久病成痾,太子監國已有半年,表面上看來一切平常,但是私下小動作不停。從地方無品級小官開始更換,大量田地合並形成了新的豪強,今年兵役人數增加。我覺得秦國將有一番大動蕩。

    我現在暫時定居的地方,是離國一個小村。這里有一株百年老榕樹,高大茂密。我當初一看到它,就想起了小時候外婆家村口的那棵大榕樹,覺得十分親切,便在這里住了下來。

    村里的人都十分淳樸友善,對我也很照顧。離國同我們大齊一樣,北種小麥,南種水稻,現在正是插秧時節。村民勤勞,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游手好閑。我發現當地婦女養殖桑蠶時有一些非常獨到的辦法,能將桑蠶的繁殖率提高,產出的絲也比較好。我現在正在研究,希望能總結出來,提高我們大齊桑蠶養殖質量。

    到了離國,他們也在推行改革,廣納賢士,我恰巧趕上最熱鬧的時候。聽說今天放榜,遠近的讀書人都趕去縣城。離國歷來尚武,文人們受了百多年的壓抑,如今終于得以機會揚眉吐氣,一展身手。我想這次離國領導人必定會招收到許多人才。

    阿暄,你當政已經有三年多了。大齊雖然軍備強大,壯士驍勇,可是我知道以軍治國並不是你的最終目的。但是國內現在局勢僵硬,某家勢力雖然在這幾年內一直受到壓制,但是其深植在軍中的根系依舊堅固。你登基時便在東齊開創新的科舉制度,這三年下來想必碩果累累,是該收獲的時候了。另外,說到教育和醫療,我又有了幾點新的想法,就是……”

    又是洋洋灑灑地寫了一頁多紙。油燈輕爆了一個火花,光線稍微暗了點。

    小謝甩了甩發酸的手腕,提筆繼續寫道︰

    “我在這里跟村民學會做一種很好吃的酸甜湯,是當地特色菜。我把食譜寫上,你或許可以叫御廚做一下。子敬哥說你最近為開春的事總是每天忙到很晚   天氣轉暖了,容易傷風。你這幾年天天坐朝堂,缺乏鍛煉,可得小心別生病了。來到新地方,什麼都是新鮮的,不覺寫了很多。天晚了,我要去睡了。願能夢到你。”

    小謝寫下落款,又不自覺笑了笑,這才停下筆,把信仔細折好放進信封里。

    她簡單地梳洗了一下,吹滅了油燈,歇息下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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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2:02
    夜深了,雲層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吹散,露出一片皎潔的月光,透過窗稜,照在屋內安詳沉睡的面容上。

    次日是個晴朗天氣。小謝大夫非常難得地沒有睡懶覺,而是很早就起了床。

    沒有煤氣,生火做飯很麻煩。她把昨天的冷饅頭在還沒冷盡的灶上熱了熱,就著粗茶吃下。養的狗老黑打著呵欠慢條斯理地從外面踱進來,沖主人漫不經心地搖了搖尾巴。小謝雖然養了它,可是喂活它的卻是左鄰右舍,所以也不能說它對主人不夠尊重。

    小謝邊啃著饅頭邊說︰“昨晚回來都沒見著你,跑哪里去了?又看中誰家狗妹妹了?別人家的狗晚上都是來看門的,瞧瞧你呢!”

    老黑無視地叼著骨頭轉了個頭,用屁股朝著她。不能怪它,這擺著破桌爛椅還堆滿了干草的高危易燃的地方里,唯一能吸引賊的,也就是秀色可餐的謝小姐。不過自從她一把藥粉就讓調戲她的東街流氓頭子滿身長遍膿包後,這文昌縣遠近百里就沒有男人敢垂涎她的白嫩小手了。

    小謝吃完了饅頭,收拾好屋子,換了一身整潔的衣服,然後拿著信走出門。

    只過了片刻,一個打扮普通的路人悄無聲息地從林子里走出來,走到小謝面前,鞠躬行禮。

    小謝回禮,將信交給了他。

    “麻煩你了。”

    那人不語,又欠了欠身,轉身回了林子,很快就不見了。

    小謝像往常一樣,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背著藥箱出了門。

    我同縣里廣義堂的陳老大夫有約,向他請教一些學術問題,老人家原來是離國宮中太醫,多年前受政治牽連被貶出宮,回了家鄉開醫館,倒過上平靜安詳,子孫繞膝的生活。

    今天縣里很熱鬧,到處酒樓都人滿。小謝陪著老大夫在醫館廳堂里坐了兩刻鐘,就看到一撥一撥的人跑進來要醒酒藥。

    “酒廠倒閉啦?”

    老大夫的大兒子一邊手腳麻利地包藥,一邊說︰“昨天放了榜,那榜上有名的都趕在今天擺酒慶祝呢。瞧,天都還沒黑,就都醉成這樣了!”

    老頭子倒挺開心的,“好好,下午起醒酒藥都上漲一文。”

    小謝提醒他,“老爺子,您這是詐騙!”

    “是嗎?”

    “是啊!”小謝很肯定,不過又補充說,“您得說那是新配方,專解頭疼的,這樣人家才買得甘心。”

    陳家大兒子人老實,忙說︰“可是不解啊!”

    “每份各加半錢的米草嘛!”小謝笑。

    老爺子摸著胡子笑,“還是小謝機靈。小謝啊,你怎麼不去考一考。醫局也在招人,待遇還不錯。”

    沒人知道看似很清貧的小謝大夫其實腰包里隨時揣著幾百兩的銀票,因為她衣著樸素,也因為她生活很摳門。而眾人最關心她的也是兩個問題︰生活是否過得去;以及,怎麼還不嫁人。

    也沒人知道看似普通的小謝大夫,其實正在創作一部偉大的醫學著作。

    離開齊國後,謝小姐花了三年的時間周游列國。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踏遍青山綠水,走過千溝萬壑。量了一下四國的土地,看過了人情冷暖,領略了一番各地風土人情。而收獲最大的,是她沿途搜集采納到的各地醫學技術,奇方珍藥。她將之整理學習,不但豐富了自己的知識,提高了專業素質,而且還有了充足資料以供她著作成書,以求將來以一個知名醫學家、作家而名留史冊。

    不但如此,游歷行醫還大大磨練提高了她的外科技術。如今的小謝大夫針炙時已經可以下指如飛,切皮割肉時更是爽快利落,刀功細致到自稱可以把一斤豬肉均勻分成一毫米厚——這一項技術後來屢次在大伙吃涮羊肉時發揚光大。再恐怖再血污的場面,她看來也眉頭不皺鎮定自若,做完截肢手術照樣吃紅辣辣的水煮牛肉。這也是她雖然模樣標致卻一直乏人問津的另一個原因——

    “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扯著嗓子沖進來,把所有人都嚇一跳。

    “曲家少奶奶難產,快不行了!現在正到處找大夫呢,說是最好是女大夫!”

    陳家父子齊齊向小謝望過去。小謝摸摸鼻子,說,“我可以去試試……”

    那人已經撲過來一把拉起她就狂奔。小謝只覺得自己已經對抗了地心引力,兩腿離地,呈飄離狀像一只風箏似的被人一路拽到了曲府,然後被一群婆婆媽媽大呼小叫地迎到了一個房間里。

    房間里又潮濕又悶熱,曲家大少奶奶躺在床上,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一群丫鬟老媽子都慌了神,哭哭啼啼個沒完。

    小謝把袖子一挽,大喝一聲︰“都給我讓開!”

    這一聲喝開天闢地,如一道驚雷打下,眾人收聲,都被這個年輕女大夫秀氣面容上的肅殺之色給鎮住了。

    小謝走到床邊,一手切脈一手翻曲少奶奶的眼皮。昏厥過去了,不過也挺危險的。

    她嘩地掀開蓋在孕婦身上的多余的被子,拉開她的衣服,開始給孕婦按摩。

    房間里一時靜得很,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那女大夫手法純熟,有板有眼,十分盡力。窗戶開後房間里溫度降低了許多,可是女大夫臉上很快就起了一層薄汗。

    小半柱香後,曲少奶奶哼哼著終于轉醒了過來。女眷們齊齊松了一大口氣,忙道菩薩顯靈。

    小謝菩薩卻絲毫沒有放松,仔細淨過手,探了下去,“已經開了十指了,夫人使勁!”

    曲夫人只有力氣哭,“我使……使不上勁……”氣若游絲的樣子。

    她先生在外面很配合地撕心裂肺地叫︰“如月啊——”

    小謝額掛冷汗,厲聲道︰“沒勁也要使!不然孩子要憋死在你肚子里了!”

    曲夫人給嚇得臉色由白轉青,猛地咬牙捏拳頭,額頭青筋,力氣下沉。小謝就看著孩子那濕漉漉的腦袋通過了產門落到自己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托著,順著產婦的用力,一點一點將孩子接出來,最後輕輕一拉,娃娃落到自己手里。

    還沒等自己朝那小屁股上拍一巴掌,娃娃就已經搶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聲音嘹亮,一點也不比她娘差。

    曲夫人撐著一口氣問︰“是不是兒子?是不是兒子?”

    她運氣好。

    “恭喜夫人,是個大胖小子!”

    曲夫人氣一松,咚地倒回床上昏了過去。

    小謝把孩子交給旁邊的女人們。一直等到產婦胎盤脫落,沒有其他危險了,這才算完成了任務。

    等她收拾完,天都已經黑了,肚子也餓了。曲家把她當做上賓,擺了滿滿了一桌子酒菜招待她。

    曲家的老爺子臉上笑得像開了一朵花,“姑娘義手雲天,救了我家少奶奶和孫少爺,是我們曲家的大恩人啊!你有啥要求都只管說。”

    小謝突然想起來,這曲老爺辭官前,似乎管的就是地方科舉一類的活。

    天底下沒有不腐敗的官僚,就是不知道離國官僚腐敗到什麼程度。

    她說︰“我的要求也不高。”

    曲老爺子聽了很高興,他當然也沒打算真的啥要求都答應。

    小謝說︰“我想進醫局。”

    曲老爺的辦事效率並不因為他已經退休而有所滯慢,才第三天,待在曲家好吃好喝的小謝就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上面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大字,十分醒目。

    我們的小謝——小謝,也就是原來的謝昭華小姐。在終于能用回自己的爹娘欽賜的本名時,她心中那股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春朝夢露雖如幻,電光石火見永恆。過去不過短短幾年,倒像又經歷了一世似的。如今煥然新生,猶如重新投胎一回。

    她在曲家滿門熱情的道謝聲中坐上小車,離開了縣城。

    才到村口,就發覺不對勁,本來應該在地里忙碌的人們都在村子里路來跑去。

    小謝跳下車,抓著一個孩子問︰“出什麼事了?”

    “他家起火了!”

    “什麼?”小謝大驚,“人呢?”

    “不見了。她娘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小謝拔腿就往村里跑。趕到家時,火都快撲滅了,兩間土磚房如今只剩一點焦黑的殘垣。屋前空地上的席子里,躺著的就是那溫婉漂亮,一點都不像農家婦女的娘。小謝不死心,親自去檢查。這個善良溫柔的婦人的確是已經死了。唯一安慰,大概是她死于窒息,遺容還完好。

    小謝怔怔的反應不過來。她記得自己出門前還吃過娘送來的飯菜,轉眼就已經陰陽相隔了。

    “有誰見到了?”小謝焦急地問。

    “這孩子自出事起就沒見著!”鄉親們回答。

    “這火起得怪,一下就把房子全燒了。娘都還是劉大哥拼死沖進去搶出來的,那孩子如果還在屋里面,現在怕都已經成了灰了吧?”

    幾個村婦和孩子都在哭。大家情緒十分低落。母子是外來人,在村里呆了有四年了,一直和大家相處融洽。突然天降大禍,把好好的一個家給毀了。

    小謝走到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屋子里,努力在一片狼籍中尋找一點蛛絲馬跡。沒人看到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只是懷疑是灶里的火星掉到了柴堆上。

    小謝揀起一根木棍,撥開廚房地上的堆積物,發現堆放柴火的那面牆上被火燒出一個明顯的V字痕跡。

    沒有助燃劑,小小磚房怎麼會起這麼大的火?

    可是又是什麼人,要殺這母子倆?

    村長出面,大伙湊了點錢,先把娘給裝殮了。村里幾個人出去找,一直到太陽下山都沒有一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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