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笑談當年事
吳十三寫本名叫宇文燁,謝懷 提議改叫他小葉子,遭到當事人強烈反對,最後還是叫他十三。
吳十三臉上的痘痘們十分有戰斗精神,並不甘願退出舞台,雖然在節節敗退,但是始終有不少頑固分子佔據著根據地不撤退。
謝懷暋沒了耐心,以一句青春期荷爾蒙分泌失調為理由打發了早過了發育期多年的吳王爺,要他吃素多喝水,就此不再配新藥。
她這麼做也是有理由的。如今他們一行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漫長,隊伍里還有一個不肯透露身份的皇上。跟領導出門是非常麻煩的事,要把他侍候好,伺候開心。國家領導,還要提防刺殺。謝懷暋每天提心吊膽的跟在皇帝身後,自然沒那麼多心思給吳王爺治痘了。
宇文弈還算一個好伺候的主子。他話少好靜,生活上沒有過多講究,也不挑剔下人。只是他這次出宮,本來有意考察民情,所以原本十天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路途,被一拖再拖,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
天氣已經很炎熱了,水稻田里已經可以看到青色的穗子,沒有經受天災瘟疫的百姓安靜平和地生活著。
今日正逢集市,大街之上來往游人如織,商販們的叫賣聲,百姓呼朋喚友的聲音,不絕于耳。特意打扮過的小姑娘們結伴而行,流連于胭脂首飾攤。孩子站在賣糖人的鋪子前不肯走,哭得一臉鼻涕,母親好說歹說,最後還是無奈地掏了銅板。
周圍的人看到這一幕,都不禁發出善意笑聲。一個買胭脂的小姑娘也望過來,忽然看到人群里幾個人,臉突然紅了,急忙拉了拉同伴。
人流之中,那幾個人倒是十分顯眼。
宇文弈高大英挺,氣宇軒昂,雖然一身藍色儒衫十分簡樸,可是王者千均之氣卻不是那麼容易被掩飾住的。一路走來,兩旁姑娘少婦都紛紛側目,交頭接耳。
宇文弈長這麼大,一直是人上之人,卻也從來沒被這麼盯過,漸漸有點招架不住。只是他表情溫和一點,姑娘們就吃吃笑;他表情冷酷一點,姑娘又齊齊抽氣,真是有點左右不是,簡直莫名其妙。
比起一本正經的皇帝陛下,吳十三和謝懷 兩個人簡直像剛從山上下來的猴子。
集市熱鬧,到處有賣吃的,謝懷 毫不客氣就拉著吳王爺掏腰包。吃完了羊肉串又吃煎餅果子,吃完煎餅又要買炒豆子。
謝懷暋這幾個月支援災區,自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沒有睡過一天好覺,“經常飯吃到一半就有人來叫我去辦事,我還不得不把嚼了一半的飯吐出來啊。”謝大夫描述得繪聲繪色。
吳十三縮脖子表示太惡心,“你說的這事我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有嗎?”謝懷暋哈哈笑,忽然又大叫,“啊!糖炒栗子!是糖炒栗子!十三十三我要吃!”
吳十三這個冤大頭只有繼續掏錢,結果一摸,只剩兩個銅板了。
他這倒高興了,“看!剛才給你買那個簪子都把錢花完了!我就說那塊劣玉有啥好的,你非要買!現在沒錢了,今天你啥也甭想買了!”
謝懷暋把臉掛起。
這時一塊碎銀子遞到眼前。
謝懷暋驚訝地轉過頭去,嘴巴一下張得老大,“皇……大人!”
宇文弈平淡刻板的表情此刻看來頗有幾分黑色幽默,他慢吞吞地說︰“拿去用吧。”
“謝……謝大人!”謝懷暋心驚膽戰接過銀子,今天是不打算再買東西了。
老大,皇帝賜的銀子,是擺家里高案上上香供著的,誰敢拿來花啊?
吳十三嘟噥︰“真是的,都把你寵壞了。”
謝懷暋膩歪過去︰“十三爺,都是您在寵奴家啊!”
吳王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旁邊賣胭脂頭花的一個大娘倒是很三八的湊過來,“姑娘,剛才那個是你家大人?”
謝吳兩人齊轉頭看她。
大娘那個熱心喲,“你們是外地人吧?哎喲!你們家大人長得那個俊喲!大娘我大半輩子了還從來沒見過生得這麼好的人!你們家老太公老太太得積了多少福氣才生得這麼一個兒子啊!”
是啊。謝懷暋心想,普通人可當不起皇帝的啊。
大娘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你們家大人是做什麼的?成親了嗎?我有個表佷女正當年紀呢!”
“啥?”謝吳兩人異口同聲。
大娘自顧自地說︰“成親了也沒關系,嫁這樣的男人做夫君,當妾也值得了……”
謝懷暋艱難地打斷她的話,“大娘啊。咱家大人的妾,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啊!”
吳王爺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
大娘很得意地說︰“我那表佷女娘家做木材生意,家世雄厚,人也是百里挑一的漂亮,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別說你家大人,就是送去宮里做娘娘都夠格啦!”
那您倒是送啊。
謝懷暋的眼角已經看到宇文陛下走得有點遠了,那些便衣侍衛也都跟了過去了。于是她開始壞笑。
她每次這麼笑,吳少爺就緊張。
“大娘,”謝懷暋不緊不慢地說,“其實你不知道,咱們家大人,他克妻!”
大娘驚,壓低聲音,“比皇帝還克妻?”
吳十三又開始冒汗。謝懷 反而更加興奮,很三八地也壓低聲音,湊過去說︰“比上頭那位要厲害多了!”
“啊?怎麼個克法?”大娘很八卦。
謝懷暋擠眉弄眼,“娶一個就沒一個,到後來連沒過門的妾,只是定了親,都活不下去呢。”
吳十三笑得比哭都還難看。
大娘瞪眼張嘴,“乖乖隆地冬,有這麼厲害?你家老太爺就不叫人來破破?”
“有啊!”謝懷暋繼續胡扯,“可是那半仙說我家大人這是命。他前世犯了月老,這輩子沒有長命紅線。是命就改不了啊。”
大娘哎喲喲地叫著,一臉惋惜。小吳在那頭猛咳嗽。
謝懷暋講起了勁,停不下來了,“好在我家某一任夫人給生了兒子,所以也不愁沒後。我們家大人也不想娶親了。”
吳十三喉嚨都要咳出血。
謝懷暋置若罔聞,最後結案陳詞︰“所以啊,大娘你佷女來晚了,下次請早吧。”
大娘卻忽然一愣,訕訕地低下頭去。
這種情形往往只說明一個狀況。
謝懷暋轉過身去,只看到依舊面無表情的宇文陛下,和旁邊臉紅脖子粗的吳少爺,以及幾個臉色發青的便衣侍衛。
謝懷暋眨了眨眼,緩慢地轉過頭去,掏出銀子遞給小攤販,“老板,二兩炒板栗。”
就在謝大夫借口買東西吃而溜走的時候,大概只有吳王爺不經意間發現,宇文弈又輕淺卻溫柔地笑了一下——
宇文弈當然不可能為這種小事和一個女人計較。謝懷 擔心受怕幾天,見領導沒反應,也漸漸放下心來。只是從那以後,嘴巴嚴謹了許多,這倒讓吳十三的耳根賺得了幾日寧靜。可是小吳這人也是賤命,謝懷 羅嗦的時候嫌人家吵,人家現在不說話了,又認為她心理有問題悶在肚子不坦白,反而總跑去逗她玩。
雖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氣卻一日比一日炎熱。謝懷 自從身中煙花三月後——沒錯,雖然她自己有時候都會忘記這回事——體溫一直偏低,冬天有點難過,可是到了夏天,卻比旁人耐得熱。所以吳十三等人滿頭大汗大口飲茶的時候,她卻一身清爽地挑著花生米吃。
還有一個例外,是英明偉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簡陋的飯館里,喝著侍衛倒的茶水。一杯粗茶能被他喝成龍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蕭暄。
多年軍旅生涯,養成了他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的習慣,瓊漿玉液喝起來也和白開水無異。
謝懷暋想著笑起來。她想到兩人逃離京都去西遙城的路上,那恣意快樂的歲月,簡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獵,烤野味,露營。夜里她冷,他悄悄過來抱住他。兩人整天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有點像現在她和十三一樣。
吳十三喝飽了水,提起筷子要夾菜,忽然感覺到一股怪異的視線投了過來。他抬起頭,只見謝懷 女士兩眼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他。他的心靈震撼了,身體顫抖了,夾到手的雞腿又滾了回去。
謝懷暋收起那美妙而詭異的眼神,趕緊一筷子將那雞腿夾進自己碗里。
宇文弈低下頭,嘴角微彎,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兩日,大概是近首都,熟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趕路的進度也快了些。
謝懷暋惦記著家里的小弟弟,早就歸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擺臉色給領導看,只得痛苦地享受著這旁人求不來的陪同首長的公費旅游。
那夜後半夜下起了雨。客棧院子里的芭蕉葉被打得沙沙響。
謝懷 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負荷太大,身體虧損厲害。現在雖然輕松趕路,可是還是時常覺得疲憊,整日沒精神,有時候在馬車上一睡就是半天。吳十三常笑她發了懶骨頭。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來就睡不著,于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聽風雨,吟詩作詞,以抒胸臆。
沒想,居然踫到宇文弈。
宇文弈獨自一人坐在欄邊,靜靜望著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俊雅容貌被昏黃黯淡的燭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過分蒼白了一點。
桌上一個酒壺,一個酒杯。
難怪,雨夜獨酌,是有點冷清。
謝懷 進退兩難,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況,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大人,夜深了,怎麼不休息?”
宇文弈轉頭看她,“你不也沒休息?”
謝懷 聳了聳肩,“白天馬車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著。”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對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謝懷 領旨入座。
這麼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她雖然和宇文弈一直不親近,但以她自來熟的性格,現在面對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樣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氣,提了提神,以有足夠謹慎陪首長深夜聊天。
話說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歡這個節目呢……
謝懷 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宇文弈開口說︰“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悶?”
謝懷 打了個激靈,立刻回應︰“不!一點都不!怎麼會呢?”
宇文弈顯然不過是問問,並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說︰“我是一個很悶的人。從小家母就嫌我話少陰沉。她比較喜歡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瓏,又爭強好勝,很像她。”
謝懷 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隨和輕松的笑,讓他原本冰冷的氣息掃去許多。
“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們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說著,動手要倒酒,謝懷 急忙上前代勞。
“大人厚愛,讓下官感動。不過下官的確不覺得大人很悶。一個人說他該說的話,不說他不該說的話,這便足夠。天下知道這個進退度數的人可沒幾個。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說多余的話而已。”
宇文弈應該很滿意這番馬屁,因為謝懷 感覺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說︰“倒是羨慕你,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瀟灑得很。”
謝懷 笑,說︰“大人不覺得我沒心機,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塗,從來搞不清楚不該說什麼,不該做什麼,闖了不少禍。”
宇文弈笑道︰“這也沒什麼。你說的話自然是你認為該說的。”
謝懷 不好意思,“家里大人總叫我體會,體會。我腦子笨,體會不了。其實沒有撞過南牆,沒有吃過虧,很多人情世故都是體會不了的。”
宇文弈便問︰“那你現在體會得了嗎?”
也許是這飄零雨夜,也許是這溫暖燭光,謝懷 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當然體會得了了。恐怕天下最體會不了的事,都可以體會了吧。”
宇文弈有一陣子沒說話。
謝懷 聽到此,便知道她只能聽到這麼多。
這已經是這個帝王吐露心聲的極限了。
懼怕和憐憫糾結在一起。謝懷 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實實和權貴打過交道之人,天下聽了王者柔弱心聲之人,誰有好下場?
宇文弈卻輕笑出來,“我把你嚇到了。”
謝懷暋在跪與不跪之間猶豫著,宇文弈又說︰“倒是羨慕你和十三那樣。”
謝大夫苦著臉,干脆坦白說︰“大人別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著她愁苦地皺著清秀臉龐,笑意越來越深。
謝懷暋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頭去。
夜更濃了些,雨漸漸小了,細密的沙沙聲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風吹得燭光晃動,對面謝懷 不安又羞赧的臉,倒同記憶里那個機靈刁鑽,膽大包天的影子沒辦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熱量並不能驅散腿上酸澀的疼痛。那伴隨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
本以為天氣暖和,應該不這麼容易復發的。宇文弈皺起眉頭。
謝懷暋敏銳地發覺他的不對,“大人不舒服嗎?你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宇文弈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謝懷暋站起來,“大人,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著了。”她四下張望,找侍衛。
可是侍衛在被他遣散得老遠了。
疼痛不久就演變成為了劇痛,宇文弈咬緊牙關扶著桌子站起來,額頭滲出汗水。
“大人?大人?”謝懷 的聲音很慌張。
她伸手過來攙扶。宇文弈潛意識地將她推了開去。
“沒事。”他低聲說,“我這就回去。”
謝懷暋又說了什麼,可是宇文弈沒把那些話聽進耳朵里。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雙劇烈疼痛又不聽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這個注定會伴隨他一生的病痛。
他緊握著拳,感覺到汗水從臉頰滑落下來,身體緊繃 如滿弓。
謝懷暋一直在耳邊說什麼,他現在是一點都聽不到了。疼痛已經佔據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執著地握著自己的手,給自己一點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抽筋讓宇文弈沒辦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連帶著似乎也把謝懷 拉倒了。陰冷劇痛這時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個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每一處肌肉,都在一點一點剝離身體。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緊握著他的手柔軟而溫暖的一雙手。仿佛那是他所有溫度的來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