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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靡寶]歌盡桃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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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2:23
第五十六章  誰人無往事

   那日小謝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娘已經裝殮進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里一間空屋里。那孩子還是沒找到,生死不明,雖然去官府報了官,可是這年頭丟個把孩子算個什麼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謝又累又餓,進了房,燈也沒點,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響起哎喲一聲,一個什麼東西滾了出來。

    小謝跳起來。

    微弱月光下,一個黑衣人拎著一個孩子站在屋里。

    “?”

    黑衣人把孩子一丟,沖小謝點了點頭,身影一閃又不見了。

    小謝視若無睹,卻趕緊點亮燈,把孩子扶起來。

    小一身的灰,頭發凌亂,臉上的黑灰被淚水沖出兩條印子。他瑟瑟發抖,眼楮里滿是恐懼和憤怒。

    小謝將他拉到桌邊,仔細看他,“你跑哪里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麼都找不到你!你傷著了嗎?讓我看看!”

    抽了抽鼻子,兩行淚水無聲滑落。

    “娘……他們把娘……”

    “噓!”小謝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長他們會安置好你娘的。你沒事吧?”

    抹了一把臉,說︰“我沒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那有個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開逃了出來。可是我娘她……”

    這孩子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小謝心疼得很,忙把他摟在懷里。

    “你先別哭。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們家是為什麼惹來這殺身之禍,我也不想知道。現在外面亂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還沒走遠。你不能輕易出去,知道嗎?”

    問︰“那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來歷神秘的母子兩人隱居村間,終有一日仇人尋上門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偏偏野火燒不盡,總會留一根獨苗苗。這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負重奮發圖強,練就絕世武功,征奸除惡,終于血洗冤仇,抱得美人歸。

    這情景熟悉得都要爛掉了。小謝本來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臉悲痛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臉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里。

    還是個孩子呢,還沒滿十二歲呢。小學五、六年級,玩游戲看電視的年紀吧。他卻沒了親人,身臨危機里。

    坎坷的命運鍛煉造就人的成功,可鍛練的過程總是艱辛痛苦的。

    小謝說︰“我要去州府醫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眼楮一亮。

    小謝摸摸他的頭發,“至少你跟著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們以後再說。”

    仇總是要報的。小謝嘆氣,好在讓她遇見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里。經歷家變,讓本來就懂事的更加成熟了許多。關于那天晚上把藏起來的他抓出來的黑衣人,他就從來沒問過小謝一個字。小謝也像忘了還有那麼一個環節一樣絕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來一切正常。尋找的村民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村長做主將娘下葬。

    那夜小謝帶著悄悄去了墳頭。因為怕驚動村人,他們沒有燒香,掉著眼淚給娘親磕了九個響頭。

    “娘,我跟小謝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爹失望的。”

    小謝也低聲說︰“大嬸,我會照顧好的。”

    次日一大早,小謝就趕著一輛小馬車,在村人的祝福聲里,往州府青陽城駛去。

    原本應該快樂的充滿希望的旅途,因為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而帶上了一點沉重。

    不方便拋頭露面,一直呆在車里,老黑體貼地一直陪著他。小謝歇息的時候進去,總看到他偷偷擦眼淚。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裝著一副剛毅的模樣,睡夢里總是翻來覆去地呢喃。有時喊爹娘,有時喊著不要快放手,有時就是哭個不停。

    小謝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沒法睡,後來干脆把孩子抱在懷里輕聲細語地哄。這招很管用,漸漸放松下來,塌實睡過去。只是次日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要鬧一個大紅臉。

    小謝開他玩笑想開解他,“小可憐,半夜哭鼻子呢。”

    結果臉色漲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盡似的。小謝嚇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緒是一杯化學試劑,處理稍微不當就會引起大爆炸,當心,當心。

    從文昌到青陽,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靜。起初十分擔驚受怕,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跳起來,可是看到小謝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樣,也放了一點心去相信這個姐姐也許真的可以給自己一點保護。

    青陽城,整個南洋州的首府。無奈因為地區經濟整體發展低下的原因,它也並沒有其他州府那般繁榮。不過南洋少數民族混雜,青陽城里的建築多帶有各族文化特色,雖然不華麗精致,卻也別具風格。

    離國官僚機構等級分明。就醫局來說,一局之長,稱太醫監,總管全國醫局,其下各州有醫史,是一州的衛生局長。醫史之下是醫正,分上下,上醫正管是市區級干部,下醫正就是縣級小干部了。醫局之中,大夫官職稱為醫行,亦分許多級別,都以顏色區分,朱黃白青藍褐。

    曲老爺的學生張醫行,就是他們這個部門的總負責人。張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長須,小眼楮,人有點病態的瘦弱。

    他很親切地對小謝說︰“曲大人都告訴我了。小謝你技藝出眾,由他做保推薦,來我這里做事,還要我多多關照你。”

    天下當然沒平白的關照,小謝自然有見面禮要送。曲家厚道,主動幫她準備了,是一根老參。

    張大人說︰“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滿臉歡喜模樣。

    他只當她是恩師家走後門親戚。

    小謝在醫局宿舍安頓下來。一根老參作用大,換了兩間房。于是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間,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窩。

    現在姓了謝,做了小謝的弟弟。內向、老實、勤快的謝小弟。父母雙亡,跟著姐姐生活。姐姐在醫局里做個藍衣小醫官,他就在藥房做學徒。

    小謝親自帶他,從辯識草藥開始學起。很聰明,又勤奮,學得極快。唯一小缺點,就是有點急躁。

    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經切了半個月的草藥了!你要我干到什麼時候?”

    小謝修著指甲說︰“哪個學徒都是從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藥你全都認識嗎?”

    很驕傲的說︰“差不多全認識了!”

    “差不多?”小謝笑了笑,“那你知道他們的產地,生長規律,藥用,怎麼存放,怎麼搭配會產生怎麼樣的藥效嗎?”

    語塞。

    小謝冷笑,揚手把一本書丟給他。

    “別以為學這個簡單。所有學問一旦鑽研進去,都深奧得很。你若不想學這個,我不勉強你,若想學,就先把基礎打結實了再說。”

    “喲!好凶的口氣!”

    謝家姐弟齊抬頭,朝外望去。

    門外站著一位年輕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綢衣,離夏天還有幾個月,就已經搖起了扇子。人長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潑過去就可以沖掉,可是一雙眼楮格外有神,像是內置了一盞一百瓦白熾燈。

    小謝扶著腦袋,“哦,NO,怎麼是你!”

    “別來無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長肥了一圈了。”

    “誰?誰?”問。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請容在下自我介紹。鄙人出身江北吳家,排行十三。”

    繼續問︰“是誰?”

    小謝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掛不住,“我是吳十三!”

    “是誰?”還是問。

    吳十三怒︰“你重聽嗎?”

    “喂!”小謝跳起來護短,“干嘛沖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較什麼真?”

    吳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嗎?”

    問︰“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謝說,“吳十三。不認識不要緊,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長輩!”吳十三抗議。

    比較懂事,“吳大哥。”

    吳十三笑了,“這孩子真乖。小謝,你啥時候多了一個弟弟?”

    小謝反問︰“你怎麼來了?”

    吳十三說︰“哦。我聽說你來青陽了。”

    “你在哪聽說的?”

    “霽月樓。”

    “花樓?”

    “不然你以為會是哪?”

    小謝再度扶著腦袋,“我就知道不該對你的品行有過高的指望。”

    吳十三笑道︰“我爹要也這麼想就好了。”

    小謝問︰“你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逼婚啊!”吳十三瀟灑地坐了下來,動手翻桌上的東西。

    小謝走過去啪地打開他的手,“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恭喜你啦!”

    吳十三戚戚哀哀地說︰“我怎麼會犧牲自由去娶一個寡婦?那個老女人有什麼好的?”

    小謝背書︰“她的頭發比智慧多,她的錯處比頭發多,她的財富比錯處多。”

    “咦?你怎麼知道?”吳少爺驚愕。

    小謝聳聳肩,“我不知道。不過事情多半都是這樣。”

    吳十三抱著手,語氣哀婉地說︰“小謝你語氣也太沒良心了。虧我對你一片真心。”

    警惕,問︰“姐,這人是你相好?”

    小謝笑,“呵呵!朕的後宮佳麗何止三千,他算個老幾?”

    吳十三大驚︰“小謝,說這話是要殺頭的!”

    “是嗎?”小謝不以為然,轉頭對說,“怎麼辦?讓他聽出咱有謀反之意了。”

    操起切草藥的刀,“那我只好勉為其難殺他滅口了。”

    “不要!不要!”吳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謝很滿意。

    “十三,我們也有陣子沒見了,今天就在我這吃飯吧。”

    吳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手里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吳十三,離國江北名門望族吳家的十三少爺。顯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媽媽,吳十三之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吳媽媽產量太高,質量未免有點跟不上。吳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樣生得端正漂亮,惟獨這吳十三卻長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脫、好逸惡勞,不大受父母待見。

    小謝並不是以貌取人之輩。她同吳十三江湖相識,場面十分戲劇化︰那時還在秦國,十三少春日游江,畫舫美人絲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際,施展高難度吃水晶蝦凍,因為技術不過關,一塊點心堵進了氣管里。

    武功這種東西,強身健體是可以,搶救意外時卻是毫無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爺白臉抽搐沒有進氣也沒出氣,花姑娘們紛紛嚇得花容失色,吳少爺的江湖好友段長風也滿頭大汗又是點穴又是捶背,可是絲毫用處都沒有。

    就在段長風欲哭無淚之際,有人驚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謝就那麼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畫舫上,丟到了已經快休克的吳十三面前。

    小謝大夫也不愧是見過風浪之人,眼楮都不眨一下,問清原由後立刻虎撲上去,下手如飛幾根銀光閃爍的長針轉眼扎進幾個敏感的穴道將人翻過來當胸一擊,她本人張口低頭湊上了吳少爺的香唇。

    段長風事後回想起來還心肝脾肺一陣。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罷了,怎麼抓來一個大夫也會飛身撲過來非禮男人?他當場抽搐心想十三啊,哥們我對不起沒能守住你的清白,還沒念完吳十三渾身一震緩過氣來,從嘴里吐出那塊要命的點心。

    小謝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說︰“十兩銀子。”

    段長風幾乎跌進河里。那廂,十三少叮嚀一聲轉醒,爬了起來,發覺自己沒死成,又看到對方是個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答?”

    段長風氣得幾欲吐血,一句話沖出口︰“人家摸了你也親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許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們的臉皮厚度,吳十三白揀了這借口,正式地纏上了小謝。而小謝的臉皮只有更厚沒有最厚,當場惡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當冤大頭逗著玩,敲詐了五十兩救命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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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吳十三

    吳十三就這麼和謝懷暋對上了胃口。非關曖昧,完全是氣味相投肝膽相照的異性好友。十三少有名字,同謝懷 提過一次,這名字肯定拗口難記,因為謝小姐聽完了就丟到腦後去,還是一口一個十三地叫他。

    吳十三的朋友不是像他這樣的閑散貴公子,就是出身優越的江湖俊才,成日聚在一起,除了吟作畫喝花酒,沒做過一點對社會生產總值有貢獻的事——唯一貢獻大概就是一擲千金進而推進了離國服務業的發展吧。

    小謝大夫卻是一個有追求有抱負的新時代女青年,雖然有錢,但是沒閑,最開始不大愛搭理這幫紈褲子弟。不過吳十三是塊牛皮糖,山不轉水轉,率領眾人找上門來。謝懷暋的廚藝在幾年生活磨練里有了質的飛躍,尤其擅長做齋菜,豆腐青菜可以做出一桌吉祥如意。十三黨都是饕餮主義者,貪口腹之欲,來謝家蹭了不少飯。謝懷暋月末算帳驚覺自己做了月光女神,遂大怒。好在十三黨有良心,以後登門都自己帶材料。

    謝懷暋後來離開秦國去了離國。吳十三流連西秦的溫柔鄉,兩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等吳少爺終于厭倦了軟玉溫香,懷念祖國母親的懷抱之後,回了離國,在離邊卡最近的青陽逗留著。也就這麼巧,聽姑娘們說醫局里新來了一個女大夫,不但肯為她們看病,態度還特別好。他當時就猜是謝懷暋。結果給他猜中了。

    雖然拌嘴,可是有朋自遠方來,謝懷暋還是挺高興的,于是當晚的飯菜十分豐盛,甚至還開了一壇自釀的桂花酒。

    “去年最後一壇了。到了青陽,才安頓下來,也沒有時間釀新的。”

    吳十三忙著吃菜,嘴巴含糊地說︰“你放心,以後有我的地方,我全罩著你。”

    謝懷暋做了香酥雞,吳十三和同時朝著雞腿下筷子,兩雙筷子在盤子里打架。

    謝懷暋一人腦袋上給了一下,然後把雞夾到碗里。

    “小謝你偏心!”吳十三控訴。

    謝懷暋白他一眼,“在長身子呢,營養得跟上。你跟他爭個什麼啊?”

    她轉身去盛飯。啃著雞腿,沖吳十三得意挑釁地笑。吳十三氣得牙疼。

    突然大叫︰“姐!他瞪我!”

    謝懷暋狠狠剜了吳十三一眼,“你成熟一點!”

    吳十三真是有口莫辯,“這個小毛孩說什麼你都信嗎?”

    “什麼小毛孩?人家都快十二歲了。”謝懷暋得意得像在說自己兒子,“在離國,這都夠服兵役的年紀了。”

    “我要去服兵役?”忙問。

    “當然不!”謝懷暋安慰他,“你是家里唯一男丁。”

    吳十三嘲笑,“說是當兵打仗就怕了吧?”

    謝懷暋把盛著米飯的碗狠狠頓在他面前。

    吳十三屈從于淫威,伸筷子夾菜,“這辣嗎?”

    謝懷暋說︰“不辣。”

    吳十三放心地將菜送入口,三秒過後,嗷嗷慘叫著從凳子上彈起來,滿屋子找水喝。

    謝懷暋立刻給他倒了一杯茶,他接過來一口灌進去,緊接著又一口噴出來。

    “燙!燙!”

    “哎呀真抱歉!”謝懷暋大夫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趕緊又端來另外一杯水。

    這下沒問題了,喝了很清涼。吳十三緩了過來,哎喲喲地叫喚,“小謝,這玩意兒味道真怪,是什麼?”

    謝懷暋說︰“漱口水。”

    吳十三奔去外面吐。

    水當然不可能是漱口水。可憐吳少爺同謝大夫認識一載多,還不熟悉她信口開河天馬行空的說話習慣。

    不過吳十三也不是頭一次吃這個虧。謝懷暋這種歹毒之人,時常乘吳公子前來蹭飯之時,借著做飯菜之便,行下藥之事,以達到新藥人體實驗的目的。吳十三對謝氏制藥也算是做出了不小的貢獻,什麼七日纏綿散,什麼百里飛霜,都少不了吳少爺的功勞。

    一頓飯菜下來,盤子都見了底。年紀小,被謝懷暋打發去睡了,剩下兩個大人在喝酒。

    吳十三越喝反而越清醒了,人也正經了許多。

    “小謝,你打算把這孩子一直帶在身邊了?”

    謝懷暋嚼著花生米,說︰“帶著了。跟著我他安全。”

    “他可不像老黑,揀來隨便養養就行了。”

    “他當然不是老黑。他是一個大活人呢!”謝懷暋說,“這孩子的娘在世時,很照顧我,時常送吃的,還幫我補衣服。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再說,他無親無故,我還能把他趕到大街上不成?”

    吳十三看了臥室一眼,說︰“誰說他沒親沒故了?他還有外公,他爹的部下還在東北邊陲守國門呢。”

    謝懷暋嗤笑,“他外公要肯認他,他們母子會落到那田地。他爹的故人肯收留他,他會選擇投靠我?”

    吳十三抿了一口酒,“你性子倔強,我是說不動你的。那你打算怎麼辦?”

    謝懷暋搖頭晃腦道︰“工作啊。做我的本行。”

    “過膩了流浪的生活了?”

    “哦,我只是想有朝一日憑借自己的真本事親眼看到國庫珍藏的醫學書籍而已。”

    “你還真沒追求。”

    “彼此,彼此。”

    兩人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有點醉。

    謝懷暋笑嘻嘻地哼甦三起解,哼完了又唱畢業歌,然後又指著頭頂圓圓的月亮念詩,什麼“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什麼“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吳十三聽著好笑,“好好做你的大夫,當什麼詩人嘛。”

    謝懷暋一把揪住他的臉皮,仔細打量,說︰“二哥,你怎麼長醜了?”

    “誰是你二哥?”吳十三打開她的手,“我是你十三爺。”

    謝懷暋拍著吳十三的肩,說︰“阿暄,我好想你哦……”

    吳十三猛地打了個激靈,酒全醒了。“你說啥?”

    謝懷暋半邊身子都趴了上去,“阿暄……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不要生氣了,我只喜歡你一個……”

    “喜歡,喜歡。喜歡就好。”吳十三忙不迭掩著自己的衣襟,生怕被她吃了豆腐。

    謝懷暋嘿嘿笑,“阿暄……我們逃吧……”說完壓著吳少爺,兩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吳十三背上不知道壓著什麼,把他硌疼得臉都綠了,拼命拉著衣服要從已經睡著的謝大小姐的壓迫下逃出來。

    屋里忽然起了一陣輕風,燭光飄忽了一下,謝懷 睡夢里嘟噥一聲,翻了個身。

    吳少爺終于被解放了出來,嗷嗷叫著扶著腰站起來。

    低頭看謝懷暋。那丫頭皺著眉頭,又是歡喜又是愁的,不知道為的是什麼。

    阿暄是嗎?

    吳十三嘆口氣,把謝懷暋抱上床,蓋好被子。她喃喃自語著翻了個身,面朝里睡去。

    謝懷暋第二天醒來,完全不記得自己昨天晚上非禮過吳少爺。

    她同吳十三說︰“你人面廣,認識的人多,幫我找個師傅教一點功夫吧。他以前學過,底子也很好,不堅持下去可惜了。”

    吳十三看著在院子里洗碗的。個子比同齡人要高些,身板也結實,手腳靈活,誰都看得出這孩子有點潛力。

    “我認識一個人,不過他收不收這孩子,不是我說了算的。”

    謝懷暋點點頭,“我對有信心。”

    吳十三這才想到問︰“你在這里工作怎麼樣?”

    “挺好的。又沒有什麼可以難倒我。”

    “那還混著穿藍衣。”

    “這顏色好看嘛。”謝懷暋扭了扭,“再說我不想太招搖了。”

    “照你這速度,有生之年能混到中央嗎?”十三少鄙視,出主意說,“不如你來賄賂我吧。我給你通關系,保證你一路遷升,年中就可以調去內醫監。”

    謝懷暋似乎很感興趣,“那我該怎麼賄賂你?”

    小吳拋媚眼,“以身相許如何?”

    謝大夫撥了撥他的眼皮,拉開他嘴巴看了看他舌頭,然後又切了一下他的脈。

    “熟附子三兩,生姜半斤,蒜瓣適量,狗肉兩斤。將生姜煮熟切片,狗肉洗淨切碎,起油鍋,先炒蒜瓣片刻,加適量水,入狗肉、熟附片,煨姜片煮一個時辰,酌量分餐熟食。”

    吳少爺迷惑,“你背食譜做什麼?”

    小謝大夫道︰“此乃藥膳。專對命門火衰,對治療陽痿不振、頭暈目眩、精神萎靡等,有良好功效。”

    噗地一聲笑。吳少爺臉綠了。

    “謝懷暋——”

    小謝背上公文包,揮揮手,上班去了。

    吳少爺流連花叢的時候,也沒忘了朋友的囑托,為找來師父。

    該中年大叔身材高壯,五官硬朗,眼神犀利,面有刀疤,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冷的氣息,簡直像剛從武俠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而他偏偏有個和他本人很不和諧的名字,叫溫陽。

    謝懷暋說︰“溫師父……”

    吳十三咳嗽。

    謝懷暋忙改口︰“哦,溫大俠。”

    溫大俠冰冷地點了點頭。

    謝懷暋拉著說,“我弟弟就托付給您了。這孩子聰明又吃得苦,您一定會喜歡他的。您不覺得他根骨奇佳嗎?”

    吳少爺扶著腦袋,心里暗罵︰謝懷暋你可真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溫大俠把叫過來,切了他的脈,又在他身上東捏捏,西捏捏。謝懷 簡直都要懷疑他猥褻男童了,他才說︰“的確不錯!”

    迷茫和恍惚,謝懷暋抬腳就在膝蓋彎上踢了一腳,撲通一聲跪下來。

    吳十三提醒他︰“快叫師父啊!”

    鼻子一陣發酸,磕頭拜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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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迷幻如意膏

    自從拜師學藝後,早出晚歸,吳少爺也回雪了溫柔鄉,謝懷 又覺得日子挺寂寞的。

    青陽醫局並不是一個人才輩出的地方,特別是去年一批老大夫退休回家養老後,新來的小大夫們就和所有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熱情多過實際技術。謝懷暋並不是自誇,多年磨練,她的本事,在這里絕對是首屈一指。只是深諳韜光養晦的道理,謝懷暋做人一如既往地低調。份內的事,她一定做好,多余的時候就用來編撰自己的書。她由藍衣換到了青衣,工作量比以前大了些。她最近書寫到草藥一欄,借著工作之便一頭扎進藥庫里。

    謝懷暋逗留藥房,還是為了找一味藥。解煙花三月的醍靈花。

    碧血珀已經在兩年前由宋子敬悄悄送到了自己手上,可是醍靈花卻是一直沒有再找到。此花長在離國北地高原上,可是當地人都數年才可采摘到一朵。

    沒有解藥,毒也解不了,就像一個定時炸彈一樣困擾著謝懷暋。煙花三月中後三年發作,所以三年大限快到的時候,謝懷暋也非常擔憂,一邊密切關注著自己身體的變化,一邊在回去找老情人還是寫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淚下的遺書寄回去中猶豫著。可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謝懷暋照樣能吃能睡,甚至連月事都十分準時順暢,紅光滿面精神矍鑠,一點要死的樣子都沒有。

    謝懷暋這樣提心吊膽過了半年,再不相信,也該認為自己一時是死不了了。這樣想著,一邊念叨著宋家那塊玉真是無價之寶,一邊充滿活力地投入到生活中去。

    可是忽略不表示不存在,死亡陰影始終籠罩頭頂的感覺並不好。所以謝懷暋一頭扎進離國醫藥庫里,力圖尋找可以替代醍靈花的草藥。她就不信了,這古人發明的毒藥,還是毒得過現代的?

    青陽這里天氣暖得很快,春秋兩季非常長,三月出頭,就只用穿兩件單衣了。

    謝懷暋一早啃著包子來到藥庫。今天要新進一批藥材,庫房管理的王大夫帶著幾個徒弟已經在里面忙著搬運和統計。謝懷暋打過招呼往里走,忽然眼角瞟到一樣東西。

    王大夫正皺著眉頭打量著桌子上一個漆盒里裝著的黑色膏藥一樣的東西,顯然以前並沒有見過。

    可是這東西謝懷暋並不陌生。

    她當即走過去,取了一塊放在手心。

    鴉片膏?

    “這是……”到嘴的那個名詞突然打住了,謝懷暋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大夫。

    老王搖頭說︰“這東西我也是頭一次見。他們說這叫如意膏,功效類似麻沸散。張大人挺感興趣,進了不少呢。”

    謝懷暋把那塊鴉片膏放回盒子里,抽出手絹仔細擦手,簡直要擦掉一層皮。

    “王大夫,這東西從哪里來的?”

    “走西秦的藥商帶來的。”老王指了指謝懷暋身後。

    那里坐著兩個一胖一瘦的中年商人,有著西秦人特有的褐色皮膚。胖的那個在指揮學徒們搬運,瘦的那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一臉精明樣。

    謝懷暋過去打招呼︰“兩位大哥才從西秦過來嗎?現在過山還好吧。沒人攔嗎?”

    胖大叔很好說話的樣子,“怎麼沒攔路的?老子給了幾十兩銀子才過的路呢!”

    瘦大叔突然插道︰“以前沒見過姑娘啊。”

    謝懷暋笑得很和善,“我是新來的。”然後特意加了一句,“是張大人的恩師介紹來的。”

    兩個商販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會意地笑了。

    謝懷暋說︰“我以前就在西秦朋友家住過一段日子。兩位大哥是哪里人?”

    胖大叔說︰“南崗的。所以過來挺方便的。”

    謝懷暋點頭,指著鴉片膏說︰“不過我在西秦可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啊。”

    瘦子笑容別有意味,說︰“姑娘不知道是當然的。這可是獨門秘方提煉出來的膏藥,哪里是尋常市面上可以見得到的啊!”

    謝懷暋裝得天真又好奇,“真的嗎?這藥到底有什麼作用?”

    胖子得意地說︰“這藥膏說是類似麻沸散,可比麻沸散功效要好得多,止痛、舒緩、放松。病人服用了通體舒暢。而且沒病沒傷時也可服用,延年益壽,強身健體,而且那滋味簡直就是快樂似神仙!”

    “哦……”謝懷暋模稜兩可地應了一聲,“這麼神奇啊……”

    瘦子慫恿,“姑娘要是不信,嘗一下就知道了。”

    開什麼玩笑!謝懷暋額頭掛汗。中國人民都擺脫東亞病夫幾十年了,毒品都已經更新幾十代了,她不嗑白粉搖頭丸,卻穿越回來吃鴉片,簡單是穿越黨的恥辱。

    胖子多嘴又補充一句︰“城里不少大老爺們也跟我們買這如意衷腸。這可是養生的藥!在這之前,都只有有錢人才買得起這如意膏。所以你們不認識。不過現在好,這藥做得多了,價格自然也降了下來,不久以後,人人都用得上了。”

    謝懷暋背上一層冷汗,僵硬得幾乎笑不出來,“這膏分明是富貴人用的東西,便宜了我也享受不起呢。”

    兩個商人哈哈笑,繼續招呼學徒搬運藥材。

    謝懷暋悄悄問老王︰“他們真的是西秦的藥商?”

    “是啊。”老王說,“我們跟他們買藥,也有兩年多了吧。”

    他的注意力都被盒子里新奇的膏藥給吸引去了,並沒有注意到身邊謝懷暋大夫那冷若冰霜的臉,以及如出鞘寶刀一般銳利的眼神——
    謝懷暋去找張醫正。

    一走進門,她就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氣味她以前從來沒有聞過,但是她可以猜得出來那是什麼。

    張大人不在辦公室里,旁邊有個休息用的小閣間,他就正在里面吞雲吐霧。

    謝懷暋大夫是絕對不會相信他是在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身心健康而以身體驗新藥的功效。因為張領導的臉上分明帶著極至享受的笑容,神智魂魄顯然已經飛升九天而去了。

    難怪她第一次見他,就發覺他瘦得十分病態。以前還以為他老人家鞠躬盡瘁為人民,現在才知道是嗑藥嗑的。

    而一介州府醫正都染上毒癮,那其他政府官員呢?

    春暖花開之際,謝懷暋卻覺得手腳冰冷。

    那日,吳十三被一封飛鳥傳書急召回去叩見謝女王陛下。

    吳十三很詫異,第一是他當年送謝懷 的那只鳥居然還沒死,第二是謝懷暋居然有用到這只鳥的一天。

    到了謝家,只見謝懷暋面色冷峻地坐在書桌前。吳十三從來沒有見謝懷暋這麼嚴肅過,感覺她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逼人的寒氣,不由肅穆。

    “怎麼了?被同僚排擠了

    謝懷暋冷靜嚴肅,“你天天混青樓,我問你,你知道有種膏藥叫如意膏嗎?服用了後整個人飄飄欲仙的那種。”

    吳十三驚訝,“你怎麼知道?”

    謝懷暋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服食過?”

    吳十三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還是說實話的好,“用過一兩次。”

    謝懷暋一把拽過他的領子,每個字都像是從地獄里提煉出來的,“以後要是再讓我知道你踫了那個見鬼的如意膏,我就把你兩條腿都敲斷,毒瞎毒啞了直接丟到街上去討飯!你要找死我不攔你,幫你一把還快一點!我說到做到!”

    吳十三牙齒打顫,“我……我……”

    “知道了嗎?”謝懷暋咆哮。

    “知道啦!知道啦!”吳少爺急忙大叫。

    謝懷暋丟下他,正色道︰“那東西踫不得,會上癮,讓人身體衰竭,意志消沉,用過量會死人!你雖然不務正業一事無成,可也不能徹底毀在這東西上。”

    吳十三摸著脖子喘氣,選擇性忽略最後一句,“賣東西的人可不這麼說。”

    “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當然是你!”吳十三立刻表忠。

    他忐忑地問︰“那玩意兒真的像你說的這樣?可是有錢公子哥兒哪個不服的?”

    謝懷暋問︰“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這半年吧。”吳十三說,“這東西貴,是新鮮玩意兒,服用後又舒服,很快就流行開來,我是不屑的,只是有時候一幫人在一起,挨不過勸,也用了兩次。你說的上癮,我想也是,用過後的確就還想再用。”說著自己也怕了,抹了抹汗。

    謝懷暋在房里不安地踱步,“這是由一種花的果實提煉出來的,那花在西秦才有。”

    吳十三說︰“我們倆在西秦的日子都不短,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這事?”

    “應該是有人暗中專門種植,制作藥物。”謝懷暋說,“今天醫局來了西秦藥販子,就送來這藥,價格卻是很便宜,普通人家也可以負擔得起了。”

    吳十三神情漸漸嚴肅,“這就是說,這藥會散布到普通百姓手里?”

    謝懷暋眉頭緊鎖,坐在桌前,“說了或許你不信。但是要是老百姓也大量服食這所謂的如意膏,這個國家就完了!男人喪失了勞動力,年輕人喪失了斗志,傾家蕩產,依靠這玩意來獲取片刻的快意!十三,我知道毒品的後果有多嚴重,它破壞家庭,毀滅人生,甚至毀滅國家!”

    “小謝,”吳十三把手按在她肩上,很認真地說,“這事牽扯太大,你先別急,我這就回家一趟。家兄在朝任職,這事應當讓他知道,你一個女孩子,沒有背景,千萬不要亂來,知道嗎?”

    謝懷暋點了點頭。

    吳十三略微放心,立即告辭。

    那日如往常一樣,回來得比較晚。謝懷暋房里亮著燈,身影投在窗戶上,正是伏案疾書的樣子。

    敲門進去,“姐,還在忙?”

    謝懷暋抬頭看了他一眼,“晚飯還在灶頭熱著,給你炖了湯。洗澡水也燒好了。趕緊吃了洗了就睡了吧。”

    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謝懷暋沒再理他,埋頭繼續寫東西。摸了摸饑餓的肚子,退了出去。

    謝懷暋面色沉如水。

    “阿暄。我上次同你提起的罌粟花,你可還記得。我原本以為這植物在西秦不過野生野長,當地人並不知道它的價值。可是最近我才知道,秦國已有人將它的果實提煉制作成膏藥,販賣到離國。藥販稱其為如意膏,鼓吹它的神奇,只字不提這藥的毒性。如今離國南部有不少官員富商、公子名流,都以服用此膏為樂。我再是遲鈍,也嗅出其中陰謀。西秦當地百姓對這花十分忌諱,若不是有權勢的人專門栽種經營,再惡意地在別國推廣,就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情況。阿暄,西秦太子監國之後,表面上風平浪靜,可是如今看來,其私下的動靜卻是十分大。這簡直可以用罪惡陰謀來形容。毒品乃萬惡之根源,剝削民力,損害健康,消磨意志,種種罪惡,罄竹難書!如今離國已經被陰影覆蓋,我希望我們大齊還來得及。你務必嚴肅對待此事,派遣官員從與西秦交界地區開始查起……”

    寫到最後,筆都要將紙戳穿。匆匆簽下名,疊好信紙,謝懷 推開門走出去。

    的房間亮著燈。謝懷暋站在院子里等待片刻,一個黑衣人從陰暗角落里走近來。

    謝懷暋將信遞給他,低聲說︰“請務必快馬加急,交到你們主上手里!”

    那黑衣人恭敬地接過信去,又說︰“主上要屬下代問姑娘一聲,是否要幫忙?”

    謝懷暋搖搖頭,“謝謝你家大人。這里的事,我都還可以應付。”

    黑衣人行禮,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院子里恢復平靜,邊洗澡邊哼著歌,牆角的蟲子在鳴叫著。屋檐下的燈籠被夜風吹得輕輕搖晃。

    謝懷暋享受著早春夜晚的靜謐安詳,舒了一口氣,忽然看到一抹粉紅色。

    隔壁院子里的桃花正開得爛漫,還不甘寂寞地將枝頭伸出牆外來。粉紅粉白的花朵簇擁在枝上,輕風將吹落飄零,有幾瓣正落在謝懷暋攤開來的掌心里。

    縈繞在鼻端的,是清淡的花香。

    謝懷暋仰著頭,目不轉楮地盯著這樹桃花看了半晌,垂下了手,臉上淡淡看不出表情。

    她轉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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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離人心上秋

    巨大 的青銅古獸香爐里,香已經快焚盡,銅燭台下也積了厚厚一層蠟淚,沿著桌子邊緣流下,凝成滴狀,就像女子的眼淚。

    深夜的皇宮總是籠罩著一層憂郁的死氣,壓抑低沉,那是積累了數百年的怨氣都在這三更時刻洶湧。

    榮坤打了個呵欠,抽著鼻子坐直腰。跟班的小太監早已經靠著牆睡得不省人事,沙漏也不知道倒過幾輪了,可是里面的人還一點休息的意思都沒有。

    榮坤皺著眉頭,抓過一個果子砸向打瞌睡的小太監。那孩子一嚇,咕嚕滾到地上。

    “小聲點!”榮坤狠狠瞪他一眼,“驚擾了陛下和幾位大人,你的腦袋就得搬家!”

    小太監一個哆嗦爬起來,又趕緊把其他同伴叫醒。

    榮坤側著耳朵聽內堂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又看了一眼沙漏,搖了搖頭。

    每年開春都特別忙。不過對于陛下來說,哪天又不操勞到後半夜?鐵打的身子也不能這麼沒命的操勞,可是陛下並不愛聽勸。後宮里就陸妃還算有分量的了,這兩年陸公身子越來越不好,她的底氣也越來越不足。以往還會自己找上來拉著陛下去休息,現在也只敢派人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一聲了。

    榮坤喝了一口濃茶,動了動手腳。

    里面幾位大人今天肯定要宿在外庭了,宋大人都快把外庭當家了。唉,這天又快亮了。

    蕭暄將杯子里最後一口濃茶一飲而盡,揉了揉太陽穴    ,兩眼已經布滿血絲。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英俊剛毅中透著淡淡儒雅,疲倦讓他身上的書卷氣比往昔更濃郁了一些。

    “新稅的事不能再拖了。”他看了看坐下面的幾位重臣,翻著手里的幾個已經處理過的卷宗,“朕提了楊涵做太宰,看重的就是楊涵那股牛勁。楊公算帳不行,但是絕對不會給他們鑽空子。可惜到底低估了鹽州幫的勢力。朕把楊嬪提成了楊妃,可是還是壓不過陸家。”

    宋子敬說︰“不如讓臣去一趟?”

    蕭暄搖了搖頭,“這朝中缺不了你,刑部片刻放松不得。禁軍及京師四營也是,才將白英德他們換下來,現在軍心還不穩,正勛你要多加安撫監管。”

    郁正勛欠身應下。

    戶部少卿謝陌陽道︰“陛下,雖然食鹽的監制運營已經收歸國有,可是東海本是產鹽之地,地大海寬,總有不法之士投機鑽營。鹽州幫的私鹽之所以能運得到內地,就是靠著昌渠,而監管漕運的,是陸顓之弟陸銘。自從陸公留京養病之後,他的這兩個佷兒一個代理東軍,一個把持地方財政,已呈佔地為王之勢。”

    “總會扯回陸家頭上!”蕭暄煩躁地從丹陛上走了下來。

    宋子敬起身說︰“陛下,斷掉王友煥的路,就得先拿下陸銘。而要動陸銘,就要定住陸顓。而要定住陸顓……”

    蕭暄擺擺手,“不了。”

    宋子敬有點不解。

    蕭暄沉沉道︰“這些年,一直玩的從上到下的把戲。一條計謀好,可是不用總是同一套。”

    謝陌陽問道︰“陛下是想直接動陸銘嗎?”

    他是謝皇後的遠房堂兄,少時家境貧寒,雖然精明聰穎,寒窗苦讀十多載卻無處施展才干。若非謝昭華得封中宮,皇帝大力提拔謝家年輕才俊,他還不知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蕭暄修長的手指在案上輕輕敲著,原本就深刻的五官被案上的燈光照得猶如刀削成一般,整個人宛如潛伏暗處等待撲食的獵豹。多年馳騁沙場跨馬橫刀的歲月給他渲染上的洶洶殺氣只是被這個刻板壓抑的宮廷給壓抑住了,但是並沒有消逝。

    “我記得陸銘有個兒子,最近要成親?”

    宋子敬想了想,“是有此事,要娶的是當地望族羅家的大小姐。”

    “羅家是什麼樣營生?”

    “糧食。”

    “鹽糧?”蕭暄揚眉冷笑,“真要玩大了。”

    “陛下有何看法?”

    蕭暄背著手,自言自語道︰“陸公的身體最近時好時壞……海寇一直沒有剿清,張家小朝廷還靠著東軍看守。仲元他們雖然現在已在東軍中建立不少功績,可是火候還是不夠,朕還等著他們今年將倭寇打個落花流水給朕掙面子,也在軍中立立威呢!東軍始終是朕心中一塊心病啊。”

    郁正勛道︰“臣對仲元和恕之有信心。”

    蕭暄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也對他們有信心,正勛你不用急。建立功勛不能急在一時,倉促之下基礎也不扎實。所以……”

    他轉過身往回走,“子敬,這事你派人去辦。陸羅兩家的婚事,怕是結不成了。”

    宋子敬俊雅的臉上揚起清冷的笑,“陛下,如果兩家成了親家,而恰好種子糧出了問題,百姓告狀。可以將陸羅兩家一舉拿下。”

    蕭暄猛地轉過去,眼神銳利,“種子糧?那些今年種不出糧的農民怎麼辦?”

    宋子敬不慌不忙道︰“改農為桑,這事陛下不是也考慮了很久了嗎?這就是個機會。陛下放心,只要有個百戶告狀,就可以小事化大。只要時間抓緊,這百來戶趕種桑苗,陛下再免他們一年稅,百姓只有感恩戴德的。”

    蕭暄慢慢走回丹陛,思索良久,終于點了點頭。

    “改農為桑之事,陌陽你要處理妥當,不要讓百姓受委屈。做得好,東南一帶推廣桑蠶之策就有了榜樣。”

    事情終于告一段落,臣子們都站起來,準備告辭。

    這時,宮門被輕輕推開,榮坤用漆盤托著一樣東西匆匆走進來。

    能讓榮坤不報而入的,只有少數幾種情況。當蕭暄看清漆盤里的信時,猛地站了起來,放在桌角的茶杯摔到地上,嘩啦一聲粉碎。

    “怎麼了?”他大步走了下來。

    “陛下,”榮坤托起漆盤,“娘娘有急信,說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

    蕭暄已一把搶過信來。

    謝陌陽和郁正勛彼此使了一個眼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宋子敬留了下來。

    信不長,蕭暄看了三遍,微松了一口氣,把信遞給了宋子敬。

    “你也看看吧。”

    宋子敬越看眉頭越緊,“陛下,這事的確很嚴重。臣今日就派遣手下南下。”

    “加急信,難怪。”蕭暄的擔憂溢于言表,“如果離國真如她所說,她現在又在醫局,那麼容易卷進是非里,十分危險。”

    宋子敬道︰“陛下,臣再加派人手過去?”

    蕭暄搖頭,“保護得了她人身安全,卻也保護不了她不被牽連進政治里。”

    宋子敬斟字酌句,勸慰道︰“陛下也說過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充實自己和認識自我,讓她去歷練見見世面,那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陛下,人有時候,非要吃了虧,撞了南牆,才會成熟成長。娘娘聰靈慧敏,又跟隨陛下兩年風雨,是個識大體,又小心謹慎的人。在這件事上,陛下不用過分擔心。”

    蕭暄慢慢轉過身去,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宋子敬。他每一個字都沉重如金,“子敬,看好她。我不要她受到絲毫的傷害,稍有不對就接她回來。如果必要,我會親自去把她接回來,知道了嗎?”

    迎面而來的壓迫感讓宋子敬躬下身,“臣,謹記在心!”——

    蕭暄點點頭,往後書房走去。宋子敬和榮坤彼此看了一眼,跟了過去。

    那堆滿了宗卷的書架非常高,抬頭只能望到黑暗。齊國年輕的皇帝的修長身影被飄渺的燭火投射在層層書卷之上。

    榮坤極輕地嘆了一聲。又是一個不眠不休的夜。以前每個月信快要來的那幾天,陛下都會整日心神不寧地,空閑時總愛靠在窗邊,凝視著一個方向。上個月信晚了十天來,陛下簡直要急瘋了,整個後宮和朝廷都感覺到他壓抑著隨時要爆發的憤怒。後來信抵達的時候,宮人大臣們全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氣。

    蕭暄打開書架上一個格子,從里面取出一個精致的檀香木匣子。他臉上的表情隨之而變得柔軟    且溫和,眸子深處閃爍著碎銀般的光芒,像是夜空里的幾點星光。

    他低頭用手指點劃著匣子,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愛人的臉,無限珍愛。

    一個黑色的影子閃進房內,朝宋子敬點了點頭,然後屈膝跪在蕭暄身後。

    蕭暄抬眼看了那人一下,問︰“她怎麼樣?”

    男子答復道︰“娘娘一切良好,氣色紅潤,生活舒適,工作也並不勞累。”

    “她收養的那個孩子,你們查出來了嗎?”

    男子從懷里掏出一份文書,雙手遞上,“那孩子經查,證實是離國鎮平大將軍雲松齡的遺孤。”

    “雲松齡?那個七年前因為珠角涯一役戰敗而被斬于陣前的離國大將軍?”

    “是他。雲將軍死後,雲夫人帶著獨子突然消失。後來一直隱居鄉間,同娘娘相識。月前有仇人突然上門,殺害了雲夫人,雲公子躲到娘娘房中才逃脫一劫。娘娘便將他收留。”

    蕭暄笑了,眼里浮現一抹柔情,“她就愛管閑事。”

    男子假裝沒聽到,繼續說︰“娘娘到了青陽後,還托朋友給這孩子找了個師傅,是離國首屈一指的劍師溫陽。”

    “溫陽?”對這名字蕭暄不算陌生,“他這樣名聲顯赫又清高孤僻的江湖人,怎麼會去給一個一文不名的小子做師父?那個吳十三,你還沒查出來嗎?”

    男子頭幾乎埋到地上,“屬下辦事無能,望陛下責罰!”

    蕭暄雖然不悅,但也沒很生氣。他看著宋子敬,說︰“你們一直做得很好。吳十三這個人來歷不是一般的深,而你們在離國的根基還淺,查不出來也不怪你們。這倒可以看出一點,他顯然不是表面上的公子哥兒。”

    宋子敬問道︰“陛下覺得此人可信?”

    蕭暄撫摩著手里的匣子,“皇後信任他。我也會給他一點信任。”

    宋子敬沒再說話。

    “你們都下去吧。”蕭暄說,“榮坤,朕就在這里休息一下,時辰到了你來叫朕。”

    等到臣子內侍都退了出去,蕭暄將匣子的銅扣輕輕撥開,掀起蓋子。

    匣子里整齊碼放著一封封信件,紅色小箋按照日期將它們分得清清楚楚。從最初的第一封,到上個月遲到了十天的那一封,全部都折疊好,排在一起。

    蕭暄將剛剛收到的信按照原來的痕跡疊好,輕輕放進匣子里。

    他的嘴角一直帶著愉快的笑容,方才眼里的肅穆嚴厲已經不在,他臉上的疲倦也淡了許多。

    抽出最開始的第一封信。信紙都有些發黃了,邊角和折痕都磨損得厲害,那是時常展開閱讀留下造成的。

    打開信,娟秀的蠅頭小楷展現在眼前。

    “阿暄︰

    對不起。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那場分離。作為我所做的一切,全都銘刻在我的心里,隨著我心髒的每次跳動,提醒著你有多少愛我,而我有多麼愛你。離開你就像凌遲一般痛苦,我不忍心讓你看著我遠走的身影,那麼,就讓我看著你走也好。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在都美好得像在天堂。我回憶起來,永遠充滿了感激和快樂。遇到你,是我這一生的緣分。那種真摯、無私的付出,那種寬厚和包容,是我這一生的財富。我願用我一切來回應這份感情,來握住你的手,同你白首偕老。

    我的愛,我的離開並不是一個結束,這只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我開始我的新的旅程,你也開始你的帝王之路。我多願能留在你的身邊,看著你,陪伴著你,能每天擁抱著你。可是我的原則性的倔強總會讓你痛苦兩難。我的離開,給我們兩個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間。

    讓我們暫時把愛情放在一邊,保存起來,時間停在離別前的時刻。你,經營你的王朝,指揮你的士兵,建設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學習醫學知識,認識更多的人,經歷更多的事。阿暄,同樣是磨練和成熟,我寧願在廣闊山水之中學習,而不是困守在深宮內院。我選擇退開一步,留出一個空間,你不用再為了維護各方面利益而害怕傷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為了不讓你為難而痛苦地遷就。愛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順暢呼吸。

    阿暄,雖然將你留在那冰冷陰森的宮廷里,但是分別的日子再輕松快樂,也絲毫比不過同你在一起廝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並沒有離開你。你心髒的每次跳動,你胸膛的每個起伏,我都可以感覺得到。請不要責怪我的這個決定。我會用實際來證明這是正確的。

    我現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氣京城稍微暖和了一點,大年將近,百姓們都忙著準備過年。大業初定,戰爭初歇,百廢待興。對于你來說,新的一年,將是無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遺憾不能陪伴在你身邊,請你一定要保重好身體。讓我用我的眼楮代替你去看這個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將永遠屬于你的臂彎。

    昭華字”

    蕭暄輕輕摩挲著信紙,手指描繪著上面細細的筆跡。他還記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難看,她氣呼呼地說因為用的是毛筆的緣故。後來她自己做了一種羽毛筆,換了稍厚的紙張,立刻寫了流利清秀的一張字給他看。

    那個人,平時說話都隨意得很,難得寫了這麼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來。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隨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嗎?

    我已經到達了和順,張家小朝廷的領地了。

    這里同外界比起來,並無什麼不同。商業稅收稍微高些,城市稅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鄉下百姓日子過得平淡緊湊。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可就這個狀態,就可以讓張家在此地維持數十年吧?

    張家用的基層官員,多由當地儒生提拔而來。這些人飽讀詩書,迂腐刻板,不知變通,沒有野心也無大抱負。我在這里旁觀過當地縣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當官的做事拖泥帶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腦子似乎小時候被驢踢過……”

    蕭暄輕笑,這個笑聲在空曠幽暗的書房里回響著。

    他又抽出一封信來。

    “……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幾日。李家兩個公子都是讀書人,家中時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詩會明日酒會。年輕人擊箸唱詩,抨擊時政,略有輕狂的言語,但是多是真知灼見。看來江西這一代書禮昌盛不是虛話。這些年輕人有干勁,有抱負,但是多因為出身普通而沒有機會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歲,不愛詩書,精于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發條就會跑的小狗!這真讓我大開眼界。

    阿暄,關于修改我大齊科舉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過了。我還有一個想法,是否可以再開一條路,讓我國女子也有機會走出深庭,一展手腳呢?

    當地有種紡織技術,我覺得很值得推廣開來……“

    ……

    “……阿暄,我在海邊一個名叫平來的小鎮上給你寫信。

    這個漁港是東軍鎮守的地界。我得說,陸懷民或許在其他方面罪該萬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時,堪當得起領袖二字。一路過來,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樂業,街道干淨整齊。人民雖然知道當今皇帝姓蕭,可是說到真正感恩之人,都會感激陸家東軍守衛東海,給了他們安寧生活。

    不過我聽說,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來似乎有回來之意……”

    ……

    “……秦國山水好風光!正是初秋,夏景還未謝,果實正熟。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們帶點種子給你,可以試著種一下。不過相比會變味道吧。什麼東西,都是原生地的好,離了家,就變壞了。

    寫到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傷風好了嗎?夏天傷風特別難受,你有好好休息嗎?子敬兄領了刑部,大概忙得沒空在你耳朵邊嘮叨了。你那內侍是誰?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麼清補涼補,都沒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國的國力,比我們大齊起碼落後二十年。官僚腐敗,教育落後,自然資源匱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聽說他們的太子先前一直在離國游學,如今海歸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為的樣子。

    我昨天在茶樓聽說了陸懷民病重的事。這倒和我預先估計的無差。我想你應該早有準備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開了,可惜比咱們齊國的要瘦許多。這個時候,你在做什麼呢?我摘了許多桃花,打算試著釀酒。呵,我來這邊跟著鄰家的大爺學了不少釀酒的本事。大爺誇我在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這酒,長途跋涉的運給你,是不是有些太誇張了……”

    ……

    “我終于見到了一代藥師孫恕。大師居然知道我,說我在齊國內亂的時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誇獎得十分不好意思。孫大師十分親切,沒有一點架子,喜歡我的酒。他的小孫女才十歲,就已經聰穎出眾,我很喜歡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壽辰。我不能在你身旁。舉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時。我很想你……”

    一張一張,細細小小的清秀字體,寫滿了旅途見聞,所思所想,還有深深的眷戀。這都是他每個月的期盼。從最初的一封讓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來的歡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禮物一般,牽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說她人走了,心卻沒走。他卻覺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著走了。空間廣闊飄渺,就在這小小薄薄的信紙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榮坤走進來的時候,年輕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聲。蕭暄張開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轉瞬收斂起來,迅速得讓榮坤覺得那只是一個錯覺。

    “陛下,時辰到了。”

    蕭暄站起來,活動著手腳,由宮人服侍著梳洗,換上朝服。

    榮坤恍然一眼,視線從御案上掃過,極品的貢宣上,“昭華”兩個秀麗不失勁道的行書,那墨黑得似乎還未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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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3:38
第六十章  深夜識貴人

    謝懷暋打了一個飽嗝,把吃剩的飯菜倒進老黑的盆子里,然後朝屋里喊︰“,出來洗碗!”

    正趴在床上,每一塊肌肉都在疼,整個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溫的師傅不溫柔,把他每天當狗一樣訓練。回到家里,本該體貼賢惠的姐姐也根本不會照顧人,把他當下人使喚。這日子可怎麼過?

    “怎麼了?”謝懷暋終于探了半個腦袋進來,“這麼一下就蔫了?”

    “被訓練的又不是你!”少爺正在鬧脾氣,悶悶地把臉轉向朝里,“沒吃過苦不知道難受。”

    謝懷暋笑嘻嘻地走過去,推了推他,“這麼大的人了,還使什麼性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對了,我看到你和柳兒在說話,她怎麼不理你?”

    的臉一下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里。

    謝懷暋樂,“得啦!誰不知道呢!你也別洩氣,你才多大啊?學人家鬧失戀!那小丫頭和她娘一樣,勢力得很,等將來你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的時候,給她們瞧瞧。”

    悶在被子里說︰“你別說好聽的安慰我。”

    謝懷暋拍拍鼓起來的被子,“專心學習吧,小子!還沒發育呢就知道談戀愛了!”

    一聽,猛地從被子里跳了出來,“誰說我沒發育了!你看看我胳膊!”說著把鼓著小肌肉的胳膊亮給謝懷暋看。

    謝家姐姐噗地一聲哈哈大笑,差點掉下床去。

    “小東西,懂個屁!”她掀起被子捂住,在上面狠狠捶了,“不干活就去看書寫字!”

    悶聲嗷嗷叫。

    謝懷暋丟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經來了,天氣悶熱而潮濕,城里的花都謝了大半,植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的新綠色。空氣里濃郁的花香淡了許多,混雜著飯菜的香,左鄰右舍隱隱穿來別家的說話聲。夜晚降臨的城市平和安詳。

    謝懷暋輕輕哼著歌,動作麻利地洗好碗,一個個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燒的洗澡水已經開了,她朝對面的房間喊︰“,來洗澡!”

    大門上突然響起
    “小謝姐?你在嗎?快開門!”

    她聽出那是醫局里小林的聲音。這姑娘平時說話聲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來拍門大叫,一定出了大事了。

    打開門,林秀差點跌起來。

    謝懷暋立刻關好門,扶著她問︰“出什麼事了?”

    林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是京城醫局來人了!封了咱們的藥庫,扣起了張大人和好幾個醫官,又說要提你去問話。藥庫的王師父要我先來告訴你一聲,讓你有個準備。”

    謝懷暋心里卻有數,“是不是為著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驚訝,“上面還帶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藥庫里的如意膏都給搜了出來,堆在院子里……”話還沒說完,巷子里就響起了零碎的腳步聲,門上又傳來敲門聲。

    謝懷 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不要驚慌。

    打開門,四個陌生的兵差站在門口,穿著朱紅色的兵服,雖然神色嚴肅,但是並不凶惡。領頭的那個很有禮地對謝懷 行禮道︰“可是謝大夫?請隨我們回醫局一趟!”

    “怎麼了?”披著一件衣服走出房,驚愕地看著院子里的人。

    “沒事,醫局里的人找我。”謝懷 輕松地說著,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煩你就先留在我這里,幫我看著我弟弟。我去去就回來。”

    小林雖然嚇得哆嗦,可還是點了點頭。

    “不!我也要去!”敏銳的直覺讓他不安,“到底出了什麼事了?”

    “你一個孩子湊什麼熱鬧!”謝懷暋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她麻利地脫下圍裙,整了整頭發,對兵差說,“我們這就走吧!”

    “姐!”驚慌地大叫著沖過來。一個兵差立刻攔住。下意識地就要抬手去打。

    “!”謝懷暋喝了一聲。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著她。

    謝懷暋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是叫我去問個事,你別想多了。我很快回來!”

    只得擔憂地看著她被人帶走。

    謝懷暋趕到醫局時,那里已經亂作一團。門大開著,燈籠和火把將整個前院照得通亮。局里的同僚大半都在,個個都驚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著高高一堆東西,正是十天前進的一大批如意膏。一個兵差正在往上面淋著油。謝懷 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們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一個模樣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這位可是謝大夫?”

    謝懷暋忙行禮,“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堂里等著謝大夫呢!”

    謝懷暋整了整衣服,隨他往里走。

    里面大堂燈火通明,兵甲在側。謝懷 驚訝地看到太守和好幾個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寧,臉色蒼白渾身哆嗦,活像見了鬼。他們身後各站著一個兵差,不像保護,倒像是看守著他們。

    大堂上座,光線反而十分幽暗,一個男子正坐在陰影里,低頭看著公文。絳紫色儒袍,暗銀雲龍紋,頭帶紫烏發扣,插著一只白玉簪。從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們一步步走近,男子聽到了他們的聲音,抬起頭,放下手里的案卷。

    閃動的燭光下,謝懷 看清了他的模樣。三十不到的年紀,挺直的鼻子,眉如刀裁,光線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輪廓。是個極之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畫,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淵,看來似乎平和定泊,可是抬眼輕掃時,目光卻是清冽犀利銳氣逼人,教人心里一陣發慌。謝懷 就在他的注視下立刻垂下視線,欠身行禮。

    “謝懷暋?”那個男子的聲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謝懷暋的耳朵一陣麻,腦袋依舊低著,“正是民女。”

    沒想帥哥挑刺道︰“你是我大離醫局在編從事,有公職在身,怎麼還以民女自稱?”

    他聲音不大,語氣也說不上多嚴厲,可是聽在耳里,就是讓人背上一涼。

    謝懷暋機靈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來,“抬起頭來吧,我有話問你。”

    是不是離國的京官都有這麼大的架子,仿佛一方為王似的氣勢,可是在齊國沒體會過的。

    謝懷暋抬起頭來。

    男子已經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長挺拔,肩膀寬闊,動作沉穩不失輕盈,蘊含著力量。謝懷暋看得出來,這人雖然是文官,但也是個練家子。

    男子經過她,一直走到門口,負手望著院子里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風把這藥特有的氣息吹進人們的鼻子里,謝懷暋不適應地打了個噴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聞,說︰“聽說是你先發現這膏藥有毒的?”

    謝懷暋恭敬地站在他身後,答道︰“回大人的話。下官以前游歷秦國時就見過這藥膏的原材料。也研究過,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點了點頭,俊美的臉上一片高深莫測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誇獎,可是被誇獎的謝懷暋卻並不覺得很高興。

    男子繼續說︰“堂堂大離的官員,竟由一種小小膏藥,從中腐蝕,潰敗不堪,後果嚴峻。你發現和匯報得很及時,阻止了災難的擴大。”

    謝懷暋頭埋得更低,謙虛的答道︰“大人過獎了,這都是下官的職責,是理所當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員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倆。謝懷 心里暗嘆,這下可得罪了不少人了——

    兵差小跑到那個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經準備好了。”

    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個向下壓的手勢。

    幾名兵差將手里的火把丟到已經淋滿油的毒品上,火轟地一聲燃燒了起來。

    謝懷暋卻是大驚失色,條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後拖。

    “大人,小心——”話音未落,那只手一陣劇痛。她哀叫一聲連退數步,抱住受傷的胳膊。

    還沒回過神來,就感覺身邊幾道風過,有人重重抓過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關節又是一陣劇痛,幾乎要脫臼似的。

    “慢!”男子聲音抬高了點,扣住謝懷暋的力量松了幾分。

    “你剛才要做什麼?”男子沉聲問。

    謝懷暋心里早將他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表面上還得打著官腔耐心說︰“大人,這膏藥燃燒起來有毒。還請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遠點的好。”

    男子揮了揮手,施加在謝懷 身上的力量突然撤離而去。小謝大夫忍著疼揉著胳膊直起身來,大廳里原來多少人,現在還是多少。仿佛剛才抓住她的那幾雙手,都是鬼變出來似的。

    差役正忙著關上門窗阻擋毒煙。男子轉過身去,漫不經心地掃了在坐的幾個官員一眼。所有人都像被電了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說︰“大人,毒藥也燒了,接下來的事,就該是挨個審問了。這是下官們的活,您一路勞累,還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這幾日也辛苦了。”男子彎了彎嘴角,對一個兵差頭領道,“那這幾位大人都請下去。明日我親自提審。”

    愁眉苦臉的州官們被趕小雞一樣的趕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禮告退。謝懷暋沒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著。

    男子仿佛完全遺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頭看起卷宗來。

    謝懷暋暗暗翻了一個白眼,悄悄地一點一點地往後退,打算退到陰影里去找個地方歇歇腳。

    “你過來。”

    謝懷暋抬頭望。

    其實根本用不著尋找,這屋子里就她和那位目前還不知名的帥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過去。

    于是小謝大夫聽話地又走了過去,卑躬屈膝聽候差遣。

    男子看也沒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從中把和如意膏相關的卷宗挑出來給我。”

    就知道沒好事。

    謝懷暋揀了一張軟墊子,在角落里尋了個光線好的地方,開始干活。

    這等文秘工作,倒早已經是熟手的話。以前跟在蕭暄身邊,每天都要幫他篩選整理文件,輕重緩急分門別類,代筆批文也不是一次兩次。

    想到這里,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閱奏折時,不知道是誰在他身旁添香了。

    想這些做什麼?謝懷暋搖了搖頭。

    一道凌厲的視線落在身上,謝懷暋小心翼翼地抬頭看。

    男子看著她的眼神里帶著明顯的探索。

    謝懷暋縮了縮身子,把手里的卷宗遞過去,“大人,這里有記載,那花名叫火龍花,不過當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過卷宗仔細看,“七年前?那藥這麼早就流入我國境內?”

    謝懷暋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實如果使用得當,可以做麻醉劑用。各國醫書里對此用途都有記載。不過我們通常使用的都是別種材料,很多人便不知道火龍花的果實還有這種用途罷了。大人您手上卷宗里的記載,火龍花的果實應該是當作麻醉用藥而收購來的。離如意膏這種成品還很遠。您看,收購分量才十斤,十分少。”

    男子點了點頭。

    謝懷暋又說,“大人,您來之前,我去城里走訪過,看到許多吸食過如意膏的人。從他們的癥狀上來看,吸食歷史該不長過兩年。也就是說,秦國太子監國後,那些藥膏才流傳到境內……”

    趕緊咬住嘴巴,可是似乎還是慢了一步。

    謝懷暋心虛冒冷汗。給蕭暄寫信時暢所欲言成了習慣,見了誰都關不住嘴巴,又不長心眼,真是遲早要壞事的。

    男子臉上沒有表情,好像沒有聽到剛才最後那句話一樣。

    差不多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才問︰“有什麼辦法戒了那癮?”

    謝懷暋解釋說︰“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輔以一些藥來緩和痛苦。只是,身體上的癮好戒,心理上的癮卻難戒。許多人明明身體已經恢復,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 ,才復去吸食的。

    男子終于轉過頭來,看向她。那雙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著似乎有點眼熟。

    謝懷暋下意識地又搖了搖頭。

    男子忽然不著邊際地問︰“謝大夫是哪里人?”

    謝懷暋覺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經主動答道︰“是齊國人。”

    “哦?”男子輕揚了一下眉,“怎麼想到不遠萬里來離國謀生?”

    謝懷暋早就為此準備了一套說詞,“受師父影響,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多多見一下世面。”

    男子掃了一眼謝懷暋的手。那雙手雖然能做家務切草藥,可是保留著白皙和修長,是一雙靈活的勞動人民的手,也是一雙千金小姐的手。

    “謝大夫不想家嗎?”

    上司下屬的深夜談心節目?

    謝懷暋虛偽地笑著說︰“想啊,不過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擔心。”

    男子露出一個幾乎算不上是笑的笑來。

    “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這樣。”

    謝懷暋厚著臉皮說︰“謝大人誇獎。”

    男子喉嚨深處終于傳出兩聲笑來。

    謝懷暋窘迫地埋下頭。

    男子語氣溫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謝懷暋不太明白他的語意,但還是立刻站起來行禮道別。這種怪異的地方,還是少呆的好。

    從側門出去,外面依舊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士兵,鴉片燃燒後的怪味道還沒怎麼消散。謝懷暋不舒服地皺著鼻子。

    身後大門關上,她倉促回望,只看到那個男子低頭看卷宗的身影。

    那個身影同記憶里另外一個遙遠時空里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同樣的在堅韌上帶著孤獨和疲倦,同樣的專注地沐浴在燭火之中,同樣的總是鎖著的眉頭,同樣的總是埋得很深的憂愁。

    她仰頭看著星光疏落的天,長長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陽光燦爛,東風二級。謝懷暋上午沒有排班,于是有時間使喚著把家里的褥子被子枕頭大棉衣全部抱了出來,攤在院子里曬曬。

    她坐在躺椅里,嗑著瓜子,悠閑地哼著小曲。這次事情鬧這麼大,聽說整個東南地區三省都轟動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邊防軍官立刻換了一輪,和海關有關的所有部門都要來個大清檢。

    門上傳來敲門聲,放下手里的活去開門。

    謝懷暋嚓咬了一顆瓜子,看到走進門的那個人,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里跳了起來。

    “高大人!”

    高大人一臉友善慈愛地看著她,“恭喜啊,謝大夫!”

    謝懷暋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經下了調令。小謝你這次揭發毒藥有功,升到京城內醫監從事,著青衣。這能不恭喜你嗎?快快準備吧,我們下午就動身回京城。”

    張大嘴巴,謝懷暋更是懵了。她當然想到自己會升,可是想不到自己會升得這麼快,坐著直升飛機往上竄。一步登天不為過吧?

    謝懷暋感激的泣不成聲之時,心里自己在對自己說,這就是官運來了也擋不住的表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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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4:29
第六十一章  深宮深幾許

    陸穎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階下,扶了扶發上的絹花,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燈火通明,一陣陣女子衣角發鬢上的清香隨著夜風吹散到外面來。夜宴還沒開始,只有一點平和的絲竹聲在殿里回響。

    宮中女子的私語輕笑聲在一聲“陸貴妃到!”中驟然停了下來,像是被一刀切斷似的。

    陸穎之臉上掛著笑,從容地走了進去,後妃們齊齊向她行禮。她如往常一樣,溫和客套地回應著,一番寒暄,然後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著紫紅色甦紗宮裙,襯托著她肌膚雪白如脂,頭發上每個發釵簪花也是精心挑選過的,既精致又不過分照耀。同階下其他妃子比起來,的確非常醒目出眾,獨冠群芳。

    宮里的老規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後宮眾妃及子嗣團聚用餐的日子。齊帝新登基,國事繁忙,本來就不怎麼親近後宮。每月這兩天,倒被後妃們當成了得見聖顏的節日一般。

    蕭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後外,總共納了五個妃子。皇後進宮前就在生病,這些年天天養病,都沒有在外人面前露過臉,其他妃子也一直沒有生育。大長公主和嵩親王等長輩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張著選新良媛,又催太醫給皇上調養。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駕崩,國之大喪,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邊的人都給退了回去。

    大長公主會使心眼,又不知道從哪里尋來一個模樣清秀動人少女送進來。皇上看到她,臉色大變,愣了良久,就在大長公主暗喜之際,皇上突然憤怒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這里,陸穎之拿起一個李子送到嘴邊,來掩飾她又譏諷又苦澀的冷笑。

    三年了,她進宮已經有三年了,怎麼感覺像三個月一樣短呢?

    蕭暄今天遲到,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靜,不喜歡這種鬧哄哄的場面,有時間還不如去中宮陪皇後坐一坐。

    想到這里,陸穎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麼皇後?什麼身體不適終年不見人?真是一個假透了的幌子。

    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好?連大長公主都想到去找個模樣相似的替身來,期望皇帝轉了念頭。

    不過是個庶出,模樣也不千嬌百媚,性格也不柔順。不過是跟了他沙場兩年,可是她自己也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麼事那麼開心?”許嬪湊過來討好地問。

    許嬪是去年入的宮,四妃里進宮最晚的一個。之前的幾個妃子,張嬪是南方附庸國張家小朝廷的公主,卻是個悶葫蘆,膽小怕事,平淡無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楊妃天真活潑、機靈調皮,蕭暄喜歡她倔強的性子,十分寵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驕橫。羅嬪整天只知道吟詩作畫,對月嘆息對花落淚,蕭暄對她幾乎是避之不及。這許嬪為人老實中透著一點精明,很知道投機取巧,一直跟在陸穎之身邊奉承有道。

    陸穎之是去年末進的貴妃。無子卻能進到這個品級,已是極大的恩寵了,可是她卻並不怎麼高興。再多的恩寵,也不過是做給陸家和天下人看的樣子。宮里其他女人本來都比她差得很遠,她升得再高,那人對她依舊是老樣子,有什麼意思?

    許嬪見她一直不答話,也沒打攪她,倒是楊妃,正和羅嬪猜字贏了一回,高興地過來湊話。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來了吧?”楊妃聲音清脆,話又多,像一只小鳥,“我都好幾天沒有見著陛下了。聽說陛下正在為漕運的事忙著呢!”

    許嬪自進宮後就沒有被招幸過,這麼一聽,嫉妒得眼楮發熱,急忙低下頭去。

    陸穎之抬起眼簾,冷冷掃了楊妃一眼,“國家大事,怎麼容得你我後妃多嘴的?”

    她話語輕輕,語氣卻十分森嚴,楊妃再是嬌縱傲慢,也膽怯地縮回了身子。

    氣氛有點僵,笨拙如張嬪都有點發覺陸貴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麼好。

    這時榮坤那一聲︰“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們紛紛整衣起身,朝著那個尊貴的男人行禮。

    年輕的帝王邁著大步意氣風發地走進殿中,俊美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樣的康親王蕭肅緊跟在他的身後。

    皇帝沒有子嗣,卻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兒子帶在身邊撫養,這也是讓皇族長輩們十分頭疼的事。康親王今年十二歲了,聰穎好學,謙和有禮,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蕭暄親生的。

    流言很多,從皇帝其實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兒子,到康親王其實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皇帝當然聽說過,也只是付之一笑,壓根沒往心上去。

    今天這頓飯,和以往家宴沒有什麼差別。皇帝心情不錯,時不時同貴妃和康親王交談幾句,問了蕭肅的功課和陸公的身體情況。

    陸穎之終于愁上眉頭,“家父幾天前又鬧了胸悶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朕不是差了太醫過去了?”蕭暄一臉關切。

    陸穎之道︰“太醫是看過了,可是說辭還是老樣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聽勸,還是喜歡吃那些又甜又膩又肥的東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麼辦的好了!”

    蕭暄便安慰道︰“貴妃也不用太擔心了。國公他早年沙場艱苦,如今難得悠閑享福也是應該的。不過是好吃,又不是什麼大病。”

    陸穎之臉上的擔憂十分真切,“可是家父這變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為一向艱苦,過去作風簡樸,從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麼會……”

    沒心眼的楊妃脆生生道︰“也許就是以前憋久了,現在才會大吃大喝的嘛!”

    陸穎之的臉色一時變得十分難看。許嬪嚇了一跳,使勁扯楊妃的袖子。楊妃這才反應過來,白了臉。

    蕭暄嘆了口氣,語氣輕緩地責備道︰“可兒,這里怎麼容你胡言亂語,還不道歉?”

    楊妃揀了台階,急忙給陸貴妃賠罪,只是陸穎之的臉色始終沒再緩和回來。

    許嬪左右看了看。皇帝維護楊妃之意再明顯不過。她心里衡量的,沒去寬慰陸貴妃,倒趕緊沖楊妃露出一個體貼的笑來。

    陸穎之沒看到這個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家父陸公的身體,是兩年前開始壞起來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後,各方應酬,大吃大喝,身體開始發福。他這年紀的人,身上長點肉,倒也是正常事,誰都沒在意。後來變本加厲,突然喜歡吃甜食和大魚大肉,越是肥膩越是愛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國公,吃點肉也無可厚非。她也想著父親辛苦大半輩子,現在享點福是應該的。

    就這麼吃著,什麼毛病都吃了出來。胸悶氣短,肝衰脾弱,堂堂一個戎馬倥傯的老將軍,成了一個酒肉大胖子。入宮後她每次見他,他都比前胖幾分,她的憂愁也多幾分。

    雖然家里兩個堂兄一個執掌東軍,一個把持當地漕運,可是她很清楚這兩個堂兄資質如何。皇帝從來沒有一天斷過動陸家的念頭,以前陸公還可以出面應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偌大的一個陸家,只能靠她這個不得寵的女人來給他們遮風擋雨嗎?

    想到這里,看到正饒有興趣地聽著楊妃說話的蕭暄,陸穎之只覺得嘴里的苦意有增無減。

    一頓家宴吃到近尾聲,一直只見楊妃在說話。她不知從哪里聽來哪些民間故事,又講得繪聲繪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蕭暄近來重用她父親,又晉了她的級,她現在宮里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著她能生個一兒半女,來打破陸家半邊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時間也不早了,蕭暄放下筷子。

    楊可兒嬌媚地依偎在他手邊,蕭暄果真順著她的意,說︰“今晚你來陪陪朕吧。”

    楊可兒喜上眉梢,連聲謝恩。陸貴妃一臉無動于衷,羅嬪哀怨地低下頭,張嬪依舊縮頭縮手地吃著東西,只有許嬪趕緊附過去給楊妃道喜。

    看著楊妃歡喜地跟隨著蕭暄而去,陸穎之不再掩飾,精致的面容上浮現一抹譏諷的笑來——

    楊妃住的飛羽宮並不大,但是楊妃喜歡講排場,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麗堂皇,到處可見精美的珠寶古玩。

    蕭暄走了進去,對那些亮得晃眼的擺設看也不看,徑直走到窗前的書桌後坐下。桌上已經堆放好了奏折諜報,都是榮坤在他還沒到時先送過來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幾份下午沒解決完的那幾份重新開始看。

    楊可兒抱起小貓,在旁邊揀了一張軟凳,坐了下來。她十六歲入的宮,兩年時間已足夠讓她明白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安靜了。皇帝寵她,給她地位和榮耀,那她就該盡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邊順著小貓的毛,一邊注視著皇帝。專心辦公的蕭暄渾身散發著穩重平和的儒雅之氣,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燈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楊可兒著迷地凝視著,甜蜜地笑,可是依舊不敢出聲打攪他半分。

    蕭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來休息片刻。抬起頭,就看到靠在屏風邊呵欠連連的楊可兒,不由笑了。

    “可兒?”他過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楊可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楮,說︰“陛下也休息吧。”

    蕭暄嘴里應了一聲,將她放在床上。宮女立刻過來為她寬衣蓋被。楊可兒舒服地又打了一個呵欠,翻了個身,安穩地睡了過去。

    蕭暄在她床邊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軟  的頭發,笑著搖了搖頭,還是站起來走回書桌邊,繼續剛才未完的工作。

    後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瀝瀝地打著芭蕉葉,滋潤著大地。

    清涼的風人窗縫里刮進來,蕭暄放下筆,疲憊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榮坤立刻遞過一杯濃茶,他卻搖了搖頭,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臉上,一陣清涼,連帶著人也清醒了一點。天空黑得如同化不開的墨,人間的燈火總也不能將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漲,萬物復甦,多少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開始了。

    蕭暄自言自語道︰“還有……七天吧……”

    榮坤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皇上是指,皇後的信,還有七天就要來了。

    每個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較晚,可是陸穎之打小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到了時辰就自動醒過來,怎麼也睡不著。

    明明這三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可是不知道怎麼的,今天卻覺得特別低落。

    深藍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宮人小心翼翼的腳步聲細得就像是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宮里長廊下一盞盞螢火般的宮燈隔著雨簾看來,分外的模糊。

    陸穎之今天沒打算出門,也懶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隨意挽了頭發,在窗下閑坐著。她這樣看上去,顯得十分年輕,還有一種人前決不會顯示出來的柔弱和倦怠。

    貼身宮女寶蓮一邊布早飯一邊說︰“陛下昨天宿在楊妃那兒了。不過聽徐公公說,西廂的燈火一晚上都沒熄,怕陛下又是忙著國事沒歇息。”

    陸穎之喝了口,冷淡的說︰“哪次不是這樣?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來和我說吧。”

    寶蓮落個沒趣,又換了個話題,說︰“今天不是國公夫人進宮看您的日子嗎?娘娘想好午膳吃什麼?”

    陸穎之依舊興趣缺缺,“翻來覆去都那麼幾樣,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蘿卜沒什麼區別了。”

    寶蓮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膽說一句。您老這麼消沉也不是辦法。您看這宮里,也只有您和楊妃入得陛下的眼。楊妃那還是個沒長成的小丫頭,陛下寵她也是圖個新鮮,最終心思還是會回到您身上的。”她壓低了聲音,“上次國公夫人來時就說了,她會在外頭搜尋民間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時候,取低皇後都不是問題。”

    陸穎之呵地一聲笑了,無比的刺耳。

    她沒有告訴繼母的是,如果沒有寵幸,她又怎麼去懷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國公陸懷民的獨女,是大齊的皇貴妃,是整個後宮最為權威的女人。這要她怎麼去和別人說,那個男人,從來都沒有踫過她?以她的驕傲自負,以她的高貴尊嚴,要她怎麼說得出口?

    入宮三年,蕭暄從來沒有給過她臉色,更沒有刻薄過她。不論人前還是人後,他對她總是文雅有禮,溫和體貼。該說的話,該關心的地方,該賞賜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吝嗇過。這個樣子,誰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連陸國公都寬慰她嫁對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種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離的背後,是無數次賞賜和晉級都掩飾不去的提防戒備。

    記得新婚之夜,蕭暄似笑非笑地問她︰“你如願了嗎?”

    簡單五個字,如同雷一樣打在她耳邊,把她震懵了。所有對生活的美好計劃通通都在這句話里震得粉碎。

    她的確是費盡了心思才擠了進來,她的確是排擠走了謝昭華。可是她不是都已經甘願為妾了嗎?以她的身份,這該是多大的退讓犧牲。

    可是,他一點都不稀罕。

    滿意了嗎?

    怎麼會滿意?

    他們倆就這麼在婚床上湊合了一宿,兩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時,蕭暄割了手,將沾了血的白絹丟在床上,然後慢條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聽到他聲音溫柔地吩咐宮人不要來打攪她。那種刻意的惡毒的溫柔,就像一條蛇一樣纏繞住了她的心。

    年輕帝王的反擊比陸家想象得要早許多。父親身體開始變壞,皇帝的人手開始插進東軍里,整頓科舉大量新血湧入朝廷。謝家迅速的崛起,謝昭華的長兄謝昭瑜年紀輕輕就做了禮部尚書。甚至,謝昭華明明不在宮中,卻可以遙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義,齊國官府辦了女子學堂,孤獨有特指的寺廟收容,皇帝聽取她的意見,在災荒地區慷慨雇傭當地勞力來大修水利……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察覺到了危機。

    她也有比謝皇後好的,她在皇帝身邊。

    後宮女人邀寵的那幾套,沒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國公夫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個藥瓶子的時候,她心照不宣地將那東西揣進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當蕭暄端起那杯酒時,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結果蕭暄放下了杯子,語氣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說︰“你就這麼想我踫你?”

    陸穎之永遠不會忘記那種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的滋味。她這個沙場里來去的天之嬌女,也終于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種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種無所謂的生疏語氣,讓人覺得輕微渺小到塵埃一般無足輕重。

    蕭暄輕笑著說︰“我不會讓其他女人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遠都是宮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這個其他,是之于她陸穎之,還是之于謝昭華?

    想到這里,陸穎之重重嘆了一口氣。

    當年還太年輕,沉不住氣,想來真傻。他不踫她,也不踫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別的女人也不能,皇後又只是一個空位子擺設,她又緊張什麼?大不了真的讓康親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們喜歡他,就是因為覺得他好控制。可是蕭暄會這麼做嗎?

    陸穎之甩甩頭,不打算再在這問題上花心    思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寶蓮布置紙墨,打算趁國公夫人還沒來之前,給東邊兩個堂兄寫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撐的只有這兩個堂兄,無奈兩人不但資質平凡,而且嬌縱狂妄不愛聽她的勸告,真是十分麻煩。

    外頭陰翳的天空里滾過一個悶雷,雨漸漸下大了。

    陸穎之頓了頓筆,心想,中宮承天宮後那一院子由皇上親手種下的桃樹,想必正花開熱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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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話書聽雨夜

    謝懷暋一路小跑著沖到屋檐下。

    這離國的春雨怎麼這麼大,一顆顆打到人身上還怪疼的。她甩著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騷。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還沒干,還真不如拿去烘藥房借個方便烘干了的好。

    現在已經四月中了。離京城在北方,青陽城可以穿單衣的季節,這里還得穿三件。謝懷 來到京都的時候,城里的樹木都發芽了,看上去滿城一片繁榮春意。配上到處高大華麗的建築,和路上衣衫整潔的百姓,她對離京都的印象非常好。雖然因為一時不適應鬧了感冒,可是還是在給蕭暄的信里將這個地方狠狠誇獎了一番。

    她現在是內醫監青衣。內醫監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醫正還多值幾個錢,謝大夫現在住職工宿舍,兩房一廳,每月除了生活補助外,還有十兩銀子。謝懷暋算過,折合成人民幣,也有七、八千,她現在也是年收入十萬族了。

    隨著她來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溫師父也跟了過來。但顯然溫大俠是不情願的,臉色很臭,每次看到吳十三,都像對方于他有滅門大仇似的。

    內醫監就在皇宮後圍牆外,靠著冷宮,鄰居就是太監和宮女的集體宿舍。雖然有點偏僻,可是皇宮里誰出了毛病,大夫們都可以及時趕過去。

    謝懷暋雖然是越級提拔上來的,可是因為是婦女同志,模樣又好,並沒有受到同事的排擠和嫉妒。她一來就自請去書庫整理案卷,說是先學習後實踐,態度十分謙卑,長輩還將她好好誇獎了一番,覺得這姑娘做人很踏實。

    其實謝懷暋也沒那麼偉大,她的副業就是寫作,去書庫正是方便了她編撰自己偉大的醫學著作,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嘛。老爺子張秋陽寫了一本《秋陽筆錄》,轟動整個江湖和醫學界。她將來出版一套《懷玉寶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後考醫務的公務員,還都得拿她的著作做復習參考書。

    書庫的地理位置,應該屬于皇宮前庭範疇。皇家圖書館,建築高大莊重,收藏豐富。天文地理人文藝術科學非科學,應有盡有,光醫學類書籍就佔據了一整層樓。

    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員,外庭門禁比較晚,所以謝懷 總在圖書館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來極靜,只聽得到雨打樹葉聲和遠處荷塘里的蛙鳴聲。油燈到底不比電燈,不亮,久了眼楮也很累。謝懷 終于定下了毒經篇的大綱,丟下筆,伸手按著太陽穴    潮濕的夜風吹到面上,居然帶出了一點尿意。四下無人,謝懷 很沒形象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抽著鼻子下樓去解手。

    結果等到她哼著小曲回來的時候,卻發現房間里多了一個人。

    挺拔勻稱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氣質。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帥哥上司?

    男子正低著頭,手里捧著的是謝懷 才理好的卷宗。謝懷 進退兩難,他卻忽然抬頭回望過來。

    “謝大夫,”男子還記得謝懷 ,“原來是你啊。”

    “正是下官。”謝懷 趕緊躬身行禮。雖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禮多人不怪,小心駛得萬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語氣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你這是在寫什麼?”

    謝懷暋老實交代︰“下官打算將各國從古至今的草藥學編撰成一部醫學書籍。”

    “哦?”男子感興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學多識的。”

    謝懷暋紅了臉,誠實地解釋到︰“大人過獎,下官的學識也都是來自各方前輩的教導,凝結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簡潔的話語,其實都是前輩們探索實踐數十年才得出的經驗。下官只是將這些知識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點自己的見解而已。”

    男子彎了彎嘴角,放下書,問謝懷暋︰“內醫監怎麼樣?可還習慣?”

    謝懷暋愣了愣,趕忙說︰“謝大人關心。內醫監里無數學識淵博的前輩,下官需要學的東西十分多。而前輩對下官也是非常照顧,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細看她快要縮到陰影里的謹慎模樣,笑容不自覺加深了些,語氣輕緩道︰“你不用那麼拘束。這不是辦公時間,只當我們在閑聊好了。”

    謝懷暋聽了這話,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頭來,表示配合領導發揚他的親民風度。

    男子今天穿著一件暗銀色的儒衫,粗看很素淨,走近了就著燈光看,謝懷 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銀色絲線細細密密地繡著精美的花紋,竟然十分華美。

    男子氣度高華,舉手投足,都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尊貴,真不知道是幾品大員。

    謝懷暋胡思亂想之際,男子已經坐了下來,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

    “關于如意膏流入我國境內一事的調查,最近有了一個清晰的眉目。”

    謝懷暋微微驚訝,他的確是在同自己說話。

    “如今東南三省境內都已經發現有人販賣如意膏。值得慶幸的是,這藥目前還只在高層人士之間流通,並沒有蔓延到民間。雖然我大離官員都被這膏藥腐蝕,著實令人心痛憤恨,可是發現及時還可以保我大離子民不受毒藥侵害。謝大夫,你的確立了大功!”

    謝懷暋最禁不起這類領導誇獎,這下都羞愧得要鑽到地里去了。

    “大人這番誇獎真讓下官惶鞏。下官只是發現得早而已。真正阻止這藥流通,還是大人指揮得當。”

    男子輕笑了一下,“來京城不過半個月,倒是學會了打官腔了。”

    謝懷暋忙低下頭,“下官惶恐。”

    男子修長的手指輕敲著扶手,突然轉了話題,“在京城還住得慣嗎?”

    謝懷暋放松了點,“挺好的。只是吃不習慣這邊的菜,沒鹽沒味的。”

    “哦?齊國人口味重?”

    謝懷暋笑了笑,“我喜歡麻辣酸,是個人口味。我弟弟就不愛吃,他喜歡吃清淡點的。”

    男子起了興趣,“你還有個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謝懷 來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聰明伶俐又好學。他不愛學醫,我就送他去學武,這孩子根骨好,將來一定能成大氣。”

    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模樣,一直微笑著,“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謝懷暋這才有點不好意思,“就快滿二十了。”

    男子倒沒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一個大老爺們問人家女孩子怎麼這麼大了還沒嫁人,似乎有點不大合適。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聲沒有轉小,反而更大了——

    謝懷暋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聲說道︰“這雨這麼下著,青江水又要漲得厲害了。往年春末也是這樣嗎?”

    男子站了起來,也望著外面的黑夜,“說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經有三處大堤告急。皇上已經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夠用。”謝懷 說。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說︰“你有什麼看法?”

    謝懷暋笑,“我一個大夫,能有什麼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澇災害之後,總有瘟疫橫行。生石灰,各類藥材,都得及早開始準備齊了。我這幾年來鑽研藥經,對各類瘟疫倒有些研究,興許派得上用場。”

    “也好。”男子點了點頭,“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會有百姓流離失所就好。”

    謝懷暋敏銳地聽出了他話里的疲憊,心里跟著一動。

    那語氣,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帥營里,孤燈的長案上,有個人總是用充滿血絲的眼楮看著她,溫柔地笑著。所有的擔憂顧慮和疲憊,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為了不讓她擔心。只有在勞累到極至時,才會從心底湧現出來。

    “大人,”謝懷暋不禁柔聲說,“夜很深了,您還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這才從沉思里回過神來,臉色的憂慮與疲憊一掃而空,恢復了剛硬內斂的樣子。

    他看著始終站得離自己遠遠的女子,她清秀的臉上寫著單純善意的關切,雖然姿態同他十分生疏,可是總有感覺很親切自然,感覺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書閣,宇候在外面的侍衛立刻迎了上來。貼身太監常喜急忙將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後撐起傘。

    雨水嘩嘩打落在傘面上。常喜關切道︰“陛下趕緊回去吧,著涼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兩步,忽然站住,轉身回望。

    樓上的燈火還亮著,卻是十分微弱,像是隨時都要被這雨水打熄滅似的。

    他忽然接過紫玉竹傘,遞給一旁的一個小太監,“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來,你就把傘給她,別教她淋著回去。就說是門房里準備的。”

    小太監愣愣的接過去。常喜哎喲一聲,空著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發話,轉身帶著侍衛冒著雨大步離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過四、五天,南方果真傳來幾處堤壩危機的消息。宇文弈緊急召集工部開會,反復斟酌後,還是決定毀一處堤壩來保障下游的萬頃農田。當地的三萬多居民得緊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臨近的縣市里。緊要關頭只有犧牲少數人的利益來保全大局了。

    內醫監也接到通知,趕緊準備人手和藥材,做好南下安撫災區的準備。賑災這種事,工作量大,危險系數高,補貼卻不多,若是沒有身懷一顆偉大的公僕之心,還真沒多少人願意去干。所以內醫監派的都是下級大夫,青藍褐三個級的大夫選了大半,我們的小謝大夫很幸運地被選在其中。

    因為已經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時間緊張,謝懷 早上接到任務,第二天就得出發。

    恰好吳十三來串門,只見家里雞飛狗跳,就像剛被搶過。一臉不情願的正在把處理好的草藥用油紙裹好,而謝懷 則正忙著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吳十三很困惑,“你這是要去逃難嗎?”

    “差不多了。”謝懷暋抹把汗,“我明天就跟著隊伍南下賑災去。才北上沒幾天又跑回去,早知道當初就留在青陽不走,路還近點。”

    吳十三自動忽略那句髒話,“你要去賑災?”他臉立刻掛下來了,“你是女人啊!”

    “謝謝!”謝懷暋黑著臉,“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別,不用你提醒!”

    吳十三叫︰“一個女人跑那里去做什麼?”

    “去救命啊!”謝懷暋白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嗎?”

    吳十三突然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沖過來扯下她手里的東西,嘩地丟到一邊,一臉稟然正氣,“我去和我哥說!怎麼可以讓你去那種地方!”

    謝懷暋正要發怒,聽他一提,立刻一臉花癡樣,很興奮地問︰“你哥是不是長得挺高,氣質出眾,人也非常帥,就是面部表情有點缺失,不苟言笑?”

    吳十三聽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見過他了?”

    謝懷暋點頭,“在青陽就見過了。是他來處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飛色舞地比畫,“不過你哥真是長得好啊!那相貌,那氣質,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說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樣爹媽生的,怎麼就區別那麼大……”

    話丟出去,半晌都沒有回音,回頭一看,哪里還有吳十三的影子?

    進來說︰“吳大哥風一樣地跑走了。”

    謝懷暋抓抓頭,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對了?

    不安地問︰“姐,瘟疫可怕嗎?”

    謝懷暋好笑,“死人的東西,你說呢?”

    “吳大哥的話有道理,干嗎去那麼一個危險的地方?”

    謝懷暋一邊忙著,一邊說︰“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有他的社會責任。醫生的責任就是救死扶傷,軍人的責任就是保家衛國。大人的責任就是創造價值,撫養後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現在的責任就是好好學習,將來建設祖國。”

    冷笑,“我知道你有那麼多現成病例可以給你搞研究了,你就連命都不顧了!”

    謝懷暋被點中心事,有點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學怪人,救人當然是最重要的!”

    冷笑不止,最後謝懷 惱羞成怒給他腦袋上來了一巴掌。

    吳十三一去不回,謝懷 收拾好東西,又給溫大俠寫了一封信拜托他在這段時間里多照顧一下。吳少爺是靠不住的。

    這般折騰到深夜,終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估計皇帝和江南受災的群眾都睡不好覺。鴉片一事還沒結束,這又鬧水災。天下這麼大,通訊這麼不發達,生產力還有那麼大一個等待提高的空間。做皇帝,做一個有責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謝懷暋翻來覆去睡不著。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原來住青陽時的鄰家的桃花,恐怕都謝完了吧。

    同樣一個夜,不知道蕭暄此刻在做什麼?

    夢里那個英俊的人正對自己笑,溫柔的懷抱,沉穩的心跳。小華,小華地叫著,柔軟    的吻落在臉上,唇上。擁抱越來越緊,氣息越來越熱,她渾身發軟地靠在他懷里……

    謝懷暋張開眼,臉上發燙。

    呀!怎麼夢到這個?

    她捂進被子里,嘆息。

    又是一年春過去。

    次日依舊是個淫雨天,謝懷 最痛恨這種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緒不好,煩躁,大早起來臉色就很難看。

    內醫監的大院里,全是要出遠門的大夫和前來送行的家屬。謝懷 的家屬就是。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遠走,一半是對即將而來的自由生活的向往,兩種矛盾的情緒在臉上表現無疑。

    謝懷暋擰他肥肥的臉蛋,“聽著小子,我不在的時候給我好好讀書,不許勾引別家妹妹,吳十三要帶你出去玩你要堅決拒絕,把我寫的那本謝氏百草經背到第五章,回來考你!”

    “知道啦!輕點!”捂著臉嗷嗷叫。

    “出發啦!”帶隊的長官喊到。

    謝懷暋嘆了一口氣,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的肩,跳上馬車。

    馬車隊伍緩緩駛出內醫監的大門。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擁擠的人群蓋了過去。

    一聲道別聲中,謝懷 覺得眼楮有點熱。

    突然的,從人群里鑽了出來,朝著馬車奔來。

    “姐!”那孩子大聲喊,“姐!這個給你!”

    謝懷暋忙探出身去,往她手里塞了一個冰涼的東西。是一塊碧綠的玉佩。

    這東西見過,當初沒了母親,夜夜哭泣時,總是將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這太貴重了!”謝懷 急著要塞回去。

    “姐你拿著!”卻很堅決,“你代我保管著,等回來還我!”

    謝懷暋捏緊手里的玉,貼在心口,溫柔地笑著。

    停下來。孤單站在路中間的身影越來越小。謝懷 沖他揮了揮手,終于放下了車簾。

    車隊在兩旁百姓圍觀之下,駛出了城門。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許多,沖散了街上圍觀的群眾。站在京城的雲照酒樓最高層俯瞰下面,只見無數樓台都沉浸在煙雨之中,是一片繁華下的冷清寂靜。

    車隊已經走遠,街市如常。

    “還在鬧脾氣嗎?”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話語里帶著親切。

    被問話的男子抱著手,撇了撇嘴,平凡無奇的臉上寫滿不悅,“你知道她的身份,還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麼事,那可就是國際糾紛。”

    宇文弈輕呵一聲,“國際糾紛?這詞也是跟著她學的?”

    吳十三使勁翻白眼,“你要真戒備她,就應該把她圈養起來。你現在這樣又算什麼?”

    宇文弈手指習慣性的輕敲著欄桿,目光越過重重樓宇,穿過滿城風雨,似乎飄得很遠很遠。

    “那樣,未免太折辱她了。”

    吳十三聽到這句話,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扭頭望了一眼車隊遠去的方向,眉頭擰緊,終于跳了起來,手一撐欄桿,身影如燕般飛躍出去,幾個起落,已經從高高雲照樓跳落到地上。一聲響亮的口哨,一匹矯健的馬兒從巷子里竄出來。他翻身上馬,沖樓上的人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追隨著車隊而去。

    宇文弈無奈地搖了搖頭,眼里,卻有一點羨慕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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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5:26
第六十三章  災禍不單行

    “兩位大夫,走這邊。”

    大嬸提著油燈在前面引路。

    雖然沒有下雨,但是天氣還是十分悶熱潮濕。空氣里彌漫著植物腐敗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靜得連蟲叫聲都聽不到,十分詭異。

    瘟疫蔓延的災區就在苑城以西不遠的鄉野里,圈出一塊地來,切斷了往下游的水源,由當地軍隊把守。謝懷 他們這半個月來就一直在里面工作著。

    好在瘟疫雖然蔓延得廣,但是都不嚴重,是及時發現就可以醫治的腸胃疾病。所以半個多月來,病情明顯控制住了,死亡並不嚴重。

    謝懷暋結束一天的工作,剛吃了兩口飯,帶隊的張大夫過來找到她。說是苑城里接連兩天都有人生病,張大夫擔心是疾病傳染到城里去了。謝懷 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總共八千多戶,因為發源自紫雲山的天江流經該地,木材總是順水運來這里再轉運到內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頭建築。遇到這種淫雨天,木頭受潮發霉,那味道可委實不好聞。

    大嬸引著兩個大夫走到內院,憂慮地說︰“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開始發熱起不了床。請城里大夫看了,說是傷風氣悶,可是藥吃下去不見好。今天更是燒得厲害啊。”

    她推開門,屋里光線昏暗,一個女孩子正從水盆里擰了帕子給床上的老人冷敷。

    謝懷暋聽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麼東西在動,忽然一個黑影竄出來逃出門去。

    大嬸尷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頭房子就老鼠多。”

    張大夫問︰“聽說城里最近也病了幾個人?”

    “是啊。”大嬸憂愁道,“馬家和老王家的兩個老人都病了,馬家媳婦聽說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樣的病嗎?”

    “差不多吧。都是發熱發虛。大夫,不是聽說城外的瘟疫已經在好轉了嗎?難道是轉到城里來了?”

    謝懷暋笑著安慰她︰“大嬸您別擔心,外面的瘟疫傳不到城里來。我看你們這可能是別的什麼引起的病。”

    張大夫已經坐在床邊,開始給老人檢查。

    “老人家,聽得到我說話嗎?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點神智,氣若游絲,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嬸代替說︰“公公剛發病的時候就說覺得身上到處都疼。”

    張大夫解開老人的衣服,謝懷 舉著油燈湊近。當她看清老人身上的東西時,手不禁一抖,油差點濺了出來。

    老人頸項下顎附近的淋巴結全都腫大如銅錢,紅腫潰爛,皮膚上也布滿了血斑。

    “這……”張大夫見多識廣,心里有數,手也開始發抖。他立刻站起來,卷起袖子,又解開老人下身衣服。只見腹股溝的淋巴也腫大潰爛,景象十分可怕。

    謝懷暋立刻問大嬸︰“別家生病的人,也是這樣嗎?”

    大嬸驚慌道︰“聽說好像是。可是這病……咱們從來沒見過啊。”

    張大夫給老人蓋好被子,看謝懷 一眼。謝懷 點了點頭,張大夫臉色蒼白,額頭冒著冷汗,也點了點頭。

    謝懷暋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這可真是鬧大了。

    張大夫拉她到旁邊,問︰“你怎麼看?”

    謝懷暋果斷道︰“全城戒嚴,燒!能燒的都燒掉!隔離!至于病人,我想想辦法。”

    “這能有什麼辦法?”張大夫冷汗潺潺。這個世界里面對鼠疫,除了隔離和死亡,還能有什麼其他辦法?

    “現在干急也沒用。”謝懷 緊張過後,很快冷靜下來。“第一,趕緊通知陳都尉,要他帶兵封鎖這個地區。水源是要封鎖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報朝廷,安撫百姓和配合我們的工作。第三,選一半的大夫,我給他們緊急培訓告訴他們該怎麼做。這病是通過飲食和跳蚤傳染。”

    張大夫也冷靜了下來,“你說得對。我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來。”

    老張匆匆走了,謝懷 則拉住大嬸說︰“你們家誰接觸過大爺?”

    大嬸已經被嚇得去了半條命,哆嗦著說︰“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個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謝懷暋眼神極其嚴肅,“大嬸,你趕緊把身上穿的,床上蓋的,能燒的燒,不能燒的就拿滾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燒了!如果有樟腦之類的驅蟲藥,統統找出來。這病許多是通過跳蚤傳染,您也知道該怎麼做!”

    大嬸腿發軟,“這這……我們是不是已經染上了?”

    “大嬸您別慌。”謝懷 硬著頭皮安慰她,“不會那麼容易染上的,趕快照著我說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頭,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輕份子。年輕人的好,就是膽子大,干勁十足,行動效率高。聽了謝懷 的匯報後,高大人一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正義之色,當即指揮手下開始行動。立即統計病戶,劃分隔離區,動員全城滅鼠,搞清潔衛生。

    此時天黑不過一個時辰,許多人家正準備上床睡覺,卻被猛烈的敲門聲驚動了。而與此同時,當地駐軍已經接到張大夫的消息,帶領士兵將城門全部圍住。信差兵分數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報疫情。

    自告奮勇要進城的醫護人員有十多人,不多,其實也夠了。這病放在現在這種醫學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過不過得去,還都是命。

    謝懷暋給他們宣布紀律。首先,進去的人不到疫情結束是不能出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然後是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護好自己。三是關于治療方法以及如何照顧病人。總之一句話,這活生死攸關,要有犧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結果這十多人居然一個沒退出,還有十幾個曾經是謝大夫手下的病人聽聞了要求加入幫忙的。謝懷 不敢拿人命開玩笑,只帶了受過訓練的醫護人員,當晚就收拾好藥材和行李,進駐苑城。

    城門轟隆關上。

    正是夜半三更時,可是整個苑城的居民都沒有入睡。本以為遠去的瘟疫卷土重來,更加凶險恐怖的籠罩在人們頭頂。

    就在整個苑城都在雞飛狗跳地打老鼠燒東西的時候,謝懷 將她的家當搬進了苑城醫局的一間藥房里,然後系上圍裙,卷起袖子,點燃了爐火。

    她從懷里摸出了一個半舊的荷包,里面除了放著給她的玉佩,宋子敬給她的玉佩外,還有一塊象徵    著齊國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溫柔的笑來,將玉湊到唇邊,吻了吻。

    “阿暄……”

    事發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過午膳,靠在塌里,翻著新貢上來的民間詩選。

    窮酸文人淒淒哀哀、長篇累犢地傷感著春花秋月,詞語間盡是不得志的怨懟不滿。整本書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塊半干的糨糊。離國素來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討厭看那些文人無病呻吟。這次不知道是哪個新來的不懂事,獻了這麼個怪東西上來。

    他煩躁地丟下書,閉目養神,心里卻在飛快地盤算著。

    雨季終于過了,洪峰也都過去了,該保的堤壩都保住了,該砍腦袋的貪官也都掉了腦袋。夏蟬已經飛上枝頭,聲聲叫著夏天來了。一個皇帝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賑災的內醫監的大夫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常喜微微緊張地聲音響起。

    “陛下睡了嗎?”

    宇文弈早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就已經下了塌。

    常喜進來,雙手把一份加急報遞上。

    宇文弈拆了開來,臉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轉為震驚。

    急報被他一把捏皺在手里。常喜輕抽了一下。他從宇文弈還是太子的時候就伺候在旁,見他情緒失控的次數卻是少得可憐。

    宇文弈很快松開手,將急報丟在地上,臉上已經籠罩上了一層冰霜。

    “叫右相、太醫監、副太醫監和林尚書立刻來見朕!”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叫送這信的隱衛進來。”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然後把剛才那份急報拾了起來,用鎮紙壓平。

    隱衛在簾後出身︰“聽從陛下吩咐。”

    宇文弈問︰“吳王人到哪里了?”

    “在忱州,離苑州還有三日。估計也快知道了。”

    “傳我的令,攔住他,絕不可以讓他闖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暈了運回來!”

    “是!”隱衛應下。

    宇文弈的手指輕敲著桌沿,猶豫片刻,才問︰“謝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兩個城市都有急報發現疑似鼠疫病例。離帝下令江中一帶全區戒嚴。由于禁藥而在上流社會產生的波動,現在已經開始轉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間。

    上書房的門打開來,郁正勛急切激動地邁了進來。

    “陛下,打起來了!”

    蕭暄丟下手里的折子站起來,“打起來了?”

    “是!剛接到的消息。”郁正勛紅光滿面,“仲元已經率領一千水軍出了海,文龍坐鎮後方。陸顓還在床上下不來。”

    “他手下怎麼反應?”蕭暄問。

    “兩個中將陣前鬧事,被仲元當即斬了祭旗,就此無人再敢反對。”

    “好!”蕭暄眼楮發亮,渾身充滿壓抑不住的興奮,“傳朕的話給他們兩個,要他們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統統打回老家去!給朕,給大齊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勛笑道,“家父帶出來的兵,臣又和他倆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們一定不會讓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蕭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勛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這次海戰關系重大,是否能再立軍威進而取代陸顓在軍中影響,全在這一役。如果此戰告捷,不但海防危機化解,東軍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後削東軍就是順理成章之事。正勛,這事你要多加關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辦好!”郁正勛高聲應道。

    宋子敬出現在門口,聽到里面的討論,卻是站住了。

    蕭暄正是高興,立刻招呼他︰“子敬來得正好。正勛,你給他說說!”

    “陛下是指海戰一事?”宋子敬笑了笑,還是走了進來,“臣正是聽說了有動靜才來的。恭喜陛下,心里擔憂的事終于落實了。”

    蕭暄道︰“只是落實了一部分。現在下定論還太早了。陸銘那里有什麼消息?”

    宋子敬低下頭去,“一切都按計劃進行中,桑苗都已經劃分好了,隨時可以分派到戶。估計海戰結束前後,就能有結論了。”

    蕭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氣,掩飾不住意氣風發的笑。

    三年了,三年謹慎小心地步步鋪墊,多方顧及,生怕一處不平衡就毀了全局,每落一顆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縱橫沙場的過來人,恣意瀟灑豪放不羈,如今做皇帝卻做得這麼束手束腳,已經憋得不行,就等這放手拼搏的時刻。

    宋郁兩人告退時,蕭暄喊住宋子敬。

    “離國那邊有什麼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靜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請放心。”

    蕭暄面有欣慰之色,語氣不自覺就柔和了下來,“等這邊結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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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5:38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陽有點晃眼,撲面而來的風是溫熱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這時被風一吹,反而產生一陣涼意。

    袖籠里的那張輕薄細絹抖落出來。他重新展開,上面蠅頭小楷寫著簡短的一行話。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覺得周身發涼,感覺不到半絲暑意。

    空曠的場地里,他獨自站著,若有所思。一個執事公公正帶著太監匆匆走過旁邊大殿的長廊,看到宋子敬,猶豫著是否要見個禮。

    立時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氣似的,握著什麼東西。

    白花花的太陽下,一切都有點模糊。公公努力睜大眼楮,只看到碎紙一樣的東西從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來。

    是朵花嗎?

    困惑間,宋子敬已經收回了手,神色已經恢復正常,漠然而從容地負手離去。

    陸穎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煩地看著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氣熱多了,知了在外面樹上沒完沒了地叫著,空氣很潮濕,開了窗子也不見涼快。就這麼坐了一盞茶的時候,她都出了一層汗。

    “嫂嫂還是別哭了。”陸穎之不冷不熱地說,“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勸過他,那羅家是商賈之家,怎麼配得上瀾兒,怎麼配得上我們陸家?可是他偏偏不聽,貪圖小便宜非要結這門親事。現在出了這種問題,百姓告狀,文人寫書,太子監的那些酸儒這陣子可沒消停過,聯名信一封一封往上書房遞。皇帝壓制我們陸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今得了這麼好個機會,能不給我們當頭一棒嗎?”

    下面坐著的陸銘夫人一聽,更是哭得厲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邊的紅人,連您都這麼說,您都沒有辦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陸穎之被那個“紅人”刺得渾身一疼,煩躁道︰“何止二哥,整個陸家都危險了!”

    陸夫人臉色蒼白如紙,渾身發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陸!陸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國公這身體如今都這樣了,宮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撐著。大伯現在受了傷,你二哥又遇上這事……這這……這日子可怎麼辦啊?”

    陸穎之嘴唇抿得緊緊,眼神陰冷。

    “是啊,這日子怎麼過?”她站了起來,“三年了,到頭了嗎?”

    陸夫人被她話語里的絕望愣住,停下哭泣抬頭看她。

    陸穎之美艷的臉上帶著滄桑和疲憊,還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並不是無情之人。

    陸國公上個月跌了一跤,救起來後就不能說話了,如今癱瘓在床全賴人服侍。陸顓雖然接管了東軍,可是為人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並不是領兵的料。原來陸國公帶出來的大將,這幾年里陸陸續續被分派到別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腳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卻不斷插進東軍里。陸銘這次的種子案,也想得到會是誰做的手腳。誰有這麼大的權利這麼做。

    陸穎之覺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兒身,恨自己得不到蕭暄的心。

    蕭暄重感情,看他對待謝昭華就很清楚。如果這份感情給的是自己,那麼陸家就會……

    陸穎之覺得心里一陣痛。

    不甘心。

    陸夫人又在絮絮說著什麼,陸穎之勉強回過神來。

    “嫂嫂別太擔心了。爹爹有一個副將,現在珠州做欽查使,掌一方兵權,還算說得上話。我這就給他修書一封,請他幫忙從中調解。你先回去吧。”

    陸夫人就這麼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陸穎之臉上厭惡煩躁之情再也不掩飾,轉身進屋就把案上的琺瑯花瓶、玉碟銀盤統統一把掃到地上。

    一時間宮里太監宮女都跪了一地,也無人敢出聲,更沒人敢上前來勸幾句。陸貴妃雖然在外待人謙和客氣,可是回了宮,卻是辭晉嚴色厲之人,大懲小戒從不手軟。這一年來皇帝寵了楊妃後,陸穎之的脾氣更是陰晴不定,所以現在誰也不敢出頭打破這緊張氣氛。

    陸穎之見他們個個窩囊的模樣,想到山河日下的陸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拿起珍玩架上的東西輪著往地上砸。

    她甚少體罰宮人,因為外人看得出來。而東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貴重,蕭暄日後還是會定期把新的送進來。

    砸了滿地狼籍後,留下的只有一片蕭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著她失落的面容。

    陸穎之苦澀地笑。她不想承認,在一開始,這步棋就下錯了。

    “娘娘!”一個外庭小太監跑了進來,看到這景象,一時怔住。

    “什麼事,說!”陸穎之喝道。

    小太監心驚膽戰地走過去,湊到陸穎之耳邊道︰“海戰打起來了。”

    陸穎之渾身一震,腳下發軟,跌坐在椅子里。

    天邊滾過一個悶雷,馬蹄急促如飛,一行十幾騎正疾速奔馳在原野里,遠遠地朝著這邊奔馳過來。

    陳都尉推開小兵站在高台上望過去。那行人衣著普通,帶頭一個男子胯下騎著一匹矯健的黑馬。

    來人速度如電馳風疾,不多時就來到圍欄外。馬兒被勒住韁繩,暴躁地噴著氣。

    陳都尉向下喊︰“來者何人?”

    一個副使回道︰“吳王親臨,命爾等速開門放行!”

    陳都尉其實等的就這句話,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吳王大駕,不周之處還望寬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過去前,任何人不得進出苑城,特別是吳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體涼。”

    吳十三氣得一鞭子刷過去,被掃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騙誰?”

    陳都尉早有準備,大手一揮,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吳十三不得不趕緊下馬來接,一看這黃紙黑字紅璽印,差點把這道聖旨給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過來拉住他,“王爺使不得!”

    吳十三氣急敗壞,大叫︰“讓本王進去!咱們不告訴皇帝就行了!”

    陳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別為難下官了。陛下什麼事不知道啊?”他邊說邊下了高台,“陛下也是為殿下好。這城里鬧瘟疫,死之過半,殿下是千金之軀,若有什麼閃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腦袋都賠不了。”

    吳十三的眼楮都紅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態度強硬起來任何人都沒有辦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進去。你們給我朝里面喊話,找一個叫謝懷 的女大夫,我要見她的人!”

    “小謝大夫?”陳都尉驚訝,“這女大夫下官認識。說也巧了,她昨天上城牆來匯報的時候說是研制出了什麼藥,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來呢!”

    吳十三一個箭步搶過去,抓住陳都尉的胳膊,“她人沒事?她什麼時候上城牆來?在哪里?”

    陳都尉疼得皺眉,“就是午時,也快了。”

    恰好謝懷 像是救世主一樣提前了一點出現在城牆上頭,陳都尉忙激動得大叫︰“來了!人來了!”

    吳十三回頭望,城牆上多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謝懷 。

    他丟下陳都尉,手腳並用往高台上爬去。

    謝懷 其實也看到了這邊,可是沒有把吳十三給認出來,還以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點興奮得叫同事來看。

    這時大猩猩朝她喊話︰“小謝——”

    十三?

    謝懷 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陣風過來就把她的聲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這家伙怎麼跑災區來了?

    吳十三也急得雙止赤紅,只恨爹娘沒有給自己生一雙翅膀出來。

    還是謝懷 靈機一動。他們這些日子來和城外傳東西用的繩索。她立刻拿炭筆寫了張便條,又把藥房和做例份的草藥壓在上面,拉動繩子把籃子滑了過去。

    吳十三只等東西過來,一把搶過籃子,翻出便條看。

    上面寫著︰“我很好。情況在好轉。你快回去別添亂子!”

    抬起頭號,謝懷 隔著遙遠的距離沖他笑著擺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吳十三的心放下一點點。

    陳都尉倒是捧著藥熱淚盈眶,念著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醫官去置藥。

    吳十三捏著紙條,沖著謝懷 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來!”

    他用了點內力,謝懷 聽得一清二楚的,身邊的同事也聽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謝懷 惱羞。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家伙,這里是在鬧鼠疫,不是鬧流感,沒缺過食就不知道餓,沒快死過就不知道命值錢。

    她事情很多,懶得和他羅嗦,只草草揮揮手,表示趕他走,然後和同事下城樓。

    吳十三急了,大吼︰“小謝!你要好好地活著出來!知道嗎?”

    他底氣十足的那個“嗎”字在空曠的空間里產生了回響,于是謝懷 頭頂不斷回蕩著“嗎——”“嗎——”“嗎……”,像是有烏鴉排隊經過。

    小謝大夫雖然很黑線,可是心里卻是暖暖的,她也沖著十三大聲喊︰“我知道!我一定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吳十三貪婪地看著她縴細的身影消失在城樓上,久久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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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4 11:26:20
第六十四章  慧眼識英雄

    巍峨的宮門緩慢打開,一人一騎迫不及待地沖了進來,馬蹄聲如雨點一般,那個身影轉眼就飛馳過去,驚得內監和侍衛們紛紛張望。

    “捷報——”

    “捷報——”

    “東海大捷——”

    榮坤抬著老腿小跑進上書房。蕭暄聽到聲音,早就迎出來,差點把榮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東海捷報!”

    “讓朕看看!”蕭暄幾乎是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捷報,展開來。

    年輕帝王的眼里迸射出興奮的光芒,仿佛猛獸見到獵物終于進入    狩獵範圍之內一樣,又仿佛是經過漫漫長夜等待的狼,終于等到了全力一撲的時刻。

    “恭喜陛下。”榮坤帶著宮人跪在蕭暄腳下。

    郁正勛也得到了通知,帶著副將急忙趕過來道喜。

    蕭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階之上,迎著夏日清晨溫和的陽光,爽朗暢快地笑著,腳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漸穩定的江山。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往後看。

    可是身後空蕩蕩的。

    幽暗的書房大門洞開著,穿堂風輕吹過,平靜中帶著不會錯過的寂落。

    他獨自站在階上,身邊少了那個人。

    那個他承諾過要同她分享勝利和榮耀的女人,那個他發過誓要給她一切的女人。

    蕭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變得苦澀。

    她平時愛念叨,道理總是很多。她說過一句話︰“人常說,我們總是拿我們所有的,來換我們所沒有的。所以得到的時候,喜悅的同時,也會失去和難過。

    他用和她的分離換來了天下肅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說不清。只是三年時光,孤寂如影隨形,這從來沒有改變過。

    宋子敬這時才同謝陌陽等在外廷辦公的幾個大臣趕到。

    蕭暄已經收斂了臉上的落寞,笑著對他們說︰“朕終于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謝陌陽上前奉承道︰“東海告捷,還全賴陛下英明決策,用人得當。這可真是我們為臣者之福,更是大齊子民蒼生之福啊!”

    蕭暄嗤地一聲笑出來,倒忘了憂愁。

    這謝家小子驚才絕艷,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穩重妥當,是值得信賴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爭強好勝兼愛拍馬屁,人就失之了輕浮。謝家到底是後族,總得有點勢力和威信。謝昭瑜就是一個書呆子,將來謝家主事,恐怕還要落在這謝陌陽頭上。就希望他吃點虧,磨一磨稜角,將來也能堪當大任了。

    不過他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後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這里,蕭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宮人,叫了親信大臣進了書房。

    “東海那邊,現在陸家怎麼樣了?”

    宋子敬執掌刑部後,執掌東齊情報機構,事無巨細都在腦中。

    他立刻答道︰“陸家還未自糧種一案中回過神來,東海告捷,他們回響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歡呼祝賀,口口聲聲稱贊魯仲元二位將軍英武勝戰。這次海戰連連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戰船以及皇後改進過的火藥,我方損失甚小,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軍里威信大力,連帶著陛下和娘娘也在軍里倍受贊譽。”

    蕭暄一邊招呼他們用茶點,一邊說︰”朕是個念舊情的人。陸家畢竟幫助過朕,朕不想來兔死狗烹這一招將他們趕盡殺絕。他們自己不爭氣,敗壞朝綱不可原諒,但是也罪不至死。”

    謝陌陽到底年輕氣勝,又兼家庭利益沖突,忍不住道︰“陛下說的好。一畝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蕭暄私下很隨和,這也不生氣,只拿著書卷敲他的腦袋,“你這樣遲早要壞事!皇後不在宮中,約束不了謝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謝陌陽雖然沒見過這位皇後堂妹,可也知道謝家的今天的輝煌騰達都離不開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蕭暄說︰“陸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緊。倒是陸家現在這一倒,之前被約束的張家現在無人看管了。東府的許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遞了折子請辭老歸鄉。朕起了私心,東府也需要他這名長老坐鎮調劑,才將他強留了一年。如今海戰告捷,許老身體也不好,這東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來……”

    謝陌陽機靈,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請調東府為陛下分憂!”

    蕭暄笑,“你倒機靈。”

    “謝陛下誇獎!”謝陌陽也不客氣。

    蕭暄語重心長地說︰“坐鎮東府不容易。那里張、陸和朝廷三股勢力糾結,外有倭寇侵犯,內有百姓等待安撫,江湖上還有鹽州幫。陌陽,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謝陌陽語氣堅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為陛下分憂,能為皇後娘娘做後盾。”而且他日皇後回朝,謝家不再孱弱,才能為其後盾。

    蕭暄點了點頭。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滿天,映照著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紅色的宮牆上投影著變幻莫測的色彩。

    謝陌陽滿懷壯志地走出皇宮,登上車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氣風發少年得志。

    也許他還不知道,深宮里的陸貴妃,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許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謝皇後,正布衣荊釵,疲憊卻欣喜地隨著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陽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臉。

    經過了半個月等待的吳十三早已經按捺不住,推開攔住他的侍衛沖了過去。

    謝懷 暖暖地笑,張口想說話,卻是被吳十三一把抱在懷里。

    她微微一愣,感覺到吳十三在輕輕顫抖    著的肩膀,心里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十三,我沒事。對不起。”

    吳十三這才松開她,然後揚手就朝著謝懷 的後腦袋拍了一巴掌。

    “你這女人做事都不動腦子的?”

    謝懷 不爽了,“你對我動手動腳在前,暴力在後。虧你還知道我是女人啊?”

    吳十三跳腳,“你差點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

    “奇怪,你怎麼會認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險呢?”謝懷 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傷是我的義務。吳少爺,換你會怎麼做?”

    吳十三氣得頭發倒立,“你總是有理由的!我說不過你!”

    說完轉身就走。

    謝懷 啼笑皆非,“真生氣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關心的嘛!十三?吳十三?吳少爺?”

    苑城的百姓們全都沉浸在脫離死亡陰影的狂喜之中,親人們擁抱啼哭在一起,沒人注意到一個正在鬧別扭的公子哥兒和一個正在追著他道歉的姑娘。

    謝懷 和吳十三笑鬧了一陣,兩人都餓了,暫時停戰,找地方吃東西。

    吳十三財大氣粗,來苑城半個月,就在周邊買田置業。那家地主因為瘟疫的事年初就帶著家眷搬去別處,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牆,一派江南風格。

    吳十三給謝懷 專門安排了一間別院。那小院名叫君蘭院,估計以前是給小姐住的,小巧    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開得鮮艷,石榴樹上卻是已經結著小青果子了。

    謝懷 之前兩個月都過得是難民般的生活,如今從貧困線下一下躍到了小資之上,視覺差異太大,兼給這微薰的風一吹,頓時覺得腦袋發暈。

    她用過晚飯,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哼著小曲出門納涼。才剛剛繞過薔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個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輕松愜意立刻煙消雲散,潑了冷水一樣清醒了過來。

    他為什麼會在這里?

    不過這並不重要。

    謝懷 定了定神,然後走過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見皇上。吾皇萬歲。”——

    宇文弈轉過身來。他英氣的眉正不愉快地皺著,眼楮里帶著嚴厲和不解。

    在他眼里,地上那個跪著的身影有種說不出來的刺目。

    謝懷暋穿著藕荷色的家居衣裙,倒顯得不那麼瘦了,梳洗過還半濕潤的頭發搭在肩上,垂在臉龐邊,襯得臉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膚晶瑩光潔。雖然低頭順眉,可是眼珠子卻在睫毛下轉個不停。

    那一刻,他一直有點躁動的情緒終于得到了一點安托——看到她的確是安然無恙的。

    “起來吧,地上涼。”平淡的語氣。

    “謝陛下。”謝懷暋站了起來,頭卻沒抬起來。

    “你知道是朕?”他很好奇。

    謝懷暋答道︰“陛下曾賜下官一把傘遮雨。雖然公公沒說,可是臣見傘是內廷後宮之物,料不是一般官員可以用的。由此推理下去,不難猜出陛下的身份。”

    宇文弈不由淺淺一笑。

    “你很聰明。”

    “陛下過獎。”謝懷暋不卑不亢地謝道。

    宇文弈從竹林陰影里走了出來,走到她面前。

    “這次江南瘟疫一事,謝大夫功勞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稱中流砥柱。你,又立一偉功!”

    謝懷暋卻欠身道︰“臣下的功績是由百姓的性命換來的,臣寧可不要這功名,只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樂業。”

    宇文弈的笑意加深,盯著她已經低到只看得到頭頂的腦袋。

    “你說得很多。不過謝大夫立了功,就應該論功行賞。”

    謝懷暋眨了眨眼楮。再謙虛,這時候耳朵也豎了起來。只聽皇帝說︰“今天起,你就領內醫監朱醫,五品太醫侍官,殿上行走。”

    謝懷暋終于抬起腦袋。

    連跳四級直接由原來的普通科室員工升做了副廳級干部,天上掉金子也不為過。鑼鼓轟鳴,鮮花禮炮。小謝大夫諂媚一笑,立刻要下跪磕頭行大禮。

    只是這膝蓋還沒挨著地,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說過不用了。”雖然是帶著命令的語氣,可是話卻很溫和。

    謝懷暋愣愣地站直,看了看被宇文抓住的手,又看了看高貴的皇帝,一時有點糊塗。

    下一秒,宇文弈松開了她的手,神態冷漠,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謝懷暋下意識地撫上手腕,兩人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後來還是宇文弈清了清嗓子,繼續說︰“說你功勞甚巨,還因為你發明的湯藥在治療鼠疫上,功效明顯。醫局里諸位老太醫對此交口稱贊。秦國前些日送來國書,千金求藥方,還請你去秦國一趟。”

    謝懷暋驚愕,“陛下沒同意吧?”

    “同意什麼?”皇帝裝糊塗。

    謝懷暋忙說︰“就是去秦國的事。臣可不想去他們那里啊。上次如意膏一事估計他們都恨死我了。這次鼠疫地都是順水而發,我總覺得也和他們離不了關系。我要去了秦國,怕是要被挫骨揚灰。陛下看在我有功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吧!”

    宇文弈聽她這番話覺得十分有趣,不由破天荒地想作弄她,“可是如果不同意,兩國交惡,戰亂生起,生靈塗炭,那又該怎麼辦?”

    可是謝懷暋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理直氣壯地說︰“國家興亡是全民責任,不能推到我這一個友邦人士頭上吧?更何況堂堂大離國力昌盛軍備齊全,怎麼會叫秦國阿三佔了便宜。陛下與其在這里無限假設,還不如把精力放在如意膏事上。這次江南受了重創,一時半會兒很難恢復生機,若秦國乘機在民間推銷如意膏,騙百姓吸食來短暫忘卻痛苦,這市場前景很大。大離可就危險了。”

    宇文弈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謝懷暋忐忑,急忙道︰“臣說錯話了?”

    “不。你沒說錯。”宇文弈聲音低沉,“你想得十分周到。朕沒有看錯你。”

    謝懷暋見縫插針地拍馬屁,“陛下英明。”

    宇文弈輕輕笑了笑,“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後日隨朕一同回京去。”

    “是。”

    宇文弈往外走去,臨要出院門了,忽然停下腳步,轉身說︰“你的功名,並不是已死百姓的命換來的。而是因你而幸免的百姓賦予你的。”

    謝懷暋驚訝地望著他。離帝卻從容轉身,大步離去。

    謝懷暋抓了抓頭。領導的心思真是很難猜啊。

    吳十三在圍牆外探頭探腦,不留神被謝懷 瞅到。

    “姓吳的!你給我滾過來!”小謝咆哮。

    吳少爺很委屈地一點一點蹭過來,“那個……人家……其實,不姓吳!”

    “管你姓吳還是姓楚。”謝懷暋陰森森地笑著,“你給我老實交代,到底怎麼回事?”

    吳十三覺得很郁悶。在他完美的計劃里,他的身份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揭露的。他的計劃里有英雄偉
    業,有佳人傾心,有紈褲子弟搖身一變成壯志男兒。到時候小謝充滿夢幻地問,十三,你究竟是誰?他這才開口娓娓道出身世來。

    而,不是像現在,被謝懷暋這丫頭毫無風範地指著鼻子逼問︰“你到底說不說?”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吳十三揉著太陽穴
    “你讓我想想。”

    謝懷暋譏諷︰“你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瞧你這日子過的。”

    吳十三沮喪,“都配合了一年了,怎麼就不再多配合一下?”

    “我倒想啊!”謝懷暋丟他一記白眼,“其他倒罷了,你把皇帝都招來了,我還能裝聾作啞嗎?你說,要是我哥是皇帝,那我是什麼?”

    吳十三白癡得無可救藥,“是什麼?”

    謝懷暋爆走。

    吳十三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終于不再猶豫,大叫起來︰“我說!我說!我是津陵府吳王,宗室里排行十三!先皇是我姑媽!”

    “哦。”謝懷暋恢復正常,“原來是吳王殿下。”

    吳十三問︰“聽說沒?”

    謝懷暋搖頭,“從來沒。”

    吳十三倒地,“津陵啊!姑娘美,小伙兒俊的津陵啊!”

    謝懷暋摸著下巴端詳他,“還真看不出來。把你臉上那層皮揭了讓我瞧瞧。”

    吳十三這次是真的給嚇到了,哆嗦,“你你你……你知道我易了容?”

    “我還看得出你打了粉呢!”謝懷 嗤笑。

    她自吹自擂︰“吳王爺,不瞞你說,我可是醫聖張秋陽的閉門弟子,什麼世面沒見過。你臉皮上那點小伎倆,還入不了我的眼呢!”

    但事實是,兩人認識大半年後,一日吳十三醉酒跌到地上,謝懷暋去扶,看到他的臉擦著桌角起了一層皮,這才發現這小子臉上覆蓋了一層東西。當然這事謝懷暋這輩子都不會說的了。

    吳十三被鄙視過後,去卸妝。

    程序還挺麻煩的,專門的藥水倒在洗臉盆里兌開,雪花膏似的東西塗臉上,泡軟了,再用盆子里的藥水洗去。

    弄了半天,終于得見天日,謝懷 好奇地湊過去仔細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立刻悲從心中來。

    “十三……”謝大夫的聲音都在發抖了。

    吳十三克制不住的得意,“怎麼樣?帥不?不是我自吹,皇家那麼多孩子,就我和皇帝的長相可一較高下。”

    “的確。的確。”謝懷暋一臉悲晾憐憫,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臉皮,忽然信心百倍地一掌拍在吳王爺的肩上。

    “放心好了,十三!看在我們哥們兒情誼的份上,我今天不睡覺都要給你配好膏藥,保管藥到痘除,不過敏,不復發,見效快,沒有任何副作用!你明天好好睡一覺,後天就是一條好漢了!”

    吳十三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啊?”

    謝懷暋找鏡子,“自己看看吧。”

    鏡子一張小白臉,眉飛目明,高鼻薄唇,嘴帶風情眼帶桃花,是副好模樣。只是……

    “這鏡子沒擦干淨?”

    “白癡!是你臉上的痘!”

    鏡子掉地上,嘩啦一聲,好在是銅鏡子摔不破。

    “小謝——”吳王爺撲過去,“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沒法見人了——”

    謝懷暋耐心問他,“你多久沒卸妝了?”

    吳十三說︰“卸妝很麻煩啊,我十天半個月才洗一次臉……”

    謝懷暋的臉也跟著抽搐,考慮不做那藥膏了,直接把這個家伙敲死了事。

    吳十三不甘心,花癡地問︰“雖然如此,可是你難道不覺得我還是很帥的嗎?”“是啊,是啊!”謝懷暋敷衍地笑,“如果痤瘡、粉刺和暗斑也是流行的話。”

    吳王爺又捧著鏡子哀叫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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