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誰人無往事
那日小謝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娘已經裝殮進了一口薄棺材,停在村里一間空屋里。那孩子還是沒找到,生死不明,雖然去官府報了官,可是這年頭丟個把孩子算個什麼事。衙役也只是敷衍。
小謝又累又餓,進了房,燈也沒點,直接倒在床上。
黑暗中突然響起哎喲一聲,一個什麼東西滾了出來。
小謝跳起來。
微弱月光下,一個黑衣人拎著一個孩子站在屋里。
“?”
黑衣人把孩子一丟,沖小謝點了點頭,身影一閃又不見了。
小謝視若無睹,卻趕緊點亮燈,把孩子扶起來。
小一身的灰,頭發凌亂,臉上的黑灰被淚水沖出兩條印子。他瑟瑟發抖,眼楮里滿是恐懼和憤怒。
小謝將他拉到桌邊,仔細看他,“你跑哪里去了?在家都急死了,怎麼都找不到你!你傷著了嗎?讓我看看!”
抽了抽鼻子,兩行淚水無聲滑落。
“娘……他們把娘……”
“噓!”小謝捂住他的嘴,“你娘……村長他們會安置好你娘的。你沒事吧?”
抹了一把臉,說︰“我沒事!我娘把我藏在床下。那有個狗洞,以前用箱子堵住了。我把箱子搬開逃了出來。可是我娘她……”
這孩子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小謝心疼得很,忙把他摟在懷里。
“你先別哭。你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們家是為什麼惹來這殺身之禍,我也不想知道。現在外面亂得很,那些要害你的人肯定還沒走遠。你不能輕易出去,知道嗎?”
問︰“那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來歷神秘的母子兩人隱居村間,終有一日仇人尋上門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偏偏野火燒不盡,總會留一根獨苗苗。這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少年忍辱負重奮發圖強,練就絕世武功,征奸除惡,終于血洗冤仇,抱得美人歸。
這情景熟悉得都要爛掉了。小謝本來想自嘲,可是看到眼前小少年一臉悲痛憤怒和迷茫恐慌,看到他稚嫩的臉和柔弱的肩,所有的話都吞回了肚子里。
還是個孩子呢,還沒滿十二歲呢。小學五、六年級,玩游戲看電視的年紀吧。他卻沒了親人,身臨危機里。
坎坷的命運鍛煉造就人的成功,可鍛練的過程總是艱辛痛苦的。
小謝說︰“我要去州府醫局做事,你跟我去吧。”
眼楮一亮。
小謝摸摸他的頭發,“至少你跟著我,是安全的。其他的事,咱們以後再說。”
仇總是要報的。小謝嘆氣,好在讓她遇見了他。
孩子就藏在了家里。經歷家變,讓本來就懂事的更加成熟了許多。關于那天晚上把藏起來的他抓出來的黑衣人,他就從來沒問過小謝一個字。小謝也像忘了還有那麼一個環節一樣絕口不提。
表面上看起來一切正常。尋找的村民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村長做主將娘下葬。
那夜小謝帶著悄悄去了墳頭。因為怕驚動村人,他們沒有燒香,掉著眼淚給娘親磕了九個響頭。
“娘,我跟小謝姐姐走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爹失望的。”
小謝也低聲說︰“大嬸,我會照顧好的。”
次日一大早,小謝就趕著一輛小馬車,在村人的祝福聲里,往州府青陽城駛去。
原本應該快樂的充滿希望的旅途,因為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而帶上了一點沉重。
不方便拋頭露面,一直呆在車里,老黑體貼地一直陪著他。小謝歇息的時候進去,總看到他偷偷擦眼淚。小小少年很要面子,人前裝著一副剛毅的模樣,睡夢里總是翻來覆去地呢喃。有時喊爹娘,有時喊著不要快放手,有時就是哭個不停。
小謝又是同情,又是被他吵得沒法睡,後來干脆把孩子抱在懷里輕聲細語地哄。這招很管用,漸漸放松下來,塌實睡過去。只是次日早上醒來的時候,都要鬧一個大紅臉。
小謝開他玩笑想開解他,“小可憐,半夜哭鼻子呢。”
結果臉色漲成茄子色,又窘又怒像是要抹脖子自盡似的。小謝嚇得再也不敢取笑他了。少男情緒是一杯化學試劑,處理稍微不當就會引起大爆炸,當心,當心。
從文昌到青陽,花了五天,一路都很平靜。起初十分擔驚受怕,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跳起來,可是看到小謝總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淡然模樣,也放了一點心去相信這個姐姐也許真的可以給自己一點保護。
青陽城,整個南洋州的首府。無奈因為地區經濟整體發展低下的原因,它也並沒有其他州府那般繁榮。不過南洋少數民族混雜,青陽城里的建築多帶有各族文化特色,雖然不華麗精致,卻也別具風格。
離國官僚機構等級分明。就醫局來說,一局之長,稱太醫監,總管全國醫局,其下各州有醫史,是一州的衛生局長。醫史之下是醫正,分上下,上醫正管是市區級干部,下醫正就是縣級小干部了。醫局之中,大夫官職稱為醫行,亦分許多級別,都以顏色區分,朱黃白青藍褐。
曲老爺的學生張醫行,就是他們這個部門的總負責人。張大人四十左右,白面長須,小眼楮,人有點病態的瘦弱。
他很親切地對小謝說︰“曲大人都告訴我了。小謝你技藝出眾,由他做保推薦,來我這里做事,還要我多多關照你。”
天下當然沒平白的關照,小謝自然有見面禮要送。曲家厚道,主動幫她準備了,是一根老參。
張大人說︰“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滿臉歡喜模樣。
他只當她是恩師家走後門親戚。
小謝在醫局宿舍安頓下來。一根老參作用大,換了兩間房。于是小朋友有了自己的房間,老黑也有了自己的狗窩。
現在姓了謝,做了小謝的弟弟。內向、老實、勤快的謝小弟。父母雙亡,跟著姐姐生活。姐姐在醫局里做個藍衣小醫官,他就在藥房做學徒。
小謝親自帶他,從辯識草藥開始學起。很聰明,又勤奮,學得極快。唯一小缺點,就是有點急躁。
小子把手下刀具一推,“我都已經切了半個月的草藥了!你要我干到什麼時候?”
小謝修著指甲說︰“哪個學徒都是從這一步做起的。你切的草藥你全都認識嗎?”
很驕傲的說︰“差不多全認識了!”
“差不多?”小謝笑了笑,“那你知道他們的產地,生長規律,藥用,怎麼存放,怎麼搭配會產生怎麼樣的藥效嗎?”
語塞。
小謝冷笑,揚手把一本書丟給他。
“別以為學這個簡單。所有學問一旦鑽研進去,都深奧得很。你若不想學這個,我不勉強你,若想學,就先把基礎打結實了再說。”
“喲!好凶的口氣!”
謝家姐弟齊抬頭,朝外望去。
門外站著一位年輕公子,一身白晃晃的綢衣,離夏天還有幾個月,就已經搖起了扇子。人長得十分普通,眉眼平淡得仿佛一杯水潑過去就可以沖掉,可是一雙眼楮格外有神,像是內置了一盞一百瓦白熾燈。
小謝扶著腦袋,“哦,NO,怎麼是你!”
“別來無恙啊。”白衣公子笑盈盈,“老黑也在啊,好像又長肥了一圈了。”
“誰?誰?”問。
白衣公子唰地收了扇子,“請容在下自我介紹。鄙人出身江北吳家,排行十三。”
繼續問︰“是誰?”
小謝噗嗤笑。
白衣公子面子掛不住,“我是吳十三!”
“是誰?”還是問。
吳十三怒︰“你重聽嗎?”
“喂!”小謝跳起來護短,“干嘛沖我弟大呼小叫的!你和孩子較什麼真?”
吳十三叫︰“好好好!我收回不行嗎?”
問︰“姐,你朋友?”
“算是吧?”小謝說,“吳十三。不認識不要緊,就叫他十三好了。”
“喂!我好歹是長輩!”吳十三抗議。
比較懂事,“吳大哥。”
吳十三笑了,“這孩子真乖。小謝,你啥時候多了一個弟弟?”
小謝反問︰“你怎麼來了?”
吳十三說︰“哦。我聽說你來青陽了。”
“你在哪聽說的?”
“霽月樓。”
“花樓?”
“不然你以為會是哪?”
小謝再度扶著腦袋,“我就知道不該對你的品行有過高的指望。”
吳十三笑道︰“我爹要也這麼想就好了。”
小謝問︰“你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逼婚啊!”吳十三瀟灑地坐了下來,動手翻桌上的東西。
小謝走過去啪地打開他的手,“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恭喜你啦!”
吳十三戚戚哀哀地說︰“我怎麼會犧牲自由去娶一個寡婦?那個老女人有什麼好的?”
小謝背書︰“她的頭發比智慧多,她的錯處比頭發多,她的財富比錯處多。”
“咦?你怎麼知道?”吳少爺驚愕。
小謝聳聳肩,“我不知道。不過事情多半都是這樣。”
吳十三抱著手,語氣哀婉地說︰“小謝你語氣也太沒良心了。虧我對你一片真心。”
警惕,問︰“姐,這人是你相好?”
小謝笑,“呵呵!朕的後宮佳麗何止三千,他算個老幾?”
吳十三大驚︰“小謝,說這話是要殺頭的!”
“是嗎?”小謝不以為然,轉頭對說,“怎麼辦?讓他聽出咱有謀反之意了。”
操起切草藥的刀,“那我只好勉為其難殺他滅口了。”
“不要!不要!”吳十三大叫,“我相信他是你弟了!”
小謝很滿意。
“十三,我們也有陣子沒見了,今天就在我這吃飯吧。”
吳十三摸摸肚子,又看到神情不友善的手里的寒刀,斟酌半天,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吳十三,離國江北名門望族吳家的十三少爺。顯然他娘是一位英雄媽媽,吳十三之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吳媽媽產量太高,質量未免有點跟不上。吳家其他孩子和爹娘一樣生得端正漂亮,惟獨這吳十三卻長得十分抱歉。五官平凡,性格跳脫、好逸惡勞,不大受父母待見。
小謝並不是以貌取人之輩。她同吳十三江湖相識,場面十分戲劇化︰那時還在秦國,十三少春日游江,畫舫美人絲竹醇酒,得意忘形之際,施展高難度吃水晶蝦凍,因為技術不過關,一塊點心堵進了氣管里。
武功這種東西,強身健體是可以,搶救意外時卻是毫無施展余地。眼看十三爺白臉抽搐沒有進氣也沒出氣,花姑娘們紛紛嚇得花容失色,吳少爺的江湖好友段長風也滿頭大汗又是點穴又是捶背,可是絲毫用處都沒有。
就在段長風欲哭無淚之際,有人驚呼隔壁船上有大夫。小謝就那麼被他凌空掠水地拎到了畫舫上,丟到了已經快休克的吳十三面前。
小謝大夫也不愧是見過風浪之人,眼楮都不眨一下,問清原由後立刻虎撲上去,下手如飛幾根銀光閃爍的長針轉眼扎進幾個敏感的穴道將人翻過來當胸一擊,她本人張口低頭湊上了吳少爺的香唇。
段長風事後回想起來還心肝脾肺一陣。這一船的花姑娘也就罷了,怎麼抓來一個大夫也會飛身撲過來非禮男人?他當場抽搐心想十三啊,哥們我對不起沒能守住你的清白,還沒念完吳十三渾身一震緩過氣來,從嘴里吐出那塊要命的點心。
小謝大夫收回手,抹了一把嘴,十分淡定地說︰“十兩銀子。”
段長風幾乎跌進河里。那廂,十三少叮嚀一聲轉醒,爬了起來,發覺自己沒死成,又看到對方是個俊俏的姑娘,本能使然地文酸酸道︰“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答?”
段長風氣得幾欲吐血,一句話沖出口︰“人家摸了你也親了你,你干脆以身相許算了。”
小段低估了自己哥們的臉皮厚度,吳十三白揀了這借口,正式地纏上了小謝。而小謝的臉皮只有更厚沒有最厚,當場惡心叭啦地管他叫娘子,把他當冤大頭逗著玩,敲詐了五十兩救命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