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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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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4:23 |只看該作者
二十九 短暫的休憩 二

  登山不比其他,不但需要體力,更需要鍥而不捨的耐力,這些東西李伯仲當然不缺,白卿可就不同了,畢竟是女子,先天的體力不足加上世人對女子行動的禁錮,走到一半時,已然精疲力竭。

  所以在半山腰處,他們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她以為天晚了,他不會再往上去,可她猜錯了,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性子,不管多晚,說上去,就要上去。因此,她平生頭一次爬到了這麼高的地方,伸手似乎就能摘到星星。

  只是山頂冷的很,她還穿著薄衫,上來時一頭汗,沒多會兒,汗風乾了,冷得直哆嗦。風景是好風景,萬里無雲一輪月,半是梯田,半沃野,即使是她這樣毫無胸襟的人,在剎那間也會感歎江山如此多嬌,難怪乎會引那麼多人競折腰了。就像眼前這個男人,也許此刻他就在想如何折腰了吧?

  「看到什麼了?」見她專注地望著遠處,不禁開口詢問。

  「墓,還有眼淚。」這大好河山即將在他這樣的人手下變成英雄塚,男人墓,更有擦不淨的女人淚。

  「遲早都會變成那樣。」這天下本來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繁華與蕭索交替運行的,不巧的是,讓他們碰上了這秋葉凋零的時節,「躲是躲不過的。」

  「……」也許他說得是對的,但她仍舊討厭戰爭,這世上的人也許最終都是死在自己手裡的吧?

  轉頭找了個避風處坐下,他看他的江山,她躲她的風。

  雙臂環在膝上,臉貼著手背,望著那一輪朗月,雙眸漸漸閉上——爬了大半天的山路,昨夜又睡得晚,體力早已透支,再說她也沒有他的那份勃勃興致。

  良久之後,感覺身邊坐了人才緩緩張開眼睛,「要下山了?」問他。

  「太晚了,走山路不安全,等天亮了再說。」

  看著他的眉角忽而失笑,「就是為了看這麼一下,我們才上來的?」

  「不上來,永遠也看不到山上的風景。」

  「……」白卿將額頭貼在手背上,她沒話說了,那就閉眼休息吧。

  風很大,吹得她手上那對鐲子鈴鈴直響,他沒想到她真能睡著,看來真得是幼時吃過苦的,不免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取暖。

  望著遠處那一望無際的沃野良田,他可不只是在感慨江山無限好,他想的是——如果漢北想要爭鳴天下,勢必要有龐大的錢糧儲備,這片沃野將會是漢北的天府之地,從他佔領芽城那天起,這個念頭就從沒停止過,所以東周此次沒有拚死奪下芽城,就是給了他李伯仲一個大好的契機,他從來不會輕易放過任何機會,如狼捕食,一口咬下,絕不撒口,東周——將是他漢北復興路上的第一隻獵物,兩次芽城大敗,注定了它的命運。

  吳李兩家的爭鬥,這才剛剛開始而已……

  ***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鉛雲,悄然來襲時,白卿睜開了雙眼,只可惜她沒能立刻看到日出的壯闊景象,因為頭上蓋著他的衣衫,拉開衣衫,雙眼被陽光刺得酸痛,他正背手站在晨曦之中,腳下踏著雲海,週身染著紅光,衣裾在風中飛舞,而他的腳下,是綠色奔湧的千里沃野。

  這就是他要的風景吧?揮手間指點江山,彈指下旌麾刀戈……

  良久後,當他回到她身旁時,她依舊沒能從剛剛那個景象裡出來,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己老會聞到他身上有血腥氣,因為那是他靈魂的味道。

  「不餓?」他攤開的手上,放著兩隻紅紅的野果,「還是不喜歡吃?」

  思緒從剛剛的畫面回到他手上的那兩粒野果,接過去,放在鼻端聞了聞,很香。

  「吃完咱們再下山。」他彎身坐到她身旁。

  咬一口野果,嚼了幾下後,轉眼看他,因為他正看著自己。

  「後天我可能要回西平。」他如此說道。

  然後呢?要她做什麼?白卿輕輕嚼著野果,想聽他下面的「吩咐」,她認為重點在後面,而不是「他後天要回西平」。

  但他後面什麼都沒說,就只是在陳述他要回去了。

  ***

  事實上也確如他說得,兩天之後的午夜,當她剛剛閉眼打算入睡時,他起身了,隔著紗帳可以看到他有條不紊地穿戴整齊,然後轉身要走。

  不過最後還是停了下來,撩開帳子——他知道她醒了。

  「有什麼事,直接讓雷拓去做。」

  白卿並沒有答話,她本以為他會帶她一起回西平的,畢竟把她養在這麼邊遠的小城能有什麼可用之處?

  短暫的停留之後,他還是匆匆離開了,與男人的遠大抱負相比,女人始終不及其一二。

  望著門合上之後,白卿翻個身,面朝牆,閉上雙目,又是一個人了,應該可以睡個好覺了吧?

  可不行,她仍舊睡不著。

  坐起身,倚在牆壁上,望著他剛剛躺過的位置,伸腳過去,把床罩弄得一團亂……

  然後才安心躺下。

  ***

  李伯仲離開後沒多久,東周軍也退回了境內,兩軍進入無限期的停戰之中。

  東周不是不想收回芽城,只是因為近期北方幾位諸侯也有心犯邊,東周王不願將戰線擴大,最重要的——李伯仲是個咬住東西死不放的人,芽城之戰不管輸贏,都可能會將東周的精銳咬在這裡,如此一來,北方就將面臨丟城的危險,所以權衡利弊之後,東周王還是決定停止向芽城增兵,轉而將精銳投向北方。

  而李伯仲也很配合地鳴金收兵,本人更是星夜趕回了西平,似乎毫無戀戰之意,但事實如何呢?

  事實就是,李伯仲與那幾位諸侯暗中連橫,他只要芽城,而那幾位則要的是東周北方的大城池,可結果會怎麼呢?

  李伯仲是保住了他的芽城,可就在他回西平的當晚,東周軍最精銳的騎兵也馬不停蹄地趕向北方,看來那裡將會有一場血戰了。

  何為作壁上觀?誰在觀誰,誰又會得到的更多,只能讓時間來作答了……

  吳李兩家休戰,芽城自然也就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佟嫂依舊回了她的胭脂鋪,不管金窩還是銀窩,始終都是別人的,自己的窩再小,那也是自己的,人最終能靠得也只有自己,所以佟嫂執意帶女兒回了家,繼續做她的小買賣。

  白卿也常到她的鋪子裡幫忙,沒人管她去哪兒,或者做什麼,甚至夜不歸宿也無所謂。

  他走了兩個月,杳無音信,她也絲毫不會去打聽。

  轉眼到了中秋,一大早,白卿就去了佟嫂的胭脂鋪,打算晚上跟她們娘倆一起過,正和月餅面時,有小廝來找,說是公子回來了……

  這種大節氣,他怎麼會彎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

  佟嫂趕緊讓她洗過手,還包了幾隻剛烙好的月餅,讓她帶回去,雖然她們那大院子不缺這東西,但總歸是份心意。

  當白卿抱著油紙包跨進大廳時,她怎麼也沒想到看見的會是岳梓童……

  「回來啦?」這還是岳梓童第一次跟她講話,依舊的高貴美麗,清雅婉約,不同的是身旁多了個男人跟孩子。

  男人很斯文,孩子很漂亮。

  沒嫁給李伯仲也許是她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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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4:40 |只看該作者
三十 不祥的指環

  評心而論,李伯仲與這位吳世子在相貌上分不出伯仲,只是氣勢相差很多,一個銅鐵做得骨,一個書卷做得魂,說不出是文武的差別,還是其他什麼,總之……他們根本不是一類人。

  岳梓童夫婦之所以會路過芽城,據說是因為去京城探視生病的嶽峙岳王爺,隨後夫妻倆轉入漢西,見了岳梓童的姐姐和姐夫,也即漢西世子夫婦,之後又途徑了西平,在西平待了數日之後,才啟程回東周,從西平到的芽城這一路與李伯仲同行。

  東周與漢北的芽城之爭剛剛結束,可在這兩個男人臉上絲毫看不出多少義憤填膺,當然,也不全然是樂意融融的,但聽酒桌上的言談就知道,東周跟漢北之爭——沒完,還久著呢。

  這一晚,李伯仲喝了很多,不知道是酒逢知己,還是意氣之爭。男人有時也挺可笑的,為了一些古怪的意氣,常會把自虐當氣概。

  還是岳梓童更適合做賢妻良母,早在喝酒之前便吩咐了下人多煮些解酒的湯水,當作下飯的湯食,反正這些男人只管喝酒,根本也不在乎碗裡吃得到底是什麼東西。

  男人們繼續著他們的陽奉陰違,話中有話,相比之下,兩個女人則成了擺設。然而這擺設也並沒那麼好當,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是受酒桌上話題影響的,想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是最得體的,只要往白卿對面看就知道了。岳梓童一句話都沒說過,單是靠眼神、笑容,以及細微的動作就能糾正丈夫一些不得體的話語。

  看她,成了白卿這一晚唯一的樂趣。

  酒過三巡之後,解酒的濃湯端了上來,岳梓童給丈夫的碗裡盛了一勺,隨即看了看白卿,因為李伯仲也喝得很多。

  但白卿並沒有動手。

  到是一旁的侍女見李伯仲的湯碗是空的,順手盛了一勺,反到被白卿不動聲色的挪到了一邊,這湯他不能喝!

  岳梓童見她如此,不免淺笑,興許是覺得她小家子氣,別的女人準備的湯水,她偏不願意讓自己男人喝。

  這就是普通女人跟大家閨秀之間的區別吧,她們不懂得在廳堂上該收斂女兒家的小私心。

  一頓飯後,也許岳梓童該偷笑的,因為很明顯,白卿的木然舉止證明了李伯仲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

  月圓中天,兩對夫婦才各自回了房間,男人都喝得酩酊狀,不過實際情況是——兩人都不過是半醺而已,看來這些男人還是有些小聰明的,知道喝酒要留量。

  李伯仲半倚在被褥上,望著正關門的白卿,雙眸中帶著些笑意,也許是因為她剛才酒桌上那個小動作吧,他把那解讀為醋意。

  白卿卻只是看著他的眼睛淡笑一下,隨即轉身進了耳房,從耳房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條乾淨的綢布,來到床前,淡聲問道:「你自己來,還是讓雷拓他們來?」

  李伯仲眉頭微蹙,看著她手上的綢布半天才問道:「能看得出來?」

  「不仔細看不出來,不過如果你繼續讓它流下去的話,也許明天那位吳世子就能看出來。」手指輕佻開他的外衫一角,左腹的淺灰色內衫上血漬氤氳。

  整個晚上,儘管他面色正常,談笑風生,更是把酒當水飲,可畢竟身上有傷,再怎麼硬撐,還是會有細微的差別,傷勢加上飲酒,如果再加上岳梓童那碗通血的湯水,就算不當場昏倒,估計也不會好看到哪兒去。

  李伯仲呼出一口氣,頭仰在被褥上,「怕不怕見血?不怕就你來吧。」這傷是在西平時遭刺的,嶽峙那老東西死而不僵,想做最後一搏,這次是下了血本,非要治他於死地不可,他畢竟是岳鏘的左膀右臂,他死了,岳鏘在東南一代就少了助力,因為漢北軍是他李伯仲撐起來的,李伯仲一死,李家的其他子孫沒這麼大膽子敢跟實力雄厚的東周為敵,換句話說,岳東一代的局勢,是他李伯仲的精銳在拚死撐著,是他隻身一人在打頭陣。

  岳梓童夫婦從京城到漢西,再從漢西到漢北,這一圈繞來做什麼?不過就是嶽峙與東周打算聯合漢西合圍漢北,一旦漢北手腳被綁,京城裡的勢力當然也會跟著天旋地轉。

  所以此刻他不但不能死,連受傷都不行,士氣是需要領袖來帶動的,漢北軍的士氣正盛,他可不想被這點小傷影響到,所以他來了這裡,而且還是跟他的對手一路來的。

  在她這兒,很多事情都變得簡單了,也容易讓他平靜下來,西平的那座王府反倒是個是非之地。

  一層層撥開衣衫,看著傷口,白卿皺眉,因為那傷口還很新鮮,加之他的動作大,又喝了那麼多酒,此刻正往外滲血,「還是讓雷拓他們來吧。」這麼重的傷,說真話,她不敢碰。

  「沒事,只要包一下就行,不是大傷口,死不了人。」太晚了,興師動眾反而讓人懷疑。

  雖然他這麼說了,可她還是無處下手,看了半天才動手,畢竟是個大活人,沒暈沒昏的,兩隻眼睛還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你,不害怕也會心急,他還不會喊疼,所以根本不知道手重了還是輕了,包到了半夜,一身血腥的反到是她,望著雙手上的血,白卿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跟他在一起,還真是什麼事都能遇上,這男人身邊的事情總是那麼多,而且每次都不帶重複的,

  「你做得?」白卿剛清洗完手上的血漬,進到屋裡就見他手上捏了一塊月餅。

  「佟嫂讓帶回來的。」要不是他回來,她今晚估計還會在佟嫂那兒住下。順手拿過布巾擦了擦手,並順手往香爐裡多添了兩把香料,這屋裡到處都是血腥味,引得她很想把晚上吃得東西全吐出來。

  沒想到轉過身,正見他嚼著月餅,而且不只吃了一塊,把紙包裡所有的月餅都吃完了——胃口真好,不知道佟嫂知道了會不會樂不可支。

  ***

  因為他有傷在身,所以白卿和衣躺到了屏風外的軟榻上,等了好久,她以為他睡了,因為燈滅了,可一睜眼,他就在眼前。

  拒絕是不可能成形的,只會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所以只能讓出一大塊地方給他——這人佔便宜占習慣了。

  月光從窗格子裡透射而來,正好打在開滿芍葯花的屏風上,白晃晃的。

  他半舉起她的右手,一大一小的手影投在白晃晃的屏風上,像一對雙飛雀兒,他將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套進了她的尾指……

  白卿望著自己尾指上亮閃閃的指環,半天後轉臉看他。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握住她的手閉上雙眼。

  月光下,他左手的尾指上也是一圈亮閃閃的光芒……

  白卿被那圈光芒懾住了,她突然有些膽怯,想抽回自己的手——

  「你不覺得太晚了嗎?」他依舊閉著眼睛,只是眉角微微上揚。

  他清楚她不喜歡他,甚至憎恨並詛咒他這樣的人,但這無關乎他的喜好,他喜歡她那股子不屈的勁,不管世人怎麼說,怎麼做,怎麼想,她還是會認真做自己,不管被多少人唾罵,都能活得輕淡自如。

  「別忘了,你的家在西平。」那裡的女人才是該被他一生一世套死的人,也是他會開天價解救的人。

  睜開眼,看著她,「可我現在在這兒。」在他四面受敵,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他卻在這裡。

  他是說得人話不錯,可惜她聽不懂。

  「到底我身上還有什麼是你想要的?」她一直在等娉兒的消息,也在等他膩了,一輩子太久,她不希望都耗在這個人身上,會得到什麼?榮華富貴?

  「你在害怕?」手托在她的後心,將兩人的距離拉近到呼吸相聞。

  「我是在害怕,你遲早會下地獄的,我不想!」

  他笑了,笑容卻讓她無比痛恨,因為他猜到了她膽怯的真正原因,她害怕的不是跟他一起下地獄,而是怕自己真得喜歡上他……

  月色移到軟榻上,照著男人女人尾指上的指環,閃閃發亮,就像女人的眼睛——

  ***

  只有雷拓知道,那尾戒原本只有一隻,是十年前公子從死掉的北虜王手上取下的,自那之後,他似乎一戴著,後來,那戒指細了,細掉的部分被套到了卿夫人的手上。

  據說那東西是不祥的,公子卻把它分給了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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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4:52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一 突如其來

  來不及爭吵,更來不及去丟掉那枚套得死緊的指環,白卿便被一把扯進了他的世界,毫無回圜的餘地。

  李伯仲第一次在她面前說了大話,他對自己的身體過於自信了,那傷口是沒讓他就此死掉,卻讓他高燒不退。

  看著他與對手談笑風生,誰會想到就在幾個時辰前,他還在高燒到說胡話呢?

  「伯仲,就此告辭了。」吳君銘在馬上抱拳,而馬車裡的岳梓童也點頭告別。

  李伯仲還禮,「吳兄一路順風。」

  迎著初升的紅日,岳梓童夫婦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起伏不定地路盡頭。

  李伯仲這才轉回頭,輕歎一口氣,揚起的眉角也鬆弛了下來,伸手摟住白卿的雙肩,下巴擱在她的額頭上,累了,總要休息一下。

  雷拓他們都自然而然地背過身去。

  而白卿也累了,身心疲憊,所以沒力氣去阻擋他這不當的舉止。

  他們沒有回城,而是住到了城外一方土牆圍成的小院裡,雷拓他們熬了藥,一人一份,因為兩人都在發燒,一天一夜,他確實不會放過她,連生病都要一起。

  ***

  那枚指環,白卿並沒有扔掉,有他在,想扔掉他的東西,很難,不管你是歇斯底里,還是尋死覓活,都無濟於事。

  所以她等著他離開,但這一次,他待了很久,直等到西平王府那邊來了三班人,都沒能把他請回去。

  「來,吃口蜂蜜就不苦了。」佟嫂舀了一勺蜂蜜送到白卿面前,她剛喝完一大碗藥汁,正苦得皺眉。

  「不用了,我喝點水就行。」吃完苦的,一下子再吃甜的,會想吐。

  佟嫂重重歎一口氣後,朝門口望了望,見沒人這才轉過頭來說道:「你呀,別整天說身子好了就不想喝藥了,趁他還在這兒,把身子調養好了,你得多加把勁。」放下蜂蜜罐子,順手拍拍白卿的肚子,「這兒有了,他還能把你扔到這麼遠的地方?我聽說你那相公到現在才有一個閨女,是吧?」佟嫂詭笑著。

  「聽誰說得?」白卿正捧著杯子喝水。

  「這還有什麼好保密的,跟家裡的丫頭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說著話,從袖子裡掏出一張黃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我聽說照著這上面的做,一準能生兒子,生了兒子還怕他——」話音戛然而止,因為男主人進來了,佟嫂趕緊起身陪笑,那張黃紙也順勢塞進了白卿的被褥下,「老爺回來得真早!」佟嫂並不知道李伯仲的真實身份,所以當面都喊他老爺。

  李伯仲點點頭。

  「那——那什麼,我鋪子裡還有事,明天再來看你。」朝白卿點點頭,「我先走了。」她就是怕這男人的眼神,看到他就想找地方躲,也不知道剛剛那話他聽見沒,萬一聽見了,不知道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她多管閒事呢?哎呦,怎麼這麼巧就讓他給撞上了呢!

  佟嫂不禁暗罵自己的壞運氣。

  屋裡,李伯仲望著佟嫂略顯慌張的背影轉進前院,這才坐下來,並順手從被褥底下抽了那張黃紙來看……

  看完唇角一勾,這東西他見過一次,成婚時,女瑩的箱底就有一張,「打算用它?」

  白卿看著他手裡的黃紙,「你拿去吧,在你那兒應該更有用。」她這身子生孩子恐怕比他稱霸諸侯還難吧,再說生出來幹什麼?去給他的嫡子嫡孫做幫手,還是墊腳石?不管男人女人,生孩子還是要看自己有沒有本事養的。

  李伯仲把黃紙放到一邊,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杯溫水——她沒喝完的,一口飲下,「那些人跟你說了什麼?」

  白卿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些人」指誰——西平王府的人,沒勸動他回去,所以改勸她了。

  「沒什麼,不過就是你當不成世子,我住不了華宅。」不知道他是怎麼把家人惹了,對著他不敢大小聲,到是跑到她面前來下最後通牒,這李家人真好笑。

  「你怎麼說?」他到挺好奇她怎麼回的。

  「我能說得上話?」她幾時能站在他身邊說話了?他那些家人還真看得起她。

  李伯仲失笑,而且是笑不可仰。

  祖父禁止他繼續向芽城增兵,尤其在吳君銘、岳梓童的西平一行之後,三叔他們跟東周、漢西私下達成了協議,就此停戰,矛頭一致朝北,先把北方幾個小諸侯一一滅掉,然後均分地盤。

  這協議怎麼看都不像是對漢北有利的,更像是在安撫李家,把李家暫時安撫住,好讓他們騰出手來先解決北方的問題,所以他怎麼可能同意?他就是想通過增兵讓東周不敢小覷芽城、運河一帶,不敢把這裡的精銳調往北方,他就是要一點點熬垮東周這所謂的精銳之師!

  而祖父忌憚的卻是他的野心太大,擔心漢北沒這麼大的胃口,最後反被別人將一軍,到時可就追悔莫及了,所以他禁止了孫子的大膽冒險。但此時此刻,李伯仲的權利已經不是他隨便一句話就能輕易拿掉的,所以才會有這三催四請以及讓人好笑的威脅。

  他拿過她的手,上面還套著那枚亮閃閃的指環——

  那是十年前,他將長槍刺進北虜王的咽喉後,從他的尾指上取下的——打贏了,總要從對方身上取下些東西。只是想不到他取下那枚指環時,竟有人猖狂地大笑起來,是北虜王的一名侍從,他惡狠狠地說他取下的是枚被詛咒的指環。而他就當著那大笑人的面,將指環套在了自己的尾指上,然後看著那人的笑意一點點的逝去……

  不喜歡則罷,喜歡的話,被詛咒又能怎樣——這是他當時對那侍從說得話。

  一直到今天,這句話他依然不改,

  撫摸著白卿小指上的指環,眼睛卻直直的看著她,「你都沒試過,怎麼知道你說得話沒用?」

  「有用的話我還會坐在這兒嗎?」她請他放過她,可結果卻是越來越糟。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算是承諾了吧?說不准他什麼時候就死了,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也許不遠的將來,一支箭就可以讓他徹底結束掉,很快。

  白卿怔怔的看著他,沒作聲。

  她其實是個膽小鬼,害怕別人對自己真心,更害怕自己對別人真心,因為人總是會死的,她不希望自己再為誰傷心,也不希望別人為她傷心,她嘗夠了那滋味。所以她想用淡漠來看待這世上的一切。

  她以為只有這樣才會讓自己得到救贖。

  可——一切真能如她所想嗎?

  如果他死了,她真得就能從此得到自由?

  ***

  深秋未過,芽城卻迎來了它的第一場雪。

  這場突如其來的雪也帶來了一些突如其來的人,像他的女人,還有他的女兒。

  這是李家出得最後一招了吧?用他唯一的親情來作感召。

  他很疼愛他的孩子,不吝給他一切她想要的東西。這是迄今為止,她看到他最為溫和的一面。不過可惜,兩天不到,他又要出門了,據說要很長時間才回來,所以臨走前他交待雷拓一定要把他可愛的女兒護送回西平。

  他走時,白卿病了,所以免去了三個女人齊聚一堂的景象。

  不過她知道他來過,因為地上有腳印……

  「大娘——」穿紅襖的小女娃跑進了白卿的視線,漂亮又可愛,是他的女兒。

  女娃兒的「大娘」也緊跟著過來,不是別人,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趙女瑩,兩個女人隔著遊廊對視……

  最終,趙女瑩還是坐到了白卿的屋裡,一個裹著厚厚的毛裘,一個抱著手爐。

  趙女瑩的視線停在白卿的手腕上良久後,收回,她看得是她手腕上的那對鐲子,那是當年白卿讓她還給伯仲哥的,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腕上,「過兩天,我們就回去了。」

  白卿點點頭,對於這個女孩,她說不清對她什麼感覺,是同情多一點吧,第一次見她時,她還是個被慣壞的女孩,第二次,同為階下囚時,她已經成了高高在上的主母,不過依舊稚嫩,到第三次,她的眼神變了,變得哀傷、躊躇,甚至無奈的隱忍,可見侯門大院的日子是多麼不好過。

  「我見過梓童姐了。」趙女瑩忽而提起了岳梓童,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這個女人說這些,也許是憋太久了,沒人說話吧?

  「我也見了。」她們倆的共同語言似乎也只有那個岳梓童了,真可憐,被一個男人串連在一起的三個女人,卻相互成了彼此的談資——她跟岳梓童短暫的談話中也提到了趙女瑩。

  「平召長得更像梓童姐。」

  「是很像。」

  ……

  話題就這樣在岳梓童跟她的兒子身上繞了一圈,要不是被雷拓打斷,也許她們還會繼續重複。

  「怎麼了?」白卿還是頭一次見雷拓魂不守舍。

  雷拓看一眼趙女瑩,趙女瑩挺直脊背,「是要我迴避?」一句話便道出了當家主母的氣勢。

  「屬下不敢,只是怕夫人過於擔心。」

  「我還不至於那麼膽小。」

  「公子在胡楊嶺遭遇漢西軍伏擊,他擔心近期芽城一帶不安全,請夫人們暫時離開芽城。」

  「你說什麼?誰伏擊了誰?」

  雷拓低眉再重複一遍:「公子在胡楊嶺遭遇漢西軍的伏擊。」

  趙女瑩立眉豎目,「你敢拿軍情造謠!漢西軍怎麼會到胡楊嶺?」那裡是漢北的地界,怎麼會有漢西軍?最重要的——怎麼會是漢西軍?!

  白卿的視線在趙女瑩與雷拓的臉上來回一趟,又看了看地上被趙女瑩嚇到的女娃後,吩咐雷拓道:「你先去準備行李,順便讓人再去接幾個人。」佟嫂跟姚婆婆她們,也得送到安全的地方。

  雷拓頷首退下,而趙女瑩扶著桌案慢慢坐了下來,漢北跟漢西為什麼會打起來?真打起來她該怎麼辦?一邊是丈夫,一邊是父兄,要她怎麼自處!

  ***

  這是李伯仲第二次被漢西出賣,經過這兩次,他後半生再也沒相信過任何一個趙家人。

  在伏擊中,李伯仲受了箭傷,一度差點沒能醒過來,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只剩一個人,也要讓漢西人把命留下來!

  這不算一場多大規模的戰役,但慘烈程度卻讓人咋舌,漢西軍來了一千人,也留下了一千人,一個都沒能走出胡楊嶺。

  胡楊嶺一戰後,漢北鐵軍才真正有了虎狼之名,要知道漢西軍那是大岳國最驍勇善戰的軍隊,能將他們全數「留下」,這還是頭一遭,恐怕漢西王也在後悔,這次的「買賣」折得比賺得多。

  可惜的是——相對胡楊嶺上的蕭蕭殺氣,芽城卻是一片狼藉,東周軍配合漢西的伏擊,突然向芽城大舉進攻,李伯仲贏了胡楊,卻輸了芽城。

  所幸他的女人跟孩子早一步逃出生天。

  站在胡楊嶺的最高處,李伯仲遠眺南方……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這一次,他誰都不會再信!

  「公子,雷拓傳信來了。」護衛將竹筒遞到李伯仲的身前。

  接過竹筒,打開,既是壞消息,又是好消息,壞消息是老爺子要求他立即回西平覆命,也許就此會拿去他手上的兵符,好消息是那女人的「病」還沒好,而且可能還會越來越嚴重……

  「你覺得『邦』這個字怎麼樣?」忽而轉臉問遞信的護衛。

  護衛一臉茫然,什麼「邦」?

  李伯仲笑笑,沒再把這話說下去,「告訴老宋,新春之前,我要送東周王一份大禮,讓他磨好馬蹄,因為要走不少路。」

  「是。」

  「另外,準備兩匹馬,你跟我回西平一趟。」

  「公子……」此時回去,恐怕老王爺會拿去他手上的兵權。

  「他想拿,就讓他拿去吧。」家裡那攤事,也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這次回去,一併全處理了……

  相對李伯仲這邊的喜憂參半,白卿那邊卻是一片木然。

  她怎麼就會有孩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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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為王者 一

  李伯仲是午夜抵達的西平,一進府,所有的武器、令符就被卸了個精光,之後才被送回西府,西府隨即加派了人手,可見這位世子爺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當然,既然打算完全軟禁,就不會把女人跟孩子繼續留在西府,他不是想見老婆孩子嗎?那就要先答應不再胡鬧。

  因此,回到的西平的頭一晚,李伯仲是光溜溜一個人度過的。直到第二天中午,老王爺才將其召入東府「過堂」,滿屋子的李家子孫,個個嚴眉厲目。

  李伯仲站在大廳中央,旁邊放著三根籐條……

  李伯仲並沒有為自己辯解或者求饒,只是伸手解下腰帶,脫去上衣,胸前、後背上的傷疤赫然顯在眾人面前,有結疤的,有新鮮的,還有久遠到只剩下絲絲白線的,手一鬆,上衣落地,李伯仲彎身長跪於地上,望向堂上正襟危坐的祖父。

  「只要你應聲,答應不再胡鬧。」看到孫子身上這些傷疤,他確實也有些於心不忍,那都是在外面拼出來的。

  李伯仲沒吱聲,什麼都可以,就是「低頭」不行。

  老王爺略微遲疑,但最終還是揮手,示意下人取籐條。

  大廳裡靜悄悄的,只有籐條的抽打聲,直到第一根籐條抽斷,很多人不禁偷眼瞧向堂上的一家之主,原本家法處置這個目無尊長的小子該大快人心的,可不知道什麼原因,他脫下上衣那刻,臉熱的到成了他們。

  「父親,我看伯仲他也清楚自己錯在哪兒,不如——」李家老三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不如到此為止吧。」湊近父親的身邊,「他身上的箭傷嚴重,再打下去,恐怕吃不消。」最後這句話幾乎是耳語。

  老王爺看看三子,再看看堂下的孫子,「好好在府裡靜思己過。」

  在李家長輩的眼裡,李伯仲真是讓人又恨又愛,恨他不循常規,野心太大,卻又愛他獨當一面的氣勢,只是漢北的家底子太薄了,怕經不起他這麼折騰,所以不得不把他的野心圈住啊。

  眾人散去之際,老王爺還是忍不住偷偷吩咐了三子李鍾去請大夫。

  望著眾人遠去,李鍾起身,來到侄子身側,拾起地上的衣衫扔給他,「穿上。」

  李伯仲穿好外衣,轉身就要出去,卻被三叔叫住。

  「要去哪兒?」

  李伯仲回頭,「靜思己過去。」

  「別跟我這兒裝蒜,以為我不知道你回來想幹什麼?」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硬封的書信,「這是取銀子的地址,夠你那東軍幾個月的花用了,取了錢,你給我趕快滾!」這小子臉上的殺氣太重,他真有點擔心他這次回來是打算整理西平的。

  李伯仲捏著信封,笑笑,「三叔,你知道我回來不單是為了這些。」

  李鍾歎氣,「不管你怎麼急,現在整頓吏治行不通,等等吧。」整頓吏治的牽扯有多大?弄不好漢北內部就要先分裂。

  「你跟父親等了二十多年,等到什麼了?」

  「總之,你就聽三叔一次,這件事要從長計議,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肅清的,再說——我不信你小子能吃下芽城那個悶虧,等奪回芽城再談這事不遲。」

  李伯仲揚眉,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收下了那封信箋,轉身出去。

  李伯仲一離開,李鍾才重重坐下,雙手攤在腦門上——這小子真是越來越控制不住了,看來勢必是要讓大哥回來一趟,畢竟伯仲是他兒子,也是他親手教導出來的,也許只有他才能制住他。整頓吏治?談何容易啊……

  ***

  白卿知道他回來了,也知道他被家法處置了,聽說是當著全家老小的面,硬生生打斷了一根籐條,他的妻子們哭得梨花帶雨,而她沒有眼淚,所以只好躲在床上裝睡。有孩子了,她有理由虛弱。

  雖然不想替他生,雖然對自己的肚子很茫然,但看著自己的肚子久了,也會勾起唇角,是她的孩子呢,一個像姐姐一樣的親人,一個真真正正屬於她的小人兒……

  李伯仲並沒有被允許可以來東府,當然,前提是那些侍衛敢擋他的話。

  見她笑,這並不是第一次,但笑得這麼真誠到是頭一次,她是可以柔情似水的,像普通女人那樣。

  倚在窗前的桂花樹下,看著屋裡那個對著肚子微笑的女人……他沒打算進屋,就讓她多高興一會兒吧,見了他未必會有這心情,何況他身上到處都是血腥味,她的嗅覺又有別於常人,見了反而多增麻煩。

  夜漸深,天空稀稀落落的飄起了小雪。

  侍女伸手關窗,不期然望見了桂花樹下的黑影,半聲尖叫之後,他便不得不現身了——

  坐在床前,看著她的肚子好半天後,他終於還是伸手覆在了上面,很拙劣的親暱。

  白卿不禁失笑。

  他們倆都不是什麼有人情味的人,一個只知道掠奪,一個只會冷漠,所以猛然的親暱,到顯得很可笑。

  「被打了?」輕輕掀開他的衣袖,上面是幾條血印子。

  他只是默默點頭。

  「不用上藥嗎?」看這傷勢,不輕啊。

  他依舊只是看著她,沒說「用」還是「不用」。

  白卿微微歎口氣,招呼外面的侍女拿藥進來……

  屋外,雪越下越大,屋內,燈火暈黃,男人光著上身坐在床前,女人鬆散著長髮,細細給他擦拭。

  也許她真得很快就會得到自由,看他身上的傷,隨便一條都可以致命,這男人能活到今天,真不知道是老天開眼,還是不開眼。

  「你自願來這兒的?」邊問話,邊捲了她一綹長髮在指尖玩弄著,他沒想到她能乖乖進王府。

  「是他們不自願,不過後來聽大夫說了一句我的肚子,就派了一輛馬車來。」看他一眼,「他們被你惹得不輕呢。」竟然會把她這種人帶進來,平時趕她都來不及的。

  李伯仲笑笑,「你就不怕進得來,出不去?」

  白卿拿回自己的那綹長髮,轉到她的背後繼續擦拭,「我不過是餌,哪有本事害怕。」

  李伯仲轉頭看著她,「如果讓你繼續留在這兒,你應付得來嗎?」暫時留在西平安胎,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眼前這狀況,他自顧不暇,把她放到哪兒都未必有這裡安全。

  白卿放下手中的小瓷瓶,思襯半下,「被人欺負還是欺負別人?」她在這個大宅子裡也只有這兩種角色可以選擇,一種是可憐的小妾,另外一種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從良歌女。

  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隨便你。」只要她有本事保護自己,怎麼做都由她自己選。

  點頭,明白他的意思了,看來他又有大事要出走了,因為擔心她沒膽子保護肚子裡的孩子,來給她送定心丸的,「明白了。」拍拍手上的藥粉,順便把外衣遞給他。

  李伯仲穿好上衣,他要回去了,在西平待得時間有限,很多事等著他去安排,沒時間在這兒耗太久。

  「還有什麼要交代的?」見他要走卻不走,白卿抬眼詢問。

  「……」看著她半天後,只說了四個字——顧著自己,說罷就那麼離去了,悄無聲息的。

  白卿倚在門柱上,久久之後,淡笑,喃喃自語:「連你都沒能把我逼上絕路,還有誰有這本事。」

  躺回床上,滅了燈,有那麼一陣,她睡不著,覺得四處都空洞洞的,想哭……

  女人啊,抵得住撕心裂肺的痛楚,卻未必抵得過一句簡單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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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5:16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三 為王者 二

  這一年是倒春寒,過了三月天氣才開始轉暖,四月,西北亳山上的積雪才慢慢融化,就是因為這幾十年難得一見的春寒,將芽城的戰局托到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

  因為春寒,漢西軍被大雪堵在了亳山以內,再不能與東周首尾呼應,獨自應戰的東周軍在兩次失利的狀況下一退再退,最終——退出了芽城,退出了運河,但這依然不能讓李伯仲滿意,漢北軍就像平空掉下來的一樣,越聚越多,到處都是……

  五月底的一個夜晚,在楚歌四面的情勢下,東周軍主帥,也即東周王次子——吳君客,提劍立於小蒼山上,他對面站得正是李伯仲,兩人算得上自幼一起長大的對手,想不到最終會在這樣一座小山上了結恩怨。

  從小到大,吳君客都是贏家,鮮少輸人,想不到這次輸了個徹底。不但丟了芽城,丟了運河,還丟了小蒼山外的千頃沃野,而且還是丟在這個自小到大從沒贏過他的李伯仲手上,他怎能甘心!

  「贏了的感覺如何?」吳君客雙手主劍,如此詢問對面的人。

  李伯仲扯高唇角,「還不錯。」

  吳君客也扯高唇角,雙手鬆開劍柄,手臂攤開,「就在這兒吧。」在這兒解決掉他的性命,他誓死也不能再往東踏去一步。

  吳君客身後幾個參將一聽主公一心求死,全都單膝跪下,「公子若死,我等緊隨。」幾人瞅向李伯仲的眼神,兇惡至極,似乎恨不得啃其骨,啖其肉。

  李伯仲到是對這種眼神頗為欣賞,男人,敢上沙場的男人,就該有如此的眼神。

  「李伯仲——」吳君客喝住背過身的李伯仲,他竟然不打算親自動手,這對他是一種侮辱。

  李伯仲停在一株油松下,他並沒打算殺他,「漢北軍不會再往東,止於此山之下。」他要的東西得到了,暫時還不該他得的,他不會多拿。

  「你就這麼自信還能再贏我!」他居然不殺他!

  李伯仲抬頭,望一眼天際西落的星辰,轉過臉,直視一身血色的吳君客,忽而唇角微翹,誰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十年。」伸出一根手指,給了吳君客一個期限,十年之後,他會告訴他有多少自信。

  李伯仲款步下山,山上再次恢復了平靜以及夜晚該有的昏暗,獨留吳君客跟他的參將被留在了那夜風緊湊的小蒼山上,從那夜之後,小蒼山以西姓李,小蒼山以東姓吳。

  李伯仲做到了,他真得將那晚在南歷山頂看到的風景圈到了自己的腳下。

  一直到此刻,他才可以閉上眼睛安靜地休憩一小會兒……

  迷濛之中,他隱隱約約記起了時間——到六月了,快生了吧,那個女人——

  ***

  進了六月,天氣乍然熱了起來,熱得知了都懶得出聲。

  因為怕沒力氣順利生產,白卿每天都要挺著大肚子在院子裡來回走上兩圈,路過荷花缸時,總會不經意打量一下自己,圓鼓鼓的肚子,細長的手腳,像水塘裡的蛙子。

  他走了六個月了,沒人告訴她他是生是死,也沒人關心她是不是要生了,不過這並不表示李家人在虐待她,他們依舊供應著她所需的一切。

  本來她以為一切都會這樣繼續下去,可最近一段時間,她發現她的小院子裡突然多了好些貴客,李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女眷走馬燈似的在她的院子來來回回,個個都是噓寒問暖,親切的很,她幾時有過這般的風光?

  定然是李伯仲的功勞,看來他沒出事,不但沒事,還好的很。

  與她的情形相同,他那兩位夫人的院子也同樣很熱鬧。

  幾天之後,她才聽說了其中的原由,原來他在芽城大勝東周,不但奪回了芽城,還佔據了東周大片的良田沃野,難怪眾人的改變這麼大,先前他受家法時,因為世子的位子受到威脅,西府曾經一度門可羅雀,如今恰好相反。

  「王爺的身子骨越來越差,說是等公子從芽城回來,就暫時讓他接管西平的事物,王爺要到河下的莊子裡休息一陣子,大權都到公子手上了,您說這情勢能不變嘛。」鳳宣是老王妃派來給白卿送補藥的,因為之前的主僕身份,所以這丫頭說得話相當實在,「夫人,您也得為自己考慮考慮了,臨盆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真生出位小公子,那可是長子,怎麼說也得比照南院那位,起碼也要換個大一點的院子。」「南院那位」正是漢西送來的那位二夫人,目前只誕一女。

  白卿捧著藥碗,默默不語。

  鳳宣見狀不禁搖頭,看來不說點能讓她驚心的,她真不知道情勢多危機,「夫人這半年來都沒跟公子通過信吧?」

  白卿搖頭,人都不知道在哪兒,朝哪兒通,再說見了面都未必有話說的兩人,通信寫什麼?

  鳳宣朝門外望望,見沒人後才湊近白卿身邊,「那位二夫人可是又書信,又衣服的往東邊送。」見白卿笑,以為她不信,「是真的,盈小姐(李伯仲長女)上次得風寒時,不是剛好碰上東軍有人回來覆命嘛,也不知道二夫人哪兒得來的消息,就找上那人帶了封信回去,公子真就回信了,後來這麼一來二去的,二夫人又是衣服又是東西的,好幾趟呢,早春親口告訴我的,她可是二夫人的貼身丫頭。」說完不禁皺鼻,「這二夫人平時溫溫婉婉的,想不到這麼會來事。」不知不覺就佔了先機。

  白卿放下藥碗,伸手揉了揉眉心,他那位二夫人本來就是個聰明人,不管什麼時候都站在趙女瑩的身後,看上去溫婉良善,可眼睛裡透出來的東西卻總是引人遐想,「鳳宣啊,有空的話你多來陪我說說話。」雖然這丫頭偶爾有些聒噪,不過總是個可以說話的人,興許是要生了,最近一段時間她有些怕一個人待著。

  「後天王妃要去廟裡齋戒還願,等王妃一走,奴婢就過來陪您說話。」

  鳳宣也有她自己的打算,王妃年紀大了,她還能待在她身邊幾年?這位卿夫人雖然出身低微,可她得世子爺的寵愛,何況如今又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她就能在這座府裡坐穩,那麼她跟在她身邊也就不怕被趕出去,而且這位卿夫人很喜歡她,在這府裡又沒有心腹,所以跟著她對她絲毫沒有壞處。

  鳳宣在心裡盤算著屬於自己的小九九,相比她的,白卿心裡要盤算的可就更多了些——

  且不管那些吃醋爭寵的拉雜事,單說這李家人的權柄之爭,恐怕她難免也要被牽扯進去了,李伯仲不是個姑息養奸的主,大權交到他手裡,以李家這些人的習性來看,難免要被他整得一團混戰,她本來是有機會獨善其身的,可誰知道肚子這麼爭氣,有了他的骨肉,勢必逃脫不了他製造出來的漩渦,該怎麼明哲保身呢?

  ***

  六月初十,李伯仲回到了西平,他以為能趕上孩子的出世,卻沒想到月舂院裡空空如也,連孩子的娘都不見了,只有堆得滿屋子的禮物……

  「夫人說院子裡不乾淨,受了些驚嚇,跟王妃一道去了寺裡。」小丫鬟回話中帶著一絲膽怯,因為上次關窗時的那半聲尖叫,公子的臉色當時就不大好,害她一直怕到現在。

  院子裡不乾淨?驚嚇?李伯仲唇角放平,她連墳地都不怕,怎麼會被嚇到?

  伸手從禮物堆裡抽出一件,上下打量幾眼,封印都還在,她沒打開過……這女人哪裡是在怕鬼,明明是怕人,怕受牽連,知道他回來會是非不斷,所以先躲了。

  從月舂院裡出來時,正遇上女兒以及女兒的母親,閨名趙若君的。

  「爹爹——」女娃兒稚聲稚氣跑到父親腳前。

  「病都好了?」彎身抱起女兒。

  女娃兒點點頭,小手摸著父親的胡茬,玩的不亦樂乎。

  趙若君始終只站在丈夫的兩步遠外,就那麼看著父女倆聊談,並不插話,只等丈夫把女兒放下來,才抬頭看向他。

  「祖母她老人家讓盈兒也去寺裡住幾天,我過來給卿兒姐姐帶些可用的東西。」

  李伯仲點點頭,「山裡早晚清寒,別讓盈兒再受涼了。」

  「會多在意的。」他最關心的始終只有他的女兒。

  望著丈夫的背影轉出院門,趙若君握住女兒的小手,沒能誕出男丁,並不代表她就會落於人後,她就看看他那位卿夫人生的是福還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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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5:27 |只看該作者
三十四 為王者 三

  六月上旬的一個早上,在經過一天一夜的疼痛後,一名男嬰順利降生在了青離寺外的一棟小院子裡,他便是李伯仲的長子,小名喚作阿邦的李邦五。與其母相比,男嬰要健康的多,哇哇的啼哭聲幾乎傳遍了整座小院。

  李伯仲是深夜進得山,趕到時,母子倆都已經入睡。

  這一次,他沒有故意把她攪醒,只是伸手觸了觸兒子的小臉蛋,時間過得真快,上次見面時,她的肚子還是平的,轉眼間已經生出了這麼個小東西,女人確實神奇。

  兒子很健康,到是她的臉色異常蒼白,擱在枕邊的手也涼的出奇,拿過來握在手心,半天都沒能焐暖。

  「回來了?」白卿張開眼,沒打算他能過來的,畢竟都這麼晚了。

  「嗯。」答應一聲,他是前天回得西平,但一直忙著東西軍調防的事,根本抽不出空閒來,昨天一早去了西平駐軍,回城的路上才得知孩子要出世了,快馬而來,結果還是沒趕上,他跟孩子似乎都很無緣,女兒出世時,他在西北,輪到兒子出世,雖近在咫尺,卻依舊沒能趕上。

  從懷裡掏了只橡木盒遞給她,裡面是塊類似金鎖片的鎖牌,鎖牌正面刻了個「邦」字,背面是只奇怪的獸形,似狼非狼,似虎非虎,鎖牌上還拴了條細細的金鏈,看來應該是給兒子掛在脖子上的,這東西一時間是做不出來的,應該早就做好了,這個「邦」字估計就是孩子的名字了吧,他怎麼這麼肯定她生得一定是兒子呢?「如果生得是女兒呢?」抬眼問他。

  「都生完了,哪來的『如果』?」他會確定是兒子也不是沒道理的,食辣而女,食酸而男,她的飲食向來清淡,猛然辣,猛然酸,當然不會看不出來,當初他們失去第一個孩子前,她的特殊吃法他可一直都沒忘記。

  他們倆之間的言談確實少的可憐,但這不表示對彼此就是陌生的。

  「邦——這名字會不會過大了?」名字起得太大氣,鎮不住的話反而會傷身,再說不過是庶出,用不著這麼經天緯地的。

  李伯仲只是笑,並順手把兒子抱了起來,孩子還太小,受不得擾動,何況白天洗洗弄弄的,他也累得慌,突然被這麼抱到半空中,當然不舒坦,不舒坦又開不了口,所以只能用哭來解決問題。

  孩子一哭,當然要驚動外面的丫鬟婆子,可挑了簾子一看,李伯仲在裡面,她們也不好冒冒失失地進來。

  白卿半倚在棉枕上,衝門口的丫鬟婆子搖頭,示意她們不用進來,這男人天生性子怪異,他想做得事,除非是做完了,否則沒有停的一說。

  小傢伙好不容易哭累了,在父親的手裡安然睡去,他才捨得把孩子放回床上。

  等他坐回床側,白卿的手指輕拉一下他的衣袖,「咱們談談吧。」她不打算繞彎子,這男人太忙了,今天在眼前,明天可能是遠在天涯,所以有話乾脆直說,「你打算一直留我們住在王府?」

  「我這麼說過?」他從來沒說過這種話。

  「你的意思是我跟孩子可以隨時離開?」

  「三歲之後,孩子必須回王府。」因為三歲起,孩子便要接受各種教導。

  「庶出的也要這樣?」他們家的嫡庶不是很嚴明的嗎?對庶出的男丁還有這麼嚴格的要求?

  「對。」都是他的兒子,沒有兩種待遇。

  白卿看著兒子暗暗歎息,你讓阿娘今後怎麼辦呢?看看你這個爹爹,再看你們李家那棟大宅院,繁華背後是多少鬼哭狼嚎的爭鬥,哪一天才是個頭啊,「這段時間,我們可以住在這兒吧?」沒滿月,產婦應該忌出門才對。

  「你不是嫌家裡亂嘛,想住就住吧,不過有些事,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躲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知道她擔心被摻和到西平的爭鬥裡。

  白卿靜靜看著他把自己的雙手握在手心,良久之後,抬眼問他:「跟天下人作對,不累嗎?」他似乎總喜歡逆流而上,跟所有人作對。

  「你的話反了。」是天下人要跟他作對,他走得方向沒錯。朝代更替,分合輪迴,都是不可逆的,只是很多人不願意接受而已。

  「……」無話可說,只能失笑,這男人確實很自信,「對了,白致遠現在怎麼樣?」自從離開京城,她就再沒跟他聯繫過。

  「很好。」只有兩個字,不願意多聊其他男人。

  「他什麼時候可以回芽城?」白致遠跟她不一樣,還有很多親朋好友等著他回去。

  「可以回去的時候,我會放他回去。」說了等於沒說。

  靜默——

  這就是他們倆心平氣和的談話,可最後的最後,還是什麼問題也沒有解決。

  不過——現在與以前的不同是,靜默的時間可以由孩子的啼哭來填補,剛入睡沒多會兒的小傢伙再次醒了,先是睜開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頭頂,半天之後皺起鼻子哭了起來——他餓了。

  昨天找來的奶娘被老王妃退了回去,說是嫌手腳太粗笨,新的要明天中午才到,所以孩子的餵養暫時還是由白卿自己來。

  這是個很尷尬的場面——因為要當著他的面餵食孩子。

  好在身上披了條披肩,可以擋去這讓人尷尬的細節……

  只是初為人母,總有些適應不了的東西,比如孩子吸吮造成的腫脹疼痛,那疼是可以一直延伸到腳趾尖的,可又不能因為疼就不給他吃。

  忍耐,是為人母第一件要學會的良好品德。

  李伯仲當然不會因為她的不自在就轉開視線,看著她半天,最後伸手把她的衣服拉得嚴絲合縫,並順手抱過兒子——有奶娘,她怎麼還要自己喂?明明疼的難受,又何必這麼做。

  「奶娘明天才來。」白卿拽住他的衣襟,估計他是打算把兒子抱給奶娘餵食。

  小傢伙在父親手裡哭得電閃雷鳴,剛吃到一半被人打斷,任誰都會不開心的。

  「給我吧。」從他手裡接過兒子,輕聲哄著。

  小傢伙一聽到母親的心跳聲,電閃雷鳴霎時變成了悶雷,閉著眼哼哼兩聲後,繼續填他的小肚子去了。

  至於那位為人父的,此刻只能站在床頭看著兒子得志意滿。

  這一夜,李伯仲一直待到天色泛亮才下山。

  白卿睜開眼時,只看見床帳上的褶皺——他倚在那兒半個晚上,算是對他們母子盡心了吧?

  「鳳宣?」因為門外的響動,白卿順口問了一句,想喚她進來拿件外衫。

  可是應聲進來的卻是個男人,還是她認識的——那位銀絲殺手。

  白卿的眼神在男人身上頓了一下後,隨即倚到了棉枕上,沒有大呼小叫,因為用不著,也沒用,他能進來,就表示外面的設防都已崩潰,叫給誰聽?

  銀翼順手從屏風上取了條披風扔到床上,這女人很聰明,所以不用他費神。

  「為財還是為事?」白卿開口詢問,因為兩者區別很大,為財還有生路,為事就未必了。

  「為人。」銀翼難得能開口說話。

  ***

  銀翼身上的傷勢不輕,因為他試圖從「老頭」手上把風行帶出來,可惜沒成功,之所以來要挾李伯仲,是因為李伯仲手上有老頭想要的東西。

  一年前,他與李伯仲之間的契約結束,並沒有應李伯仲的邀,繼續為他賣命,因為他不喜歡這個人,可想不到從此之後,他便陷入了東立的追殺之中,期間風行被老頭的人帶了回去,而他卻對此無能為力,他認為這一切不會跟李伯仲沒有關係,所以帶走他的女人跟兒子也沒有什麼不道義的。

  咕咚——頭靠在馬車龍骨上,捂著腰腹上的傷口,重重喘息,李伯仲的佈防果然是越來越嚴密了……

  白卿看著眼前這個渾身帶著血腥味的男人,他應該是受了挺重的傷吧?

  「怎麼?覺得有機可乘?」銀翼頭抵著車龍骨,說話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白卿搖頭,就算這個人只剩最後一口氣,也不會給她逃跑的機會,這一點她很清楚,「只是在想,你選在這個時候找他麻煩,很不明智。」他回西平本就是來翻雲覆雨的,這種忙亂的時刻,當然不會有耐性跟他這種人交匯太多,惹急了他,誰也別想得到好處。

  「這算是警告?」

  「不算,只是想告訴你,想從他手裡拿到想要的東西,不能靠威脅。」因為總有一天會被報復的,在某些方面,那男人並不算大度。

  「……」銀翼默默不語,也許是在思考這個女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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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為王者 四

  驕陽下,李府西院門前,十幾個身著紫袍的漢北官員杵在那兒,等著向李伯仲喊冤鳴不平,這已經是第三波了,而且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波。

  想從他們身上搾油水?他李伯仲還嫩了點,大岳國至今三百多年,就沒見過幾個人能在一朝一夕間改製成功的,他李伯仲是狠,可又能多狠?能把人都殺光,還是全都罷了?借他幾個膽子他都不敢,這是什麼時候?四面楚歌的當口,他有膽子把漢北弄亂?

  想扳倒他們,那就先試試被怨聲載道埋了的滋味。

  屋子裡——

  李伯仲正一張張翻看帳簿——足足兩大摞,堆得像小山一樣,當然是有人故意為難他,既然他什麼都想知道,有本事就自己看吧。

  「已經派人去接王妃、二夫人她們了。」說話的是雷拓,他剛進門。

  「石俊怎麼樣了?」石俊、烏壬兩人是留在山上的兩名護衛,一死一傷,死的是烏壬,重傷的石俊回來報信之後也昏厥了過去。

  「還沒醒。」雷拓頗為自責,本來該是他待在山上的,因為一點小事下山,結果就在這個空檔出了事,「公子,要不要通知東立?」能對付那個銀翼的,恐怕也只有東立的「老頭」了。

  李伯仲翻帳簿的手停在半空中,半天後, 「告訴那個叫『老頭』的,就說有買賣要跟他做。」

  雷拓點頭,轉身退下。

  院外那些 「紫袍們」的哀哭聲再一次被風捲進窗來。

  李伯仲重重合上帳簿,只聽砰一聲——帳簿跌落在門前的台階上。

  雷拓定在遊廊裡,看著台階上的帳簿,半天後才轉身離去。

  公子這次真得是被惹到了……

  ***

  夕陽西落時分,東南方飄來一片濃雲,雲層裡電閃雷鳴,沒多時便下起了大雨。

  雨簾跌在飛簷上,水花四濺,李伯仲坐在桌案後看著窗外飛簷上的水花,一動不動。

  「公子——」雷拓一身濕漉漉地闖了進來。

  李伯仲收回視線,但坐姿依舊維持原樣。

  「銀翼的信。」雙手將一管竹筒遞到李伯仲跟前。

  拆開,裡面只有拇指長的一張紙片,上面只寫了兩行小字:今晚子時,青離寺後,三卷丹圖換母子。

  李伯仲看罷哼笑一聲,「準備兩匹馬,一輛馬車。」

  「是。」雷拓知道自己不該多嘴,但為了主公的安全,還是不得不多嘴一句,「東立還沒有回信,公子不妨多帶幾個人過去。」

  李伯仲懶得跟任何人解釋,只是一擺手,雷拓也只好應聲退下。

  雷拓本以為李伯仲會帶他一道上山,但沒有,到山下時,他被留了下來。李伯仲只帶了個駕車的馬伕來到了青離寺後的山崗上。

  在大雨中足足等了半個時辰,銀翼才出現。

  「東西呢?」銀翼站在桑梓樹下,偶爾的閃電過去,只能看到他的腰身以下。

  「東西沒帶,不過帶來的肯定是你想要的。」手一揮,身後的車伕隨即拉開車簾,馬車裡點了燭火,所以很容易看清裡面的女人,那女人便是奄奄一息的風行——銀翼的同門師姐。

  藉著馬車裡的燭光,可以看到銀翼的食指微微動了一下,那是他殺人時才有的動作。

  「我怎麼知道車裡的人不是假的?」

  「你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被誰利用,他們(東立)想要的只是丹圖,不是女人,不自己動手,而讓你來威脅我,只是不想破壞我跟他們之間的『和氣』,既然我肯拿出丹圖,你覺得他們還需要你在中間轉送?」東立那「老頭」的精明不是一般二般的,「你根本就不適合坐那個『老頭』的位置。」腦子不夠用,還怎麼跟人爭?

  銀翼靜默半天後才道:「好——換人。」

  銀翼從沒打算饒了李伯仲,尤其在見了風行奄奄一息的模樣後,更增添了幾分殺意。

  而李伯仲的嗜血比他更多,兒子出世的第二天被人擄走,女人生產完的第二天卻要站在大雨裡——想找出一個不殺他的理由都難。

  兩個帶著殺意的男人狹路相逢,是勇者勝,還是準備萬全的勝?

  事實證明,後者有絕對的優勢控制整個局面。

  青離寺的佛龕下,李伯仲手執長劍,點在銀翼的胸口,身旁站著那名駕車的「車伕」——東立的「老頭」可是很會做買賣的,拿女人換了丹圖後,還奉送了李伯仲一個大人情,把自己的愛將借給他一用,雖然身手未必及得上銀翼,但別忘了,銀翼此刻受了重傷,對付他綽綽有餘了。

  白卿靠在佛龕下的香燭台旁,從頭到腳包著一件厚厚的毛麾,雖然如此,可嘴唇依然凍得發顫——剛才交換時,她不得不被拉到大雨中。

  與她經歷相同的還有地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人,白卿當然不會不記得她,當年就是這個女人從京城把她擄走的,想不到再見,依舊是風雨交加的晚上。

  而風行的注意力卻絲毫沒有聚焦到白卿身上,她的眼睛只是看著李伯仲手上的劍,因為那把劍此刻決定了銀翼的生死。

  「這裡是寺院。」白卿伸手輕拽了一下李伯仲濕漉漉的衣角,在這裡殺人他真得該下地獄了。

  李伯仲的劍依舊停在銀翼的胸口,似乎不打算移開,不過最終還是移開了,但怒氣不會移開——他很少對人拳腳相加,但今晚,他不但做了,還做了個徹底。

  白卿裹緊毛麾,靠在燭台上,閉上雙目,不想看他打人,但對他的舉動並不討厭……

  兩個女人,一個心平氣和,另外一個自然就要揪心了,風行喉嚨裡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銀翼被打,淚流滿面卻又無可奈何。

  這世上的男人很愛鬥,所以老天給了他們的女人流不完的眼淚,只為了懲罰他們。

  一道道閃電劃過夜空,把雨中的兩個男人照的閃閃發亮……

  ***

  李伯仲沒有殺銀翼,也沒有把他交給東立,只是把他跟她那個滿身是傷的女人一起扔到了馬車裡,打發走那個「車伕」後,跟著白卿去接他們的兒子。

  在佛龕後一尊佛像的腿上,小傢伙睡得正熟,白卿輕輕從佛像上抱過兒子,親一口他的小臉後交給他的父親,自己則雙膝雙掌貼地,向佛像三拜後才起身。

  「回哪兒去?」問他,問完話腿一軟,她實在站不住了……

  李伯仲摟著女人跟孩子,久久沒說話,是啊,回哪兒去?他的世界裡沒有她能去的地方。

  最終還是回到了青離寺外的那方小院,六月天,他卻在房間裡燃了炭火,因為她說冷。

  兒子睡得很安穩,只是她燒得說胡話,還會哭,嚶嚶的,像山間的夜鶯。

  他伸手擦掉她臉頰上的眼淚,聽她斷斷續續的說著胡話……

  「想喝水……」她半瞇著雙眼,似乎是在對他說話。

  等水喂到她嘴旁時,她卻別過頭,不願意喝,可放下了,她又說口渴——

  就在這不斷的往復當中,黎明悄然來臨。

  好不容易,她安靜了,靠在他下巴上的額頭也不再那麼燙了,他才將她放平到床榻上。

  想不到兒子又哭了起來——他餓了,看了兒子半天,彎身將其抱了起來——

  好在雷拓他們及時趕到,避免了他的尷尬,吩咐他們下山把該找的人全都找上來。

  「公子,那兩個人怎麼處置?」雷拓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耳房的位置,裡面是銀翼跟風行,他試過他們的脈搏,都還活著,但他不敢擅自處置他們。

  「還活著?」

  「都活著,不過女人的傷勢比較嚴重,多處經脈被割斷,喉嚨也被毒啞了,救回來可能也是廢人,身上的拳腳底子怕是再也用不了了。」

  「兩個都盡力救。」他之所以沒殺他們,不只是因為寺廟裡不能沾血腥,他還有事留給銀翼做,至於那個女人,有她在,銀翼才會乖乖聽話。

  「是。」

  「另外,回去告訴三叔一聲,他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城搬救兵,搬來父親也沒用,改制勢在必行,讓他先給那些官員透個底,李伯仲不怕遺臭萬年,讓他們儘管鬧。我會在山上住三天,三天後,府裡還有人哭喊,他知道我會怎麼做。」

  「屬下明白!」

  雷拓一走,屋裡驟然變得靜悄悄的,只剩下初升的陽光在他的腳下肆虐。手一伸,半掀開門簾,床上的母子倆都安靜地睡著,手輕輕放下,門簾在微風中半搖半晃……

  背過手,跨出門檻,轉到耳房裡。

  銀翼正撐著手,似乎想坐起身,見李伯仲進來,敵意驟升。

  「不要讓我反悔不殺你,記住——我比你更喜歡殺人。」以眼神壓下了打算拚死一搏的銀翼,「我給你一天的時間,一天後,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不過——」下巴示意了一下床上躺著的女人,「她得留下。」

  銀翼暗哼一聲,得到的卻是李伯仲的漠視。

  「帶著她,你逃不過東立的追殺,或者你可以逃過,但這個女人未必那麼幸運,就算東立懶得追殺你們,以你手上沾得人命,恐怕也不會有好結果。」

  「……你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憑什麼跟他講條件。

  李伯仲坐到床榻側,看著窗外半天後,忽而轉頭看進銀翼的眼底,嘴角微微上翹,「有了你,還怕護不住嗎?」不是因為還有用處,他憑什麼能見到今天的太陽!

  「……」銀翼瞪視著他的嘴角,半天後,哼笑一聲,仰倒在床上。

  不低頭,死,低頭,奴。

  是死還是奴?

  閉上眼,拼了這麼多年,到頭來要面對的還是兩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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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5:54 |只看該作者
三十六 為王者 五

  人的際遇真的很難預測,就像張千,如果那天不是他代替師父出診,也許就不會有他此後的成就。

  不過,機遇所伴隨的可不僅僅是讓人振奮的遠大的前景,更多的是讓人腿腳打顫的責任。

  張千並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份,只覺得他的眼神懾人,遞方子過去時,讓他記起了十幾年前,第一次把開好的方子給師父檢視的場景,很不自信。

  男人拿著藥方看了半天後才開口,「她怎麼樣?」他當然看不懂藥方,只是單純地想看而已。

  「夫人產後便遭大雨,恐怕……」看著男人的眼睛,張千有點說不下去,「……恐怕會留下些病根,要悉心調養。」唉,照規矩說些中聽的話吧,這人看起來不大好惹,還是少說為上。

  男人沒再問下去,只將方子遞還給他,轉身便出去了,他一出去,張千提在胸口的那口氣才鬆下來,隨即問一旁的小丫鬟道:「誰去抓藥?」

  小丫鬟隨口答,「先生只把方子給門外站著的人就成了。」

  張千點頭,收拾了藥箱,跨出門一看,果真有人站在門外,是個個頭高大的年輕人。

  他把藥方給年輕人後,對方遞給他一隻白色的綢布錢袋,錢袋沉甸甸的,張千沒好意思打開看,不過手摸著應該是一錠錠的銀子,這——似乎太多了點吧?

  本物堂向來誠信,不該拿的錢,一厘也拿不得,所以他又把錢袋還給了年輕人,「夫人的身子須長補,等吃上幾幅藥再給診金也不晚,您只給我一份出診的憑證就行。」跟這種大戶人家打交道不是他的強項,下次還是由師父親自來吧,出診錢也由師父來定比較好,他不便插手。

  年輕人看了看被還回來的錢袋,沒有繼續推讓,他也不是個會推讓的人,收回錢袋後,從後腰上解下一塊腰牌遞給張千——這算作出診的憑證。

  腰牌是紫檀木做的底,形狀方正,有半隻手掌那麼大,腰牌正面刻一獸形,背面是四個字——李北漢正。

  李北漢正……張千坐在馬車上盯著手裡的腰牌看了半天,覺得這四個字好像在哪兒聽過?但一時又記不起來。

  就在他想不到又似乎能想到的時候,馬車忽然顛了一下,手裡的腰牌被顛掉,頭尾翻轉,字面就成了——正漢北李。

  張千一拍大腿,正漢北李不就是漢北王府嘛!

  他可真混,怎麼就沒轉過彎來呢?哎呀,這可真是……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能替王府的人看診,就連師父也只去過王府兩趟啊——

  馬車順著山道蜿蜒而下,一路都是張千的感歎……

  感歎之餘,他不曾想到,那夫人的健康會成為他此後半生必須要負責的——麻煩。

  *****

  白卿從昏睡中醒來時,已經入了夜,外面人聲嘈雜,像是有人在大聲吵嚷,而且還是很熟悉的聲音,聽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那聲音的主人——李鐘,李家三爺。

  他怎麼會來這兒呢?

  「你再這麼幹下去,別怪我不客氣。」忍不代表就會一直讓下去,這是李鍾對侄子下得最後通牒,因為今天一天,西平大牢就關了二十幾個官員,怨聲載道,李家的聲名就快毀在這小子手上了,「你該明白繼續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自古以來就是官主民聲,不要以為那些官員只會貪錢怕事,他們的嘴,他們的筆可以將你的骨頭都染成黑的,不想留下千古罵名,你最好快點住手,再有——你祖父的意思,孩子送回府裡去。」

  孩子送回府裡去……白卿默念著這七個字,久久之後才歎出一口氣,想不到這麼快就要上演骨肉分離的大戲了,她該怎麼辦呢?是央求他,還是跟他大鬧?弱者總是有很多法子來折騰自己,她要怎麼折騰呢?

  望著挑簾子進來的李伯仲,白卿沙啞著嗓子,費勁力氣才吐出幾個字:「我不能回去了?」

  「不要說話。」省著力氣喝藥吧,伸手扶起軟似麵條的她,靠在自己身上,藥碗放到她的嘴前。

  她本來是喝不下去的,可仍然把藥喝了個乾淨,因為她想知道他的決定,她管不了外面人怎麼說,怎麼做,她只要知道他怎麼想,因為只有他能做決定。於是她盯著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李伯仲瞅著這似曾相識的眼神,她就像當年站在他刀口下的那隻小狗,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間,「你本姓什麼?」捻著她纖細的手指,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於。」

  「為什麼要改姓白?」他想知道。

  「姐姐想把我托付給白致遠,所以就改了白姓。」

  「去掉吧。」去掉那個白字。

  仰望著他下巴上的胡茬,微微眨動眼睫,「好。」只要兒子還在她身邊,他說什麼都行。

  下巴摩挲著她蒼白而光裸的額頭,「三年,我答應你三年之內不會把他帶走。」

  兩滴淚順著臉頰一直滑到下巴上,在燭光中閃著耀眼的光芒,如果真得有前世今生,她前世一定欠了他很多,這輩子是來還他的。

  「我想看看他。」睫毛貼在他的下巴上,動彈不得。

  「明天再看。」

  「就一眼。」

  「……」他很少改變主意,即使是面對女人的央求。

  白卿被放回枕頭上,臉朝牆,背後抵著他……

  那晚之後,她的名字就只剩下一個字,不姓于,不姓白,也不姓李,就叫「卿」。

  一個孤孤單單的字,不依附任何男人而存在的名字。

  ***

  阿邦算是李邦五的小名,叫他這個小名的人很少,暫時還只有他的母親。

  他出生的第五天,父親就回了西平,沒有帶他們母子倆一起回去,西平的動亂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你可以說李伯仲很幸運,因為他出生即站到了權勢的最頂端,但他又是不幸的,因為他每走一步,都要殊死搏鬥,而且這種搏鬥沒有盡頭,如同逆水行舟,不奮力前進,就會被大水沖走。

  一直到孩子滿月,那位做父親的都沒再出現過,但他送來了兩個人——佟嫂母女倆。

  孩子的滿月就在父親缺席的情況下這麼度過了……

  八月入秋,山間的楓葉一天紅過一天,不知不覺的,似乎只是一晃神,孩子就過了百日,小傢伙鬧騰的很,跟他的父親一樣,閒不住地折騰人。

  他始終沒再來過一趟,就像仲夏的知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九月底的一個晚上,白卿推門進屋,他就坐在窗下的矮凳上,閉著眼,頭倚著窗框。

  外面的風很大,半扇窗在他的頭頂吱呀響動,不過似乎一點沒影響到他。

  伸手關好窗扇,低頭,他早已睜開眼,眼睛裡是充斥著她不能理解的東西,比如滄桑,是因為這次跟他作對是家人吧?所以才會這麼累,原來他的心不是鐵石做得,也會疲憊難過的。

  「吃過晚飯了?」她問。

  而他沒說話,不過應該是沒吃過,嘴唇都乾裂了,連水都沒喝吧?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捲著樹葉打在木門上噠噠作響。

  屋子裡,一男一女坐在圓木桌前,男人吃飯,女人做針線。

  「要回去一趟。」吃到一半時,他終於是開口說話了。

  白卿微微抬頭,「我,還是孩子?」

  「一起。」

  一起……可李家要的不是只有他們的孫子嗎?「什麼時候?」

  「馬上。」

  這麼急……看來事情還不小,「我去準備一下。」

  「不必了,東西讓下人收拾,一會兒你跟我先走,帶上孩子。」繼續低頭吃飯,可看上去卻像是在嚼蠟。

  白卿猜測了很多種可能,可沒一種是對的,她沒想到他是帶他們去接漢北王的靈柩……

  瑟瑟秋風中,西平城外的土坡下跪滿了李家的老老小小,李家長子——李伯仲的父親引著漢北王的靈柩緩緩而來。

  望見靈柩,土坡下霎時一片哭聲。

  長孫李修競撲在靈柩上嚎啕大哭,勸都勸不住。

  有執事的官員趕緊把李修競勸說到一旁,老王爺有遺囑,靈柩到了西平,第一件事就是當著所有漢北官員和李家人的面宣讀他的遺命。

  「時覺大限將至,萬般不忍,怎耐天命要終,非人力可變,故以此遺命留與子孫,我李氏源自河下,初為逐馬之輩,後歸岳王麾下為將,東討蠻夷,西征北虜,三救岳王於危難之中,終得此漢北一地,封王族世襲,然歷經百年,子孫不習,王權不濟,欲重整門楣,卻力不從心,得孫伯仲,重權壓之,望其以全力復我李氏之風,故此,以隔代之名,令其接掌漢北新權,李氏子孫須傾力輔之,則不負我等先卒之輩。」

  執事官誦讀完老王爺的遺囑後,將遺囑雙手呈到李伯仲跟前,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漢北新王了,老爺子隔代傳位,直接把權柄交到了孫子的手上。

  「李伯仲——你敢篡改遺囑!」就在李伯仲接下遺囑時,其同父異母的兄長李修競指著他怒喝,「祖父他老人家就是被你氣死的,怎麼會把位子直接傳給你!」

  一眾人的視線全瞅向靈柩前的李伯仲,想看他怎麼說。

  「你認為祖父還會把位子傳給誰?」這是李伯仲的回答。

  「不管是誰,反正不會是你!你不顧手足之情,逼得修隆自縊而亡,更不顧百官懇切求拜,執意廢法,你這種少恩寡義、不忠不孝之徒,根本不配做漢北王!」李修競來到父親跟前,「父親,難道您真要眼看著他亡了我漢北不成?您才是漢北王真正的繼任者!」

  李伯仲無視他的鬧騰,揮手示意靈柩啟程。

  「你敢動祖父的靈柩一下!」李修競擋在靈柩前,今天他來就是做最後一搏的。

  四下的兵勇隨著李修競的喊聲,突然將刀刃對準了李伯仲。

  在場的官員以及李家人個個都瞪大了雙眼,癡癡無聲,心想這兄弟倆終於是扯破臉皮了——

  白卿撫摸著兒子的小手,安撫著被驚醒的小傢伙。

  李伯仲沒有過分緊張,只是將折好的遺囑放好,然後抬頭看了一圈周圍的兵勇,之後,視線才轉到兄長李修競的臉上,「這麼說,是你想做漢北王?」

  「不是我,漢北王本就應該是父親。」

  「所以,你是幫父親在跟我說話?」

  「對!」反正都豁出去了,乾脆把話說明白,「你根本就是個篡位者,你知道祖父不願讓你繼承王位,所以才篡改遺囑,弄出什麼直接繼位!」

  李伯仲看向父親,「父親也這麼認為?」

  李父暗歎,他是氣李伯仲的,修隆也是他的兒子,卻自縊而亡,他當然心疼,可大局在前,又能如何?「修競,讓人退下,今天是你祖父靈歸的日子,不要胡鬧!」

  「父親!難道您真要看著他一個個把兄弟們逼死才甘心嗎?我們也是李家的子孫啊。」

  「退下!」李父瞠目。

  李修競好不容易掌控了局面,他怎能就此退下,讓李伯仲這小子掌握了大權,還有他的活路嗎?

  「你想幹什麼!」李父攥住長子抬起的手,他這手一揮,李伯仲可就當場沒命了。

  「父親——」李修競大吼,父親依舊還是只疼李伯仲,「修隆也是您的兒子啊,是讓他逼死的!」掙開父親,手狠狠揮了下去。

  眾人大驚,真要出人命了。

  白卿的手下意識地緊攥了一下,兒子感受到了她的勁道,也跟著哇哇哭了起來。

  就在第一名兵勇的刀刃橫到李伯仲跟前時,一隻弩箭正中那兵勇的後頸,刀刃反射出來的光線在李伯仲臉上刷得滑過,而後落地——

  土坡上緊隨著出現了一排弓弩手。

  李修競的人也跟著停下了動作。

  李伯仲抬手,示意弓弩手停下。就著週遭的刀光劍影,走到兄長跟前,「明白了?」不管祖父再怎麼疼他,始終還是不會把漢北交給他,因為漢北需要的不是個做事不果斷的人。

  「你要殺我?」李修競笑著,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我為什麼要殺你?」從他第一天走進那座王府開始,就是他們在找他鬥,他從來沒打算跟他們過不去,因為他從來也沒把他們當對手。

  轉身,示意靈柩啟程。

  從這一天開始,他李伯仲成了這漢北的主宰,當然,那並不意味著他可以為所欲為,因為真正的艱難才剛剛開始。

  旭日東昇,朝霞滿天,映紅了所有人的臉,也包括李伯仲那三位臉色各異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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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6:06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七 後院 一

  老王爺的靈柩於十月中旬下葬,按照禮制,岳天子委派了大鴻臚在墓前宣讀謚詞,各諸侯王也派遣了高官前來弔唁,這些高官中不少就是各位諸侯世子,因此,十月的西平真可謂星辰灼灼,一下子匯聚了大半個岳國的權勢人物。

  這些人來,一半是為葬禮,一半也是為探視新漢北王,畢竟新王新氣象,他的政治意圖直接影響著與各家諸侯的關係。

  所以李伯仲很忙。

  他一忙,也順帶害他的女人們也跟著忙,只不過前者忙得是對外交通,後者則是對內的關係盤結。既然他已經坐定了漢北王的位置,那也就是說原先的關係網絡作廢了,想繼續保住頭上的烏紗不掉,當然就要努力參與到新關係網絡中來。從李伯仲下手太危險,容易弄巧成拙,所以眾人的視線便聚焦到了他的三位夫人身上。

  西府的訪客驟然間爆棚,而李伯仲的三位夫人面對這樣的乍然轉變,卻沒有一個顯得措手不及。

  正妻趙女瑩,只見人,卻從不說話,二夫人趙若君,為人溫婉,待客悉心,誰都不得罪,但從她那兒也得不到一丁點的好處,至於那位剛誕下長子的卿夫人,想見她很難,好不容易見到了,卻一句話也搭不上,她與趙女瑩一樣,是不說話的,但與趙女瑩不同的是,趙女瑩是因為事關丈夫才會見人,而她,丈夫的事似乎與她沒有多大關係。

  「夫人。」一白衫男子立於台階下,向剛下車的白卿一揖。

  白卿只是點了點頭,打算直接進府,今天是老王爺的五七,在墓陵站了一天,凍得渾身發抖,不過走到門檻前她卻停了下來,回身看了一眼台階下的那名白衫男子。她記得他,在南歷山下的草亭裡與李伯仲對坐的那個年輕人,叫方醒的。

  「他是來求見王爺的。」門房的下人見卿夫人特意回頭看,趕緊上前做說明。

  白卿點頭,隨即抬腿進門,沒說讓他進還是不讓他進。

  等了半刻之後,一個小丫頭匆匆跑出門外,指了白衣男子對門房說道:「夫人說這位先生是王爺的客人。」

  門房一聽說是王爺的客人,哪敢再怠慢,趕緊低眉躬身將客人請進門去。

  過了戌時,李伯仲才回府,這已經算是他最早一次回家了。先去東府跟祖母道了聲平安,這才轉回西府,在返回大廳的路上偶然聽到了孩子的哭鬧聲,便停下腳,左手邊的牆內,正是白卿母子倆的住處……

  跨進門時,兒子仍然哭得聲嘶力竭,真是個壞脾氣的小子。

  「王爺。」女侍正打算關門,見他來了,趕緊低頭福身。

  白卿正給兒子換衣服,見他進來,沒有過度的驚訝,只道一聲:「回來了?」

  他「嗯」一聲後,便用手指彈了兩下兒子的小腳,說也奇怪,小傢伙真就不哭了,抱著父親的手指玩得不亦樂呼。

  直到把兒子衣服換好,放到小床上,他才抽回手,端過女侍沏好的茶,坐到桌案後。

  白卿看一眼他身上的衣服,依舊是白麻重孝,似乎剛從陵園回來,「廳裡的人見過了?」那個叫方醒的,應該還在客廳吧?

  李伯仲看過她一眼,嘴角扯出一絲笑意,看來這些日子真是把她們給牽連了,恐怕不少人想從她們這兒走捷徑,連她都撐不住,把人推到他這兒了,「那些人,不想理可以不用理。」

  白卿知道他理解錯了自己的話,不過並沒有及時補救,只是悶頭給兒子疊衣服,等了好半天才開口,很是無意,「廳裡那個人好像是那個叫方醒的。」

  李伯仲端茶碗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隨後將茶碗放下,起身,可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靜默了半天才把雷拓叫進來,「請方先生到這兒來。」

  這回換白卿怔愣了,大晚上的,他把個男人叫到這兒來做什麼?

  「避著點人。」李伯仲外加一句。

  「是。」雷拓應聲出去。

  李伯仲非常賞識這個叫方醒的年輕人,即使他還只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而且還有些年少輕狂,但他認為他是個可造之材,而且還是個大材,大材必要有大用,因此他並不急著招攬他到麾下,他更希望他能在外面多歷練歷練,所以他選擇在白卿這兒見他,在女人的閨院裡見客,這客人通常是不怎麼要緊的。

  白卿披著厚厚的毛裘,靠在兒子的小床邊,手裡縫著他的孝帶,耳朵則聽著外面那兩個男人經天緯地的談話,她一直以為他對誰都是少言寡語的,可顯然她錯了,他也是可以高談闊論的。

  「在漢南一切可好?」一番寒暄之後,李伯仲終於開口詢問了方醒的近況。

  方醒笑笑,「還算可以。」

  「漢西呢?為什麼放棄漢西而就漢南?以你的才智,在漢西應該會受到重用。」

  「王爺的意思,我應該去漢西?」

  「以你的角度來說,漢西當然是首選,畢竟今時今日,他才是諸侯中的尊者。」

  方醒捻著手中的茶碗蓋,沉默半天,才道:「漢西是尊者不錯,可惜趙家人的胃口太小,方醒等的——是敢問鼎天下的人……」

  李伯仲笑,他就知道這小子不是凡人,「這麼說,漢南有敢問鼎天下的人?」

  「沒有,方醒在漢南不過是等人罷了。」

  李伯仲的手指輕輕敲著茶碗蓋,「什麼人?」

  「一個敢用三千人抵擋兩萬人馬,五千人守備運河,三次連敗,腹背受敵,卻還能獨得南歷山外千頃沃野的人。」放下茶碗蓋,「王爺,您將戰線拉得如此廣闊,難道不是在為問鼎天下做準備?」

  李伯仲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唯有笑,因為他都說對了,「怎麼能看得出來我在為問鼎天下做準備?」

  「王爺您不惜三千精銳覆沒,幫助岳鏘執掌大權,之後又幫他剿滅北方犯邊的外族,如此勞心勞力,難道為的就是那一紙的嘉獎?如果方醒沒猜錯,恐怕此刻您的精銳不只是芽城那幾千的騎兵吧?更多的應該在西北的虜地才對,那裡可是對付漢西最關鍵的地域,您想控制東南一地,必然就得先把漢西看住,這是其一。其二,從奪芽城開始,東周軍可就一直被您『調配』的精疲力竭,草木皆兵,雖然他們的勝仗沒少打,可是在芽城消耗的軍費,不可計數,如果東周還不從您的身上把視線收回去,不過數年,他們就將會被芽城托進深淵。再者,北方的皇權之爭愈演愈烈,您卻在此時悄然退了出來,這是不是有點奇怪?既然您費心費力幫助皇叔岳鏘掌握了大權,為什麼不趁機分享他手中的權利?難道是……您等的就是他利慾熏心後作出不臣的舉動,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剿滅他?然後——挾天子、令諸侯?」方醒說罷,盯視著李伯仲。

  李伯仲要笑不笑的,並沒有及時回應他的長篇大論,只是用蓋子撥了撥茶碗裡的茶葉沫,半天後,望著茶水上漂浮的茶葉沫,道:「不錯,所有的你都說對了。」

  見李伯仲承認了,方醒反倒顯得有些激動,茫茫人海中,能找到志氣如此相投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這麼說,你是願意來漢北了?」李伯仲端起茶碗,飲一口茶。

  「不。」方醒搖頭。

  李伯仲眉毛挑得高高的,示意他說下去。

  方醒也不賣關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以方醒今時今日的歷練,尚不足以輔助王爺,王爺召方醒到夫人這裡一談,恐怕也有此意,待他日方醒自認有能力輔助王爺,必然會再來。」起身,「暫且告辭。」

  到底還是年少輕狂的年紀,不等李伯仲說話,人就出了門,李伯仲只好吩咐雷拓去送行,自己在門口站了良久才轉身進去內室。

  白卿正在鋪被褥,縫好的孝帶就掛在屏風上。

  「今天是五七。」白卿躲過他的親暱,也許是剛得了位知己很高興,所以他顯得有些忘乎所以。

  如果她不拒絕,可能他也不會做什麼,她愈是拒絕,他就愈不饒她!

  李伯仲當然不會是什麼貞潔烈夫,他可有三位夫人,但這三位夫人裡只有一個能讓他隨心所欲的,那便是白卿,趙女瑩雖然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然而她年紀尚小,而且最重要的,她是他的表妹,當妹妹寵的那種,不能算作女人,他不會碰她,或者說到目前為止他還說服不了自己去碰她,至於那個趙若君,確實是當夫人來看待,可惜少了一點慾望,而這東西他可以從白卿身上得到——

  生產是讓白卿變得豐腴了些,可經不住那場大雨的洗禮,所以對於她的男人來說,並沒有感覺到什麼改變,即使那身子將會被各種病痛纏繞。

  燭火跳躍不定,室內一片安寧靜謐,孩子的一聲「啊啊」喚醒了那對正做著錯事的父母,女人推開男人的額頭,捂著唇片連咳兩聲。

  小床上,兒子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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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6:28 |只看該作者
三十八 後院 二

  這一夜,他留在了她這裡,她睡床,他則靠在椅子上過了一夜——未過五七,男丁不能沾床,這是孝道,他並沒違反,只可惜選錯了地方,選在了白卿這兒,沒人理會他是不是靠在椅子上過得夜,只認定他喜近女色,不守規矩。

  傳言就是這樣,極盡猜測之能事,將捕風捉影到的一二兩真實,翻倍加上八九兩的猜測,就成了一個人的本性,接著便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無論當事人怎麼辯駁,那都是在狡辯。

  李伯仲的一生充斥著這樣的猜測,關於他的驕奢□,殘酷無情,被人用了多個版本傳播於世。

  一個人能引起那麼多人嫉恨,他定然在某些方面是該讓人唾棄的,但反過來想,一個人居然能讓這麼多人不辭辛勞地去嫉恨並詆毀他,似乎也證明了這個人的影響力不凡。

  老王爺的五七之後,李家趕在百日之內匆匆忙忙辦了兩件喜事,一件是李家二爺的嫡女出嫁,嫁得是漢南王的三公子,送嫁隊伍一直排出兩里地外,真可謂隆重。而與這位李小姐相比,另一位李小姐可就寒酸得多了——

  李瑞華出嫁的日子被排到了堂姐出嫁後的第六天,夫家是西平的一戶小官吏,算得上書香門第。也許新郎到現在都沒明白過來,自己哪兒來的運氣,居然能娶到李家的女兒。

  就是李鍾也沒弄明白,伯仲怎麼會突然對瑞華的婚事熱衷起來,那丫頭年紀還小,他本打算三年後將她許到漢東王府的,結果卻嫁給了一個姓陶的小官吏……

  「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今天要餓上一整天呢。」白卿將點心匣放到甥女跟前。

  李瑞華沒有生母,出嫁事宜本該是三爺的正夫人操持的,但那位夫人據說著了風寒,所以一切事宜都交給了府裡的丫頭、婆子們,這才讓白卿「鑽了空子」。

  盤發、上妝,都是白卿親自動手,讓女孩好生感動。

  「嫂嫂,我不餓。」女孩梗著脖子,就怕自己亂動,會把嫂子剛盤好的髮髻弄松。

  「不礙事,你吃吧,等你吃完了,我再給你上胭脂。」坐到女孩對面,就那麼看著她。

  女孩撿了匣子裡的點心,小心地吃著,時不時還會沖白卿傻樂。

  白卿看著女孩暗暗歎息——安慰的歎息,她們家的女人終於有一個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人,堂堂正正地活著了。

  「嫂嫂,你怎麼了?」

  「沒什麼,月子裡落下的毛病,遇到風就容易流淚。」指尖點在眉心,手指的涼意退去了雙眼的酸澀,順手打開桌上的脂粉盒,動手給女孩上妝,「所以你一定要記住了,以後不要像嫂子這樣,不管到哪裡,別人怎麼對你,都不能跟自己過不去。」

  女孩微微點頭。

  「嫁到陶家,覺不覺得委屈?」畢竟都是李家的女兒,與六天前那位出嫁的李小姐相比,兩人真可謂雲泥之差。

  「不覺得。」自己跟堂姐無論哪方面都不能比,怎麼可能會覺得委屈呢,何況父親昨晚也來跟她談過,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說這麼多話呢,「父親說嫁到陶家,日子好過,他們家不會虧待我。」嫁到普通人家也有普通人家的好處。

  「嗯,我也聽說那家人挺忠厚,你那未來的婆婆脾氣也溫和,嫁過去後好好與夫家的人相處,以後那裡才是你真正的家。」指尖點著黛色一劃,女孩的眉梢欲飛,霎時神采頓出。

  「嫂嫂,以後……我能回來看你嗎?」不自信的試探。

  「當然可以。」

  ……

  清風拂過,帶走女子們輕聲的說笑。

  圓滿了,她曾經的犧牲終於得到了今天的結果。

  ***

  日頭初升,東府漸漸熱鬧了起來——為今天的婚事。

  白卿早早從甥女的閨房離開了,獨自行走在朝霞之中。

  這還是她第一次有興致去欣賞這棟大院子裡的風景,真得很美。

  跨上遊廊,遊廊的盡頭便是入西府的門樓,李伯仲正站在門樓下,因為他隔老遠就望見了她。

  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見她如此開心,眉梢欲飛,唇欲醉,手上還折了半枝白梅。

  她還是她,沒有改變,依然固我的只關心她要關心的人,只為她關心的人哭或笑,而那些人中沒有他。

  「陶家——你覺得怎麼樣?」隔著兩級台階,他的視線正好與她的齊平。

  「很好。」小家小業,沒有大風大浪,但也足以維持富足而正常的生活,對瑞華來說,那才是真正的好歸宿,至少比被送到大家族裡做老男人的侍妾要強。

  「……」嘴角微平,她滿意了,他對她的承諾也就完成了。

  陶家那對父子到是挺忠厚,這種人適合在太平盛世為官,如此的亂世,他們的作為有限。也因此,他才會在這麼多人中選中陶家。因為陶家滿足她對自由的定義,或者說幸福的定義,她認為平凡才是幸福之道,這一點恰恰與他的身份相背。看來也只能說她的命運不濟了。

  白卿以為他問完話就會離開,誰知他不但沒有,還跟她一起進了門樓。

  順著黑石鋪設的兩尺寬的小道上緩步西行。

  「還記不記得『河下』?」說話間,順手替她擋去了頭頂的樹枝。

  河下……那裡是他們李家的發跡之處,三年前,他帶她去京城時曾經路過並在那兒住過兩晚,「記得一些。」

  「過幾天,你帶阿邦去那兒。」

  「……」看他一眼,這次是流放,還是又有什麼危險要隔離他們?「好。」

  「不問為什麼?」

  「問了你會答?」難道他還會跟她商量不成?幾時有這麼好說話的?

  「你問,我會答。」盯著她的眼,似乎很誠懇。

  兩人對視,白卿忽而笑得翹眉,因為他的誠懇太真實,反而讓人不能接受,「那——為什麼?」

  「我打算把都城搬到河下。」

  「……」白卿的笑意涼在眼角,因為他的過度誠懇驚到了她。

  「女瑩她們過段時間也會過去。」把後院先搬過去,算是遷都決心的一種體現吧,這也是他變革漢北的其中一個步驟,先清除塵土污垢,然後重新整裝。

  最重要的,河下距離京城較近,都城遷過去,有利於控制整個北方的局勢,並且也有了在北方屯兵的理由。

  這一舉動有些操之過急,然而卻又勢在必行,為了將來能更好的掌控北方局勢,都城必須遷至河下。

  他從來都是在做這種站在懸崖邊的事,一不小心,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就是這次遷都將李家分成了兩份,大的那份仍舊留在西平,過著他們高貴而富足的生活,小的這份則不得不陪伴李伯仲重新開疆擴土。

  直到多年之後,很多人才後悔當時沒跟這位新漢北王並肩而戰,因為最初跟著他遷去河下的人,大多都成了新漢北的股肱之臣。

  而白卿又是這些股肱之臣的前驅。

  他給她的伴只有三個,佟嫂、敏敏,以及一個冷若冰霜的風行。

  她起初並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先把她送到河下,後來才得知,如果她再繼續待下去,趙女瑩真得會徹底瘋掉。

  每天聽著那些源源不斷的謠言,看著丈夫流連在別的女人懷裡,絲毫不動她一根手指,她還有什麼理由不瘋?

  她有理由瘋的,因為明媒正娶的那個是她,不是那個狐媚的歌妓——

  同分一個男人的女人,永遠都不可能和平相處,勢必要分出個你死我活,李伯仲再出類拔萃,他依舊只是個凡人,他管不了女人的心。

  想知道誰更愛誰嗎?那就把他們一起放進蠱盅裡,看誰會把誰咬死,誰會心疼誰,誰會為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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