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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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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閆靈]寫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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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6:33 |只看該作者
三十九 後院 三

  趙女瑩到河下來的前一晚,徹底跟她的伯仲表哥大鬧了一場,這是她長這麼大來第一次在他面前這麼不顧形象。

  她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不懂事的女孩,她知道表哥與丈夫的區別,所以她再也接受不了那種親情的對待。她要做得不是他的表妹,而是他的女人——

  所以今晚他過來時,她想留下他,甚至不惜犧牲掉自己的尊嚴,可還是留不下他。

  她發了脾氣,把所有能摔得東西都摔了,像所有被寵壞的女人一樣,她用盡全力撒了潑,甚至不願讓人包紮她手上的傷口,可不行,他仍然只停留在那個好哥哥的原點,始終不肯往前邁半步。

  她仍舊只是他的妹妹……

  「二夫人。」侍女輕聲向進門的趙若君問候。

  趙若君看了一圈地上的碎片,隨後視線來到趙女瑩那用綢布纏繞的手指上,停留半刻後,隨即示意侍女出去。

  等侍女一一退出去,趙若君合上門,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勸,只是彎身撿拾地上的碎片。

  趙女瑩默默看著堂姐,發呆。

  「還記不記得咱們漢西野柿子的味道?」緩緩撿著地上的瓷片,眼神很專注,「澀澀的,甜甜的,吃著麻舌頭。」

  趙女瑩仍舊不答話,只餘趙若君自說自話。

  「你怎麼能跟他鬧呢?鬧了就會有用?他是個在外面跟人爭天奪地的大男人,本來就沒有多少時間在留在這後院裡,如今回來了,你卻又把他嚇跑了,還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結果又怎麼樣?」將碎片一一放進竹簍裡,歸攏好,之後起身,坐到趙女瑩的對面,細細給她倒上一杯熱茶,「記住一件事,你是漢北王妃,唯一一個能跟他白頭到老、同穴而居的女人,這是誰都搶不走的,即使是那個白卿,她也沒有辦法從李家把他搶走。」將冒著熱氣的茶碗緩緩推到趙女瑩的手前,「你有一輩子的時間跟他在一起,而那個白卿,卻可能只有三五年,她也會變老,所以——她拼了命都要給他生孩子,只有這樣,她才能堂堂正正留在他的後院裡。」

  聽罷這些話,趙女瑩的視線終於是轉到了堂姐臉上——

  趙若君笑得柔和,「如果你還打算繼續這麼下去,他的心永遠都收不回來,記住吃野柿子的那個味兒,先澀後甜,先站住腳跟,才有機會得到他的心,你——是他疼愛的人,比誰都有能力站在他身邊。」將茶碗放到她的手心。

  趙女瑩捧著茶碗,久久不語——

  是啊,他一直都很疼愛她的,為什麼她這麼傻,不學著使用這一點呢?

  善良與邪惡,不過一念之差,或者說,它們本來就是一體,只不過看得人角度不同。

  ***

  河下城,北靠祁山,南臨應水河,更是四方官道的交匯之地,選在此地建都,李伯仲當然是事先經過深思熟慮的。

  兩位趙氏夫人抵達河下時,正值臘月大雪紛飛之際。

  趙女瑩路上染了寒疾,到了河下就一病不起。而此時,李伯仲還在西平,所以諸多家事都壓到了趙若君和白卿的頭上。

  趙若君是個擅於閃躲的人,總是能找到借口把所有事都推到白卿頭上。儘管白卿不願管任何事,可耐不住火燒眉毛的逼迫。

  「三夫人,漢西的客商又來了。」新王府的臨時管事李冉,面露憂色,一臉為難地站在門外,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來找這位卿夫人了。

  白卿正給佟嫂的女兒敏敏梳頭,聽了李冉的敘述後,好半天才開口答話:「這些事你派人去西平告訴王爺吧。」她不管他的事,何況她上面不是還有兩位夫人嘛。

  「人已經派出去了,可漢西這幫人等不得,非現在要錢不可。」李冉眉頭蹙出了兩道深深的溝,他不過就是個籌建王府的小吏,平時只管工匠,哪裡涉及過這麼大的金銀交易,漢西那幫商客之前還說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變臉,他手上一分錢沒有,只能找李家這幾位夫人要。偏偏那位大夫人臥病不起,二夫人又是唯唯諾諾的不言不語,所以只能來找這位誕下長子的三夫人了。

  「河下沒有官衙?」既然李伯仲不在,找漢北官員總是沒錯的。

  「王爺一早就吩咐過,府上的錢銀與官衙毫無干係,不論什麼狀況,官員都不准插手府上的事,府裡的人也不能插手官衙的事。」他也嘗試過到衙門找官員幫忙,畢竟這漢北都是李家的,臨時湊錢也沒什麼,可等他去了才知道,感情河下衙門裡都是王爺親自挑過來的人,脾氣又臭又硬,根本不睬他。

  「二夫人怎麼說?」既然趙女瑩病得起不了床,總還有趙若君吧。

  「……二夫人倒是給了屬下一些首飾。」可是他哪敢拿啊。

  白卿點頭,起身進去內屋,也拿了首飾盒出來,放到桌上,對李冉道:「這些也拿去吧。」

  「……」李冉欲哭無淚,低頭躊躇了半天,再抬頭時,眉頭擰如麻花,「夫人還是留下吧。」這點東西哪裡夠啊。

  李冉唉聲歎氣,白卿視而不見,到是端茶進來的佟嫂多了一句嘴,「吆,李大人這是怎麼了?」一個大男人跟哭喪鬼似的。

  李冉心機一轉,心想趁這佟嫂的話引子,把事情說出來,讓這三夫人聽聽看,「這河下不是離漢西的雲城近嘛,王府用得泥石料子,灰瓦金箔都是從那兒進來的,本來說好了等年後再結賬,可誰知道祁山北面秋天遭饑荒,如今又下了這麼一場大雪,賑災的糧食恐怕年後都未必運的到,河下就在祁山南,肯定有不少難民會往河下湧,這幫商客怕到時難民一湧,王爺只顧著賑災,壓著他們的銀子不給,這不就往死了要嘛。」

  佟嫂搖頭,「不就是建棟宅子嘛,那能值多少錢,堂堂漢北王府還能缺了他們的銀子?」

  李冉偷眼瞧瞧白卿,依舊在給小女孩編辮子,就是不抬眼,「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幾十萬兩吶。」

  佟嫂的茶壺差點嚇掉,「那麼多啊?」這宅子貼金的嗎?

  「咳,那哪是建宅子的錢,裡面大半是漢西收得租子。」這都是公開的秘密了,漢西藉著客商的名義向各個小諸侯勒索錢財,這是早有的事。這世道還不就是這樣,強的欺負弱的,那弱的也就只能忍氣吞聲,花錢圖清淨了。

  「什麼租子?」佟嫂為人熱心,但也有熱心過火的時候。

  李冉苦笑,他也只能把話講到這份上了,總不能明目張膽地說漢北不如人,每年都要被迫向漢西進貢吧。

  這時,白卿起身想進內室,李冉趕緊厚著臉皮叫住她。

  白卿看著他,「這種事,你找我有什麼用?」她沒錢也沒權,什麼也做不了。

  「只要您跟夫人們能出面讓河下官衙通融一下,這事估計還好辦。」他官小人微,可夫人們不同啊,那些人總不能連她們的面子也不買吧?

  「……」白卿沉思半下,「等王爺回來都不行?」

  「就是等不及王爺,大雪封山,王爺過來也要等十多天後了,這些人都緊著說後天就回去。」

  「吆,這不是急著讓禿子長頭髮嘛,不給的話,難道他們還能鬧騰不成?這裡可是漢北地界,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更別說他們現在壓的是強龍。」佟嫂旁邊添上一句。

  唉,李冉歎氣,跟女人就是談不起這國家大事,都說了是租子,這些漢西客商身後站得那可是漢西王,人家是諸侯裡面的老大,是不會當下跟你鬧騰,可一當鬧騰了,你哪兒受得了!

  所以他才急啊,他一小官吏一下子被捧到了兩國邦交的台子上來,哪兒受得了這個壓力。

  「這些話,你為什麼不跟那些官員說?」白卿好奇他的捨近求遠。

  「要是能說得通,我還賴在三夫人這兒做什麼,我這官小人微的,誰理我啊。」

  不對,她總覺得哪裡不對,這事不應該這麼複雜,李伯仲既然是答應每年給「租子」,就不會沒有準備,即便錢沒有準備好,但至少會跟官衙通氣,他這種人是不會把這種事鬧到女人身上的。現在鬧到了女人身上,也就意味著當中肯定出了差錯。

  河下的官員不出錢,是因為沒有得到李伯仲的允許,李伯仲沒有允許就說明這錢不該是這個時候給,而漢西商客卻又在這個時候要了,如果不是漢西故意為難,那就是說有人故意想把這事情拖累到李家女人的身上,確切點說是她這位三夫人的身上。

  大權在握的男人最不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也許沒人能說得精細,但有一條,牝雞司晨的女人是最讓這些男人忌諱的。

  看來是有人想逼她去試探李伯仲是否有這樣的忌諱吧?

  「你叫李冉?」白卿站定身子。

  「正是。」

  「想息事寧人,不一定非要去求官衙的。」她似乎該配合一下那位有心人,看李伯仲會怎麼對付牝雞司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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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6:56 |只看該作者
四十 那是天意 一

  李伯仲回到河下時,漢西商客的事早已解決,李冉被召到李伯仲的書房,關於這事的前因後果,他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絲毫不敢藏私。

  事情是這樣解決的:李冉用三千兩賄賂了漢西商號分號的一個小掌櫃,以私人名義從他那兒借了近三萬兩銀子,說明一個月後不但原數奉還,還會加利十分,銀子到手後,李冉隨即又去見了漢西商號的一個大管事,這名管事掌管著漢西商號在河下一帶的總賬,李冉又用手上借來的三萬兩銀子的一半賄賂這名管事,從他那兒得了近十五萬兩的借貸,時間也是一個月。拿到到這十五萬兩銀子後,李冉先還清了前一天的三萬三千兩。之後又拿上這筆錢繼續往漢西商號頂部延伸,年終將至,漢西商號的錢十分充裕。就在借債還錢之間,李冉以漢北府的名義,從這些有錢的漢西商客口袋裡掏了近三十萬兩銀子,其中十八萬兩作為「王府費用」的一部分,交給了那些要賬的漢西客商。剩下的十多萬兩,投到京城一帶最為賺錢的茶馬道上,在還錢之前,先用他們的錢,賺自己的利。

  什麼叫中飽私囊?那些漢西商號裡的管事便是最好的解釋。

  李冉退出書房後,偷偷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還好,這一切都過去了,他這半輩子都沒這半個月來活得驚險,三十萬兩啊,他竟然能從那些商客手裡弄到那麼多錢,連他自己都還朦朦怔怔的。

  三夫人說得真不錯,給足了本錢,那些人真得什麼都能做……

  李冉在這邊感歎不已,書房裡,李伯仲卻看著賬本靜默不語。

  他要考慮的事很多,比如為什麼漢西會突然提前要「租子」,再比如那女人為什麼會突然積極地幫他排難解憂……

  「王爺,王妃差人來問,晚飯是不是要她過來?」問話的是雷拓,他今天剛隨李伯仲到河下。

  「不用了,我過去。」不是大病了一場?怎麼可能還讓她跑過來。

  ***

  因為王府尚在興建之中,所以李伯仲和女眷都暫時住在了城北的一棟三進的院子裡,趙女瑩、趙若君住在二進,第三進是白卿的住處。

  他從來沒要求過一家人同食,所以三個女人也很少同坐一桌。

  吃晚飯時,佟嫂興沖沖地告訴白卿,說他回來了。

  可一直到快休息時,都沒見人影,想來是打算留在前邊了。

  也確實,這一夜她沒見到他,一直到隔天的正午,在兒子的小床前,才算見到他,以及他的女兒。

  真是父慈子孝的場面,他向來對自己的骨肉都是疼愛有加。

  已經半歲的阿邦早已學會了用「啊啊」來區分母親與他人的不同,有母親在,他誰都不要,即使是他的父親。

  白卿伸手過去,打算接過兒子,可他不鬆手,小傢伙被固定在父親的懷裡,張著小手,流著口水,看看父親,再看看母親,順便對母親「啊」兩聲。

  「奶娘還在外面等著呢。」白卿輕聲細語的敘述,在兒子跟前,她的聲音很自然會變成這樣。

  李伯仲自然不會讓兒子餓肚子,走出去把兒子交給奶娘,順便讓女侍領走了女兒,轉過身來,白卿還站在原地。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接——

  「李冉來找過你?」他到是開門見山。

  白卿暗笑,果然是為這事,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是來過。」而且那些主意也都是她出的。

  她等著他的責難。

  他卻笑了起來,很開心的那種,這似乎還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出聲的笑。笑的白卿微微怔愣。

  「你在盤算阿邦的將來?」一隻手搭在白卿的肩上,彎下身,讓兩人的視線相抵。

  這個女人每次積極面對現實,都是因為她的至親,剛剛解決了一個瑞華,轉過臉,就要為兒子打算了,她是在擔心自己一直這麼受寵,兒子將可能面臨多方面的壓力,畢竟他到現在還沒有嫡子,她害怕自己的受寵會讓人忌憚兒子,所以寧願被他厭惡。

  「他有他的路,不是盤算就能掌控的,以後——多想想你的男人。」也該輪到他成為她的「至親」了,直起身,鬆開她的肩膀, 「晚上,我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就要看著她點頭答應晚上等他。

  白卿別開視線,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窘狀,這種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覺,就像被剝光了衣服一樣。

  ***

  晚上,他很晚才過來,好像他那位表妹喝藥吐了一地,弄得前院雞飛狗跳的,一團忙亂,以為又得了什麼大病,找了三四個大夫來看診。

  快子時他才過來,這時她早已睡去,只留了一盞燈,算作是對他的尊重吧。

  睡夢中,感覺有人試探她的額頭,白卿半睜開眼,正見他坐在床頭,大手掌扣在她的腦門上,「頭很燙。」他的聲音很低。

  白卿伸手試試自己的額頭,搖頭,「是你的手太涼。」外面正刮北風,從前院繞過來,不冷才怪。

  他看一眼自己的手,沒說話,從懷裡掏了封書信遞給她,然後轉身坐到了床邊的火爐前,手掌在炭火上烘烤取暖。

  白卿坐起身,隨手抽了床頭漆木櫃上玉簪,綰上長髮,免得擋到視線。

  信是瑞華寫得,滿滿兩大張,字寫得很小,似乎生怕別人怪她浪費一樣,信上說她要跟著夫家到南方去了,她的夫君被調到南方一個叫陽谷的地方做縣吏,所以全家都要搬到陽谷去,還說夫家待她極好等等,總之滿紙都是幸福,末尾,還不自信地寫了一行小字,說是如果白卿打算寫信給她,可以讓信使送到這個地址。

  一封信看了兩遍後,才折好,放進信封。然後對著燈火發笑,轉臉看他還在烤火,掀被褥下床,坐到他跟前,兩人的膝頭相觸,她難得對他這麼親暱,「他們什麼時候離開西平的?」

  「我來之前。」握住她的手。

  「為什麼突然讓陶家去南方?」他現在是漢北王,官員調動當然都是由他定的。

  「正常調職。」

  白卿微點頭,她還以為又是他的什麼特別安排,「去南方也好。」離開西平那個是非之地越遠越好,最好永遠都不用回去。

  看著她彎翹的眉梢,伸手撥一下她額前的亂髮,良久後,低頭看著炭爐裡的火焰, 「女瑩還是個孩子,而且被寵壞了,以後不要跟她計較。」始終都要在一個院子裡生活,太過於仇視並不好。

  白卿看著他的側臉,勾唇,看來是被趙女瑩折騰的受不了了,怕後院起火吧?或者說他已經發現了後院的那撮小火苗,「她已經不是孩子了。」這一點他終歸要面對,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白頭到老的那種。「放心吧,有你在的一天,我蹦不到天上去。」她再心狠手辣,用盡心機,也對付不了他,所以他不必擔心他那個單純的表妹會受到她的傷害。

  他沒有要威脅她的意思,這女人總喜歡把他當成敵人,好不容易鬆懈下來的防備,一句「女瑩」又讓她戒備起來,像只刺蝟。

  「咱們打個商量吧?」白卿握住他的手指,也許有個辦法可以讓他的後院稍微安穩一點。

  李伯仲沒答話,不過眉梢揚了揚,那意思是讓她繼續說下去。

  「我答應你,你不在的時候,會做個聽話的三夫人。」委曲求全她還是可以忍受的,「只要你讓阿邦以後從文。」他尚武,兒子從文也許將來會好一些,至少不會變得像他這樣。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抿嘴,是不大可能,「可萬一有一天,我跟你的女瑩勢不兩立了,你該怎麼辦呢?」話音更像是在替他為難。

  李伯仲只是笑笑,女人的事,他一向很少考慮,總認為她們只是鬧鬧而已。

  男人一向這麼看輕女人的本事……

  ***

  撇去這間小屋的男女,躍上雲層,眺望祁山北的一處小城,那裡住了一位貴人。

  這位貴人將給李伯仲帶來一次重創,當然,也會給他帶來一個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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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7:03 |只看該作者
四十一 那是天意 二

  臘月二十三,祭灶神的日子,李伯仲卻一大早出了門,接連兩天都沒回來。

  臘月二十六這天,幾位李家子弟從西平趕來祭祖,河下是李家的祖居處,每年都會派幾名子弟來祭奠一番,今年當然也不會例外。

  領頭的是李伯仲的兄長李修競,剩下的幾個也都是「修」字打頭的李氏子弟,之前與李伯仲多少都有些不愉快,這次來一是為了祭祖,再者也想趁機修復跟李伯仲之間的關係,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祖父的時代已經過,自己又鬥不過人家,那就只好低頭順從了。

  由於李伯仲暫住的地方不大,祖宅又在重建,所以這幾個李家子弟被安排到了一名河下官員的別院。

  臘月二十七的一大早,李修競幾人等不到李伯仲,只好先去祖陵祭拜。他們前腳剛走,後腳李府就戒了嚴,誰都不能擅自出入,尤其前院。

  白卿剛吃過早飯,正坐打算到兒子的房間,還沒進門,就見佟嫂急匆匆地往這邊跑,臉上的表情讓與芽城逃難的那次十分相像。

  「怎麼——」白卿話沒問完,就被佟嫂緊緊拽住衣袖。

  「我去早市買糯米面回來時,正好撞見幾個人抬王爺進門,我瞧著王爺那臉上一點人色都沒了,想問問怎麼回事,結果上來幾個人差點沒一刀砍了我,你快點到前面看看去。」佟嫂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連推帶搡,把白卿往外推。

  白卿來到前院門口時還有些糊塗,直等看到前院的陣仗才算找到些焦距,先不說院子裡的衛士,光院門口就站了十多名銀盔素甲的高大武士,白卿還沒靠近院門,就被武士擋了下來。

  這些人什麼也不說,只是刀口向外,那意思再往前走一步,刀下絕不留人。

  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白卿立在刀口下,心裡暗襯。

  「這是漢北王妃,你們也敢攔?」一道女聲撕破寂靜,是趙女瑩身邊的小丫頭——茗月,從漢西陪嫁過來的,所以底氣頗足。

  白卿微微側臉,看了一眼同樣匆匆趕來的趙女瑩、趙若君,看來她們也聽說了李伯仲被抬進府的事,臉上都顯著幾分焦急。

  「茗月,退下!」趙女瑩挺直脊背,目光凌厲,頗具威儀,因為她知道眼前這些是什麼人,「我要進去!」

  幾名白甲武士用眼神相互傳遞完信息後,收起刀口,她的身份畢竟不比一般,既是漢北王妃,又是漢西趙家的小姐,不便硬來,於是放她進去,但也只是讓她一人進院,白卿、趙若君等依舊只能站在門外。

  兩個被留在院外的女人側臉對視一眼,隨即緩緩各自轉開——同樣的心事重重。

  白卿想,這些看門的武士敢在漢北王府裡拔刀立劍,他們的身份一定非同一般,除了皇室的白甲近衛應該不作他想。問題是這些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李伯仲又惹了什麼事回來?

  時間在寂靜中一點點的流逝,等到趙女瑩出來時,日頭已經過了枝頭。只見趙女瑩的臉色十分蒼白,趙若君趕緊上前攙扶,並沒有急著問裡面的狀況。

  離開院門沒幾步遠,趙女瑩左膝倏地一軟,要不是有茗月跟趙若君在兩旁攙扶,恐怕她就要坐到地上了。

  她這一腿軟,白卿心裡也沒了底,只能茫然地望著趙氏姐妹的背影轉進院牆……

  「夫人。」一道熟悉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白卿茫然地轉回頭,看著眼前這個青袍中年人半天,才回過神來,這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一直替她看診的大夫——張千。

  白卿張了張嘴,但什麼也沒能問出口。

  張千當然看得出來她有話想問,微微點頭,手朝一旁示意一下。

  在通往後院的遊廊上,張千低順著雙眼,微側著身子,十分恭敬:「裡面兩位太醫的醫術非常好,夫人不必想太多。」本來想說實話,可看這位三夫人的臉色,又怕她接受不了,所以就折中說了句好聽點的。

  「先生說實話——無妨。」

  張千靜默了半天,最終歎一口氣,「兩位太醫剛才——讓王妃先準備一下後事,以防萬一……」

  後事……

  白卿扶著廊柱緩緩坐到矮欄桿上,默默不語,甚至連張千拱手離去都沒答應一聲。

  她說過他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想不到她的話這麼準,這一天來得這麼突然,她該笑的,他沒了,一切都該安靜了,卻出不了聲,也哭不出來,因為沒力氣……

  空蕩蕩的遊廊,空蕩蕩的院子,日頭由中偏西,始終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兒。

  她以為她會是他路過的風景,等他走過了,他們之間也就完了,卻想不到他才是她的風景……

  夕陽西下,把她的影子托得很長很長——

  雷拓站在遊廊的台階上,望了這位卿夫人良久,直到最後才走過來,「夫人。」

  白卿半天才微微半側過臉,眼神中帶著一絲茫然。

  「王爺說,如果……情況不好,請您帶著小公子先回芽城,那裡最安全。」王爺在路上還是清醒的,特地交代了他一些事,其中第一件就是把他們母子送到芽城,因為一旦他有萬一,李家必亂,他們母子首當其衝要遭殃,想奪權的人,不會留下他們母子倆,而芽城有對李伯仲最忠心的鐵騎,在那裡他們最安全。

  「……」回芽城……低頭,瞅著自己的手心,那裡有水,從她的眼睛裡掉出來的——她竟會為他掉眼淚,「我——想看看他。」

  雷拓回身望一眼遠處的院門,「過了子時可以。」如果王爺還能撐到那個時辰,他就有辦法帶她進去。

  「好,我在這兒等。」

  雷拓深深一躬後,退出廊子。

  戌時未過,整個李府全面戒嚴,因為不但要嚴守李伯仲重傷的消息,還要保護此刻在李家的某些貴人,這裡面有小皇帝,以及小皇帝的母親。

  李伯仲之所以會受傷,就是為了保護這個不滿八歲的小皇帝,誰也不清楚皇家到底想做什麼,大過年的不在皇宮好好待著,跋山涉水地跑這麼遠,又是為了哪般?

  過了亥時,前院的燈暗了一些,皇帝、太后都回屋了,雷拓這才回到廊子裡,三夫人果然還在——

  ***

  白卿跟雷拓進屋時,張千與兩名太醫還在配藥,見有人進來,三人都下意識地看過來一眼,不過只有張千起身,微微向白卿躬身。

  轉過屏風,便可見李伯仲硬邦邦地躺在床上,唇色泛灰。

  指尖觸在他的額頭上,很涼——他身上一向都很暖和的,於是伸手幫他拉高被褥,隨後就靜靜坐在床側,直到太醫過來給他換藥。

  人最無力的時候,就是看著最親近的人在生死線上掙扎,而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御軒,快拿針來,毒血快到心脈了!」老一點太醫在李伯仲身上翻找著穴位。

  另一名年輕的急匆匆遞過銀針。

  白卿被擠在床尾,像個失聲的孩子一樣,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好一番折騰後,扎針的太醫才停手,抹一把頭上的汗珠,喘息兩下後對一旁的雷拓道:「還是去告訴太后一聲吧。」這情況可真是不好,一旦有個萬一,也好早作打算。

  雷拓的神色極其肅穆,他明白告訴太后意味著什麼,靜默半刻後,忽而雙膝跪地,「請大人一定盡力救回我家王爺。」他出生入死這麼多年了,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死,「他不能死!」

  太醫歎息,「快起來吧,王爺不惜性命護住陛下,如此忠心,讓老夫萬分敬佩,但凡有一分可能,也絕不會放棄。」

  雷拓這麼多年沒跪過誰,這豐太醫算是頭一個。

  等雷拓起身要出去時,又被豐太醫叫住,老頭示意了一下床尾的女人,輕聲道:「帶出去吧。」別一會兒又哭哭啼啼的,擾了王爺休息。

  雷拓看看安靜無聲的白卿,沒忍心叫她,「無妨。」

  ***

  子時剛過,忽然刮起了大風,風帶著嘶吼聲,搜刮著一切搖搖欲墜的東西。

  李府這邊還在心驚膽戰地救治傷者,在離李府不遠的一處院子裡也亮著燈。

  院子北的一間小廳裡,李家幾個兄弟正呈各種姿勢坐著,無話。

  但聽一聲推門聲,眾人齊齊看向門口,進來的是個穿青衣的小廝。

  「稟長公子,打聽到了,確實有人看見王爺是被抬進去府的。」

  眾人聽罷皆看向所謂的長公子李修競。

  李修競摸摸下巴,「還有沒有李府的消息?」

  小廝搖頭,「府門一直關著,一整天都沒人出入,打聽不到。」

  「大哥,會不會出什麼事了?伯仲再不濟,也不會不讓咱們進府,何況他現在還受了傷,怎麼可能連自家兄弟都不讓探望……」說話的是一名修字輩的李家子弟。

  「恐怕就是因為受了傷,才不敢讓我們去探望……」李修競的雙眼微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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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7:19 |只看該作者
四十二 除夕

  李伯仲連續三天都沒醒過來,到了除夕這天,國丈李礎不知從哪兒打探來的消息,說是皇叔岳鏘集結了人馬要來討伐河下,理由是李伯仲挾持了天子。
  
  於是,除夕夜的大雪裡,李家人要隨著皇室的車隊南遷——或者說南逃!
  
    什麼皇親國戚?不過就是一幫貪生怕死之徒而已。
  
  「快,把王爺抬到車上,動作輕著點。」茗月帶著幾名家丁進門,打算抬李伯仲上馬車。
  
  白卿擋在了床前,沒讓他們亂動。
  
  「三夫人,您這是……」茗月因為是正房那邊的人,本身還是漢西府趙家的遠親,所以自覺身份不低。
  
  「王爺的傷勢很重,不能亂動。」
  
  「這是王妃的意思——就因為王爺的傷勢重,才要趕快離開河下,不然一旦打起來,豈不更麻煩?」招手,示意家丁趕快過去。
  
  「誰敢動——」白卿側臉看向伸手的家丁。
  
  家丁縮回手,看看茗月,到底是抬還是不抬啊?
  
  茗月哼笑一聲,都到這時候了,這女人還擺什麼威風?不過就是個歌妓出身的妾,還真把自己當夫人了。「你們快著點,難道王妃的話不管用?」
  
  王妃的話當然管用!
  
  家丁想動手,可白卿依舊不讓開,因為她深信他不能離開河下,不說他身上的傷勢,就以她對他的瞭解——他不是個會輕易把自己的弱點示人的人,既然定了河下為都城,必然有周全的防備,此時此刻離開河下,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茗月氣惱不已,這女人死拽著王爺,安得什麼心?難道真想等王爺死了讓她兒子繼位?「三夫人,不是奴婢不尊敬您,只是您也要有一點做主子的樣子!這麼撒潑耍賴丟的可是王爺的臉!」
  
  白卿沒有答她的話,餘光瞅見雷拓端藥進來,只對雷拓說了一句:「把她拉出去!」
  
  雷拓什麼也沒問,撚了茗月的肩袖一角,真就把她拉了出去。
  
  可巧被趕來的趙女瑩、趙若君姐妹撞見,茗月一見她們倆來了,眼淚刷的掉了下來,哭哭啼啼的訴了一番苦。
  
  趙女瑩到也沒找雷拓的麻煩,只是抬腳進了屋,指了角落裡的幾名家丁,「小心把王爺抬上馬車。」
  
  幾名家丁站在屏風側,來回看看這兩位夫人,到底聽誰的好……
  
  ***
  
  白卿已經好久沒有站在一端與世人為敵了,就在除夕這一晚,在他的床前,她又重溫了一次被眾人仇視的感覺。
  
  在她的對面,有萬乘之尊的皇帝,皇帝的母親,以及龐雜的大小官員。他們要帶走他,因為他是他們的庇護,有他在,李氏鐵軍就會拼死護著。
  
  而她沒讓他們把他帶走,因為她清楚,一旦被抬上了那輛馬車,也許他真得再也回不來了。那些人只不過是借用他的軀體做擋箭牌而已……
  
  打發了所有的人後,白卿緩緩靠在床腳上,渾身無力,她很清楚自己沒這個本事可以擋住那些皇親國戚,但她擋住了,也就是說在這之前,他一定已經安排好了,不然河下府那些武將怎麼會出現的這麼及時?在她告訴那些大人、小人們河下安全時,那些武將就出現了,並敍述了河下的佈防?把那些猶如驚弓之鳥的皇親國戚安撫了回去。
  
  哼笑,她剛剛到底做了什麼?居然會拼命救他——
  
  她該帶著兒子第一時間奔回芽城才對,可她不但沒有,而且根本就想起要這麼做。她一定是嚇傻了。
  
  側過臉,倏然撞進他幽黑的瞳孔……他醒了,在她與所有人為敵之後,他卻「及時」的醒了。
  
  閉眼,額頭點在膝蓋上,不願看他,「戲好看嗎?」他明明醒了,卻還要看她在他身前跟那些人虛張聲勢,他明明能控制全局,卻還要看她跟世人為敵。
  
  李伯仲艱難地勾勾唇角,他的確是一早上就醒了,不過當時她還在沉睡,他沒讓雷拓叫醒她,直到那些朝官進來打算帶他走時,他原本想睜開眼的,但最終還是沒有,他突然好奇她會怎麼辦,是讓那些人帶走他,還是努力留下他,想不到她選擇了後者,他很開心,也滿足了。
  
  手指輕碰碰她的肩——他餓了。
  
  白卿推開他的手,摟著雙膝遲遲不願抬頭,她想哭,不是為他的欺騙,只是想釋放些什麼,這些天一直有東西堵在胸口,悶得難受,唯有哭能釋放這種悶疼感。
  
  屋外,大雪紛紛,爆竹聲四起,屋內,女人第一次在她的男人面前哭得這麼傷心,而男人卻在笑。
  
  他說過,她只會為自己的親人堅強,而今晚,她卻為了他幾乎跟整個世界作對。
  
  從小到大,敢擋在他身前的人不多,即使是父母都不曾這麼堅決、不計後果,而這個據說恨他恨到骨子裡的女人卻做到了,能有這麼一個人,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白卿哭了很久,直哭到開始犯睏,才緩緩抬起頭,擦掉眼淚,問他:「想吃什麼?」她今晚太累,不想再跟誰吵,再跟誰過不去。
  
  李伯仲的嗓子跟火燒似的,根本說不清話,只能動三根手指,於是用三根手指比了個拳頭的形狀,今夜是除夕,理當吃餃子,他還記得在京城時,她給他做過。
  
  「能咽得下?」
  
  微微點頭,幅度小的幾乎看不清。
  
  白卿撐著床腳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氣,拉緊肩上的毛披肩,轉出屏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可能是腦子裡的東西剛才被哭空了吧?什麼也不願意去想,就由著身子做主,隨它做什麼。
  
  ***
  
  她前腳出門,雷拓後腳進來,輕聲向李伯仲稟報:「岳鏘的人在鳳凰樓約見了長公子。」
  
  李伯仲的視線定在床柱上良久,閉上雙目,微微點頭,由他去吧,他既然還不死心,那就讓他試試死心的滋味。
  
  微微張開嘴,似乎有話要說,雷拓附耳過去,聽完點頭。「屬下明白了。」
  
  等白卿提了小食盒回來時,雷拓早已離去,屋子裡空蕩蕩的,只有他硬邦邦地躺在床上。
  
  「你真能咽下去?」把餃子放在矮桌上,讓他看。
  
  他點頭,好些天沒吃東西了,真得很餓。
  
  可是只咬了半口,他便不再吃了。
  
  「咽不下去?」
  
  微微搖頭,這餃子的味道不對。
  
  白卿看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才領會其中的意思,他是在嫌不是她親手做的,「這是佟嫂做的,比我做得好吃。」
  
  微微搖頭,沒她做的好吃。
  
  白卿歎氣,「家裡住著當今天子,廚房哪裡還能隨便進得去。」就這些東西,還是佟嫂特意給她留的。「真的不吃?」
  
  又一次搖頭。
  
  不吃那就餓著好了,白卿夾一粒水餃送進自己的口中,她也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吃過東西了,現在有食物入口,才發覺自己似乎已經餓了很久。
  
  一直吃完最後一粒,她放下筷子,看他一眼,他並沒什麼後悔的意思。
  
  白卿靜默半下,還是從食盒裡取了只細瓷碗,碗裡盛著白粥,這才是給他的,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吃得進水餃這種東西。
  
  「是今晚告訴他們,還是明早再說你醒了?」湯勺攪一攪熱粥,送過一勺給他。
  
  李伯仲艱難地咽進一口粥,搖頭,先不要告訴任何人他醒了的事,他還要等著那些人繼續鬧下去。
  
  「女瑩跟二夫人她們呢?」
  
  搖頭,她們倆跟太后走得太近,很容易露出馬腳,還是不要告訴的好。
  
  「那兩位太醫呢?能瞞得過他們?」就算張千是自己人,可畢竟替他療傷的主要還是那位豐太醫,怕是不好隱瞞吧?
  
  李伯仲勾勾唇角,她光忙著照顧他了,還沒注意到那兩位太醫自中午就沒再出現過……
  
  李伯仲吃下最後一口粥後,但聽外面的爆竹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響。
  
  原來就快到子時了。
  
  李伯仲食指指著視窗的方向,一直不放下來。
  
  「天太冷,不能開窗。」白卿邊收拾食盒,邊壓下他的食指。
  
  可他不是個輕易就會妥協的人。
  
  最終白卿還是把窗戶推開,外面大雪如絮,鞭炮的炸亮偶爾湧出一簇簇的光芒……
  
  又是一年了,她依舊還是在他的身邊蹉跎——
  
  回過臉,被燈光照亮的大雪像一片簾幕,在她的身後拂動。
  
  這景象很美。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除夕,有雪,有爆竹,有餃子,還有人,就像所有正常人的除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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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7:37 |只看該作者
四十三 霸業伊始
  
  李伯仲的傷恢復的很好,到年初三時已經能坐起身,白卿沒問他打算瞞到什麼時候,就那麼每天看著那些所謂的官員跟走馬燈似的一撥換過一撥,等著盼著他趕緊醒,醒來好解決眼前的危機,可他「偏不醒」。
  
  到了初四的晚上,雷拓突然到後院找她,說是王爺要出門,讓她跟著照料一下……
  
  他們乘的馬車停在後門的小巷道裡,白卿上車時,李伯仲早就坐到了車上,半倚著棉枕,腿上蓋著厚厚的毛麾,正閉目養神,聽白卿上車,緩緩睜開眼,「怎麼不多穿一點?」外面天寒地凍的,她卻只多披了條毛披肩。
  
  「要去很遠?」偏身坐到一旁。
  
  「出城。」
  
  「……」都成這樣了,還能到處亂跑,真不知道要傷成什麼樣他才會老實。
  
  車上只有他們倆,駕車的是雷拓,馬車沿著不算寬敞的街道往東門行駛,可能是擔心他的傷沒好,怕顛簸,車行地特別慢。
  
  因為百無聊賴,又不想跟他大眼瞪小眼,白卿伸手指挑開了厚厚的皮簾子,一陣冷風鑽進來,凍得人牙酸。
  
  「小時候為什麼會離開芽城?」看著她的側臉,突如其來的問了這麼一句。
  
  「……那兒打仗,逃出來的。」
  
  「在西平長大?」
  
  「算是。」
  
  「當時怎麼能肯定我會把你帶回李家?」他還記得當時收下她只是無意。
  
  白卿倏而一笑,「沒想到你會帶我回去。」
  
  「不能肯定就敢把自己壓進去,只為了個根本不認識你的女孩?」
  
  「……」深深歎一口氣,「我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是有尊嚴的人,嘴裡說的,心裡想的,都是權利、天下,而我們心裡想的只有親人和吃穿,光這些東西就夠我們一輩子忙了——所以你覺得不值得的事,在我來說,可能是我一輩子要做得事。」這就是他們倆之間的差別——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李伯仲確實一下子不能理解她的話,因為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生活,但可以試著去理解一下,「過來這邊——」半掀開毛麾,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方便取暖。
  
  白卿挪過身子,雙腿縮進那條溫暖的毛麾裡,她確實也冷了。
  
  馬車依舊平穩地向前走著,車裡的兩個人漸漸無話,因為女人被溫暖熏得迷糊起來……
  
  在東門口,馬車緩緩停了下來,白卿這才驚醒,因為車外有人說話。
  
  雷拓出示了腰牌後,守門的將領依然不同意開門,因為上頭下過令,沒有特別允許,入夜關門後,誰都不許進出!
  
  無奈之下,雷拓只好回身稟報李伯仲。
  
  「讓那守將過來。」李伯仲的聲音頗為平靜。
  
  雷拓招手,請那位守將到馬車近前,李伯仲掀開車簾,「你看,能不能開一下門?」
  
  那守將先是詫異,之後是驚喜,「王……王爺!」怎麼也想不到車裡坐的會是漢北王,「是——馬上開門。」臉上的驚喜還沒收拾好,轉身就沖守門的軍士大喝一聲——開門!吼聲太大,震得人耳朵疼。
  
  「屬下請命親自護送王爺出城!」這守將張望過車前車後就雷拓一個人後,覺得不妥,自動請命護送。
  
  「不用了,你們好好守夜吧。」
  
  「……是!」
  
  一直出了城門好遠,還能看見那名守將像木樁子一樣杵在那兒,白卿放下簾子,看看他,有點明白了為什麼越來越多人開始在意他了,一個能讓屬下如此尊敬、如此追隨的人,確實有本事讓人去忌憚他。
  
  馬車順著小山道拐進了一處小山谷,在一個農家小院門口停了下來。
  
  雷拓掀開簾子,他自己下得車——四天前還只能動三根手指,四天後居然能下地了,不知道是該佩服他的恢復能力,還是佩服他的毅力。
  
  「你先留在車上。」說罷便隻身進了院子,直等院門合上,白卿才收回視線。
  
  雷拓則垂手立在馬車旁,一動不動。
  
  大約半個時辰後,小院門打開,他重新回到馬車上,回到馬車裡他才開始喘粗氣,呼哧呼哧的,估計是疼得難受。
  
  白卿伸手擦掉他額上的冷汗,從衣袋裡掏了只香袋放到他的頭側,張千說這東西可以緩解他的疼痛。
  
  「咬住這個。」塞了塊香木在他口中。
  
  李伯仲把香木吐到手上,打量了一眼,看上去不怎麼喜歡咬這東西。
  
  「把力氣放在木頭上,就沒那麼疼了。」她生阿邦的時候,產婆就讓她咬了這東西。
  
  李伯仲呵笑一聲,把香木放到一邊,然後四仰八叉地倒在車上,他還沒到靠這東西止痛的份上,「雷拓——去小霜河。」
  
  雷拓在外面答應一聲,馬車往東南方駛去。
  
  白卿倒是詫異了,「今晚不回城了?」
  
  「不回了,讓家裡那些客人急一急!」
  
  「……」白卿還想著回去陪兒子,今晚她特意把兒子抱過去,打算跟她睡的。
  
  「想什麼呢?」半瞇著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阿邦還在我屋裡。」
  
  「有下人看著,不會有事的。」握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腦門上,涼涼的,很舒服……
  
  ***
  
  小霜河是運河的一條支流,在河下的東南方。河灘北岸是一片荒灘,南岸是懸崖峭壁,本來沒什麼可看的風景,更沒有人煙。
  
  李伯仲之所以會鍾情於此,實在是因為這裡駐紮了一隊他相當看重的人馬。
  
  他之所以敢做小皇帝的擋箭牌,是因為他知道他的軍士即使在最混亂的時候,也不會給他丟臉,當然,他沒想到自己的傷勢會這麼嚴重,連命都差點保不住,不過這也證明岳鏘是真的要篡位了。
  
  雖然剛才在那個小院裡,岳鏘還不承認是他刺殺的皇帝,可事實卻是抹不掉的。
  
  岳鏘跟小皇帝之間只能有一個活著。
  
  李伯仲卻陡然將賭注從岳鏘身上轉壓到了一個黃毛小童的身上,因為此時此刻,他還不想做奸臣賊子,還不到時機。
  
  岳鏘忍不住了,他怕李伯仲真得站在小皇帝一邊對付自己,所以先威脅要發兵攻打河下,威脅不成,又秘密前來河下邀李伯仲商談。
  
  李伯仲也很好說話,很乾脆地同意了不參與皇室之間的爭鬥,當然前提是要給他在西北屯兵的權利。
  
  一旦他在西北有了大規模的屯兵,就能對漢西有所制約。
  
  利用岳鏘奪權來爭取自己的利益,這本來就是李伯仲的打算,只是沒想到老天會給他這麼一個機會,不但讓他有機會在西北屯兵,更讓他救下皇帝,成為大岳皇室的功臣,以後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他等著看岳鏘和小皇帝的外戚家族怎麼拼個你死我活,他們拼完了,他去收拾殘局……
  
  ***
  
  在小霜河北岸的山坡腳下有幾間竹屋,竹屋裡相當簡陋,雷拓扶李伯仲躺到床上後,向白卿欠了欠身就退出去了。
  
  白卿伸手把馬燈掛到門後的吊鉤上,環視一眼這巴掌大的竹屋,只有一張方桌,兩條長凳,以及一張床。
  
  解下披在她肩上的他的斗篷,搭在長凳上,再次環視一眼小屋。
  
  「找什麼?」李伯仲半抬起頭,問她。
  
  「你的傷口不是每天都要換藥?」可這屋裡什麼都沒有。
  
  「這些雷拓會想辦法。」招手讓她坐過去——
  
  白卿撩裙擺,打算坐下去時,只覺胳膊上一道力,隨後就趴在了他臉前,髮簪也摔到了地上,啪啦啦一聲響,兩人的眼睛近在咫尺,就那麼看著彼此——
  
  還記得他第一次吻她的唇,也是這麼突如其來,且讓人不能反抗……
  
  ***
  
  雷拓滿臉通紅,像是被燒紅的蝦米,背過身,把藥包放到地上,因為門半掩著,他以為沒事……
  
  白卿坐在床側,捂著唇,頭髮亂糟糟地披在兩側,而李伯仲頭枕在床柱上,望著門口的藥包發呆……
  
  最終兩人都笑了出來——
  
  只有可憐的雷拓還在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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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7:51 |只看該作者
四十三 匪 (一)


  一覺醒來,身旁空空如也,拾起髮簪綰上長髮,推開竹門,但見外面一片蒼茫。
  
  他就坐在離竹屋不遠的高坡上,面朝南,正專注地望著什麼。
  
  待走近時才發現,讓他專注的原來是河灘上早訓的軍士們。
  
  她沒有走到他身邊,因為他太專注,這種時候是不需要女人與他比鄰的。
  
  沿著被霜打白的小徑,白卿默默往自己想去的方向慢步。
  
  女人的一生確實是圍繞男人而活的,但——始終還是要自己一步步走出來,誰都代替不了誰。
  
  早飯是雷拓從軍帳那兒拿過來的,白米煮得粥,熱騰騰的饅頭,以及兩碟看上去不怎麼精細的小菜。他自然是受得了這種粗茶淡飯,畢竟帶過兵,打過仗的,可他還從來沒讓他的女人吃過這些東西,所以在吃之前,他看了一眼白卿。
  
  白卿倒沒在意他的探視,只是把掰下的一半饅頭放回食盒裡——軍營裡的饅頭太大,她只能吃完半個。
  
  屋裡這兩人剛開始吃飯,就聽外面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隨著一聲「吁」,馬蹄聲停在了竹屋外,一個盔甲半卸的粗壯男人嘩啦一聲推開門,「王爺——」是個年紀不大,卻長了一張老臉的男人。
  
  來人沒想到屋裡還會有女人,所以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或者說不知該說什麼。
  
  「沒規矩。」李伯仲訓斥一句,但顯然沒有生氣,因為聲音很低,也很隨意。
  
  那人只是尷尬地笑了兩聲,隨即向白卿立掌欠身,「夫人早。」
  
  白卿點頭,就算見過了,繼續吃她的飯。
  
  來人也只是尷尬了半下,隨即向李伯仲問道:「王爺,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去西北?」
  
  李伯仲端起碗,喝了兩口白粥,後才答他的話,「誰跟你說要去西北的?」
  
  那人笑笑,「您專門派人來教授弓弩騎射,除了去西北,還能去哪兒?」
  
  「不要胡亂猜測,讓你在這兒駐紮,就老老實實待著。」
  
  「是!」一個是字差點把房頂給震飛了,這人的中氣真夠足的。「對了,我還帶了樣好東西來。」反身轉了出去,沒多會兒提了只麻袋進來,「前天野訓,正好給我撞上一頭山豬,知道您喜歡,就多留了一塊,早上聽雷拓說您過來了,就讓伙夫給烤了,還熱著呐——王爺、夫人趁熱吃!」黑乎乎的一隻山豬腿就擺到了桌子上。
  
  想不到他會喜歡吃這種東西……
  
  白卿偷瞧他一眼,正巧撞上他看過來的視線。
  
  李伯仲緩緩放下筷子,撐手站起身,「走,到隔壁去談。」這小子一心想打仗立功,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他,不磨上一兩個時辰他是不會走的。
  
  臨出門前,李伯仲衝雷拓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烤山豬,那東西雖然吃起來好味道,但看起來確實挺噁心,想讓她吃完飯,最好不要放在這兒。
  
  ***
  
  他們是傍晚回的李府,他從正門,白卿從後門。
  
  聽說他一被抬進門,前院就被圍了個水洩不通,吵吵嚷嚷的,直到掌燈時分。
  
  泡過澡,回到臥室,就見兒子趴在床上正玩得高興,一見她進來,小傢伙停止了一切動作,望著母親半天,然後啊啊叫了兩聲。
  
  「昨晚沒見到你,一直哭到半夜。」佟嫂捏一把小傢伙的臉蛋,「真能折騰人。」
  
  「以後再哭,就讓他自己睡。」白卿偎到被褥裡,把兒子抱坐到腿上呵疼。
  
  小傢伙對母親善意的威脅,只回一聲「啊」。
  
  「對了,今天一早,王妃身邊的那個茗月端了些碗糕過來,說是什麼御廚做的,拿來讓你嘗嘗,我瞧那樣子明明就是來打聽你在不在家的。我沒讓她進屋,就說你照顧王爺到半夜,清早才躺下。」佟嫂拿著一條剛烤的暖烘烘的小被子裹住小傢伙的上半身,讓白卿給他換衣服。
  
  「不礙事,知道就知道吧,反正瞞也瞞不住。」解下兒子的衣服,套上軟棉的睡衣。
  
  「你想事寧人當然也對,可就怕人家不願意。唉,這要是當時芽城沒打仗,留在芽城該多好啊,你也不用在人家的屋簷底下做人。我在想啊——你看你能不能問問王爺,乾脆讓你帶著小公子回芽城算了,那邊山高皇帝遠的,就是前院那兩個想鬧,那也鬧不起來,沒人鬧,家裡不就安生了嘛。」
  
  「沒那麼簡單。」回芽城當然是好,可他會同意嗎?現在可不是她一個人了,還有兒子,她做自己的主都困難,更別說做兒子的主了。
  
  「王爺的傷怎麼樣了?」把換好衣服的小傢伙遞給白卿。
  
  「走路都會打顫,估計要歇上一段日子了。」
  
  「那麼重的傷,能保住性命已經是萬幸了。」佟嫂抖一抖小被子,疊好放到床頭,「趕緊睡吧,瞧這幾天把你給熬的。」順手捏一把白卿懷裡安靜的小傢伙,「今晚你倒是安靜啦?」
  
  小傢伙拽著母親的衣衫,對佟嫂嗯啊幾聲,看上去很高興。
  
  佟嫂離開沒多會兒,白卿就耐不住睏,閉眼睡著了,而她懷裡的兒子卻是滿眼的精神,因為他睡了一整天。
  
  看著母親入睡,小傢伙嗚嗚哇哇地製造出了各種噪音,希望能把母親擾醒,陪他玩耍,可惜都沒能成功,因為他的母親太累了……
  
  ***
  
  屋外,風吹樹枝哢哢作響。
  
  就在白卿隔壁的耳房裡,一名女子倏得從床上坐起身,側耳傾聽了一下窗外的風聲後,緩緩起身——來到門後,在門後站了好一陣,才伸手開門。
  
  門打開,外面站了個男人,女人沒有尖叫,也沒有驚慌,只是默默讓開路,讓男人進屋。
  
  擦亮火折,點上燈,女人默默打開梳妝匣,從裡面拿出一隻斑駁的紅木盒,放在桌上,然後緩緩拉開男人的左臂,上面是一片青黑。
  
  兩滴眼淚倏然落在男人青黑的胳膊上……
  
  女人打開紅木盒,細細在男人的胳膊上紮了密密的銀針,之後用手在男人的手心寫了幾個字——別管我了,你走吧。
  
  「現在說這些會不會太晚了?」男人仰在躺椅上,看著女人抹眼淚,「我說了不會丟下你,就是不會。」
  
  【這樣下去,你撐不住的。】
  
  男人閉上雙目,哼笑一聲,「這買賣是有點虧了。」那李伯仲真是有本事,想對付他的人越來越多,真是應接不暇,「這些日子,我會留在這裡。」
  
  【不走了?】
  
  「暫時不走。」因為這裡最近不安全。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自從跟李伯仲做了交易,他就很少出現,即使出現,也不會久留,這次他竟然說要暫時留在這兒,一定是有事才會這樣。
  
  「沒什麼大事,李伯仲不是受傷了嘛,讓我過來住一陣子。」他並不想告訴她實情,因為不想讓她擔心,「先把針拔了,我去前院一趟。」
  
  女人搖頭,因為他身上的毒還沒清乾淨。
  
  「我吃了解藥,沒事。」他還有事要通知李伯仲,剛才在前院見他屋裡人多,就沒進去,這會兒應該差不多都走了。
  
  男人離開時,把門帶上,省得她出去送他。
  
  前院剛剛安靜下來。
  
  李伯仲正坐在桌案後,拳頭在下巴上摩挲著,似乎在想什麼事。
  
  銀翼堂而皇之地推門進屋,坐到李伯仲對面,「命挺大的嘛。」那麼重的傷都能活過來。
  
  李伯仲放下拳頭,看向銀翼,「什麼事?」他一向不會親自來找他。
  
  銀翼拾起茶幾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喝罷一口才開口:「聽說有人找了『老頭』親自來殺你,還有你的那些女人跟孩子。」不因為這個,他幹嘛來找他?
  
  「什麼時候?」
  
  「差不多就這幾天。」
  
  「知道是什麼人的委託?」
  
  「不知道,現在你炙手可熱,隨處都能打聽到有人雇凶給你『請安』。」 誰都有可能想殺他,東周、岳鏘、西北的虜人,甚至連漢西以及李家人,都可能是買凶的人。
  
  「老頭這人唯一喜歡的就是錢,如果你的出價能超過買家,可能會避免一場血光之災。」
  
  李伯仲冷笑一下,他的西北軍費都還在籌備,哪裡有功夫理那些江湖渾人,「你在河下留一段時間。」
  
  銀翼揚揚眉梢,「我不保證我能對付得了老頭。」
  
  李伯仲點頭——
  
  危險始終還是避免不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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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8:01 |只看該作者
四十四 匪 (二)

  從小霜河回來後,白卿鮮少去前面,一方面有那對趙氏姐妹著急他的身體,勞不著她操心,另一方面,前面出入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她不認識幾個,也跟那些人談不上話,站在其中顯得不倫不類。所以,能少去前面,她就儘量少去,反正他也忙得顧不上後院裡的女人。
  
  過了初九,前院裡那些白衣白甲的武士都不見了,八成是皇帝回京了吧?
  
  還是佟嫂的消息比她靈通,中午去了廚房一趟,回來什麼都知道了,聽說皇帝跟太后是昨晚連夜走得,由大隊人馬護送著出了北門,走得有些倉促。李伯仲只將他們送到了城門口就轉了回來,沒跟去京城。她以為他會跟著去京城一趟,畢竟那樣才能更顯出一片忠心。
  
  這天晚上,李伯仲讓人捎話過來,讓白卿帶著孩子到前院吃飯。
  
  進了門才發現趙氏姐妹倆都在,分別坐在李伯仲的左右兩邊。
  
  難得這麼團圓——
  
  白卿彎腰坐了下來,她的位子恰好正對著李伯仲。
  
  「吃飯吧。」他淡聲交代一句。
  
  三女這才拾起筷子。
  
  趙女瑩吃得很少,好像是身體不舒服,自從來到河下,她就一直病歪歪的。飯沒吃幾口,一道清蒸獅子頭到把她吃下的那幾口飯全給招了出來……
  
  忙亂啊——一堆人擁著她出門。
  
  李伯仲當然不會置身事外,他可是她的丈夫,所以他很著急……忙著吩咐人去找大夫,忙著扶趙女瑩回房。
  
  屋子裡一下子變得空空如也,只剩白卿和躺在圍筐裡的阿邦。
  
  歎口氣,放下筷子,拾起帕子擦了擦嘴,這飯依舊還是沒吃成,看來這家人真得是犯沖,聚到一起就會出事。
  
  伸手從圍筐裡抱起兒子——不自己抱都不行,屋裡根本沒剩人,「等你長大了,可記著別去享什麼齊人之福,夠累的。」親親兒子的小臉,跨出門,只留下那一桌豐盛的菜肴。
  
  ***
  
  回到後院,屋子裡也是空空的,因為知道她今晚帶孩子去前面,所以佟嫂也早早回了屋。
  
  一個人住著一大間屋子,應該是寂寞的,不過還好,她有孩子。
  
  不知道為什麼,今晚她竟然跟一個只有七八個月大的孩子玩得這麼起勁,而且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在空闊的屋子裡來回反覆。
  
  最終,孩子玩累了,睡著了。回頭看看地上,鋪了一地的衣服——她剛才把兒子放在地上爬了。
  
  都是好衣服啊,錦緞的,絲織的,不過踩在腳下依然會髒,髒了依然也會變醜。
  
  傾身躺到兒子身旁,臉湊在他的小肩膀上,「阿娘好像變笨了——」她居然也會感覺到酸意,只因為他關心別人的神情,真是好笑。
  
  不過沒人笑她,只有兒子在睡夢中吸吮唇片的聲響……
  
  ***
  
  大概是半夜時分,白卿的屋門響了兩聲,不過屋裡沒動靜,因為母子倆都睡著了,只有一地的華服在燭光中灼灼閃耀。
  
  她給門上了栓,窗也是。
  
  夜半三更,李伯仲獨自一人回到了前院,在榻子上坐了足足一刻,隨即起身原路返回,搬開門軸,進到屋裡——這個家沒有他進不了的地方。
  
  他所看到的就是那一地的華服,以及床上熟睡的母子。
  
  伸手擾醒她——
  
  白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什麼時辰了?」他還過來。
  
  「剛過子時。」
  
  白卿撐起上身,髮髻鬆散,雙眼半睜半瞇,頗有些惺忪之姿,「女瑩怎麼樣了?」
  
  「身體虛,染了些風寒。」坐到床邊的軟凳上。
  
  白卿蹙眉看看他,既然趙女瑩染了風寒,他幹嘛還大半夜跑到這兒來?依照往常的經驗,他該留在那兒才對。
  
  「為什麼不開門?」他知道她的睡眠一直都很淺,不可能聽不到那麼大的敲門聲。
  
  「你不是進來了?」還需要她開什麼門?
  
  「我說剛剛。」
  
  白卿抹了一把額頭,睡意還沒消去,眼前還有點模糊,「剛剛沒聽到有聲音。」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還有餘怒,看來是被誰給惹了,如果不想倒楣的話,最好不要跟他對著來,「阿邦鬧得厲害,被他吵累了,可能睡得沉了點,所以沒聽見。」
  
  「阿邦能把地上弄成這樣?」
  
  白卿張望了一眼地上被糟蹋的華服,「都是明天要洗的……對了,還沒吃東西吧?」彎腰下床,拖著荷瓣色的繡鞋,一路踏著華麗的衣衫走出內室,從外屋的桌上拿了碟糕點進來,順手又倒了杯還算熱的茶,放在他手邊的矮桌上。
  
  既然他的火氣不能惹,那就先轉移掉再說,她今晚不想替別人承受他的怒氣,因為她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李伯仲捧了熱茶在手,看上去怒氣消了一點,看著她道:「這段時間不要出門。」
  
  他今晚把三個女人叫到一起,就是想囑咐她們這件事,結果讓女瑩給攪和了,折騰了大半天不算,那丫頭又跟他哭了一晚,他也安撫了一晚,本來一切可以這麼相安無事的,結果那丫頭卻提到了哥哥嫂嫂對自己的勸說,那意思她的年紀不小了,該為李家繼續香火了,不然就是她沒有盡妻子的責任,當然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她是他的正妻,她說的確實都是作為妻子的責任,這些都沒惹到他。
  
  真正惹到他的是那丫頭後面的幾句話——哥哥說你變了,對趙家變了,對他變了,對女瑩也變了,以前的伯仲是講情講義的。
  
  這一句話把李伯仲積壓在心底的怒氣一下子抬升到了頭頂,趙家還有臉講情義?殺人放火、攻城掠地、催繳錢糧的時候可還記得情義二字?如今他只不過是把不該他們得到的東西一點點拿過來而已,這樣就叫不講情義了?
  
  就因為這句話,讓李伯仲沒繼續留在趙女瑩的屋裡,結果來白卿這兒又吃了個閉門羹,讓他的怒氣更增了幾分。
  
  好在白卿並不想吵,他的怒氣才又壓了回去。
  
  白卿點頭答應了他的話,不過沒抬眼看他,只是伸手將自己亂糟糟的長髮編成辮子。
  
  「生氣了?」這個女人的脾氣很少表現在臉上,要從眼睛裡看。
  
  白卿瞅過他一眼,「不是你在生氣嗎?」他才是火氣最大的那個吧?外屋的門可還半倚在牆上呢。
  
  李伯仲箍了箍手上的茶碗,這幾天被雜事弄得心煩意亂,再加上趙家又開始催繳年前索要的「稅款」,所以他的火氣一直積壓,且無處可放,一時不察就會壓不住火,「以後不會了。」
  
  不會那才叫怪了,前院的那位正主一天急過一天,就巴望著能誕下子嗣,不光為她自己,恐怕娘家那邊也催得緊,真是可笑,堂堂的正王妃,嫁過來幾年,竟然還不如一個唱曲的歌妓,能不急嗎?而他偏偏就沒這個本事讓表妹的肚子大起來,隔在哪個女人頭上都會火急火燎,他的氣以後還有的受呢。
  
  「王爺——」雷拓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王妃不見了!」
  
  「……」這確實有點讓李伯仲驚訝。
  
  白卿也覺得莫名其妙,再怎麼吵,趙女瑩也不會半夜出走才對。
  
  李伯仲眉頭蹙緊——看來情況沒有他預料中那麼好啊。
  
  他是決定滅了東立的,不過現在看來,似乎還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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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8:12 |只看該作者
四十五 大秦川 (一)

  對李伯仲來說,滅東立是遲早的事,從他們第一天開始威脅他,他就沒打算饒了他們,人活在世,受制於人是常事,但一直受制於同一人,就只能說這人有問題了,所以這幾年他手下那些護衛忙得腿腳不著閒,就是為了把這個東立從根到梢全都挖出來。
  
  可惜還沒挖完,他又不得不再次受制於人。
  
  巧合的是,就在趙女瑩不見蹤影時,漢西趙家來了客人,很尊貴的客人——漢西世子趙政宸,趙女瑩的親哥哥。
  
  據說他是從京城來的,李伯仲於危難之中解救了皇帝,而趙家則幫助皇帝再次回到宮廷,李伯仲的重傷讓漢北得到了在西北的駐軍機會,而趙家也不示弱,在協助皇帝重回京城後,應皇帝、太后的再三要求,將帶來的五千多的精銳留在了京郊的中衛軍。
  
  目的很明顯,既然你李家想制我,我也要想辦法回擊才對,你在西北設軍,我就在你李伯仲的喉管上放一把刀,不動則已,一動就看誰死得更快。
  
  這也就是為什麼李伯仲沒有跟隨皇駕去京城的真正原因,因為趙家早就以「護君」的名義,在京城扒了坑,等著人去跳呢。
  
  李家的中興終究沒那麼容易,李伯仲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趙政宸的到來,趙女瑩的失蹤,可想而知趙家不會對李伯仲悶不吭聲。
  
  而李伯仲什麼話也不能說,說什麼都是錯,一個連妻子都看顧不好的男人,還有什麼權利說話?
  
  錢——唯有錢才能從那個貪婪的老頭手裡帶回趙女瑩。
  
  對於富貴人家來說,能用錢來解決的問題,就不能稱之為問題,所以李伯仲很快就將妻子贖了回來,當著大舅子的面。
  
  看上去,一切都恢復如常了。
  
  只有李伯仲的手是攥緊的,因此他此刻囊中羞澀,西北軍費已經完全沒了著落,想逞英雄,那也是要有錢財陪著才行,沒有錢,什麼都做不了。
  
  漢北的實力到底有多少,趙家心裡非常明白,這麼多年,被那麼多人盤剝,能剩下多少東西?
  
  想對付李伯仲,不用跟他在戰場上硬碰硬,靠「錢」這個字就可以讓他焦頭爛額。漢西重商,可謂商通天下,錢的問題對他們來說很簡單,但對漢北來說卻是大問題,漢北非魚米之地,也非重商之地,他們擁有的,只是那些已近被淘汰的銅礦,所以說,李伯仲想要中興,第一件做得事不是擴大他的軍隊,而是要想一想,該怎麼讓漢北聚集財富。這一點,至關重要。
  
  ****
  
  趙女瑩回來後,驚魂未定,所以一連三天,李伯仲都是在她的屋裡度過的。
  
  趙政宸是在妹妹回來後的第四天離開的河下,與他一起離開的,還有年前漢北欠漢西的錢,一分不差,他全部帶走。
  
  他們要把李伯仲逼到不能動彈,讓想打仗卻打不了。
  
  某個初春的傍晚,當白卿跨進兒子的房間時,李伯仲正站在兒子的床前發呆。
  
  雖然白卿並不知道這些日子出了多少事,但也能猜到一二,趙女瑩的事不但讓他的臉上無光,恐怕還損失了不少銀兩,而趙政宸離開時,又帶走了幾車的木箱,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漢北特產。
  
  他缺錢,而且是非常的缺,缺到連王府都還沒復工。
  
  轉念一想,又怎麼會不缺呢,這幾年他一直在外面東征西討,打仗不但燒命,更燒錢,有多少錢耗不完呢?
  
  一家之主並不是那麼好當的。
  
  李伯仲轉臉看看門口的白卿,「有點餓了。」從早晨一直忙到剛才,一口水都沒喝,看到她才想起來餓了。
  
  白卿轉身出去,沒多會兒提來一個小食盒。
  
  夕陽透過西窗,照在紫紅色的圓桌上,散著奇異的光暈,光暈裡,男人吃著飯,女人抱著剛睡醒的孩子坐在一旁。
  
  「問你個問題。」認真吃著自己的飯,視線並沒有偏到白卿身上,似乎只是很無意的問話。
  
  「嗯?」白卿挪開兒子抓向她胸口的小手。
  
  「如果——身邊所有人都阻止你去找瑞華,你會就此停止嗎?」話尾隨著視線一起停在了她的臉上。
  
  這男人是不自信了,還是想從她這兒找些堅持下來的理由?
  
  「那些人怎麼想,怎麼說,跟我都沒什麼關係。」她從來都不否認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她只在乎她想在乎的人。
  
  李伯仲第二次在她面前笑出聲。笑過之後,他只道了聲「好」。
  
  好在哪兒呢?
  
  她的話不過證明了她是個獨人而已,一個不在乎別人的人,通常也不會被人在乎的。
  
  ***
  
  那一晚,他留了下來。
  
  他有好久都沒在她這兒過夜了,開始是因為她的孕期,而且他也忙,忙得天上地下的,甚至連食色性也都不記得了,到後來,他受了傷,還有趙女瑩的病。所以他沒機會去放縱自己的欲望。
  
  而外面人卻傳他妻妾成群,嗜色如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緣故,他這樣的人,沾上了她這樣出身的女人,除了嗜色之外,還有什麼可解釋的?沒什麼可解釋的,他就是好色之徒。
  
  月轉窗格,芙蓉帳落,春枝弄別影,風過盡嚶嚀,料是那巫山雲雨不醒……
  
  床底間的那點事,其實也就是那點事,她不甚喜歡,但也沒到討厭的份上,不過——因為她在他面前吐過一次,所以他顯得格外在意她的感受。
  
  月色透過窗紗打在床帳上,然後再透過床帳,幽幽然的照在帳子裡的這對男女身上。
  
  男人仰面躺著,呼吸還有些不定,女人蜷腿坐著,很平靜。
  
  這種事,忙活的好像都是男人,可他們卻照樣樂此不疲。
  
  「是不是又要出去了?」通常都是因為要遠行,他才會如此放縱自己。
  
  「嗯,會出去一陣兒。」睜開眼,拉她躺到身邊,「想不想跟著一起去?」
  
  「……」睜大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他,不得不說,他這突然的邀請真有點驚到她了,他竟然要帶她一起走!丟下他的家不管,是打算私奔嗎?「去哪兒?」
  
  「哪兒都去。」

  「還回來嗎?」她的意思是遠行之後,自己還用不用回來這個家——他的家。
  
  「你不想留在這兒?」
  
  「我留在這兒,怕是你一輩子都安生不得。」眉眼上浮著一絲媚態,但一閃而過。
  
  「跟著我,可能會吃些苦頭,你願意?」把她勾到自己的胸前。
  
  白卿的下巴墊在他光裸的胸脯上,想了想,點頭。
  
  她可以跟著他居無定所,她不想留在他的家裡,因為這個家只屬於他跟趙氏姐妹,屬於漢北王,卻偏偏沒有她白卿的份兒。
  
  兩年零三個月,這是李伯仲給她最美好,也是最完整的一段人生。與此同時,這兩年也是李伯仲的蟄伏期。任何形式的爆發都是需要長時間的忍耐與醞釀的,中興之道尤為如此。
  
  李伯仲卸下一身的遠大抱負,第一件要做得事就是先滅了「東立」,不是單純的報復,他要的可不只是那個「老頭」的命,他要的是整個東立,一個可以為他服務的密探機構。
  
  所以第一站,他要去的就是大岳國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這地方叫「秦川」,在東齊與漢東的交界處,一個誰都想管,卻誰都管不著的地方。這裡是東立真正的核心所在。
  
  四月,芳菲殆盡之期。山間的春色卻開得正豔,漫山遍野的七彩,開在奔湧的濃綠之上,美的不似人間。
  
  這裡便是秦川的入口,他把她帶進了他的世界——狼煙四起,豪邁不羈,英雄豪傑叢立的世界。
  
  愛上他其實很簡單——後來她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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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8:23 |只看該作者
四十六 大秦川 (二)

  秦川坐落於漢東、東齊交界,共分九鎮,三十二寨,以大岳國的縣域劃分,秦川夠得上一個縣治,不過因為它的隸屬至今不明,時而漢東,時而東齊,所以管制甚為散亂,致使這地方成了烏合之眾的聚集地。
  
  白卿隨李伯仲到秦川已經三天,住在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裡,這三天之中,李伯仲動了六次手——跟人打架。
  
  既然這裡是烏合之眾的聚集地,當然就有各種各樣的無賴,有的想從他們這些生人身上找錢,有的當然是想沾一沾人家如花似玉的老婆,總之就為這些瑣事。
  
  「咚咚——」門板響了兩聲。
  
  白卿正給兒子脫衣服,手在半空中停了半下,淡聲問了句「誰」。
  
  「夫人,李爺請您下去用飯。」是店家的小夥計。
  
  下去用飯?他不是建議她不下樓的嘛,免得看著那些賊眉鼠眼的人不舒坦,「知道了。」
  
  小夥計沒再多嘴,順著樓梯道下去了。
  
  大概一刻之後,白卿才抱著兒子下樓,走到一半時,她停在了樓梯上,因為樓下坐了滿滿的一屋人,不下三四十,全都安靜地坐著,此刻視線都在她跟兒子身上。
  
  白卿瞅一眼坐在靠南門主桌上的李伯仲,他又在做什麼?
  
  繼續走完剩下的一半樓梯,來到李伯仲跟前,在他旁邊的一個空位上坐下,此時,屋子裡仍舊很安靜,連聲咳嗽都沒有,唯一的聲音就是阿邦的呀呀學語聲,小傢伙揪著父親的衣袖,嘴裡嘟嚕嘟嚕的,不知道在說什麼。
  
  李伯仲把兒子抱到自己腿上,這小子越來越重,而且還閒不住,放在她懷裡,恐怕她連飯都吃不成。
  
  「咳……」坐在李伯仲身旁的一個留著絡腮鬍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人都齊了,李爺,我們就開始吧。」
  
  李伯仲點頭,隨意應了一聲。
  
  那絡腮鬍端著瓷盅那麼大的粗碗站起身,「各位兄弟,咱們先敬李爺一碗。」
  
  絡腮鬍的話音一落,就見眾人齊刷刷都站起身,個個端著大大碗公,一仰脖子,跟喝水似的,酒就全下了肚。
  
  酒一喝完,全部將酒碗倒立,以示尊敬。
  
  李伯仲不慌不忙,先把兒子送回白卿懷裡,然後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碗,起身,也是一飲而盡,酒碗倒立,「各位,入座吧。」坐下前,順手從白卿手裡再把兒子抱過去。
  
  小傢伙瞪著水光光的大眼睛,四下張望著這些敬父親酒的人,看完一圈後,高興地在父親腿上連蹬兩下,因為他覺得好玩。
  
  李伯仲入座後,眾人這才跟著坐下來,屋子裡也開始變得嘈雜,喝酒劃拳的、嬉笑怒駡的,活生生山寨土匪的樣子。
  
  「李爺,小弟再敬您一碗,多謝您救命之恩,昨天要不是您出手,我郝亥真就栽了。」嘟嘟嘟,一碗酒又下去了。
  
  李伯仲也沒薄他的面子,回敬一碗。
  
  接下來便是輪番的敬酒,李伯仲酒碗不離手,這個一杯,那個一碗,與人說笑豪飲,看上去好不恣意。
  
  白卿在一旁默默不吱聲,只是拿小勺子攪著碗裡的白粥,攪得可入口時,舀一勺送到兒子嘴裡,看著小傢伙吧嗒吧嗒地邊吃邊在父親懷裡玩。
  
  終於,酒過半酣時,有人開口要拉他入夥了,「李爺,您身手不凡,膽略過人,不如以後就跟我們兄弟一起拼夥算了。」這句話引得周圍安靜了不少,連鎖反應,沒多會兒,整個屋裡都靜了,等著聽李伯仲的答話。
  
  李伯仲喝得滿臉通紅,眼睛半瞇,看上去頗有醉態,環視一眼屋裡的人後,忽而低頭一聲笑,「喝酒。」沒答應,也沒拒絕。
  
  那問話的人還想繼續說話,卻被絡腮鬍的郝亥擋下,「喝酒,喝酒。」
  
  郝亥心想,看這樣子,這人確實是有那麼點意思入夥的,不立即答應,恐怕是對他們這些人還有所顧忌,不能太操之過急。
  
  等酒席散去,人都走得差不多後,郝亥依舊坐在李伯仲身旁,因為他有話要說,而且他還要付酒錢。
  
  「夥計,算賬。」郝亥身邊的一個年輕人把店夥計招過來。
  
  小夥計匆匆跑過來,畢恭畢敬的,這些要命的主他哪敢惹,「李夫人剛交代過,今晚的酒菜錢記到李爺的賬上。」
  
  年輕人看看郝亥,郝亥大喝一聲,「敢!今晚這帳一定要我們來付。」
  
  小夥計嚇得一哆嗦,直看李伯仲,李伯仲正抱著兒子閉目養神,像是喝多了,不過還是開口說了句話:「誰付不一樣?」
  
  「這哪行,說好了,我們請您的。」郝亥說話笑呵呵的,一點也沒有剛才的兇神惡煞氣,因為李伯仲腿上的小傢伙正瞪大眼睛看著他。
  
  「都是自家兄弟,無所謂誰請誰。」李伯仲張開眼,坐直身子。
  
  這時,白卿從後廚端了一盅解酒湯來,放到桌上,伸手盛了三碗,除李伯仲外,郝亥跟他的小跟班也一人一碗。
  
  「謝夫人。」兩人倒很恭敬。
  
  「昨天那個叫雁翎王的是什麼人?」李伯仲端起解酒湯,很無意的聊起了昨天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李伯仲帶家眷住進了遼遠鎮這家客棧後,就不止一次被人找茬,欺負生人嘛,街頭混混「該盡的責任」,而這些混混大半都是郝亥的人,以他們的身手,基本上是別想從李伯仲這兒討到便宜,所以事情就那麼鬧大了,一級找一級,熬到最後難免要郝亥出面,結果還沒等郝亥見識到這位「李爺」的身手,他們就來了更大的對頭——雁翎王。虧了李伯仲出手,郝亥才保下自己的命。
  
  「雁翎王是東立的人,也是川鎮一帶的瓢把子,本來我們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討大買賣的,我們小打小鬧,誰知道他們現在連小買賣都不給我們做,兄弟們也都是要養家糊口的,沒辦法,就跟他們爭了幾次,弄得現在隔三岔五就來鬧一趟,我真是沒辦法了,李爺——您要是真打算在這遼遠鎮久住,我郝亥二話不說,這遼遠鎮的『把頭』位子甘心情願讓出來,只要您撐著腰,讓兄弟們有口飯吃就行。」
  
  李伯仲喝上幾口解酒湯,笑笑,「東立可不好惹。」
  
  「咳,李爺您剛來,還不知道咱秦川的門道,東立是厲害不錯,可他們不插手這些綠林事,他們只跟那些豪門大戶,諸侯世家的人做買賣,雁翎王這些人,說是東立裡面的人,其實都是掛名的,每年往東立樓送些份子錢,就揚言自己進了東立,其實一般只要不鬧得太凶,東立也懶得管他們這些破事。”
  
  李伯仲饒有興致地轉著湯碗,半天才道:「郝兄為何不乾脆也掛到東立名下?」
  
  郝亥乾笑兩聲,歎口氣,「不瞞李爺說,我還沒那本事進東立樓,再說東立的份子錢太高,我們忙活一年都湊不夠。」
  
  李伯仲端起湯碗一飲而盡,飲罷,轉臉對郝亥道:「行,只要兄弟們不嫌我礙事,我就在這兒待下來。」
  
  郝亥愣了半下,因為沒打算他能這麼快答應,不過很快醒悟,一拍大腿,「好,明天一早我就招兄弟們過來,這『把頭』位子我讓給您。」
  
  「噯?郝兄要是這麼說,我就不能留下來了,小弟初來乍道,在郝兄的地頭上討生活,只要有間房,有塊地,能容下妻兒,就足夠了,『把頭』的位子,不敢亂坐,也坐不起來。」
  
  「……哈哈。」郝亥大笑,大掌拍拍李伯仲的肩膀,「客氣客氣,李兄弟留下來,我郝亥就感激不盡啦,哪有敢不敢一說。」
  
  就這樣,李爺變成了李兄弟,李伯仲成了遼遠鎮的一個混混。
  
  ***
  
  入了夜,暖風捲簾,星辰滿天。
  
  二樓朝陽的走道上,李伯仲半倚著竹椅,雙腳翹在木欄桿上,仰望星空。
  
  白卿安撫兒子入睡後,挑簾子來到他跟前,挨著他坐下,「一直留在這兒,行嗎?」漢北那麼多事,他能就此放下不管?
  
  李伯仲看看她那雙被星辰染了色的眼眸,笑著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你覺得我會是個有仇不報的人嗎?」凡事他都可以忍,但是忍不代表不作為。
  
  白卿淡笑搖頭,他的確不是那種有仇不報的人,「所以非要親自來?」來看東立被滅掉?
  
  搖頭,「不只這些,還有更重要的事,想聽嗎?」想聽他會講給她聽。
  
  這次換白卿搖頭,還是不聽了,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膽,「你自己知道在做什麼就行了,不需要告訴我。」
  
  李伯仲呵笑,最近他經常這麼笑,像是每天都過得很開心,「這些日子很辛苦吧?」這次出來一個下人都沒帶,什麼都要她親自做,手都磨出了細繭。
  
  「還好。」以前的以前,她也是這麼過的,靠自己沒什麼好辛苦的。
  
  「過幾天,過幾天就好了。」他如此說,像是在安慰,也像是在宣誓。
  
  ***
  
  也就是這之後的第七天,他們從客棧搬到了遼遠鎮南的一處民居,地方不大,但很乾淨,而且家裡也有了做雜事的下人,不必凡事都要勞累她了。
  
  這個時候,他開始跟郝亥他們稱兄道弟。
  
  又過了些日子,他們再次搬家,這次搬進了一方精緻的小院,家裡又找了兩個丫頭,這回,她真的是什麼都不必做了。
  
  他的那些兄弟們還會經常抬著一些箱子送來給她保管,她打開那箱子看過一兩次,是些錦緞、珠寶之類的東西,雖不怎麼精細,但還算值錢,她把這些箱子都鎖在了後院的柴房裡。
  
  再往後……他成了東立的人,遼遠鎮終於掛到了東立的名下,因為他們有錢繳份子了。
  
  白卿想,東立這回該小心了,他要動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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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09:16 |只看該作者
四十七 大秦川 (三)

  阿邦過了周歲後,他再次出門,說是過幾天才能回來,於是滿院子只剩下幾個女人。
  
  帶阿邦的丫頭叫巧巧,十五六歲的年紀,秦川南山人,說話帶著濃重的秦川味,因為怕主人家聽不懂,所以不怎麼輕易講話。這兩天這丫頭神色總顯得有些恍惚,見了白卿也是有意閃躲,挺讓人奇怪。
  
  挑了個吃午飯的時間,白卿來到兒子的房間,正好把這丫頭堵在了屋裡。
  
  「是不是家裡有事?」半大的孩子,一般不該有這種解不開的恍惚才對,她之所以選她照顧兒子,就是因為這個年紀的人還算單純,身在異地,她需要一個單純的人來照顧自己的孩子,至少是能讓她放心的,所以她挑了這個巧巧。
  
  小丫頭被問的支支吾吾的,最後乾脆低頭不語,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是淩婆婆不讓你說?」淩婆婆也是家裡的下人,不過因為她能說會道,做事又俐落,現在儼然是下人裡面的小頭目了。
  
  小丫頭有些驚訝地抬眼望望白卿,顯然是她猜對了,確實跟那淩婆婆有關係。
  
  白卿坐到茶幾旁,伸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她又想去柴房拿東西了?」那淩婆婆可不只一次光臨過那間放滿箱子的柴房,那柴房她確實只是隨意上了把鎖,可這不代表她不知道有人進去過。柴房門前的草灰,在這方院子裡,只有那一個地方有,因為這個家燒得全是木炭,木炭灰與草灰的差別可大了呢,
  
  小丫頭經不住白卿這麼真假難辨的詢問,最後和盤托出——淩婆婆讓她們初三晚上睡沉一些,聽到聲音也別出來,只要不礙事,到時每人給十兩銀子。
  
  每人只給十兩銀子?這封口費也太少了點。這麼大的「買賣」都做了,何必在乎這麼一點蠅頭小利呢?
  
  「今晚你到我屋裡睡,陪阿邦。」初三就是今天,看來今晚是要出事了,而且他不在。
  
  小丫頭懦懦地點頭應允。
  
  ***
  
  是夜,暗灰的夜色中, 一路人偷偷將李家後院柴房洗劫了一空,這還不夠,這路人更是打起了主人家的主意。趁著夜色,摸到了主人家居住的小樓,就在他們挑開門閂跨進一隻腳時,哧一聲,有人擦亮了火折。
  
  一位白衫荷裙的女子端著一盞長頸鶴燈站在內室門口。
  
  「能拿的,不是都拿了嗎?又何必趕盡殺絕?」白衫女子將鶴燈輕放到角桌上。
  
  「我們本來就是來帶夫人妳的,外面那些錢不過是順手而已!」說話的正是那位淩婆婆,此刻的她早沒了平常那副慈眉善目的樣,「怎麼?三夫人是打算讓我們動手?」
  
  三夫人……聽到這個稱呼,白卿眉尾稍稍一挑,「你是東立的?」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區區十兩銀子就能打發那些下人了,他們根本就不需要銀子來封口,光「東立」兩個字就夠嚇人的了,只可惜巧巧那丫頭是從山裡出來的,不知「東立」的厲害。
  
  對白卿的問話,那淩婆婆沒承認,也沒否定,她確實是東立的,不是掛名東立的混混,而是真正東立的人,從李伯仲領著遼遠鎮的一幫混混入了東立,「老頭」就得知了堂堂漢北王竟屈駕於此,知道是來對付他的,所以他又怎麼能束手就擒?
  
  這秦川可是他東立的地盤,敢在這裡跟他鬥,他李伯仲夠有種的。
  
  「走吧?」淩婆婆向白卿打了個請。
  
  白卿默默坐到了角桌旁,她當然不會跟他們走,李伯仲敢把她跟們母子扔到這麼一個龍潭虎穴,肯定不會讓他們聽天由命。
  
  就在淩婆婆抬腳過來時,一根銀絲穿破窗紗,直衝她的咽喉而來,好在她的身手不慢,手上的軟鞭一勾,把身旁的一個隨從捲到身前,做了替死鬼。
  
  看著那個隨從倒地身亡,淩婆婆的眼眸閃爍兩下,她當然知道這銀絲是何物,想不到銀翼也在這兒。
  
  「別來無恙啊。」銀翼半倚在窗側,笑看著這個淩婆婆。
  
  淩婆婆側一眼窗外的銀翼,心知自己絕不是他的對手,不過也並沒有過分擔心,她知道他沒打算殺自己,否則剛剛就不會有時間讓她找替死鬼,「想不到你會淪落到做女人的保鏢。」
  
  「行了,別死撐著面子了,知道我今晚不會殺你,就不要拿話來噎我,你清楚我這人經不住人家挑釁!」要不是李伯仲走前留話,不殺這些人,這淩婆婆根本沒機會說風涼話。
  
  淩婆婆冷哼一聲後,給身後的隨從打了個手勢,幾個人隨即退下小樓,地上那個被銀絲穿透喉管的替死鬼也被背走,不過他們也不是無功而返,起碼是搬走了李家柴房裡的值錢東西。
  
  這是李伯仲來秦川後第一次與東立對上,東立用了這麼一招漏洞百出的潛伏,不過是想試試李伯仲的底,更重要的是想讓李伯仲弄清楚,在秦川,任何人都可能是東立的眼線。
  
  而李伯仲則把底翻給他們看,有銀翼在,暗殺這一招想要成功,恐怕還得多調些人來。
  
  ***
  
  李伯仲初四的傍晚才回來,一踏進院門,就見白卿蹲在梔子花叢裡忙碌,剛學會走路的兒子圍在一旁湊熱鬧,跟著添亂。
  
  小傢伙遠遠地望見父親後,開始啊呀亂叫,想說更多的話,只可惜沒那麼多辭彙量,只能叫「娘」、「爹爹」的這麼重複。
  
  「做什麼呢?」李伯仲單手提起兒子,惹得小傢伙好一陣開心。
  
  「剛開好的花,都被踩壞了,修一下。」都是昨晚東立那幫人做的事,他們不走路,偏要從這花叢裡過。
  
  她喜歡花,尤其這香香的梔子花,所以他特意讓人移了一些到院子裡,想不到真就開了。
  
  李伯仲放下兒子,想幫忙修剪花枝,可惜他做不來這麼細巧的事,反到越幫越忙,所以乾脆起身站到一旁,順便把同樣搗亂的兒子也撿到一邊,「昨晚有沒有嚇到?」
  
  「沒有。」京城那麼大的場面都見識過了,這點小場面還不至於讓她嚇到。
  
  李伯仲將兒子扛到肩上,小傢伙的手恰好可以碰到榆樹上的榆錢葉,樂不可支。
  
  「明天我想出去一趟。」從來到這兒以後,她就沒出過門,一來擔心給他惹麻煩,二來,這裡是東立的地界,畢竟沒那麼安全,不過經歷過昨晚的事後,她想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他敢把底亮出來給人看,就表示他心裡有底。
  
  李伯仲點點頭,沒問她想去哪兒,打算做什麼。
  
  ***
  
  第二天一早,李府的大門大開,走出來的是一家三口和一個小丫頭。
  
  李伯仲當然不至於跟著女人在街市上晃蕩,他帶兒子到茶樓裡閒坐去了。
  
  而白卿帶著丫頭巧巧在花市逛了一圈後,又去了幾家胭脂鋪——她在佟嫂的胭脂鋪做過事,所以每每遇到這樣的鋪子,總會習慣性地進去看看。
  
  近中午時分,白卿才帶著巧巧來到李伯仲所在的茶樓,一樓很熱鬧,二樓因為讓郝亥他們給包了下來,所以看上去很安靜。
  
  「夫人,您這邊請,李爺他們在樓上。」郝亥手下的小嘍囉給白卿撥開了一條道。
  
  白卿點頭感謝,拉著巧巧的衣袖打算上樓。這時身後有人喊了一聲——夫人留步。
  
  白卿回頭看,是個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一身青衫,枯瘦如柴,但雙眼卻很有神。
  
  「您的東西掉了。」雙手遞過來一隻白綢做的小袋,正是白卿剛剛在胭脂鋪香料。
  
  白卿看看自己手上的紫竹籃,確實少了一包,明明剛才都綁得很緊,怎麼會掉了呢?抬頭再看一眼這瘦弱男子,「謝謝。」接過綢袋時,白卿略微頓了一下,因為綢袋底下還附了一樣東西,她沒有立即拿出來看,只是轉到樓梯的休息平臺後,才略微瞅了一眼—— 是一塊橢圓形的木牌,上面只有麒麟等祥獸的圖樣,唯一的字就是「戊子年」,不像是什麼權杖。
  
  帶著狐疑,白卿來到二樓,李伯仲正跟郝亥他們閒聊,兒子正趴在他的懷裡呼呼大睡。
  
  「弟妹來啦!」郝亥等人招呼一聲。
  
  白卿點頭微笑,算是還禮。
  
  「李老弟,你們一家好好吃頓飯,哥哥我先走。」郝亥起身就要走。
  
  「一起吃吧,都到這個時候了。」
  
  郝亥其實也就是客氣客氣,並沒打算走,聽了留他的話,哈哈笑兩聲,「成,我再去找兩個好吃的菜,保准老弟你沒吃過。」
  
  趁著郝亥他們下樓找菜的空擋,白卿把那塊木牌放到李伯仲的手裡。
  
  「哪兒來的?」李伯仲捏著木牌看了兩眼。
  
  「剛在樓下,一個穿青衣的書生給的。」白卿從他懷裡抱過熟睡的兒子。
  
  李伯仲手搭在下巴上搓了兩下,似乎在考慮什麼事。
  
  這時,郝亥等人也轉了上來,手上還拎著幾罈酒。
  
  「老弟,今天沒什麼事,咱們兄弟喝幾口。」郝亥把酒罈子往桌上一放,就想動手開罈子。
  
  李伯仲打住他的動作,「酒待會兒再喝,我想先見個人。」
  
  「什麼人?」郝亥莫名其妙。
  
  「黑甲,你到樓下找個穿青衣的書生,操漢東口音的,找到了,請他上來。」
  
  黑甲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郝亥送給李伯仲的跑腿,挺機靈的一個孩子。聽完李伯仲的話,放下酒罈子立即下樓去了。
  
  大概一刻之後,黑甲就把剛才那個青衣書生帶了上來。
  
  見到李伯仲後,那書生抱拳深深一鞠,「小人周顯,見過王爺。」
  
  王爺?在坐的人,除李氏夫婦外,都是一臉的莫名其妙,什麼王爺,哪來的王爺?
  
  「膽子不小啊,敢這麼光明正大來找我。」李伯仲伸手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座位。
  
  那個叫周顯的倒也不躲讓,撩衣襟就坐了下來,「王爺既然能這麼光明正大的召見在下,想必也沒打算避著誰的耳目,所以在下也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
  
  李伯仲笑笑,「秦渠果然看不起我李伯仲,只讓個小小的都尉來敷衍。」這個周顯,他早在十幾年前就認識了,他曾是漢東世子秦渠的讀伴,一個表裡極不相符的人,長相文弱,卻是個武將。
  
  周顯搖頭淡笑,「王爺說笑了,我家世子爺是怕妨礙了王爺的事,不好貿然來訪,讓小人前來,是想打聽王爺什麼時候有空閒,也好過來拜訪。」
  
  李伯仲的手指在茶碗邊沿敲了幾下,「我一直都很閒。」這意思是,他一直在等著漢東來人呢,不必再來試探他打不打算見他們。
  
  周顯起身抱拳,「好,在下會將王爺的原話告之世子爺。」
  
  李伯仲倚著椅背,給周顯打了個請。
  
  周顯躬身之後,下樓。
  
  周顯一走,二樓突然變得靜悄悄的,因為在場的人還在傻眼。
  
  「郝兄,咱們喝酒。」李伯仲隨手開了一隻酒罈子。
  
  郝亥哪裡還有心思喝酒,怎麼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人會是李伯仲,他怎麼就成了李伯仲呢,再說李伯仲到這兒來幹嘛……
  
  郝亥的手在半空中比劃了兩下,他是想問他這個李伯仲跟漢北那個李伯仲是不是一個人,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問。
  
  李伯仲呵呵笑了起來,「兄弟們,對不住,我跟大家瞞了件事。」
  
  而且還是件大事——白卿默默在心裡給他補了一句,隨即伸手舀了半勺酸梅湯給剛睡醒的兒子,小傢伙酸得眉頭皺的老高……
  
  真不知道他打算怎麼跟這些人解釋。
  
  ***
  
  傍晚,夕霞異彩,柳梢掛風,走在溪水浸過的卵石上,白卿不得不抓著他的衣袖來平衡身體,免得一腳踩進水裡。
  
  他說很久沒看風景了,讓她陪他看。
  
  他要看風景的地方一向很難抵達,總要經過一番折騰才行,但——每一次他都不會讓她失望,當年在南曆山如此,這一次在秦川也是如此。
  
  站在斷崖上,向西眺望,夕陽下,濃綠遼闊,山水相依,像極了一幅著了色的江山水墨。
  
  他獨愛這種登高望遠的方式,尤其是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卻又是無限遼闊的風景。
  
  見他的腳尖踩在斷崖邊沿,再往前一步就是無邊的深淵,白卿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指。
  
  他沒回頭,只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倒退半步,仍舊站在懸崖邊緣。
  
  晚風起,兩人的衣裾翻飛糾纏著。
  
  「為什麼把那些花還回去?」看了半天,他終於回過臉,夕陽給他的側臉上鑲了一層紅暈。
  
  「那些花要好久才能開,等不到,所以只有還回去了。」早上她在花市買了好些香菊,吃過午飯後又都還了回去。因為她本來是以為他們會在這兒待到秋天的,可他卻把身份都暴露了,向來應該不會在這兒待久才是,所以她就把花苗都還了回去。
  
  「喜歡就買,等不到,也可以把花帶走嘛。」
  
  「還是算了吧,移了根,未必能長出好看的花來。」
  
  「那就在這兒等到花開為止。」
  
  白卿笑,「連風景都看了,還能等到花開的季節嗎?」這男人看風景都是選時機的,看完風景他就要照著這幅風景拼殺一番,怎麼可能有時間陪著她等到花開的季節?
  
  李伯仲笑一笑,伸手將她攬在身側,她一直都很瞭解他,從第一天認識他開始,她就知道他什麼是時候高興的,什麼時候是生氣的,有時連他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情緒太過外露。
  
  「你要是個男人,我非殺了你不可。」他不喜歡被人看透的感覺。
  
  「這麼說來,那個方醒豈不是該死?」那個人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不一樣。」方醒猜到的只是他的打算,卻不明白他的一顰一笑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猜對。」她也只是跟在他身邊久了,看著他久了,才會明白一些事而已。
  
  「還是不一樣。」額頭抵在她的額上。
  
  「……」白卿失笑,這個人高興過頭了,就會胡言亂語,看來他又要做什麼大事了,而且把握還非常大。被人擠對、脅迫了這麼久,終於輪到他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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