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共苦是因為相信同甘
等待康復的過程顯得磨人又漫長,然而感覺生命力在一點一點恢復著實是令人欣喜的。
聶清越每天困在小泥屋裡看天黑了亮亮了黑,好不容易等到老大夫首肯便從病床上飛快逃離。力氣已經恢復了七八分,感覺雖然沒有死裡逃生那麼誇張但跨過一劫的慶幸總是有的。
看著屋外淺藍的天,聶清越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對生活的小熱愛似乎又平添了幾分。
顏述開出的兩個藥方經過大夫們反覆討論研究後,最終敲定為主治藥方。
「丹皮、赤芍、生地、黃芩、半夏、仙鶴草……」她看著手上兩張藥方密密麻麻的中藥名稱和各自份量,半天也沒有看出所以然。不過既然這些東西能把她治好,那麼照做便是。
根據病後可獲得持久免疫力這一模糊記憶,康復後的聶清越主動承擔起了住在病捨照顧病人的工作。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在不斷的熬藥送藥和餵藥換藥中度過。
病人大概分兩類,一種是像她之前一樣高熱咳血的,一種是身體長有異常腫塊的。內服外敷,換藥送飯,一號房的工作剛忙完還沒喘兩口氣便又急急奔去二號房。雖然並不能百分百救回所有病人的性命,但效果已經比聶清越估計的要好很多。鼠疫發病快,奪人性命也快,能在幾天之內使得大部分病人的病情延緩減輕並逐漸好轉,已經算是倉促時間內的最大幸運。
在聶清越親身例子的勸說下,不少康復休養後的痊癒病人主動承擔了病捨醫護工作。新的病人仍然不時有所增加但為數不多,聶清越終於得以稍稍空閒下來。
老大夫總是擰起的眉頭終於在前幾天舒展開去,笑吟吟地倒了杯茶給聶清越:「丫頭,這會兒忙壞了。回去醫捨住吧,這裡有我們就行了。」
聶清越摸著茶杯剛喝下半口,立即嗆住,咳得滿臉通紅忙擺手:「不、不用了,我在這就行了,還有很多事要忙的。」
「是不想回去吧。丫頭莫不是和你夫君吵架了?我看你們這幾天都沒說上幾句話。」老大夫抹著鬍鬚瞧著她窘迫的表情若有所思。
話音剛落顏述便端著藥碗走進來,看著聶清越和老大夫面面相覷的樣子眉頭微揚。
聶清越轉頭不期然對上顏述平靜的眼神,趕緊低下頭專心喝茶,餘光瞄過去見顏述沒有走開的意思,便一擱茶杯對著老大夫扔下句:「我去三號房換藥。」就逃離開去。一邊走過顏述身旁的時候似乎還能聽到到自己節奏紊亂的心跳。
獨留下顏神醫對著老大夫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哭笑不得。
「年輕人啊,小兩口鬧彆扭你大大方方讓個步就過去了啊。丫頭可是好姑娘啊,要珍惜。」老大夫遙想當年狀感歎地給予後生忠告。
「恐怕不止是彆扭呢。」顏述看著聶清越飛快逃離的背影,語氣無奈,嘴角卻心情甚好地牽起一抹笑。
用藥確定以後半個月後,疫情算是基本得到抑制。
然而一場瘟疫要完全撲滅並非一兩個月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每天的檢查和報告仍然不得有絲毫鬆懈,除了病捨的救治防護外,同步進行的還有戶外戶內持續定期的消毒防疫。
蒼朮艾葉混著雄黃白芷,熏出來的氣味出乎意料地濃郁芬芳,聶清越聞著很是提神。忙了這麼久她大病初癒的身體支撐不住,終是被一干大夫以手腳慢為理由給弄回了醫捨住。
醫捨隔壁住的是姓陳的大娘,前幾天見聶清越在風裡抖得哆哆嗦嗦,趕工了兩天塞了件新棉襖給她。聶清越起初是不肯收,陳大娘嚷著大嗓門硬是塞到了她手裡說是當作她在病捨照顧村民的謝禮。厚厚的棉絮被細緻均勻地夾縫在緋色的碎花棉布中,觸手即是溫暖厚實的觸感。
小小的棉襖分外合身妥帖,聶清越感激地收下心中也頗無奈,一屋子大夫們老是丫頭來丫頭去地喊她差不多全村都知道她是的偽「君子」了。第二天她也乾脆地捆起來麻花辮走鄉土路線。
村長當天晚上在醫捨置了些酒食當作是村裡對大家的感謝,菜色雖然算不上矜貴但卻是用料十足。張家的雞蛋李家的老酒,陳家二姐的廚藝王家臘的肉。疫情未完全止息不適宜大規模聚集,這一桌子的菜卻也是整條村子滿滿的樸實心意。顯得幾分粗劣卻又認真誠摯的,最質樸的謝意。
聶清越吃得七八分飽,看見顏述被隔壁桌大夫喚過去,趁機裹緊碎花小棉襖跑出去吹冷風。
醫捨裡人多,點著小火爐烘得空氣暖熏熏的讓她有幾分混沌,還是飯後散散步清醒下腦袋比較好。聶清越一邊在心裡自欺欺人地找著借口,一邊藉著柔和的月色閒蕩。
剛才那頓飯,她完全是食不知味,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在飯桌上和顏述不著痕跡地減少接觸這一問題上。那天自己一定是病昏頭了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病癒過後每次想起都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所以她才會藉著照護病人的借口直接住在病捨避免相見。
「啊啊啊、好煩啊。」聶清越揉著腦袋,隨便找了個地兒就賴下來不走。
這頭顏述剛幫大夫們去廚房溫了壺酒,回來一看聶清越就不在酒席之中了。半個多月了,女兒家正常的羞澀怕是早過了吧,況且他夫人著實不太屬於女兒家的範疇。想起那日的情景,顏述笑著推開門扉尋了出去。
若不是這次根據病情配出的方子和十年前那個錯誤的藥方十分相似,他也不會來到這條村子卻埋頭研究藥理藥性良久也不參與診斷討論。若不是聶清越的體質和十年前那個病逝的試藥人別無二致,他也不會躊躇再三終是先採用別的大夫的藥。
如果換做是其他人,他可能心念一轉就果斷用回那張方子。只是,或許就像她說的那樣,關心則亂罷了。十年前歷歷在目的場景如果重演在她身上……他竟不願去想。
「夫人難道就不怕丟了性命?」
當自己把實情和可能的嚴重後果告訴她時,聶清越臉上的表情卻很耐人尋味。
有意外的驚訝,更多的卻好似了然和放鬆。
她舒顏展眉,狡黠地眨眨眼:「當然是怕的。」眸間聚起點點似是蘊蓄著最後生命力的瀲灩水光,嘴角的笑花動人又明亮。
隨即伸出細弱的手臂環著他的頸脖,踮起腳尖極其快速地在他嘴角印下一吻。他有幾分尚未反應過來,全身知覺大半都停留在嘴角仍殘留的蝶翼般輕盈的觸感上。
才回過神來發生了什麼事,聶清越已環緊他的頸脖喃喃低語:「相比死亡,夫君可知女子更怕寂寞?」
所以?他挑眉不解。
「所以,」她微微地停頓了下,歪著頭抬眼依舊笑著看他,語氣似是任性刁蠻的貪情女子在索要情人的承諾:「若清越死去了,也請夫君隨清越去罷。」本是性格清淡隨意的女子,此刻明亮的眼神卻是綻放著大喜大悲至情至性的濃烈光彩。
一室靜默安謐,唯有北風隔在窗外凜冽呼嘯。
她的最後一句話反覆出現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看似兒戲的字句卻透著不同尋常的認真。
——「若清越死去了,也請夫君隨清越去罷。」
這種毫無保障的諾言,放輕了是一兩字的信口之詞,看重了則是羈絆一生的代價。
眼前的女子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安心用藥拋下所有包袱,才以對自己醫術的全然信賴用兩人的性命作賭。這種一條一命償一命的極端後路,卻偏偏直接彌補了他心中的癥結。不會再重陷十年前的遺憾錯誤了,若是失敗了,便一起去罷。
她靜默地立著直直望向他的眼,笑容裡分明蓄著相信不會走到這一步的充分自信肯定。顏述看著她認真坦然的明眸忽然覺得不能直視。
或許,信任不止是相信誰能救誰於危難之間,
而是於危難之間,你能夠和那個人一起走出去。
與男女情愛都沒有關係,僅為敢於作出這種程諾的最大前提——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便真的是賠上性命,有那麼一刻居然也覺得沒有所謂了。
顏述愜意地吹著冷風,提著暖黃色的紙燈走在寧靜的村道上。
不出意外就在幾米外看見了那個身影,斜斜地倚在老樹幹上毫無儀態可言。穿著村裡女子常見的碎花棉襖,梳著兩條麻花辮,若不是夜裡沒有其他人,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村裡哪家的姑娘,哪裡還有半分那日光華四溢的動人風采。
「聶清越啊聶清越,這麼那啥的事情你是怎麼做出來的。」夜風送來前方女子低低的碎碎喃呢,顏述只見聶清越把臉埋在雙掌間一副懊惱的模樣,頓時揚起嘴角。
把燈斜掛在矮樹枝上,顏述好整以暇地在她身旁坐下。
感覺到身邊有人,聶清越抬起臉來一眼瞄過去,無表情轉過頭。再瞄過去,臉上已換上一副驚駭的模樣。
「反應能更遲鈍點麼?」顏述好笑地看著她挪動身子想要走開,眼明手快地扣住她的手臂。
聶清越進退不得憋了半晌:「……能。」
「死都不怕了,夫人就這麼怕見到我?」
「……哪有。」不自然的表情子在死撐。
伸長手臂把她瘦弱的身子輕輕環起,口氣盡量放輕緩讓她僵硬的身子放鬆下來:「一個主動的吻而已,躲半個月也該夠了,夫人。」
躲了半個月的悶葫蘆紅著臉終於誠實無比地開口:「不止是因為這個。」
「唔,那還有什麼?」顏述循循善誘。
聶清越悶了半晌望著他線條俊朗的側臉:「不能告訴你。」
低頭望著懷中人的眼睛黑亮水潤,似是藏著許多秘密般眨啊眨,神情若有所思。顏述玩心忽起,「夫人若是覺得丟臉,為夫不介意補回去。」話音未落腰間一陣痛疼。他心中歎氣,恢復得可真快啊。
聶清越臉頰仍然留著微微的紅,卻咧起嘴得逞地笑,縮回那只行兇的手乖巧又無辜地點頭:「多謝夫君,補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