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林無措]白粥情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21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8:57:29
第20章 共苦是因為相信同甘

  等待康復的過程顯得磨人又漫長,然而感覺生命力在一點一點恢復著實是令人欣喜的。

  聶清越每天困在小泥屋裡看天黑了亮亮了黑,好不容易等到老大夫首肯便從病床上飛快逃離。力氣已經恢復了七八分,感覺雖然沒有死裡逃生那麼誇張但跨過一劫的慶幸總是有的。

  看著屋外淺藍的天,聶清越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對生活的小熱愛似乎又平添了幾分。

  顏述開出的兩個藥方經過大夫們反覆討論研究後,最終敲定為主治藥方。

  「丹皮、赤芍、生地、黃芩、半夏、仙鶴草……」她看著手上兩張藥方密密麻麻的中藥名稱和各自份量,半天也沒有看出所以然。不過既然這些東西能把她治好,那麼照做便是。

  根據病後可獲得持久免疫力這一模糊記憶,康復後的聶清越主動承擔起了住在病捨照顧病人的工作。接下來的日子便是在不斷的熬藥送藥和餵藥換藥中度過。

  病人大概分兩類,一種是像她之前一樣高熱咳血的,一種是身體長有異常腫塊的。內服外敷,換藥送飯,一號房的工作剛忙完還沒喘兩口氣便又急急奔去二號房。雖然並不能百分百救回所有病人的性命,但效果已經比聶清越估計的要好很多。鼠疫發病快,奪人性命也快,能在幾天之內使得大部分病人的病情延緩減輕並逐漸好轉,已經算是倉促時間內的最大幸運。

  在聶清越親身例子的勸說下,不少康復休養後的痊癒病人主動承擔了病捨醫護工作。新的病人仍然不時有所增加但為數不多,聶清越終於得以稍稍空閒下來。

  老大夫總是擰起的眉頭終於在前幾天舒展開去,笑吟吟地倒了杯茶給聶清越:「丫頭,這會兒忙壞了。回去醫捨住吧,這裡有我們就行了。」

  聶清越摸著茶杯剛喝下半口,立即嗆住,咳得滿臉通紅忙擺手:「不、不用了,我在這就行了,還有很多事要忙的。」

  「是不想回去吧。丫頭莫不是和你夫君吵架了?我看你們這幾天都沒說上幾句話。」老大夫抹著鬍鬚瞧著她窘迫的表情若有所思。

  話音剛落顏述便端著藥碗走進來,看著聶清越和老大夫面面相覷的樣子眉頭微揚。

  聶清越轉頭不期然對上顏述平靜的眼神,趕緊低下頭專心喝茶,餘光瞄過去見顏述沒有走開的意思,便一擱茶杯對著老大夫扔下句:「我去三號房換藥。」就逃離開去。一邊走過顏述身旁的時候似乎還能聽到到自己節奏紊亂的心跳。

  獨留下顏神醫對著老大夫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哭笑不得。

  「年輕人啊,小兩口鬧彆扭你大大方方讓個步就過去了啊。丫頭可是好姑娘啊,要珍惜。」老大夫遙想當年狀感歎地給予後生忠告。

  「恐怕不止是彆扭呢。」顏述看著聶清越飛快逃離的背影,語氣無奈,嘴角卻心情甚好地牽起一抹笑。

  用藥確定以後半個月後,疫情算是基本得到抑制。

  然而一場瘟疫要完全撲滅並非一兩個月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每天的檢查和報告仍然不得有絲毫鬆懈,除了病捨的救治防護外,同步進行的還有戶外戶內持續定期的消毒防疫。

  蒼朮艾葉混著雄黃白芷,熏出來的氣味出乎意料地濃郁芬芳,聶清越聞著很是提神。忙了這麼久她大病初癒的身體支撐不住,終是被一干大夫以手腳慢為理由給弄回了醫捨住。

  醫捨隔壁住的是姓陳的大娘,前幾天見聶清越在風裡抖得哆哆嗦嗦,趕工了兩天塞了件新棉襖給她。聶清越起初是不肯收,陳大娘嚷著大嗓門硬是塞到了她手裡說是當作她在病捨照顧村民的謝禮。厚厚的棉絮被細緻均勻地夾縫在緋色的碎花棉布中,觸手即是溫暖厚實的觸感。

  小小的棉襖分外合身妥帖,聶清越感激地收下心中也頗無奈,一屋子大夫們老是丫頭來丫頭去地喊她差不多全村都知道她是的偽「君子」了。第二天她也乾脆地捆起來麻花辮走鄉土路線。

  村長當天晚上在醫捨置了些酒食當作是村裡對大家的感謝,菜色雖然算不上矜貴但卻是用料十足。張家的雞蛋李家的老酒,陳家二姐的廚藝王家臘的肉。疫情未完全止息不適宜大規模聚集,這一桌子的菜卻也是整條村子滿滿的樸實心意。顯得幾分粗劣卻又認真誠摯的,最質樸的謝意。

  聶清越吃得七八分飽,看見顏述被隔壁桌大夫喚過去,趁機裹緊碎花小棉襖跑出去吹冷風。

  醫捨裡人多,點著小火爐烘得空氣暖熏熏的讓她有幾分混沌,還是飯後散散步清醒下腦袋比較好。聶清越一邊在心裡自欺欺人地找著借口,一邊藉著柔和的月色閒蕩。

  剛才那頓飯,她完全是食不知味,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如何在飯桌上和顏述不著痕跡地減少接觸這一問題上。那天自己一定是病昏頭了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病癒過後每次想起都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所以她才會藉著照護病人的借口直接住在病捨避免相見。

  「啊啊啊、好煩啊。」聶清越揉著腦袋,隨便找了個地兒就賴下來不走。

  這頭顏述剛幫大夫們去廚房溫了壺酒,回來一看聶清越就不在酒席之中了。半個多月了,女兒家正常的羞澀怕是早過了吧,況且他夫人著實不太屬於女兒家的範疇。想起那日的情景,顏述笑著推開門扉尋了出去。

  若不是這次根據病情配出的方子和十年前那個錯誤的藥方十分相似,他也不會來到這條村子卻埋頭研究藥理藥性良久也不參與診斷討論。若不是聶清越的體質和十年前那個病逝的試藥人別無二致,他也不會躊躇再三終是先採用別的大夫的藥。

  如果換做是其他人,他可能心念一轉就果斷用回那張方子。只是,或許就像她說的那樣,關心則亂罷了。十年前歷歷在目的場景如果重演在她身上……他竟不願去想。

  「夫人難道就不怕丟了性命?」

  當自己把實情和可能的嚴重後果告訴她時,聶清越臉上的表情卻很耐人尋味。

  有意外的驚訝,更多的卻好似了然和放鬆。

  她舒顏展眉,狡黠地眨眨眼:「當然是怕的。」眸間聚起點點似是蘊蓄著最後生命力的瀲灩水光,嘴角的笑花動人又明亮。

  隨即伸出細弱的手臂環著他的頸脖,踮起腳尖極其快速地在他嘴角印下一吻。他有幾分尚未反應過來,全身知覺大半都停留在嘴角仍殘留的蝶翼般輕盈的觸感上。

  才回過神來發生了什麼事,聶清越已環緊他的頸脖喃喃低語:「相比死亡,夫君可知女子更怕寂寞?」

  所以?他挑眉不解。

  「所以,」她微微地停頓了下,歪著頭抬眼依舊笑著看他,語氣似是任性刁蠻的貪情女子在索要情人的承諾:「若清越死去了,也請夫君隨清越去罷。」本是性格清淡隨意的女子,此刻明亮的眼神卻是綻放著大喜大悲至情至性的濃烈光彩。

  一室靜默安謐,唯有北風隔在窗外凜冽呼嘯。

  她的最後一句話反覆出現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看似兒戲的字句卻透著不同尋常的認真。

  ——「若清越死去了,也請夫君隨清越去罷。」

  這種毫無保障的諾言,放輕了是一兩字的信口之詞,看重了則是羈絆一生的代價。

  眼前的女子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安心用藥拋下所有包袱,才以對自己醫術的全然信賴用兩人的性命作賭。這種一條一命償一命的極端後路,卻偏偏直接彌補了他心中的癥結。不會再重陷十年前的遺憾錯誤了,若是失敗了,便一起去罷。

  她靜默地立著直直望向他的眼,笑容裡分明蓄著相信不會走到這一步的充分自信肯定。顏述看著她認真坦然的明眸忽然覺得不能直視。

  或許,信任不止是相信誰能救誰於危難之間,

  而是於危難之間,你能夠和那個人一起走出去。

  與男女情愛都沒有關係,僅為敢於作出這種程諾的最大前提——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便真的是賠上性命,有那麼一刻居然也覺得沒有所謂了。

  顏述愜意地吹著冷風,提著暖黃色的紙燈走在寧靜的村道上。

  不出意外就在幾米外看見了那個身影,斜斜地倚在老樹幹上毫無儀態可言。穿著村裡女子常見的碎花棉襖,梳著兩條麻花辮,若不是夜裡沒有其他人,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村裡哪家的姑娘,哪裡還有半分那日光華四溢的動人風采。

  「聶清越啊聶清越,這麼那啥的事情你是怎麼做出來的。」夜風送來前方女子低低的碎碎喃呢,顏述只見聶清越把臉埋在雙掌間一副懊惱的模樣,頓時揚起嘴角。

  把燈斜掛在矮樹枝上,顏述好整以暇地在她身旁坐下。

  感覺到身邊有人,聶清越抬起臉來一眼瞄過去,無表情轉過頭。再瞄過去,臉上已換上一副驚駭的模樣。

  「反應能更遲鈍點麼?」顏述好笑地看著她挪動身子想要走開,眼明手快地扣住她的手臂。

  聶清越進退不得憋了半晌:「……能。」

  「死都不怕了,夫人就這麼怕見到我?」

  「……哪有。」不自然的表情子在死撐。

  伸長手臂把她瘦弱的身子輕輕環起,口氣盡量放輕緩讓她僵硬的身子放鬆下來:「一個主動的吻而已,躲半個月也該夠了,夫人。」

  躲了半個月的悶葫蘆紅著臉終於誠實無比地開口:「不止是因為這個。」

  「唔,那還有什麼?」顏述循循善誘。

  聶清越悶了半晌望著他線條俊朗的側臉:「不能告訴你。」

  低頭望著懷中人的眼睛黑亮水潤,似是藏著許多秘密般眨啊眨,神情若有所思。顏述玩心忽起,「夫人若是覺得丟臉,為夫不介意補回去。」話音未落腰間一陣痛疼。他心中歎氣,恢復得可真快啊。

  聶清越臉頰仍然留著微微的紅,卻咧起嘴得逞地笑,縮回那只行兇的手乖巧又無辜地點頭:「多謝夫君,補回去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22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0:51
第21章 物情今已見

  你可曾被永恆的事物而觸動過。

  當雨後凌晨強盛的日光劃開烏雲數障傾瀉而下,以光年計算的距離之外萬道光芒沿著亙古不變的軌跡徐徐盈來,一瞬間充天斥地明耀四野時,聶清越竟不自覺掩住了嘴。徒勞伸出的空掌握不住一寸流光,淺金的色澤似水漫過蒼白的掌心,迅烈又溫柔。

  與天地乾坤相比人生從來都太短暫,所以古人才會對這歷盡萬世洪荒的自然有著幾近虔誠的敬畏。就連聶清越,在那麼一刻也幾乎要相信神跡。那種凌駕於萬里河川至上的強大力量,是寒暑相推歲歲生生也不會泯滅的唯一存在。

  直接注視強盛光源的雙目漸漸承受不住眼前所見的傾世光華,直到被顏述寬大的手掌覆上視野時才感覺灼熱的痛感和溢出眼角的淚花,紅熱的光影殘像仍然在陷入黑暗的視線裡閃躍。

  聶清越有些滿足地歎了口氣,拉下顏述覆在自己眼前的手掌。

  「還真的是有日出。」她笑著揉了揉眼角被刺激出的淚水感歎。

  明明一個時辰之前她還縮在床角裹著冰冷的棉被微微發顫,幾步之外御寒的小火爐只剩熒熒的微亮快要熄滅。顏述卻忽然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辰靜靜推門而入,重新燃起小爐。

  橙亮的暖光緩緩渲染開去,聶清越縮在床角看顏述擺好爐子似要離去輕輕地喚了聲。

  顏述見她眼神清醒似是一宿沒睡的樣子有些驚訝:「睡不著?」被角下露出的手似是冰雪融水般帶著刺骨的涼,雖然知道她身體虛弱但這種偏低的體溫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嗯。」聶清越不自覺向溫熱源頭靠過去,或許是接近深冬她的身體越來越不適應,或許是一夜漸歇的疏風驟雨,她從入夜起根本就無法入睡。

  「夫君每夜都會進來添火麼?」從前就算睡得輾轉反側也不會朝著房門坐起來,顏述又是動作極輕毫無聲息,她只記得每次模糊睜眼房內溫熱的柔光都未曾熄滅過。

  「嗯。」「豈不是不得安睡。」

  「只是每天醒來順道進來看看罷了。」顏述扯開只有微弱溫度的棉被,把她抱在懷裡。「這、這麼早。」聶清越瞪大眼。

  「山上的日出極好。」顏述看著聶清越饒有興趣的樣子微笑:「是否同去?」

  「……下過雨應該看不到吧。」說是這樣說,臉上的表情卻不是不期待。

  天色深諳尚有點點星光,耳邊風聲呼呼掠過挾來陣陣清寒。顏述腳速極快,背著她一路上山卻是輕鬆自如如履平地。登到山頂的時候依然只能看到暗雲層層,漏不出一點微光。

  靠著頂峰大樹微濕的樹根坐下,聶清越有些遺憾地托著下巴:「怕是看不到了。」

  顏述只靜靜坐在她身旁不說話,神情看不清楚姿態卻是極其放鬆閒適,似是已經來看過千百次般篤定自在。

  山風漸止。林間瑣碎的沙沙響動慢慢降落下去直至了無聲息,一瞬間四野越發顯得寂寥起來。

  似是踏過千軍萬馬跋涉而來,鋪天蓋地地將所有推送前的隱忍沉默。

  然後眼前驟然開闊,像是於無聲深處響起萬道驚雷。

  一瞬間,雲破,日曉,風起,光耀。

  整個萬籟俱寂的世界都在光煌中甦醒過來。

  彷彿能凝滯住時間席捲天地,讓人屏住呼吸魂悸魄動,良久才回過神來。

  「夫君為何不早一點帶我來呢?」聶清越愣愣地看著微微喃道,帶著些許滿足的惋惜枕在顏述肩上:「這樣便可以多看幾遍了。」

  顏述低頭凝望她,長睫微動,一抹暖金的色澤映在他黑潤的眼底靜靜渲染開去。「再好的風景,多了總是會厭倦的。」語氣淺淡得不著痕跡。

  「所以之前才會雲遊四海閒雲野鶴麼?」在不同的地方看過不同的風景,想來這樣的生活定是極其愜意自在。

  「不完全是。」顏述把她冰涼的手握過來,溫熱的手掌嚴實覆著,「世間勝景總在無名處。」

  「那豈不是要尋到地老天荒?」聶清越歪頭看他。

  「夫人,」他放輕了聲音微微低下頭去,漂亮的嘴角彎起一抹徐徐的笑,字句吞吐間若有若無地拂過她發紅的耳根。

  「有些風景,只需要遇見。」

  就像是順著地平線潮水般漫溢過神州大地的浩蕩日光,每日每月都在與匆匆世人擦肩而過。偶爾駐足停下回望,那道風景便穿越數光年跋涉來到你眼前。

  聶清越不說話,靜靜反握住掌外溫熱的手。

  可遇不可求的何止是風景,有些人,一錯眼一轉身便是永遠。

  四方客棧。

  聶清越睜眼醒來,素色的帳幔透著窗外落入的晨光。第幾次了?她有些有些無奈地起身走至窗邊完全推開半掩的那扇窗。自從和慕容落離開小村大半個月至今,那日與顏述看日出的情景總是反反覆覆地襲入夢境。

  如果這算是想念,會不會太沒有志氣了點,聶清越撇撇嘴披頭散髮走下樓。

  「掌櫃的,有客官找你,說是你的……」小和一手拿著抹布一手提著茶壺上樓上到一半,看見聶清越一臉沒睡好的低氣壓相,後半句話生生噎了回去。

  聶清越面無表情走到內院,用燒好的茶水慢吞吞地漱口洗臉,熱燙的面巾敷在臉上令她懈憊的神志稍稍恢復了一半。

  「誰找我啊?」換上溫淡的微笑,語氣裡明顯留著興致缺缺的意味。

  「說是掌櫃的夫君。」小和見她疑惑的神色補充道:「還有一名同行的年輕男子。」

  「知道了。」聶清越揮揮手示意他出去幹活,有一步沒一步地慢慢踱出去。

  大半個月前她就要和慕容落離開了村子,一則是村裡疫情已經逐漸安定下來她留下用處不大,二則是越發接近深冬她的身體漸漸吃不消。

  村裡大部分大夫也陸續準備趕回城與家人團聚過年,只剩顏述和其餘幾個大夫自願留在村裡守著。現代醫學技術發達要完全撲滅一場疫症最短尚要半載,顏述這一留怕是也不能兩三個月了事的。離別前兩人對於未來的情景都心知肚明,卻也同是沒有作任何交流。分開多久,回來要在哪裡相見一概沒有提及。

  再者她留在四方客棧替回城的慕容落照看生意也是臨時作的決定,顏述一來不知道,二來眼下出村也太早了。莫不是慕容落的夫家尋錯地兒了,可是小和沒理由不認識啊。

  疑惑間已經走到了客棧一樓的內堂,門前的桌子上坐了兩個人。聶清越瞇起眼仔細辨認,心下一喜,是舒頌。當即加快腳步迎上去,「你傷好啦?」

  「小越妹妹。」舒頌站起來笑著就要撲上去。聶清越一矮身躲過尋了個空位坐下來。

  「嘖,才一見面就這麼冷淡。」

  「要熱情找忘憂樓姑娘去。」聶清越見他氣色很好,放下心來摸了杯子自顧自倒茶。

  同舒頌一桌的是個黑色衣袍的英氣男子,濃黑的劍眉下是炯亮有神的眼,臉部線條分明輪廓深刻。自從她走過來後這男子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沒挪過眼。

  聶清越快速倒退了一遍記憶,眨眼下了結論:不認識,無論是來到這裡的她還是原來的聶清越都不認識。

  「請問閣下是……」她皺眉考慮著措辭。

  「你就是聶家的小女兒聶清越?」那男子卻率先打斷她的話,聲音硬朗。

  聶清越不祥預感頓起,摸得一清二楚的樣子啊。人看起來倒沒有什麼惡意,只是表情透著微微的不屑和不耐煩。

  「是。」聶清越擱下杯子直視他:「你誰?」說不清是沒看見顏述有些失望還是不滿意這人的態度,她也跟著不自覺語氣不善起來。

  那男子卻眉頭微揚:「趙家的趙臨尉。」

  趙家。聶清越眨眨眼,千頭萬緒疑惑起來,心中忽然炸起一個大大的驚響。

  她扶額有點混亂了,「你、你、你不是病死了麼?」眼前明顯身強力壯的男子哪裡有半分病弱的模樣。

  「此事說來話長。」

  「所以?」

  「家父離世而去前一直對於欺騙了聶家未能結為姻親而愧疚於心,命人吩咐我一回國就前來尋聶家小姐履行諾言。」

  聶清越聽著有點卡帶,「慢著,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又沒有往自己腦袋上貼著丞相之女的字條,這素未謀面的怎麼就精準無誤地尋了上門。

  趙臨尉轉過頭去看舒頌。

  「阿述叫慕容給我捎了口訊要我看好你。恰好當時臨尉兄也在,……就說要一起過來。」舒頌笑得一臉討好無辜就差舉手起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們那什麼陳年往事。小越妹妹,要我提前知道肯定攔著他不讓他來的。」

  聶清越狠狠地剜了舒頌兩眼,還說什麼看好她,這人少給她找兩回麻煩就已經很好了。

  不過倒真的是已經快要蓋棺的陳年往事了。

  沿襲的記憶中,迎墨趙家世代出良將,而聶家則多文臣。本是文武不相容的兩家卻在她爹聶安儒那一代忽然奇跡般地交好起來,甚至為趙家剛出生的長子定下過半途夭折的娃娃親。

  之所以說是半途夭折,則是因為聶家兩位夫人都先後誕下男子,而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世時,趙家長子趙臨尉卻忽然大病離世。自此婚約不了了之,而兩家關係更是微妙地疏遠了起來。當然這些都是她稍長大後聶安儒告訴她的。

  聶清越溫溫文文地盡力笑出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趙公子,我已經嫁了。」要成親得打聽清楚,迎墨允許一夫多妻卻一不允許一女二嫁。

  鄰國民風是否開放聶清越倒知之不詳,她只知道趙臨尉聽後似是早有預料,當即揚起一個明亮無謂的笑:「我不介意。」

  聶清越好像聽見了自己磣人的磨牙聲。
匿名
狀態︰ 離線
23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1:13
第22章 胭脂桃頰梨花粉

  客棧內院值著幾株早開的梅花。

  圓圓小小的綴滿細長的乾枝,不似尋常國畫裡看見的鮮紅,反倒是粉白粉白地透著股纖細嬌柔。若不是偏偏在眾花凋零的寒冬裡開得熱烈歡欣,聶清越定不覺得那是梅花。

  「小越妹妹,你看了很久了。莫不是想採下來來年泡梅花茶?」舒頌腦袋湊到她旁邊,鳳眼瞇起仔細打量那株開得正盛的梅。

  梅花茶?太看得起她了。聶清越摸了摸肚子,「我只是想起了梅花糕。」

  舒頌哧笑一聲,背手轉身離去:「廚娘把飯煮好了。」

  「嗯,這就去。」她心不在焉地應著。

  臨近年夜,住店的商旅客人都陸陸續續地回家團聚了。偌大的客棧只剩下三兩夥計和舒頌他們幾個,倒顯得有些冷清。

  聶清越坐在飯桌旁有些食不知味,抬頭恰好瞥見趙臨尉面前整碗飯都沒動過,只夾著筷子漫不經心地撥著菜。「趙公子吃不慣便回墨京罷,小棧寒磣沒什麼好招待的。」

  趙臨尉聽了放下筷子認真道:「聶小姐若是願意同去,我現在就去取馬。」

  克制住翻白眼的衝動,聶清越歎了口氣,擱下碗筷誠誠懇懇地說:「趙公子,你耐性一流我耗不過,我認了。」

  「所以聶小姐決定回心轉意了?」趙臨尉語氣不見驚喜,似笑非笑。

  聶清越盡量擺出一副我很真誠的表情,嘗試著用商量口吻:「這婚姻大事總得跟著規矩走。這樣吧,你去找我爹,我爹要是同意了,你去找我夫君,我夫君要是同意和離了,那我也不說些什麼了。」

  趙家公子自客棧住下半個月以來,每天和她低頭不見抬頭見。聶清越眼見心煩一咬牙把住店費翻了三倍,每日給他的飯食招待卻極為粗劣簡樸。趙家公子眼皮都不多眨一下,每日掏錢如流水,對著一日明顯三餐不屑一顧但也不作要求。

  這樣幫慕容添生意她本來樂意得很,可是趙臨尉每日堅持不懈地和她討論陳年婚約,她說到心力交瘁都沒能動搖他完成家父遺願的決心。

  好吧,她不作無謂嘗試了,把皮球踢給別人還不容易。且不說顏述那邊態度如何,光是憑著她已經嫁了以及小命靠顏述保著這兩點,聶安儒是決然不會傻到把這筆人情債收回來去填另一筆賬的。她耗不過,找別人去耗還不簡單。趙公子要找壁碰,找她那個老謀深算的爹去。

  這邊聶清越心裡小算盤打得噠噠響,那邊趙臨尉卻完全不為所動,揚起嘴角不急不躁道:「不急,只要聶小姐先點頭其他人一切好辦。」

  得,一眼看穿又被繞回來了。上一次有捶桌子衝動的時候是多久之前了?聶清越扶額企圖心平氣和下來,瞧見一旁舒頌吃得正歡快彷彿現在發生的事與他毫不相干。

  很快,舒頌一聲慘叫迴盪在空蕩的客棧內。

  「小越妹妹,你掐我作什麼?」

  「啥?來來,吃飯吃飯。」

  不是所有人穿了都能穿成女主命的,自然聶清越也不會以為自己別具一格到趙臨尉非卿不娶。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她每日茫然又疑惑地撓破頭了也沒能想明白。

  趙家家長再怎麼病入膏肓總不會連聶相嫁女都不知道吧,這遺願一留下來擺明了是自家長子難做的。唔,有貓膩。聶清越想得入神,一個側身沒注意就從床上滾了下去。

  她痛得齜牙咧嘴賴在地板上癱屍,午後窗外沒有溫度的陽光照入了一半床底隱隱約約地透出個圓厚的形狀來。咦?聶清越腦袋探進去,發現兩個封得嚴實的鈞瓷罐。

  「這是慕容掌櫃去年存的梅花,一罐漬蜜一罐風乾。」進來給爐子添火的小和見聶清越歪頭打量罐子許久的樣子,笑著解釋道:「以前一個常來的熟客愛喝,慕容掌櫃便年年做。今年那客人遷到別處去了,慕容掌櫃叫我把罐子扔了。我倒忘了這回事。」

  「這存了一年扔了多可惜啊,還不如大家一起喝。」聶清越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一陣清甜徐徐溢出。封著梅花的蜜都不如現代來得醇透清澈,卻是純正天然的好蜜。另一罐氣味道不濃郁,蓋子一掀開甚至還透著縷縷濕潤清寒,滿滿都是風乾的梅花。

  聶清越心頭一動:「慕容莫不是還存了雪水?」

  小和回憶了會兒:「似乎是有的,只是有次掌櫃發脾氣摔了罈子。」

  聶清越先是疑惑,然後後知後覺地有些感歎地笑了,真不知哪位熟客竟然這麼有面子讓慕容肯去費這些心思。這水要取冬日初雪的水,這花也是浸過雪水後再放到梅影下讓斑駁疏漏的陽光一點點陰乾,爾後染上幾絲泥土氣息增添醇厚感。尚在現代的時候她從雜談筆記裡看過一些步驟,稍稍講究的人家光是初步工序就要費不少耐心。

  炭火小砂鍋,清透的井水一會兒就開了。

  聶清越把蓋子蓋上將沸氣回收入水中,混勻了再倒出來一些將梅花漆開。略略地涮完把第一遍水倒掉,然後才開始泡茶。

  風乾的梅花顏色要比庭院裡種的深許多,像女兒家的點點胭脂,顯然不是同一個品種的。

  疏枝橫玉瘦,小萼點珠光。

  沒有了纖枝襯托,收斂縮攏的花苞在沸水中慢慢綻開卻是另一番風景。胭脂色的梅花在盞中淪以沸水後,顏色染散開去,只留綴在粉白裡的一捻嫣紅無端動人。

  像是偷得了一年的光景,把所有的美麗蘊蓄封存下來等到有心人才悉數綻放,她低頭靜靜地想,手下動作卻沒有停。

  漬了蜜的臘梅泡開去舒展著精緻的花瓣,馥郁的香氣沁著甜在繚繞水汽中鑽進鼻端,小小的幾朵漂在盞中淺色的茶水上微微蕩漾討喜得很。

  聶清越心情頓好起來,一盞一盞擺開去送至幾人面前。

  「小越妹妹怎麼不喝臘梅?」舒頌含著白瓷茶盞的邊緣,含含糊糊道,瞇起眼伏在桌上愜意至極。

  「太甜了。」聶清越輕輕啜著溫茶,胭脂梅茶清苦的香在口腔裡氤氳潤開去。

  「女兒家不都喜歡甜的麼。」

  「你可以把我當男的。」胭脂梅當然不如臘梅馥郁芳甜,但這清冷微香的味道卻很合她心意。不濃重,輕淡綿長得剛剛好。甚至,還有幾分像顏述身上的清苦的藥香。

  「嘖嘖,剛剛還想誇你泡茶的時候還有幾分女兒家嫻靜的樣子。」舒頌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笑得曖昧不明:「還真是夫妻同心,阿述也是喜歡胭脂梅的味道呢。」

  一直低頭靜靜喝茶的趙臨尉忽然抬眼瞥了一下聶清越,明亮的眼睛裡意味不明。

  聶清越好不猶豫地以白眼迎過去,心裡卻在想著舒頌的話。梅花茶要存一年,村裡是山野之地定是極少人家有做花茶的習慣,真是可惜了顏述不在。若是那個隨意溫淡的人能喝到喜歡的茶……會是怎樣的表情。聶清越莫名想起了在祭秋那天,他掐她的臉然後埋頭吃壽麵的情景。她好似就不自覺期待起來。

  「對了小越妹妹,年夜你就打算在客棧過?」

  「唔,不然怎麼過?」

  「回去村裡和阿述一起吃頓飯又不會少根頭髮,不過是一夜的路程,你怎麼當人家妻子的?」

  聶清越心中一動:「你再說一遍。」

  「開竅啦?我說你怎樣當人家妻子的。」

  「上一句。」

  「誒誒,我的臘梅茶,斯文點!我說不過是一夜的路程。」

  聶清越坐在馬車上看窗外平野和山景飛速掠過,懷裡抱著大半罐清寒的梅花。她心情甚好,淺淡的香氣似被奇異的心情擴大化,充盈了小小的車廂。就連路上迎面經過一個帶著斗笠匆匆趕馬的灰袍男子,她都無端覺得順眼起來。甚至連硬是要跟著來的趙臨尉和舒頌,也覺得可以瞬間無視他們的存在了。

  其實一個月的離別,相隔的不過是一夜的距離而已。若是顛簸半日,能圓滿這種急切想要共同分享體會的心情,好像也並不算浪費,不是麼。

  裹緊了棉襖,呵出的白氣很快被北風吹散開去,聶清越微笑著踏上了小村的土地。

  冬天村裡走動的人不多,卻是家家戶戶都貼上了門神和喜聯。雖然一直知道年夜將至,但是客棧那種疏離的氣氛並沒有帶給她多少喜慶感。直至回到這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空氣裡洋溢著的喜氣。

  「喲,姑娘,你回來啦?」 陳大娘抱著幾捆木柴,看見她又驚又喜,扯開嗓子就喊起來:「大夫們,丫頭們,小聶姑娘回來啦。」緊閉的門一扇扇開了,往日熟識的病人康復後精神奕奕地迎了出來,幾個相熟的大夫也圍了過來。

  聶清越受寵若驚,手足無措地愣愣站著,最後還是給陳大娘拉回了家。她、她只是想低低調調地回來送罐梅花茶再偷偷溜回去而已,這裡三層外三層圍著久別重逢的狀況是什麼回事?這就是傳說中淳樸又熱情的鄉村鄰里感情麼,聶清越有點感動又有點好笑。

  面前的飯碗被堆起滿滿的菜直到淹沒米飯的白色,她聽著鄉親門左一句右一句的噓寒問暖,眨眨眼吸吸鼻子,咧起嘴笑著一句句認真應答回去。

  期間完全對村子陌生的舒頌和趙臨尉都非常配合地或者說規矩地安靜吃飯。

  好不容易尋著空隙,聶清越逮了個年輕大夫問顏述的去向。已經做好了或許他人在某個山頭看風景或者採藥自己要等個一天半的準備,聶清越仍是沒有料想到那個年輕的大夫一臉愕然地回答:「一個時辰前走了。」

  「走去哪裡了?」

  「他問官府要了匹馬就上路了,沒有講清楚。」

  「那……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嘛,難講。」年輕大夫撓撓頭:「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繼而被人召喚過去喝酒。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聶清越抱著瓷罐子回到醫捨她之前住過的小房間有點發愣。

  房裡防疫的藥丸袋子還掛在門上,空氣裡瀰漫著一陣藥味湮滅了梅花的清香。不至於難過,卻比又惋惜要強烈點。一個時辰前,如果,自己再快一點,是不是就能遇見?哪怕他還是趕著上路也好,只是,想把罐子交到他手上就好了。

  聶清越悶悶地坐在床邊,手下按到微微厚於床板的觸感。

  做工粗糙的白布口罩,一邊的布條還疏鬆地跑出了線腳。她記得滅鼠當日就請姑娘們重新做過一批口罩,村裡這種殘次品應是消失掉了才對。

  ——「我之前給你那個……拿回來成麼?」

  ——「似乎採藥時漏在村後山上了。」

  她歪頭沉思良久,然後釋然一笑把口罩收進了袖子裡,抱著罐子起身一推開房門就看見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的舒頌。「杵在這裡幹嘛?」

  舒頌直盯著她的眼,確定沒事後鬆了口氣:「小越妹妹,我多怕你想不開。」

  聶清越咧嘴一笑,一掌蓄盡力道拍他肩上:「兄弟有心了!去幫忙泡梅花茶,叫鄉親們償償吧。獨樂樂還不如眾樂樂。」

  「嗷……!」

  身後迴盪的痛呼聲還真是……大快人心吶,聶清越無比舒坦地走出房門。欺負人是不對的,嗯,她才沒有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24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1:38
第23章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趙臨尉抱手靠著棵老樹靜靜地注視著前方。

  幾乎是沒有一點猶豫,眼前的女子就把罐子裡的梅花悉數倒出,每道工序都做得細緻又輕緩,顯然極盡耐心。村民裡有嘖嘖稱奇的,有大口牛飲的,本應是淡雅愜意的場景瞬間變得新奇熱鬧。那個安靜泡茶的女子只被村民圍繞在中間抿口淺嘗,嘴角是真切滿足的笑容。

  如果不是入夜她無意間向舒頌提起說想去後山看日出時,趙臨尉幾乎都要以為聶清越的情緒絲毫沒有受到顏述的影響。

  日出麼?印象中那個人極愛四處閒逛,總能在幽遠偏僻處發現不為人知的風景。

  他暗暗地想,踱步進了借住的屋子。

  是夜北風呼嘯,簡陋木屋的窗根本就關不嚴。

  趙臨尉睜眼望著木窗縫漏出的那點銀白月色,睡意淺淡。靜默間響起了輕輕叩門的碎響,他瞥一眼同擠在一屋子裡睡成死豬樣的舒頌,摸了床邊幾個風乾的瓜瓤砸過去,沒有反應。換了串大蒜,被砸的人低低嘟嚷兩聲,抱著頭似乎睡得更死了。

  趙臨尉無奈地起身開門。

  「咦?趙公子我我我找舒頌。」聶清越穿著厚厚的袍子,提著一盞溫亮小燈,右手仍停在半空,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

  他側身讓開,讓聶清越看清屋內。

  「晚飯時還死乞白賴叫我帶上他。」聶清越笑著搖頭感歎,話音卻不自覺放輕。「打攪趙公子睡覺,很抱歉哈。」輕鬆的語調根本沒有半點歉意,話音剛落她便施施然轉身走開。

  趙臨尉看著淺橘色的燭光籠罩著那個瘦瘦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轉身回房重新躺下。

  他睡不著,輾轉間腦子裡不知怎麼就閃過了飯後無意間聽到的村民們對後山有野獸出沒的抱怨。要陪著去麼?現在追上應該還來得及,但又未免太突兀了點。

  趙臨尉興致缺缺地想了想,眼睛一閉上再一睜開,屋子窗縫漏出的銀輝已經不見了,陷入黎明前比夜更深的黑暗。他一驚翻身坐起,跑出屋外聶清越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自己剛才到底是睡了多久?趙臨尉皺眉一直打著燈走到村後山腳才停下來。

  只是眼前有兩條路分別通向兩座高低不一的山,那一座才是?他燈籠一轉上了左邊的山,黑漆漆的山頭除了能看見森森的樹影外毫無收穫。

  趙臨尉腳步不自覺加快,手心沁出了微微的汗,選擇從山腰間一條陡峭狹隘的小路繞至另一座相連的荒山。耳邊隱約有尖銳遼遠的叫響,分不清是山風的回音還是野獸的高鳴擾得人心緒不寧。

  趙臨尉一路快步跑上山頂,眼前兀然出現一塊少有樹木的空地和一堆燃得明亮旺盛得異乎尋常的火。他定住腳步,來回巡視,連呼吸聲都不自覺慢慢低下來。

  在旺盛跳躍的火苗後,僅穿白色單衣的聶清越赤著腳,抱著腿縮起身子靠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彷彿被施了咒般定定直視前方,一動不動。火堆前,竟是一頭警戒注視著她的瘦骨嶙峋的狼。

  那頭狼顯然是發現了趙臨尉的到來,一邊低聲發出威脅的嗚嚎一邊向後退了幾步。趙臨尉很快鎮定下來,不動聲色,手緩慢地伸至腰間確認那柄隨身攜帶的匕首。

  對峙良久後,那頭狼卻猛然掉頭離去。

  「聶小姐?」他疾步走至她身旁,蹲下身把外袍解下蓋在她身上,一連喚了好幾聲。

  沒有反應。

  「聶小姐!」他抓住她的肩用力晃了一下。

  聶清越半晌才一臉木然地轉過頭看他,放空的雙眼稍稍有了焦點,嘴裡模糊地發出一個空洞虛無的單音節:「呃?」

  「狼、走、了。」他看著聶清越的眼大聲一字一頓。到底是尋常女子,縱然懂得燒衣續火止住懼火的獨狼,想必也是受了極大的驚嚇。

  聶清越聞言望向火堆後狼之前所在的方位,抑住微微發抖的聲音,深深吸了口氣:「趙公子,打我一下。」

  「還真是,毫不留情。」

  聶清越看著手背上被樹枝抽打留下的紅痕無意識冒出這一句,灼熱的真切痛感無時無刻提醒她,真的得救了。

  「狠心一下換回聶小姐出神的魂魄,也算值了。」趙臨尉把她背在背上,一路疾走下山。

  聶清越沒有接話算是默認,方才在山頂上的感覺她真是一輩子都不願意再經歷。

  渾身僵硬,明明只著單衣卻一背都是涔涔的冷汗。原本就冰涼的手指像是失去了知覺,血液逆流般麻木,似乎連呼吸都變得緩慢僵滯。

  如果不是出門前特意添了足夠衣物,如果她驚慌鬆手落地的燈籠沒有在燒起後烤焦她的衣角,如果她手足無措腦袋放空的時間再長一點,如果在衣物燒完火堆滅掉的那一刻趙臨尉才趕來,任何一個如果成立都無法構成現在的幸運。

  聶清越手腳僵硬全身的輕顫仍止不住,但心裡卻不再驚懼,只留陣陣的後怕。

  被送回村裡時天色仍未亮,靜靜的村落似乎還在睡夢中。

  她逐漸恢復清醒,用僅餘的那點力氣拉住正要叫人的趙臨尉:「不要告訴舒頌。」趙臨尉止住腳步停了一下,爾後繼續往外走。過許久再回來時,已經是一手熱水一手薑湯。他把水桶提到她床邊放下,而過便拎了張椅子背對她坐著。

  聶清越控制著遲鈍的手指,挽起褲腳把凍僵的腿足泡在熱水裡才感覺到腳掌緩緩恢復知覺。她捧過床邊矮桌上那碗熱辣的薑湯,聲音有點不自然:「那個,趙公子,多謝。」

  趙臨尉沒有回頭,只淡淡道:「聶小姐若真心要謝便答應我的請求。」

  聶清越心中知曉他指的是什麼,心中半是無奈半是愧疚,只好語氣平靜地反問:「趙公子的救命之恩聶清越真的很感激,但是其實趙公子並不想娶,不是麼?」

  「縱然我想娶,聶小姐又何嘗想嫁?」

  聶清越被問住,很快念頭又起:「和素不相識的人結髮終生,誰都不想吧?」

  「那聶小姐和顏公子又算什麼?」趙臨尉不見喜怒,卻口氣篤定一針見血:「恐怕同樣是素不相識的情況下完婚的吧。」

  她啞口無言,半晌牽強地搪塞:「這些姑且不論,我並沒有作嫁兩次人的打算。」

  趙臨尉沒有立刻回答。兩人沉默的檔口,門外響起舒頌朝氣十足的聲線:「小越妹妹,你回來啦?」

  「那若是我先出現在聶小姐眼前呢,聶小姐也一樣會毫無異議地聽從聶相安排完婚麼?」趙臨尉留下這句話,走出小泥房不著痕跡地攔住舒頌,反手掩上門。

  「臨臨臨臨尉兄,你你怎麼會會從小越妹妹的房間走出來?」舒頌明顯舌頭打結。

  「你看錯了,我沒有。」趙臨尉揚眉笑笑,信口開河。

  「怎麼可能,喂,你別走啊,說清楚。」舒頌尋根問底的發問聲隨著趙臨尉漸漸遠去。聶清越把腳從發涼的水裡收回來,用布巾心不在焉地默默擦著。

  會麼?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年後客棧的生意重新火爆起來。

  商家旅人,鏢師俠士,趕考書生,各種階層擠在一間客棧裡,饒是聶清越再八面玲瓏也有點頭暈腦脹。五號房的書生又在向她抱怨隔壁房戲班頭頭每日清嗓子擾得他不能安眠,三號房的鏢師大叔再次企圖把客棧翻遍追查偷了他鏢箱一樣物品的嫌疑人……聶清越恨不得三頭六臂,忙得想上吊間,瞧見舒頌和趙臨尉兩人一派悠閒地喝著小酒聽戲班小伶唱曲。

  「你,幫忙去。」聶清越把舒頌從椅子上拉起來,「去攔住李鏢師,還有堵上那書生或戲班頭頭的嘴,辦成了你的房租就不用付了。」她乾脆利落一拍手,尋著合適的位置就要坐下喝茶。

  「小越妹妹,這可是你說的啊。」舒頌兩眼發亮,拉起趙臨尉往客棧內房走:「臨尉兄,我們去找李鏢師喝酒吧。」「與我何干?」趙臨尉回過味來想要走回去,一甩手又被舒頌重新拉回去。

  聶清越瞇眼感歎,幸好當初為了慕容的生意堅決收了那兩大爺的房租啊。舒頌來得急沒帶多少銀子又不習慣欠別人錢,正好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的壓搾理由。

  「你,繼續唱啊。」聶清越指使那呆愣著的眉清目秀的戲班小伶,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我沒趙公子有錢,但我可以給你們戲班加菜啊。」

  小伶點頭,綺麗詞句宛轉流溢,繼續唱著那段纏纏綿綿的兒女情長。聶清越聽著聽著竟然不自覺睡著了,被小和叫醒時眼前正立著個喘著氣滿頭大汗的中年男人。

  「掌櫃,這位客人說有急事。」

  「唔,」聶清越揉揉眼:「什麼?」

  那男人從懷裡拿出一張單子遞給她,附上一塊木刻的精緻小牌:「顏公子吩咐說這些一定要交到四方客棧的掌櫃手裡。」

  聶清越幾分迷惑地接過,顏述當然不知道她是掌櫃,這是給應是慕容的。「有勞了。」

  「沒有的事。」那男人似乎很趕時間,立刻又上馬匆匆離去。

  聶清越手裡把玩著那塊刻有「三日堂」的小木牌,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張藥方單子。是顏述的字跡,寫得有些潦草,許多藥名聶清越都要仔細辨別才認出,紙質也是極為粗糙。她掂著一張薄薄的紙來來回回看了三兩遍,連舒頌不知什麼方法打發了那一直抱怨的書生走到她身邊坐下都沒有察覺。

  「嘖嘖,那張紙都快被你看得出火啦。這麼想人家怎麼不問問那人阿述的去向?」

  「那大叔很趕的樣子啊。」聶清越有些被道穿心事的窘迫,折好方子用那塊木牌壓著。

  「三日堂啊,沒聽說過。」舒頌腦袋湊過去。

  「是無荒新開的醫館,三日一濟施粥贈藥。」鄰桌一位無荒來的商客搭了話,「掌櫃手上的是預約看診的號牌啊。」

  號牌?聶清越反過背面,果然看見右下角清晰地刻著大寫的字:零。

  ……零?聶清越默然,思索半晌無果。罷了,也不是給自己的東西。她招手喚來小和叫人連著方子送去城裡給慕容。

  兩天後那信使又折了回來,把東西原封不動地交到她手上:「慕容老闆說東西是轉給您的,請親自去一趟三日堂。」
匿名
狀態︰ 離線
25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2:23
第24章 久懈技怠,久離情疏。

  三日堂。

  與其說是醫館,倒不如說只是街口一間小小的藥鋪。

  聶清越捏著那張藥方和那塊木牌來到掛有小小牌匾的門口,眼前兩隊長長的人龍就令她整個人定住了。三日一濟,還真是恰好碰上了那一濟。

  聶清越剛向前踏了幾步,就被兩邊隊伍裡的人給生生瞪得縮回了腳步。眾怒還是不能犯的,她拿著零號的籌牌,隨便找了隊尋到最末尾苦哈哈地站定。隊伍前進如龜,聶清越等到幾乎睡著了才輪到她。還沒開口,那門口擺張桌子看診的大夫二話不說就一拉她的手腕,翻過,搭上,爾後兩條長長的眉頭糾結地擰在了一起。

  「姑娘啊,你這病……」

  「沒沒治了?」聶清越望見大夫像是現代醫生給病人下病危通知書般的嚴肅神色,順著話頭搭上去。

  「也並非全無,」大夫沉吟了一會兒,「只是啊……」

  等了半天也不見回應,聶清越看著似曾相識的情節頓時無語狀:「嗯,我明白了。」

  「啊?」這會兒躊躇許久的大夫有點懵。

  「是不是要用什麼五十年開一次的天山雪蓮作藥引,然後那花四十九年前才開完,今年要取的話要爬雪山過草地啥啥的。」武俠故事裡都這樣講,聶清越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是。」大夫消化了許久,淡定地搖了搖頭。

  「那就是我這病天下只有一位世外高人能救,而這位高人恰好避世隱居在啥啥山谷或啥啥海島蹤跡難尋我最好明天就動身之類的。」聶清越約摸是等昏了頭,總想試驗一下有什麼比穿越更狗血的事情可以發生。

  大夫茫然呆愣,期間忽聞一聲輕靈的笑。聶清越才注意到大夫身後立了一個八九歲左右的小童。一半頭髮高高束起,穿著一身藍衣安靜立著。

  黑亮圓杏眼,白裡透紅膚。

  聶清越愣愣地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的清透孩童,那童子也睜著亮晶晶的圓眼看她。好,好想掐一下,她痛苦又鎮定地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右爪。

  那大夫回過神,輕咳一聲喚回聶清越的注意力:「姑娘可是自幼便身體虛弱?」

  「嗯。」聶清越認真應一聲,「近年才好起來的。」

  那大夫神色卻忽然嚴肅起來,不贊同地搖了搖頭:「這樣怎麼能算好起來,不過外強中乾罷了。可是容易困乏,經常體力不支?」

  聶清越點頭如搗蒜,「剛才站隊的時候就差點睡著了。」

  「姑娘身子要好好調理,不得過度勞累,特別是天冷的時候不要再出門。」

  「啊。」聶清越有些遺憾地地喃喃:「我還想來年去看看北疆的雪。」

  「胡鬧!北疆的冰雪天姑娘的身體斷然是受不住的。」那大夫口氣忽然嚴厲起來,聶清越不留神微微嚇了一跳,手一鬆開那捏著的木牌便跳到了小木桌上。

  那童子兀自用圓潤的小手拿起木牌翻過,看到那刻著的字時眼睛忽然一亮。聶清越沒有多留意,只像是被訓的小學生般恭恭敬敬地乖乖點頭:「不、不去了。」

  「先生,這個姐姐是約好的客人。」小童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打斷大夫的說教。那大夫瞥了眼木牌,繼而眉頭皺起再次爆發開來:「姑娘約好了的怎麼不早說?這春寒天的站在外面就是大半天……」

  聶清越嗯嗯啊啊地應著,心裡哭笑不得,這種看似斥責的嘮叨體現的卻是一位大夫對病人最直接的關心。那童子望著聶清越唯唯諾諾的樣子,忽然頑皮一笑,走到聶清越身旁拉起她的袖子就走:「姐姐你身上可是還有張方子?」

  「有、有啊。」搞不清楚狀況的聶清越只跟那小童走進了三日堂。

  絮絮叨叨地念著的大夫看見小童主動拉起她往內走,神色訝然,卻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微微感歎地念了句:「總算是來了。」

  三日堂內部空間比想像中的大,只是光是那藥櫃便佔據了三面牆壁。

  藍衣童子拿著那張顏述寫的藥單,架著小竹梯,靈巧地上下左右地抽開櫃子取藥,最後走到一個獨立鎖著的小櫃前,取出一個黑木盒子。他嫻熟靈活地用白布把黑木盒子與一大包一大包的藥打包起來,系成一個包袱背在身上,再次拉起聶清越的袖子:「走吧。」

  「去哪?」

  「姐姐家啊。」理所當然狀。

  「啥?」

  ……聶清越在平穩前進的馬車裡望著藍衣童子專心讀醫書的樣子,半晌無語。她這樣稀里糊塗地把人家醫堂小童帶回去算不算「被迫」拐賣兒童?然而這孩子確實自在得很,她自己在一旁又時懷疑又是懊悔的倒比較像被拐賣的。

  「你、確定你是來幫我治病的?」聶清越半信半疑地問了第三遍。

  小醫童放下手中的醫書,一改正太樣十分老成地看著她:「我是顏哥哥的關門弟子顏玉澈。」

  「噗……!」聶清越沒忍住,笑起來身子一歪就倒向了馬車廂的一邊。

  顏玉澈小朋友不幹了,嘴巴微微嘟起,黑亮的圓眸七分不甘三分委屈:「我真的是。」

  「唔,我相信你。真的。」聶清越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加強語氣。神醫出少年,她夫君可以十三歲就治好墨京的瘟疫,眼前聰慧的正太幫她施針熬藥自然不在話下,只是小孩子像個大人一樣嚴肅起來總有種稚趣的滑稽感。

  「是顏述叫你來的嗎?」這麼小的弟子啊,對於顏述身邊的人際她瞭解的部分真的少之又少。

  「他們只是叫我來無荒新開的三日堂等一個拿著藥方和零好木牌的客人,然後按時幫她熬藥施針。」一本正經的語氣因為稚嫩的聲線和歪著頭的動作全然失效。

  聶清越用手摀住了微微笑起來的嘴免得再次踩著小朋友的尾巴,只是回過味來不禁疑惑:「可是他們沒有叫你跟我走啊。」

  小醫童玉澈慘兮兮地望著她:「姐姐你不喜歡我嗎?」

  聶清越猶猶豫豫地開聲:「……我確實不太喜歡小孩子。」玉澈小朋友大抵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回答,聞言半餉小嘴愣愣地張開卻什麼話也吐不出來。

  哎,罪惡感,聶清越別過頭去偷偷笑得肩旁微抖,袖子忽然被一直胖乎乎的白玉小手扯了扯,耳邊傳來戰戰兢兢的聲音:「姐姐,馬車能、能倒回去麼?」

  顏玉澈小朋友一到醫館看見趙臨尉便歡呼著撲了過去、完全把她晾在了一旁。

  好嘛,她知道騙小孩子是不對的,但是至於把她當成會虐待他的大壞蛋而敬而遠之麼?聶清越悔不當初捶著桌子,腦中一個大大的疑惑:這兩隻又是怎麼認識的?

  「小越妹妹你上哪兒拐這麼個小子回來?」舒頌興致盎然地望著玉澈小朋友拉著趙臨尉玩的情景。

  「說是顏述的『關門弟子』。」

  「我竟然會不知道?!」舒頌驚訝的模樣讓聶清越心裡平衡了幾分,但他很快又思索片刻後沉吟道:「我覺得……只有一個正常的理由。」

  「啊?」

  「這小子是阿述的私生子。」

  「…… = = 舒公子你的正常是有多驚世駭俗千回百轉。」

  「還不是今天聽一個從邊境小鎮來的商客說看見阿述娶了當地鄉紳的女兒,搞的我一天都在神經兮兮地思索這個事情。」舒頌邊說著邊苦惱地惱著腦袋。

  「噢,這樣啊。」聶清越表示充分理解,摸摸肚子喚道:「小和,叫廚房炒幾個小菜順便幫我燒水,坐了這麼久馬車累死了。」

  「小越妹妹,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唔,聽著聽著,舒公子請繼續。」

  ……

  料峭春寒,細雨連綿;明亮盛夏,綠蔭成片。

  半年光景如飛梭,環繞在聶清越身邊的人事卻並沒有變。

  她偶爾靜下來時,總會越發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真是一種無比奇妙卻又矛盾的東西,從古至今皆是如此。好比放下成見後她竟然與趙臨尉成了酒友,好比在一個擦身而過的錯面她竟與顏述分隔了大半年。感慨也不過是一時而發罷了,現在的她正無比悠閒地在郊外的林蔭小潭邊釣魚。

  自從春後無荒茶館生意安定了,慕容便回了客棧重新掌管生意,聶清越斷斷續續的閒人生活得以長時間穩定延續。旅遊業尚未開發的時代,郊外天然勝景的遊人總是不多的,聶清越偶然也能見到三兩個雅興怡然的書生文人對著春花夏雨吟詩作賦,但更多的則是每日固定前來真正喜愛清淨的閒人。例如山腳下小廟裡那個每日來靜坐或挑泉水的中年和尚,例如那對年近古稀每三日互相攙扶著來一次散心的老夫婦。

  聶清越已經記不清楚她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了,只知道幾乎是第一眼,便愛上了這裡的環境。四面林蔭環繞,蜿蜒斗折的溪水徐徐匯至中央聚成一汪清澈冰涼的深潭,映上叮咚流水更顯得清幽。

  只是這本該寧靜安分的時刻,聶清越卻總受不住誘惑想要下水游上那麼三兩圈。夏天氣溫乾燥炎熱,縱然躲在這陰涼的消暑之地,卻是不如在清涼冷水裡來得舒爽痛快。

  要不要下去呢?聶清越思量了會兒打量小潭四周,潭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釣魚的男子,舒適地靠著潭邊光滑的巨石。明明一手還鬆鬆地握著釣魚的竹竿,整個人卻像是睡著了一樣,攤開的墨藍色線書蓋在臉上遮住了大半容貌,僅留線條瘦削的下頷和微抿的薄唇。身上寬鬆的白色衣袍已被潭邊土灰染上塵色,主人卻似是並不在意似的,仍舊半身坐地半身靠石,睡得極其自在安然。

  聶清越有點猶豫,便只脫了鞋襪,雙腿浸在清亮的溪水裡心癢難耐地望著遠處中央浮光躍金的水面。

  持久的清淨間忽然一聲落水的「噗通」格外明顯,聶清越循聲望去之間潭面濺起余落的水花,潭邊釣魚男子靠著的巨石上空空如也,僅餘一本斜著攤開的書。

  翻身時掉、掉下去了?聶清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目瞪口呆。

  反光的水面半天沒有動靜,聶清越有點急地探出身子向那邊看,哪裡看得到半個人影。要、要游下去看看嗎?

  她正糾結決斷,忽然腳踝間一陣緊圈著的力向下,她只知道自己心頭一慌手邊什麼都抓不住就要往潭水裡掉。
匿名
狀態︰ 離線
26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2:46
第 25 章

  一潭冷水浸下,聶清越瞬時感覺四周都起風了。

  潭下沒有人,她嗆了好幾口水才浮上來。環顧水面四周,掉下水的除了她還是她。

  再看潭邊那塊大石頭,那把她扯下水的男子早上了岸。濕漉漉的黑髮還淌著清澈的溪水,半倚在石前不緊不慢地擰著寬大的白衣袖子,渾然沒有滿身狼狽的自覺。

  聶清越無奈有之,驚喜有之,哭笑不得有之,半晌水下手用力一揮,大束水花衝著那男子的方向揚去,可惜濺到岸邊的只剩下幾滴。

  那男子坐在原地不閃不躲,淡笑著手下輕輕一用力,袖子裡擠出的水嘩嘩啦啦滴滴答答,和她揮過去的可憐小水花形成鮮明對比。

  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聶清越一口小白牙磨得用力,輕哼了一聲,最終放開手腳像一尾魚般靈巧流暢地游開去,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罷了罷了,既然都掉下去了,她是這樣對自己說的。清涼水流混著一股可疑的歡喜包裹全身,她頓覺通體舒爽。

  記不清游了幾圈,只知道很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然而體力終究是個問題,當她拖著稍感疲憊的身子爬上岸時,那石塊居然又空了,藍色線裝書依舊孤零零地躺在一邊。

  聶清越慢吞吞瞇起眼,只來得及望見那人白色衣袂的一角轉入林邊隱去。很好,她兀自站了半晌,一個噴嚏打得渾身一震,便再沒有半點猶豫地彎腰撿起那本二度被主人遺棄的《傷寒論》,尋著那一路水跡快步走入林子。

  樹林邊緣繫著一匹黑馬,馬後拉著一輛小小的馬車,那水跡就在車前停止了。暗色車簾嚴嚴實實地蓋著,裡面什麼也看不見。

  聶清越站在簾外,一腳踩上車檻,手中的書卷成一卷就要扔進去。下手的時候忽然又遲疑了,自己這樣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是要幹嘛啊。她撇撇嘴,手中一鬆,書「嗒」地落在簾前的木板上,便甩手就要轉身離去。

  然而下一秒,手腕便被緊緊地扣住。

  車簾掀開又瞬間落下,她人已跌入一個清涼又乾爽的懷抱裡。

  「夫人。」那人收緊橫在她腰間的手低低地喚她,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對上她閃爍不定的眼。他那身邋遢又濕透的白袍已換下,倉促間新換上乾淨青衫的寬鬆領口尚未來得及理好,線條優美的鎖骨半隱其中。

  「干、幹嘛!」聶清越氣息不穩,故意粗著聲惡狠狠道,狹小的車廂裡兩人的呼吸幾近要繞到了一起。

  藥香還是那陣藥香,人還是那個人,聶清越卻微妙地感覺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記憶裡清俊的眉眼似乎更加舒展開去,肆意疏朗得過分。這半年,於他於她多少還是有變化在。

  顏述低頭不語,下巴抵在她肩上吃吃低笑著,直到她耳根微微發紅才鬆開環著她的手,退開去前把什麼放到她手上。

  暗色簾子重新嚴實落下,聶清越一人在車廂裡逐漸找回自己丟掉的小魂魄,低頭一看,手上恰是一套乾淨的樸素布衣和一柄通體瑩潤的角梳。

  兩人直接驅車回了無荒的舊居小院落。

  院裡沒有聶清越預想中的滿室塵埃,室內桌面一指掃去,捻不出半點塵灰。她走出內院,視線所及之處林蔭草木似被悉心照料過,長得熱烈歡欣,似乎是有人定期來照料過的樣子。

  其實記憶裡對於這裡的印象是有幾分模糊,畢竟沒有住多久就跑去村子了,爾後又借住在客棧。聶清越一邊走一邊細細地打量四周,度過小石橋通向那邊靜謐的竹林。

  竹林裡擺了一張粗糙的石桌和幾張矮矮的石墩椅子,顏述就坐在那兒,見她來了便把瓷碗往桌前送:「防風寒。」

  「夫君請了下人麼?」

  「唔,三日一次的打掃閒工。」 顏述懶懶地一手支著下頷,一手捻了片細長的竹葉無意識地繞著淡淡解釋:「我原以為夫人會回來住的。」

  聶清越乖乖喝下藥,有點小愧疚:「我也是一時興起才住在客棧的。」

  「……過得可好?」

  「……和他們一起沒事鬧鬧挺好玩的。」聶清越擱下碗撇開眼,對從見面起到前一刻都沒有觸及過的話題有點措手不及。

  「他們?」

  「慕容,舒頌,玉澈,還有……」聶清越掰著的指頭忽然停下來,望望顏述,舌頭忽然開始打結。顏述睨她一眼,也不追問。

  她到底在心虛什麼:「……還有趙家公子。」

  沒有接話也沒有發問,顏述繼續風輕雲淡地看她。

  「……就是一個天天勸我出牆的人。」

  「那……夫人覺得牆外風景如何?」顏述過了片刻才了悟過來,似是發現了有趣的事情,扔了竹葉笑意淡淡地等待她的回答。

  「夫君想知道?」聶清越雙手交合問得認真。

  「比較想。」

  「沒出過不知道,我下次試試。」她一雙眼水亮水亮笑意盈盈,跟舒頌混多了,無聊玩笑開起來得心應手。

  「放著半年自由都不抓緊機會,夫人不覺得現在才出有點晚麼?」

  他溫熱的手掌伸過來輕摘下那小片飄落到她發上的竹葉,再順道把幾縷鬆散下來的碎發繞到她瑩白的耳後,很快就眼尖地發現那白玉般的耳廓泛起淡淡的緋紅。

  聶清越鬼靈精地學他,只不過撐著下頷的手變成了撐著右邊臉頰,纖細的指自然地彎起若有若無地蓋著那發燙的耳根。「難道夫君沒有聽過一句話?——覺得為時已晚的時候,恰恰是最早的時候。」

  顏述看在眼裡,心中好笑卻也不點破:「聶相三日後五十大壽,要回去麼?」

  要回去麼?素來聶安儒的壽宴上,正牌的丞相小姐都會為自己的老父彈琴祝壽。聶家小姐琴心無雙技壓群芳那是不容質疑的,聶清越有點頭痛:「夫君有琴麼?」

  顏神醫很乾脆:「沒有。」說是這樣說,半個時辰後,還是給她弄來了。

  曲譜、指法、弦音……通通只有零碎的記憶。

  聶清越隨手撥弄著,琴聲斷斷續續碎不成音。前世她祖母是舊社會大家族出身的女子,賢惠又嚴厲的老人,會茶道會書法會古琴。

  她總是懼怕那種祖母身上端莊的威嚴,寧願跟著叔伯們去旁聽無聊的商會洽談也不願跟在老人身邊學這些在當時的她看來已經陳腐了的東西,現下可算是吃到苦果子了。

  聶清越自嘲地笑笑,重新按著沿襲而來的零碎記憶輕攏慢捻,腦子裡有怎樣熟練的記憶都好,下手終歸是生疏的。怎麼可能糊弄過去,她看著輕微紅腫的指腹,搖著頭把琴從石桌面推開。

  大半個下午過去了,顏述始終坐在她身旁閒閒地翻著本野史雜記。

  「夫人的兩個哥哥都會回來。」他放下書似是忽然間想起來般告知她,隨即拿出隨身的傷藥提她細細地塗。她腫的是手指,他這一路耐心地抹勻上藥倒生出了些十指交纏的意味。

  聶清越看著顏述坦然平靜的神色,不知該歎還是該笑好。

  不過一念及哥哥們也會回來,聶清越似乎感覺頭更痛了兩分。她連和聶安儒長久相處都不願意,這回回去面對兩個哥哥會不會破綻百出。

  「夫人若是身體不舒服,大可不必奔波。」

  「當初沒有知會他老人家就來了無荒長住,這次五十大壽都不回去於情於理都不合。」

  「唔,隨夫人的意罷。」顏述收好傷藥,「晚膳想吃什麼?」

  「嗯,隨夫君的意罷。」她嚴肅地點頭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顏述瞥她一樣,向著廚房方向走。聶清越頭枕著手臂,伏在石桌上看他離開的背影,指腹上氳開的藥膏仍余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她擔心的,似乎不止是應對聶家家人。

  三日後,墨京聶府。

  管事站在門口恭迎各方參宴人士,送禮的隊伍長長地堵住了半條街,遠遠地就看見一片喜慶的紅綢。

  聶清越仔細觀察過,那些一箱箱載著賀禮來得大多被管事攔下,除去偶爾收下的三兩件,其餘皆是禮數周到地先謝後拒地退回去了。真正拿著請帖進入聶府的,反倒多數是帶著輕便禮物或兩手空空的人。

  不知道的還真以為聶安儒是多麼兩袖清風的清官啊,聶清越搖頭晃腦感歎間忽然一陣沉實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她回頭只見盔甲未卸的陽剛男子一路風馳電掣從街那邊突然拐出策馬揚鞭來到身前。準確地說,是來到聶清越身邊的顏述跟前。馬速很快,片刻間已近到只留一個馬身的距離,那人卻毫無勒韁之意。

  聶清越呼吸一滯,只覺一陣風撲面襲來,在場的人皆是一聲驚呼。

  幾個家丁反應過來想要上去攔截,顏述只是眉頭輕皺地伸手示意家丁不要靠近。就在顏述手抬起來那瞬間,騎馬的男子手中一收韁繩回勒,那馬已嘶鳴著高舉前蹄堪堪在顏述身前半米停下來。

  「夫君你欠我大哥錢沒還嗎?」聶清越心跳都還沒有平復過來,哭笑不得地壓低聲音問。

  「似乎是沒有。」顏述輕輕眨了眨眼,看著一米外動作利落翻身下馬的聶家大公子。


  
第26章 當家宴變成鴻門宴

  「大哥。」聶清越怯怯地喚了聲,準備好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擺上,聶家大公子手一揮就吩咐管事:「王伯,先帶越兒進去。」

  王伯畢恭畢敬地應過,走到她面前慈祥地一笑:「小姐終於回來啦。」

  聶清越看看一臉喜怒不辨的聶家大公子,又看看老神的顏述,輕歎一聲就隨著王伯慢吞吞的腳步走了進聶府。一路上不斷被王伯叨念著:

  「小姐啊,那日你隨姑爺出城,前腳剛走,後腳大少爺就從邊疆趕過來了。」

  「是嗎?」繞過亭台水榭。

  「可不是。第二天二少爺又從水路回來了,兩位少爺留在府裡等了半個月都沒見著你才回去的。」

  「噢,這樣。」穿過長廊回閣。

  「其實你也不能怪他們吶。當時邊疆戰事脫不開身,二少又遠在鄰國,他們一知道你病危就千方百計趕回來了。」

  「嗯,我明白。」……怎麼還沒有到。

  「兩位少爺都以為小姐情況危機,一進門就急著問小姐的情況,結果小姐被姑爺救了卻也隨姑爺出城了。真是天意弄人啊。」

  「對,天意弄人。」聶清越終於聽進去了一句話,關於這點她是同意得很。

  壽宴設在植滿玉蘭樹的內部庭院。

  客人三三兩兩已經被家僕領著落座,唯獨主位那桌只坐了一個人空蕩得很。

  那座上年輕男子穿冰藍色的緞子衣袍,修長的指持一把象牙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時值夏末暑氣未消,然庭裡玉蘭林蔭卻也清涼怡人,因此那漫不經心扇起的微風只夠拂起那人額邊的碎發。

  「丫頭,怎麼還不過來?」過了半晌,他轉頭望著一直站得遠遠的聶清越閒閒開口。

  聶清越心中輕歎,打起精神小碎步走向眼前的人——聶家二子聶清容。

  「二哥。」她輕輕喚一句,嘴角牽起一抹嫻靜的笑。

  「喝口茶。」聶清容似乎很滿意,合起扇子用扇柄把一杯玉蘭茶推到她面前,芳香繚繞。她乖乖摸過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聶清容打量她許久,滿意點頭:「氣色不錯,算那臭小子沒有虧待你。」

  「臭、臭小子?」她一嗆,差點咬到舌頭。

  聶清容取過她手中的茶杯,扇子輕輕打了一下她的額頭:「不聲不響就把我妹娶過去了,還拐走一年,真是想來都牙癢。」

  聶清越捂額頭碎碎念:「夫君對我很好的。」

  「嘖嘖,這麼快就向著外人說話了。有二哥對你好麼?」桃花眼瞇起精光四溢。

  威脅當前,聶清越決定先順毛:「沒有。」

  「真的?」

  「嗯!」堅定點頭,看我真誠的小眼神。

  聶清容笑著瞥一眼她,招手換來丫鬟,扇子掩著嘴低低吩咐了一句話。沒過多久,丫鬟就捧來一個檀木長箱,光是看上面雕琢的精緻祥雲就可猜得箱內物品有多貴重。

  「這是給阿爹的賀禮?」

  額頭又被拍了一下,「才不是給那臭老頭的。若不是猜到你會回來,二哥我才不願來看他的臉色。」

  聶清越苦笑,外界傳聞聶家小女兒極其受寵也不是毫無根據的。在她看來,那根本不是想寵哪一個的問題,而是哪一個不會把你活活氣死的問題。好比於仕途光明之際毅然從軍參戰的聶清銳,好比叛道離經十八歲便出走經商的聶清容,聶家世代文臣恐怕都毀在這一代了。

  不過,兄妹三人感情極好確是真真切切的。

  聶清容扇子「嗒」的一聲輕敲桌面,身旁侍女會意打開了木箱。

  伏羲式的杉木七絃琴,琴軫為白玉,配以蚌徽。琴身漆朱紅,延有小蛇腹斷紋,整體渾古莊重,大氣沉靜。

  聶清越腦中記憶翻飛,冒出數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詞,瞬間神經突突地跳得生痛。喜愛的樣子還是得裝出來,她指腹輕觸琴面,目光仍停留在那琴面上輕喃道:「二哥你上哪找這麼一把琴?」

  「二哥想找自然找得到。怎麼不試試?」

  聶清越頭痛,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正當準備拿什麼借口搪塞過去,身邊已響起一個聲音:「夫人總是不聽話,不是說過兩個月內都不能碰琴的嗎?」

  聶清越望著坐在身邊的顏述,恨不得撲上去抱住:來得太及時了。

  「為什麼?」聶清容瞇眼,口氣瞬間冷淡。

  顏述慢慢喝茶:「夫人前些天做飯的時候傷到手了。」

  聶清越扯他袖子:你拿的是我的茶杯,眼神控訴還沒完另一隻手已被聶家二少爺扣起翻過,那原本纖細的指腹竟有些淡淡的紅腫,像是燙傷一般。

  咦咦,可是她一點都不痛啊。現在才發現指腹異常的聶清越很納悶,顏述的傷藥素來神效隔日即好,這次怎麼會……她猛然轉頭盯著顏述,清澈的眼睛眨啊眨。

  顏述回她一笑,把她的手從聶清容那兒抽回來。

  「顏府沒下人嗎?做飯這種事還要越兒動手。」落座不久的聶家大少爺口氣不善。

  「怪不得丫頭說他待你沒二哥待你好。」二少爺若有所思繼續瞇眼。

  這下誤會大了,聶清越剛剛升起的慶幸就被擔憂掩蓋,箭頭轉向似乎都指著她夫君呢。

  與賓客寒暄完的聶大人和聶夫人很適時地出現緩解了火藥味四起的場面。

  桌邊四人站起來:「爹,娘。」「岳父,岳母。」

  聶安儒點頭,朝著聶家兩位公子「哼」了一聲算是應下,攜著夫人落座,目光便一直落在聶清越身上:「清越你可算回來了。」

  聶清越微笑著任那位父親打量,聶夫人忽然慈祥地開口:「越兒,你跟容兒換一下位置。」聶清越微笑一僵,忽然感覺場面氣氛微妙地變了變。

  她很是猶豫,若跟聶清容一換,顏述身旁一左一右都變成聶家兄弟了,總有不祥預感。聶清越環視桌子一周,所有人皆笑著望她,只得乖乖和聶清容換過來坐到聶安儒身旁。

  壽宴開始。

  各方祝酒敬詞不斷,禮物也是別具心思,要麼千金難求,要麼投其所好。

  一片詭異的祥和氣氛中,聶清越望見顏述已和聶家兄弟對飲不下五次,這陳年老窖酒性溫和但後勁卻很大,那兩隻到底想幹什麼啊?

  疑惑間偏偏聽得一個老者的聲音:「三年前老夫曾在聶相壽宴上聽得聶家小姐一曲,可謂繞樑三日,惟遺憾當時只癡迷於耳際之樂錯失記錄之機。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一嘗所願?」

  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長鬚老人是宮中樂師,幼年聶清越曾跟隨他習琴,素來被譽為樂癡。藉機提這樣的要求固然不為過,只是她手傷的借口一出,聶安儒事後難免要追究,此時掃興也是一定的。

  相比起聶家長子一臉的興致盎然,聶家二公子臉上的幸災樂禍倒是十分明顯。兩人皆齊齊望著顏述,顏述不待聶清越開口,便站起身向著聶安儒敬了三杯酒,清朗的聲音慢慢道:「顏某無以為壽,唯願借此以一曲敬之。」

  聶安儒有些意外,到底是久經官場,片刻過後便微微頷首。

  顏述轉頭,一手攬過那柄任靜靜躺在桌面的七絃琴,坐至筵中樹下,姿態閒適。有微風夾著玉蘭清香拂過,抱琴之人長指一撥,一聲玉碎錚鳴似是從青天御下,引得滿場寂靜。

  他忽而抬頭望著她,墨黑的眸間帶笑,琴聲漸起漸揚。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除了躍然浮現的句子,聶清越腦子裡便只剩下玉蘭樹下那個抱琴而坐的男子。

  琴樂聲像是溫柔的海水,一浪一浪鋪天蓋地靜靜湧來,明淨柔軟地充盈天地。似是驚濤拍岸鳥啼花開,又似是萬籟俱靜清泉映月。一曲罷,她竟好像什麼都聽進去了,又什麼都沒聽見。

  顏述緩緩站起,一片細緻的白玉蘭花隨著他的動作從發上劃落,從斜立的琴面擦過引起細微的空氣震動。

  場內靜謐的氣氛稍稍活躍起來。他目光掃過全場,繼而轉向聶安儒道:「此曲一音一調皆為清越十指授與顏某,私借此為壽,祝丈人岳降佳辰,壽比松齡。」

  樂癡老人帶頭擊掌,賓客皆稱讚聶相招得東床快婿。

  聶安儒眸間漸漸浮起讚賞之色,微笑著點頭:「好。」

  ……於是聶清容頗為鬱悶地灌下了一口酒。

  而可憐的樂癡琴師擊完掌回過神來,依然懊惱地抓著頭髮忘記了記錄。

  聶府西廂房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夫君你說過你不會彈琴的。」聶清越攤在床上有點小鬱悶。

  「我只說過我沒有琴。」顏述握著一本書,指尖一鬆翻過一頁。

  「……會彈琴的人一般都有琴的。」

  「不喜歡。」

  「噢,這樣啊……」聶清越翻了個身,小鬱悶變成了小愧疚。

  他走至她床邊幫她落下帳幔,「早些休息。」

  「呃,你,不睡床嗎?」她望著立在帳外的人影結結巴巴。

  「明天早起,睡床不方便。」他難得不打趣她。

  那帳幔間忽然伸出一隻手,在黑暗中虛空摸了幾把才捉住了他的衣袂。「你怎麼都不問的?」像是臉埋在被子裡,聲音隔著素色帳幔傳過來有些悶悶的。

  「問什麼?」

  問她為何寫得一手鬼神難辨的狂草,問她如何得知稀奇古怪的防疫辦法,問她為何對著古琴彈了一個下午碎不成章……他望著紗帳內模糊的人影:「夫人希望我問?」

  帳內沒有了回應的聲音,那隻手悄悄地縮了回去,話題重新跳脫:「咦,夫君你早起做什麼?」

  「……你大哥要找我。」

  「什麼時候?」

  「……寅時。」

  「這麼早幹嘛?!」凌晨三點後正是她睡得死豬樣的時候。

  「……不知道。」

  燈火被揮滅,房內重歸寧靜。

  聶清越抱著被子滾來滾去。為什麼她總覺得顏神醫剛才說「不知道」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呢?錯覺錯覺,聶清越拍拍腦袋,蒙頭大睡。
匿名
狀態︰ 離線
27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3:02
第27章-金銀細軟乃跑路必備(一)

  第一天。

  「小姐,姑爺在後花園陪大少爺練劍,大清早就開始了直到午時都沒有停。」

  第二天。

  「小姐,姑爺在東廂陪二少爺下了整整一天棋。」

  第三天。

  「小姐,二少爺說要和姑爺溝通感情多作交流,請他到了東廂暫住幾日。」

  ……有誰來告訴她這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貼身丫鬟念語細聲細氣地報告著,聶清越聽得眼眉直跳,手中瓜子殼一扔,無力地揮手示意念語退下。溝通感情個……啊,闊別半年她自己還沒顧得及和顏述說上幾句,這才見面幾天那頭就被兩個哥哥溝通去了,讓人情何以堪。

  空氣中飄蕩著一陣馥郁的桂花香,聶清越小鼻子嗅了嗅,歡快地摸進了廚房,驚得廚房兩個廚娘和三個下手愣是一動沒動。

  「小姐您餓了?」老廚娘最先回過神來,手在圍裙上抹了好幾遍,把她拉得離火灶遠了幾步:「這裡這麼大煙小姐你回去吧,要吃什麼吩咐下人來說就好了。」

  聶清越咧嘴一笑:「有桂花糕麼?」

  ……「哈?」

  糕體黃白分明,入口清甜細膩,桂香濃郁。

  嗯,不愧是宮中退下來的廚娘,手藝無可挑剔。聶清越端著一碟滿滿的桂花糕,哼著小調邁步前進。

  東廂偌大的房裡只有聶清容在,穿著月牙白的錦袍斜斜地靠在檀木椅上依舊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扇子,懶得不行的樣子。見她來了,抬起眼皮淡淡睨一眼也不說話。

  聶清越自動跑過去獻寶慇勤道:「二哥,你喜歡的桂花糕。」

  聶清容收起扇子,慢吞吞捻起筷子夾了一塊往嘴裡送,細細嚥了半晌點頭道:「嗯,不錯。」

  「那就多吃點吧。」聶清越碟子一放,隨後一雙眼藉機四處亂瞄,但是空曠的房子連顏述的半個影子都沒有。

  聶清容伸手把她輕按在一旁的椅子上:「丫頭莫亂看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啊?」

  「嗯,回不來。來陪二哥下棋,」聶清容自顧岔開話題,扇子一指:「棋盤還是放在那兒。」聶清越正想看清他指的具體方向,一瞬間那象牙扇已經收回去了,只留紅色的絡子在柄尾晃啊晃。

  聶清容定定地坐著喝茶,等她去取棋過來。

  聶清越有些猶豫地張望了一下,平時隨處可見的家僕此刻偏偏一個都沒有。她腦子裡記憶交錯混亂,一幕幕翻飛而過卻偏偏沒有半點關於棋盤固定位置的場景。

  ……到底是遺漏了還是根本沒有?

  轉身向著那個模糊的大概方向走,聶清越一步步走得溫吞遲緩秀氣端莊,實際上卻心虛無比。面前是一個巨大的杉木書架,架中端端正正擺著華麗的黑漆描金龍鳳小櫃,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生。

  她手搭在那個小櫃的暗銀色麒麟鎖上,冰涼的觸感似乎沿著指尖迅速蔓延到了背脊,有種危險不安的感覺忽然冒上來。聶清容明明前幾天還一副寵愛偏袒她的模樣,連顏述讓她下廚都頗大意見,這麼沉一盤棋讓她去拿未免有些奇怪。

  聶清越準備拉開,用力那一瞬卻又轉念,她回過頭瞧聶清容:「在裡面嗎?」

  「丫頭忘記了?」聶清容神色如常,微微側頭問她。

  「以前二哥都會帶著棋盤來找我的。」聶清越背過身去才低聲念叨,語氣裡帶著些委屈和抱怨。只有二人的屋很靜,她相信聶清容必定聽得到。

  櫃鎖扣沒有合,輕微一翻便開了,櫃裡正是兩個方正深沉的棋罐,罐下便是金絲楠制的棋盤,顏色深暗大氣。捧上手的第一感覺便是頗為沉重,聶清越眉頭微蹙,心裡卻稍微舒坦開來。她小心翼翼地把棋盤端回去,盡量神色坦然地落座。

  聶清容滿意微笑,而後長指執白先行:「看來丫頭身子是真的好了。」

  「嗯。」她微微點頭算是應下,捻起黑子。

  是自己太過多慮了麼?還是壽宴後她露出了什麼明顯的破綻?赤石棋子輕拍在光澤珵亮刻工精細的棋盤上,發出清微的金玉之聲,聶清越無心欣賞,只覺滿腦子的焦灼不安。

  「丫頭,專心點。」

  聽見提醒,聶清越強迫自己把心思落回棋局,但開始接連幾步的無心落棋造成的失勢讓她挽回地吃力無比,何況現在的她整個人都心緒不寧。隨著棋子下落越多,她越是心驚膽戰。

  輸了棋不要緊,只是聶清容在棋局中所表現出的計算決斷與縝密心思非常讓她害怕。

  聶清越不算圍棋高手,卻起碼不是新手了,攻彼顧我逢危必棄的謹慎周全還是有的。然而她和聶清容下棋卻有一種每步落子位置都在他計算之內的感覺,精密準確得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策略,使她按著他的規劃去走。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輸得毫無翻盤之力。聶清越注意力集中起來,兩人重新開局。一下午除了中間一場險勝外,皆是以她的失敗作結。

  「二哥都不讓我。」她伏在黃木桌面把玩罐裡的瑪瑙棋子。心中思慮若是長久面對這樣心思縝密的人,真的不敢保證仗著有前身記憶便能不被看穿。

  聶清容用扇子輕按住她把黑白子亂混的手,嘖嘖搖頭:「二哥心情不好。」

  「為什麼啊?」耳朵豎起來。

  「丫頭把二哥送的琴漏在宴裡了。」

  聽到這樣直接坦白的話,聶清越手指一頓,一瞬間被殺得措手不及簡直不知要用什麼表情來回應。

  那日宴畢沒多久她一回到房發現琴忘在了桌上便立即叫丫鬟過去拿,拿回來時還特意問了丫鬟,確定比她先離去的聶清容並沒有再返回宴區才安心下來的。怎麼會……

  若聶清容真的是純粹抱怨那倒還好,若是有意追究,那麼她日後一舉一動在他眼裡可能都是破綻百出。聶家小姐不算樂癡,但對琴的喜愛和執著她是知道的,那柄親人所贈價值千金的古琴,隨意放在宴桌上後便離去實在說不過去。

  「我那日聽夫君彈琴,不知不覺就……」聶清越絞著手指,聲音隨著頭降下的幅度越來越低。巧詐不如拙誠,她說的倒也是實話。那日她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顏述身上,宴後顏述被聶清銳請了出去不知幹嘛,她無意多作停留一心只想著早些回房休息。

  聶清容聽了也不再揪著這個話題說什麼,只是用扇子敲敲她的腦袋:「丫頭看後面。」

  聶清越轉過頭,就看見顏述靜靜立在門口,左手提了好幾個油紙柋,右手一個漆木食盒。

  ……八珍閣的紅棗薏米粥,清心樓的小素七味,萍水棧的竹葉青,巷口南瓜餅,街尾粉果……甚至還有火紅火紅的冰糖葫蘆。

  「夫君?」看著一桌擺開令她眼花繚亂的食物,聶清越詭異感強烈沸騰,都是聶小姐閨房經常出現的藥粥素菜還有小時候聶清容經常偷偷跑出去買給她的零嘴啊。

  顏述面色平靜沒有回話,聶清容卻甚是滿意地回答:「這些都是丫頭喜歡的呢,跑腿什麼的也該輪到妹夫做啦,二哥老啦。」那一臉的自得與欣慰把聶清越生生噎住了。

  我剛才是多慮了嗎是多慮了吧果然是多慮了啊,有那麼幾秒鐘聶清越心底壓抑而澎湃地蹦發出無數反問句。

  鑒於顏述對任務良好的完成情況,聶家二公子心情大好,扔下一句「慢慢吃」就離開了東廂。

  聶清越對著一桌的美味食物也無心垂涎,忐忑了半晌自動自覺地站到顏述背後,默默地伸出手,輕輕地捶著他的背。從八珍閣買到清心樓,從巷口買到街尾,怪不得聶清容說顏述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只是拳頭還沒錘多少下便被顏述寬大的手掌握住,被一股力拉著向前一轉,人已被按回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怎麼了?」他卻是扶著她的肩率先問她。

  聶清越思量了片刻,採用某個熟悉句式抬頭無比真誠地回答:「夫君辛苦了。」

  顏述「……」了一下,「我是問你怎麼了?」

  「誒?」

  「夫人剛剛轉過來看我的眼神,」顏述頓了頓:「很可憐的樣子。」

  「……沒事。」二哥好恐怖,聶清越臉色悲慼心底默默念叨,不過相比之下:「夫君跑了一個下午快去休息吧。」

  顏述默然了幾秒,關切的眉梢舒展開去,笑的極其淡定:「夫人,比起寅時起來練劍到午時,此行可謂身心舒暢。」

  一支名叫愧疚的利箭嗖地射中了某人面積和體積都並不大的良心。

  聶清越思前想後,仔細度量:「……夫君不如我們私奔吧。」
匿名
狀態︰ 離線
28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3:18
第28章-金銀細軟乃跑路必備(二)。

  夏末接近入秋的天氣已經頗有涼意。

  然而坐在小橋邊的六角亭內,聶清越卻覺得溫度清涼得剛剛好。或許是因為月色太溫柔繁星太燦爛,又或許是某人剛替她披上的尚留著餘溫和藥香的秋袍太妥帖柔軟。

  明明是自己打著賞月的幌子把人拉出來,仰著脖子望了沒多久後卻又只懂抱著腿發呆。白日面對聶家二公子時繃得緊緊的神經此刻悉數放鬆下來,心裡安定又踏實。不用再半夜夢醒疑似重新穿越般茫然心慌,不用再繼續那種看似愉快實際毫無寄托的等待。

  這個人真的回來了啊,就在身邊就在眼前,手一伸就能夠碰到。

  「夫人?」

  「唔?」

  「你盯著我看很久了。」顏述一直專注於月色的眼轉過來望她,微帶笑意。

  「……嗯、嗯。」她慌亂收回熱烈得過分的視線,方才靜謐安詳的氣氛似乎染上了那麼一點點狹促的曖昧。

  顏述眼明手快拉住正企圖不著痕跡挪動位置遠離的聶清越,「夫人下次再挪一寸,我便近一尺。」嗯,臉皮這樣薄可不好,叫他日後怎樣調戲下去。

  聶清越乖乖停止了動作,眨眨眼半晌沒有吭聲。

  「什麼時候回去?」他決定還是先轉換話題。

  聶清越搖頭:「不知道。」現在還沒弄清楚聶清容對她的態度,過早離去反而引起懷疑。

  「不是說要私奔麼?」想起她下午凝重沉思後脆生生冒出爾後又不了了之的問句,顏述頓覺好笑。

  聶清越點點頭,伸出兩隻手抖了抖,嘩啦啦地從寬大的袖子裡抖出幾個銅板和幾錠碎銀:「好像……不夠路費。」臉上淡淡的自責和懊惱倒不算是假的。

  顏述一點一點把那些銀兩捻起來擱到她手裡,「私奔的話,帶上情郎就夠了。」

  聶清越繼續點頭,絲毫沒有察覺剛才拉開的距離已不知不覺被顏述拉進。「只是覺得大哥二哥這樣為難夫君,我又幫不了什麼。」

  「……他們,只是關心夫人罷了。」

  「=口= 關心到什麼程度要去折磨夫君?我總覺得你們像是有仇似的。」聶清越豎起耳朵嘀嘀咕咕,難得見顏述有這樣欲言又止的時刻。

  「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你大哥認為我納妾了。」顏述從善如流高度概括。

  「哈?」聶清越長石椅上一個沒坐穩差點往後翻,扶住了顏述伸過來的手,才得空邊打著呵欠邊打趣道:「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帶回來讓我看看。」

  顏述沒有接話,扶過她亂晃的身子,直接把她抱起回西廂的閨房。

  身邊和衣躺下的人氣息沉穩似是已經入睡。

  聶清越掖著被子在昏暗中悄悄睜開了眼,除卻她染上鼠疫那幾日顏述日夜陪在身旁外,好似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夜裡相伴入眠。……這簡直讓人,怎麼睡得著啊。

  聶清越轉過臉去,昏暗的光線只夠她模糊看見顏述臉部的輪廓線條。夜裡感官似乎變得敏感起來,顏述均勻綿長的呼吸像是在她鼻尖不遠處起伏流動。

  明明是她先覺得困的,顏述卻是躺下沒多久就睡著了。

  素來是隨性自在的人過得怎麼樸素簡陋也是神清氣爽的,這幾天聶家兩個少爺輪流刁難折騰,顏述總是風輕雲淡配合良好的樣子,其實是累壞了吧。下午在東廂一看見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時,她便不自覺心痛起來。

  納妾什麼的這兩天聶清銳不是沒有和她暗示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聶家大哥不會無緣無故冤枉自家妹夫。只是顏述不提,她便不問,這不僅僅是協議也是信任。這分開的半年裡他到底經歷了什麼,聶清越一概不知,她只知道身邊的人不會這麼做。起碼,不會沒有任何告知。

  聶清越反反覆覆想了很多很多,帶著滿腦子昏沉的思緒入夢滿眼混沌,最後睜開眼卻不是天亮——是被顏述輕拍著臉頰喚醒的。

  大抵夜已經很深,連淺淡的月色也完全隱沒下去,帳內只餘一片黑暗。

  「怎麼了?」她迷迷糊糊問。

  「夫人一直在抖。」顏述把她溫度不高的手攏進被子裡。印象中她並沒有這個病症。

  「沒事,時不時都這樣。」

  「嗯?」

  「年前回村去看日出,遇見野獸了,應該是嚇過頭了。」她沉默了一會兒,似在回憶又似在思慮措辭,未醒的聲線有種朦朦朧朧的低啞:「當時還沒什麼事,過後夜晚就不時突然發抖或者驚醒,習慣了就好。」

  平淡的陳述語氣一筆帶過,聽在顏述耳裡卻無端覺得胸悶:「怎麼會突然間回村?」

  「慕容那兒有梅花茶,……」聶清越有頭沒尾地答出半句,逐漸歸來的清醒神志噎住了她後半句。現在想來,僅僅為了一罐梅花茶跑過去,真是太明顯了。那時果然是春天到了麼。 = =

  顏述不說話,心中卻隱隱知道答案。用力把裹著秋被的人擁緊,他下巴抵在她秀氣的額上,「明天給你煮些藥。」

  聶清越心裡一暖,微微動了動,找到舒適的位置,靠在顏述懷裡閉眼。

  踏實安定的感覺重新回到身上,她即將重新睡去,顏述低語又突然傳入耳際:

  「夫人,你是喜歡我的吧?」

  不似平時的打趣口吻,帶著陳述語氣的疑問句尾調微微升高,帶著認認真真的詢問和求確認。內裡蓄著滿是鄭重的溫柔,在靜寂的夜裡顯得像是竊竊低語。

  聶清越身子一滯,剛剛侵襲上腦的瞌睡從此刻通通跑光。她多麼慶幸此時帳幔內一片黑暗看不見彼此的表情。血液像是從脖子沖刷上耳根和臉頰帶來一陣酥麻的熱辣。

  一直覺得顏述總會察覺到是一回事,自己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

  沉默很短,卻又很長。

  聶清越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心跳隨著聲帶震動跳動得越發急促。那聲低微又短暫的單音節,是否能隔著寸尺之間的距離清楚傳達到另一邊?

  半年時間,怎麼會還不夠看清楚依賴和喜歡的區別。不是因為父命難違媒妁之言,不是因為安身立命隨遇而安,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他,她才會試著去依賴信任和等待。這一步步平淡相伴走來,在發現之時,那份喜歡已經快要醞釀成愛。

  承認後的感覺卻沒有想像中的忐忑,反而像是釋然般的心安。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他不愛,卻斷然不會有傷害。

  隔著薄被環在腰上的手漸漸收緊,他低聲在她耳邊輕喃:「夫人這次終於沒有躲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29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3:32
第29章-這回真的要奔了(一)。

  表白過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呢?

  聶清越睜開眼迎來新的一天,然而身邊床的位置早已空了。她吃過早飯,在院外晃了兩圈又回了閨房,顏神醫沒有等到,倒等到了她身平恨事——刺繡。

  做工精巧的刺繡棚架上平整地繃著一塊上好的紅錦,旁邊彩色絲線整整齊齊地繞著一匝又一匝,聶清越坐在架前良久沒有說話,長睫輕眨。

  果然是不應該回來聶府的,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到底要她面對多少次才算完事啊?!

  一刻鐘前,世交蘇家的長公子親自送來了下個月婚宴的請帖,順帶為未婚妻子求一副聶家小姐的雙面繡。且不說聶蘇兩家的交情與利益牽涉,光是聶家兄弟與蘇止白自小便混在一塊兒的兄弟情誼,這要求著實不算過分,聶清容稍一思量便痛快應承下來。

  拿了綢布到她房裡說明來意,聶家二公子便靜靜立在一旁看她。

  房內熏香裊裊燃著,甜膩得讓聶清越無端煩躁。以她的水平,連個簡單的口罩都繡不好,更不要提聶家小姐那「繡花花生香,繡鳥能聽聲,繡人能傳神」的無雙繡工。

  從一開始的慌張,到最後無以回應的困窘,聶清越坐在架前沒有動作,滿滿的好心情忽然就生出懈憊來。這樣不時面臨被否定和質疑的日子,到底要過多久?

  「其實也未必要越兒親手繡。」

  聽說了事情後進來的聶清銳說著說著,起身就要把架子上繃緊的絲綢扯走,隨後淡淡加了一句:「清容你直接到御錦坊幫尋件珍品就好了。」

  聶清容扇子一壓,止住自家大哥的動作:「蘇家的大婚還缺那點賀禮麼,這次是人家指名道姓上門求的,隨便應付恐怕說不過去。」

  「所以就要越兒去勞心勞神了?刺繡傷神你又不是不知道。」聶清銳望了臉色疲憊的聶清越兩眼,反手撥開那柄象牙扇,把線一鬆那匹珊瑚紅錦就被扯了上手。

  聶清容沒有回答,神色不明地看了聶清越一會兒,便轉身退出房間去。

  聶家大哥安慰了呆愣坐著的她幾句,就追了出去。

  伏在了桌上,她內心滿是茫然的疲憊。半睡半醒間,卻聽見幾個丫鬟的聲音低低地在說些什麼,遠遠地傳來一陣模糊。

  「你剛才看見大少爺那臉色了沒有?可真嚇人。」

  「對啊,我進來八年了,從來沒有見過大少爺這樣生氣呢。」

  「欸,兩位少爺感情打小就很好,這次真不知是為了什麼啊。」

  「難說啊。這不還在亭子裡吵著嗎,二少爺還把打掃的下人都趕出去了。」

  念語刻意壓低的聲音伴著一陣腳步聲響起:「小姐在房內休息,你們聚一起嚼舌根是幹嘛呢,都幹活去呀。」

  話音剛落,聶清越便推開那扇雕花木門。

  門外流進一室的光,連帶著掃去了閒言碎語。幾個圍在一起料理門前迴廊花木的丫鬟頭埋得低低的,都不敢說話。

  「大哥二哥現在在哪兒?」聶清越聲音有點啞。

  不知是心虛還是害怕,沒有人出聲。

  聶清越瞥了一眼站在前面的念語。

  「林子外的碎煙亭。」念語猶豫了半晌,加上了一句:「小姐還是在房內好好休息吧,大少爺交代了奴婢要照顧好你的。」

  「不會讓你為難的,都下去吧。」

  毫無疑問聶清越是抱著看那場爭吵是否與自己有關的心態去的,然而當她到了的時候,兩人卻一邊說著什麼一邊從亭子裡往外走,臉上已然沒有爭吵過的神色。

  碎煙亭建在林子邊角,四處繞著花木叢萃的長廊,藏身之所幾乎隨處皆是。聶清越遠遠瞧見,猶豫著是要迎上去還是隨處找個地方躲起來,半晌一跺腳終是蹲在了茂盛的大樹後。

  沒過多久,聶家大哥隱隱藏著不快的聲線從前方傳來:

  「邊境那場婚宴我昨日已得到消息,新郎只是顏述幫忙易了容的一介書生,婚後沒多久就帶著那戶小姐逃了。現在僅憑一把琴和幾句棋就懷疑越兒,你不覺得太離譜了點?」

  聶清容止住腳步,聲音低下去:「丫頭現在若是不愛彈琴不想刺繡了也罷,一個人再怎麼變也不會下棋的思路、佈局、造詣都截然換了一個人似的吧。若不是……」

  聶清越還沒聽清那句若不是後面接的是什麼,旁邊草叢處便窸窸窣窣地響了起來。

  「誰?」聶清銳沉聲一喝,兩人就要快步迫近。

  聶清越正驚出一身冷汗不知何處可逃,樹上忽然快速翻下一抹青影,用力攔腰一勾便把她帶上了樹。那人隨手摘了一片樹葉揉兩下向著草叢處一扔,那只發出聲響的野貓吃痛便從草叢裡猝然跳出,躍到了聶家兄弟面前。

  兩人止住了腳步,皺眉讓那只野貓串走。

  聶清銳轉過頭對自家二弟確認:「僅此一次,畢竟這對於越兒來說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我知道,若不是小時候我偷偷帶丫頭上街玩,也不會讓丫頭遭那份罪。直到現在,丫頭看見臉上有胎記的人還會莫名驚慌失措。」聶清容沉默了一會兒,望著那只逃串的野貓背影苦笑道。

  「幸好那會兒爹還把府上所有臉上有疤有痣有胎記的下人都換走了,才讓越兒安生下來。越兒長大了後倒是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這習慣保存了下來了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聶家大哥歎口氣拍拍他的肩旁:「算了,都是過去了的的事了,別想了。」

  「……我只是害怕再把丫頭弄不見。」

  兩人腳步聲漸行漸遠。

  聶清越靜靜地聽完了全過程,靠著身後的顏述不作聲。

  樹是茂密繁盛的百年老樹,枝椏舒展交錯。顏述一手枕在腦後靠著結實的分叉主枝,一手環著她謹防她一個亂動掉下去,身邊的小樹丫上還斜斜地晾著兩本醫書。

  她轉頭看著神色平靜的顏述,心裡比方才快要被聶家兄弟發現時還要無措彷徨上幾分,又悶又沉堵得難受。

  「夫人可有什麼要說的?」顏述低頭問她。

  聶清越想了想,微微搖頭,似乎連呼吸都覺得疲憊無力。總歸是要被他知道的,只是這一天來得這樣快,讓她連一分一毫的準備都沒有做好。

  「那便賠我一個安靜的午覺。」顏述卻安然輕笑,枕在腦後的手抽出來環住她把半身的力道靠過去,含糊的聲音埋在她頸窩處懶洋洋的:「聶府還真是沒個清靜的地方。」

  幾點陽光漏過林葉疏影打落在他清俊的側臉上,潤出點點溫亮的暖輝。

  聶清越望著近在咫尺處閉眼仿若安靜睡去的顏述,想要笑笑,咧起嘴角時鼻子卻莫名地發酸。

  清心齋,三樓的雅間裡。

  當那個臉上帶著紅色胎記的店小二跑進來時,聶清越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各位客官要喝什麼茶?」店小二慇勤地擦乾淨桌子。

  飯桌上出奇地一致沉默,聶清容看聶清銳,聶清銳看顏述,顏述幾分莫名其妙,抬頭望了一眼那個小二:「……毛峰。」

  「好咧,那請問客官點什麼菜?」店小二表情依舊喜慶歡樂。

  ……還是沉默。

  「枸杞木耳炒山藥,薑汁燒絲瓜,蔥爆黑木耳,蠔油豆腐,加上例牌的三味小素。」聶清越等了半晌沒有人說話,瞥都沒瞥牆上掛著菜色名的木牌一眼,平靜地直視店小二臉上的紅色胎記,念出幾道入秋日養生的菜色。

  店小二利索應下,退下去報菜了。

  雅間裡依舊安靜,靜得聶清越似乎都能聽見自己心底那聲歎息和苦笑。

  聶清容有些訝然地轉過頭望她,聶家大哥卻心情甚好地笑起來。

  這頓飯算是兄妹倆給聶家大哥的踐行。邊疆守衛容不得一絲鬆懈,聶清銳入城沒有半個月,便接到命令要趕回邊疆了。聶清容把踐行宴的地點定在清心齋,多多少少也有遷就她的因由在。

  聶家裡面,只有聶家小姐是因為身體問題經常吃素的,不過大多時候都是府裡的人買回來再送到她房裡就是了。所以,素菜館裡的菜色自然她是最清楚的那個。

  「丫頭。」飯席間,聶清容沉默良久輕喚了她一聲。

  「二哥,吃完再說吧,這可是大哥的踐酒誒。」聶清越身子微微僵硬,夾著菜的筷子一頓,爾後努力笑起來,幾分坦然幾分懇求,心裡早已有了抉擇。

  聶家二公子懷疑她,試她,說到底是出於對妹妹安全的擔憂,她根本沒有絲毫理由感到委屈。再說,現下所擁有的安樂衣食,寵溺疼愛的確無一不是仗著獲得了聶家小女兒的身份。

  能接受也好,不能接受也罷,這些東西也真不是她的,吃過這頓再好好面對就是了。聶清越心中闊達地安慰著自己,舉著碗的手卻一直僵硬著發涼。

  她一直以來所害怕和逃避的,其實並不是失去聶家的疼愛和錦衣華食吧。聶清越轉頭望著身邊安靜用膳的顏述。顏述用膳的動作頓了頓,轉手給她夾了一筷子的木耳。

  低頭安安分分地扒著碗內的木耳,聶清越不自覺吸了吸鼻子。

  她想要的,遠遠不止是聶家人的答案。
匿名
狀態︰ 離線
30
匿名  發表於 2015-5-7 09:03:47
第30章-這回真的要奔了(二)。

  今日是十五,聶安儒陪夫人去了城西古廟拜佛。

  聶家大哥又在膳後沒多久便跟著前來迎接的軍士離去了,眼下聶府大廳裡只有顏述和聶清容。而聶清越,正在閨房裡收拾著或許用得著的包袱。

  東西不多,三兩套粗布衣,幾串銅板外加一把瑩潤剔透的角梳。

  梳子是今年第一次見面時顏述連著那套布衣塞到她手上的,梳身是鯽魚的形狀,魚鰭和魚尾打磨雕琢得很精緻,魚首精細地鑿了一個小小的孔作眼,穿著紅色的絡子,映著淺淡透明的牛角色顯得分外鮮明。

  聶清越低頭又檢查了一遍佈包裡的物品,也只有這些,是她想並且能心安理得地帶走的,如果知道真相的聶清容還允許她走的話。

  她扯著小包袱慢慢走出去,深紅色的圓木桌邊兩人望見她這樣,皆是一愣。

  「……這麼急走?」聶清容嘴唇嗡合,頗為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語氣出乎意料地溫和。

  聶清越坐到桌旁,點頭不說話,等著聶清容的盤問,手指緊緊絞著布包袱的結頭。

  聶清容卻是沉默良久,秉著呼吸問:「……還回來嗎?」

  「欸?」她心中疑惑,語調依舊平穩:「回來做什麼?」眼下聶清容不追究不盤查並且默認她離開的態度,已經算是她最大的意外和運氣,再不識相地跑回來,萬一哪天聶清容責問起來,她的小命恐怕不止危險兩個字。

  聶清容聽見她的反問,忽然說不出話來。

  「走了,感謝照顧。」她壓下份量不大的不捨,站起身微微頷首。雖然很疑惑聶清容兀然黯淡下來的神色,她還是拉起懷裡的小布包轉身。

  她走得很慢,身後卻安安靜靜地沒有響起任何腳步聲。心底的鬱結似乎又稍稍重了幾分,聶清越覺得呼吸有點沉重,腳下好像墜著千斤大石。

  然而終究是沒有忍住,她停住回頭望了一眼顏述。一直沉默不語的顏述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桌邊沒動,眼神迎上她的,無波無瀾,連握著茶杯的手勢都沒有變過。

  氣氛有種彆扭而微妙的尷尬。

  聶清越別過臉去,有些不痛不癢地繼續走,五指緊抓著布包繩結,指甲深深陷入手心的肉裡。

  就在聶清越從正廳出來穿過大半個花園,快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聶家二公子卻扯著顏述追到她身後。

  她轉身,一直盯著她背影的聶清容卻很快把臉轉向顏述,一貫慵懶的聲音裡有幾分氣急敗壞的不可置信:「你就那麼放心她一個人走?!」

  顏述挑眉不語,扯過聶清越手中的包袱就拉起她的手向外走。

  聶清越用力掙扎了兩下,還是沒有掙脫開。

  三人以一種奇怪的氣氛僵持著走到了街口。

  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絕於耳的叫賣聲,半點融不入聶清越被某種消極情緒滿塞得不留空隙的心思和感官。

  「送到這裡就行了。」她頓住腳步,低頭看自己的布鞋,視線左上角是顏述沾了些許泥灰的漆黃木屐,右上角是聶清容做工精緻的祥雲軟靴。

  話剛說完沒多久,那雙木屐便消失了,只留那雙白色軟靴微微向前靠近。

  聶清容盯著她臉上越發沉靜淡漠的神色,忽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丫頭,真的……不回來了嗎?」

  她用力搖頭,耳邊濾過熟悉親暱的稱謂,身形忽然一滯,面色變了又變。

  聶清容見她這樣,似乎有些慌了,急急地在她耳邊解釋這什麼。她只知道模模糊糊地聽見了「對不起」「委屈」「懷疑」幾個零零碎碎的詞語。連最後聶清容抓著她的手臂不停地問著她什麼問題,她都只一概胡亂地點頭,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無力的可笑。

  原來……竟然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千方百計地企圖維持平靜安好的生活卻求而不得,逼到盡頭無路可退拋開一切反而快速地轉變了局面。

  不過這種轉變於她現在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聶清容知道也好,誤會也罷,她真正在意的,從來就不是這個。

  她抬頭望著四周匆匆擦身而過的陌生路人,呼吸吞嚥感覺喉間堵得沉沉的,極不暢快。

  聶清容施在她手上的力道越漸放鬆下來,聶清越一擺掙脫開來,旋即轉身。

  偌大的街頭,腳步一邁開頓覺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虛空,好像往哪兒走都不對。似乎還能感受到聶家二公子的視線,聶清越背脊挺直,一直走出街口拐進城牆一角才低頭停下來。

  街頭依舊人來人往。

  她看著自己有點髒了的白布鞋頭踩在鋪了粗糙石板卻被磨損得模糊的街道地面,感覺視線有點模糊,迎面而來的人影重重疊疊恍恍惚惚。她用力眨了兩下眼又用手抹了抹,眼前才重新清晰過來,手背留著的薄薄水汽很快便被蒸發消去。

  夏末入秋的陽光照在她頭頂曬出一片微醺的感覺,然而吹來的風卻帶些涼意。

  前頭忽然傳來一聲粗著嗓子的叫喊:「小心看路咧。」大半人高的巨型酒缸斜斜放在推車上,推車人的身體完全被掩在酒缸後看不清。那車是被推得極快,一路洋洋灑灑從沒封好的酒缸裡溢出些酒水。

  聶清越來不及走太遠,稍稍讓開身去打算與那車擦身而過,那木轱轆卻磕上了路面一塊石子,車身向上一起一轉就衝著她傾來。她眨眨眼,立在原地沒有躲閃。

  下一刻即感覺手腕一緊,眼前一抹墨青色攜著清淡甘香掠入。

  「嘩啦。」巨大的酒缸傾斜著側翻跌落地面,在路人的驚呼下,酒缸應聲破碎的同時透明酒花隨著缸瓷碎片四濺而起,酒香濃郁地氳漫著城門前的空氣,熏得人發醉。

  聶清越乾乾爽爽地靠著城牆角落的桂花樹,視線只夠越過面前緊貼著自己的人的肩頭,望著那缸破碎了的酒和路人們看熱鬧的表情。

  圈在腰上的手一寸寸收緊,她眼珠微轉收回視線,那一瞬間便望見那雙黑潤的墨瞳離自己極近,呼吸不自覺已經屏住。

  那清淡甘潤的草藥香已然掩蓋了身邊空氣中的馥郁酒味和桂花香。微風拂過,四周喧嘩都被遠遠地隔開,只剩一片靜謐安然。

  她眼裡一直瀰漫的水汽迅速凝聚起來又湧出散去,忽然間便極快地滑下淚來。

  「就對我這麼沒信心?」清醇的男聲在耳際低低響起似是自言自語,他低眸認真端詳她,帶著薄繭的手指輕拭她的眼角。

  她搖頭,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聲音含糊:「對自己。」

  從遇見他開始,輕而易舉得到的愛護已經太多,多到她根本沒有勇氣開口要求他在這種情況一同離去。矛盾的卻是無可抑制地變得貪心,想要更多與任何約定、恩情都沒有關係的喜愛。縱然知道他不會斷然離開不管不顧,卻仍是止不住地懷疑自己是否足夠好到能心安理得去爭取想要的。

  顏述默然不語,望進她眸裡,眼底一片柔和。

  「我過去並沒有過喜歡上女子的經歷,」他伸手拉開她擋在微紅眼睛上的袖子,低頭斂眼:「但起碼能夠分清楚,」唇在她秀氣的額上,克制守禮地輕印下一吻。

  「我所瞭解和熟識的所謂聶家小姐,從頭到尾都是你就對了。」

  是否無論多麼冷靜自信的人,一旦涉及了喜歡和愛,都會變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聶清越不知道答案,只任由顏述拉著她在墨京的大街小巷裡慢慢穿行,漫無目的卻感覺步步踏實。

  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胎記恐懼,聶家小姐是在幼年偷偷出門迷路走失過,不過尚是少年的聶清容已經很快將她尋回。那段話那些丫鬟那個小二,統統是聶清容懷疑她時所特意讓她聽見看見的圈套。心虛驚慌者,自然乖乖下套為保全自身而假裝出子虛烏有的驚恐。

  而她,恰好並沒有。

  幾乎可以視作放棄的坦白舉動卻誤打誤撞地消除了聶清容的懷疑,方才聶清容那樣的緊張小心,自然是認為她對自家哥哥的不信任而生氣了。

  巧詐不如拙誠,世事就是這樣出人意料。

  若是當時顏述不在她身旁,她或許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決心面對,甚至很可能,踩入計劃中偽裝出聶家小姐應有的驚恐。然而現實沒有如果,當時一想到這樣為著安好生活而刻意欺瞞演戲的自己要被他看見,她就覺得渾身慌悶難受無地自容,即使她不是第一次為了應付聶清容的質疑而小心翼翼地演戲。

  在顏述面前,她做不出也做不到。

  喜歡一個人,即使明知不可能,也總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在他的眼裡的吧。總是破綻百出也好,經常出糗失措也沒關係,至少這份努力維護的心意是真切存在並且有可能被感知的。

  她默默地為自己的行為找開脫理由,捏緊了顏述的掌心,把落後半步的距離補上去並肩行走:「現在要去哪?」

  顏述睨她一眼,淡笑道:「金銀細軟和情郎都齊了,你說呢?」

  ……早就就該知道,顏神醫不打趣她的那日根本不會到來。

  她轉過臉去不說話,嘴角卻微微上揚。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4 05:2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