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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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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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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6:40: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回     馬陵道萬弩射龐涓 咸陽市五牛分商鞅

  話說龐涓同太子申起兵伐韓,行過外黃,有布衣徐生請見太子。太子問曰:「先生辱見寡人,有何見諭?」徐生曰:「太子此行,將以伐韓也。臣有百戰百勝之術於此,太子欲聞之否?」申曰:「此寡人所樂聞也。」徐生曰:「太子自度富有過於魏,位有過於王者乎?」申曰:「無以過矣!」徐生曰:「今太子自將而攻韓,幸而勝,富不過於魏,位不過於王也,萬一不勝,將若之何?夫無不勝之害,而有稱王之榮,此臣所謂百戰百勝者也。」申曰:「善哉!寡人請從先生之教,即日班師。」徐生曰:「太子雖善吾言,必不行也。夫一人烹鼎,眾人啜汁。今欲啜太子之汁者甚眾,太子即欲還,其誰聽之?」徐生辭去。太子出令欲班師。龐涓曰:「大王以三軍之寄,屬於太子,未見勝敗,而遽班師,與敗北何異?」諸將皆不欲空還。太子申不能自決,遂引兵前進,直造韓都。韓哀侯遣人告急於齊,求其出兵相救。齊宣王大集群臣,問以:「救韓與不救,孰是孰非?」相國騶忌曰:「韓魏相并,此鄰國之幸也,不如勿救。」田忌田嬰皆曰:「魏勝韓,則禍必及於齊,救之為是。」孫臏獨嘿然無語。宣王曰:「軍師不發一言,豈救與不救,二策皆非乎?」孫臏對曰:「然也。夫魏國自恃其強,前年伐趙,今年伐韓,其心亦豈須臾忘齊哉?若不救,是棄韓以肥魏,故言不救者非也。魏方伐韓,韓未敝而吾救之,是我代韓受兵,韓享其安,而我受其危,故言救者亦非也。」宣王曰:「然則何如?」孫臏對曰:「為大王計,宜許韓必救,以安其心。韓知有齊救,必悉力以拒魏,魏亦必悉力以攻韓。吾俟魏之敝,徐引兵而往,攻敝魏以存危韓,用力少而見功多,豈不勝於前二策耶?」宣王鼓掌稱:「善。」遂許韓使,言:「齊救旦暮且至。」韓昭侯大喜,乃悉力拒魏。前後交鋒五六次,韓皆不勝,復遣使往齊,催趲救兵。齊復用田忌為大將,田嬰副之,孫子為軍師,率車五百乘救韓。田忌又欲望韓進發,孫臏曰:「不可,不可!吾向者救趙,未嘗至趙,今救韓,奈何往韓乎?」田忌曰:「軍師之意,將欲如何?」孫臏曰:「夫解紛之術,在攻其所必救。今日之計,惟有直走魏都耳。」田忌從之。乃令三軍齊向魏邦進發。龐涓連敗韓師,將逼新都,忽接本國警報,言:「齊兵復寇魏境,望元帥作速班師!」龐涓大驚,即時傳令去韓歸魏,韓兵亦不追趕。孫臏知龐涓將至,謂田忌曰:「三晉兵素悍勇而輕齊,齊號為怯,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兵法》云:『百里而趨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趨利者軍半至。』吾軍遠入魏地,宜詐為弱形以誘之。」田忌曰:「誘之如何?」孫臏曰:「今日當作十萬灶,明後日以漸減去,彼見軍灶頓減,必謂吾兵怯戰,逃亡過半,將兼程逐利。其氣必驕,其力必疲,吾因以計取之。」田忌從其計。
  再說龐涓兵望西南而行,心念韓兵屢敗,正好征進,卻被齊人侵擾,毀其成功,不勝之忿。及至魏境,知齊兵已前去了。遺下安營之跡,地甚寬廣,使人數其灶,足有十萬,驚曰:「齊兵之眾如此,不可輕敵也!」明日又至前營,查其灶僅五萬有餘,又明日,灶僅三萬。涓以手加額曰:「此魏王之洪福矣!」太子申問曰:「軍師未見敵形,何喜形於色?」涓答曰:「某固知齊人素怯,今入魏地,纔三日,士卒逃亡,已過半了,尚敢操戈相角乎?」太子申曰:「齊人多詐,軍師須十分在意。」龐涓曰:「田忌等今番自來送死,涓雖不才,願生擒忌等,以雪桂陵之恥。」當下傳令:選精銳二萬人,與太子申分為二隊,倍日并行,步軍悉留在後,使龐蔥率領徐進。孫臏時刻使人探聽龐涓消息,回報:「魏兵已過沙鹿山,不分早夜,兼程而進。」孫臏屈指計程,日暮必至馬陵。那馬陵道在兩山中間,溪谷深隘,堪以伏兵。道傍樹木叢密,臏只揀絕大一株留下,餘樹盡皆砍倒,縱橫道上,以塞其行。卻將那大樹向東樹身砍白,用黑煤大書六字云:「龐涓死此樹下!」上面橫書四字云:「軍師孫示。」令部將袁達獨孤陳,各選弓弩手五千,左右埋伏,吩咐:「但看樹下火光起時,一齊發弩。」再令田嬰引兵一萬,離馬陵三里埋伏,只待魏兵已過,便從後截殺。分撥已定,自與田忌引兵遠遠屯札,准備接應。
  再說龐涓一路打聽齊兵過去不遠,恨不能一步趕著,只顧催趲。來到馬陵道時,恰好日落西山,其時十月下旬,又無月色。前軍回報:「有斷木塞路,難以進前。」龐涓叱曰:「此齊兵畏吾躡其後,故設此計也。」正欲指麾軍士搬木開路,忽抬擡頭看見樹上砍白處,隱隱有字跡,但昏黑難辨。命小軍取火照之。眾軍士一齊點起火來。龐涓於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大驚曰:「吾中刖夫之計矣!」急教軍士:「速退!」說猶未絕,那袁達獨孤陳兩支伏兵,望見火光,萬弩齊發。箭如驟雨,軍士大亂。龐涓身帶重傷,料不能脫,嘆曰:「吾恨不殺此刖夫,遂成豎子之名!」即引佩劍自刎其喉而絕。龐英亦中箭身亡。軍士射死者,不計其數。史官有詩云:
    昔日偽書奸似鬼,今宵伏弩妙如神;相交須是懷忠信,莫學龐涓自隕身!
昔龐涓下山時,鬼谷曾言:「汝必以欺人之事,還被人欺。」龐涓用假書之事,欺孫臏而刖之,今日亦受孫臏之欺,墮其減灶之計。鬼谷又言:「遇馬而瘁。」果然死於馬陵。計龐涓仕魏至身死,剛十二年,應花開十二朵之兆。始見鬼谷之占,纖微必中,神妙不測。
  時太子申在後隊,聞前軍有失,慌忙屯札住不行。不提防田嬰一軍,反從後面殺到,魏兵心膽俱裂,無人敢戰,各自四散逃生。太子申勢孤力寡,被田嬰生擒,縛置車中。田忌和孫臏統大軍接應,殺得魏軍屍橫遍野,輕重軍器,盡歸於齊。田嬰將太子申獻功,袁達獨孤陳將龐涓父子屍首獻功。孫臏手斬龐涓之頭,懸於車上。齊軍大勝,奏凱而還。其夜太子申懼辱,亦自刎而死。孫臏嘆息不已。大軍行至沙鹿山,正逢龐蔥步軍,孫臏使人挑龐涓之頭示之,步軍不戰而潰。龐蔥下車叩頭乞命,田忌欲并誅之。孫臏曰:「為惡者止龐涓一人,其子且無罪,況其姪乎?」乃將太子申及龐英二屍,交付龐蔥,教他回報魏王:「速速上表朝貢,不然,齊兵再至,宗社不保。」龐蔥喏喏連聲而去。──此周顯王二十八年事也。
  田忌等班師回國,齊宣王大喜,設宴相勞,親為田忌、田嬰、孫臏把盞。相國騶忌,自思昔日私受魏賂,欲陷田忌之事,未免於心有愧,遂稱病篤,使人繳還相印。齊宣王遂拜田忌為相國,田嬰為將軍,孫臏軍師如故,加封大邑。孫臏固辭不受。手錄其祖孫武《兵書》十三篇,獻於宣王曰:「臣以廢人,過蒙擢用,今上報主恩,下酬私怨,於願足矣。臣之所學,盡在此書,留臣亦無用,願得閒山一片,為終老之計!」宣王留之不得,乃封以石閭之山。孫臏住山歲餘,一夕忽不見,或言鬼谷先生度之出世矣。此是後話。武成王廟有《孫子讚》云:
    孫子知兵,翻為盜憎;刖足銜冤,坐籌運能。救韓攻魏,雪恥揚靈;功成辭賞,遁跡藏名。揆之祖武,何愧典型!
  再說齊宣王將龐涓之首,懸示國門,以張國威。使人告捷於諸侯,諸侯無不聳懼。韓趙二君,尤感救兵之德,親來朝賀。宣王欲與韓趙合兵攻魏,魏惠王大恐,亦遣使通和,請朝於齊。齊宣王約會三晉之君,同會於博望城,韓、趙、魏無敢違者。三君同時朝見,天下榮之。宣王遂自恃其強,耽於酒色,築雪宮於城內,以備宴樂。闢郊外四十里為苑囿,以備狩獵。又聽信文學遊說之士,於稷門立左右講室,聚遊客數千人,──內如騶衍、田駢、接輿、環淵……等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日事議論,不修實政。嬖臣王驩等用事,田忌屢諫不聽,鬱鬱而卒。
  一日,宣王宴於雪宮,盛陳女樂。忽有一婦人,廣額深目,高鼻結喉,駝背肥項,長指大足,髮若秋草,皮膚如漆,身穿破衣,自外而入,聲言「願見齊王。」武王止之曰:「醜婦何人,敢見大王!」醜婦曰:「吾乃齊之無鹽人也,覆姓鐘離,名春,年四十餘,擇嫁不得。聞大王遊宴離宮,特來求見,願入後宮,以備灑掃。」左右皆掩口而笑曰:「此天下強顏之女子也!」乃奏知宣王。宣王召入。群臣侍宴者,見其醜陋,亦皆含笑。宣王問曰:「我宮中妃侍已備,今婦人貌醜,不容於鄉里,以布衣欲干千乘之君,得無有奇能乎?」鐘離春對曰:「妾無奇能,特有隱語之術。」宣王曰:「汝試發隱術,為孤度之。若言不中用,即當斬首。」鐘離春乃揚目衒齒,舉手再四,拊膝而呼曰:「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問於群臣,群臣莫能對。宣王曰:「春來前,為寡人明言之。」春頓首曰:「大王赦妾之死,妾乃敢言。」宣王曰:「赦爾無罪。」春曰:「妾揚目者,代王視烽火之變;衒齒者,代王懲拒諫之口;舉手者,代王揮讒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遊宴之臺。」宣王大怒曰:「寡人焉有四失?村婦妄言!」喝令斬之。春曰:「乞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後就刑。妾聞秦用商鞅,國以富強,不日出兵函關,與齊爭勝,必首受其患,大王內無良將,邊備漸弛,以妾為王揚目而視之。妾聞『君有諍臣,不亡其國;父有諍子,不亡其家。』大王內耽女色,外荒國政,忠諫之士,拒而不納,妾所衒炫齒為王受諫也。且王驩等阿諛取容,蔽賢竊位,騶衍等迂談闊論,虛而無實,大王信用此輩,妾恐其有誤社稷,所以舉手為王揮之。王築宮築囿,臺榭陂池,殫竭民力,虛耗國賦,所以拊膝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如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顧異日之患。妾冒死上言,倘蒙採聽,雖死何恨!」宣王嘆曰:「使無鐘離氏之言,寡人不得聞其過也!」即日罷宴,以車載春歸宮,立為正后。春辭曰:「大王不納妾言,安用妾身?」於是宣王招賢下士,疏遠嬖佞,散遣稷下游說之徒,以田嬰為相國,以鄒人孟軻為上賓,齊國大治。即以無鹽之邑封春家,號春為無鹽君。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秦相國衛鞅聞龐涓之死,言於孝公曰:「秦魏比鄰之國,秦之有魏,猶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即秦并魏,其勢不兩存明矣。魏今大破於齊,諸侯叛之,可乘此時伐魏,魏不能支,必然東徙。然後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為然。使衛鞅為大將,公子少官副之,帥兵五萬伐魏。師出咸陽,望東進發,警報已至西河。守臣朱倉告急文書,一日三發。惠王大集群臣,問禦秦之計。公子卬進曰:「鞅昔日在魏時,與臣相善,臣嘗舉薦於大王,大王不聽。今日臣願領兵前往,先與講和。如若不許,然後固守城池,請救韓趙。」群臣皆贊其策。惠王即拜公子卬為大將,亦率兵五萬,來救西河,進屯吳城。──那吳城是吳起守西河時所築,以拒秦者,堅固可守。──公子卬正欲修書,遣人往秦寨通問衛鞅,欲其罷兵。守城將士報道:「今有秦相國差人下書,見在城外。」公子卬命縋城而上,發書看之。書曰:
    鞅始與公子相得甚歡,不異骨肉。今各事其主,為兩國之將,何忍治兵,自相魚肉?鄙意欲與公子相約,各去兵車,釋甲冑,以衣冠之會,相見於玉泉山,樂飲而罷,免使兩國肝腦塗地;使千秋而下,稱吾兩人之交情,同於管鮑。公子如肯俯從,幸示其期!
公子卬讀畢大喜曰:「吾意正欲如此。」遂厚待使者,答以書曰:
    相國不忘夙昔之好,舉齊桓故事,以衣裳易兵車,安秦魏之民,明管鮑之誼,此卬志也。三日之內,惟相國示期,敢不聽命。
衛鞅得了回書,喜曰:「吾計成矣!」復使人入城訂定日期,言:「秦兵前營已撤,打發先回,只等會過元帥,便拔寨都起。」復以旱藕麝香遺之曰:「此二物秦地所產,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志舊情,永以為好。」公子卬謂衛鞅愛己,益信其無他,答書謝之。衛鞅假傳軍令,使前營盡撤,公子少官率領先行。卻暗暗吩咐,一路只說射獵充食,在狐岐山白雀山等處,四散埋伏,期定是日午末未初,齊到玉泉山下,只聽山上放砲為號,便一齊殺入,將來人盡數拿住,不許走漏一人。
  至期,侵晨,衛鞅先使人報入城中,言:「相國先往玉泉山伺候,隨行不滿三百人。」公子卬十分相信,亦以輶車載酒食,并樂工一部,乘車赴會,人數與衛鞅相當。衛鞅在山下相迎。公子卬見人從既少,且無軍器,坦然不疑。相見之間,各敘昔日交情,并及今日通和之意。魏國從人,無不歡喜。兩邊俱有酒席,公子卬是地主,先替衛鞅把盞。三獻三酬,奏樂三次。衛鞅使軍吏席上報時,即命撤了魏國筵席,另用本國酒饌。兩個侍酒的,都是秦國有名的勇士,一個喚做烏獲,力舉千鈞,一個喚做任鄙,手格虎豹。衛鞅纔舉初杯相勸,以目視左右,便去山頂上放起一聲號砲,山下亦放砲相應,聲震陵谷。公子卬大驚曰:「此砲何來?相國莫非見欺否?」衛鞅笑曰:「暫欺一次,尚容告罪!」公子卬心慌,便欲奔逃。卻被烏獲緊緊幫住,轉動不得。任鄙指揮左右拿人。公子少官率領軍士,拘獲車仗人等,真個是滴水不漏。衛鞅吩咐將公子卬上了囚車,先遞回秦國報捷。卻將所獲隨行人眾,解其束縛,賜酒壓驚,仍用原來車仗,教他:「只說主帥赴會回來。賺開城門,另有重賞;如若不從,即時斬首!」那一行從人,都是小輩,誰不怕死,盡皆依允。卻教烏獲假作公子卬坐於車中,任鄙作護送使臣,單車隨後。城上認得是自家人從,即時開門。那兩員勇將,一齊發作,將城門一拳一腳,打個粉碎,關闔不得,軍士上前者,都被打倒。背後衛鞅親率大軍,飛也似趕來。城中軍民亂竄,衛鞅縱軍士亂殺一陣,遂佔了吳城。朱倉聞知主帥被虜,度西河難守,棄城而遁。衛鞅長驅而入,直逼安邑。惠王大懼,使大夫龍賈往秦軍行成。衛鞅曰:「魏王不能用吾,吾故出仕秦國。蒙秦王尊為卿相,食祿萬鐘,今以兵權交付,若不滅魏,有負重託。」龍賈曰:「吾聞『良鳥戀舊林,良臣懷故主。』魏王雖不能用足下,然父母之邦,足下安得無情?」衛鞅沉思半晌,謂龍賈曰:「若要我班師,除非將河西之地,盡割於秦方可。」龍賈只得應諾,回奏惠王。惠王從之,即令龍賈奉河西地圖,獻於秦軍買和。衛鞅接圖受地,奏凱而歸。公子卬遂降於秦。魏惠王以安邑地近於秦,難守,遂遷都大梁去訖。自此稱為梁國。
  秦孝公嘉衛鞅之功,封為列侯,以前所取魏地商於等十五邑,為鞅食邑,號為商君。後世稱為商鞅為此也。鞅謝恩歸第,謂家臣曰:「吾以衛之支庶,挾策歸秦,為秦更治,立致富強。今又得魏地七百里,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志,可謂極矣。」賓客齊聲稱賀。內有一士厲聲而前曰:「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爾等居商君門下,豈可進諂而陷主乎?」眾人視之,乃上客趙良也。鞅曰:「先生謂眾人之諂,試言吾之治秦,與五羖大夫孰賢?」良曰:「五羖大夫之相穆公也,三置晉君,并國二十,使其主為西戎伯主。及其自奉,暑不張蓋,勞不坐乘,死之日,百姓悲哭,如喪考妣。今君相秦八載,法令雖行,刑戮太慘,民見威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太子恨君刑其師傅,怨入骨髓,民間父兄子弟,久含怨心。一旦秦君晏駕,君之危若朝露,尚可貪商於之富貴,而自誇大丈夫乎?君何不薦賢人以自代?辭祿去位,退耕於野,尚可望自全也。」商君默然不樂。
  後五月,秦孝公得疾而薨。群臣奉太子駟即位,是為惠文公。商鞅自負先朝舊臣,出入傲慢。公子虔初被商鞅劓鼻,積恨未報,至是,與公孫賈同奏於惠文公曰:「臣聞『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重者身危。』商鞅立法治秦,秦邦雖治,然婦人童稚,皆言商君之法,莫言秦國之法。今又封邑十五,位尊權重,後必謀叛。」惠文公曰:「吾恨此賊久矣!但以先王之臣,反形未彰,故姑容旦夕。」乃遣使者收商鞅相印,退歸商於。鞅辭朝,具駕出城,儀仗隊伍,猶比諸侯。百官餞送,朝署為空。公子虔公孫賈密告惠文公,言:「商君不知悔咎,僭擬王者儀制,如歸商於,必然謀叛。」甘龍杜摯證成其事。惠文公大怒,即令公孫賈引武士三千,追趕商鞅,梟首回報。公孫賈領命出朝。當時百姓連街倒巷,皆怨商君。一聞公孫賈引兵追趕,攘臂相從者,何止數千餘人。商鞅車駕出城,已百餘里,忽聞後面喊聲大振,使人探聽,回報:「朝廷發兵追趕。」商鞅大驚,知是新王見責,恐不免禍,急卸衣冠下車,扮作卒隸逃亡。走至函關,天色將昏,往旅店投宿。店主索照身之帖,鞅辭無有。店主曰:「商君之法,不許收留無帖之人,犯者並斬!吾不敢留。」商鞅歎曰:「吾設此法,乃自害其身也。」乃冒夜前行,混出關門,逕奔魏國。魏惠王恨商鞅誘虜公子卬,割其河西之地,於是欲囚商鞅以獻秦。鞅復逃回商於,謀起兵攻秦,被公孫賈追至縛歸。惠文公歷數其罪,吩咐將鞅押出市曹,五牛分屍。百姓爭啖其肉,須臾而盡。於是盡滅其族。可憐商鞅變立新法,使秦國富強,今日受車裂之禍,豈非過刻之報乎?──此周顯王三十一年事也。髯翁有詩云:
    商於封邑未經年,五路分屍亦可憐!慘刻從來凶報至,勸君熟讀《省刑》篇。
自商鞅之死,百姓歌舞於道,如釋重負。六國聞之,亦皆相慶。甘龍杜摯先被革職,今皆復官。拜公孫衍為相國。衍勸惠文公西并巴蜀,稱王以號召天下,要列國悉如魏國割地為贄,如有違者,即發兵伐之。惠文公遂稱王,遣使者遍告列國,都要割地為賀。諸侯俱猶豫未決。惟楚威王熊商,任用昭陽,新敗越兵,殺越王無疆,盡有越地,地廣兵強,與秦為敵。秦使至楚,被楚王叱咤而去。於是洛陽蘇秦挾「兼并」之策,以說秦王。不知蘇秦如何說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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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蘇秦合從相六國 張儀被激往秦邦

  話說蘇秦張儀,辭鬼谷下山,張儀自往魏國去了。蘇秦回至洛陽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蘇代蘇厲也,──一別數年,今日重會,舉家歡喜,自不必說。過了數日,蘇秦欲出遊列國,乃請於父母,變賣家財,為資身之費。母嫂及妻,俱力阻之,曰:「季子不治耕穫,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博富貴,棄見成之業,圖未獲之利,他日生計無聊,豈可悔乎?」蘇代蘇厲亦曰:「兄如善於遊說之術,何不就說周王,在本鄉亦可成名,何必遠出?」蘇秦被一家阻擋,乃求見周顯王,說以自強之術。顯王留之館舍。左右皆素知蘇秦出於農賈之家,疑其言空疏無用,不肯在顯王前保舉。蘇秦在館舍羈留歲餘,不能討個進身。於是發憤回家,盡破其產,得黃金百鎰,製黑貂裘為衣,治車馬僕從,遨遊列國,訪求山川地形,人民風土,盡得天下利害之詳。如此數年,未有所遇。聞衛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咸陽,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見惠文王。惠文王宣秦至殿,問曰:「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敝邑,有何教誨?」蘇秦奏曰:「臣聞大王求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惠文王曰:「然。」秦曰:「大王東有關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國也。沃野千里,奮擊百萬,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臣請獻謀效力,并諸侯,吞周室,稱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豈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惠文王初殺商鞅,心惡遊說之士,乃辭曰:「孤聞『毛羽不成,不能高飛。』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數年,兵力稍足,然後議之。」蘇秦乃退。復將古三王五霸攻戰而得天下之術,彙成一書,凡十餘萬言,次日獻上秦王。秦王雖然留覽,絕無用蘇秦之意。再謁秦相公孫衍,衍忌其才,不為引進。
  蘇秦留秦復歲餘,黃金百鎰,俱已用盡,黑貂之裘亦敝壞,計無所出。乃貨其車馬僕從,以為路資,擔囊徒步而歸。父母見其狼狽,辱罵之。妻方織布,見秦來,不肯下機相見。秦餓甚,向嫂求一飯,嫂辭以無柴,不肯為炊。有詩為證:
    富貴途人成骨肉,貧窮骨肉亦途人;試看季子貂裘敝,舉目雖親盡不親。
秦不覺墮淚,嘆曰:「一身貧賤,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母不以我為子,皆我之罪也!」於是簡書篋中,得太公《陰符》一篇,忽悟曰:「鬼谷先生曾言:『若遊說失意,只須熟玩書,自有進益。』」乃閉戶探討,務窮其趣,晝夜不息。夜倦欲睡,則引錐自刺其股,血流遍足。既於《陰符》有悟,然後將列國形勢,細細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勢,如在掌中。乃自慰曰:「秦有學如此,以說人主,豈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位者乎?」遂謂其弟代厲曰:「吾學已成,取富貴如寄,弟可助吾行資,出說列國。倘有出身之日,必當相引。」復以《陰符》為弟講解。代與厲亦有省悟,乃各出黃金,以資其行。
  秦辭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國,思想:「當今七國之中,惟秦最強,可以輔成帝業。可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復如前,何面復歸故里?」乃思一擯秦之策,必使列國同心協力,以孤秦勢,方可自立。於是東投趙國。時趙肅侯在位,具弟公子成為相國,號奉陽君。蘇秦先說奉陽君,奉陽君不喜。秦乃去趙,北此遊於燕,求見燕文公,左右莫為通達。居歲餘,資用已罄,饑餓於旅邸。旅邸之人哀之,貸以百錢,秦賴以濟。適值燕文公出遊,秦伏謁道左。文公問其姓名,知是蘇秦,喜曰:「聞先生昔年以十萬言獻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讀先生之書。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車入朝,召秦入見,鞠躬請教。蘇秦奏曰:「大王列在戰國,地方二千里,兵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然比於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聞金戈鐵馬之聲,目不睹覆車斬將之危,安居無事,大王亦知其故乎?」燕文公曰:「寡人不知也。」秦又曰:「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趙為之蔽耳。大王不知結好於近趙,而反欲割地以媚遠秦,不愚甚耶?」燕文公曰:「然則如何?」秦對曰:「依臣愚見,不若與趙從親,因而結連列國,天下為一,相與協力禦秦,此百世之安也。」燕文公曰:「先生合從以安燕國,寡人所願,但恐諸侯不肯為從耳。」秦又曰:「臣雖不才,願面見趙侯,與定從約。」燕文公大喜,資以金帛路費,高車駟馬,使壯士送秦至趙。適奉陽君趙成已卒,趙肅侯聞燕國送客來至,遂降階而迎曰:「上客遠辱,何以教我?」蘇秦奏曰:「秦聞天下布衣賢士,莫不高賢君之行義,皆願陳忠於君前,奈奉陽君妒才嫉能,是以遊士裹足而不進,卷口而不言。今奉陽君捐館舍,臣故敢獻其愚忠。臣聞『保國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擇交。』當今山東之國,惟趙為強。趙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秦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趙。然而不敢舉兵伐趙者,畏韓魏之襲其後也。故為趙南蔽者,韓魏也。韓魏無名山大川之險,一旦秦兵大出,蠶食二國,二國降,則禍次於趙矣。臣嘗考地圖,列國之地,過秦萬里,諸侯之兵,多秦十倍,設使六國合一,并力西向,何難破秦。今為秦謀者,以秦恐嚇諸侯,必須割地求和。夫無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與破於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見,莫如約列國君臣會於洹水,交盟定誓,結為兄弟,聯為唇齒。秦攻一國,則五國共救之,如有敗盟背誓者,諸侯共伐之。秦雖強暴,豈敢以孤國與天下之眾爭勝負哉?」趙肅侯曰:「寡人年少,立國日淺,未聞至計。今上客欲糾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從!」乃佩以相印,賜以大第,又以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錦繡千匹,使為「從約長」。蘇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償旅邸人之百錢。正欲擇日起行,歷說韓魏諸國。忽趙肅侯召蘇秦入朝,有急事商議。蘇秦慌忙來見肅侯。肅侯曰:「適邊吏來報:『秦相國公孫衍出師攻魏,擒其大將龍賈,斬首四萬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趙。』將若之何?」蘇秦聞言,暗暗吃驚:「秦兵若到趙,趙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從』之計不成矣!」正是「人急計生」,且答應過去,另作區處。乃故作安閒之態,拱手對曰:「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趙國,萬一來到,臣自有計退之。」肅侯曰:「先生且暫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方可遠離寡人耳。」這句話,正中蘇秦之意,應諾而退。蘇秦回至府第,喚門下心腹,喚做畢成,至於密室,吩咐曰:「吾有同學故人,名曰張儀,字餘子,乃大梁人氏。我今予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賈,變姓名為賈舍人,前往魏邦,尋訪張儀。倘相見時,須如此如此。若到趙之日,又須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賈舍人領命,連夜望大梁而行。
  話分兩頭。卻說張儀自離鬼谷歸魏,家貧,求事魏惠王不得。後見魏兵屢敗,乃挈其妻去魏遊楚,楚相國昭陽留之為門下客。昭陽將兵伐魏,大敗魏師,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賜之。何謂「和氏之璧」?當初楚厲王之末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璞於荊山,獻於厲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厲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刖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復獻其璞。玉工又以為石。武王怒,刖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獻,奈雙足俱刖,不能行動,乃抱璞於懷,痛哭於荊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繼之以血。有曉得卞和的,問曰:「汝再獻再刖,可以止矣。尚希賞乎?又何哭為?」和曰:「吾非為求賞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謂之石,本貞士而謂之欺,是非顛倒,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聞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無瑕美玉,因製為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陽府南漳縣荊山之顛有池,池旁有石室,謂之抱玉巖,即卞和所居,泣玉處也。楚王憐其誠,以大夫之祿給卞和,終其身。此璧乃無價之寶,只為昭陽滅越敗魏,功勞最大,故以重寶賜之。昭陽隨身攜帶,未嘗少離。一日,昭陽出遊於赤山,四方賓客從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傳姜太公曾釣於此。潭邊建有高樓,眾人在樓上飲酒作樂,已及半酣。賓客慕「和璧」之美,請於昭陽,求借觀之。昭陽命守藏豎於車箱中取出寶櫝至前,親自啟鑰,解開三重錦袱,玉光爍爍,照人顏面。賓客次第傳觀,無不極口稱贊。正賞玩間,左右言:「潭中有大魚躍起。」昭陽起身凭欄而觀,眾賓客一齊出看。那大魚又躍起來,足有丈餘,群魚從之跳躍。俄焉雲興東北,大雨將至,昭陽吩咐:「收拾轉程。」守藏豎欲收「和璧」置櫝,已不知傳遞誰手,竟不見了。亂了一回,昭陽回府,教門下客捱查盜璧之人。門下客曰:「張儀赤貧,素無行。要盜璧除非此人。」昭陽亦心疑之。使人執張儀笞掠之,要他招承。張儀實不曾盜,如何肯服。笞至數百,遍體俱傷,奄奄一息。昭陽見張儀垂死,只得釋放。旁有可憐張儀的,扶儀歸家。其妻見張儀困頓模樣,垂淚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讀書遊說所致,若安居務農,寧有此禍耶?」儀張口向妻使視之,問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儀曰:「舌在,便是本錢,不愁終困也。」於是將息半愈,復還魏國。
  賈舍人至魏之時,張儀已回魏半年矣。聞蘇秦說趙得意,正欲往訪。偶然出門,恰遇賈舍人休車於門外,相問間,知從趙來。遂問:「蘇秦為趙相國,信果真否?」賈舍人曰:「先生何人,得無與吾相國有舊耶?何為問之?」儀告以同學兄弟之情。賈舍人曰:「若是,何不往游?相國必當薦揚。吾賈事已畢,正欲還趙,若不棄嫌微賤,願與先生同載。」張儀欣然從之。即至趙郊,賈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暫別。城內各門俱有旅店,安歇遠客,容卑人過幾日相訪。」張儀辭賈舍人下車,進城安歇。次日,修刺求謁蘇秦。秦預誡門下人,不許為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進名刺。秦辭以事冗,改日請會。儀復候數日,終不得見,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見發落,萬一相國來召,何以應之?雖一年半載,亦不敢放去也。」張儀悶甚,訪賈舍人何在,人亦無知者。又過數日,復書刺往辭相府。蘇秦傳命:「來日相見。」儀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當,次日,侵晨往候。蘇秦預先排下威儀,闔其中門,命客從耳門而入。張儀欲登階,左右止之曰:「相國公謁未畢,客宜少待。」儀乃立於廡下,睨視堂前官屬拜見者甚眾。已而,稟事者又有多人。良久,日將昃,聞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儀整衣升階,只望蘇秦降坐相迎,誰知秦安坐不動。儀忍氣進揖,秦起立,微舉手答之,曰:「餘子別來無恙?」儀怒氣勃勃,竟不答言。左右稟進午餐。秦復曰:「公事蔥冗,煩餘子久待,恐飢餒,且草率一飯,飯後有言。」命左右設坐於堂下。秦自飯於堂上,珍羞滿案。儀前不過一肉一菜,粗糲之餐而已。張儀本待不吃,奈腹中飢甚,況店主人飯餞先已欠下許多,只指望今日見了蘇秦,便不肯薦用,也有些金資賷發,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簷下,誰敢不低頭!」出於無奈,只得含羞舉箸。遙望見蘇秦杯盤狼籍,以其餘肴分賞左右,比張儀所食,還盛許多。儀心中且羞且怒。食畢,秦復傳言:「請客上堂。」張儀舉目觀看,秦仍舊高坐不起。張儀忍氣不過,走上幾步,大罵:「季子,我道你不忘故舊,遠來相投,何竟辱我至此!同學之情何在?」蘇秦徐徐答曰:「以餘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際遇了,不期窮困如此。吾豈不能薦於趙侯,使子富貴?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為,貽累於薦舉之人。」張儀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貴,豈賴汝薦乎?」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貴,何必來謁?念同學情分,助汝黃金一笏,請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儀。儀一時性起,將金擲於地下,憤憤而出。蘇秦亦不挽留。儀回至旅店,只見自己鋪蓋,俱已移出在外。儀問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見相君,必然贈館授餐,故移出耳。」張儀搖頭,口中只說:「可恨,可恨!」一頭脫下衣履,交還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學,足下有些妄扳麼?」張儀扯住主人,將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備細述了一遍。店主人曰:「相君雖然倨傲,但位尊權重,禮之當然。送足下黃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發飯錢,剩些作歸途之費。何必辭之?」張儀曰:「我一時使性,擲之於地,如今手無一錢,如之奈何?」
  正說話間,只見前番那賈舍人走入店門,與張儀相見,道:「連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見過蘇相國否?」張儀將怒氣重復弔起,將手往店案上一拍,罵道:「這無情無義的賊!再莫提他!」賈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發怒?」店主人遂將相見之事,代張儀敘述一遍:「今欠帳無還,又不能作歸計,好不愁悶!」賈舍人曰:「當初原是小人攛掇先生來的,今日遇而不遇,卻是小人帶累了先生,小人情願代先生償了欠帳,備下車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張儀曰:「我亦無顏歸魏了。欲往秦邦一遊,恨無資斧。」賈舍人曰:「先生欲遊秦,莫非秦邦還有同學兄弟麼?」張儀曰:「非也。當今七國中,惟秦最強,秦之力,可以困趙。我往秦,幸得用事,可報蘇秦之仇耳!」賈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國,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親,依舊與小人同載,彼此得伴,豈不美哉?」張儀大喜曰:「世間有此高義,足令蘇秦愧死!」遂與賈舍人為八拜之交。賈舍人替張儀算還店錢,見有車馬在門,二人同載,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間為張儀製衣裝,買僕從,凡儀所須,不惜財費。及至秦國,復大出金帛,賂秦惠文王左右,為張儀延譽。
  時惠文王方悔失蘇秦,聞左右之薦,即時召見,拜為客卿,與之謀諸侯之事。賈舍人乃辭去。張儀垂淚曰:「始吾困阨至甚,賴子之力,得顯用秦國,方圖報德,何遽言去耶?」賈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蘇相國也。」張儀愕然良久,問曰:「子以資斧給我,何言蘇相國耶?」賈舍人曰:「相國方倡『合從』之約,慮秦伐趙敗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偽為賈人,招君至趙,又恐君安於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遊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資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後已。今君已用於秦,臣請歸報相君。」張儀嘆曰:「嗟乎!吾在季子術中,而吾不覺,吾不及季子遠矣。煩君多謝季子,當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趙』二字,以此報季子玉成之德也。」
  賈舍人回報蘇秦,秦乃奏趙肅侯曰:「秦兵果不出矣。」於是拜辭往韓,見韓宣惠公曰:「韓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然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為贄,明年將復求之。夫韓地有限,而秦欲無窮,再三割則韓地盡矣。俗諺云:『寧為雞口,勿為牛後。』以大王之賢,挾強韓之兵,而有『牛後』之名,臣竊羞之!」宣惠公蹴然曰:「願以國聽於先生,如趙王約。」亦贈蘇秦黃金百鎰。蘇秦乃過魏,說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眾,車馬之多,無如魏者,於以抗秦有餘也。今乃聽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無已,將若之何?大王誠能聽臣,六國從親,并力制秦,可使永無秦患。臣今奉趙王之命,來此約從。」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敗辱。今先生以長策下教寡人,敢不從命!」亦贈金帛一車。蘇秦復造齊國,說齊宣王曰:「臣聞臨淄之塗,車轂擊,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謀事秦,寧不恥乎?且齊地去秦甚遠,秦兵必不能及齊,事秦何為?臣願大王從趙約,六國和親,互相救援。」齊宣王曰:「謹受教!」蘇秦乃驅車西南說楚威王曰:「楚地五千餘里,天下莫強。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今列國之士,非從則衡。夫『合從』則諸侯將割地以事楚,『連衡』則楚將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遠矣!」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秦乃北行回報趙肅侯,行過洛陽,諸侯各發使送之,儀仗旌旄,前遮後擁,車騎輜重,連接二十里不絕,威儀比於王者。一路官員,望塵下拜。周顯王聞蘇秦將至,預使人掃除道路,設供帳於郊外以迎之。秦之老母,扶杖旁觀,嘖嘖驚嘆;二弟及妻嫂側目不敢仰視,俯伏郊迎。蘇秦在車中謂其嫂曰:「嫂向不為我炊,今又何恭之過也?」嫂曰:「見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蘇秦喟然嘆曰:「世情看冷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貴之不可少也!」於是以車載其親屬,同歸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贍宗黨。今河南府城內有蘇秦宅遺址,相傳有人掘之,得金百錠,蓋當時所埋也。秦弟代厲羨其兄之貴盛,亦習《陰符》,學遊說之術。
  蘇秦住家數日,乃發車往趙。趙肅侯封為武安君,遣使約齊、楚、魏、韓、燕五國之君,俱到洹水相會。蘇秦同趙肅侯預至洹水,築壇布位,以待諸侯。燕文公先到,次韓宣惠公到。不數日,魏惠王、齊宣王、楚威王陸續俱到。蘇秦先與各國大夫相見,私議坐次。論來楚燕是個老國,齊、韓、趙、魏,都是更姓新國;但此時戰爭之際,以國之大小為敘:楚最大,齊次之,魏次之,次趙,次燕,次韓;內中楚、齊、魏已稱王,趙、燕、韓尚稱侯,爵位相懸,相敘不便。於是蘇秦建議,六國一概稱王。趙王為約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先與各國會議停當。至期,各登盟壇,照位排立。蘇秦歷階而上,啟告六王曰:「諸君山東大國,位皆王爵,地廣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馬賤夫,據咸陽之險,蠶食列國,諸君能以北面之禮事秦乎?」諸侯皆曰:「不願事秦,願奉先生明教。」蘇秦曰:「『合從擯秦』之策,向者已悉陳於諸君之前矣,今日但當刑牲歃血,誓於神明,結為兄弟,務期患難相恤。」六王皆拱手曰:「謹受教!」秦遂捧盤,請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一國背盟,五國共擊。寫下誓書六通,六國各收一通,然後就宴。趙王曰:「蘇秦以大策奠安六國,宜封高爵,俾其往來六國,堅此從約。」五王皆曰:「趙王之言是也!」於是六王合封蘇秦為「從約長」,兼佩六國相印,金牌寶劍,總轄六國臣民。又各賜黃金百鎰,良馬十乘。蘇秦謝恩。六王各散歸國。蘇秦隨趙肅侯歸趙。──此乃周顯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詩云:
    相要洹水誓明神,唇齒相依骨肉親;假使合從終不解,何難協力滅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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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6:42: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回     學讓國燕噲召兵 偽獻地張儀欺楚

  話說蘇秦既「合從」六國,遂將從約寫一通,投於秦關。關吏送與秦惠文王觀之,惠文王大驚,謂相國公孫衍曰:「若六國為一,寡人之進取無望矣!必須畫一計散其從約,方可圖大事。」公孫衍曰:「首從約者,趙也。大王興師伐趙,視其先救趙者,即移兵伐之。如是,則諸侯懼而從約可散矣。」時張儀在座,意不欲伐趙,以負蘇秦之德。乃進曰:「六國新合,其勢未可猝離也。秦如伐趙,則韓軍宜陽,楚軍武關,魏軍河外,齊涉清河,燕悉銳師以助戰。秦師拒鬥不暇,何暇他移哉?夫近秦之國無如魏,而燕在北最遠。大王誠遣使以重賂求成於魏,以疑各國之心,而與燕太子結婚,如此,則從約自解矣。」惠文王稱善,乃許魏還襄陵……等七城以講和。魏亦使人報秦之聘,復以女許配秦太子。趙王聞之,召蘇秦責之曰:「子倡為從約,六國和親,相與擯秦,今未踰年,而魏燕二國皆與秦通,從約之不足恃明矣。倘秦兵猝然加趙,尚可望二國之救乎?」蘇秦惶恐謝曰:「臣請為大王出使燕國,必有以報魏也。」秦乃去趙適燕,燕易王以為相國。時易王新即位,齊宣王乘喪伐之,取十城。易王謂蘇秦曰:「始先君以國聽子,六國和親。今先君之骨未寒,而齊兵壓境,取我十城,如洹水之誓何?」蘇秦曰:「臣請為大王使齊,奉十城以還燕。」燕易王許之。蘇秦見齊宣王曰:「燕王者,大王之同盟,而秦王之愛婿也。大王利其十城,不惟燕怨齊,秦亦怨齊矣。得十城而結二怨,非計也。大王聽臣計,不如歸燕之十城,以結燕秦之歡。齊得燕秦,於以號召天下不難矣。」宣王大悅,乃以十城還燕。易王之母文夫人,素慕蘇秦之才,使左右召秦入宮,因與私通。易王知之而不言。秦懼,乃結好於燕相國子之,與聯兒女之姻。又使其弟蘇代蘇厲與子之結為兄弟,欲以自固。燕夫人屢召蘇秦,秦益懼,不敢往。乃說易王曰:「燕齊之勢,終當相并。臣願為大王行反間於齊。」易王曰:「反間如何?」秦對曰:「臣偽為得罪於燕,而出奔齊國,齊王必重用臣。臣因敗齊之政,以為燕地。」易王許之,乃收秦相印,秦遂奔齊。齊宣王重其名,以為客卿。秦因說宣王以田獵鐘鼓之樂。宣王好貨,因使厚其賦歛;宣王好色,因使妙選宮女;欲俟齊亂,而使燕乘之。宣王全然不悟,相國田嬰,客卿孟軻極諫,皆不聽。宣王薨,子湣王地立。初年頗勤國政,娶秦女為王后,封田嬰為薛公,號靖郭君,蘇秦客卿,用事如故。
  話分兩頭。再說張儀聞蘇秦去趙,知從約將解,不與魏襄陵七邑之地。魏襄王怒,使人索地於秦。秦惠王使公子華為大將,張儀副之,帥師伐魏,攻下蒲陽。儀請於秦王,復以蒲陽還魏。又使公子繇質於魏,與之結好。張儀送之。魏襄王深感秦王之意。張儀因說曰:「秦王通魏甚厚,得城不取,又納質焉。魏不可無禮於秦,宜謀所以謝之。」襄王曰:「何以為謝?」張儀曰:「土地之外,非秦所欲也。大王割地以謝秦,秦之愛魏必深。若秦魏合兵以圖諸侯,大王之取償於他國者,必十倍於今之所獻也。」襄王惑其言。乃獻少梁之地以謝秦,又不敢受質。秦王大悅。因罷公孫衍,用張儀為相。時楚威王已薨,子熊槐立,是為懷王。張儀乃遣人致書懷王,迎其妻子,且言昔日盜璧之冤。楚懷王面責昭陽曰「張儀賢士,子何不進於先君,而迫之使為秦用也?」昭陽嘿然甚愧,歸家發病死。懷王懼張儀用秦;復申蘇秦「合從」之約,結連諸侯。而蘇秦已得罪於燕,去燕奔齊。張儀乃見秦王,辭相印,自請往魏。惠文王曰:「君舍秦往魏何意?」儀對曰:「六國溺於蘇秦之說,未能即解。臣若得魏柄,請令魏先事秦,以為諸侯之倡。」惠文王許之。儀遂投魏,魏襄王果用為相國。儀因說曰:「大梁南鄰楚,北鄰趙,東鄰齊,西鄰韓,而無山川之險可恃,此四分五裂之道也。故非事秦,國不得安」魏襄王計未定。張儀陰使人招秦伐魏,大敗魏師,取曲沃。髯翁有詩云:
    仕齊卻為燕邦去,相魏翻因秦國來;雖則從橫分兩路,一般反覆小人才。
襄王怒,益不肯事秦,謀為「合從」,仍推楚懷王為「從約長」。於是蘇秦益重於齊。
  時齊相國田嬰病卒,子田文嗣為薛公,號為孟嘗君。田嬰有子四十餘人,田文乃賤妾之子,以五月五日生。初生時,田嬰戒其妾棄之勿育。妾不忍棄,乃私育之。既長五歲,妾乃引見田嬰。嬰怒其違命。文頓首曰:「父所以見棄者何故?」嬰曰:「世人相傳五月五日為凶日,生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於父母。」文對曰:「人生受命於天,豈受命於戶耶?若必受命於戶,何不增而高之?」嬰不能答,然暗暗稱奇。及文長十餘歲,便能接應賓客,賓客皆樂與之遊,為之延譽。諸侯使者至齊,皆求見田文。於是田嬰以文為賢,立為適子,遂繼薛公之爵,號孟嘗君。孟嘗君既嗣位,大築館舍,以招天下之士。凡士來投者,不問賢愚,無不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歸之。孟嘗君雖貴,其飲食與諸客同。一日,待客夜食,有人蔽其火光。客疑飯有二等,投箸辭去。田文起坐,自持飯比之,果然無二。客嘆曰:「以孟嘗君待士如此,而吾過疑之,吾真小人矣!尚何面目立其門下?」乃引刀自剄而死。孟嘗君哭臨其喪甚哀,眾客無不感動。歸者益眾,食客嘗滿數千人。諸侯聞孟嘗君之賢,且多賓客,皆尊重齊,相戒不敢犯其境。正是:
    虎豹踞山群獸遠,蛟龍在水怪魚藏;堂中有客三千輩,天下人人畏孟嘗。
  再說張儀相魏三年,而魏襄王薨,子哀王立。楚懷王遣使弔喪,因徵兵伐秦,哀王許之。朝宣惠王、趙武靈王、燕王噲皆樂於從兵。楚使者至齊,齊湣王集群臣問計。左右皆曰:「秦甥舅之親,未有仇隙,不可伐。」蘇秦主「合從」之約,堅執以為可伐。孟嘗君獨曰:「言可伐與不可伐,皆非也。伐則結秦之仇,不伐則觸五國之怒。以臣愚計,莫如發兵而緩其行,兵發則不與五國為異同,行緩則可觀望為進退。」湣王以為然。即使孟嘗君帥兵二萬以往。孟嘗君方出齊郊,遽稱病延醫療治,一路耽擱不行。
  卻說韓、趙、魏、燕四王,與楚懷王相會於函穀關外,刻期進攻。懷王雖為「從約長」,那四王各將其軍,不相統一。秦守將樗里疾大開關門,陳兵索戰,五國互相推諉,莫敢先發。相持數日,樗里疾出奇兵,絕楚餉道,楚兵乏食,兵士皆譁。樗里疾乘機襲之,楚兵敗走。於是四國皆還。孟嘗君未至秦境,而五國之師已撤矣。──此乃孟嘗君之巧計也。孟嘗君回齊,齊湣王嘆曰:「幾誤聽蘇秦之計!」乃贈孟嘗君黃金百斤,為食客費,益愛重之。蘇秦自愧以為不及。楚懷王恐齊秦交合,乃遣使厚結於孟嘗君,與齊申盟結好,兩國聘使往來不絕。自齊宣王之世,蘇秦專貴寵用,左右貴戚,多有妒者。及湣王時,秦寵未衰。今日湣王不用蘇秦之計,卻依了孟嘗君,果然伐秦失利,孟嘗君受多金之賞,左右遂疑湣王已不喜蘇秦矣,乃募壯士,懷利匕首,刺蘇秦於朝。匕首入秦腹,秦以手按腹而走,訴於湣王。湣王命擒賊,賊已逸去不可得。蘇秦曰:「臣死之後,願大王斬臣之頭,號令於市曰:『蘇秦為燕行反間於齊,今幸誅死,有人知其陰事來告者,賞以千金。』如是,則賊可得也。」言訖,拔去匕首,血流滿地而死。湣王依其言,號令蘇秦之頭於齊市中。須臾,有人過其頭下,見賞格,自誇於人曰:「殺秦者,我也!」市吏因執之以見湣王。王令司寇以嚴刑鞫之,盡得主使之人,誅滅凡數家。史官論蘇秦雖身死,猶能用計自報其仇,可為智矣!而身不免見刺,豈非反覆不忠之報乎?蘇秦死後,其賓客往往洩蘇秦之謀,言:「秦為燕而仕齊。」湣王始悟秦之詐,自是與燕有隙,欲使孟嘗君將兵伐燕。蘇代說燕王,納質子以和齊。燕王從之,使蘇厲引質子來見湣王。湣王恨蘇秦不已,欲囚蘇厲。蘇厲呼曰:「燕王欲以國依秦,臣之兄弟陳大王之威德,以為事秦不如事齊,故使臣納質請平。大王奈何疑死者之心,而加生者之罪乎?」湣王悅,乃厚待蘇厲。厲遂委質為齊大夫。蘇代留仕燕國。史官有《蘇秦贊》曰:
    季子周人,師事鬼谷;揣摩既就,《陰符》伏讀。合從離橫,佩印者六;晚節不終,燕齊反覆。
  再說張儀見六國伐秦無成,心中暗喜,及聞蘇秦已死,乃大喜曰:「今日乃吾吐舌之時矣。」遂乘間說魏哀王曰:「以秦之強,禦五國而有餘,此其不可抗明矣。本倡『合從』之議者蘇秦,而秦且不保其身,況能保人國乎?夫親兄弟共父母者,或因錢財爭鬥不休,況異國哉?大王猶執蘇秦之議,不肯事秦,倘列國有先事秦者,合兵攻魏,魏其危矣。」哀王曰:「寡人願從相國事秦,誠恐秦不見納,奈何?」張儀曰:「臣請為大王謝罪於秦,以結兩國之好。」哀王乃飾車從,遣張儀入秦求和。於是秦魏通好。張儀遂留秦,仍為秦相。
  再說燕相國之身長八尺,腰大十圍,肌肥肉重,面闊口方,手綽飛禽,走及奔馬,自燕易王時,已執國柄。及燕王噲嗣位,荒於酒色,但貪逸樂,不肯臨朝聽政,子之遂有篡燕之意。蘇代蘇厲與子之相厚,每對諸侯使者,揚其賢名。燕王噲使蘇代如齊,問候質子,事畢歸燕,燕王噲問曰:「聞齊有孟嘗君,天下之大賢也,齊王有此賢臣,遂可以霸天下乎?」代對曰:「不能。」噲問曰:「何故不能?」代對曰:「知孟嘗君之賢,而任之不專,安能成霸?」噲曰:「寡人獨不得孟嘗君為臣耳,何難專任哉!」蘇代曰:「今相國子之,明習政事,是即燕之孟嘗君也。」噲乃使子之專決國事。忽一日,噲問於大夫鹿毛壽曰:「古之人君多矣,何以獨稱堯舜?」鹿毛壽亦是子之之黨,遂對曰:「堯舜所以稱聖者,以堯能讓天下於舜,舜能讓天下於禹也。」噲曰:「然則禹何為獨傳於子?」鹿毛壽曰:「禹亦嘗讓於天下於益,但使代理政事,而未嘗廢其太子。故禹崩之後,太子啟竟奪益之天下。至今論者謂禹德衰,不及堯舜,以此之故。」燕王曰:「寡人欲以國讓於子之,事可行否?」鹿毛壽曰:「王如行之,與堯舜何以異哉?」噲遂大集群臣,廢太子平,而禪國於子之。子之佯為謙遜,至於再三,然後敢受。乃郊天祭地,服袞冕,執圭,南面稱王,略無慚色。噲反北面列於臣位,出就別宮居住。蘇代鹿毛壽俱拜上卿。將軍市被心中不忿,乃帥本部軍士,往攻子之,百姓亦多從之。兩下連戰十餘日,殺傷數萬人,市被終不勝,為子之所殺。鹿毛壽言於子之曰:「市被所以作亂者,以故太子平在也。」子之因欲收太子平。太傅郭隗與平微服共逃於無終山避難。平之庶弟公子職,出奔韓國。國人無不怨憤。齊湣王聞燕亂,乃使匡章為大將,率兵十萬,從渤海進兵。燕人恨子之入骨,皆簞食壺漿,以迎齊師,無有持寸兵拒戰者。匡章出兵,凡五十日,兵不留行,直達燕都,百姓開門納之。子之之黨,見齊兵眾盛,長驅而入,亦皆聳懼奔竄。子之自恃其勇,與鹿毛壽率兵拒戰於大衢。兵士漸散,鹿毛壽戰死,子之身負重傷,猶格殺百餘人,力竭被擒。燕王噲自縊於別宮。蘇代奔周。匡章因毀燕之宗廟,盡收燕府庫中寶貨,將子之置囚車中,先解去臨淄獻功。燕地三千餘里,大半俱屬於齊。匡章留屯燕都,以徇屬邑。──此周赧王元年事也。齊湣王親數子之之罪,凌遲處死,以其肉為醢,遍賜群臣。子之為王纔一歲有餘,癡心貪位,自取喪滅,豈不愚哉!燕人雖恨子之,見齊王意在滅燕,眾心不服,乃共求故太子平,得之於無終山,奉以為君,是為昭王。郭隗為相國。時趙武靈王不忿齊之并燕,使大將樂池迎公子職於韓,欲奉立為燕王,聞太子平已立,乃止。敦隗傳檄燕都,告以恢復之義,各邑已降齊者,一時皆叛齊為燕。匡章不能禁止,遂班師回齊。昭王仍歸燕都,修理宗廟,志復齊仇,乃卑身厚幣,欲以招來賢士,謂相國郭隗曰:「先王之恥,孤早夜在心。若得賢士,可與共圖齊事者,孤願以身事之,惟先生為孤擇其人。」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之馬。途遇死馬,旁人皆環而嘆息,涓人問其故,答曰:『此馬生時,日行千里,今死,是以惜之。』涓人乃以五百金買其骨,囊負而歸。君大怒曰:『此死骨何用,而廢棄吾多金耶?』涓人答曰:『所以費五百金者,為千里馬之骨故也。此奇事,人將競傳,必曰:「死馬且得重價,況活馬乎?」馬今至矣。』不期年,得千里之馬三匹。今王欲致天下賢士,請以隗為馬骨,況賢於隗者,誰不求價而至哉?」於是昭王特為郭隗築宮,執弟子之禮,北面聽教,親供飲食,極其恭敬。復於易水之旁,築起高臺,積黃金於臺上,以奉四方賢士,名曰招賢臺,亦曰黃金臺。於是燕王好士,傳布遠近。劇辛自趙往,蘇代自周往,鄒衍自齊往,屈景自衛往。昭王悉拜為客卿,與謀國事。元劉因有《黃金臺詩》云:
    燕山不改色,易水無剩聲;誰知數尺臺,中有萬古情!區區後世人,猶愛黃金名;黃金亦何物,能為賢重輕?周道日東漸,二老皆西行;養民以致賢,王業自此成。
  話分兩頭。再說齊湣王既勝燕,殺燕王噲與子之,威震天下,秦惠文王患之。而楚懷王為「從約長」,與齊深相結納,置符為信。秦王欲離齊楚之黨,召張儀問計。張儀奏曰:「臣憑三寸不爛之舌,南遊於楚,伺便進言,必使楚王絕齊而親於秦。」惠文王曰:「寡人聽子。」張儀乃辭相印遊楚。知懷王有嬖臣,姓靳名尚,在王左右,言無不從。乃先以重賄納交於尚,然後往見懷王。懷王重張儀之名,迎之於郊,賜坐而問曰:「先生辱臨敝邑,有何見教?」張儀曰:「臣之此來,欲合秦楚之交耳!」楚懷王曰:「寡人豈不願納交於秦哉?但秦侵伐不已,是以不敢求親也。」張儀對曰:「今天下之國雖七,然大者無過楚齊,與秦而三耳。秦東合於齊則齊重,南合於楚則楚重。然寡君之意,竊在楚而不在齊。何也?以齊為婚姻之國,而負秦獨深也。寡君欲事大王,雖儀亦願為大王門闌之廝。而大王與齊通好,犯寡君之所忌。大王誠能閉關而絕齊,寡君願以商君所取楚商於之地六百里,還歸於楚,使秦女為大王箕帚妾。秦楚世為婚姻兄弟,以禦諸侯之患。惟大王納之!」懷王大悅曰:「秦肯還楚故地,寡人又何愛於齊?」群臣皆以楚復得地,合詞稱賀。獨一人挺然出奏曰:「不可,不可!以臣觀之,此事宜弔不宜賀!」楚懷王視之,乃客卿陳軫也。懷王曰:「寡人不費一兵,坐而得地六百里,群臣賀,子獨弔,何故?」陳軫曰:「王以張儀為可信乎?」懷王笑曰:「何為不信?」軫曰:「秦所以重楚者,以有齊也。今若絕齊,則楚孤矣。秦何重於孤國,而割六百里之地以奉之耶?此張儀之詭計也。倘絕齊而張儀負王,不與王地,齊又怨王,而反附於秦,齊秦合而攻楚,楚亡可待矣!臣所謂宜弔者,為此也。王不如先遣一使隨張儀往秦受地,地入楚而後絕齊未晚。」大夫屈平進曰:「陳軫之言是也。張儀反覆小人,決不可信!」嬖臣靳尚曰:「不絕齊,秦肯與我地乎?」懷王點頭曰:「張儀不負寡人明矣。陳子閉口勿言,請看寡人受地。」遂以相印授張儀,賜黃金百鎰,良馬十駟,命北關守將勿通齊使。一面使逢侯丑隨張儀入秦受地。張儀一路與逢侯丑飲酒談心,歡若骨肉。將近咸陽,張儀詐作酒醉,失足墜於車下。左右慌忙扶起,儀曰:「吾足脛損傷,急欲就醫。」先乘臥車入城,表奏秦王,留逢侯丑於館驛。儀閉門養病,不入朝。逢侯丑求見秦王,不得,往候張儀,只推未愈。如此三月,丑乃上書秦王,述張儀許地之言。惠文王復書曰:「儀如有約,寡人必當踐之。但聞楚與齊尚未決絕,寡人恐受欺於楚,非得張儀病起,不可信也。」逢侯丑再往張儀之門,儀終不出。乃遣人以秦王之言,還報懷王。懷王曰:「秦猶謂楚之絕齊未甚耶?」乃遣勇士宋遺假道於宋,借宋符直造齊界,辱罵湣王。湣王大怒,遂遣使西入秦,願與秦共攻楚國。張儀聞齊使者至,其計已行,乃稱病愈入朝。遇逢侯丑於朝門,故意訝曰:「將軍胡不受地,乃尚淹吾國耶?」丑曰:「秦王專侯相國面決,今幸相國玉體無恙,請入言於王,早定地界,回覆寡君。」張儀曰:「此事何須關白秦王耶?儀所言者,乃儀之俸邑六里,自願獻於楚王耳。」丑曰:「臣受命於寡君,言商於之地六百里,未聞只六里也。」張儀曰:「楚王殆誤聽乎?秦地皆百戰所得,豈肯以尺土讓人?況六百里哉?」逢侯丑還報懷王。懷王大怒曰:「張儀果是反覆小人,吾得之,必生食其肉!」遂傳旨發兵攻秦。客卿陳軫進曰:「臣今日可以開口乎?」懷王曰:「寡人不聽先生之言,為狡賊所欺,先生今日有何妙計?」陳軫曰:「大王已失齊助,今復攻秦,未見利也。不如割兩城以賂秦,與之合兵而攻齊,雖失地於秦,尚可取償於齊。」懷王曰:「本欺楚者,秦也,齊何罪焉?合秦而攻齊,人將笑我。」即日拜屈為大將,逢侯丑副之,興兵十萬,取路天柱山西北而進,逕襲藍田。秦王命魏章為大將,甘茂為副,起兵十萬拒之。一面使人徵兵於齊。齊將匡章亦率師助戰。屈雖勇,怎當二國夾攻,連戰俱北。秦齊之兵,追至丹陽,屈聚殘兵復戰,被甘茂斬之。前後獲首級八萬有餘,名將逢侯丑等死者七十餘人,盡取漢中之地六百里,楚國震動。韓魏聞楚敗,亦謀襲楚。楚懷王大懼,乃使屈平如齊謝罪。使陳軫如秦軍,獻二城以求和。魏章遣人請命於秦王,惠文王曰:「寡人欲得黔中之地,請以商於地易之,如允,便可罷兵。」魏章奉秦王之命,使人言於懷王。懷王曰:「寡人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如上國肯以張儀畀楚,寡人情願獻黔中之地為謝。」不知秦王肯放張儀入楚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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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賽舉鼎秦武王絕脛 莽赴會楚懷王陷秦

  話說楚懷王恨張儀欺詐,願白獻黔中之地,只要換張儀一人。左右忌嫉張儀者,皆曰:「以一人而易數百里之地,利莫大焉!」秦惠文王曰:「張儀吾股肱之臣,寡人寧不得地,何忍棄之?」張儀自請曰:「微臣願往!」惠文王曰:「楚王含盛怒以待先生,往必見殺,故寡人不忍遣也。」張儀奏曰:「殺臣一人,而為秦得黔中之地,臣死有餘榮矣!況未必死乎?」惠文王曰:「先生何計自脫?試為寡人言之。」張儀曰:「楚夫人鄭袖,美而有智,得王之寵。臣昔在楚時,聞楚王新幸一美人,鄭袖謂美人曰:『大王惡人以鼻氣觸之,子見王必掩其鼻。』美人信其言。楚王問於鄭袖曰:『美人見寡人,輒掩鼻,何也?』鄭袖曰:『嫌大王體臭,故惡聞之。』楚王大怒,命劓美人之鼻。袖遂專寵。又有嬖臣靳尚,媚事鄭袖,內外用事。而臣與靳尚相善,臣自料能借其庇,可以不死。大王但詔魏章等留兵漢中,遙為進取之勢,楚必然不敢殺臣矣。」秦王乃遣儀行。儀既至楚國,懷王即命使者執而囚之,將擇日告於太廟,然後行誅。張儀別遣人打靳尚關節。靳尚入言於鄭袖曰:「夫人之寵不終矣,奈何!」鄭袖曰:「何故?」靳尚曰:「秦不知楚王之怒張儀,故遣使楚。今聞楚王欲殺儀,秦將還楚侵地,使親女下嫁於楚,以美人善歌者為媵,以贖張儀之罪。秦女至,楚王必尊而禮之,夫人雖欲擅寵,得乎?」鄭袖大驚曰:「子有何計,可止其事?」靳尚曰:「夫人若為不知者,而以利害言於大王,使出張儀還秦,事宜可已。」鄭袖乃中夜涕泣,言於懷王曰:「大王欲以地易張儀,地未入秦,而張儀先至,是秦之有禮於大王也。秦兵一舉而席捲漢中,有吞楚之勢,若殺張儀以怒之,必將益兵攻楚。我夫婦不能相保,妾中心如刺,飲食不甘者累日矣。且人臣各為其主,張儀天下智士,其相秦國久,與秦偏厚,何怪其然?大王若厚待儀,儀之事楚,亦猶秦也。」懷王曰:「卿勿憂,容寡人從長計議。」靳尚復乘間言曰:「殺一張儀,何損於秦?而又失黔中數百里之地。不如留儀,以為和秦之地。」懷王意亦惜黔中之地,不肯與秦,於是出張儀,因厚禮之。張儀遂說懷王以事秦之利。懷王即遣張儀歸秦,通兩國之好。屈平出使齊國而歸,聞張儀已去,乃諫曰:「前大王見欺於張儀,儀至,臣以為大王必烹食其肉,今赦之不誅,又欲聽其邪說,率先事秦。夫匹夫猶不忘仇讎,況君乎?未得秦歡,而先觸天下之公憤,臣竊以為非計也。」懷王悔,使人駕軺車追之,張儀已星馳出郊二日矣。張儀既還秦,魏章亦班師而歸。史臣有詩云:
    張儀反覆為嬴秦,朝作俘囚暮上賓;堪笑懷王如木偶,不從忠計聽讒人。
  張儀謂秦王曰:「儀萬死一生,得復見大王之面。楚王誠畏秦甚,雖然,不可使臣失信於楚。大王誠割漢中之半,以為楚德,與為婚姻,臣請借楚為端,說六國連袂以事秦。」秦王許之。遂割漢中五縣,遣人往楚修好。因求懷王之女為太子蕩妃,復以秦女許妻懷王之少子蘭。懷王大喜,以為張儀果不欺楚也。秦王念張儀之勞,封以五邑,號武信君。因具黃金白璧,高車駟馬,使以「連衡」之術,往說列國。張儀東見齊湣王,曰:「大王自料土地孰與秦廣?甲兵孰與秦強?從人為齊計者,皆謂齊去秦遠,可以無患。此但狃目前,不顧後患。今秦楚嫁女娶婦,結昆弟之好,三晉莫不悚懼,爭獻地以事秦。大王獨與秦為仇,秦驅韓魏攻齊之南境,悉趙兵渡黃河,以乘臨淄即墨之敝,大王雖欲事秦,尚可得乎?今日之計,事秦者安,背秦者危!」齊湣王曰:「寡人願以國聽於先生。」乃厚贈張儀。儀復西說趙王曰:「敝邑秦王,有敝甲凋兵,願與君會於邯鄲之下,使微臣先聞於左右。大王所恃者,蘇秦之約耳。秦背燕逃齊,又以反誅,一身不保,而人猶信之,誤矣!今秦楚結婚,齊獻魚鹽之地,韓魏稱東藩之臣,是五國為一也。大王欲以孤趙抗五國之鋒,萬無一幸!故臣為大王計,莫如事秦。」趙王許諾。儀復北往燕國,說燕昭王曰:「大王所最親者,莫如趙。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夫人,襄子欲并代國,約與代王為好會,令工人製為長柄金斗,方宴,廚人進羹,反斗柄以擊代王,破胸而死,遂襲據代國。其姊聞之,泣而呼天,因摩笄以自刺。後人因號其山曰摩笄山。夫親姊猶欺之以取利,況他人哉?今趙王已割地謝過於秦,將入朝秦王於澠池。一旦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大王之有也!」燕昭王恐懼,願獻恒山之東五城以和秦。
  張儀「連衡」之說既行,將歸報秦。未至咸陽,秦惠文王已病薨,太子蕩即位,是為武王。齊湣王初聽張儀之說,以為三晉皆已獻地事秦,故不敢自異。及聞儀說齊之後,方往說趙,以儀為欺,大怒。又聞秦惠文王之薨,乃使孟嘗君致書列國,約共背秦復為「合從」。疑楚已結婚於秦,恐其不從,先欲伐之。楚懷王遣其太子橫為質於齊,齊兵乃止。湣王自為「從約長」,連結諸侯,約能得張儀者,賞以十城。秦武王生性粗直,自為太子時,素惡張儀之多詐。群臣先忌儀寵者,至是皆讒譖之。儀懼禍,乃入見武王曰:「儀有愚計,願效於左右。」武王曰:「群計安出?」張儀曰:「聞齊王甚憎儀,儀之所在,必興師伐之。儀願辭大王,東往大梁,齊之伐梁,必矣。梁齊兵連而不解,大王乃乘間伐韓,通三川以窺周室,此王業也。」武王以為然。乃具革車三十乘,送張儀入大梁。魏哀王用為相國,以代公孫衍之位。衍乃去魏入秦。齊湣王知儀相魏,果然大怒,興師伐魏。魏哀王大懼,謀於張儀。儀乃使其舍人馮喜,偽為楚客,往見湣王曰:「聞大王甚憎張儀,信乎?」湣王曰:「然。」馮喜曰:「大王如憎儀,願無伐魏也。臣適從咸陽來,聞儀去秦時,與秦王有約,言『齊王惡儀,儀所在,必興師伐之。』故秦王具車乘,送儀於魏,欲以挑齊魏之鬥。齊魏兵連而不解,秦乃得乘間而圖事於北方。王今伐魏,中儀計。王不如無伐,使秦不信張儀,儀雖在魏,亦無能為矣。」湣王遂罷兵不伐魏。魏哀王益厚張儀。踰年,張儀病卒於魏。是歲,齊無鹽后死。
  卻說秦武王長大多力,好與勇士角力為戲。烏獲任鄙自先世已為秦將,武王復寵任之,益其祿秩。有齊人孟賁字說,以力聞,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虎狼,發怒吐氣,聲響動天。嘗於野外見兩牛相鬥,孟賁從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猶觸不止。賁怒,左手按牛頭,以右手拔其角,角出牛死。人畏其勇,莫敢與抗。聞秦王招致天下勇力之士,乃西渡黃河。岸上人待渡者甚眾,常日,以次上船。賁最後至,強欲登船先渡。船人怒其不遜,以楫擊其頭曰:「汝用強如此,豈孟說耶?」賁瞋目而視,髮植目裂,舉聲一喝,波濤頓作。舟中之人,惶懼顛倒,盡揚播入於河。賁振橈頓足,一去數丈,須臾過岸,竟入咸陽,來見武王。武王試知其勇,亦拜大官,與烏獲任鄙,並見寵任。──時周赧王六年,秦武王之二年也。
  秦以六國皆有相國之名,不屑與同,乃特置丞相,左右各一人,以甘茂為左丞相,樗里疾為右丞相。魏章忿其不得相位,奔梁國去了。武王思張儀之言,謂樗里疾曰:「寡人生於西戎,未睹中原之盛。若得通三川,一遊鞏洛之間,雖死無恨!二卿誰能為寡人伐韓乎?」樗里疾曰:「王之伐韓,欲取宜陽以通三川之道也。宜陽路險而遠,勞師費財,梁趙之救將至,臣竊以為不可。」武王復問於甘茂,茂曰:「臣請為王使梁,約共伐韓。」武王大喜,使甘茂往說梁王,梁王許秦助兵。甘茂初與樗里疾相左,恐從中阻撓其事,先遣副使向壽回報秦王,言:「魏已聽命矣。然雖如此,勸王勿伐韓為便。」秦武王疑其言,乃親往迎甘茂,至息壤,與甘茂相遇。武王曰:「相國許為寡人約魏攻韓,今魏人聽命,相國又曰:『勿伐韓為便。』何也?」甘茂曰:「夫越千里之險,以攻勁韓之大邑,此不可以歲月計也。昔曾參居費,魯人有與曾參同姓名者殺人,人奔告其母曰:『曾參殺人!』其母方織,應曰:『吾子不殺人。』織如故。未幾,又一人奔告曰:『曾參殺人!』其母停梭而思,曰:『吾子必無此事。』復織如故。少頃,又一人奔告曰:『殺人者,果曾參也!』其母投杼下機,踰牆走匿。夫以曾參之賢,其母信之,然而三人言殺人,而慈母亦疑矣。今臣之賢,不及曾參,王之信臣,未必如曾參之母,而謗臣殺人者,恐不止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武王曰:「寡人不聽人言也,請與子盟!」於是君臣歃血為誓,藏誓書於息壤。遂發兵五萬,使甘茂為大將,向壽副之。兵至宜陽,圍其城五月,宜陽守臣固守不能拔。右相樗里疾言於武王曰:「秦師老矣,不撤回,恐有變。」武王召甘茂班師。甘茂乃為書一函,以謝武王。武王啟函視之,書中惟「息壤」二字。武王悟曰:「甘茂固嘗言之,是寡人之過也。」更益兵五萬,使烏獲往助甘茂。韓王亦使大將公叔嬰率師救宜陽,大戰於城下。烏獲持鐵戟一雙,重一百八十斤,獨入韓軍,軍士皆披靡,莫敢禦者。甘茂與向壽各率一軍,乘勢並進。韓兵大敗,斬首七萬有餘。烏獲一躍登城,手攀城堞,堞毀,獲墮於石上,折肋而死。秦兵乘之,遂拔宜陽。韓王恐懼,乃使相國公仲侈,持寶器入秦乞和。武王大喜,許之。詔甘茂班師,留向壽安戢宜陽地方。使右丞相樗里疾先往三川開路。隨後引任鄙孟賁一班勇士起程,直入雒陽。周赧王遣使郊迎,親具賓主之禮。秦武王謝弗敢見,知九鼎在太廟之傍室,遂往觀之。見九位寶鼎一字排列,果然整齊。那九鼎是禹王收取九州的貢金,各鑄成一鼎,載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貢賦田土之數,足耳俱有龍文,又謂之「九龍神鼎」。夏傳於商,為鎮國之重器。及周武王克商,遷之於雒邑。遷時,用卒徒牽挽,舟車負載,分明是九座小鐵山相似,正不知重多少斤兩。武王周覽了一回,贊嘆不已。鼎腹有荊、梁、雍、豫、徐、揚、青、兗、冀等九字分別,武王指雍字一鼎嘆曰:「此雍州,乃秦鼎也!寡人當攜歸咸陽耳。」因問守鼎吏曰:「此鼎曾有人能舉之否?」吏叩首對曰:「自有鼎以來,未曾移動。聞人傳說每鼎有千鈞之重,誰人能舉?」武王遂問任鄙孟賁曰:「二卿多力,能舉此鼎否?」任鄙知武王恃力好勝,辭曰:「臣力止可勝百鈞,此鼎十倍之重,臣不能勝。」孟賁攘臂而前曰:「臣請試之,若不能舉,休得見罪。」即命左右取青絲為巨索,寬寬的繫於鼎耳之上,孟賁將腰帶束緊,揎起雙袖,用兩枝鐵臂,套入絲絡,狠狠的喝一聲:「起!」那鼎離起約有半尺,仍還於地。用力過猛,眼珠迸出,目眦流血。武王笑曰:「卿大費力。既然卿能舉起此鼎,寡人難道不如!」任鄙諫曰:「大王萬乘之軀,不可輕試!」武王不聽。即時卸下錦袍玉帶,束縛腰身,更用大帶扎縛其袖。任鄙拖袖固諫。武王曰:「汝自不能,乃妒寡人耶?」鄙遂不敢復言。武王大踏步向前,亦將雙臂套入絲絡,想道:「孟賁止能舉起,我偏要行動數步,方可誇勝。」乃儘生平神力,屏一口氣,喝聲:「起!」那鼎亦離地半尺。方欲轉步,不覺力盡失手,鼎墜於地,正壓在武王右足上,趷札一聲,將脛骨壓個平斷。武王大叫:「痛哉!」登時悶絕。左右慌忙扶歸公館。血流床席,痛極難忍,捱至夜半而薨。武王自言:「得游鞏雒,雖死無恨。」今日果然死於雒陽,前言豈非讖乎?周赧王聞變大驚,急備美棺,親往視殮,哭弔盡禮。樗里疾奉其喪以歸。武王無子,迎其異母弟稷嗣位,是為昭襄王。樗里疾討舉鼎之罪,磔孟賁,族滅其家;以任鄙能諫,用為漢中太守。疾復宣言於朝曰:「通三川者,甘茂之謀也!」甘茂懼為疾所害,遂奔魏國,後死於魏。
  再說秦昭襄王聞楚送質子於齊,疑其背秦而向齊,乃使樗里疾為大將,興兵伐楚。楚使大將景快迎戰,兵敗被殺。楚懷王恐懼。昭襄王乃遣使遺懷王書,略云:
    始寡人與王約為兄弟,結為婚姻,相親久矣。王棄寡人而納質於齊,寡人誠不勝其憤!是以侵王之邊境,然非寡人之情也。今天下大國,惟楚與秦,吾兩君不睦,何以令於諸侯?寡人願與王會於武關,面相訂約,結盟而散。還王之侵地,復遂前好,惟王許之。王如不從,是明絕寡人也,寡人不能以兵退矣。
懷王覽書,即召群臣計議曰:「寡人欲勿往,恐激秦之怒;欲往,恐被秦之欺。二者孰善?」屈原進曰:「秦,虎狼之國也。楚之見欺於秦,非一二次矣,王往必不歸。」相國昭睢曰:「靈均乃忠言也!王其勿行。速發兵自守,以防秦兵之至。」靳尚曰:「不然。楚惟不能敵秦,故兵敗將死,輿地日削。今歡然結好,而復拒之,倘秦王震怒,益兵伐楚,奈何?」懷王之少子蘭,娶秦女為婦,以為婚姻可恃,力勸王行,曰:「秦楚之女,互相嫁娶,親莫過於此。彼以兵來,尚欲請和,況歡然求為好會乎?上官大夫所言最當,王不可不聽。」懷王因楚兵新敗,心本畏秦,又被勒尚子蘭二人攛掇不過,遂許秦王赴會。擇日起程,只有靳尚相隨。
  秦昭王使其弟涇陽君悝,乘王車羽旄,侍衛畢具,詐為秦王,居武關;使將軍白起引兵一萬,伏於關內,以劫楚王;使將軍蒙驁引兵一萬,伏於關外,以備非常。一面遣使者為好語前迎楚王,往來不絕。楚懷王信之不疑,遂至武關之下。只見關門大開,秦使者復出迎曰:「寡君候大王於關內三日矣。不敢辱車從於草野,請至敝館,成賓主之禮。」懷王已至秦國,勢不容辭,遂隨使者入關。懷王剛剛進了關門,一聲砲響,關門已緊閉矣。懷王心疑,問使者曰:「閉關何太急也?」使者曰:「此秦法也。戰爭之世,不得不然。」懷王問:「爾王何在?」對曰:「先在公館伺候車駕。」即叱御者速馳。約行二里許,望見秦王侍衛,排列公館之前,使者吩咐停車。館中一人出迎,懷王視之,雖然錦袍玉帶,舉動卻不像秦王。懷王心下躊躇,未肯下車。那人鞠躬致詞曰:「大王勿疑,臣實非秦王,乃王弟涇陽君也。請大王至館,自有話講。」懷王只得就館。涇陽君與懷王相見。方欲就坐,只聽得外面一片聲喊起,秦兵萬餘,圍住公館。懷王曰:「寡人赴秦王之約,奈何以兵見困耶?」涇陽君曰:「無傷也。寡人適有微恙,不能出門,又恐失信於君王,故使微臣悝奉迎君王,屈至咸陽,與寡君一會。以些少軍卒,為君侍衛,萬勿推辭。」那時不由楚王做主,擁之登車。留蒙驁一軍於關上。涇陽君陪乘,白起領兵四下擁衛,西望咸陽而去。靳尚逃歸楚國。懷王嘆曰:「悔不聽昭睢屈平之言,乃為靳尚所誤!」流淚不已。懷王既至咸陽,昭襄王大集群臣及諸侯使者於章臺之上。秦王南面上坐,使懷王北面參謁,如藩臣禮。懷王大怒,抗聲大言曰:「寡人信婚姻之好,輕身赴會。今君王假稱有疾,誘寡人至於咸陽,復不以禮相接,此何意也?」昭襄王曰:「向者蒙君許我黔中之地,已而不果。今日相屈,欲遂前約耳!倘君王朝許割地,暮即送王歸楚矣。」懷王曰:「秦縱欲得地,亦當善言,何必詭計如此?」昭襄王曰:「不如此,君必不從。」懷王曰:「寡人願割黔中矣!請與君王為盟,以一將軍隨寡人至楚受地,何如?」昭襄王曰:「盟不可信也。必須先遣使回楚,將地界交割分明,方與王餞行耳。」秦之群臣,皆前勸懷王。懷王益怒曰:「汝詐誘我至此,復強要我以割地,寡人死即死耳,不受汝脅也!」昭襄王乃留懷王於咸陽城中,不放回國。
  再說靳尚逃回,報與昭睢,如此恁般:「秦王欲得楚黔中之地,拘留在彼。」昭睢曰:「吾王在秦不得還,而太子又質於齊,倘齊人與秦合謀,復留太子,則楚國無君矣!」靳尚曰:「公子蘭見在,何不立之?」昭睢曰:「太子之立已久,今王猶在秦,遽棄其命,舍嫡立庶,異日王幸歸國,何以自解?吾今詐訃於齊,以請太子,齊必信從。」靳尚曰:「吾不能為君禦難,此行當效微勞耳!」昭睢即遣靳尚使齊,詐稱楚王已薨,迎太子奔喪嗣位。齊湣王謂其相國孟嘗君田文曰:「楚國無君,吾欲留太子以求淮北之地,何如?」孟嘗君曰:「不可。楚王固非一子,吾留太子,而彼以地來贖,可也;倘彼別立一人為王,我無尺寸之利,而徒抱不義之名,將安用之?」湣王以為然。乃以禮歸太子橫於楚。橫即楚王位,是為頃襄王。子蘭靳尚用事如故。遣使告於秦曰:「賴社稷神靈,國已有王矣!」秦王空留懷王,不可得地,乃大慚怒,使白起為將,蒙驁副之,帥師十萬攻楚,取十五城而歸。楚懷王留秦歲餘,秦守者久而懈怠,懷王變服,逃出咸陽,欲東歸楚國。秦王發兵追之,懷王不敢東行,遂轉北路,間道走趙。不知趙國肯納懷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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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趙主父餓死沙邱宮 孟嘗君偷過函谷關

  話說趙武靈王身長八尺八寸,龍顏鳥噣,廣鬢虯髯,面黑有光,胸開三尺,氣雄萬夫,志吞四海。即位五年,娶韓女為夫人,生子曰章,立為太子。至十六年,因夢美人鼓琴,心慕其貌,次日,向群臣言之。大夫胡廣自言其女孟姚,善於琴。武靈王召見於大陵之臺,容貌宛如夢中所見,因使鼓琴,大悅之,納於宮中,謂之吳娃,生子曰何。及韓后薨,竟立吳娃為后,廢太子章,而立何為太子。武靈王自念趙國北邊於燕,東邊於胡,西邊於林胡樓煩,與趙為鄰,而秦止一河之隔,居四戰之地,恐日就微弱。乃身自胡服,革帶皮靴,使民皆效胡俗,窄袖左衽,以便騎射。國中無貴賤,莫不胡服者。廢車乘馬,日逐射獵,兵以益強。武靈王親自帥師略地,至於常山,西極雲中,北盡雁門,拓地數百里。遂有吞秦之志,欲取路雲中,自九原而南,竟襲咸陽。以諸將不可專任,不若使其子治國事,而出其身經略四方。乃使群臣大朝於東官,傳位於太子何,是為惠王。武靈王自號曰主父。──主父者,猶後世稱太上皇也。──使肥義為相國,李兌為太傅,公子成為司馬。封長子章以安陽之地,號安陽君,使田不禮為之相。──此周赧王十七年事也。主父欲窺秦之山川形勢,及觀秦王之為人,乃詐稱趙國使者趙招,賷國書來告立君於秦國。攜工數人,一路圖其地形;竟入咸陽,來謁秦王。昭襄王問曰:「汝王年齒幾何?」對曰:「尚壯。」又問曰:「既在壯年,何以傳位於子?」對曰:「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諳事,欲及其身,使嫻習之。寡君雖為『主父』,然國事未嘗不主裁也。」昭襄王曰:「汝國亦畏秦乎?」對曰:「寡君不畏秦,不胡服習騎射矣。今馳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終徼盟好。」昭襄王見其應對鑿鑿,甚相敬重。使者辭出就館。昭襄王睡至中夜,忽思趙使者形貌魁梧軒偉,不似人臣之相,事有可疑,展轉不寐。天明,傳旨宣趙招相見。其從人答曰:「使人患病,不能入朝,請緩之。」過三日,使者尚不出。昭襄王怒,遣吏迫之。吏直入舍中,不見使者,止獲從人,自稱真趙招,乃解到昭襄王面前。王問:「汝既是真趙招,使者的係何人?」對曰:「實吾王主父也。主父欲睹大王威容,故詐稱使者而來,今已出咸陽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於此。」昭襄王大驚,頓足曰:「主父大欺吾也!」即使涇陽君同白起領精兵三千,星夜追之。至函谷關,守關將士言:「趙國使者,於三日前已出關矣。」涇陽君等回復秦王,秦王心跳不寧者數日,乃以禮遣趙招還國。髯翁有詩云:
    分明猛虎踞咸陽,誰敢潛窺函谷關?不道龍顏趙主父,竟從堂上認秦王。
  次年,主父復出巡雲中,自代而西,收兵於樓煩。築城於靈壽,以鎮中山,名趙王城。吳娃亦於肥鄉築城,號夫人城。是時趙之強,甲於三晉。其年,楚懷王自秦來奔,惠王與群臣計議,恐觸秦怒,且主父遠在代地,不敢自專,遂閉關不納。懷王計窮,欲南奔大梁。秦兵追及之,復與涇陽君俱至咸陽。懷王憤甚,嘔血斗餘,遂發病,未幾而薨。秦乃歸其喪於楚。楚人憐懷王為秦所欺,客死於外,百姓往迎喪者,無不痛哭,如悲親戚。諸侯咸惡秦之無道,復為「合從」以擯秦。
  楚大夫屈原痛懷王之死,繇子蘭靳尚誤之,今日二人,仍舊用事,君臣貪於苟安,絕無報秦之志,乃屢屢進諫,勸頃襄王進賢遠佞,選將練兵,以圖雪懷王之恥。子蘭悟其意,使靳尚言於頃襄王曰:「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心懷怨望,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為不孝,子蘭等不主張伐秦為不忠。」頃襄王大怒,削屈原之職,放歸田里。原有姊名嬃,已遠嫁,聞原被放,乃歸家,訪原於夔之故宅。見原被髮垢面,形容枯槁,行吟於江畔,乃喻之曰:「楚王不聽子言,子之心已盡矣!憂思何益?幸有田畝,何不力耕自食,以終餘年乎?」原重違姊意,乃秉耒而耕,里人哀原之忠者,皆為助力。月餘,姊去,原嘆曰:「楚事至此,吾不忍見宗室之亡滅!」忽一日,晨起,抱石自投汨羅江而死。其日乃五月五日。里人聞原自溺,爭掉小舟,出江拯救,已無及矣。乃為角黍投於江中以祭之,繫以彩線,恐為蛟龍所攖食也。又龍舟競渡之戲,亦因拯救屈原而起,至今自楚至吳,相沿成俗。屈原所耕之田,獲米如白玉,因號曰:「玉米田」。里人私為原立祠,名其鄉曰姊歸鄉。今荊州府有歸州,亦因姊歸得名也。至宋元豐中,封原為清烈公,兼為其姊立廟,號姊歸廟,後復加封原為忠烈王。髯翁有過《忠烈王廟詩》云:
    峨峨廟貌立江傍,香火爭趨忠烈王;佞骨不知何處朽,龍舟歲歲弔滄浪。
  再說趙主父出巡雲中,回至邯鄲,論功行賞,賜通國百姓酒餔五日。是日,群臣畢集稱賀。主父使惠王聽朝,自己設便坐於傍,觀其行禮。見何年幼,服兗冕南面為王,長子章魁然丈夫,反北面拜舞於下,兄屈於弟,意甚憐之。朝既散,主父見公子勝在側,私謂曰:「汝見安陽君乎?雖隨班拜舞,似有不甘之色。吾分趙地為二,使章為代王,與趙相並,汝以為何如?」趙勝對曰:「王昔日已誤矣!今君臣之分已定,復生事端,恐有爭變!」主父曰:「事權在我,又何慮哉?」主父回宮,夫人吳娃見其色變,問曰:「今日朝中有何事?」主父曰:「吾見故太子章,以兄朝弟,於理不順,欲立為代王,勝又言其不便,吾是以躊躇而未決也。」吳娃曰:「昔晉穆侯生二子,長日仇,弟曰成師,穆侯薨,子仇嗣立,都於翼,封其弟成師於曲沃,其後曲沃益強,遂盡滅仇之子孫,并吞翼國。此主父所知也。成師為弟,尚能戕兄,況以兄而臨弟,以長而臨少乎?吾母子且為魚肉矣!」主父惑其言,遂止。有侍人舊曾服事故太子章於東宮者,聞知主父商議之事,乃私告於章。章與田不禮計之。不禮曰:「主父分王二子,出自公心,特為婦人所阻耳。王年幼,不諳事,誠乘間以計圖之,主父亦無如何也。」章曰:「此事惟君留意,富貴共之!」太傅李兌與肥義相善,密告曰:「安陽君強壯而驕,其黨甚眾,且有怨望之心。田不禮剛狠自用,知進而不知退。二人為黨,行險僥倖,其事不遠。子任重而勢尊,禍必先及,何不稱病,傳政於公子成,可以自免。」肥義曰:「主父以王屬義,尊為相國,謂義可託安危也。今未見禍形,而先自避,不為荀息所笑乎?」李兌嘆曰:「子今為忠臣,不得復為智士矣。」因泣下,久之,別去。肥義思李兌之言,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展轉躊躇,未得良策,乃謂近侍高信曰:「今後若有召吾王者,必先告我。」高信曰:「諾。」
  忽一日,主父與王同遊於沙邱,安陽君章亦從行。那沙邱有臺,乃商紂王所築。有離宮二所,主父與王各居一宮,相去五六里,安陽君之館適當其中。田不禮謂安陽君曰:「王出遊在外,其兵眾不甚集。若假以主父之命召王,王必至。吾伏兵於中途,要而殺之,因奉主父以撫其眾,誰敢違者!」章曰:「此計甚妙!」即遣心腹內侍,偽為主父使者,夜召惠王曰:「主父卒然病發,欲見王面,幸速往!」高信即走告相國肥義,義曰:「王素無病,事可疑也。」乃入謂王曰:「義當以身先之,俟無他故,王乃可行。」又謂高信曰:「緊閉宮門,慎勿輕啟。」肥義與數騎隨使者先行,至中途,伏兵誤以為王,群起盡殺之。田不禮舉火驗視,乃肥義也。田不禮大驚曰:「事已變矣!及其機未露,宜悉眾乘夜襲王,幸或可勝。」於是奉安陽君以攻王。高信因肥義吩咐,已預作準備。田不禮攻王宮不能入。至天明,高信使從軍乘屋發矢,賊多傷死者。矢盡,乃飛瓦下擲之。田不禮命取巨石繫於木,以撞宮門,譁聲如雷。惠王正在危急,只聽得宮外喊聲大舉,兩隊軍馬殺來,賊兵大敗,紛紛而散。原來是公子成李兌在國中商議,恐安陽君乘機為亂,各率一枝軍前來接應,正遇著賊圍王宮,解救了此難。安陽君兵敗,謂田不禮曰:「今當如何?」不禮曰:「急走主父處涕泣哀求,主父必然相庇,吾當力拒追兵。」章從其言,乃單騎奔主父宮中,主父果然開門匿之,殊無難色。田不禮驅殘兵再與成兌交戰,眾寡不敵,不禮被兌斬之。兌度安陽君無處託身,必然往投主父,乃引兵前圍主父之宮。打開宮門,李兌仗劍當先開路,公子成在後,入見主父,叩頭曰:「安陽君反叛,法所不宥,願主父出之。」主父曰:「彼未嘗至吾宮中,二卿可他覓也。」兌成再四告稟,主父並不統口。李兌曰:「事已至此,當搜簡一番,即不得賊,謝罪未晚。」公子成曰:「君言是也。」乃呼集親兵數百人,遍搜宮中,於複壁中得安陽君,牽之以出。李兌遽拔劍擊斷其頭。公子成曰:「何急也?」兌曰:「若遇主父,萬一見奪,抗之則非臣禮,從之則為失賊,不如殺之。」公子成乃服。李兌提安陽君之首,自宮內出,聞主父泣聲,復謂公子成曰:「主父開宮納章,心已憐之矣!吾等以章故,圍主父之宮,搜章而殺之,無乃傷主父之心?事平之後,主父以圍宮加罪,吾輩族滅矣!王年幼不足與計,吾等當自決也。」乃吩咐軍士:「不許解圍。」使人詐傳惠王之令曰:「在宮人等,先出者免罪;後出者即係賊黨,夷其族!」從宮及內侍等,聞王令,爭先出宮,單單剩得主父一人。主父呼人,無一應者,欲出,則門已下鑰矣。一連圍了數日,主父在宮中餓甚,無從取食。庭中樹有雀巢,乃探其卵生啖之,月餘餓死。髯仙有詩嘆曰:
    胡服行邊靖虜塵,雄心直欲并西秦;吳娃一脈能胎禍,夢里琴聲解誤人。
  主父既死,外人未知。李兌等尚不敢入,直待三月有餘,方纔啟鑰入視,主父屍身已枯癟矣。公子成奉惠王往沙邱宮,視殮發喪,葬於代地。今靈邱縣,以葬武靈王得名也。惠王回國,以公子成為相國,李兌為司寇。未幾,公子成卒,惠王以公子勝曾阻主父分王之謀,乃用為相國,封以平原,號為平原君。
  平原君亦好士,有孟嘗君之風。既貴,益招致賓客,坐食者常數千人。平原君之府第,有畫樓,置美人於上。其樓俯臨民家,民家之主人有躄疾,曉起蹣跚而出汲,美人於樓上望見,大笑。少頃,躄者造平原君之門,請見。公子勝揖而進之。躄者曰:「聞君之喜士,士所以不遠千里集於君之門者,以君貴士而賤色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不良於行,君之後宮,乃臨而笑臣。臣不甘受婦人之辱,願得笑臣者之頭!」勝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愚哉此豎也!以一笑之故,遂欲殺吾美人乎?」平原君門下有個常規:主客者,每月一進客籍,稽客之多少,料算錢穀出入之數。前此客有增無減,至是日漸引去,歲餘客減半。公子勝怪之,乃鳴鐘大會諸客,問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乃紛紛引去,何也?」客中一人前對曰:「君不殺笑躄之美人,眾皆咈然,以君愛色而賤士,所以去耳。臣等不日亦將辭矣!」平原君大驚,引罪曰:「此勝之過也!」即解佩劍,令左右斬樓上美人之頭,自造躄者之門,長跽請罪。躄者乃喜。於是門下皆稱頌平原君之賢,賓客復聚如初。時人為三字語云:
    食我飽,衣我溫,息其館,遊其門。齊孟嘗,趙平原,佳公子,賢主人。
  時秦昭襄王聞平原君斬美人謝躄之事,一日,與向壽述之,嗟嘆其賢。向壽曰:「尚不及齊孟嘗君之甚也!」秦王曰:「孟嘗君如何?」向壽曰:「孟嘗君自其父田嬰存日,即使主家政,接待賓客。賓客歸之如雲,諸侯咸敬慕之,請於田嬰以為世子。及嗣為薛公,賓客益盛,衣食與己無二,供給繁費,為之破產。士從齊來者,人人以為孟嘗君親己,無有間言。今平原容美人笑躄而不誅,直待賓客離心,乃斬頭以謝,不亦晚乎?」秦王曰:「寡人安得一見孟嘗君,與之同事哉?」向壽曰:「王如欲見孟嘗君,何不召之?」秦王曰:「彼齊相國也,召之安肯來乎?」向壽曰:「王誠以親子弟為質於齊,以請孟嘗君,齊信秦,不敢不遣。王得孟嘗君,即以為相,齊亦必相王之親子弟。秦齊互相,其交必合,然後共謀諸侯不難矣。」秦王曰:「善!」乃以涇陽君悝為質於齊:「願易孟嘗君來秦,使寡人一見其面,以慰飢渴之想。」賓客聞秦召,皆勸孟嘗君必行。時蘇代適為燕使於齊,謂孟嘗君曰:「今代從外來,見土偶人與木偶人相與語,木偶人謂土偶人曰:『天方雨,子必敗矣!奈何!』土偶人笑曰:『我生於土,敗則仍還於土耳。子遭雨漂流,吾不知其所底也!』秦,虎狼之國,楚懷王猶不返,況君乎?若留君不遣,臣不知君之所終矣。」孟嘗君乃辭秦不欲行。匡章言於湣王曰:「秦之效質而求見孟嘗君,欲親齊也。孟嘗君不往,失秦懽矣!雖然,留秦之質,猶為不信秦也。王不如以禮歸涇陽君於秦,而使孟嘗君聘秦,以答秦之禮。如是,則秦王必聽信孟嘗君,而厚於齊。」湣王以為然。謂涇陽君曰:「寡人行將遣相國文,行聘於上國,以候秦王之顏色,豈敢煩貴人為質?」即備車乘送涇陽君還秦,而使孟嘗君行聘於秦。
  孟嘗君同賓客千餘人,車騎百餘乘,西入咸陽,謁見秦王。秦王降階迎之,握手為歡,道平生相慕之意。孟嘗君有白狐裘,毛深二寸,其白如雪,價值千金,天下無雙。以此為私禮,獻於秦王。秦王服此裘入宮,誇於所幸燕姬。燕姬曰:「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貴?」秦王曰:「狐非數千歲色不白。今之白裘,皆取狐腋下一片,補綴而成。此乃純白之皮,所以貴重,真無價之珍也。齊乃山東大國,故有此珍服耳。」時天氣尚煖,秦王解裘付主藏吏,吩咐珍藏,以俟進御。擇日將立孟嘗君為丞相。樗里疾忌孟嘗君見用,恐奪其相權,乃使其客公孫奭說秦王曰:「田文,齊族也,今相秦,必先齊而後秦。夫以孟嘗君之賢,其籌事無不中,又加以賓客之眾,而借秦權以陰為齊謀,秦其危矣!」秦王以其言問於樗里疾。疾對曰:「奭言是也。」秦王曰:「然則遣之乎?」疾對曰:「孟嘗君居秦月餘,其賓客千人,盡已得秦鉅細之事,若遣之歸齊,終為秦害,不如殺之。」秦王惑其言,命幽孟嘗君於館舍。涇陽君在齊時,孟嘗君待之甚厚,日具飲食,臨行,復餽以寶器數事,涇陽君甚德之。至是,聞秦王之謀,私見孟嘗君言其事。孟嘗君懼而問計。涇陽君曰:「王計尚未決也。宮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從。君攜有重器,吾為君進於燕姬,求其一言,放君還國,則禍可免矣。」孟嘗君以白璧二雙,託涇陽君獻於燕姬求解。燕姬曰:「妾甚愛白狐裘,聞山東大國有之,若有此裘,妾不惜一言,不願得璧也。」涇陽君回報孟嘗君。孟嘗君曰:「只有一裘,已獻秦王,何可復得?」遍問賓客:「有能復得白狐裘者否?」眾皆束手莫對。最下坐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孟嘗君曰:「子有何計得裘?」客曰:「臣能為狗盜。」孟嘗君笑而遣之。客是夜裝束如狗,從竇中潛入秦宮庫藏,為狗吠聲。主藏吏以為守狗,不疑。客伺吏睡熟,取身邊所藏鑰匙,逗開藏櫃,果得白狐裘,遂盜之以出,獻於孟嘗君。孟嘗君使涇陽君轉獻燕姬,燕姬大悅。值與王夜飲方懽,遂進言曰:「妾聞齊有孟嘗君,天下之大賢也!孟嘗君方為齊相,不欲來秦,秦請而致之,不用則已矣,乃欲加誅?夫請人國之相,而無故誅之,又有戮賢之名,妾恐天下賢士,將裹足而避秦也!」秦王曰:「善。」明日御殿,即命具車馬,給驛券,放孟嘗君還齊。孟嘗君曰:「吾僥倖燕姬之一言,得脫虎口,萬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客有善為偽券者,為孟嘗君易券中名姓,星馳而去。至函谷關,夜方半,關門下鑰已久。孟嘗君慮追者或至,急欲出關。關開閉,俱有常期,人定即閉,雞鳴始開。孟嘗君與賓客咸擁聚關內,心甚惶迫。忽聞雞鳴聲自客隊中出。孟嘗君怪而視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雞聲者。於是群雞盡鳴。關吏以為天且曉,即起驗券開關。孟嘗君之眾,復星馳而去。謂二客曰:「吾之得脫虎口,乃狗盜雞鳴之力也!」眾賓客自愧無功,從此不敢怠慢下坐之客。髯翁有讚曰:
    明珠彈雀,不如泥丸;白璧療飢,不如壺餐。狗吠裘得,雞鳴關啟;雖為聖賢,不如彼鄙。細流納海,累塵成岡;用人惟器,匆陋孟嘗。
樗里疾聞孟嘗君得放歸國,即趨入朝,見昭襄王曰:「王即不殺田文,亦宜留以為質,奈何遣之?」秦王大悔,即使人馳急傳追孟嘗君,至函谷關,索出客籍閱之,無齊使田文姓名。使者曰:「得無從間道,尚未至乎?」候半日,杳無影響。乃言孟嘗君狀貌及賓客車馬之數。關吏曰:「若然,則今早出關者是矣。」使者曰:「還可追否?」關吏曰:「其馳如飛,今已去百里之遠,不可追也。」使者乃還報秦王。王嘆曰:「孟嘗君有鬼神不測之機,果天下賢士也!」後秦王索狐白裘於主藏吏不得,及見燕姬服之,因叩其故,知其為孟嘗君之客所盜,復嘆曰:「孟嘗君門下,如通都之市,無物不有。吾秦國未有其比!」竟以裘賜燕姬,不罪主藏吏。不知孟嘗君歸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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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馮驩彈鋏客孟嘗 齊王糾兵伐桀宋

  話說孟嘗君自秦逃歸,道經於趙,平原君趙勝,出迎於三十里外,極其恭敬。趙人素聞人傳說孟嘗之名,未見其貌,至是,爭出觀之。孟嘗君身材短小,不踰中人。觀者或笑曰:「始吾慕孟嘗君,以為天人,必魁然有異。今觀之,但渺小丈夫耳!」和而笑者復數人。是夜,凡笑孟嘗君者皆失頭。平原君心知孟嘗門客所為,不敢問也。
  再說齊湣王既遣孟嘗君往秦,如失左右手,恐其遂為秦用,深以為憂。乃聞其逃歸,大喜,仍用為相國,賓各歸者益眾。乃置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傳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輿。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輿。傳舍者,脫粟之飯,免其飢餒;出入聽其自便,下客居之。前番雞鳴狗盜及偽券有功之人,皆列於代舍。所收薛邑俸人,不足以給賓客,乃出錢行債於薛,歲收利息,以助日用。一日,有一漢子,狀貌修偉,衣敝褐,躡草屨,自言姓馮,名驩,齊人,求見孟嘗君。孟嘗君揖之與坐,問曰:「先生下辱,有以教文乎?」驩曰:「無也。竊聞君好士,不擇貴賤,故不揣以貧身自歸耳。」孟嘗君命置傳舍。十餘日,孟嘗君問於傳舍長曰:「新來客何所事?」傳舍長答曰:「馮先生貧甚,身無別物,止存一劍;又無劍囊,以蒯緱繫之於腰間,食畢,輙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兮,食無魚!』」孟嘗君笑曰:「是嫌吾食儉也。」乃遷之於幸舍,食魚肉。仍使幸舍長候其舉動:「五日後,來告我。」居五日,幸舍長報曰:「馮先生彈劍而歌如故,但其辭不同矣。曰:『長鋏歸來兮,出無車!』」孟嘗君驚曰:「彼欲為我上客乎?其人必有異也。」又遷之代舍。復使代舍長伺其歌否。驩乘車日出夜歸,又歌曰:「長鋏歸來兮,無以為家!」代舍長詣孟嘗君言之。孟嘗君蹙額曰:「客何無饜之甚乎?」更使伺之,驩不復歌矣。居一年有餘,主家者來告孟嘗君:「錢穀只勾一月之需。」孟嘗君查貸券,民間所負甚多,乃問左右曰:「客中誰能為我收債於薛者?」代舍長進曰:「馮先生不聞他長,然其人似忠實可任。向者自請為上客,君其試之。」孟嘗君請馮驩與言收債之事。馮驩一諾無辭,遂乘車至薛,坐於公府。薛民萬戶,多有貸者,聞薛公使上客來徵息,時輸納甚眾,計之得息錢十萬。馮驩將錢多市牛酒,預出示:「凡負孟嘗君息錢者,勿論能償不能償,來日悉會府中驗券。」百姓聞有牛酒之犒,皆如期而來。馮驩一一勞以酒食,勸使酣飽。因而旁觀,審其中貧富之狀,盡得其實。食畢,乃出券與合之,度其力饒,雖一時不能,後可相償者,與為要約,載於券上;其貧不能償者,皆羅拜哀乞寬期。馮驩命左右取火,將貧券一笥,悉投火中燒之,謂眾人曰:「孟嘗君所以貸錢於民者,恐爾民無錢以為生計,非為利也。然君之食客數千,俸食不足,故不得已而徵息以奉賓客。今有力者更為期約,無力者焚券蠲免。君之施德於爾薛人,可謂厚矣。」百姓皆叩頭歡呼曰:「孟嘗君真吾父母也!」早有人將焚券事報知孟嘗君。孟嘗君大怒,使人催召驩,驩空手來見,孟嘗君假意問曰:「客勞苦,收債畢乎?」驩曰:「不但為君收債,且為君收德!」孟嘗君色變,讓之曰:「文食客三千人,俸食不足,故貸錢於薛,冀收餘息,以助公費。聞客得息錢,多具牛酒,與眾樂飲,復焚券之半,猶曰『收德』,不知所收何德也?」驩對曰:「君請息怒,容備陳之。負債者多,不具牛酒為歡,眾疑,不肯齊赴,無以驗其力之饒乏。力饒者與為期約。其乏者雖嚴責之,亦不能償;久而息多,則逃亡耳。區區之薛,君之世封,其民乃君所與共安危者也。今焚無用之券,以明君之輕財而愛民。仁義之名,流於無窮,此臣所謂為君收德者矣。」孟嘗君迫於客費,心中殊不以為然,然已焚券,無可奈何,勉為放顏,揖而謝之。史臣有詩云:
    逢迎言利號佳賓,焚券先虞觸主嗔;空手但收仁義返,方知彈鋏有高人。
  卻說秦昭襄王悔失孟嘗君,又見其作用可駭,想道:「此人用於齊國,終為秦害!」乃廣布謠言,流於齊國,言:「孟嘗君名高天下,天下知有孟嘗君,不知有齊王,不日孟嘗君且代齊矣!」又使人說楚頃襄王曰:「向者六國伐秦,齊兵獨後,因楚王自為從約長,孟嘗君不服,故不肯同兵。及懷王在秦,寡君欲歸之,孟嘗君使人勸寡君勿歸懷王;以太子見質於齊,欲秦殺懷王,彼得留太子以要地於齊;故太子幾不得歸,而懷王竟死於秦。寡君之得罪於楚,皆孟嘗君之故也。寡君以楚之故,欲得孟嘗君而殺之,會逃歸不獲。今復為齊相專權,旦暮篡齊,秦楚自此多事矣。寡君願悔前之禍,與楚結好,以女為楚王婦,共備孟嘗君之變。幸大王裁聽!」楚王惑其言,竟通和於秦,迎秦王之女為夫人,亦使人布流言於齊。齊湣王疑之,遂收孟嘗君相印,黜歸於薛。賓客聞孟嘗君罷相,紛紛散去;惟馮驩在側,為孟嘗君御車。未至薛,薛百姓扶老攜幼相迎,爭獻酒食,問起居。孟嘗君謂驩曰:「此先生所謂為文收德者也!」馮驩曰:「臣意不止於此。倘借臣以一乘之車,必令君益重於國,而俸邑益廣。」孟嘗君曰:「惟先生命!」
  過數日,孟嘗君具車馬及金幣,謂馮驩曰:「聽先生所往。」馮驩駕車,西入咸陽,求見昭襄王,說曰:「士之游秦者,皆欲強秦而弱齊;其游齊者,皆欲強齊而弱秦。秦與齊勢不兩雄,其雄者,乃得天下。」秦王曰:「先生何策可使秦為雄而不為雌乎?」馮驩曰:「大王知齊之廢孟嘗君否?」秦王曰:「寡人曾聞之,而未信也。」馮驩曰:「齊之所以重於天下者,以有孟嘗君之賢也。今齊王惑於讒毀,一旦收其相印,以功為罪,孟嘗君怨齊必深,乘其懷怨之時,而秦收之以為用,則齊國之陰事,以將盡輸於秦,用以謀齊,齊可得也,豈特為雄而已哉?大王急遣使,載重幣,陰迎孟嘗君於薛,時不可失!萬一齊王悔悟而復用之,則兩國之雌雄未可定矣。」時樗里疾方卒,秦王急欲得賢相,聞驩言大喜,乃飾良車十乘,黃金百鎰,命使者以丞相之儀從,迎孟嘗君。馮驩曰:「臣請為大王先行報孟嘗君,使之束裝,毋淹來使。」馮驩疾驅至齊,未暇見孟嘗君,先見齊王,說曰:「齊秦之互為雌雄,王所知也。得人者為雄,失人者為雌。今臣聞道路之言,秦王幸孟嘗君之廢,陰遣良車十乘,黃金百鎰,迎孟嘗君為相。倘孟嘗君西入相秦,反其為齊謀者以為秦謀,則雄在秦,而臨淄即墨危矣!」湣王色動,問曰:「然則如何?」馮驩曰:「秦使旦暮且至薛,大王乘其未至,先復孟嘗君相位,更其邑封,孟嘗君必喜而受之。秦使者雖強,豈能不告於王,而擅迎人之相國哉?」湣王曰:「善。」然口雖答應,意未深信。使人至境上,探其虛實,只見車騎紛紛而至,詢之,果秦使也。使者連夜奔告湣王,湣王即命馮驩,持節迎孟嘗君,復其相位,益封孟嘗君千戶。秦使者至薛,聞孟嘗君已復相齊,乃轉轅而西。孟嘗君既復相位,前賓客去者復歸。孟嘗君謂馮驩曰:「文好客無敢失禮,一日罷相,客皆棄文而去;今賴先生之力,得復其位,諸客有何面目復見文乎?」馮驩答曰:「夫榮辱盛衰,物之常理。君不見大都之市乎?旦則側肩爭門而入,日暮為墟矣,為所求不在焉。夫富貴多士,貧賤寡交,事之常也。君又何怪乎?」孟嘗君再拜曰:「敬聞命矣。」乃待客如初。
  是時,魏昭王與韓釐王奉周王之命,「合從」伐秦。秦使白起將兵迎之,大戰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虜韓將公孫喜,取武遂地二百里;遂伐魏,取河東地四百里。昭襄王大喜;以七國皆稱王,不足為異,欲別立帝號,以示貴重,而嫌於獨尊,乃使人言於齊湣王曰:「今天下相王,莫知所歸。寡人意欲稱西帝,以主西方;尊齊為東帝,以主東方;平分天下,大王以為何如?」湣王意未決,問於孟嘗君。孟嘗君曰:「秦以強橫見惡於諸侯,王勿效之。」踰一月,秦復遣使至齊,約共伐趙。適蘇代自燕復至,湣王先以並帝之事,請教於代。代對曰:「秦不致帝於他國,而獨致於齊,所以尊齊也。卻之,則拂秦之意,直受之,則取惡於諸侯。願王受之而勿稱。使秦稱之,而西方之諸侯奉之,王乃稱帝,以王東方,未晚也;使秦稱之,而諸侯惡之,王因以為秦罪。」湣王曰:「敬受教。」又問:「秦約伐趙,其事何如?」蘇代曰:「兵出無名,事故不成。趙無罪而伐之,得地則為秦利,齊無與焉。今宋方無道,天下號為桀宋。王與其伐趙,不如伐宋,得其地可守,得其民可臣,而又有誅暴之名,此湯武之舉也。」湣王大悅,乃受帝號而不稱。厚待秦使,而辭其伐趙之請。秦昭襄王稱帝纔二月,聞齊仍稱王,亦去帝號,不敢稱。
  話分兩頭。卻說宋康王乃宋辟公辟兵之子,剔成之弟,其母夢徐偃王來託生,因名曰偃。生有異相,身長九尺四寸,面闊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鐵鉤。於周顯王四十一年,逐其兄剔成而自立。立十一年,國人探雀巢,得蛻卵,中有小鸇,以為異事,獻於君偃。偃召太史占之。太史布卦奏曰:「小而生大,此反弱為強,崛起霸王之象。」偃喜曰:「宋弱甚矣,寡人不興之,更望何人。」乃多檢壯丁,親自訓練,得勁兵十萬餘。東伐齊,取五城;南敗楚,拓地三百餘里;西又敗魏軍,取二城;滅滕,有其地。因遣使通好於秦,秦亦遣使報之。自是宋號強國,與齊、楚、三晉相並。偃遂稱為宋王。自謂天下英雄,無與為比,欲速就霸王之業。每臨朝,輙令群臣齊呼萬歲。堂上一呼,堂下應之,門外侍衛亦俱應之,聲聞數里。又以革囊盛牛血,懸於高竿,挽弓射之。弓強矢勁,射透革囊,血雨從空亂灑,使人傳言於市曰:「我王射天得勝。」欲以恐嚇遠人。又為長夜之飲,以酒強灌群臣,而陰使左右以熱水代酒自飲。群臣量素洪者,皆潦倒大醉,不能成禮;惟康王惺然。左右獻諛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飲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婦人為淫樂,一夜御數十女,使人傳言:「宋王精神兼數百人,從不倦怠。」以此自炫。一日,游封父之墟,遇見採桑婦甚美,築青陵之臺以望之。訪其家,乃舍人韓憑之妻息氏也。王使人喻憑以意,使獻其妻。憑與妻言之,問其願否。息氏作詩以對曰: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鳥自高飛,羅當奈何?
宋王慕息氏不已,使人即其家奪之。韓憑見息氏升車而去,心中不忍,遂自殺。宋王召息氏共登青陵臺,謂之曰:「我宋王也,能富貴人,亦能生殺人。況汝夫已死,汝何所歸?若從寡人,當立為王后。」息氏復作詩以對曰:
    鳥有雌雄,不逐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宋王。
宋王曰:「卿今已至此,雖欲不從寡人,不可得也!」息氏曰:「容妾沐浴更衣,拜辭故夫之魂,然後侍大王巾櫛耳。」宋王許之。息氏沐浴更衣訖,望空再拜,遂從臺上自投於地。宋王急使人攬其衣,不及,視之,氣已絕矣。簡其身畔,於裙帶得書一幅,書云:「死後,乞賜遺骨與韓憑合葬於一塚,黃泉感德!」宋王大怒,故為二塚,隔絕埋之,使其東西相望,而不相親。埋後三日,宋王還國。忽一夜,有文梓木生於二塚之傍,旬日間,木長三丈許,其枝自相附結成連理。有鴛鴦一對,飛集於枝上,交頸悲鳴。里人哀之曰:「此韓憑夫婦之魂所化也!」遂名其樹曰「相思樹」。髯仙有詩嘆云:
    相思樹上兩鴛鴦,千古情魂事可傷!莫道威強能奪志,婦人執性抗君王。
群臣見宋王暴虐,多有諫者。宋王不勝其瀆,乃置弓矢於座側,凡進諫者,輒引弓射之。嘗一日間射殺景成、戴烏、公子勃等三人。自是舉朝莫敢開口。諸侯號曰桀宋。
  時齊湣王用蘇代之說,遣使於楚魏,約共攻宋,三分其地。兵既發,秦昭王聞之,怒曰:「宋新與秦懽,而齊伐之,寡人必救宋,無再計。」齊湣王恐秦兵救宋,求於蘇代。代曰:「臣請西止秦兵,以遂王伐宋之功。」乃西見秦王曰:「齊今伐宋矣,臣敢為大王賀。」秦王曰:「齊伐宋,先生何以賀寡人乎?」蘇代曰:「齊王之強暴,無異於宋。今約楚魏而攻宋,其勢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損一宋以餌齊,而坐收楚魏之二國也,王何不利焉?敢不賀乎?」秦王曰:「寡人欲救宋何如?」代答曰:「桀宋犯天下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獨救之,眾怒且移於秦矣。」秦王乃罷兵不救宋。齊師先至宋郊,楚魏之兵亦陸續來會。齊將韓聶,楚將唐昧,魏將芒卯,三人做一處商議。唐昧曰:「宋王志大氣驕,宜示弱以誘之。」芒卯曰:「宋王淫虐,人心離怨,我三國皆有喪師失地之恥,宣傳檄文,布其罪惡,以招故地之民,必有反戈而向宋者。」韓聶曰:「二君之言皆是也。」乃為檄數桀宋十大罪。一、逐兄篡位,得國不正;二、滅滕兼地,桀強凌弱;三、好攻樂戰,侵犯大國;四、革囊射天,得罪上帝;五、長夜酣飲,不恤國政;六、奪人妻女,淫蕩無恥;七、射殺諫臣,忠良結舌;八、僭擬王號,妄自尊大;九、獨媚強秦,結怨鄰國;十、慢神虐民,全無君道。檄文到處,人心聳懼,三國所失之地,其民不樂附宋,皆逐其官吏,登城自守,以待來兵。於是所向皆捷,直逼睢陽。宋王偃大閱車徒,親領中軍,離城十里結營,以防攻突。韓聶先遣部下將閭丘儉,以五千人挑戰。宋兵不出。閭丘儉使軍士聲洪者數人,登轈車朗誦桀宋十罪。宋王偃大怒,命將軍盧曼出敵。略戰數合,閭丘儉敗走,盧曼追之,儉盡棄其車馬器械,狼狽而奔。宋王偃登壘,望見齊師已敗,喜曰:「敗齊一軍,則楚魏俱喪氣矣!」乃悉師出戰,直逼齊營。韓聶又讓一陣,退二十里下寨,卻教唐昧芒卯二軍,左右取路,抄出宋王大營之後。
  次日,宋王偃只道齊兵已不能戰,拔寨都進,直攻齊營。閭丘儉打著韓聶旗號,列陣相持。自辰至午,合戰三十餘次。宋王果然英勇,手斬齊將二十餘員,兵士死者百餘人。宋將盧曼亦死於陣。閭丘儉復大敗而奔,委棄車仗器械無數。宋兵爭先掠取。忽有探子報道:「敵兵襲攻睢陽城甚急!探是楚魏二國軍馬。」宋王大怒,忙教整隊回軍。行不上五里,刺斜裏一軍突出,大叫:「齊國上將韓聶在此!無道昏君,還不速降!」宋王左右將戴直屈志高,雙車齊出。韓聶大展神威,先將屈志高斬於車下。戴直不敢交鋒,保護宋王,且戰且走。回至睢陽城下,守將公孫拔認得自家軍馬,開門放入。三國合兵攻打,晝夜不息。忽見塵頭起處,又有大軍到來,乃是齊湣王恐韓聶不能成功,親帥大將王蠋太史敫等,引生軍三萬前來,軍勢益壯。宋軍知齊王親自領兵,人人喪膽,個個灰心。又兼宋王不恤士卒,晝夜驅率男女守瞭,絕無恩賞,怨聲籍籍。戴直言於王偃曰:「敵勢猖狂,人心已變,大王不如棄城,權避河南,更圖恢復。」宋王此時,一片圖王定霸之心,化為秋水,嘆息了一回,與戴直半夜棄城而遁。公孫拔遂喼起降旗,迎湣王入城。湣王安撫百姓,一面令諸軍追逐宋王。宋王走至溫邑,為追兵所及,先擒戴直斬之。宋王自投於神農澗中,不死,被軍士牽出,斬首,傳送睢陽。齊、楚、魏遂共滅宋國,三分其地。楚魏之兵既散,湣王曰:「伐宋之役,齊力為多;楚魏安得受地?」遂引兵銜枚尾唐昧之後,襲敗楚師於重丘。乘勝逐北,盡收取淮北之地。又西侵三晉,屢敗其軍。楚魏恨湣王之負約,果皆遣使附秦,秦反以為蘇代之功矣。湣王既兼有宋地,氣益驕恣,使嬖臣夷維,往合衛、魯、鄒三國之君,要他稱臣入朝。三國懼其侵伐,不敢不從。湣王曰:「寡人殘燕滅宋,闢地千里;敗梁割楚,威加諸侯。魯衛盡已稱臣,泗上無不恐懼。旦晚提一旅兼并二周,遷九鼎於臨淄,正號天子,以令天下,誰敢違者!」孟嘗君田文諫曰:「宋王偃惟驕,故齊得而乘之,願大王以宋為戒!夫周雖微弱,然號為共主。七國攻戰,不敢及周,畏其名也。大王前去帝號不稱,天下以此多齊之讓。今忽萌代周之志,恐非齊福!」湣王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桀紂非其主乎?寡人何不如湯武?惜子非伊尹太公耳!」於是復收孟嘗君相印。
  孟嘗君懼誅,乃與其賓客走大梁,依公子無忌以居。那公子無忌,乃是魏昭王之少子,為人謙恭好士,接人惟恐不及。嘗朝膳,有一鳩為鷂所逐,急投案下,無忌蔽之,視鷂去,乃縱鳩。誰知鷂隱於屋脊,見鳩飛出,逐而食之。無忌自咎曰:「此鳩避患而投我,乃竟為鷂所殺,是我負此鳩也!」竟日不進膳。令左右捕鷂,共得百餘頭,各置一籠以獻。無忌曰:「殺鳩者止一鷂,吾何可累及他禽!」乃按劍於籠上,祝曰:「不食鳩者,向我悲鳴,我則放汝。」群鷂皆悲鳴。獨至一籠,其鷂低頭不敢仰視,乃取而殺之。遂開籠放其餘鷂。聞者嘆曰:「魏公子不忍負一鳩,忍負人乎?」由是士無賢愚,歸之如市。食客亦三千餘人,與孟嘗君平原君相亞。
  魏有隱士,姓侯名嬴,年七十餘,家貧,為大梁夷門監者。無忌聞其素行修潔,且好奇計,里中尊敬之,號為侯生。於是駕車往拜,以黃金二十鎰為贄。侯生謝曰:「嬴安貧自守,不妄受人一錢,今且老矣,寧為公子而改節乎?」無忌不能強。欲尊禮之,以示賓客,乃置酒大會。是日,魏宗室將相諸貴客畢集堂中,坐定,獨虛左第一席。無忌命駕親往夷門,迎侯生赴會。侯生登車,無忌揖之上坐,生略不謙遜。無忌執轡在傍,意甚恭敬。侯生又謂無忌曰:「臣有客朱亥,在市屠中,欲往看之,公子能枉駕同一往否?」無忌曰:「願與先生偕往。」即命引車枉道入市。及屠門,侯生曰:「公子暫止車中,老漢將下看吾客。」侯生下車,入亥家,與亥對坐肉案前,絮語移時。侯生時時睨視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略無倦怠。時從騎數十餘,見侯生絮語不休,厭之,多有竊罵者。侯生亦聞之,獨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與朱亥別,復登車,上坐如故。無忌以午牌出門,比回府,已申末矣。諸貴客見公子親往迎客,虛左以待,正不知甚處有名的遊士,何方大國的使臣,俱辦下一片敬心伺候。及久不見到,各各心煩意懶。忽聞報說:「公子迎客已至。」眾貴客敬心復萌,俱起坐出迎,睜眼相看。及客到,乃一白鬚老者,衣冠敝陋,無不駭然。無忌引侯生遍告賓客。諸貴客聞是夷門監者,意殊不以為然。無忌揖侯生就首席,侯生亦不謙讓。酒至半酣,無忌手捧金巵為壽於侯生之前。侯生接巵在手,謂無忌曰:「臣乃夷門抱關吏也。公子枉駕下辱,久立市中,毫無怠色。又尊臣於諸貴之上,於臣似為過分。然所以為此,欲成公子下士之名耳!」諸貴客皆竊笑。席散,侯生遂為公子上客。侯生因薦朱亥之賢,無忌數往候見,朱亥絕不答拜。無忌亦不以為怪,其折節下士如此。今日孟嘗君至魏,獨依無忌,正合著古語:「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八個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嘗君原與趙平原君公子勝交厚,因使無忌結交於趙勝。無忌將親姊嫁於平原君為夫人。於是魏趙通好,而孟嘗君居間為重。齊湣王自孟嘗君去後,益自驕矜,日夜謀代周為天子。時齊境多怪異:天雨血,方數百里,沾人衣,腥臭難當;又地坼數丈,泉水湧出;又有人當關而哭,但聞其聲,不見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陳舉先後進諫,且請召還孟嘗君。湣王怒而殺之,陳屍於通衢,以杜諫者。於是王蠋太史敫等,皆謝病棄職,歸隱鄉里。不知湣王如何結果,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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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說四國樂毅滅齊 驅火牛田單破燕

  話說燕昭王自即位之後,日夜以報齊雪恥為事。弔死問孤,與士卒同甘苦,尊禮賢士,四方豪傑,歸者如市。有趙人樂毅,乃樂羊之孫,自幼好講兵法。當初樂羊封於靈壽,子孫遂家焉。趙主父沙邱之亂,樂毅挈家去靈壽,奔大梁,事魏昭王,不甚信用。聞燕王築黃金臺,招致天下賢士,欲往投之,乃謀出使於燕。見燕昭王說以兵法,燕王知其賢,待以客禮。樂毅謙讓不敢當。燕王曰:「先生生於趙,仕於魏,在燕固當為客。」樂毅曰:「臣之仕魏,以避亂也。大王若不棄微末,請委質為燕臣。」燕王大喜,即拜毅為亞卿,位於劇辛諸人之上。樂毅悉召其宗族居燕,為燕人。其時齊國強盛,侵伐諸侯。昭王深自韜晦,養兵恤民,待時而動。及湣王逐孟嘗君,恣行狂暴,百姓弗堪;而燕國休養多年,國富民稠,士卒樂戰。於是昭王進樂毅而問曰:「寡人銜先人之恨,二十八年於茲矣!常恐一旦溘先朝露,不及剸刃於齊王之腹,以報國恥,終夜痛心。今齊王驕暴自恃,中外離心,此天亡之時。寡人欲起傾國之兵,與齊爭一旦之命,先生何以教之?」樂毅對曰:「齊國地大人眾,士卒習戰,未可獨攻也。王必欲伐之,必與天下共圖之。今燕之比鄰,莫密於趙,王宜首與趙合,則韓必從。而孟嘗君相魏,方恨齊,宜無不聽。如是,而齊可攻也。」燕王曰:「善。」乃具符節,使樂毅往說趙國。
  平原君趙勝為言於惠文王,王許之。適秦國使者在趙,樂毅并說秦使者以伐齊之利。使者還報秦王。秦王忌齊之盛,懼諸侯背秦而事齊,於是復遣使者報趙,願共伐齊之役。劇辛往說魏王,見孟嘗君,孟嘗君果主發兵,復為約韓與共事。俱與訂期。於是燕王悉起國中精銳,使樂毅將之。秦將白起,趙將廉頗,韓將暴鳶,魏將晉鄙,各率一軍,如期而至。於是燕王命樂毅并護五國之兵,號為樂上將軍,浩浩蕩蕩,殺奔齊國。齊湣王自將中軍,與大將韓聶迎戰於濟水之西。樂毅身先士卒,四國兵將,無不賈勇爭奮,殺得齊兵屍橫原野,流血成渠。韓聶被樂毅之弟樂乘所殺。諸軍乘勝逐北,湣王大敗,奔回臨淄,連夜使人求救於楚,許盡割淮北之地為賂;一面檢點軍民,登城設守。秦、魏、韓、趙乘勝,各自分路收取邊城,獨樂毅自引燕軍,長驅深入,所過宣諭威德,齊城皆望風而潰,勢如破竹,大軍直逼臨淄。湣王大懼,遂與文武數十人,潛開北門而遁。行至衛國,衛君郊迎稱臣。既入城,讓正殿以居之,供具甚敬。湣王驕傲,侍衛君不以禮。衛諸臣意不能平,夜往掠其輜重。湣王怒,欲俟衛君來見,責以捕盜。衛君是日竟不朝見,亦不復給廩餼。湣王甚愧,候至日昃餓甚,恐衛君圖己,與夷維數人,連夜逃去。從臣失主,一時皆四散奔走。湣王不一日,逃至魯關,關吏報知魯君。魯君遣使者出迎,夷維謂曰:「魯何以待吾君?」對曰:「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辟宮,朝夕親視膳於堂下,天子食已,乃退而聽朝,豈止十牢之奉而已!」使者回復魯君,魯君大怒,閉關不納。復至鄒,值鄒君方死,湣王欲入行弔。夷維謂鄒人曰:「天子下弔,主人必背其殯棺,立西階,北面而哭,天子乃於阼階上,南面而弔之。」鄒人曰:「吾國小,不敢煩天子下弔。」亦拒之不受。湣王計窮。夷維曰:「聞莒州尚完,何不往?」乃奔莒州,僉兵城守,以拒燕軍。樂毅遂破臨淄,盡收取齊之財物祭器,并查舊日燕國重器前被齊掠者,大車裝載,俱歸燕國。燕昭王大悅,親至濟上,大犒三軍,封樂毅於昌國,號昌國君。燕昭王返國,獨留樂毅於齊,以收齊之餘城。齊之宗人有田單者,有智術,知兵。湣王不能用,僅為臨淄市椽。燕王入臨淄,城中之人,紛紛逃竄。田單與同宗逃難於安平,盡截去其車軸之頭,略與轂平,而以鐵葉裹軸,務令堅固。人皆笑之。未幾,燕兵來攻安平,城破,安平人復爭竄,乘車者捱擠,多因軸頭相觸,不能疾驅,或軸折車覆,皆為燕兵所獲。惟田氏一宗,以鐵籠堅固,且不礙,竟得脫,奔即墨去訖。樂毅分兵略地,至於畫邑,聞故太傅王蠋家在畫邑,傳令軍中,環畫邑三十里,不許入犯。使人以金幣聘蠋,欲薦於燕王。蠋辭老病,不肯往。使者曰:「上將軍有令:『太傅來,即用為將,封以萬家之邑;不行,且引兵屠邑!』」蠋仰天嘆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齊王疏斥忠諫,故吾退而耕於野。今國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劫吾以兵,吾與其不義而存,不若全義而亡!」遂自懸其頭於樹上,舉身一奮,頸絕而死。樂毅聞之嘆息,命厚葬之,表其墓曰:「齊忠臣王蠋之墓。」樂毅出兵六個月,所攻下齊地共七十餘城,皆編為燕之郡縣,惟莒州與即墨堅守不下。毅乃休兵享士,除其暴令,寬其賦役,又為齊桓公管夷吾立祠設祭,訪求逸民,齊民大悅。樂毅之意,以為齊止二城,在掌握之中,終不能成大事,且欲以恩結之,使其自降,故不極其兵力。──此周赧王三十一年事也。
  卻說楚頃襄王,見齊使者來請救兵,許盡割淮北之地,乃命大將淖齒,率兵二十萬,以救齊為名,往齊受地。謂淖齒曰:「齊王急而求我,卿往彼可相機而行,惟有利於楚,可以便宜從事。」淖齒謝恩而出,率兵從齊湣王于莒州。湣王德淖齒,立以為相國,大權皆歸於齒。齒見燕兵勢盛,恐救齊無功,獲罪二國,乃密遣使私通樂毅,欲弒齊王,與燕中分齊國,使燕人立己為王。樂毅回報曰:「將軍誅無道,以自立功名,桓文之業,不足道也。所請惟命!」淖齒大悅,乃大陳兵於鼓里,請湣王閱兵。湣王既至,遂執而數其罪曰:「齊有亡徵三:雨血者,天以告也;地坼者,地以告也;有人當闕而哭,人以告也。王不知省戒,戮忠廢賢,希望非分。今全齊盡失,而偷生於一城,尚欲何為?」湣王俯首不能答。夷維擁王而哭,淖齒先殺夷維,乃生擢王筋,懸於屋梁之上,三日而後氣絕。湣王之得禍,亦慘矣哉!淖齒回莒州,欲覓王世子殺之,不得。齒乃為表奏燕王,自陳其功,使人送於樂毅,求其轉達。是時莒州與臨淄,陰自相通,往來無禁。
  卻說齊大夫王孫賈,年十二歲,喪父,止有老母。湣王憐而官之。湣王出奔,賈亦從行,在衛相失,不知湣王下處,遂潛自歸家。其老母見之,問曰:「齊王何在?」賈對曰:「兒從王於衛,王中夜逃出,已不知所之矣。」老母怒曰:「汝朝去而晚回,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君之望臣,何異母之望子?汝為齊王之臣,王昏夜出走,汝不知其處,尚何歸乎?」賈大愧,復辭老母,蹤跡齊王,聞其在莒州,趨往從之。比至莒州,知齊王已為淖齒所殺。賈乃袒其左肩,呼於市中曰:「淖齒相齊而弒其君,為臣不忠,有願與吾誅討其罪者,依吾左袒。」市人相顧曰:「此人年幼,尚有忠義之心,吾等好義者,皆當從之。」一時左袒者,四百餘人。時楚兵雖眾,皆分屯於城外。淖齒居齊王之宮,方酣飲,使婦人奏樂為歡。兵士數百人,列於宮外。王孫賈率領四百人,奪兵士器仗,殺入宮中,擒淖齒剁為肉醬,因閉城堅守。楚兵無主,一半逃散,一半投降於燕國。
  再說齊世子法章,聞齊王遇變,急更衣為窮漢,自稱臨淄人王立,逃難無歸,投太史敫家為傭工,與之灌園,力作辛苦,無人知其為貴介者。太史敫有女,年及笄,偶遊園中,見法章之貌,大驚曰:「此非常人,何以屈辱於此?」使侍女叩其來歷。法章懼禍,堅不肯吐。太史女曰:「白龍魚服,畏而自隱,異日富貴,不可言也。」時時使侍女給其衣食,久益親近。法章因私露其跡於太史女。女遂與訂夫婦之約,因而私通,舉家俱不知也。
  時即墨守臣病死,軍中無主,欲擇知兵者,推戴為將,而難其人。有人知田單鐵籠得全之事,言其才可將,乃共擁立為將軍。田單身操版鍤,與士卒同操作;宗族妻妾,皆編於行伍之間。城中人畏而愛之。
  再說齊諸臣四散奔逃,聞王蠋死節之事,嘆曰:「彼已告者,尚懷忠義之心,我輩見立齊朝,坐視君亡國破,不圖恢復,豈得為人!」乃共走莒州,投王孫賈,相與訪求世子。歲餘,法章知其誠,乃出自言曰:「我實世子法章也。」太史敫報知王孫賈,乃具法駕迎之,即位,是為襄王。告於即墨,相約為犄角,以拒燕兵。樂毅圍之,三年不克。乃解圍退九里,建立軍壘,令曰:「城中民有出樵採者,聽之,不許擒拿。其有困乏饑餓者食之,寒者衣之。」欲使感恩悅附。不在話下。
  且說燕大夫騎劫,頗有勇力,亦喜談兵,與太子樂資相善,覬得兵權。謂太子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惟莒與即墨耳。樂毅能於六月間,下齊七十餘城,何難於二邑?所以不肯即拔者,以齊人未附,欲徐以恩威結齊,不久當自立為齊王矣。」太子樂資述其言於昭王。昭王怒曰:「吾先王之仇,非昌國君不能報,即使真欲王齊,於功豈不當耶?」乃笞樂資二十,遣使持節至臨淄,即拜樂毅為齊王。毅感泣,以死自誓,不受命。昭王曰:「吾固知毅之本心,決不負寡人也。」昭王好神仙之術,使方士鍊金石為神丹,服之,久而內熱發病,遂薨。太子樂資嗣位,是為惠王。
  田單每使細作入燕窺覘事情。聞騎劫謀代樂毅,及燕太子被笞之事,嘆曰:「齊之恢復,其在燕後王乎!」及燕惠王立,田單使人宣言於燕國曰:「樂毅久欲王齊,以受燕先王厚恩,不忍背,故緩攻二城,以待其事。今新王即位,且與即墨連和,齊人所懼,惟恐他將來,則即墨殘矣。」燕惠王久疑樂毅,及聞流言與騎劫之言相合,因信為然。乃使騎劫往代樂毅,而召毅歸國。毅恐見誅,曰:「我趙人也。」遂棄其家,西奔趙國。趙王封樂毅於觀津,號望諸君。騎劫既代將,盡改樂毅之令,燕軍俱憤怨不服。騎劫住壘三日,即率師往攻即墨,圍其城數匝,城中設守愈堅。田單晨起謂城中人曰:「吾夜來夢見上帝告我云:齊當復興,燕當即敗。不日當有神人為我軍師,戰無不克。」有一小卒悟其意,趨近單前,低語曰:「臣可以為師否?」言畢,即疾走。田單急起持之,謂人曰:「吾夢中所見神人,即此是也!」乃為小卒易衣冠,置之幕中上坐,北面而師事之。小卒曰:「臣實無能。」田單曰:「子勿言。」因號為「神師」。每出一約束,必稟命於神師而行。謂城中人曰:「神師有令:『凡食者必先祭其先祖於庭,當得祖宗陰力相助。』」城中人從其教。飛鳥見庭中祭品,悉翔舞下食。如此早暮二次,燕軍望見,以為怪異。聞有神君下教,因相與傳說,謂齊得天助,不可敵,敵之違天,皆無戰心。單復使人揚樂毅之短曰:「昌國君太慈,得齊人不殺,故城中不怕。若劓其鼻而置之前行,即墨人苦死矣!」騎劫信之,將降卒盡劓其鼻。城中人見降者割鼻,大懼,相戒堅守,惟恐為燕人所得。田單又揚言:「城中人家,墳墓皆在城外,倘被燕人發掘,奈何?」騎劫又使兵卒盡掘城外墳墓,燒死人,暴骸骨。即墨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欲食燕人之肉。相率來軍門,請出一戰,以報祖宗之仇。田單知士卒可用,乃精選強壯者五千人,藏匿於民間,其餘老弱,同婦女輪流守城。遣使送款於燕軍,言:「城中食盡,將以某日出降。」騎劫謂諸將曰:「我比樂毅何如?」諸將皆曰:「勝毅多倍!」軍中悉踴躍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間金得千鎰,使富家私遺燕將,囑以城下之日,求保全家小。燕將大喜,受其金,各付小旗,使插於門上,以為記認。全不准備,呆呆的只等田單出降。單乃使人收取城中牛共千餘頭,製為絳繒之衣,畫以五色龍文,披於牛體,將利刃束於牛角,又將麻葦灌下膏油,束於牛尾,拖後如巨帚,於約降前一日,安排停當。眾人皆不解其意。田單椎牛具酒,候至日落黃昏,召五千壯卒飽食,以五色塗面,各執利器,跟隨牛後。使百姓鑿城為穴,凡數十處,驅牛從穴中出,用火燒其尾帚。火熱漸迫牛尾,牛怒,直奔燕營。五千壯卒,銜枚隨之。燕軍信為來日受降入城,方夜,皆安寢。忽聞馳驟之聲,從夢中驚起,那帚炬千餘,光明照耀,如同白日,望之皆龍文五采,突奔前來,角刃所觸,無不死傷,軍中擾亂。那一夥壯卒,不言不語,大刀闊斧,逢人便砍,雖只五千個人,慌亂之中,恰像幾萬一般。況且向來聽說神師下教,今日神頭鬼臉,不知何物,田單又親率城中人鼓噪而來,老弱婦女,皆擊銅器為聲,震天動地,一發膽都嚇破了,腳都嚇軟了,那個還敢相持!真個人人逃竄,個個奔忙,自相蹂踏,死者不計其數。騎劫乘車落荒而走,正遇田單,一戟刺死,燕軍大敗。──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詩云:
    火牛奇計古今無,畢竟機乘騎劫愚;假使金臺不易將,燕齊勝負竟何如?
田單整頓隊伍,乘勢追逐,戰無不克。所過城邑,聞齊兵得勝,燕將已死,盡皆叛燕而歸齊。田單兵勢日盛,掠地直逼河上,抵齊北界,燕所下七十餘城,復歸於齊。眾軍將以田單功大,欲奉為王。田單曰:「太子法章自在莒州,吾疏族,安敢自立?」於是迎法章於莒。王孫賈為法章御車,至於臨淄,收葬湣王,擇日告廟臨朝。襄王謂田單曰:「齊國危而復安,亡而復存,皆叔父之功也!叔父知名始於安平,今封叔父為安平君,食邑萬戶。」王孫賈拜爵亞卿。迎太史女為后,是為君王后。那時太史敫方知其女先以身許法章,怒曰:「汝不取媒而自嫁,非吾種也!」終身誓不復相見。齊襄王使人益其官祿,皆不受。惟君王后歲時遣人候省,未嘗缺禮。此是後話。
  時孟嘗君在魏,讓相印於公子無忌。魏封無忌為信陵君。孟嘗君退居於薛,比於諸侯,與平原君信陵君相善。齊襄王畏之,復遣使迎為相國。孟嘗君不就。於是與之連和通好,孟嘗君往來於齊魏之間。其後,孟嘗君死,無子,諸公子爭立。齊魏共滅薛,分其地。
  再說燕惠王自騎劫兵敗,方知樂毅之賢,悔之無及。使人遺毅書謝過,欲招毅還國。毅答書不肯歸。燕王恐趙用樂毅以圖燕,乃復以毅子樂間,襲封昌國君,毅從弟樂乘為將軍,並貴重之。毅遂合燕趙之好,往來其間。二國皆以毅為客卿。毅終於趙。時廉頗為趙大將,有勇,善用兵,諸侯皆憚之。秦兵屢侵趙境,賴廉頗力拒,不能深入。秦乃與趙通好。不知後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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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藺相如兩屈秦王 馬服君單解韓圍

  卻說趙惠文王寵用一個內侍,姓繆名賢,官拜宦者令,頗干預政事。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來求售,繆賢愛其玉色光潤無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驚曰:「此真和氏之璧也!楚相昭陽因宴會偶失此璧,疑張儀偷盜,捶之幾死,張儀以此入秦。後昭陽懸千金之賞,購求此璧,盜者不敢出獻,竟不可得。今日無意中落於君手,此乃無價之寶,須什襲珍藏,不可輕示於人也。」繆賢曰:「雖然,良玉何以遂為無價?」玉工曰:「此玉置暗處,自然有光,能卻塵埃,辟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間,冬月則煖,可以代爐,夏月則涼,百步之內,蠅蚋不入。有此數般奇異,他玉不及,所以為至寶。」繆賢試之,果然。乃製為寶櫝,藏於內笥。早有人報知趙王,言:「繆中侍得和氏璧。」趙王問繆賢取之,賢愛璧不即獻。趙王怒,因出獵之便,突入賢家,搜其室,得寶櫝,收之以去。繆賢恐趙王治罪誅之,欲出走。其舍人藺相如牽衣問曰:「君今何往?」賢曰:「吾將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於燕王,而輕身往投也?」繆賢曰:「吾昔年嘗從大王與燕王相會於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願與君結交。』以此相知,故欲往。」相如諫曰:「君誤矣!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得寵於趙王,故燕王欲與君結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於趙王也。今君得罪於王,亡命走燕,燕畏趙王之討,必將束縛君以媚於趙王,君其危矣。」繆賢曰:「然則如何?」相如曰:「君無他大罪,惟不早獻璧耳!若肉袒負斧鑕,叩首請罪,王必赦君。」繆賢從其計,趙王果赦賢不誅。賢重相如之智,以為上客。
  再說玉工偶至秦國,秦昭襄王使之治玉,玉工因言及和氏之璧,今歸於趙。秦王問:「此璧有甚好處?」玉工如前誇獎。秦王想慕之甚,思欲一見其璧。時昭襄王之母舅魏冉為丞相,進曰:「王欲見和璧,何不以酉陽十五城易之?」秦王訝曰:「十五城,寡人所惜也,奈何易一璧哉?」魏冉曰:「趙之畏秦久矣!大王若以城易璧,趙不敢不以璧來,來則留之。是易城者名也,得璧者實也。王何患失城乎?」秦王大喜,即為書致趙王,命客卿胡傷為使。書略曰:
    寡人慕和氏璧有日矣,未得一見。聞君王得之,寡人不敢輕請,願以酉陽十五城奉酬。惟君王許之。
趙王得書,召大臣廉頗等商議。欲予秦,恐其見欺,璧去城不可得;欲勿予,又恐觸秦之怒。諸大臣或言不宜與,或言宜與,紛紛不決。李克曰:「遣一智勇之士,懷璧以往;得城則授璧於秦,不得城仍以璧歸趙,方為兩全。」趙王目視廉頗,頗俛首不語。宦者令繆賢進曰:「臣有舍人姓藺名相如,此人勇士,且有智謀。若求使秦,無過此人。」趙王即命繆賢召藺相如至,相如拜謁已畢,趙王問曰:「秦王請以十五城易寡人之璧,先生以為可許否?」相如曰:「秦強趙弱,不可不許。」趙王曰:「倘璧去城不可得,如何?」相如對曰:「秦以十五城易璧,價厚矣。如是趙不許璧,其曲在趙。趙不待入城而即獻璧,禮恭矣。如是而秦不予城,其曲在秦。」趙王曰:「寡人欲求一人使秦,保護此璧。先生能為寡人一行乎?」相如曰:「大王必無其人,臣願奉璧以往。若城入於趙,臣當以璧留秦;不然,臣請完璧歸趙。」趙王大喜,即拜相如為大夫,以璧授之。相如奉璧西入咸陽。
  秦昭襄王聞璧至,大喜,坐章臺之上,大集群臣,宣相如入見。相如留下寶櫝,只用錦袱包裹,兩手捧定,再拜奉上秦王。秦王展開錦袱觀看,但見純白無瑕,寶光閃爍,雕鏤之處,天成無跡,真希世之珍矣。秦王飽看了一回,嘖嘖嘆息。因付左右群臣遞相傳示,群臣看畢,皆羅拜稱「萬歲!」秦王命內侍重將錦袱包裹,傳與後宮美人玩之,良久送出,仍歸秦王案上。藺相如從旁伺候,良久,並不見說起償城之話。相如心生一計,乃前奏曰:「此璧有微瑕,臣請為大王指之。」秦王命左右以璧傳與相如。相如得璧在手,連退數步,靠在殿柱之上,睜開雙目,怒氣勃不可遏,謂秦王曰:「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寶也。大王欲得璧,發書至趙,寡君悉召群臣計議,群臣皆曰:『秦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恐璧往,城不可得,不如勿許。』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萬乘之君乎?奈何以不肖之心待人,而得罪於大王?』於是寡君乃齋戒五日,然後使臣奉璧拜送於庭,敬之至也。今大王見臣,禮節甚倨,坐而受璧,左右傳觀,復使後宮美人玩弄,褻瀆殊甚。以此知大王無償城之意矣,臣所以復取璧也。大王必欲迫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寧死不使秦得璧!」於是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惜璧,恐其碎之,乃謝曰:「大夫無然,寡人豈敢失信於趙?」即召有司取地圖來,秦王指示,從某處至某處,共十五城予趙。相如心中暗想:「此乃秦王欲誑取璧,非真情。」乃謂秦王曰:「寡君不敢愛希世之寶,以得罪於大王,故臨遣臣時,齋戒五日,遍召群臣,拜而遣之。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陳設車輅文物,具左右威儀,臣乃敢上璧。」秦王曰:「諾。」乃命齋戒五日,送相如於公館安歇。相如抱璧至館,又想道:「我曾在趙王面前誇口:『秦若不償城,願完璧歸趙。』今秦王雖然齋戒,倘得璧之後,仍不償城,何面目回見趙王?」乃命從者穿粗褐衣,裝作貧人模樣,將布袋纏璧於腰,從徑路竊走。附奏於趙王曰:「臣恐秦欺趙,無意償城,謹遣從者歸璧大王。臣待罪於秦,死不辱命!」趙王曰:「相如果不負所言矣。」
  再說秦王假說齋戒,實未必然,過五日。升殿陳設禮物,令諸侯使者皆會,共觀受璧,欲以誇示列國。使贊禮引趙國使臣上殿。藺相如從容徐步而入。謁見已畢,秦王見相如手中無璧,問曰:「寡人已齋戒五日,敬受和璧,今使者不持璧來,何故?」相如奏曰:「秦自穆公以來,共二十餘君,皆以詐術用事。遠則子欺鄭,孟明欺晉,近則商鞅欺魏,張儀欺楚,往事歷歷,從無信義。臣今者惟恐見欺於王,以負寡君,已令從者懷璧從間道還趙矣。臣當死罪!」秦王怒曰:「使者謂寡人不敬,故寡人齋戒受璧。使者以璧歸趙,是明欺寡人也!」叱左右前縛相如。相如面不改色,奏曰:「大王請息怒,臣有一言。今日之勢,秦強趙弱,但有秦負趙之事,決無趙負秦之理。大王真欲得璧,先割十五城予趙,隨一介之使,同臣往趙取璧,趙豈敢得城而留璧,負不信之名,以得罪於大王哉?臣自知欺大王之罪,罪當萬死,臣已寄奏寡君,不望生還矣。請就鼎鑊之烹,令諸侯皆知秦以欲璧之故,而誅趙使,曲直有所在矣。」秦王與群臣面面相覷,不能吐一語。諸侯使者旁觀,皆為相如危懼。左右欲牽相如去,秦王喝住,謂群臣曰:「即殺相如,璧未可得,徒負不義之名,絕秦趙之好。」乃厚待相如,禮而歸之。髯翁讀史至此,論秦人攻城取邑,列國無可奈何,一璧何足為重?相如之意,只恐被秦王欺趙得璧,便小覷了趙國,將來難以立國,倘索地索貢,不可復拒,故於此顯個力量,使秦王知趙國之有人也。
  藺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拜上大夫。其後秦竟不予趙城,趙亦不與秦璧。秦王心中終不釋然於趙,復遣使約趙王於西河外澠池之地,共為好會。趙王曰:「秦以會欺楚懷王,錮之咸陽,至今楚人傷心未已。今又來約寡人為會,得無以懷王相待乎?」廉頗與藺相如計議曰:「王若不行,示秦以弱。」乃共奏曰:「臣相如願保駕前往。臣頗願輔太子居守。」趙王喜曰:「相如且能完璧,況寡人乎?」平原君趙勝奏曰:「昔宋襄公以乘車赴會,為楚所劫。魯君與齊會於夾谷,具左右司馬以從。今保駕雖有相如,請精選銳卒五千扈從,以防不虞。再用大軍,離三十里屯札,方保萬全。」趙王曰:「五千銳卒,何人為將?」趙勝對曰:「臣所知田部吏李牧者,真將才也。」趙王曰:「何以見之?」趙勝對曰:「李牧為田部吏,取租稅,臣家過期不納,牧以法治之,殺臣司事者九人。臣怒責之,牧謂臣曰:『國之所恃者,法也。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而諸侯加兵,趙且不保其國,君安得保其家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法立而國強,長保富貴,豈不善耶?』此其識慮非常,臣是以知其可將也。」趙王即用李牧為中軍大夫,使率精兵五千扈從同行。平原君以大軍繼之。廉頗送至境上,謂趙王曰:「王入虎狼之秦,其事誠不測!今與王約:度往來道路,與夫會遇之禮畢,為期不過三十日耳。若過期不歸,臣請如楚國故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人之望。」趙王許諾。遂至澠池,秦王亦到,各歸館驛。
  至期,兩王以禮相見,置酒為歡。飲至半酣,秦王曰:「寡人竊聞趙王善於音樂,寡人有寶瑟在此,請趙王奏之。」趙王面赤,然不敢辭。秦侍者將寶瑟進於趙王之前,趙王為奏《湘靈》一曲,秦王稱善不已。鼓畢,秦王曰:「寡人聞趙之始祖烈侯好音,君王真得家傳矣。」乃顧左右召御史,使載其事。秦御史秉筆取簡,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於澠池,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進曰:「趙王聞秦王善於秦聲,臣謹奉盆缶,請秦王擊之,以相娛樂。」秦王怒,色變不應。相如即取盛酒瓦器,跪請於秦王之前,秦王不肯擊。相如曰:「大王恃秦之強乎?今五步之內,相如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曰:「相如無禮!」欲前執之。相如張目叱之,鬚髮皆張,左右大駭,不覺倒退數步。秦王意不悅,然心憚相如,勉強擊缶一聲。相如方起,召趙御史亦書於簡曰:「某年月日,趙王與秦王會於澠池,令秦王擊缶。」秦諸臣意不平,當筵而立,請於趙王曰:「今日趙王惠顧,請王割十五城為秦王壽!」相如亦請於秦王曰:「禮尚往來,趙既進十五城於秦,秦不可不報。亦願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曰:「吾兩君為好,諸君不必多言。」乃命左右,更進酒獻酬,假意盡歡而罷。秦客卿胡傷……等密勸拘留趙王及藺相如,秦王曰:「諜者言:『趙設備甚密。』萬一其事不濟,為天下笑。」乃益敬重趙王,約為兄弟,永不侵伐。使太子安國君之子,名異人者,為質於趙。群臣皆曰:「約好足矣,何必送質?」秦王笑曰:「趙方強,未可圖也。不送質,則趙不相信。趙信我,其好方堅,我乃得專事於韓矣。」群臣乃服。
  趙王辭秦王而歸,恰三十日。趙王曰:「寡人得藺相如,身安於泰山,國重於九鼎。相如功最大,群臣莫及。」乃拜為上相,班在廉頗之右。廉頗怒曰:「吾有攻城野戰之大功,相如徒以口舌微勞,位居吾上。且彼乃宦者舍人,出身微賤,吾豈甘為之下乎?今見相如,必擊殺之!」相如聞廉頗之言,每遇公朝,託病不往,不肯與頗相會。舍人俱以相如為怯,竊議之。偶一日,藺相如出外,廉頗亦出,相如望見廉頗前導,忙使御者引車避匿傍巷中去,俟廉頗車過方出。舍人等益忿,相約同見相如,諫曰:「臣等拋井里,棄親戚,來君之門下者,以君為一時之丈夫,故相慕悅而從之。今君與廉將軍同列,班況在右,廉君口出惡言,君不能報,避之於朝,又避之於市,何畏之甚也?臣等竊為君羞之!請辭去!」相如固止之曰:「吾所以避廉將軍者有故,諸君自不察耳!」舍人等曰:「臣等淺近無知,乞君明言其故。」相如曰:「諸君視廉將軍孰若秦王?」諸舍人皆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天下莫敢抗,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一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勢不俱生,秦人聞之,必乘間而侵趙。吾所以強顏引避者,國計為重,而私讎為輕也。」舍人等乃嘆服。未幾,藺氏之舍人,與廉氏之客,一日在酒肆中,不期而遇,兩下爭坐。藺氏舍人曰:「吾主君以國家之故,讓廉將軍;吾等亦宜體主君之意,讓廉氏客。」於是廉氏益驕。河東人虞卿遊趙,聞藺氏舍人述相如之語,乃說趙王曰:「王今日之重臣,非藺相如廉頗乎?」王曰:「然。」虞卿曰:「臣聞前代之臣,師師濟濟,同寅協恭,以治其國。今大王所恃重臣二人,而使自相水火,非社稷之福也。夫藺氏愈益讓,而廉氏不能諒其情。廉氏愈益驕,而藺氏不敢折其氣。在朝則有事不共議,為將則有急不相恤,臣竊為大王憂之!臣請合廉藺之交,以為大王輔。」趙王曰:「善。」虞卿往見廉頗,先頌其功,廉頗大喜。虞卿曰:「論功則無如將軍矣。論量則還推藺君。」廉頗勃然曰:「彼懦夫以口舌取功名,何量之有哉?」虞卿曰:「藺君非懦士也,其所見者大。」因述相如對舍人之言,且曰:「將軍不欲託身於趙則已,若欲託身於趙,而兩大臣一讓一爭,恐盛名之歸,不在將軍也。」廉頗大慚曰:「微先生之言,吾不聞過。吾不及藺君遠矣。」因使虞卿先道意於相如,頗肉袒負荊,自造於藺氏之門,謝曰:「鄙人志量淺狹,不知相國能寬容至此,死不足贖罪矣!」因長跪庭中。相如趨出引起曰:「吾二人比肩事主,為社稷臣,將軍能見諒,已幸甚,何煩謝為。」廉頗曰:「鄙性麤暴,蒙君見容,慚愧無地!」因相持泣下。相如亦泣。廉頗曰:「從今願結為生死之交,雖刎頸不變!」頗先下拜,相如答拜。因置酒筵款待,極歡而罷。後世稱刎頸之交,正謂此也。無名子有詩云:
    引車趨避量誠洪,肉袒將軍志亦雄;今日紛紛競門戶,誰將國計置胸中!
趙王賜虞卿黃金百鎰,拜為上卿。
  是時,秦大將軍白起擊破楚軍,收郢都。置南郡。楚頃襄王敗走,東保於陳。大將魏冉復攻取黔中,置黔中郡,楚益衰削。乃使太傅黃歇,侍太子熊完,入質於秦以求和。白起等復攻魏,至於大梁。梁遣大將暴鳶迎戰,敗績,斬首四萬,魏獻三城以和。秦封白起為武安君。未幾,客卿胡傷復攻魏,敗魏將芒卯,取南陽,置南陽郡。秦王以賜魏冉,號為穰侯。復遣胡傷帥師二十萬伐韓,圍閼與。韓釐王遣使求救於趙。趙惠文王聚集群臣商議:「韓可救與否?」藺相如、廉頗、樂乘皆言:「閼與道險且狹,救之不便。」平原君趙勝曰:「韓魏唇齒相蔽,不救則還戈即向趙矣!」趙奢嘿然無言。趙王獨問之,奢對曰:「道險且狹,譬如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趙王乃選軍五萬,使奢帥之救韓。出邯鄲東門三十里,傳令立壁壘下寨。安插已定,又出令曰:「有言及軍事者斬!」閉營高臥,軍中寂然。秦軍鼓噪勒兵,聲如震霆,閼與城中,屋瓦皆為振動。軍吏一人來報,秦兵如此恁般……。趙奢以為犯令,立斬之以狥。留二十八日不行,日使人增壘濬溝,為自固計。秦將胡傷,聞有趙兵來救,不見其來,再使諜人探聽,報云:「趙果有救兵,乃大將趙奢也。出邯鄲城三十里,即立壘下寨不進。」胡傷未信,更使親近左右,直入趙軍,謂趙奢曰:「秦攻閼與,旦暮且下矣,將軍能戰,即速來!」趙奢曰:「寡君以鄰邦告急,遣某為備,某何敢與秦戰乎?」因具酒食厚款之,使周視壁壘。秦使者還報胡傷,胡傷大喜曰:「趙兵去國纔三十里,而堅壁不進,乃增壘自固,已無戰情,閼與必為吾有矣。」遂不為禦趙之備,一意攻韓。趙奢既遣秦使,約三日,度其可至秦軍,遂出令選騎兵善射慣戰者萬人為前鋒,大軍在後,銜枚卷甲,晝夜兼行。二日一夜及韓境,去閼與城十五里,復立軍壘。胡傷大怒,留兵一半圍城,悉起老營之眾,前來迎敵。趙營軍士許歷書一簡,上為「請諫」二字,跪於營前。趙奢異之,命刊去前令,召人曰:「汝欲何言?」許歷曰:「秦人不意趙師卒至,此其來氣盛。元帥必厚集其陣,以防沖突,不然必敗。」趙奢曰:「諾。」即傳令列陣以待。許歷又曰:「《兵法》:『得地利者勝。』閼與形勢,惟北山最高,而秦將不知據守,此留以待元帥也,宜速據之。」趙奢又曰:「諾。」即命許歷引軍萬人,屯據北山嶺上,凡秦兵行動,一望而知。胡傷兵到,便來爭山。山勢崎嶇,秦兵膽大的,有幾個上前,都被趙軍飛石擊傷。胡傷咆哮大怒,指揮軍將四下尋路。忽聞鼓聲大振,趙奢引軍殺到,胡傷命分軍拒敵。趙奢將射手萬人,分為二隊,左右各五千人,向秦軍亂射。許歷驅萬人,從山頂上趁勢殺下,喊聲如雷,前後夾攻。殺得秦軍如天崩地裂,沒處躲閃,大敗而奔。胡傷馬蹶墜下,幾為趙兵所獲,卻遇兵尉斯離引軍剛到,抵死救出。趙奢追至五十里,秦軍屯札不住,只得望西逃奔,遂解閼與之圍。韓釐王親自勞軍,致書稱謝趙王。趙王封奢為馬服君,位與藺相如廉頗相並。趙奢薦許歷之才,以為國尉。
  趙奢子趙括,自少喜談兵法,家傳《六韜》《三略》之書,一覽而盡;嘗與父奢論兵,指天畫地,目中無人,雖奢亦不能難也。其母喜曰:「有子如此,可謂將門出將矣!」奢蹴然不悅曰:「括不可為將。趙不用括,乃社稷之福耳!」母曰:「括盡讀父書,其談兵自以為天下莫及,子曰『不可為將。』何故?」奢曰:「括自謂天下莫及,此其所以不可為將也。夫兵者,死地,戰戰兢兢,博諮於眾,猶懼有遺慮;而括易言之!若得兵權,必果於自用,忠謀善策,無繇而入,其敗必矣。」母以奢之語告括,括曰:「父年老而怯,宜有是言也!」後二歲,趙奢病篤,謂括曰:「兵凶戰危,古人所戒。汝父為將數年,今日方免敗衂之辱,死亦瞑目。汝非將才,切不可妄居其位,自壞家門!」又囑括母曰:「異日若趙王召括為將,汝必述吾遺命辭之。喪師辱國,非細事也!」言訖而終。趙王念奢之功,以括嗣馬服君之職。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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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計逃秦國 假張祿廷辱魏使

  話說大梁人范睢字叔,有談天說地之能,安邦定國之志。欲求事魏王,因家貧,不能自通。乃先投於中大夫須賈門下,用為舍人。當初,齊湣王無道,樂毅糾合四國,一同伐齊,魏亦遣兵助燕。及田單破燕復齊,齊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報復,同相國魏齊計議,使須賈至齊修好。賈使范睢從行。齊襄王問於須賈曰:「昔我先王,與魏同兵伐宋,聲氣相投。及燕人殘滅齊國,魏實與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齒腐心!今又以虛言來誘寡人,魏反覆無常,使寡人何以為信?」須賈不能對。范睢從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從於伐宋,以奉命也。本約三分宋國,上國背約,盡收其地,反加侵虐。是齊之失信於敝邑也!諸侯畏齊之驕暴無厭,於是暱就燕人,濟西之戰,五國同仇,豈獨敝邑?然敝邑不為已甚,不敢從燕於臨淄,是敝邑之有禮於齊也。今大王英武蓋世,報仇雪恥,光啟前人之緒。寡君以為桓威之烈,必當再振,可以上蓋湣王之愆,垂休無窮,故遣下臣賈來修舊好。大王但知責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轍,又見於今矣。」齊襄王愕然起謝曰:「是寡人之過也!」即問須賈:「此位何人?」須賈曰:「臣之舍人范睢也。」齊王顧盼良久,乃送須賈於公館,厚共廩餼。使人陰說范睢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於齊,當以客卿相處,萬望勿棄!」范睢辭曰:「臣與使者同出,而不與同入,不信無義,何以為人?」齊王益愛重之,復使人賜范睢黃金十斤及牛酒。睢固辭不受。使者再四致齊王之命,堅不肯去。睢不得已,乃受牛酒而還其金。使者嘆息而去。早有人報知須賈,須賈召范睢問曰:「齊使者為何而來?」范睢曰:「齊王以黃金十斤及牛酒賜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強,臣止留其牛酒。」須賈曰:「所以賜子者何故?」范睢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須賈曰:「賜不及使者而獨及子,必子與齊有私也。」范睢曰:「齊王先曾遣使,欲留臣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義自矢,豈敢有私哉?」須賈疑心益甚。使事既畢,須賈同范睢還魏,賈遂言於魏齊曰:「齊王欲留舍人范睢為客卿,又賜以黃金牛酒,疑以國中陰事告齊,故有此賜也。」魏齊大怒,乃會賓客,使人擒范睢,即席訊之。睢至,伏於階下。魏齊厲聲問曰:「汝以陰事告齊乎?」范睢曰:「怎敢?」魏齊曰:「汝若無私於齊,齊王安用留汝?」睢曰:「留果有之,睢不從也。」魏齊曰:「然則黃金牛酒之賜,子何受之?」睢曰:「使者十分相強,睢恐拂齊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黃金十斤,實不曾收。」魏齊咆哮大喝曰:「賣國賊!還要多言!即牛酒之賜,亦豈無因?」呼獄卒縛之,決脊一百,使招承通齊之語。范睢曰:「臣實無私,有何可招?」魏齊益怒曰:「為我笞殺此奴,勿留禍種!」獄卒鞭笞亂下,將牙齒打折。睢血流被面,痛極難忍,號呼稱冤。賓客見相國盛怒之下,莫敢勸止。魏齊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獄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睢遍體皆傷,血肉委地,咶喇一響,脅骨亦斷,睢大叫失聲,悶絕而死。
    可憐信義忠良士,翻作溝渠枉死人!傳語上官須仔細,莫將屈棒打平民。
潛淵居士又有詩云:
    張儀何曾盜楚璧?范叔何曾賣齊國?疑心盛氣總難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報曰:「范睢氣絕矣。」魏齊親自下視,見范睢斷脅折齒,身無完膚,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動。齊指罵曰:「賣國賊死得好!好教後人看樣!」命獄卒以葦薄卷其屍,置之坑廁間,使賓客便溺其上,勿容他為乾淨之鬼。看看天晚,范睢命不該絕,死而復蘇,從葦薄中張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范睢微嘆一聲。守卒聞之,慌忙來看。范睢謂曰:「吾傷重至此,雖暫醒,決無生理。汝能使我死於家中,以便殯殮,家有黃金數兩,盡以相謝。」守卒貪其利,謂曰:「汝乃作死狀,吾當入稟。」時魏齊與賓客皆大醉,守卒稟曰:「廁間死人腥臭甚,合當發出。」賓客皆曰:「范睢雖然有罪,相國處之亦已足矣。」魏齊曰:「可出之於郊外,使野鳶飽其餘肉也。」言罷,賓客皆散,魏齊亦回內宅。守卒捱至黃昏人靜,乃私負范睢至其家。睢妻小相見,痛苦自不必說。范睢命取黃金相謝,又御下葦薄,付與守卒,使棄野外,以掩人之目。守卒去後,妻小將血肉收拾乾淨,縛裹傷處,以酒食進之。范睢徐謂其妻曰:「魏齊恨我甚,雖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廁,乘其醉耳。明日復求吾屍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鄭安平,在西門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洩漏。俟月餘,吾創愈當逃命於四方也。我去後,家中可發哀,如吾死一般,以絕其疑。」其妻依言,使僕人先往報知鄭安平。鄭安平即時至睢家看視,與其家人同攜負以去。
  次日,魏齊果然疑心范睢,恐其復甦,使人視其屍所在。守卒回報:「棄野外無人之處,今惟葦薄在,想為犬豕銜去矣。」魏齊復使人瞷其家,舉哀帶孝,方始坦然。再說范睢在鄭安平家,敷藥將息,漸漸平復。安平乃與睢共匿於具茨山。范睢更姓名曰張祿,山中人無知其為范睢者。過半歲,秦謁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國,居於公館。鄭安平詐為驛卒,伏侍王稽,應對敏捷,王稽愛之。因私問曰:「汝知國有賢人,未出仕者乎?」安平曰:「賢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睢者,其人智謀之士,相國箠之至死。……」言未畢,王稽嘆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國,不得展其大才!」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張祿先生,其才智不亞於范睢,君欲見其人否?」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請來相會?」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國中,不敢晝行。若無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王稽曰:「夜至不妨,吾當候之。」鄭安平乃使張祿亦扮做驛卒模樣,以深夜至公館來謁。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勢。范睢指陳了了,如在目前。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與我西游於秦否?」范睢曰:「臣祿有仇於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實乃至願。」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畢,更須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於三亭岡無人之處,當相載也。」過五日,王稽辭別魏王,群臣俱餞送於郊外,事畢俱別。王稽驅車至三亭岡上,忽見林中二人趨出,乃張祿鄭安平也。王稽大喜,如獲奇珍,與張祿同車共載。一路飲食安息,必與相共,談論投機,甚相親愛。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關,望見對面塵頭起處,一群車騎自西而來。范睢問曰:「來者誰人?」王稽認得前驅,曰:「此丞相穰侯,東行郡邑耳。」原來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宣太后羋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昭襄王即位時,年幼未冠,宣太后臨朝決政,用其弟魏冉為丞相,封穰侯。次弟羋戎,亦封華陽君,並專國用事。後昭襄王年長,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為涇陽君,公子市為高陵君,欲以分羋氏之權。國中謂之「四貴」,然總不及丞相之尊也。丞相每歲時,代其王周行郡國,巡察官吏,省視城池,較閱車馬,撫循百姓,此是舊規。今日穰侯東巡,前導威儀,王稽如何不認得。范睢曰:「吾聞穰侯專秦權,妒賢嫉能,惡納諸侯賓客。恐其見辱,我且匿車箱中以避之。」須臾,穰侯至,王稽下車迎謁。穰侯亦下車相見,勞之曰:「謁君國事勞苦!」遂共立於車前,各敘寒溫。穰侯曰:「關東近有何事?」王稽鞠躬對曰:「無有。」穰侯目視車中曰:「謁君得無與諸侯賓客俱來乎?此輩仗口舌遊說人國,取富貴,全無實用!」王稽又對曰:「不敢。」穰侯既別去,范睢從車箱中出,便欲下車趨走。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載矣。」范睢曰:「臣潛窺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視邪,其人性疑而見事遲。向者目視車中,固已疑之。一時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復來,不若避之為安耳。」遂呼鄭安平同走。王稽車仗在後,約行十里之程,背後馬鈴聲響,果有二十騎從東如飛而來,趕著王稽車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帶有遊客,故遣復行查看,大夫勿怪。」因遍索車中,并無外國之人,方纔轉身。王稽嘆曰:「張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車前進,再行五六里,遇著了張祿鄭安平二人,邀使登車,一同竟入咸陽。髯翁有詩詠范睢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時智術少儔倫;信陵空養三千客,卻放高賢遁入秦!
  王稽朝見秦昭襄王,復命已畢,因進曰:「魏有張祿先生,智謀出眾,天下奇才也。與臣言秦國之勢,危於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對不可。臣故載與俱來。」秦王曰:「諸侯客好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乃館於下舍,以需召問。踰年不召,忽一日,范睢出行市上,見穰侯方徵兵出征,范睢私問曰:「丞相徵兵出征,將伐何國?」有一老者對曰:「欲伐齊綱壽也。」范睢曰:「齊兵曾犯境乎?」老者曰:「未曾。」范睢曰:「秦與齊東西懸絕,中間隔有韓魏,且齊不犯秦,秦奈何涉遠而伐之?」老者引范睢至僻處,言曰:「伐齊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綱壽近於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為將,伐而取之,以自廣其封耳。」范睢回舍,遂上書於秦王。略曰:
    羈旅臣張祿,死罪,死罪!奏聞秦王殿下: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賞,有能者官,勞大者祿厚,才高者爵尊。」故無能者不敢濫職,而有能者亦不得遺棄。今臣待命於下舍,一年於茲矣。如以臣為有用,願借寸陰之暇,悉臣之說。如以臣為無用,留臣何為?夫言之在臣,聽之在君,臣言而不當,請伏斧鑕之誅未晚。毋以輕臣故,并輕舉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張祿,及見其書,即使人以傳車召至離宮相見。秦王猶未至。范睢先到,望見秦王車騎方來,佯為不知,故意趨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來。」范睢謬言曰:「秦獨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顧。正爭嚷間,秦王隨後至,問宦者:「何為與客爭論?」宦者述范睢之語。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於內宮,待以上客之禮。范睢遜讓。秦王屏去左右,長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少頃,秦王又跪請如前。范睢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豈以寡人為不足語耶?」范睢對曰:「非敢然也。昔者呂尚釣於渭濱,及遇文王,一言而拜為尚父,卒用其謀,滅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為貴戚,盡言極諫,商紂不聽,或奴或誅,商遂以亡。此無他,信與不信之異也。呂尚雖疏,而見信於文王,故王業歸於周,而尚亦享有侯封,傳之世世。箕子比干雖親,而不見信於紂,故身不免死辱,而無救於國。今臣羈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興亡大計,或關係人骨肉之間。不深言,則無救於秦;欲深言,則箕子比干之禍隨於後,所以王三問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復跪請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專意聽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願先生盡言無隱。」秦王這句話,因是進永巷時,聞宦者述范睢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聞有王」之語,心下疑惑,實落的要請教一番。這邊范睢猶恐初見之時,萬一語不投機,便絕了後來進言之路,況且左右竊聽者多,恐其傳說,禍且不測,故且將外邊事情,略說一番,以為引火之煤。乃對曰:「大王以盡言命臣,臣之願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後就坐開言曰:「秦地之險,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強,天下亦莫敵。然兼并之謀不就,伯王之業不成,豈非秦之大臣,計有所失乎?」秦王側席問曰:「請言失計何在?」范睢曰:「臣聞穰侯將越韓魏而攻齊,其計左矣。齊去秦甚遠,有韓魏以間之。王少出師,則不足以害齊,若多出師,則先為秦害。昔魏越趙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為趙有。何者,以中山近趙而遠魏也。今伐齊而不克,為秦大辱。即伐齊而克,徒以資韓魏,於秦何利焉?為大王計,莫此遠交而近攻。遠交以離人之歡,近攻以廣我之地。自近而遠,如蠶食葉,天下不難盡矣。」秦王又曰:「遠交近攻之道何如?」范睢曰:「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秦王鼓掌稱善,即拜范睢為客卿,號為張卿。用其計東伐韓魏,止白起伐齊之師不行。魏冉與白起一相一將,用事日久,見張祿驟然得寵,俱有不悅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寵遇日隆,每每中夜獨召計事,無說不行。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請間,盡屏左右,進說曰:「臣蒙大王過聽,引與共事,臣雖粉骨碎身,無以為酬。雖然,臣有安秦之計,尚未敢盡效於王也。」秦王跪問曰:「寡人以國托於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計,不以此時辱教,尚何待乎?」范睢曰:「臣前居山東時,聞齊但有孟嘗君,不聞有齊王;聞秦但有太后、穰侯、華陽君、高陵君、涇陽君,不聞有秦王。夫制國之謂王,生殺予奪,他人不敢擅專。今太后恃國母之尊,擅行不顧者四十餘年。穰侯獨相秦國,華陽輔之,涇陽高陵,各立門戶,生殺自由,私家之富,十倍於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齊,卒弒莊公;李兌擅趙,終戕主父。今穰侯內仗太后之勢,外竊大王之威,用兵則諸侯震恐,解甲則列國感恩,廣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見王之獨立於朝,非一日矣。恐千秋萬歲而後,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秦王聞之,不覺毛骨悚然,再拜謝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聞之不早。」遂於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國。穰侯取牛車於有司,徙其家財,千有餘乘,奇珍異寶,皆秦內庫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復逐華陽、高陵、涇陽三君於關外,安置太后於深宮,不許與聞政事。遂以范睢為丞相,封以應城,號為應侯。秦人皆謂張祿為丞相,無人知為范睢。惟鄭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洩,安平亦不敢言。──時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時,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聞知秦王新用張祿丞相之謀,欲伐魏國,急集群臣計議。信陵君無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數年矣。今無故興師,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嚴兵固圉以待之。」相國魏齊曰:「不然。秦強魏弱,戰必無幸。聞丞相張祿,乃魏人也,豈無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賷厚幣,先通張相,後謁秦王,許以納質講和,可保萬全。」安釐王初即位,未經戰伐,乃用魏齊之策,使中大夫須賈出使於秦。須賈奉命,竟至咸陽,下於館驛。范睢知之,喜曰:「須賈至此,乃吾報仇之日矣。」遂換去鮮衣,粧作寒酸落魄之狀,潛出府門,來到館驛,徐步而入,謁見須賈。須賈一見,大驚曰:「范叔固無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睢曰:「彼時將吾屍首擲於郊外,次早方甦,適遇有賈客過此,聞呻吟聲,憐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間關來至秦國。不期復見大夫之面於此。」須賈曰:「范叔豈欲遊說於秦乎?」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國,亡命來此,得生為幸,尚敢開口言事耶?」須賈曰:「范叔在秦,何以為生?」睢曰:「為傭餬口耳。」須賈不覺動了哀憐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賜之。時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戰慄之狀。須賈嘆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綈袍與穿。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當?」須賈曰:「故人何必過謙!」范睢穿袍,再四稱謝。因問:「大夫來此何事?」須賈曰:「今秦相張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無其人。孺子在秦久,豈有相識,能為我先容於張君者哉?」范睢曰:「某之主人翁與丞相善,臣嘗隨主人翁至於相府。丞相好談論,反覆之間,主人不給,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辯,時賜酒食,得親近。君若欲謁張君,某當同往。」須賈曰:「既如此,煩為訂期。」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適暇,何不即去?」須賈曰:「吾乘大車駕駟馬而來,今馬損足,車軸折,未能即行。」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范睢歸府,取大車駟馬至館驛前,報須賈曰:「車馬已備,某請為君御。」須賈欣然登車,范睢執轡。街市之人,望見丞相御車而來,咸拱立兩旁,亦或走避。須賈以為敬己,殊不知其為范睢也。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於此,某當先入,為大夫通之。若丞相見許,便可入謁。」范睢逕進府門去了。須賈下車,立於門外,候之良久,只聞府中鳴鼓之聲,門上喧傳:「丞相升堂。」屬吏舍人,奔走不絕,並不見范睢消息。須賈因問守門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為我召之乎?」守門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時進府?」須賈曰:「適間為我御車者是也。」門下人曰:「御車者乃丞相張君,彼私到驛中訪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須賈聞言,如夢中忽聞霹靂,心坎中突突亂跳,曰:「吾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醜媳婦少不得見公婆。」只得脫袍解帶,免冠徒跣,跪於門外,託門下人入報,但言:「魏國罪人須賈在外領死!」良久,門內傳丞相召入。須賈愈加惶悚,俛首膝行,從耳門而進,直至階前,連連叩首,口稱「死罪!」范睢威風凜凜,坐於堂上,問曰:「汝知罪麼?」須賈俯伏應曰:「知罪!」范睢曰:「汝罪有幾?」須賈曰:「擢賈之髮,以數賈之罪,尚猶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願仕齊,汝乃以吾有私於齊,妄言於魏齊之前,致觸其怒,汝罪一也;當魏齊發怒,加以笞辱,至於折齒斷脅,汝略不諫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憒,已棄廁中,汝復率賓客而溺我。昔仲尼不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該斷頭瀝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須賈叩頭稱謝不已。范睢麾之使去,須賈匍匐而出。於是秦人始知張祿丞相,乃魏人范睢,假託來秦。
  次日,范睢入見秦王,言:「魏國恐懼,遣使乞和,不須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秦王大喜。范睢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憐恕,方纔敢言。」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范睢奏曰:「臣實非張祿,乃魏人范睢也。自少孤貧,事魏中大夫須賈為舍人。從賈使齊,齊王私餽臣金,臣堅卻不受,須賈謗於相國魏齊,將臣捶擊至死。幸而復甦,改名張祿,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須賈奉使而來,臣真姓名已露,便當仍舊,伏望吾王憐恕!」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須賈既到,便可斬首,以快卿之憤。」范睢奏曰:「須賈為公事而來,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況求和乎?臣豈敢以私怨而傷公義!且忍心殺臣者,魏齊;不全關須賈之事。」秦王曰:「卿先公後私,可謂大忠矣。魏齊之仇,寡人當為卿報之。來使從卿發落。」范睢謝恩而退。秦王准了魏國之和。須賈入辭范睢,睢曰:「故人至此,不可無一飯之敬。」使舍人留須賈於門中,吩咐大排筵席。須賈暗暗謝天道:「慚愧,慚愧!難得丞相寬洪大量,如此相待,忒過禮了!」范睢退堂。須賈獨坐門房中,有軍牢守著,不敢轉動,自辰至午,漸漸腹中空虛,須賈想道:「我前日在館驛中,見成飲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過禮?」少頃,堂上陳設已完。只見府中發出一單,遍邀各國使臣,及本府有名賓容。須賈心中想道:「此是請來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國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須賈方在躊躇,只見各國使人及賓客紛紛而到,逕上堂階。管席者傳板報道:「客齊!」范睢出堂相見,敘禮已畢,送盞定位;兩廡下鼓樂交作,竟不呼召須賈。須賈那時又飢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惱,胸中煩懣,不可形容。三杯之後,范睢開言:「還有一個故人在此,適纔倒忘了。」眾客齊起身道:「丞相既有貴相知,某等禮合伺候。」范睢曰:「雖則故人,不敢與諸公同席。」乃命設一小坐於堂下,喚魏客到,使兩黥徒夾之以坐。席上不設酒食,但置炒熟料豆,兩黥徒手捧而餵之,如餵馬一般。眾客甚不過意,問曰:「丞相何恨之深也?」范睢將舊事訴說一遍。眾客曰:「如此亦難怪丞相發怒。」須賈雖然受辱,不敢違抗,只得將料豆充飢,食畢,還要叩謝。范睢瞋目數之曰:「秦王雖然許和,但魏齊之仇,不可不報。留汝蟻命,歸告魏王,速斬魏齊頭送來,將我家眷,送入秦邦,兩國通好;不然,我親自引兵來屠大梁,那時悔之晚矣。」唬得須賈魂不附體,喏喏連聲而出。不知魏國可曾斬魏齊頭來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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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6 10:20: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回     質平原秦王索魏齊 敗長平白起坑趙卒

  話說須賈得命,連夜奔回大梁,來見魏王,述范睢吩咐之語。那送家眷是小事,要斬相國之頭,干礙體面,難於啟齒。魏王躊躇未決。魏齊聞知此信,棄了相印,連夜逃往趙國,依平原君趙勝去了。魏王乃大飾車馬,將黃金百鎰,采帛千端,送范睢家眷至咸陽。又告明:「魏齊聞風先遁,今在平原君府中,不干魏國之事。」范睢乃奏聞秦王。秦王曰:「趙與秦一向結好,澠池會上,結為兄弟,又將王孫異人為質於趙,欲以固其好也。前秦兵伐韓,圍閼與,趙遣李牧救韓,大敗秦兵,寡人向未問罪。今又擅納丞相之仇人,丞相之仇,即寡人之仇,寡人決意伐趙,一則報閼與之恨,二者索取魏齊。」乃親帥師二十萬,命王翦為大將,伐趙,拔三城。是時趙惠文王方薨,太子丹立,是為孝成王。孝成王年少,惠文太后用事,聞秦兵深入,甚懼。時藺相如病篤告老,虞卿代為相國。使大將廉頗帥師禦敵,相持不決。虞卿言於惠文太后曰:「事急矣!臣請奉長安君為質於齊以求救。」太后許之。原來惠文王之太后,乃齊湣王之女。其年齊襄王新薨,太子建即位,年亦少,君王后太史氏用事。兩太后姑嫂之親,親情和睦,長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愛之少子,往質於齊,君王后如何不動心?於是即命田單為大將,發兵十萬,前來救趙。秦將王翦言於秦王曰:「趙多良將,又有平原君之賢,未易攻也。況齊救將至,不如全師而歸。」秦王曰:「不得魏齊,寡人何面見應侯乎?」乃遣使謂平原君曰:「秦之伐趙,為取魏齊耳!若能獻出魏齊,即當退兵。」平原君對曰:「魏齊不在臣家,大王無誤聽人言也。」使者三往,平原君終不肯認。秦王心中悶悶不悅。欲待進兵,又恐齊趙合兵,勝負難料;欲待班師,魏齊如何可得?再四躊躇,生出一個計策來。乃為書謝趙王,略曰:
    寡人與君,兄弟也。寡人誤聞道路之言,魏齊在平原君所,是以興兵索之。不然,豈敢輕涉趙境?所取三城,謹還歸於趙。寡人願復前好,往來無間。
趙王亦遣使答書,謝其退兵還城之意。田單聞秦師已退,亦歸齊去訖。秦王回至函谷關,復遣人以一緘致平原君趙勝。勝拆書看之,略曰:
    寡人聞君之高義,願與君為布衣之交。君幸過寡人,寡人願與君為十日之飲。
平原君將書來見趙王。趙王集群臣計議,相國虞卿進曰:「秦,虎狼之國也。昔孟嘗君入秦,幾乎不返。況彼方疑魏齊在趙,平原君不可往!」廉頗曰:「昔藺相如懷和氏璧單身入秦,尚能完歸趙國,秦不欺趙。若不往,反起其疑。」趙王曰:「寡人亦以此為秦王美意,不可違也。」遂命趙勝同秦使西入咸陽。秦王一見,歡若平生,日日設宴相待。盤桓數日,秦王因極歡之際,舉巵向趙勝曰:「寡人有請於君,君若見諾,乞飲此酌。」勝曰:「大王命勝,何敢不從!」因引巵盡之。秦王曰:「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太公仲父也!范君之仇魏齊,託在君家,君可使人歸取其頭,以畢范君之恨,即寡人受君之賜!」趙勝曰:「臣聞之:『貴而為友者,為賤時也;富而為友者,為貧時也。』夫魏齊,臣之友也。即使真在臣所,臣亦不忍出之,況不在乎?」秦王變色曰:「君必不出魏齊,寡人不放君出關!」趙勝曰:「關之出與不出,事在大王。且王以飲相召,而以威劫之,天下知曲直之所在矣。」秦王知平原君不肯負魏齊,遂與之俱至咸陽,留於館舍。使人遺趙王書,略曰:
    王之弟平原君在秦,范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之家,魏齊頭旦至,平原君夕返。不然,寡人且舉兵臨趙,親討魏齊,又不出平原君於關,惟王諒之!
趙王得書大恐,謂群臣曰:「寡人豈為他國之亡臣,易吾國之鎮公子?」乃發兵圍平原君家,索取魏齊。平原君賓客多與魏齊有交,乘夜縱之逃出,往投相國虞卿。虞卿曰:「趙王畏秦,甚於豺虎,此不可以言語爭也。不如仍走大梁,信陵君招賢納士,天下亡命者皆歸之,又且平原君之厚交,必然相庇。雖然,君罪人不可獨行,吾當與君同往!」即解相印,為書以謝趙王,與魏齊共變服為賤者,逃出趙國。既至大梁,虞卿乃伏魏齊於郊外,慰之曰:「信陵君慷慨丈夫,我往投之,必立刻相迎,不令君久待也。」虞卿徒步至信陵君之門,以刺通。主客者入報,信陵君方解髮就沐,見刺,大驚曰:「此趙之相國,安得無故至此?」使主客者辭以主人方沐,暫請入坐,因叩其來魏之意。虞卿情急,只得將魏齊得罪於秦始末,及自家捐棄相印,相隨投奔之意,大略告訴一番。主客者復入言之。信陵君心中畏秦,不欲納魏齊,又念虞卿千里相投一段意思,不好直拒,事在兩難,猶豫不決。虞卿聞信陵君有難色,不即出見,大怒而去。信陵君問於賓客曰:「虞卿之為人何如?」時侯生在旁,大笑曰:「何公子之暗於事也?虞卿以三寸舌取趙王相印,封萬戶侯,及魏齊窮困而投虞卿,虞卿不愛爵祿之重,解綬相隨,天下如此人有幾?公子猶未定其賢否耶?」信陵君大慚,急挽髮加冠,使輿人駕車疾驅郊外追之。
  再說魏齊懸懸而望,待之良久,不見消息,想曰:「虞卿言信陵君慨慷丈夫,一聞必立刻相迎。今久而不至,事不成矣!」少頃,只見虞卿含淚而至曰:「信陵君非丈夫也,乃畏秦而卻我。吾當與君問道入楚。」魏齊曰:「吾以一時不察,得罪於范叔,一累平原君,再累吾子,又欲子間關跋涉,乞殘喘於不可知之楚,我安用生為?」即引佩劍自刎。虞卿急前奪之,喉已斷矣。虞卿正在悲傷,信陵君車騎隨到。虞卿望見,遂趨避他所,不與相見。信陵君見魏齊屍首,撫而哭之曰:「無忌之過也!」時趙王不得魏齊,又走了相國虞卿,知兩人相隨而去,非韓即魏,遣飛騎四出追捕。使者至魏郊,方知魏齊自刎。即奏知魏王,欲請其頭,以贖平原君歸國。信陵君方命殯殮魏齊屍首,意猶不忍。使者曰:「平原君與君一體也。平原之愛魏齊,與君又一心也。魏齊若在,臣何敢言?今惜已死,無知之骨,而使平原君長為秦虜,君其安乎?」信陵君不得己,乃取其首,用匣盛之,交封趙使,而葬其屍於郊外。髯翁有詩詠魏齊云:
    無端辱士聽須賈,只合捐生謝范睢;殘喘累人還自累,咸陽函首恨教遲!
虞卿既棄相印,感慨世情,遂不復遊宦,隱於白雲山中,著書自娛,譏刺時事,名曰《虞氏春秋》。髯翁亦有詩云:
    不是窮愁肯著書,千秋高尚記虞兮,可憐有用文章手,相印輕拋徇魏齊!
趙王將魏齊之首,星夜送至咸陽,秦王以賜范睢。范睢命漆其頭為溺器,曰:「汝使賓客醉而溺我,今令汝九泉之下,常含我溺也。」秦王以禮送平原君還趙,趙用為相國,以代虞卿之位。范睢又言於秦王曰:「臣布衣下賤,幸受知於大王,備位卿相,又為臣報切齒之仇,此莫大之恩也。但臣非鄭安平,不能延命於魏,非王稽,不能獲進於秦,願大王貶臣爵秩,加此二臣,以畢臣報德之心,臣死無所恨!」秦王曰:「丞相不言,寡人幾忘之!」即用王稽為河東守,鄭安平為偏將軍。於是專用范睢之謀,先攻韓魏,遣使約好於齊楚。范睢謂秦王曰:「吾聞齊之君王后賢而有智,當往試之。」乃命使者以玉連環獻於君王后曰:「齊國有人能解此環者,寡人願拜下風!」君王后命取金鎚在手,即時擊斷其環,謂使者曰:「傳語秦王,老婦已解此環訖矣。」使者還報。范睢曰:「君王后果女中之傑,不可犯也。」於是與齊結盟,各無侵害,齊國賴以安息。
  單說楚太子熊完為質於秦,秦留之十六年不遣。適秦使者約好於楚,楚使者朱英,與俱至咸陽報聘。朱英因述楚王病勢已成,恐遂不起。太傅黃歇言於熊完曰:「王病篤而太子留於秦,萬一不諱,太子不在榻前,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國非太子有矣。臣請為太子謁應侯而請之。」太子曰:「善。」黃歇遂造相府說范睢曰:「相君知楚王之病乎?」范睢曰:「使者曾言之。」黃歇曰:「楚太子久於秦,其與秦將相無不交親者,倘楚王薨而太子得立,其事秦必謹。相君誠以此時歸之於楚,太子之感相君無窮也!若留之不遣,楚更立他公子,則太子在秦,不過咸陽一布衣耳。況楚人懲於太子之不返,異日必不復委質事秦。夫留一布衣,而絕萬乘之好,臣竊以為非計也。」范睢首肯曰:「君言是也。」即以黃歇之言,告於秦王,秦王曰:「可令太子傅黃歇先歸問疾;病果篤,然後來迎太子。」黃歇聞太子不得同歸,私與太子計議曰:「秦王留太子不遣,欲如懷王故事,乘急以求割地也。楚幸而來迎,則中秦之計;不迎,則太子終為秦虜矣。」太子跪請曰:「太傅計將若何?」黃歇曰:「以臣愚見,不如微服而逃。今楚使者報聘將歸,此機不可失也!臣請獨留,以死當之。」太子泣曰:「事若成,楚國當與太傅共之。」黃歇私見朱英,與之通謀,朱英許之。太子熊完乃微服為御者,與楚使者朱英執轡,竟出函谷關,無人知覺。黃歇守旅舍,秦王遣歸問疾。黃歇曰:「太子適患病,無人守視,俟病稍愈,臣即當辭朝矣。」過半月,度太子已出關久,乃求見秦王,叩首謝罪曰:「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諱,太子不得立,無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關矣。歇本欺君之罪,請伏斧鑕!」秦王大怒曰:「楚人乃多詐如此!」叱左右囚黃歇,將殺之。丞相范睢諫曰:「殺黃歇不能復還太子,而徒絕楚歡,不如嘉其忠而歸之。楚王死,太子必嗣位,太子嗣位,歇必為相,楚君臣俱感秦德,其事秦必矣。」秦王以為然,乃厚賜黃歇,遣之歸楚。史臣有詩云:
    更衣執轡去如飛,險作咸陽一布衣;不是春申有先見,懷王餘涕又重揮。
  歇歸三月,而楚頃襄王薨,太子熊完立,是為考烈王。進太傅黃歇為相國,以淮北地十二縣封春申君。黃歇曰:「淮北地邊齊,請置為郡,以便城守。臣願遠封江東。」考烈王乃改封黃歇於故吳之地。歇修闔閭故城,以為都邑;濬河於城內,四縱五橫,以通太湖之水;改破楚門為昌門。時孟嘗君雖死,而趙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以養士相尚。黃歇慕之,亦招致賓客,食客常數千人。平原君趙勝常遣使至春申君家,春申君館之於上舍。趙使者欲誇示楚人,用玳瑁為簪,以珠玉飾刀劍之室。及見春申君客三千餘人,其上客皆以明珠為履,趙使大慚。春申君用賓客之謀,北兼鄒魯之地,用賢士荀卿為蘭陵令,修舉政法,練習兵士,楚國復強。
  話分兩頭。再說秦昭襄王已結齊楚,乃使大將王齕帥師伐韓,從渭水運糧,東入河洛,以給軍餉。拔野王城,上黨往來路絕。上黨守臣馮亭,與其吏民議曰:「秦據野王,則上黨非韓有矣。與其降秦,不如降趙。秦怒趙得地,必移兵於趙,趙受兵,必親韓,韓趙同患,可以禦秦。」乃遣使持書并上黨地圖,獻於趙孝成王。──時孝成王之四年,周赧王之五十三年也。趙王夜臥得一夢,夢衣偏裻之衣,有龍自天而下,王乘之,龍即飛去,未至於天而墜,見兩旁有金山玉山二座,光輝奪目。王覺,召大夫趙禹,以夢告之。趙禹對曰:「偏衣者,合也;乘龍上天,升騰之象;墜地者,得地也;金玉成山者,貨財充溢也。大王目下必有廣地增財之慶,此夢大吉。」趙王喜,復召筮史敢占之。敢對曰:「偏衣者,殘也;乘龍上天,不至而墜者,事多中變,有名無實也;金玉成山,可觀而不可用也。此夢不吉,王其慎之!」趙王心惑趙禹之言,不以筮史為然。後三日,上黨太守馮亭使者至趙。趙王發書觀之,略曰:
    秦攻韓急,上黨將入於秦矣!其吏民不願附秦,而願附趙,臣不敢違吏民之欲,謹將所轄十七城,再拜獻之於大王。惟大王辱收之!
趙王大喜曰:「禹所言廣地增財之慶,今日驗矣!」平陽君趙豹諫曰:「臣聞無故之利,謂之禍殃,王勿受也。」趙王曰:「人畏秦而懷趙,是以來歸,何謂無故?」趙豹對曰:「秦蠶食韓地,拔野王,絕上黨之道,不令相通,自以為掌握中物,坐而得之,一旦為趙所有,秦豈能甘心哉?秦力其耕,而趙收其穫,此臣所謂『無故之利』也。且馮亭所以不入地於秦,而入之於趙者,將嫁禍於趙,以舒韓之困也。王何不察耶?」趙王不以為然,再召平原君趙勝決之。勝對曰:「發百萬之眾,而攻人國,踰年歷歲,未得一城。今不費寸兵斗糧,得十七城,此莫大之利,不可失也。」趙王曰:「君此言,正合寡人之意。」乃使平原君率兵五萬,往上黨受地,封馮亭以三萬戶,號華陵君,仍為守。其縣令十七人,各封以三千戶,皆世襲稱侯。馮亭閉門而泣,不與平原君相見。平原君固請之,亭曰:「吾有三不義,不可以見使者。為主守地不能死,一不義也;不由主命,擅以地入趙,二不義也;賣主地以得富貴,三不義也。」平原君嘆曰:「此忠臣也!」候其門,三日不去。馮亭感其意,乃出見,猶垂涕不止;願交割地面,別選良守。平原君再三撫慰曰:「君之心事,勝已知之,君不為守,無以慰吏民之望。」馮亭乃領守如故,竟不受封。平原君將別,馮亭謂曰:「上黨所以歸趙者,以力不能獨抗秦也。望公子奏聞趙王,大發士卒,急遣名將,為禦秦計。」平原君回報趙王。趙王置酒賀得地,徐議發兵,未決,秦大將王齕進兵圍上黨。馮亭堅守兩月,趙援兵猶未至,乃率其吏民奔趙。時趙王拜廉頗為上將,率兵二十萬來援上黨。行至長平關,遇馮亭,方知上黨已失,秦兵日近。乃就金門山下,列營築壘,東西各數十,如列星之狀,別分兵一萬,使馮亭守光狼城,又分兵二萬,使都尉蓋負蓋同分領之,守東西二鄣城,又使裨將趙茄遠探秦兵。
  卻說趙茄領軍五千,哨探出長平關外,約二十里,正遇秦將司馬梗,亦行探來到。趙茄欺司馬梗兵少,直前搏戰。正在交鋒,秦第二哨張唐兵又到。趙茄心慌手慢,被司馬梗一刀斬之,亂殺趙兵。廉頗聞前哨有失,傳諭各壘用心把守,勿與秦戰;且使軍士掘地深數丈以注水,軍中都不解其意。王齕大軍已到,距金門山十里下寨。先分軍攻二鄣城,蓋負蓋同出戰皆敗沒。王齕乘勝攻光狼城,司馬梗奮勇先登,大軍繼之。馮亭復敗走,奔金門山大營,廉頗納之。秦兵又來攻壘,廉頗傳令:「出戰者,雖勝亦斬!」王齕攻之不入,乃移營逼之,去趙營僅五里,挑戰幾次,趙兵終不出。王齕曰:「廉頗老將,其行軍持重,未可動也。」偏將王陵獻計曰:「金門山下有流澗,名曰楊谷,秦趙之軍,共取汲於此澗。趙壘在澗水之南,而秦壘踞其西,水勢自西而流於東南,若絕斷此澗,使水不東流,趙人無汲,不過數日軍必亂,亂而擊之,無不勝矣。」王齕以為然,使軍士將澗水築斷。至今楊谷名為絕水,為此也。誰知廉頗預掘深坎,注水有餘,日用不乏。秦趙相持四個月,王齕不得一戰,無可奈何。遣使入告於秦王,秦王召應侯范睢計議,范睢曰:「廉頗更事久,知秦軍強,不輕戰,彼以秦兵道遠,不能持久,欲以老我而乘其隙。若此人不去,趙終未可入也。」秦王曰:「卿有何計,可以去廉頗乎?」范睢屏左右言曰:「要去廉頗,須用『反間之計』,如此恁般,……非費千金不可。」秦王大喜,即以千金付范睢,乃使其心腹門客,從間道入邯鄲,用千金賄賂趙王左右,布散流言曰:「趙將惟馬服君最良,聞其子趙括勇過其父,若使為將,誠不可當!廉頗老而怯,屢戰俱敗,失亡趙卒三四萬,今為秦兵所逼,不日將出降矣。」趙王先聞趙茄等被殺,連失三城,使人往長平催頗出戰。廉頗主「堅壁」之謀,不肯出戰,趙王已疑其怯,及聞左右反間之言,信以為實,遂召趙括問曰:「卿能為我擊秦軍乎?」括對曰:「秦若使武安君為將,尚費臣籌畫;如王齕不足道矣。」趙王曰:「何以言之?」趙括曰:「武安君數將秦軍,先敗韓魏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再攻魏,取大小六十一城;又南攻楚,拔鄢郢,定巫黔;又復攻魏,走芒卯,斬首十三萬;又攻韓,拔五城,斬首五萬;又斬趙將賈偃,沉其卒二萬人於河;戰必勝,攻必取,其威名素著,軍士望風而慄,臣若與對壘,勝負居半,故尚費籌畫。如王齕新為秦將,乘廉頗之怯,故敢於深入;若遇臣,如秋葉之遇風,不足當迅掃也。」趙王大悅,即拜趙括為上將,賜黃金彩帛,使持節往代廉頗,復益勁軍二十萬。括閱軍畢,車載金帛,歸見其母。母曰:「汝父臨終遺命,戒汝勿為趙將,汝今日何不辭之?」括曰:「非不欲辭,奈朝中無如括者!」母乃上書諫曰:「括徒讀父書,不知通變,非將才,願王勿遣!」趙王召其母至,親叩其說。母對曰:「括父奢為將,所得賞賜,盡以與軍吏;受命之日,即宿於軍中,不問及家事,與士卒同甘苦;每事必博諮於眾,不敢自專。今括一旦為將,東鄉而朝,軍吏無敢仰視;所賜金帛,悉歸私家。為將豈宜如此?括父臨終,嘗戒妾曰:『括若為將,必敗趙兵!』妾謹識其言,願王別選良將,切不可用括!」趙王曰:「寡人意已決矣。」母曰:「王即不聽妾言,倘兵敗,妾一家請無連坐。」趙王許之。趙括遂引軍出邯鄲,望長平進發。
  再說范睢所遣門客,猶在邯鄲,備細打聽,盡知趙括向趙王所說之語,趙王已拜為大將,擇日起程,遂連夜奔回咸陽報信。秦王與范睢計議曰:「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乃更遣白起為上將,王錡齕副之,傳令軍中秘密其事:「有人洩漏武安君為將者斬!再說趙括至長平關,廉頗驗過符節,即將軍籍交付趙括。獨引親軍百餘人,回邯鄲去訖。趙括將廉頗約束,盡行更改,軍壘合并成大營。時馮亭在軍中,固諫不聽。括又以自己所帶將士,易去舊將。嚴諭:「秦兵若來,各要奮勇爭先。如遇得勝,便行追逐,務使秦軍一騎不返!」白起既入秦軍,聞趙括更易廉頗之令,先使卒三千人出營挑戰。趙括輒出萬人來迎,秦軍大敗奔回。白起登壁上望趙軍,謂王齕曰:「吾知所以勝之矣!」趙括勝了一陣,不禁手舞足蹈,使人至秦營下戰書。白起使王齕批:「來日決戰。」因退軍十里,復營於王齕舊屯之處。趙括喜曰:「秦兵畏我矣!」乃椎牛饗士,傳令:「來日大戰,定要生擒王齕,與諸侯做個笑話!」白起安營已定,大集諸將聽令。使將軍王賁王陵率萬人列陣,與趙括更迭交戰,只要輸不要贏,引得趙兵來攻秦壁,便算一功。再喚大將司馬錯司馬梗二人,各引兵一萬五千,從間道繞出趙軍之後,絕其糧道。又遣大將胡傷引兵二萬,屯於左近,只等趙人開壁出逐秦軍,即便殺出,要將趙軍截為二段。又遣大將蒙驁王翦各率輕騎五千,伺候接應。白起與王齕堅守老營。正是:「安排地網天羅計,待捉龍爭虎鬥人。」
  再說趙括吩咐軍中,四鼓造飯,五鼓結束,平明列陣前進。行不五里,遇見秦兵,兩陣對圓,趙括使先鋒傅豹出馬。秦將王賁接戰,約三十餘合,王賁敗走,傅豹追之。趙括復遣王容率軍幫助。又遇秦將王陵,略戰數合,王陵又敗。趙括見趙兵連勝,自率大軍來追。馮亭又諫曰:「秦人多詐,其敗不可信也。元帥勿追!」趙括不聽,追奔十餘里,及於秦壁。王賁王陵繞營而走,秦壁不開。趙括傳令一齊攻打,連打數日,秦軍堅守不可入。趙括使人催取後軍,移營齊進。只見趙將蘇射飛騎而來,報曰:「後營被秦將胡傷引兵沖出遏住,不得前來!」趙括大怒曰:「胡傷如此無禮,吾當親往!」使人探聽秦軍行動,回報道:「西路軍馬不絕,東路無人。」趙括麾軍從東路而轉。行不上二三里,大將蒙驁一軍從刺斜裏殺出,大叫:「趙括你中了我武安君之計,還不投降!」趙括大怒,挺戟欲戰蒙驁;偏將王容出曰:「不勞元帥,容某建功。」王容便接住蒙驁交鋒。王翦一軍又至,趙兵折傷頗眾。趙括料難取勝,鳴金收軍,就便擇水草處安營。馮亭又諫曰:「軍氣用銳,今我兵雖失利,苟能力戰,尚可脫歸本營,并力拒敵。若在此安營,腹背受困,將來不可復出!」趙括又不聽。使軍士築成長壘,堅壁自守;一面飛奏趙王求援,一面催取後隊糧餉。誰知運糧之路,又被司馬錯司馬梗引兵塞斷。白起大軍遮其前,胡傷蒙驁等大軍截其後,秦軍每日傳武安君將令,招趙括投降。趙括此時方知白起真在軍中,唬得心膽俱裂。
  再說秦王得武安君捷報,知趙括兵困長平,親命駕來至河內,盡發民家壯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從軍,分路掠取趙人糧草,遏絕救兵。趙括被秦軍圍困,凡四十六日,軍中無糧,士卒自相殺食,趙括不能禁止。乃將軍將分為四隊:傅豹一隊向東,蘇射一隊向西,馮亭一隊向南,王容一隊向北。吩咐四隊,一齊鳴鼓,奪路殺出,如一路打通,趙括便招引三路齊走。誰知武安君白起,又預選射手,環趙壘埋伏,凡遇趙壘中出來者,不拘兵將便射。四隊軍馬,沖突三四次,俱被射回。又過一月,趙括不勝其憤,精選上等銳卒五千人,俱穿重鎧,乘坐駿馬;趙括握戟當先,膊豹王容緊幫在後,冒圍突出。王翦蒙驁二將齊上,趙括大戰數合,不能透圍。復身欲歸長壘,馬蹶墜地,中箭而亡。趙軍大亂,傅豹王容俱死。蘇射引馮亭共走,馮亭曰:「吾三諫不從,今至於此,天也!又何逃乎?」乃自刎而亡。蘇射奔脫,往胡地去訖。白起豎起招降旗,趙軍皆棄兵解甲,投拜呼「萬歲!」白起使人揭趙括之首,往趙營招撫。營中軍士尚二十餘萬,聞主帥被殺,無人敢出拒戰,亦皆願降。甲冑器械,堆積如山,營中輜重,悉為秦有。白起與王齕計議曰:「前秦已拔野王,上黨在掌握中,其吏民不樂為秦,而願歸趙。今趙卒先後降者,總合來將近四十萬之眾,倘一旦有變,何以防之?」乃將降卒分為十營,使十將以統之,配以秦軍二十萬,各賜以牛酒,聲言:「明日武安君將汰選趙軍,凡上等精銳能戰者,給以器械,帶回秦國,隨征聽用;其老弱不堪,或力怯者,俱發回趙。」趙軍大喜。是夜,武安君密傳一令於十將:「起更時分,但是秦兵,都要用白布一片裹首。凡首無白布者,即係趙人,當盡殺之。」秦兵奉令,一齊發作。降卒不曾准備,又無器械,束手受戮。其逃出營門者,又有蒙驁王翦等引軍巡邏,獲住便砍。四十萬軍,一夜俱盡。血流淙淙有聲,楊谷之水,皆變為丹,至今號為丹水。武安君收趙卒頭顱,聚於秦壘之間,謂之頭顱山。因以為臺,其臺崔嵬傑起,亦號白起臺。──臺下即楊谷也。後來大唐玄宗皇帝巡幸至此,淒然長嘆,命三藏高僧,設水陸七晝夜,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此是後話,史臣有詩云:
    高臺百尺盡頭顱,何止區區萬骨枯!矢石無情緣鬥勝,可憐降卒有何辜?
通計長平之戰,前後斬首虜共四十五萬人,連王齕先前投下降卒,並皆誅戮。止存年少者二百四十人未殺,放歸邯鄲,使宣揚秦國之威。不知趙國存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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