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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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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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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6 10:21: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郵 呂不韋巧計歸異人

  話說趙孝成王初時接得趙括捷報,心中大喜;已後聞趙軍困於長平,正欲商量遣兵救援。忽報「趙括已死,趙軍四十餘萬,盡降於秦,被武安君一夜坑殺,止放二百四十人還趙。」趙王大驚,群臣無不悚懼。國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孫,妻哭其夫,沿街滿市,號痛之聲不絕。惟趙括之母不哭,曰:「自括為將時,老妾已不看作生人矣。」趙王以趙母有前言,不加誅,反賜粟帛以慰之。又使人謝廉頗。趙國正在驚惶之際,邊吏又報道:「秦兵攻下上黨,十七城皆已降秦。今武安君親率大軍前進,聲言欲圍邯鄲。」趙王問群臣:「誰能止秦兵者?」群臣莫應。平原君歸家,遍問賓客,賓客亦無應者。適蘇代客於平原君之所,自言「代若至咸陽,必能止秦兵不攻趙。」平原君言於趙王,趙王大出金幣,資之入秦。蘇代往見應侯范睢,睢揖之上坐,問曰:「先生何為而來?」蘇代曰:「為君而來。」范睢曰:「何以教我?」蘇代曰:「武安君已殺馬服子乎?」睢應曰:「然。」代曰:「今且圍邯鄲乎?」睢又應曰:「然。」代曰:「武安君用兵如神,身為秦將,所收奪七十餘城,斬首近百萬,雖伊尹呂望之功,不加於此。今又舉兵而圍邯鄲,趙必亡矣!趙亡,則秦成帝業,秦成帝業,則武安君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於商,呂望之於周。君雖素貴,不能不居其下也!」范睢愕然前席曰:「然則如何?」蘇代曰:「君不如許韓趙割地以和於秦。夫割地以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則安於泰山矣!」范睢大喜。明日即言於秦王曰:「秦兵在外日久,已勞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諭韓趙,使割地以求和。」秦王曰:「惟相國自裁。」於是范睢復大出金帛,以贈蘇代之行,使之往說韓趙。韓趙二王懼秦,皆聽代計。韓許割垣雍一城,趙許割六城,各遣使求和於秦。秦王初嫌韓止一城太少,使者曰:「上黨十七縣,皆韓物也!」秦王乃笑而受之。召武安君班師。白起連戰皆勝,正欲進圍邯鄲,忽聞班師之詔,知出於應侯之謀,乃大恨。
  自此白起與范睢有隙。白起宣言於眾曰:「自長平之敗,邯鄲城中,一夜十驚,若乘勝往攻,不過一月可拔矣。惜乎應侯不知時勢,主張班師,失此機會!」秦王聞之,大悔曰:「起既知邯鄲可拔,何不早奏?」乃復使起為將,欲使伐趙。白起適有病不能行,乃改命大將王陵。陵率軍十萬伐趙,圍邯鄲城。趙王使廉頗禦之。頗設守甚嚴,復以家財募死士,時時夜縋城往砍秦營。王陵兵屢敗。時武安君病已愈,秦王欲使代王陵。武安君奏曰:「邯鄲實未易攻也。前者大敗之後,百姓震恐不寧,因而乘之,彼守則不固,攻則無力,可剋期而下。今二歲餘矣,其痛已定,又廉頗老將,非趙括比。諸侯見秦之方和於趙,而復攻之,皆以秦為不可信,必將『合從』而來救,臣未見秦之勝也!」秦王強之行,白起固辭。秦王復使應侯往請。武安君怒應侯前阻其功,遂稱疾。秦王問應侯曰:「武安君真病乎?」應侯曰:「病之真否未可知,然不肯為將,其志已堅。」秦王怒曰:「起以秦別無他將,必須彼耶?昔長平之勝,初用兵者王齕也,齕何遽不如起?」乃益兵十萬,命王齕往代王陵。王陵歸國,免其官。王齕圍邯鄲,五月不能拔。武安君聞之,謂其客曰:「吾固言邯鄲未易攻,王不聽吾言,今竟如何?」客有與應侯客善者,洩其語。應侯言於秦王,必欲使武安君為將。武安君遂偽稱病篤。秦王大怒,削武安君爵土,貶為士伍,遷於陰密,立刻出咸陽城中,不許暫停。武安君嘆曰:「范蠡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吾為秦攻下諸侯七十餘城,故當烹矣!」於是出咸陽西門,至於杜郵,暫歇,以待行李。應侯復言於秦王曰:「白起之行,其心怏怏不服,大有怨言,其託病非真,恐適他國為秦害。」秦王乃遣使賜以利劍,令自裁。使者至杜郵,致秦王之命。武安君持劍在手,嘆曰:「我何罪於天,而至此!」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役,趙卒四十餘萬來降,我挾詐一夜盡坑之,彼誠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剄而死。──時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十一月,周赧王之五十八年也。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無不憐之,往往為之立祠。後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牛一隻,牛腹有白起二字。論者謂白起殺人太多,故數百年後,尚受畜生雷震之報。殺業之重如此,為將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殺白起,復發精兵五萬,令鄭安平將之,往助王齕,必攻下邯鄲方已。趙王聞秦益兵來攻,大懼,遣使分路求救於諸侯。平原君趙勝曰:「魏,吾姻家,且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遠,非以『合從』說之不可,吾當親往。」於是約其門下食客,欲得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同往。三千餘人內,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選來選去,止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數。平原君嘆曰:「勝養士數十年於茲矣,得士之難如此哉?」有下坐客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識可以備數乎?」平原君問其姓名,對曰:「臣姓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門下三年矣。」平原君笑曰:「夫賢士處世,譬如錐之處於囊中,其穎立露。今先生處勝門下三年,勝未有所聞,是先生於文武一無所長也。」毛遂曰:「臣今日方請處囊中耳!使早處囊中,將突然盡脫而出,豈特露穎而已哉?」平原君異其言,乃使湊二十人之數。即日辭了趙王,望陳都進發。既至,先通春申君黃歇。歇素與平原君有交,乃為之轉通於楚考烈王。平原君黎明入朝,相見禮畢,楚王與平原君坐於殿上,毛遂與十九人俱敘立於階下。平原君從容言及「合從」卻秦之事。楚王曰:「『合從』之約,始事者趙,後聽張儀遊說,其約不堅。先懷王為『從約長』,伐秦不克。齊湣王復為『從約長』,諸侯背之。至今列國以『從』為諱,此事如團沙,未易言也。」平原君曰:「自蘇秦倡『合從』之議,六國約為兄弟,盟於洹水,秦兵不敢出函谷關者十五年。其後,齊魏受犀首之欺,欲其伐趙,懷王受張儀之欺,欲其伐齊,所以從約漸解。使三國堅守洹水之誓,不受秦欺,秦其奈之何哉?齊湣王名為『合從』,實欲兼并,是以諸侯背之,豈『合從』之不善哉?」楚王曰:「今日之勢,秦強而列國俱弱,但可各圖自保,安能相為。」平原君曰:「秦雖強,分制六國則不足;六國雖弱,合制秦則有餘。若各圖自保,不思相救,一強一弱,勝負已分,恐秦師之日進也。」楚王又曰:「秦兵一出而拔上黨十七城,坑趙卒四十餘萬,合韓趙二國之力,不能敵一武安君。今又進逼邯鄲,楚國僻遠,能及於事乎?」平原君曰:「寡君任將非人,致有長平之失。今王陵王齕二十餘萬之眾,頓於邯鄲之下,先後年餘,不能損趙之分毫。若救兵一集,可以大挫其鋒,此數年之安也。」楚王曰:「秦新通好於楚,君欲寡人『合從』救趙,秦必遷怒於楚,是代趙而受怨矣。」平原君曰:「秦之通好於楚者,欲專事於三晉。三晉既亡,楚其能獨立哉?」楚王終有畏秦之心,遲疑不決。毛遂在階下顧視日晷,已當午矣。乃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可決。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議猶未定,何也?」楚王怒問曰:「彼何人?」平原君曰:「此臣之客毛遂。」楚王曰:「寡人與汝君議事,客何得多言?」叱之使去。毛遂走上幾步,按劍而言曰:「『合從』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議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色稍舒,問曰:「客有何言?」毛遂曰:「楚地五千餘里,自文武稱王,至今雄視天下,號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數敗楚兵,懷王囚死。白起小豎子,一戰再戰,鄢郢盡沒,被逼遷都。此百世之怨,三尺童子,猶以為羞,大王獨不念乎?今日『合從』之議,為楚,非為趙也!」楚王曰:「唯唯。」遂曰:「大王之意已決乎?」楚王曰:「寡人意已決矣!」毛遂呼左右,取歃血盤至,跪進於楚王之前曰:「大王為『從約長』,當先歃,次則吾君,次則臣毛遂。」於是從約遂定。毛遂歃血畢,左手持盤,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宜共歃於堂下!公等所謂『因人成事』者也。」楚王既許「合從」,即命春申君將八萬人救趙。平原君歸國,嘆曰:「毛先生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勝閱人多矣,乃今於毛先生而失之,勝自今不敢復相天下士矣。」自是以遂為上客。正是:
    櫓檣空大隨人轉,秤錘雖小壓千斤;利錐不與囊中處,文武紛紛十九人。
  時魏安釐王遣大將晉鄙帥兵十萬救趙。秦王聞諸侯救至,親至邯鄲督戰,使人謂魏王曰:「秦攻邯鄲,旦暮且下矣。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擊之!」魏王大懼,遣使者追及晉鄙軍,戒以勿進。晉鄙乃屯於鄴下。春申君亦即屯兵於武關,觀望不進。此段事權且放過。
  卻說秦王孫異人,自秦趙會澠池之後,為質於趙。那異人乃安國君之次子。安國君名柱,字子傒,昭襄王之太子也。安國君有子二十餘人,皆諸姬所出,非適子。所寵楚妃,號為華陽夫人,未有子。異人之母,曰夏姬,無寵,又早死,故異人質趙,久不通信。當王翦伐趙,趙王遷怒於質子,欲殺異人。平原君諫曰:「異人無寵,殺之何益?徒令秦人藉口,絕他日通和之路。」趙王怒猶未息,乃安置異人於叢臺,命大夫公孫乾為館伴,使出入監守,又削其廩祿。異人出無兼車,用無餘財,終日鬱鬱而已。
  時有陽翟人姓呂,名不韋,父子為賈,平日往來各國,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其時適在邯鄲,偶於途中望見異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雖在落寞之中,不失貴介之氣。不韋暗暗稱奇,指問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國君之子,質於趙國,因秦兵屢次犯境,我王幾欲殺之。今雖免死,拘留叢臺,資用不給,無異窮人。」不韋私嘆曰:「此奇貨可居也!」乃歸問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父曰:「十倍。」又問:「販賣珠玉之利幾倍?」父曰:「百倍。」又問:「若扶立一人為王,掌握山河,其利幾倍?」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萬倍,不可計矣。」不韋乃以百金結交公孫乾。往來漸熟,因得見異人,佯為不知,問其來歷,公孫乾以實告。一日,公孫乾置酒請呂不韋,不韋曰:「座間別無他客,既是秦國王孫在此,何不請來同坐?」公孫乾從其命,即請異人與不韋相見,同席飲酒。至半酣,公孫乾起身如廁,不韋低聲而問異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愛者華陽夫人,而夫人無子。殿下兄弟二十餘人,未有專寵,殿下何不以此時求歸秦國,事華陽夫人,求為之子,他日有立儲之望。」異人含淚對曰:「某豈望及此!但言及故國,心如刀刺,恨未有脫身之計耳。」不韋曰:「某家雖貧,請以千金為殿下西遊,往說太子及夫人,救殿下還朝,如何?」異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貴,與君共之!」言甫畢,公紗乾到,問曰:「呂君何言?」不韋曰:「某問王孫以秦中之玉價,王孫辭我以不知也。」公孫乾更不疑惑,命酒更酌,盡歡而散。自此不韋與異人時常相會,遂以五百金密付異人,使之買囑左右,結交賓客。公孫乾上下俱受異人金帛,串做一家,不復疑忌。不韋復以五百金市買奇珍玩好,別了公孫乾,竟至咸陽。探得華陽夫人有姊,亦嫁於秦,先買囑其家左右,通話於夫人之姊,言:「王孫異人在趙,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順之禮,託某轉送。這些小之儀,亦是王孫奉候姨娘者。」遂將金珠一函獻上。姊大喜,自出堂,於簾內見客,謂不韋曰:「此雖王孫美意,有勞尊客遠涉。今王孫在趙,未審還想故土否?」不韋答曰:「某與王孫公館對居,有事罄與某說,某盡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回國奉養,以盡孝道。」姊曰:「王孫向來安否?」不韋曰:「因秦兵屢次伐趙,趙王每每欲將王孫來斬,喜得臣民盡皆保奏,幸存一命,所以思歸愈切。」姊曰:「臣民何故保他?」不韋曰:「王孫賢孝無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壽誕,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趙人無不知之。又且好學重賢,交結諸侯賓客,遍於天下,天下皆稱其賢孝。以此臣民,盡行保奏。」不韋言畢,又將金玉寶玩,約值五百金,獻上曰:「王孫不得歸侍太子夫人,有薄禮權表孝順,相求王親轉達!」姊命門下客款待不韋酒食,遂自入告於華陽夫人。夫人見珍玩,以為「王孫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回復呂不韋,不韋因問姊曰:「夫人有子幾人?」姊曰:「無有。」不韋曰:「吾聞『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及此時宜擇諸子中賢孝者為子,百歲之後,所立子為王,終不失勢。不然,他日一旦色衰愛弛,悔無及矣!今異人賢孝,又自附於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誠拔以為適子,夫人不世世有寵於秦乎?」姊復述其言於華陽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一夜,與安國君飲正歡,忽然涕泣,太子怪而問之。夫人曰:「妾幸得充後宮,不幸無子,君諸子中惟異人最賢,諸侯賓客來往,俱稱譽之不容口。若得此子為嗣,妾身有託。」太子許之。夫人曰:「君今日許妾,明日聽他姬之言,又忘之矣。」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願刻符為誓!」乃取玉符,刻「適嗣異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為信。夫人曰:「異人在趙,何以歸之?」太子曰:「當乘間請於王也。」
  時秦昭襄王方怒趙,太子言於王,王不聽。不韋知王后之弟楊泉君方貴幸,復賄其門下,求見楊泉君。說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楊泉君大驚曰:「吾何罪?」不韋曰:「君之門下,無不居高官,享厚祿,駿馬盈於外廄,美女充於後庭;而太子門下,無富貴得勢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門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楊泉君曰:「為今之計當如何?」不韋曰:「鄙人有計,可以使君壽百歲,安於泰山,君欲聞否?」楊泉君跪請其說。不韋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無適男,今王孫異人賢孝聞於諸侯,而棄在於趙,日夜引領思歸,君誠請王后言於秦王,而歸異人,使太子立為適子,是異人無國而有國,太子之夫人無子而有子,太子與王孫之德王后者,世世無窮,君之爵位可長保也。」楊泉君下拜曰:「謹謝教!」即日以不韋之言告於王后,王后因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趙人請和,吾當迎此子歸國耳。」太子召呂不韋問曰:「吾欲迎異人歸秦為嗣,父王未准,先生有何妙策?」不韋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孫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業,賂趙當權,必能救回。」太子與夫人俱大喜,將黃金三百鎰付呂不韋,轉付王孫異人為結客之費。王后亦出黃金二百鎰,總付不韋。夫人又為異人製衣服一箱,亦贈不韋黃金共百鎰。預拜不韋為異人太傅,使傳語異人:「只在旦晚,可望相見,不必憂慮。」不韋辭歸,回至邯鄲,先見父親,說了一遍。父親大喜。次日,即備禮謁見公孫乾。然後見王孫異人,將王后及太子夫人一段說話,細細詳述。又將黃金五百鎰及衣服獻上。異人大喜,謂不韋曰:「衣服我留下,黃金煩先生收去,倘有用處,但憑先生使費,只要救得我歸國,感恩不淺!」
  再說不韋向取下邯鄲美女,號為趙姬,善於歌舞,知其懷娠兩月,心生一計,想道:「王孫異人回國,必有繼立之分。若以此姬獻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為王,嬴氏的天下,便是呂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這番生意。」因請異人和公孫乾來家飲酒,席上珍羞百味,笙歌兩行,自不必說。酒至半酣,不韋開言:「卑人新納一小姬,頗能歌舞,欲令奉勸一盃,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鬟,喚趙姬出來。不韋曰:「汝可拜見二位貴人。」趙姬輕移蓮步,在氍毹上叩了兩個頭。異人與公孫乾慌忙作揖還禮。不韋令趙姬手捧金巵,向前為壽。杯到異人,異人抬頭看時,果然標緻。怎見得?
    雲鬢輕挑蟬翠,蛾眉淡掃春山,朱唇點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白玉。微開笑靨,似褒姒欲媚幽王;緩動金蓮,擬西施堪迷吳主。萬種嬌容看不盡,一團妖治畫難工。
趙姬敬酒已畢,舒開長袖,即在氍毹上舞一個大垂手小垂手。體若游龍,袖如素蜺,宛轉似羽毛之從風,輕盈與塵霧相亂。喜得公孫乾和異人目亂心迷,神搖魂蕩,口中贊嘆不已。趙姬舞畢,不韋命再斟大觥奉勸,二人一飲而盡。趙姬勸酒完了,入內去訖。賓主復互相酬勸,盡量極歡。公孫乾不覺大醉,臥於坐席之上。異人心念趙姬,借酒裝面,請於不韋曰:「念某孤身質此,客館寂寥,欲與公求得此姬為妻,足滿平生之願。未知身價幾何?容當奉納。」不韋佯怒曰:「我好意相請,出妻獻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奪吾所愛,是何道理?」異人跼蹐無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忘想要先生割愛,實乃醉後狂言,幸勿見罪!」不韋慌忙扶起曰:「吾為殿下謀歸,千金家產尚且破盡,全無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從,彼若情願,即當奉送,備鋪床拂席之役。」異人再拜稱謝,候公孫乾酒醒,一同登車而去。其夜,不韋向趙姬言曰:「秦王孫十分愛你,求你為妻,你意若何?」趙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棄之,使事他姓乎?」不韋密告曰:「汝隨我終身,不過一賈人婦耳。王孫將來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寵,必為王后。天幸腹中生男,即為太子,我與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貴俱無窮矣。汝可念夫婦之情,曲從吾計,不可洩漏!」趙姬曰:「君之所謀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愛,何忍割絕?」言訖淚下。不韋撫之曰:「汝若不忘此情,異日得了秦家天下,仍為夫婦,永不相離,豈不美哉。」二人遂對天設誓。當夜同寢,恩情倍常,不必細述。次日,不韋到公孫乾處,謝夜來簡慢之罪。公孫乾曰:「正欲與王孫一同造府,拜謝高情,何反勞枉駕?」少頃,異人亦到,彼此交謝。不韋曰:「蒙殿下不嫌小妾醜陋,取侍巾櫛,某與小妾再三言之,已勉從尊命矣。今日良辰,即當送至寓所陪伴。」異人曰:「先生高義,粉骨難報!」公孫乾曰:「既有此良姻,某當為媒。」遂命左右備下喜筵。不韋辭去,至晚,以溫車載趙姬與異人成親。髯翁有詩云:
    新歡舊愛一朝移,花燭窮途得意時;盡道王孫能奪趣,誰知暗贈呂家兒!
  異人得了趙姬,如魚似水,愛眷非常。約過一月有餘,趙姬遂向異人曰:「妾獲侍殿下,天幸已懷胎矣。」異人不知來歷,只道自己下種,愈加歡喜。那趙姬先有了兩月身孕,方嫁與異人,嫁過八個月,便是十月滿足,當產之期,腹中全然不動。因懷著個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個月周年,方纔產下一兒。產時紅光滿室,百鳥飛翔。看那嬰兒,生得豐準長目,方額重瞳,口中含有數齒,背項有龍鱗一搭,啼聲洪大,街市皆聞。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異人大喜曰:「吾聞應運之主,必有異徵,是兒骨相非凡,又且生於正月,異日必為政於天下。」遂用趙姬之姓,名曰趙政。後來政嗣為秦王,兼并六國,即秦始皇也。當時呂不韋聞得趙姬生男,暗暗自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趙政已長成三歲矣。時秦兵圍邯鄲甚急,不韋謂異人曰:「趙王倘復遷怒於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國,可以自脫。」異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籌畫。」不韋乃盡出黃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賂南門守城將軍,託言曰:「某舉家從陽翟來,行賈於此,不幸秦寇生發,圍城日久,某思鄉甚切,今將所存資本,盡數分散各位,只要做個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陽翟去,感恩不淺!」守將許之。復以百斤獻於公孫乾,述已欲回陽翟之意,反央公孫乾與南門守將說個方便。守將和軍卒都受了賄賂,落得做個順水人情。不韋預教異人將趙氏母子,密寄於母家。是日,置酒請公孫乾說道:「某只在三日內出城,特具一杯話別。」席間將公孫乾灌得爛醉。左右軍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飲啖,各自醉飽安眠。至夜半,異人微服混在僕人之中,跟隨不韋父子行至南門,守將不知真假,私自開鑰,放他出城而去。論來王齕大營,在於西門,因南門是走陽翟的大路,不韋原說還鄉,所以只討南門。三人共僕從結隊連夜奔走,打大灣轉欲投秦軍。至天明,被秦國遊兵獲住。不韋指異人曰:「此秦國王孫,向質於趙,今逃出邯鄲,來奔本國,汝輩可速速引路!」遊兵讓馬匹與三人騎坐,引至王齕大營。王齕問明來歷,請入相見,即將衣冠與異人更換,設宴管待。王齕曰:「大王親在此督戰,行宮去此不過十里。」乃備車馬,轉送入行宮。秦昭襄王見了異人,不勝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孫脫於虎口也。便可先回咸陽,以慰父母之念。」異人辭了秦王,與不韋父子登車,竟至咸陽。不知父子相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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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6 10:2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魯仲連不肯帝秦 信陵君竊符救趙

  話說呂不韋同著王孫異人,辭了秦王,竟至咸陽。先有人報知太子安國君。安國君謂華陽夫人曰:「吾兒至矣!」夫人並坐中堂以待之。不韋謂異人曰:「華陽夫人乃楚女,殿下既為之子,須用楚服入見,以表依戀之意。」異人從之。當下改換衣裝,來至東宮,先拜安國君,次拜夫人。泣涕而言曰:「不肖男久隔親顏,不能侍養,望二親恕兒不孝之罪!」夫人見異人頭頂南冠,足穿豹舄,短袍革帶,駭而問曰:「兒在邯鄲,安得效楚人裝束?」異人拜稟曰:「不孝男日夜思想慈母,故特製楚服,以表憶念。」夫人大喜曰:「妾,楚人也,當自子之!」安國君曰:「吾兒可改名曰子楚。」異人拜謝。安國君問子楚:「何以得歸?」子楚將趙王先欲加害,乃賴得呂不韋破家行賄之事,細述一遍。安國君即召不韋勞之曰:「非先生,險失我賢孝之兒矣。今將東宮俸田二百頃,及第宅一所,黃金五十鎰,權作安歇之資。待父王回國,加官贈秩。」不韋謝恩而出。子楚就在華陽夫人宮中居住。不在話下。
  再說公孫乾直至天明酒醒,左右來報:「秦王孫一家不知去向!」使人去問呂不韋,回報:「不韋亦不在矣。」公孫乾大驚曰:「不韋言三日內起身,安得夜半即行乎?」隨往南門詰問。守將答曰:「不韋家屬出城已久,此乃奉大夫之命也。」公孫乾曰:「可有王孫異人否?」守將曰:「但見呂氏父子,及僕從數人,並無王孫在內。」公孫乾跌足嘆曰:「僕從之內,必有王孫,吾乃墮賈人之計矣!」乃上表趙王,言:「臣乾監押不謹,致質子異人逃去,臣罪無所辭!」遂伏劍自刎而亡。髯翁有詩嘆曰:
    監守晨昏要萬全,只貪酒食與金錢;醉鄉回後王孫去,一劍須知悔九泉。
  秦王自王孫逃回秦國,攻趙益急。趙君再遣使求魏進兵。客將軍新垣衍獻策曰:「秦所以急圍趙者有故。前此與齊湣王爭強為帝,已而復歸帝不稱,今湣王已死,齊益弱,惟秦獨雄,而未正帝號,其心不慊,今日用兵侵伐不休,其意欲求為帝耳。誠令趙發使尊秦為帝,秦必喜而罷兵,是以虛名而免實禍也。」魏王本心憚於救趙,深以其謀為然。即遣新垣衍隨使者至邯鄲,以此言奏知趙王。趙王與群臣議其可否。眾議紛紛未決,平原君方寸已亂,亦漫無主裁。時有齊人魯仲連者,年十二歲時,曾屈辯士田巴,時人號為「千里駒」。田巴曰:「此飛兔也,豈止千里駒而已!」及年長,不屑仕宦,專好遠遊,為人排難解紛。其時適在趙國圍城之中,聞魏使請尊秦為帝,勃然不悅,乃求見平原君曰:「路人言君將謀帝秦,有之乎?」平原君曰:「勝乃傷弓之鳥,魄已奪矣,何敢言事。此魏王使將軍新垣衍來趙言之耳!」魯仲連曰:「君乃天下賢公子,乃委命於梁客耶?今新垣衍將軍何在?吾當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因言於新垣衍。衍雖素聞魯仲連先生之名,然知其舌辯,恐亂其議,辭不願見。平原君強之,遂邀魯仲連俱至公館,與衍相見。衍舉眼觀看仲連,神清骨爽,飄飄乎有神仙之度,不覺肅然起敬,謂曰:「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奈何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耶?」魯仲連曰:「連無求於平原君,竊有請於將軍也。」衍曰:「先生何請乎?」仲連曰:「請助趙而勿帝秦。」衍曰:「先生何以助趙?」仲連曰:「吾將使魏與燕助之,若齊楚固已助之矣。」衍笑曰:「燕則吾不知,若魏,則吾乃大梁人也,先生又烏能使吾助趙乎?」仲連曰:「魏未睹秦稱帝之害也。若睹其害,則助趙必矣!」衍曰:「秦稱帝,其害如何?」仲連曰:「秦乃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恃強挾詐,屠戮生靈,彼並為諸侯,而猶若此,倘肆然稱帝,益濟其虐。連寧蹈東海而死,不忍為之民也!而魏乃甘為之下乎?」衍曰:「魏豈甘為之下哉?譬如僕者,十人而從一人,寧智力不若主人哉?誠畏之耳!」仲連曰:「魏自視若僕耶?吾將使秦王烹醢魏王矣!」衍咈然曰:「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魏王乎?」仲連曰:「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女而美,獻之於紂。女不好淫,觸怒紂,紂殺女而醢九侯。鄂侯諫之,并烹鄂侯。文王聞之竊嘆,紂復拘之於羑里,幾不免於死。豈三公之智力不如紂耶?天子之行於諸侯,固如是也。秦肆然稱帝,必責魏入朝。一旦行九侯鄂侯之誅,誰能禁之?」新垣衍沉思未答,仲連又曰:「不特如此。秦肆然稱帝,又必將變易諸侯之大臣,奪其所憎,而樹其所愛。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之室,魏王安能晏然而已乎?即將軍又何以保其爵祿乎?」新垣衍乃蹶然而起,再拜謝曰:「先生真天下士也!衍請出復吾君,不敢再言帝秦矣。」秦王聞魏使者來議帝秦事,甚喜,緩其攻以待之。及聞帝議不成,魏使已去,嘆曰:「此圍城中有人,不可輕視!」乃退屯於汾水,戒王齕用心准備。
  再說新垣衍去後,平原君又使人至鄴下求救於晉鄙,鄙以王命為辭。平原君乃為書讓信陵君無忌曰:「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以公子高義,能急人之困耳!今邯鄲旦暮降秦,而魏救不前,豈勝平生所以相託之意乎?令姊憂城破,日夜悲泣。公子縱不念勝,獨不念姊耶?」信陵君得書,數請魏王求敕晉鄙進兵。魏王曰:「趙自不肯帝秦,乃仗他人力卻秦耶?」終不許。信陵君又使賓客辯士,百般巧說,魏王只是不從。信陵君曰:「吾義不可以負平原君。吾寧獨赴趙,與之俱死!」乃具車騎百餘乘,遍約賓客,欲直犯秦軍,以徇平原君之難,賓客願從者千餘人。行過夷門,與侯生辭別。侯生曰:「公子勉之!臣年老不能從行,勿怪,勿怪!」信陵君屢目侯生,侯生並無他語。信陵君快快而去。約行十餘里,心中自念:「吾所以待侯生者,自謂盡禮。今吾往奔秦軍,行就死地,而侯生無一言半辭為我謀,又不阻我之行,甚可怪也!」乃約住賓客,獨引車還見侯生。賓客皆曰:「此半死之人,明知無用,公子何必往見!」信陵君不聽。
  卻說侯生立在門外,望見信陵君車騎,笑曰:「嬴固策公子之必返矣。」信陵君曰:「何故?」侯生曰:「公子遇嬴厚,公子入不測之地,而臣不送,必恨臣,是以知公子必返。」信陵君乃再拜曰:「始無忌自疑有所失於先生,致蒙見棄,是以還請其故耳。」侯生曰:「公子養客數十年,不聞客出一奇計,而徒與公子犯強秦之鋒,如以肉投餓虎,何益之有?」信陵君曰:「無忌亦知無益,但與平原君交厚,義不獨生。先生何以策之?」侯生曰:「公子且入坐,容老臣徐計。」乃屏去從人,私叩曰:「聞如姬得幸於王,信乎?」信陵君曰:「然。」侯生曰:「嬴又聞如姬之父,昔年為人所殺,如姬言於王,欲報父仇,求其人,三年不得,公子使客斬其仇頭,以獻如姬。此事果否?」信陵君曰:「果有此事。」侯生曰:「如姬感公子之德,願為公子死,非一日矣。今晉鄙之兵符,在王臥內,惟如姬力能竊之。公子誠一開口,請於如姬,如姬必從。公子得此符,奪晉鄙軍,以救趙而卻秦,此五霸之功也。」信陵君如夢初覺,再拜稱謝。乃使賓客先待於郊外,而獨身迴車至家,使所善內侍顏恩,以竊符之事,私乞於如姬。如姬曰:「公子有命,雖使妾蹈湯火,亦何辭乎?」是夜,魏王飲酒酣臥,如姬即盜虎符授顏恩,轉致信陵君之手。信陵君既得符,復往辭侯生。侯生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子即合符,而晉鄙不信,或從便宜,復請於魏王,事不諧矣。臣之客朱亥,此天下力士,公子可與俱行。晉鄙見從甚善,若不聽,即令朱亥擊殺之。」信陵君不覺泣下。侯生曰:「公子有畏耶?」信陵君曰:「晉鄙老將無罪,倘不從,便當擊殺,吾是以悲,無他畏也。」於是與侯生同詣朱亥家,言其故。朱亥笑曰:「臣乃市屠小人,蒙公子數下顧,所以不報者,謂小禮無所用。今公子有急,正亥效命之日也。」侯生曰:「臣義當從行,以年老不能遠涉,請以魂送公子!」即自剄於車前。信陵君十分悲悼,乃厚給其家,使為殯殮,自己不敢留滯,遂同朱亥登車望北而去。髯仙有詩云:
    魏王畏敵誠非勇,公子捐生亦可嗤!食客三千無一用,侯生奇計仗如姬。
  卻說魏王於臥室中失了兵符,過了三日之後,方纔知覺,心中好不驚怪。盤問如姬,只推不知。乃遍搜宮內,全無下落。卻教顏恩將宮娥內侍,凡直內寢者,逐一拷打。顏恩心中了了,只得假意推問,又亂了一日。魏王忽然想著公子無忌,屢次苦苦勸我敕晉鄙進兵,他手下賓客,雞鳴狗盜者甚多,必然是他所為。使人召信陵君,回報:「四五日前,已與賓客千餘,車百乘出城,傳聞救趙去矣。」魏王大怒,使將軍衛慶,率軍三千,星夜往追信陵去訖。
  再說邯鄲城中盼望救兵,無一至者,百姓力竭,紛紛有出降之議,趙王患之。有傳舍吏子李同,說平原君曰:「百姓日乘城為守,而君安享富貴,誰肯為君盡力乎?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於行伍之間,分功而作,家中所有財帛,盡散以給將士,將士在危苦之鄉,易於感恩,拒秦必甚力。」平原君從其計。募得敢死之士三千人,使李同領之,縋城而出,乘夜斫營,殺秦兵千餘人。王齕大驚,亦退三十里下寨。城中人心稍定。李同身帶重傷,回城而死。平原君哭之慟,命厚葬之。
  再說信陵君無忌行至鄴下,見晉鄙曰:「大王以將軍久暴露於外,遣無忌特來代勞。」因使朱亥捧虎符與晉鄙驗之。晉鄙接符在手,心下躊躇,想道:「魏王以十萬之眾託我,我雖固陋,未有敗衂之罪,今魏王無尺寸之書,而公子徒手捧符,前來代將,此事豈可輕信?」乃謂信陵君曰:「公子暫請消停幾日,待某把軍伍造成冊籍,明白交付何如?」信陵君曰:「邯鄲勢在垂危,當星夜赴救,豈得復停時刻?」晉鄙曰:「實不相瞞,此軍機大事,某還要再行奏請,方敢交軍。……」說猶未畢,朱亥厲聲喝曰:「元帥不奉王命,便是反叛了!」晉鄙方問得一句:「汝是何人?」只見朱亥袖中出鐵鎚,重四十斤,向晉鄙當頭一擊,腦漿迸裂,登時氣絕。信陵君握符謂諸將曰:「魏王有命,使某代晉鄙將軍救趙,晉鄙不奉命,今已誅死。三軍安心聽令,不得妄動!」營中肅然。比及衛慶追至鄴下,信陵君已殺晉鄙,將其軍矣。衛慶料信陵君救趙之志已決,便欲辭去。信陵君曰:「君已至此,看我破秦之後,可還報吾王也。」衛慶只得先打密報,回復魏王,遂留軍中。信陵君大犒三軍,復下令曰:「父子俱在軍中者,父歸;兄弟俱在軍中者,兄歸;獨子無兄弟者,歸養;有疾病者,留就醫藥。」是時告歸者約十分之二,得精兵八萬人,整齊步伍,申明軍法。信陵君率賓客,身為士卒先,進擊秦營。王齕不意魏兵卒至,倉卒拒戰。魏兵賈勇而前,平原君亦開城接應,大戰一場。王齕折兵一半,奔汾水大營。秦王傳令解圍而去。鄭安平以二萬人別營於東門,為魏兵所遏,不能歸,嘆曰:「吾原是魏人!」乃投降於魏。春申君聞秦師已解,亦班師而歸。韓王乘機復取上黨。──此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周赧王五十八年之事也。
  趙王親攜牛酒勞軍,向信陵君再拜曰:「趙國亡而復存,皆公子之力,自古賢人,未有如公子者也。」平原君負弩矢,為信陵君前驅。信陵君頗有自功之色。朱亥進曰:「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公子有德於人,公子不可不忘也。公子矯王命,奪晉鄙軍以救趙,於趙雖有功,而於魏未為無罪,公子乃自以為功乎?」信陵君大慚曰:「無忌謹受教!」比入邯鄲城,趙王親掃除宮室,以迎信陵君,執主人之禮甚恭。揖信陵君就西階,信陵君謙讓不敢當客,踽踽然細步循東階而上。趙王獻觴為壽,頒公子存趙之功。信陵君跼蹐遜謝曰:「無忌有罪於魏,無功於趙。」宴畢歸館,趙王謂平原君曰:「寡人欲以五城封魏公子,見公子謹讓之至,寡人自愧,遂不能出諸口。請以鄗為公子湯沐之邑,煩為致之。」平原君致趙王之命,信陵君辭之再四,方纔敢受。信陵君自以得罪魏王,不敢歸國,將兵符付將軍衛慶,督兵回魏,而身留趙國。其賓客之留魏者,亦棄魏奔趙,依信陵君。趙王又欲封魯仲連以大邑,仲連固辭,贈以千金,亦不受,曰:「與其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得自由也。」信陵君與平原君共留之。仲連不從,飄然而去,直高士矣!史臣有贊云:
    卓哉魯連,品高千載!不帝強秦,寧蹈東海。排難辭榮,逍遙自在;視彼儀秦,相去十倍!
  時趙有處士毛公者,隱於博徒;有薛公者,隱於賣漿之家。信陵君素聞其賢名,使朱亥傳命訪之,二人匿不肯見。忽一日,信陵君蹤跡二人,知毛公在薛公之家,不用車馬,單使朱亥一人跟隨,微服徒步,假作買漿之人,直造其所,與二人相見。二人方據罏共飲,信陵君遂直入,自通姓名,敘向來傾慕之意。二人走避不及,只得相見,四人同席而飲,盡歡方散。自此以後,信陵君時時與毛薛二公同遊。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曰:「向者吾聞令弟天下豪傑,公子中無與為比。今乃日逐從博徒賣漿者出遊,交非其類,恐損名譽!」夫人見信陵君述平原君之言。信陵君曰:「吾向以為平原君賢者,故寧負魏王,奪兵來救。今平原所與賓客,徒尚豪舉,不求賢士也。無忌在國時,常聞趙有毛公薛公,恨不得與之同遊。今日為之執鞭,尚恐其不屑於我,平原君乃以為羞,何云好士乎?平原君非賢者,吾不可留!」即日命賓客束裝,欲適他國。平原君聞信陵君束裝,大驚,謂夫人曰:「勝未敢失禮於令弟,為何陡然棄我而去?夫人知其故乎?」夫人曰:「吾弟以君非賢,故不願留耳。」因述信陵君之語。平原君掩面嘆曰:「趙有二賢人,信陵君且知之,而吾不知,吾不及信陵君遠矣!以彼形此,勝乃不得比於人類」。乃躬造館舍,免冠頓首,謝其失言之罪。信陵君然後復留於趙。平原君門下士聞知其事,去而投信陵君者大半。四方賓客來遊趙者,咸歸信陵,不復聞平原君矣。髯翁有詩云:
    賣漿縱博豈嫌貧,公子豪華肯辱身。可笑平原無遠識,卻將富貴壓賢人!
  再說魏王接得衛慶密報,言:「公子無忌果竊兵符,擊殺晉鄙,代領其眾,前行救趙,并留臣於軍中,不遣歸國。」魏王怒甚,便欲收信陵君家屬,又欲盡誅其賓客之在國者。如姬乃跪而請曰:「此非公子之罪,乃賤妾之罪,妾當萬死!」魏王咆哮大怒,問曰:「竊符者乃汝乎?」如姬曰:「妾父為人所殺,大王為一國之主,不能為妾報仇,而公子能報之。妾感公子深恩,恨無地自效!今見公子以念姊之故,日夜哀泣,賤妾不忍,故擅竊虎符,使發晉鄙之軍,以成其志。妾聞:『同室相鬥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趙與魏猶同室也。大王忘昔日之義,而公子赴同室之急,倘幸而卻秦全趙,大王威名揚於遠近,義聲騰於四海,妾雖碎屍萬段,亦何所恨乎?若收信陵君家屬,誅其賓客,信陵兵敗,甘服其罪,倘其得勝,將何以處之?」魏王沉吟半晌,怒氣稍定,問曰:「汝雖竊符,必有傳送之人。」如姬曰:「遞送者,顏恩也。」魏王命左右縛顏恩至,問曰:「汝何敢送兵符於信陵?」恩曰:「奴婢不曾曉得什麼兵符。」如姬目視顏恩曰:「向日我著你送花勝與信陵夫人,這盒內就是兵符了。」顏恩會意,乃大哭曰:「夫人吩咐,奴婢焉敢有違?那時只說送花勝去,盒子重重封固,奴婢豈知就裏?今日屈死奴婢也!」如姬亦泣曰:「妾有罪自當,勿累他人。」魏王喝教將顏恩放綁,下於獄中,如姬貶入冷宮,一面使人探聽信陵君勝負消息,再行定奪。約過了二月有餘,衛慶班師回朝,將兵符繳上,奏道:「信陵君大敗秦軍,不敢還國,已留身趙都,多多拜上大王:『改日領罪!』」魏王問交兵之狀,衛慶備細述了一遍,群臣皆羅拜稱賀,呼「萬歲!」魏王大喜,即使左右召如姬於冷宮,出顏恩於獄,俱恕其罪。如姬參見謝恩畢,奏曰:「救趙成功,使秦國畏大王之威,趙王懷大王之德,皆信陵君之功也。信陵君乃國之長城,家之宗器,豈可棄之於外邦?乞大王遣使召回本國,一以全『親親』之情,一以表『賢賢』之義。」魏王曰:「彼免罪足矣,何得云功乎?」但吩咐:「信陵君名下應得邑俸,仍舊送去本府家眷支用,不准迎歸。」自是魏趙俱太平無話。
  再說秦昭襄王兵敗歸國,太子安國君率王孫子楚出迎於郊,齊奏呂不韋之賢。秦王封為客卿,食邑千戶。秦王聞鄭安平降魏,大怒,族滅其家。鄭安平乃是丞相應侯范睢所薦,秦法凡薦人不效者,與所薦之人同罪,鄭安平降敵,既已族誅,范睢亦該連坐了;於是范睢席藁待罪。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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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6 10:24: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一回     秦王滅周遷九鼎 廉頗敗燕殺二將

  話說鄭安平以兵降魏,應侯范睢是個薦主,法當從坐,於是席藁待罪。秦王曰:「任安平者,本出寡人之意,與丞相無干。」再三撫慰,仍令復職。群臣紛紛議論,秦王恐范睢心上不安,乃下令國中曰:「鄭安平有罪,族滅勿論。如有再言其事者,即時斬首!」國人乃不敢復言。秦王賜范睢食物,比常有加。應侯甚不過意,欲說秦王滅周稱帝,以此媚之。於是使張唐為大將,伐韓,欲先取陽城,以通三川之路。
  再說楚考烈王聞信陵君大破秦軍,春申君黃歇無功,班師而還,嘆曰:「平原『合從』之謀,非妄言也!寡人恨不得信陵君為將,豈憂秦人哉!」春申君有慚色,進曰:「向者『合從』之議,大王為長。今秦兵新挫,其氣已奪,大王誠發使約會列國,并力攻秦,更說周王,奉以為主,挾天子以聲誅討,五伯之功,不足道矣。」楚王大喜,即遣使如周,以伐秦之謀,告赧王。赧王已聞秦王欲通三川,意在伐周,今日伐秦,正合著《兵法》「先發制人」之語,如何不從?楚王乃與五國定從約,刻期大舉。
  時周赧王一向微弱,雖居天子之位,徒守空名,不能號令。韓趙分周地為二,以雒邑之河南王城為西周,以鞏附成周為東周,使兩周公治之。赧王自成周遷於王城,依西周公以居,拱手而已。至是,欲發兵攻秦,命西周公簽丁為伍,僅得五六千人,尚不能給車馬之費。於是訪國中有錢富民,借貸以為軍資,與之立券,約以班師之日,將所得鹵獲,出息償還。西周公自將其眾,屯於伊闕,以待諸侯之兵。時韓方被兵,自顧不暇;趙初解圍,餘畏未息;齊與秦和好,不願同事;惟燕將樂閒,楚將景陽,二枝兵先到,俱列營觀望。秦王聞各國人心不一,無進取之意,益發兵助張唐攻下陽城;別遣將軍嬴樛,耀兵十萬於函谷關之外。燕楚之兵,約屯三月有餘,見他兵不集,軍心懈怠,遂各班師。西周公亦引兵歸。赧王出兵一番,徒費無益。富民俱執券索償,日攢聚宮門,譁聲直達內寢。赧王慚愧,無以應之,乃避於高臺之上。後人因名其臺曰「避債臺」。
  卻說秦王聞燕楚兵散,即命嬴樛與張唐合兵,取路陽城,以攻西周。赧王兵糧兩缺,不能守禦,欲奔三晉。西周公進曰:「昔太史儋言:『周秦五百歲而合,有伯王者出。』今其時矣!秦有混一之勢,三晉不日亦為秦有,王不可以再辱。不如捧土自歸,猶不失宋之封也。」赧王無計可施,乃率群臣子姪,哭於文武之廟,三日,捧其所存輿圖,親詣秦軍投獻,願束身歸咸陽。嬴樛受其獻,共三十六城,戶三萬。西周所屬地已盡,惟東周僅存。嬴樛先使張唐護送赧王君臣子孫入秦奏捷,自引軍入雒陽城,經略地界。赧王謁見秦王,頓首謝罪。秦王意憐之,以梁城封赧王,降為周公,比於附庸。原日西周公降為家臣。東周公貶爵為君,是為東周君。赧王年老,往來周秦,不勝勞苦。既至梁城,不踰月病死。秦王命除其國。又命嬴樛發雒陽丁壯,毀周宗廟,運其祭器,並要搬運九鼎,安放咸陽。周民不願役秦者,皆逃奔鞏城,依東周公以居。亦見人心之不肯忘周矣!將遷鼎之前一日,居民聞鼎中有哭泣之聲。及運至泗水,一鼎忽從舟中飛沉於水底,嬴樛使人沒水求之,不見有鼎,但見蒼龍一條,鱗鬣怒張,頃刻波濤頓作,舟人恐懼,不敢觸之。嬴樛是夜夢周武王坐於太廟,召樛至,責之曰:「汝何得遷吾重器,毀吾宗廟?」命左右鞭其背三百。嬴樛夢覺,即患背疽,扶病歸秦,將八鼎獻上秦王,並奏明其狀。秦王查閱所失之鼎,正豫州之鼎也。秦王嘆曰:「地皆入秦,鼎獨不附寡人乎?」欲多發卒徒,更往取之。嬴樛諫曰:「此神物有靈,不可復取。」秦王乃止。嬴樛竟以疽死。秦王以八鼎及祭器,陳列於秦太廟之中,郊祀上帝於雍州,布告列國,俱要朝貢稱賀,不來賓者伐之。韓桓惠王首先入朝,稽首稱臣。齊、楚、燕、趙皆遣國相入賀。獨魏國使者,尚未見到。秦王命河東守王稽,引兵襲魏。王稽素與魏通,私受金錢,遂洩其事。魏王懼,遣使謝罪,亦使太子增為質於秦,委國聽令。自此六國,俱賓服於秦。──時秦昭襄王之五十二年也。秦王究通魏之事,召王稽誅之。范睢益不自安。
  一日,秦王臨朝嘆息。范睢進曰:「臣聞『主憂則臣辱,主辱則臣死。』今大王臨朝而嘆,由臣等不職之故,不能為大王分憂,臣敢請罪!」秦王曰:「夫物不素具,不可以應卒。今武安君誅死,而鄭安平背畔,外多強敵,而內無良將,寡人是以憂也。」范睢且慚且懼,不敢對而出。
  時有燕人蔡澤者,博學善辯,自負甚高,乘敝車遊說諸侯,無所遇。至大梁,遇善相者唐舉,問曰:「吾聞先生曾相趙國李兌,言:『百日之內,持國秉政。』果有之乎?」唐舉曰:「然。」蔡澤曰:「如僕者,先生以為何如?」唐舉熟視而笑,謂曰:「先生鼻如蝎蟲,肩高於項,魋顏蹙眉,兩膝攣曲,吾聞『聖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澤知唐舉戲之,乃曰:「富貴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壽耳!」唐舉曰:「先生之壽,從今以往者四十三年!」蔡澤笑曰:「吾飯粱嚙肥,乘車躍馬,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腰,揖讓人主之前者,四十三年足矣!尚何求乎?」及再遊韓趙不得意,返魏,於郊外遇盜,釜甑皆為奪去,無以為炊,息於樹下,復遇唐舉。舉戲曰:「先生尚未富貴耶?」蔡澤曰:「方且覓之。」唐舉曰:「先生金水之骨,當發於西。今秦丞相應侯,用鄭安平王稽皆得重罪,應侯慚懼之甚,必急於卸擔。先生何不一往,而困守於此?」蔡澤曰:「道遠難至,奈何?」唐舉解囊中,出數金贈之。蔡澤得其資助,遂西入咸陽。謂旅邸主人曰:「汝飯必白粱,肉必甘肥,俟吾為丞相時,當厚酬汝。」主人曰:「客何人,乃望作丞相耶?」澤曰:「吾姓蔡名澤,乃天下雄辯有智之士,特來求見秦王。秦王若一見我,必然悅我之說,逐應侯而以吾代之,相印立可懸於腰下也。」主人笑其狂,為人述之。應侯門客聞其語,述於范睢。范睢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吾莫不聞,眾口之辯,遇我而屈,彼蔡澤者,惡能說秦王而奪吾相印乎?」乃使人往旅邸召蔡澤。主人謂澤曰:「客禍至矣!客宣言欲代應侯為相,今應府相召,先生若往,必遭大辱。」蔡澤笑曰:「吾見應侯,彼必以相印讓我,不須見秦王也。」主人曰:「客太狂,勿累我。」蔡澤布衣躡屩,往見范睢。睢踞坐以待之。蔡澤長揖不拜。范睢亦不命坐,厲聲詰之曰:「外邊宣言,欲代我為丞相者是汝耶?」蔡澤端立於旁曰:「正是!」范睢曰:「汝有何辭說,可以奪我爵位?」蔡澤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退,將來者進。君今日可以退矣!」范睢曰:「吾不自退,誰能退之?」蔡澤曰:「夫人生百體堅強,手足便利,聰明聖智,行道施德於天下,豈非世所敬慕為賢豪者與?」范睢應曰:「然。」蔡澤又曰:「既已得志於天下,而安樂壽考,終其天年,簪纓世祿,傳之子孫,世世不替,與天地相終始,豈非世所謂吉祥善事者與?」范睢曰:「然。」蔡澤曰:「若夫秦有商君,楚有吳起,越有大夫種,功成而身不得其死,君亦以為可願否?」范睢心中暗想:「此人談及利害,漸漸相逼,若說不願,就墮其說術之中了。」乃佯應之曰:「有何不可願也。夫公孫鞅事孝公,盡公無私,定法以治國中,為秦將拓地千里;吳起事楚悼王,廢貴戚以養戰士,南平吳越,北卻三晉;大夫種事越王,能轉弱為強,并吞勁吳,為其君報會稽之怨;雖不得其死,然大丈夫殺身成仁,視死如歸,功在當時,名垂後世,何不可願之有哉?」此時范睢雖然嘴硬,卻也不安於坐,起立而聽之。蔡澤對曰:「主聖臣賢,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家之福也。為孝子者,誰不願得慈父?為賢臣者,誰不願得明君?比干忠而殷亡,申生孝而國亂,身雖惡死,而無濟於君父,何也?其君父非明且慈也。商君、吳起、大夫種亦不幸而死耳,豈求死以成後世之名哉?夫比干剖而微子去,召忽戮而管仲生,微子管仲之名,何至出比于召忽之下乎?故大丈夫處世,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傳而身死者,其次也;惟名辱而身全,斯為下耳。」這段話說得范睢胸中爽快,不覺離席,移步下堂,口中稱:「善!」蔡澤又曰:「君以商君、吳起、大夫種殺身成仁為可願也,然孰與閎夭之事文王,周公之輔成王乎?」范睢曰:「商君等弗如也。」蔡澤曰:「然則今王之信任忠良,惇厚故舊,視秦孝公楚悼王奚若?」范睢沉吟少頃,曰:「未知何如。」蔡澤曰:「君自量功在國家,算無失策,孰與商君、吳起、大夫種?」范睢又曰:「吾弗如!」蔡澤曰:「今王之親信功臣,既不能有過於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句踐,而君之功績,又不若商君、吳起、大夫種,然而君之祿位過盛,私家之富,倍於三子,如是而不思急流勇退,為自全計,彼三子者,且不能免禍,而況於君乎?夫翠鵠犀象,其處勢非不遠於死,而竟以死者,惑於餌也。蘇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自庇,而竟以死者,惑於貪利不止也。君以匹夫,徒步知遇秦王,位為上相,富貴已極,怨已讎而德已報矣。猶然貪戀勢利,進而不退,竊恐蘇秦智伯之禍,在所不免。語云:『日中必移,月滿必虧。』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擇賢者而薦之?所薦者賢,而薦賢之人益重,君名為辭榮,實則卸擔。於是乎尋川巖之樂,享喬松之壽,子孫世世,長為應侯,孰與據輕重之勢,而蹈不可知之禍哉?」范睢曰:「先生自謂雄辯有智,今果然也。睢敢不受命!」於是乃延之上坐,待以客禮,遂留於賓館,設酒食款待。次日入朝,奏秦王曰:「客新有從山東來者,曰蔡澤,其人有王伯之才,通時達變,足以寄秦國之政。臣所見之人甚眾,更無其匹,臣萬不及也。臣不敢蔽賢,謹薦之於大王。」秦王召蔡澤見於便殿,問以兼并六國之計。蔡澤從容條對,深合秦王之意,即日拜為客卿。范睢因謝病,請歸相印。秦王不准。睢遂稱病篤不起。秦王乃拜蔡澤為丞相,以代范睢,封剛成君。睢老於應。
  話分兩頭。卻說燕自昭王復國,在位三十三年,傳位於惠王。惠王在位七年,傳於武成王。武成王在位十四年,傳於孝王。孝王在位三年,傳於燕王喜。喜即位,立其子丹為太子。──燕王喜之四年,秦昭襄王之五十六年也。是歲,趙平原君趙勝卒,以廉頗為相國,封信平君。燕王喜以趙國接壤,使其相國栗腹,往弔平原君之喪,因以五百金為趙王酒資,約為兄弟。栗腹冀趙王厚賄。趙王如常禮相待,栗腹意不懌。歸報燕王曰:「趙自長平之敗,壯者皆死,其孤尚幼。且相國新喪,廉頗已老,若出其不意,分兵伐之,趙可滅也。」燕王惑其言,召昌國君樂閒問之。閒對曰:「趙東鄰燕,西接秦境,南錯韓魏,北連胡貊,四野之地,其民習兵,不可輕伐。」燕王曰:「吾以三倍之眾而伐一,何如?」樂閒曰:「未可。」燕王曰:「以五倍伐一,何如?」樂閒不應。燕王怒曰:「汝以父墳墓在趙,不欲攻耶?」樂閒曰:「王如不信,臣請試之。」群臣阿燕王之意,皆曰:「天下焉有五而不能勝一者?」大夫將渠獨切諫曰:「王且勿言眾寡,而先言曲直。王方與趙交歡,以五百金為趙王壽,使者還報,而即攻之,不信不義,師必無功。」燕王不以為然。使栗腹為大將,樂乘佐之,率兵十萬攻鄗。使慶秦為副將,樂閒佐之,率兵十萬攻代。燕王親率兵十萬為中軍,在後接應。方欲升車,將渠手攬王綬,垂淚言曰:「即伐趙,願大王勿親往,恐震驚左右。」燕王怒,以足蹴將渠。渠即抱王足而泣曰:「臣之留大王者,忠心也。王若不聽,燕禍至矣!」燕王愈怒,命囚將渠於獄,俟凱旋日殺之。三軍分路而進,旌旗蔽野,殺氣騰空,滿望踏平趙土,大拓燕疆。
  趙王聞燕兵將至,集群臣問計。相國廉頗進曰:「燕謂我喪敗之餘,士伍不充,若大賚國中,使民十五歲以上者,悉持兵佐戰,軍聲一振,燕氣自奪。栗腹喜功,原無將略,慶秦無名小子,樂閒樂乘以昌國君之故,往來燕趙,不為盡力,燕軍可立破也。」乃薦雁門李牧,其才可將。趙王用廉頗為大將,引兵五萬,迎栗腹於鄗,用李牧為副將,引兵五萬,迎慶秦於代。
  卻說廉頗兵至房子城,知栗腹在鄗,乃盡匿其丁壯於鐵山,但以老弱列營。栗腹探知,喜曰:「吾固知趙卒不堪戰也!」乃率眾急攻鄗城。鄗城人知救兵已至,堅守十五日不下。廉頗率大軍赴之,先出疲卒數千人挑戰。栗腹留樂乘攻城,親自出陣,只一合,趙軍不能抵當,大敗而走。栗腹指麾將士,追逐趙軍。約六七里,伏兵齊起,當先一員大將,馳車而出,大叫:「廉頗在此!來將早早受縛!」栗腹大怒,揮刀迎敵。廉頗手段高強,所領俱是選的精卒,一可當百。不數合,燕軍大敗,廉頗生擒栗腹。樂乘聞主將被擒,解圍欲走。廉頗使人招之,樂乘遂奔趙軍。恰好李牧救代得勝,斬了慶秦,遣人報捷;樂閒率餘眾保於清涼山,廉頗使樂乘為書招閒,閒亦降趙。燕王喜知兩路兵俱敗沒,遂連夜奔回中都。廉頗長驅直入,築長圍以困之。燕王遣使乞和。樂閒謂廉頗曰:「本倡伐趙之謀者,栗腹也。大夫將渠有先幾之明,苦諫不聽,被羈在獄。若欲許和,必須要燕王以將渠為相國,使他送款,方可。」廉頗從其說。燕王出於無奈,即召將渠於獄中,授相印。將渠辭曰:「臣不幸言而中,豈可幸國之敗以為利哉!」燕王曰:「寡人不聽卿言,自取辱敗,今將求成於趙,非卿不可。」將渠乃受相印,謂燕王曰:「樂乘樂閒,雖身投於趙,然其先世有大功於燕,大王宜歸其妻子,使其不忘燕德,則和議可速成矣。」燕王從之。將渠乃如趙軍,為燕王謝罪,並送還樂閒樂乘家屬。廉頗許和,因斬栗腹之首,並慶秦之屍,歸之於燕,即日班師還趙。趙王封樂乘為武襄君,樂閒仍稱昌國君如故。以李牧為代郡守。時劇辛為燕守薊州,燕王以劇辛素與樂毅同事昭王,使為書以招二樂。樂乘樂閒以燕王不聽忠言,竟留於趙。將渠雖為燕相,不出燕王之意,未及半載,託病辭印。燕王遂用劇辛代之。此段話且擱過一邊。
  再說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年近七十,至秋得病而薨。太子安國君柱立,是為孝文王。立趙女為王后,子楚為太子。韓王聞秦王之喪,首先服衰絰入弔,視喪事,如臣子之禮。諸侯皆遣將相大臣來會葬。孝文王除喪之三日,大宴群臣,席散回宮而死。國人皆疑客卿呂不韋欲子楚速立為王,乃重賄左右,置毒藥於酒中,秦王中毒而死。然心憚不韋,無敢言者。於是不韋同群臣奉子楚嗣位,是為莊襄王。奉華陽夫人為太后。立趙姬為王后。子趙政為太子,去趙字單名政。蔡澤知莊襄王深德呂不韋,欲以為相,乃託病以相印讓之。不韋遂為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雒陽十萬戶。不韋慕孟嘗、信陵、平原、春申之名,恥其不如,亦設館招致賓客,凡三千餘人。
  再說東周君聞秦連喪二王,國中多事,乃遣賓客往說諸國,欲「合從」以伐秦。丞相呂不韋,言於莊襄王曰:「西周已滅,而東周一線若存,自謂文武之子孫,欲以鼓動天下,不如盡滅之,以絕人望。」秦王即用不韋為大將,率兵十萬伐東周,執其君以歸,盡收鞏城……等七邑。周自武王己酉受命,終於東周君壬子,歷三十七王,共八百七十三年,而祀絕於秦。有歌訣為證:
    周武成康昭穆共,懿孝夷厲宣幽終,以上盛周十二主,二百五十二年逢。東遷平桓莊釐惠,襄頃匡定簡靈繼,景悼敬元貞定哀,思考威烈安烈序。顯子慎靚赧王亡,東周廿六湊成雙,系出嚳子后稷棄,太王王季文王昌。首尾三十有八主,八百七十年零四,卜年卜世數過之,宗社靈長古無二。
  秦王乘滅周之盛,復遣蒙驁襲韓,拔成皋滎陽,置三川郡,地界直逼大梁矣。秦王曰:「寡人昔質於趙,幾為趙王所殺,此仇不可不報!」乃再遣蒙驁攻趙,取榆次……等三十七城,置太原郡。遂南定上黨,因攻魏高都,不拔,秦王復遣王齕將兵五萬助戰。魏兵屢敗,如姬言於魏王曰:「秦所以急攻魏者,欺魏也。所以欺魏者,以信陵君不在也。信陵君賢名聞於天下,能得諸侯之力。大王若使人卑辭厚幣,召之於趙,使其『合從』列國,并力禦秦,雖有蒙驁等百輩,何敢正眼視魏哉!」魏王勢在危急,不得已從其計,遣顏恩為使,持相印,益以黃金彩幣,往趙迎信陵君。遺以書,略曰:
    公子昔不忍趙國之危,今乃忍魏國之危乎?魏急矣!寡人舉國引領以待公子之歸也。公子幸勿計寡人之過!
信陵君雖居趙國,賓客探信,往來不絕。聞魏將遣使迎己,恨曰:「魏王棄我於趙,十年於茲矣。今事急而召我,非中心念我也!」乃懸書於門下:「有敢為魏王通使者死!」賓客皆相戒,莫敢勸其歸者。顏恩至魏半月,不得見公子。魏王復遣使者催促,音信不絕。顏恩欲求門下客為言,俱辭不敢通。欲候信陵君出外,於路上邀之。信陵君為迴避魏使,竟不出門。顏恩無可奈何。畢竟信陵君肯歸魏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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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6 10:24: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二回     華陰道信陵敗蒙驁 胡盧河龐煖斬劇辛

  話說顏恩欲見信陵君不得,賓客不肯為通,正無奈何。適博徒毛公和賣漿薛公來訪公子,顏恩知為信陵君上客,泣訴其事。二公曰:「君第戒車,我二人當力勸之。」顏恩曰:「全仗,全仗!」二公入見信陵君曰:「聞公子車駕將返宗邦,吾二人特來奉送。」信陵君曰:「那有此事?」二公曰:「秦兵圍魏甚急,公子不聞乎?」信陵君曰:「聞之。但無忌辭魏十年,今已為趙人,不敢與聞魏事矣。」二公齊聲曰:「公子,是何言也!公子所以重於趙,名聞於諸侯者,徒以有魏也。即公子之能養士,致天下賓客者,亦藉魏力也。今秦攻魏日急,而公子不恤;設使秦一旦破大梁,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縱不念其家,獨不念祖宗之血食乎?公子復何面目寄食於趙也?……」言未畢,信陵君蹴然起立,面發汗,謝曰:「先生責無忌甚正!無忌幾為天下罪人矣。」即日命賓客束裝,自入朝往辭趙王。趙王不捨信陵君歸去,持其臂而泣曰:「寡人自失平原,倚公子如長城,一朝棄寡人而去,寡人誰與共社稷耶?」信陵君曰:「無忌不忍先王宗廟見夷於秦,不得不歸。倘邀君之福,社稷不泯,尚有相見之日。」趙王曰:「公子向以魏師存趙,今公子歸赴國難,寡人敢不悉賦以從!」乃以上將軍印,授公子,使將軍龐煖為副,起趙軍十萬助之。信陵君既將趙軍,先使顏恩歸魏報信,然後分遣賓客,致書於各國求救。燕、韓、楚三國,俱素重信陵之人品,聞其為將,莫不喜歡,悉遣大將引兵至魏,聽其節制。燕將將渠,韓將公孫嬰,楚將景陽,惟齊國不肯發兵。
  卻說魏王正在危急,得顏恩報說:「信陵君兼將燕、趙、韓、楚之師,前來救魏。」魏王如渴時得漿,火中得水,喜不可言。使衛慶悉起國中之師,出應公子。時蒙驁圍郟州,王齕圍華州,信陵君曰:「秦聞吾為將,必急攻。郟華東西相距五百餘里,吾以兵綴蒙驁之兵於郟,而率奇兵赴華。若王齕兵敗,則蒙驁亦不能自固矣。」眾將皆曰:「然。」乃使衛慶以魏師合楚師,築為連壘,以拒蒙驁。虛插信陵君旗號,堅壁勿戰。而身帥趙師十萬,與燕韓之兵,星馳華州。信陵君集諸將計議曰:「少華山東連太華,西臨渭河,秦以舟師運糧,俱泊渭水,而少華木多荊,可以伏兵。若以一軍往渭劫糧,王齕必悉兵來救,吾伏兵於少華,邀而擊之,無不勝矣。」即命趙將龐煖,引一支軍往渭河,劫其糧艘。使韓將公孫嬰,燕將將渠,各引一支軍,聲言接應劫糧之兵,只在少華山左右伺候,共擊秦軍。信陵君親率精兵三萬,伏於少華山下。龐煖引軍先發,早有伏路秦兵,報入王齕營中,言:「魏信陵君為將,遣兵逕往渭口。」王齕大驚曰:「信陵善於用兵,今救華,不接戰,而劫渭口之糧,是欲絕我根本也!吾當親往救之。」遂傳令:「留兵一半圍城,餘者悉隨吾救渭。」將近少華山,山中閃出一隊大軍,打著「燕相國將渠」旗號。王齕傳令列成陣勢,便接住將渠交鋒。戰不數合,又是一隊大軍到來,打著「韓大將公孫嬰」旗號,王齕急分兵迎敵。軍士報道:「渭河糧船,被趙將龐煖所劫。」王齕道:「事已如此,且只顧廝殺,若殺退燕趙二軍,又作計較。」三國之兵,攪做一團,自午至酉,尚未鳴金。信陵君度秦兵已疲,引伏兵一齊殺出,大叫:「信陵君親自領兵在此!秦將早早來降,免污刀斧!」王齕雖是個慣戰之將,到此沒有三頭六臂,如何支持得來?況秦兵素聞信陵君威名,到此心膽俱裂,人人惜命,個個奔逃。王齕大敗,折兵五萬有餘,又盡喪其糧船,只得引殘兵敗將,向路南而遁,進臨潼關去訖。信陵君引得勝之兵,仍分三隊,來救郟州。
  卻說蒙驁諜探信陵君兵往華州,乃將老弱立營,虛建「大將蒙」旗幟,與魏楚二軍相持;盡驅精銳,銜枚疾走,望華州一路迎來,指望與王齕合兵。誰知信陵君已破走了王齕,恰好在華陰界上相遇。信陵君親冒矢石,當先衝敵。左有公孫嬰,右有將渠,兩下大殺一陣。蒙驁折兵萬餘,鳴金收軍。當下札住大寨,整頓軍馬,打點再決死敵。這邊魏將衛慶,楚將景陽,探知蒙驁不在軍中,攻破秦營老弱,解了郟州之圍,也望華陰一路追襲而來。正遇蒙驁列陣將戰,兩下夾攻,蒙驁雖勇,怎當得五路軍馬,腹背受敵,又大折一陣,急急望西退走。信陵君率諸軍,直追至函谷關下,五國札下五個大營,在關前揚威耀武。如此月餘,秦兵緊閉關門,不敢出應。信陵君方纔班師。各國之兵,亦皆散回本國。史臣論此事,以為信陵君之功,皆毛公薛公之功也!有詩云:
    兵馬臨城孰解圍?合從全仗信陵歸。當時勸駕誰人力?卻是埋名兩布衣。
  魏安釐王聞信陵君大破秦軍,奏凱而回,不勝之喜,出城三十里迎接。兄弟別了十年,今日相逢,悲喜交集,乃並駕回朝。論功行賞,拜為上相,益封五城,國中大小政事,皆決於信陵君。赦朱亥擅殺晉鄙之罪,用為偏將。此時信陵君之威名,震動天下,各國皆具厚幣,求信陵君兵法。信陵君將賓客平日所進之書,纂括為二十一篇,陣圖七卷,名曰《魏公子兵法》。
  卻說蒙驁與王齕領著敗兵,合做一處,來見秦莊襄王,奏曰:「魏公子無忌,『合從』五國,兵多將廣,所以臣等不能取勝。損兵折將,罪該萬死!」秦王曰:「卿等屢立戰功,開疆拓土,今日之敗,乃是眾寡不敵,非卿等之罪也。」剛成君蔡澤進曰:「諸國所以『合從』者,徒以公子無忌之故。今王遣一使修好於魏,且請無忌至秦面會,俟其入關,即執而殺之,永絕後患,豈不美哉!」秦王用其謀,遣使至魏修好,并請信陵君。馮驩曰:「孟嘗平原,皆為秦所羈,幸而得免,公子不可復蹈其轍。」信陵君亦不願行,言於魏王,使朱亥為使,奉璧一雙以謝秦。秦王見信陵君不至,其計不行,心中大怒。蒙驁密奏秦王曰:「魏使者朱亥,即鎚擊晉鄙之人也。此魏之勇士,宜留為秦用。」秦王欲封朱亥官職,朱亥堅辭不受。秦王益怒。令左右引朱亥置虎圈中。圈有斑斕大虎,見人來即欲前攫。朱亥大喝一聲:「畜生何敢無禮!」迸開雙睛,如兩個血盞,目眥盡裂,迸血濺虎。虎蹲伏股慄,良久不敢動。左右乃復引出。秦王嘆曰:「烏獲任鄙,不是過矣!若放之歸魏,是與信陵君添翼也。」愈欲迫降之。亥不從。命拘於驛舍,絕其飲食。朱亥曰:「吾受信陵君知遇,當以死報之!」乃以頭觸屋柱,柱折而頭不破。於是以手自探其喉,絕咽而死,真義士哉!
  秦王既殺朱亥,復謀於群臣曰:「朱亥雖死,信陵君用事如故,寡人意欲離間其君臣,諸卿有何良策?」剛成君蔡澤進曰:「昔信陵君竊符救趙,得罪魏王,魏王棄之於趙,不許相見。後因秦兵圍急,不得已而召之。雖然糾連四國,得成大功,然信陵君有震主之嫌,魏王豈無疑忌之意?信陵君鎚殺晉鄙,鄙死,宗族賓客,懷恨必深。大王若捐金萬斤,密遣細作至魏,訪求晉鄙之黨,奉以多金,使之布散流言,言:『諸侯畏信陵君之威,皆欲奉之為魏王,信陵君不日將行篡奪之事。』如此,則魏王必疏無忌而奪其權。信陵君不用事,天下諸侯,亦皆解體。吾因而用兵,無足為吾難矣。」秦王曰:「卿計甚善!然魏既敗吾軍,其太子增猶質吾國,寡人欲囚而殺之,以洩吾恨,何如?」蔡澤對曰:「殺一太子,彼復立一太子,何損於魏?不若借太子使為反間於魏。」秦王大悟,待太子增加厚。一面遣細作持萬金往魏國行事;一面使其賓客皆與太子增往來相善,因而密告太子曰:「信陵君在外十年,交結諸侯,諸侯之將相,莫不敬且憚之,今為魏大將,諸侯兵皆屬焉,天下但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也。雖吾秦國,亦畏信陵君之威,欲立為王,與之連和。信陵君若立,必使秦殺太子,以絕民望。即不然,太子亦將終老於秦矣。奈何!」太子增涕泣求計。客曰:「秦方欲與魏通和,太子何不致一書於魏王,使其請太子歸國?」太子增曰:「雖請之,秦安肯釋我而歸耶?」客曰:「秦王之欲奉信陵,非其本意,特畏之耳。若太子願以國事秦,固秦之願也,何患請而不從哉?」太子增乃為密書,書中備言諸侯歸心信陵,秦亦欲擁立為王等語,後乃敘己求歸之意,將書付客,託以密致魏王。於是秦王乃修書二封,一封致魏王歸朱亥之喪,託言病死;一封奉賀信陵君,另有金幣等物。
  卻說魏王因晉鄙賓客布散流言,固已心疑。及秦使捧國書來,欲與魏息兵修好,叩其來意,都是敬慕信陵之語,又接得太子增家信,心中愈加疑惑。使者再將書幣,送信陵府中,故意洩漏其語,使魏王聞之。卻說信陵君聞秦使講和,謂賓客曰:「秦非有兵戎之事,何求於魏?此必有計!」言未畢,閽人報秦使者在門,言:「秦王亦有書奉賀。」信陵君曰:「人臣義無私交,秦王之書幣,無忌不敢受。」使者再三致秦王之意,信陵君亦再三卻之。恰好魏王遣使來到,要取秦王書來看。信陵君曰:「魏王既知有書,若說吾不受,必不肯信。」遂命駕車將秦王書幣,原封不動,送上魏王,言:「臣已再三辭之,不敢啟封。今蒙王取覽,只得呈上,但憑裁處!」魏王曰:「書中必有情節,不啟不明。」乃發書觀之,略曰:
    公子威名,播於天下,天下侯王,莫不傾心於公子者。指日當正位南面,為諸侯領袖;但不知魏王讓位當在何日?引領望之!不腆之賦,預布賀忱,惟公子勿罪!
魏王覽畢,付與信陵君觀看。信陵君奏曰:「秦人多詐,此書乃離間我君臣,臣所以不受者,正慮書中不知何語,恐墮其術中耳。」魏王曰:「公子既無此心,便可於寡人面前,作書復之。」即命左右取紙筆,付信陵君作回書。略云:
    無忌受寡君不世之恩,糜首莫酬,南面之語,非所以訓人臣也。蒙君辱貺,昧死以辭!
書付秦使,并金幣帶回。魏王亦遣使謝秦,并言:「寡君年老,欲請太子增回國。」秦王許之。太子增既回魏,復言信陵不可專任。信陵君雖則於心無愧,度王心中芥蔕,終未釋然,遂託病不朝,將相印兵符,俱繳還魏王,與賓客為長夜之飲,多近婦女,日夜為樂,惟恐不及。史臣有詩云:
    俠氣凌今古,威名動鬼神;一身全趙魏,百戰卻嬴秦。鎮國同堅礎,危詞似吠狺;英雄無用處,酒色了殘春。
  再說秦莊襄王在位三年,得疾,丞相呂不韋入問疾。因使內侍以緘書密致王后,追述往日之誓。后舊情未斷,遂召不韋與之私通。不韋以醫藥進王,王病一月而薨。不韋扶太子政即位,此時年僅一十三歲。尊莊襄后為太后,封其母弟成嶠為長安君,國事皆決於不韋,比於太公,號為尚父。不韋父死,四方諸侯賓客,弔者如市,車馬填塞道路,視秦王之喪,愈加眾盛。正是「權傾中外,威振諸侯」。不在話下。
  秦王政元年,呂不韋知信陵君退廢,始復議用兵。使大將蒙驁,同張唐伐趙,攻下晉陽。三年,再遣蒙驁同王齕攻韓,韓使公孫嬰拒之。王齕曰:「吾一敗於趙,再拜於魏,蒙秦王赦而不誅,此行當以死報!」遂帥其私屬千人,直犯韓營,齕力戰而死。韓兵亂,蒙驁乘之,大敗韓師,殺公孫嬰,取韓十二城以歸。自信陵君廢,而趙魏之好亦絕。趙孝成王使廉頗伐魏,圍繁陽,未克,而孝成王薨。太子偃嗣立,是為悼襄王。時廉頗已克繁陽,乘勝進取。而大夫郭開,素以諂佞為廉頗所嫉,常因侍宴面叱之。郭開銜怨在心,譖於悼襄王,言:「廉頗已老,不任事,伐魏久而無功。」乃使武襄君樂乘,往代廉頗。廉頗怒曰:「吾自事惠文王為將,於今四十餘年,未有挫失,樂乘何人,而能代我?」遂勒兵攻乘,乘懼走歸國。廉頗遂奔魏,魏王雖尊為客將,疑而不用。廉頗由是遂居大梁。
  秦王政四年,十月,蝗蟲從東方來,蔽天,禾嫁不收,疫病大作。呂不韋與賓客議令百姓納粟千石,拜爵一級。──後世納粟之例,自此而起。是年,魏信陵君傷於酒色,得疾而亡。馮驩哭泣過哀,亦死,賓客自剄從死者百餘人。足見信陵君之能得士矣!明年,魏安釐王亦薨,太子增嗣立,是為景湣王。秦知魏新喪君,又信陵君已死,思報敗績之讎,遣大將蒙驁攻魏,拔酸棗……等二十城,置東郡。未幾,又拔朝歌,又攻下濮陽。衛元君乃魏王之婿,東走野王,阻山而居。景湣王嘆曰:「使信陵君尚在,當不令秦兵縱橫至此也!」於是遣使與趙通好。趙悼襄王亦患秦侵伐無已,方欲使人往糾列國,重尋信陵平原二君「合從」之約。忽邊吏報道:「今有燕國,拜劇辛為大將,領兵十萬,來犯北界。」那劇辛原是趙人,先在趙時,原與龐煖有交。後來龐煖仕趙,劇辛投奔燕昭王,昭王用為薊郡守。及燕王喜被趙將廉頗圍困都城,賴將渠講和而罷,深以為恥。將渠相燕,原出於趙人所命,非燕王之意,雖則助信陵君戰秦有功,到底君臣之間,未能十分相信。將渠為相歲餘,即託病歸其印綬。燕王乃召劇辛於薊,用為相國,共圖報趙之事,奈心憚廉頗,不敢動撣。今日廉頗奔魏,龐煖為將,劇辛意頗輕之,乃迎合燕王之意,奏曰:「龐煖庸才,非廉頗之比。況秦兵已拔晉陽,趙人疲敝,乘釁攻之,栗腹之恥可雪也。」燕王大悅曰:「寡人正有此意,相國能為寡人一行乎?」劇辛曰:「臣熟知地利,若蒙見委,定當生擒龐煖,獻於大王之前。」燕王大悅,遂使劇辛將兵十萬伐趙。趙王聞報,即召龐煖計議。煖曰:「劇辛自恃宿將,必有輕敵之心。今李牧見守代郡,使引軍南行,從慶都一路來,以斷其後,臣以一軍迎戰,彼腹背受敵,可成擒矣。」趙王從計而行。
  卻說劇辛渡易水,取路中山,直犯常山地界,兵勢甚銳。龐煖帥大軍屯於東垣,深溝高壘,以待其來。劇辛曰:「我軍深入,若彼堅壁不戰,成功無日矣。」問帳下:「誰敢挑戰?」驍將栗元,乃栗腹之子,欲報父讎,欣然願往。劇辛曰:「更得一人幫助方可。」末將武陽靖請行。劇辛給銳卒萬人,使犯趙師。龐煖使樂乘樂閒,張兩翼以待,而親率軍迎戰。兩下交鋒,約二十餘合,一聲砲響,兩翼並進,俱用強弓勁弩,亂射燕軍。武陽靖中箭而亡。栗元不能抵當,回車便走。龐煖同二將從後掩殺,一萬銳卒,折去三千有餘。劇辛大怒,急催大軍親自接應。龐煖已自還營去了。劇辛攻壘不能入,乃使人下書,約明日於陣前,單車相見。龐煖允之,兩下各自准備。至次日,彼此列成陣勢,吩咐:「不許施放冷箭。」龐煖先乘單車立於陣前,請劇將軍會面。劇辛亦乘單車而出。龐煖在車中欠身曰:「且喜將軍齒髮無恙。」劇辛曰:「憶昔別君去趙,不覺距今已四十餘年,某已衰老,君亦蒼顏。人生如白駒過隙,信然也。」龐煖曰:「將軍向以昭王禮士,棄趙奔燕,一時豪傑景附,如雲之從龍,風之從虎。今金臺草沒,無終墓木已拱,蘇代鄒衍,相繼去世,昌國君亦歸吾國,燕之氣運,亦可知矣!老將軍年踰六十,孤立於衰王之庭,猶貪戀兵權,持凶器而行危事,欲何為乎?」劇辛曰:「某受燕王三世厚恩,粉骨難報,趁吾餘年,欲為國家雪栗腹之恥!」龐煖曰:「栗腹無故攻吾鄗邑,自取喪敗,此乃燕之犯趙,非趙之犯燕也。」兩下在軍前反覆酬答,龐煖忽大呼曰:「有人得劇辛之首者,賞三百金!」劇辛曰:「足下何輕吾太甚?吾豈不能取君之首耶?」龐煖曰:「君命在身,各盡其力可耳!」劇辛大怒,把令旗一麾,栗元便引軍殺出。這裏樂乘樂閒,雙車接戰,燕軍漸失便宜。劇辛驅軍大進,龐煖亦以大軍迎之。兩下混殺一場,燕軍比趙損折更多,天晚各鳴金收兵。劇辛回營,悶悶不悅。欲待回軍,又在燕王面前誇了大口;欲待不回,又難取勝,正自躊躇。忽有守營軍士報道:「趙國遣人下書,見在轅門之外,未敢擅投。」劇辛命取書到,其書再三緘封甚固。發而觀之,略曰:
    代州守李牧,引軍襲督亢,截君之後。君宜速歸,不然無及。某以昔日交情,不敢不告!
劇辛曰:「龐煖欲搖動我軍心耳!縱使李牧兵至,吾何懼哉!」命以書還其使人,來日再決死敵。趙使者已去,栗元進曰:「龐煖之言,不可不信。萬一李牧果引軍襲吾之後,腹背受敵,何以處之?」劇辛笑曰:「吾亦慮及於此。適纔所言,穩住軍心;汝今密傳軍令,虛札營寨,連夜撤回,吾親自斷後,以拒追兵。」栗元領計去了。誰知龐煖探聽燕營虛設,同樂乘樂閒,分三路追來。劇辛且戰且走,行至龍泉河,探子報道:「前面旌旗塞路,聞說是代郡軍馬。」劇辛大驚曰:「龐煖果不欺我!」遂不敢北進,引兵東行,欲取阜城,一路奔往遼陽。龐煖追及,大戰於胡盧河。劇辛兵敗,嘆曰:「吾何面目為趙囚乎?」自刎而亡。──此燕王喜十三年,秦王政之五年也。髯翁有詩嘆云:
    金臺應聘氣昂昂,共翼昭王復舊疆;昌國功名今在否?獨將白首送沙場!
栗元被樂閒擒而斬之。獲首二萬餘,餘俱奔潰,或降,趙兵大勝。龐煖約會李牧,一齊征進,取武遂方城之地。燕王親詣將渠之門,求其為使,伏罪乞和。龐煖看將渠面情,班師奏凱而回。李牧仍守代郡去訖。趙悼襄王郊迎龐煖,勞之曰:「將軍武勇若此,廉藺猶在趙也!」龐煖曰:「燕人已服,宜及此時『合從』列國,并力圖秦,方保無虞。」不知「合從」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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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回     李國舅爭權除黃歇 樊於期傳檄討秦王

  話說龐煖欲乘敗燕之威,「合從」列國,為并力圖秦之計。除齊附秦外,韓、魏、楚、燕,各出銳師,多者四五萬,少亦二三萬,共推春申君黃歇為上將。歇集諸將議曰:「伐秦之師屢出,皆以函谷關為事,秦人設守甚嚴,未能得志。即我兵亦素知仰攻之難,咸有畏縮之心。若取道蒲坂,由華州而西,逕襲渭南,因窺潼關,《兵法》所謂『出其不意』也。」諸將皆曰:「然。」遂分兵五路,俱出蒲關,望驪山一路進發,直攻渭南,不克,圍之。秦丞相呂不韋使將軍蒙驁、王翦、桓齮、李信、內史騰,各將兵五萬人,五枝軍兵,分應五國。不韋自為大將,兼統其軍,離潼關五十里分為五屯,如列星之狀。王翦言於不韋曰:「以五國悉銳,攻一城而不克,其無能可知矣。三晉近秦,習與秦戰,而楚在南方,其來獨遠,且自張儀亡後,三十餘年不相攻伐,誠選五營之銳,合以攻楚,楚必不支,楚之一軍破,餘四軍將望風而潰矣。」不韋以為然。於是使五屯設壘建幟如常,暗地各抽精兵一萬,約以四鼓齊起,往襲楚寨。時李信以糧草稽遲,欲斬督糧牙將甘回,眾將告求得免,但鞭背百餘。甘回挾恨,夜奔楚軍,以王翦之計告之。春申君大驚,欲馳報各營,恐其不及,遂即時傳令,拔寨俱起,夜馳五十餘里,方敢緩緩而行。比及秦兵到時,楚寨已撤矣。王翦曰:「楚兵先遁,必有洩吾謀者。計雖不成,然兵已至此,不可空回。」遂往襲趙寨。壁壘堅固,攻不能入。龐煖仗劍立於軍門,有敢擅動者即斬。秦兵亂了一夜,至天明,燕、韓、魏俱合兵來救,蒙驁等方纔收兵。龐煖怪楚兵不至,使人探之,知其先撤,嘆曰:「『合從』之事,今後休矣!」諸將皆請班師,於是韓魏之兵,先回本國。龐煖怒齊獨附秦,挾燕兵伐之,取饒安一城而返。
  再說春申君奔回郢城,四國各遣人來問曰:「楚為從長,奈何不告而先回,敢請其故?」考烈王責讓黃歇,歇慚懼不容。時有魏人朱英,客於春申君之門,知楚方畏秦,乃說春申君曰:「人皆以楚強國,及君而弱,英獨謂不然。先君之時,秦去楚甚遠,西隔巴蜀,南隔兩周,而韓魏又眈眈乎擬其後,是以三十年無秦患。此非楚之強,其勢然也。今兩周已并於秦,而秦方修怨於魏,魏旦暮亡,則陳許為通道,恐秦楚之爭,從此方始,君之責讓,正未已也。何不勸楚王東徙壽春,去秦較遠,絕長淮以自固。可以少安。」黃歇然其謀,言於考烈王,乃擇日遷都。按楚先都郢,後遷於鄀,復遷於陳,今又遷於壽春,凡四遷矣。史臣有詩云:
    周為東遷王氣歇,楚因屢徙霸圖空;從來避敵為延敵,莫把託岐托古公。
  再說考烈王在位已久,尚無子息,黃歇遍求婦人宜子者以進,終不孕。有趙人李園,亦在春申君門下,為舍人。有妹李嫣色美,欲進於楚王,恐久後以無子失寵,心下躊躇:「必須將妹先獻春申君,待其有娠,然後進於楚王,幸而生子,異日得立為楚王,乃吾甥也。」又想:「吾若自獻其妹,不見貴重。還須施一小計,要春申君自來求我。」於是給五日假歸家,故意過期,直待第十日方至。黃歇怪其來遲。李園對曰:「臣有女弟名嫣,頗有姿色,齊王聞之,遣使來求。臣與其使者飲酒數日,是以失期。」黃歇想道:「此女名聞齊國,必是個美色。」遂問曰:「已受其聘否?」園對曰:「方且議之,聘尚未至也。」黃歇曰:「能使我一見乎?」園曰:「臣在君之門下,即吾女弟,誰非君妾婢之流,敢不如命。」乃盛飾其妹,送至春申君府中。黃歇一見大喜,是夜即賜李園白璧二雙,黃金三百鎰,留其妹侍寢。未三月,即便懷孕。李園私謂其妹嫣曰:「為妾與為夫人孰貴?」嫣笑曰:「妾安得比夫人?」園又曰:「然則為夫人與為王后孰貴?」嫣又笑曰:「王后貴盛!」李園曰:「汝在春申君府中,不過一寵妾耳!今楚王無子,幸汝有娠,倘進於楚王,他日生子為王,汝為太后,豈不勝於為妾乎?」遂教以說詞,使於枕席之間,如此這般:「……春申君必然聽從。」李嫣一一領記。夜間侍寢之際,遂進言於黃歇曰:「楚王之貴幸君,雖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餘年,而王未有子,千秋百歲後,將更立兄弟。兄弟於君無恩,必將各立其所親幸之人,君安得長有寵乎?」黃歇聞言,沉思未答。嫣又曰:「妾所慮不止於此也。君貴,用事久,多失禮於王之兄弟,兄弟誠立,禍且及身,豈特江東封邑不可保而已哉?」黃歇愕然曰:「卿言是也,吾慮不及此!今當奈何?」李嫣曰:「妾有一計,不惟免禍,而且多福。但妾負愧,難於自吐,又恐君不我聽,是以妾未敢言。」黃歇曰:「卿為我畫策,何為不聽?」李嫣曰:「妾今自覺有孕矣,他人莫知也。幸妾侍君未久,誠以君之重,而進妾於楚王,王必幸妾。妾賴天佑生男,異日必為嫡嗣,則是君之子為王也。楚國盡可得,孰與身臨不測之罪乎?」黃歇如夢初覺,如醉初醒,喜曰:「『天下有智婦人,勝於男子』。卿之謂矣。」
  次日,即召李園告之以意,密將李嫣出居別舍。黃歇入言於楚王曰:「臣所聞李園妹名嫣者有色,相者皆以為宜子,當貴,齊王方遣人求之,王不可不先也。」楚王即命內侍宣取李嫣入宮。嫣善媚,楚王大寵愛之。及產期,雙生二男,長曰捍,次曰猶。楚王喜不可言,遂立李嫣為王后,長子捍為太子。李園為國舅,貴幸用事,與春申君相並。園為人多詐術,外奉春申君益謹,而中實忌之。乃考烈王二十五年,病久不愈,李園想起其妹懷娠之事,惟春申君知之,他日太子為王,不便相處,不如殺之,以滅其口。乃使人各處訪求勇力之士,收置門下,厚其衣食,以結其心。朱英聞而疑之,曰:「李園多蓄死士,必為春申君故也。」乃入見春申君曰:「天下有無妄之福,有無妄之禍,又有無妄之人,君知之乎?」黃歇曰:「何謂『無妄之福』?」朱英曰:「君相楚二十餘年矣。名為相國,與楚王無二。今楚王病久不愈,一旦宮車晏駕,少主嗣位,而君輔之,如伊尹周公,俟王之年長,而反其政;若天與人歸,遂南面即真。此所謂『無妄之福』也。」黃歇曰:「何謂『無妄之禍』?」朱英曰:「李園,王之舅也,而君位在其上,外雖柔順,內實不甘。且同盜相妒,勢所必至也。聞其陰蓄死士,為日已久,何所用之?楚王一薨,李園必先入據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無妄之禍』也。」黃歇曰:「何謂『無妄之人』?」朱英曰:「李園以妹故,宮中聲息,朝夕相通,而君宅於城外,動輒後時。誠以郎中令相處,某得領袖諸郎,李園先入,臣為君殺之。此所謂『無妄之人』也。」黃歇掀髯大笑曰:「李園弱人耳,又事我素謹,安有此事?足下得無過慮乎?」朱英曰:「君今日不用吾言,悔之晚矣。」黃歇曰:「足下且退,容吾察之。如有用足下之處,即來相請。」朱英去三日,不見春申君動靜,知其言不見用,嘆曰:「吾不去,禍將及矣!鴟夷子皮之風可追也。」乃不辭而去,東奔吳下,隱於五湖之間。髯翁有詩云:
    紅顏帶子入王宮,盜國奸謀理不容;天啟春申無妄禍,朱英焉得令郎中?
  朱英去十七日,而考烈王薨。李園預與宮殿侍衛相約:「一聞有變,當先告我。」至是聞信,先入宮中,吩咐祕不發喪,密令死士伏於棘門之內。捱至日沒,方使人徐報黃歇。黃歇大驚,不謀於賓客,即刻駕車而行。方進棘門,兩邊死士突出,口呼:「奉王后密旨,春申君謀反宜誅!」黃歇知事變,急欲迴車。手下已被殺散。遂斬黃歇之頭,投於城外,將城門緊閉,然後發喪。擁立太子捍嗣位,是為楚幽王,時年纔六歲。李園自立為相國,獨專楚政。奉李嫣為王太后。傳令盡滅春申君之族,收其食邑。哀哉!自李園當國,春申君賓客盡散,群公子皆疏遠不任事。少主寡后,國政日紊,楚自此不可為矣。
  話分兩頭。再說呂不韋憤五國之攻秦,謀欲報之,曰:「本造謀者,趙將龐煖也。」乃使蒙驁同張唐督兵五萬伐趙。三日後,再令長安君成嶠,同樊於期率兵五萬為後繼。賓客問於不韋曰:「長安君年少,恐不可為大將。」不韋微笑曰:「非爾所知也!」
  且說蒙驁前軍出函谷關,取路上黨,逕攻慶都,結寨於都山。長安君大軍營於屯留,以為聲援。趙使相國龐煖為大將,扈輒副之,率軍十萬拒敵,許龐煖便宜行事。龐煖曰:「慶都之北,惟堯山最高,登堯山可望都山,宜往據之。」使扈輒引軍二萬先行。比至堯山,先有秦兵萬人,在彼屯札,被扈輒衝上殺散,就於山頭下寨。蒙驁使張唐引軍二萬,前來爭山,龐煖大軍亦到,兩邊於山下列成陣勢,大戰一場。扈輒在山頭用紅旗為號,張唐往東,旗便往東指,張唐往西,旗便從西指。趙軍只望紅旗指處,圍裹將來。龐煖下令:「有人擒得張唐者,封以百里之地。」趙軍無不死戰。張唐奮盡平生之勇,不能透出重圍。卻得蒙驁軍到,接應出來,同回都山大寨。慶都知救兵已到,守禦益力。蒙驁等不能取勝,遣張唐往屯留,催取後隊軍兵。
  卻說長安君成嶠,年方十七歲,不諳軍務,召樊於期議之。於期素惡不韋納妾盜國之事,請屏去左右,備細與成嶠敘述一遍,言:「今王非先王骨血,惟君乃是適子。文信侯今日以兵權托君,非好意也。恐一旦事洩,君與今王為難,故陽示恩寵,實欲出君於外。文信侯出入宮禁,與王太后宣淫不禁,夫妻父子,聚於一窟,所忌者獨君耳。若蒙驁兵敗無功,將借此以為君罪。輕則削籍,重則刑誅。嬴氏之國,化為呂氏,舉國人皆知其必然,君不可不為之計。」成嶠曰:非足下說明,某不知也。為今計當奈何?」樊於期曰:「今蒙驁兵困於趙,急未能歸,而君手握重兵,若傳檄以宣淫人之罪,明宮闈之詐,臣民誰不願奉適嗣以主社稷者!」成嶠忿然按劍作色曰:「大丈夫死則死耳!寧能屈膝為賈人子下乎?惟將軍善圖之!」樊於期偽向使者言:「大軍即日移營,多致意蒙將軍,用心准備。」使者去後,樊於期草就檄文,略曰:
    長安君成嶠布告中外臣民知悉:傳國之義,適統為尊;覆宗之惡,陰謀為甚。文信侯呂不韋者,以陽翟之賈人,窺咸陽之主器。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嗣,乃不韋之子也。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奸生之兒,遂蒙血胤。恃行金為奇策,邀反國為上功。兩君之不壽有繇,是可忍也?三世之大權在握,孰能禦之!朝豈真王,陰已易嬴而為呂;尊居假父,終當以臣而篡君。社稷將危,神人胥怒!某叨為嫡嗣,欲訖天誅。甲冑干戈,載義聲而生色;子孫臣庶,念先德以同驅。檄文到日,磨厲以須,車馬臨時,市肆勿變。
樊於期將檄文四下傳布。秦人多有聞說呂不韋進妾之事者,及見檄內懷娠奸生等語,信其為實,雖然畏文信侯之威,不敢從兵,卻也未免觀望之意。時彗星先見東方,復見北方,又見西方,占者謂國中當有兵起,人心為之搖動。樊於期將屯留附縣丁壯,悉編軍伍,攻下長子壺關,兵勢益盛。張唐知長安君已反,星夜奔往咸陽告變。秦王政見檄文大怒,召尚父呂不韋計議。不韋曰:「長安君年少,不辦為此,此乃樊於期所為也。於期有勇無謀,兵出即當就擒,不必過慮。」乃拜王翦為大將,桓齮王賁為左右先鋒,率軍十萬,往討長安君。
  再說蒙驁與龐煖相持,等待長安君接應不到,正疑訝間,接得檄文,如此恁般,大驚曰:「吾與長安君同事,今攻趙無功,而長安君復造反,吾安得無罪?若不反戈以平逆賊,何以自解?」乃傳令班師,將軍馬分為三隊,親自斷後,緩緩而行。龐煖探聽秦軍移動,預選精兵三萬,使扈輒從間道伏於太行山林木深處,囑曰:「蒙驁老將,必親自斷後,待秦兵過且盡,從後邀擊,方保全勝。」蒙驁見前軍徑去無礙,放心前行。一聲砲響,伏兵突出,蒙驁便與扈輒交戰。良久,龐煖兵從後追及,秦兵前去者,已無鬥志,遂大潰。蒙驁身帶重傷,復猶力戰殺數十人,復親射龐煖中其脅,趙軍圍之數重,亂箭射之,矢如蝟毛,可惜秦國一員名將,今日死於太行山之下。龐煖得勝,班師回趙,箭瘡不痊,未幾亦死。此事擱過不提。
  再說張唐王翦等兵至屯留,成嶠大懼。樊於期曰:「王子今日乃騎虎之勢,不得復下,況悉三城之兵,不下十五萬,背城一戰,未卜勝負,何懼之有!」乃列陣於城下以待。王翦亦列陣相對,謂樊於期曰:「國家何負於汝,乃誘長安君造逆耶?」樊於期在車上欠身答曰:「秦政乃呂不韋奸生之子,誰不知之?吾等世受國恩,何忍見嬴氏血食為呂氏所奪?長安君先王血胤,所以奉之。將軍若念先王之祀,一同舉義,殺向咸陽,誅淫人,廢偽主,扶立長安君為王,將軍不失封侯之位,同享富貴,豈不美哉。」王翦曰:「太后懷姙十月,而生今王,其為先君所出無疑。汝乃造謗,污衊乘輿,為此滅門之事,尚自巧言虛飾,搖惑軍心。拿住之時,碎屍萬段!」樊於期大怒,瞋目大呼,揮長刀直入秦軍。秦軍見其雄猛,莫不披靡。樊於期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王翦麾軍圍之,凡數次,皆斬將潰圍而出,秦兵損折極多。是日天晚,各自收軍。王翦屯兵於傘蓋山,思想:「樊於期如此驍勇,急切難收,必須以計破之。」乃訪帳下:「何人與長安君相識?」有末將楊端和,乃屯留人,自言:「曾在長安君門下為客。」王翦曰:「我修書一封與汝,汝可送與長安君,勸他早圖歸順,無自取死。」楊端和曰:「小將如何入得城去?」王翦曰:「俟交鋒之時,乘其收軍,汝可效敵軍打扮,混入城中。只看攻城至急,便往見長安君,必然有變。」端和領計。王翦當下修書,緘訖,付與端和自去伺候行事。再召桓齮引一軍攻長子城,王賁引一軍攻壺關城,王翦自攻屯留,三處攻打,使他不能來應。樊於期謂成嶠曰:「今乘其分軍之時,決一勝負。若長子壺關不守,秦兵勢大,更難敵矣。」成嶠年幼畏懦,涕泣言曰:「此事乃將軍倡謀,但憑主裁,勿誤我事。」樊於期抽選精兵萬餘,開門出戰。王翦佯讓一陣,退軍十里,屯於伏龍山。於期得勝入城,楊端和已混入去了。因他原是本城之人,自有親戚收留安歇。不在話下。成嶠問樊於期曰:「王翦軍馬不退如何?」樊於期答曰:「今日交鋒,已挫其銳,明日當悉兵出戰,務要生擒王翦,直入咸陽,扶立王子為君,方遂吾志。」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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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回     甘羅童年取高位 嫪毐偽腐亂秦宮

  話說王翦退軍十里,吩咐深溝高壘,分守險阨,不許出戰。卻發軍二萬,往助桓齮王賁,催他早早收功。樊於期連日悉銳出戰,秦兵只是不應。於期以王翦為怯,正想商議分兵往救長子壺關二處,忽哨馬報道:「二城已被秦兵攻下!」於期大驚,乃立屯於城外,以安長安君之意。
  卻說桓齮王賁聞王翦移營伏龍山,引兵來見,言:「二城俱已收復,分兵設守,諸事停妥。」王翦大喜曰:「屯留之勢孤矣!只擒得樊於期,便可了事。」言未畢,守營卒報道:「今有將軍辛勝,奉秦王之命來到,已在營外。」王翦迎入帳中,問其來意。辛勝曰:「一者,以軍士勞苦,命賷犒賞頒賜;二者,秦王深恨樊於期,傳語將軍:『必須生致其人,手劍斬首,以快其恨!』」王翦曰:「將軍此來,正有用處。」遂將來物犒賞三軍。然後發令,使桓齮王賁各引一軍,分作左右埋伏,卻教辛勝引五千人馬,前去搦戰,自己引大軍准備攻城。
  再說成嶠聞長子壺關二城不守,使人急召樊於期入城商議。樊於期曰:「只在旦晚,與決一戰,若戰而不勝,當與王子北走燕趙,連合諸侯,共誅偽主,以安社稷。」成嶠曰:「將軍小心在意。」樊於期復還本營。哨馬報:「秦王新遣將軍辛勝,今來索戰。」樊於期曰:「無名小卒,吾先除之。」遂率軍開營出迎。略戰數合,辛勝倒退。樊於期恃勇前進,約行五里,桓齮王賁兩路伏兵殺出,於期大敗。急收軍回,王翦兵已布滿城下。於期大奮神威,殺開一條血路,城中開門接應入去了。王翦合兵圍城,攻打甚急。樊於期親自巡城,晝夜不倦。楊端和在城中,見事勢甚危,乘夜求見長安君成嶠,稱:「有機密事求見。」成嶠見是舊日門下之客,欣然喚入。端和請屏左右,告曰:「秦之強,君所知也。雖六國不能取勝,君乃欲以孤城抗之,必無幸矣」。」成嶠曰:「樊於期言:『今王非先王所出。』導我為此,非吾初意也。」端和曰:「樊於期恃匹夫之勇,不顧成敗,欲以君行僥倖之事。今傳檄郡縣,無有應者,而王將軍攻圍甚急,城破之後,君何以自全乎?」成嶠曰:「吾欲奔燕趙,『合從』諸國,足下以為可否?」端和曰:「『合從』之事,趙肅侯、齊湣王、魏信陵、楚春申俱曾為之,方合旋散,其不可成明矣。六國誰非畏秦者?君所在之國,秦遣一介責之,必將縛君以獻,君尚可望活乎?」成嶠曰:「足下為吾計當如何?」端和曰:「王將軍亦知君為樊於期所誘,有密書一封,託致於君。」遂將書呈上。成嶠發而觀之,略曰:
    君親則介弟,貴則侯封,奈何聽無稽之言,行不測之事,自取喪滅,豈不惜哉?首難者樊於期,君能斬其首,獻於軍前,束手歸罪,某當保奏,王必恕君。若遲回不決,悔無及矣!
成嶠看畢,流淚而言曰:「樊將軍忠直之士,何忍加誅?」端和嘆曰:「君所謂婦人之仁也!若不見從,臣當辭去。」成嶠曰:「足下且暫勞作伴,不可遠離,所言俟從容再議。」端和曰:「願君勿洩吾言也。」次日,樊於期駕車來見成嶠曰:「秦兵勢盛,人情惶懼,城旦暮不保,願同王子出避燕趙,更作後圖。」成嶠曰:「吾宗族俱在咸陽,今遠避他國,知其納否?」樊於期曰:「諸國皆苦秦暴,何愁不納?」正話間,外報:「秦兵在南門索戰。」樊於期催并數次曰:「王子今不行,後將不可出矣。」成嶠猶豫不決。樊於期只得綽刀登車,馳出南門,復與秦兵交鋒。楊端和勸成嶠登城觀戰。只見樊於期鏖戰良久,秦兵益進,於期不能抵當,奔回城下,高叫:「開門!」楊端和仗劍立於成嶠之旁,厲聲曰:「長安君已全城歸降矣!樊將軍請自便。有敢開門者斬!」袖中出一旗,旗上有個「降」字。左右皆端和親戚,便將降旗喼起,不由成嶠做主,成嶠惟垂泣而已。樊於期嘆口氣曰:「孺子不足輔也!」秦兵圍於期數重,因秦王之命,欲生致於期,不敢施放冷箭。於期復殺開一條血路,遙望燕國而去。王翦追之不及。楊端和使成嶠開門,以納秦兵。將成嶠幽於公館,遣辛勝往咸陽報捷,兼請長安君發落。秦太后脫笄代長安君請罪,求免其死,且轉乞呂不韋言之。秦王政怒曰:「反賊不誅,骨肉皆將謀叛矣!」遂遣使命王翦即梟斬成嶠於屯留。凡軍吏從嶠者,皆取斬。合城百姓,盡遷於臨洮之地。一面懸賞格購樊於期:「有能擒獻者,賞以五城。」使者至屯留,宣秦王之命。成嶠聞不蒙赦,自縊於館舍。翦仍梟其首,懸於城門。軍吏死者凡數萬人。百姓遷徙,城中一空。──此秦王政七年事也。髯翁有詩云:
    非種侵苗理合鋤,萬全須看勢何如?屯留困守終無濟,罪狀空傳一紙書。
  是時秦正政年已長成,生得身長八尺五寸,英偉非常,質性聰明,志氣超邁,每事自能主張,不全由太后呂不韋做主。既定長安君之亂,乃謀復蒙驁之仇,集群臣議伐趙。剛成君蔡澤進曰:「趙者,燕之世仇也,燕之附趙,非其本心。某請出使於燕,使燕王效質稱臣,以孤趙之勢。然後與燕共伐趙,我因以廣河間之地,此莫大之利也。」秦王以為然,即遣蔡澤往燕。澤說燕王曰:「燕趙皆萬乘之國也,一戰而栗腹死,再戰而劇辛亡,大王忘兩敗之仇,而與趙共事,西向以抗強秦,勝則利歸於趙,不勝則禍歸於燕,是為燕計者過也。」燕王曰:「寡人非甘心於趙,其奈力不敵何?」蔡澤曰:「今秦王欲修五國『合從』之怨,臣竊以為燕與趙世仇,其從兵殆非得已,大王若遣太子為質於秦,以信臣之言,更請秦之大臣一人,以為燕相,則燕秦之交,固於膠漆,合兩國之力,於以雪恥於趙不難矣。」燕王聽其言,遂使太子丹為質於秦,因請大臣一人,以為燕相。呂不韋欲遣張唐,使太史卜之,大吉。張唐託病不肯行。不韋駕車親自往請,張唐辭曰:「臣屢次伐趙,趙怨臣深矣!今往燕,必經趙過,臣不可往。」不韋再三強之,張唐堅執不從。
  不韋回府中,獨坐堂上納悶。門下客有甘羅者,乃是甘茂之孫,時年僅十二歲;見不韋有不悅之色,進而問曰:「君心中有何事?」不韋曰:「孺子何知,而來問我?」甘羅曰:「所貴門下土者,謂其能為君分憂任患也。君有事而不使臣得聞,雖欲效忠無地矣。」不韋曰:「吾向者令剛成君使燕,燕太子丹已入質矣。今欲使張卿相燕,占得吉,而彼堅不肯行,吾所以不快者此耳!」甘羅曰:「此小事,何不早言?臣請行之。」不韋怒,連叱曰:「去,去!我親往請之而不得,豈小子所能動耶?」甘羅曰:「昔項橐七歲為孔子師。今臣生十二歲,長於橐五年,試臣而不效,叱臣未晚。奈何輕量天下之士,遽以顏色相加哉?」不韋奇其言,改容謝之曰:「孺子能令張卿行者,事成當以卿位相屈。」甘羅欣然辭去,往見張唐。唐雖知為文信侯門客,見其年少輕之,問曰:「孺子何以見辱?」甘羅曰:「特來弔君耳!」張唐曰:「某有何事可弔?」甘羅曰:「君之功,自謂比武安君何如?」唐曰:「武安君南挫強楚,北威燕趙,戰勝攻取,破城墮邑,不計其數,某功不及十之一也。」甘羅曰:「然則應侯之用於秦也,視文信侯孰專?」張唐曰:「應侯不及文信侯之專。」甘羅曰:「君明知文信侯之權重於應侯乎?」張唐曰:「何為不知。」甘羅曰:「昔應侯欲使武安君攻趙,武安君不肯行,應侯一怒,而武安君遂出咸陽,死於杜郵。今文信侯自請君相燕,而君不肯行;此武安君所以不容於應侯者,而謂文信侯能容君乎?君之死期不遠矣。」張唐悚然有懼色,謝曰:「孺子教我!」乃因甘羅以請罪於不韋,即日治裝。將行,甘羅謂不韋曰:「張唐聽臣之說,不得已而往燕,然中情不能不畏趙也。願假臣車五乘,為張唐先報趙。」不韋已知其才,乃入言於秦王曰:「有甘茂之孫甘羅,年雖少,然名家之子孫,甚有智辯。今者張唐稱病,不肯相燕,甘羅一說而即行。復請先報趙王,惟王遣之!」秦王宣甘羅入見,身纔五尺,眉目秀美如畫,秦王已自喜歡,問曰:「孺子見趙王何以措詞?」甘羅對曰:「察其喜懼,相機而進。言若波興,隨風而轉,不可以預定也。」秦王給以良車十乘,僕從百人,從之使趙。
  趙悼襄王已聞燕秦通好,正怕二國合計謀趙,忽報秦使者來到,喜不可言,遂出郊二十里,迎接甘羅。及見其年少,暗暗稱奇,問曰:「向為秦通三川之路者,亦甘氏,於先生為何人?」甘羅曰:「臣祖也。」趙王曰:「先生年幾何?」對曰:「十二歲。」趙王曰:「秦廷年長者,不足使乎?何以及生生?」甘羅曰:「秦王用人,各因其任。年長者任以大事,年幼者任以小事。臣年最幼,故為使於趙耳。」趙王見其言辭磊落,又暗暗稱奇,問曰:「先生下辱敝邑,有何見教?」甘羅曰:「大王聞燕太子丹入質於秦乎?」趙王曰:「聞之。」甘羅又曰:「大王聞張唐相燕乎?」趙王曰:「亦聞之。」甘羅曰:「夫燕太子丹入質於秦,是燕不欺秦也。張唐相燕,是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而趙危矣!」趙王曰:「秦所以親燕者何意?」甘羅曰:「秦之親燕,欲相與攻趙,而廣河間之地也。大王不如割五城獻秦,以廣河間,臣請言於寡君,止張唐之行,絕燕之好,而與趙為歡。夫以強趙攻弱燕,而秦不為救,此其所得,豈止五城而已哉?」趙王大悅,賜甘羅黃金百鎰,白璧二雙,以五城地圖付之,使還報秦王。秦王喜曰:「河間之地,賴孺子而廣矣!孺子之智,大於其身。」乃止張唐不遣,張唐亦深感之。趙聞張唐不行,知秦不助燕,乃命龐煖李牧合兵伐燕,取上谷三十城,趙得十九城,而以十一城歸秦。秦王封甘羅為上卿,復以向時所封甘茂田宅賜之。今俗傳甘羅十二為丞相,正謂此也。有詩為證:
    片言納地廣河間,上谷封疆又割燕;許大功勞出童子,天生智慧豈因年?
又有詩云:
    甘羅早達子牙遲,遲早窮通各有時;請看春花與秋菊,時來自發不愆期。
燕太子丹在秦,聞秦之背燕而與趙,如坐針氈,欲逃歸,又恐不得出關,乃求與甘羅為友,欲資其謀,為歸燕之計。忽一夕,甘羅夢紫衣吏持天符來,言:「奉上帝命,召歸天上。」遂無疾而卒。高才不壽,惜哉!太子丹遂留於秦矣。
  話分兩頭。卻說呂不韋以陽偉善戰,得寵於莊襄后,出入宮闈,素無忌憚;及見秦王年長,英明過人,始有懼意。奈太后淫心愈熾,不時宣召入甘泉宮。不韋怕一旦事發,禍及於己,欲進一人以自代,想可以稱太后之意者,而難其人。聞市人嫪大,其陽具有名,里中淫婦人爭事之。秦語呼人之無士行者曰毐,因稱為嫪毐。偶犯淫罪,不韋曲赦之,留為府中舍人。秦俗:農事畢,國中縱倡樂三日,以節其勞。凡百戲任人陳設,有一長一藝,人所不能者,全在此日施逞。呂不韋以桐木為車輪,使嫪毐以其陽具穿於桐輪之中,輪轉而具不傷,市人皆掩口大笑。太后聞其事,私問於不韋,似有欣羨之意。不韋曰:「太后欲見其人乎?臣請進之。」太后笑而不答,良久曰:「君戲言耶?此外人,安得入內?」不韋曰:「臣有一計在此。使人發其舊罪,下之腐刑,太后行重賂於行刑者,詐為閹割,然後以宦者給事宮中,乃可長久。」太后大悅曰:「此計甚妙!」乃以百金授不韋,不韋密召嫪毐,告之以故。毐性淫,欣然自以為奇遇矣。不韋果使人發其他淫罪,論以腐刑。因以百金分賂主刑官吏,取驢陽具及他血,詐作閹割,拔其鬚眉。行刑者故意將驢陽傳示左右,盡以為嫪毐之具。傳聞者莫不駭異。嫪毐既詐腐如宦者狀,遂雜於內侍之中以進。太后留侍宮中。夜令侍寢,試之,大暢所欲,以為勝不韋十倍也。明日,厚賜不韋,以酬其功。不韋乃倖得自脫。太后與嫪毐相處如夫婦。未幾懷姙,太后恐生產時不可隱,詐稱病,使嫪毐行金賂卜者,使詐言宮中有祟,當避西方二百里之外。秦王政頗疑呂不韋之事,亦幸太后稍遠去,絕其往來,乃曰:「雍州去咸陽西二百餘里,且往時宮殿俱在,太后宜居之。」於是太后徙雍城,嫪毐為御而往。既去咸陽,居雍故宮,名曰大鄭宮,嫪毐與太后,益相親不忌,兩年之中,連生二子,築密室藏而育之。太后私與毐約,異日王崩,以其子為後,外人頗有知者,但無人敢言。太后奏稱嫪毐代王侍養有功,請封以土地。秦王奉太后之命,封毐為長信侯,予以山陽之地。毐驟貴,愈益恣肆。太后每日賞賜無算,宮室輿馬,田獵遊戲,任其所欲,事無大小,皆決於毐。毐蓄家僮數千人,賓客求宦達,願為舍人者,復千餘人。又賄結朝貴為己黨,趨權者爭附之,聲勢反過於文信侯矣。
  秦王政九年春,彗星見,其長竟天,太史占之曰:「國中當有兵變也。」按秦襄公立鄜畤以祀白帝,後德公遷都於雍,遂於雍立郊天之壇,秦穆公又立寶夫人祠,歲歲致祭,遂為常規。後來雖再遷咸陽,此規不廢。太后居於雍城,秦王政每歲以郊祀之期,至雍朝見太后。因舉祀典,自有祈年宮駐駕。是春復當其期,適有彗星之變,臨行,使大將王翦耀兵於咸陽三日,同尚父呂不韋守國。桓齮引兵三萬,屯於岐山,然後起駕。時秦王已二十六歲,猶未冠。太后命於德公之廟,行冠禮,佩劍,賜百官大酺五日。太后亦與秦王宴於大鄭故宮。也是嫪毐享福太過,合當生出事來。毐與左右貴臣,賭博飲酒,至第四日,嫪毐與中大夫顏洩,連博失利,飲酒至醉,復求覆局。洩亦醉,不從。嫪毐直前扭顏洩,批其頰。洩不讓,亦摘去嫪毐冠纓。毐怒甚,瞋目大叱曰:「吾乃今王之假父也!爾窶人子,何敢與我抗乎?」顏洩懼,走出,恰遇秦王政從太后處飲酒出宮。顏洩伏地叩頭,號泣請死。秦王政是有心機之人,不發一言,但令左右扶至祈年宮,然後問之。顏洩將嫪毐批頰,及自稱假父之語,述了一遍。因奏:「嫪毐實非宦者,詐為腐刑,私侍太后,見今產下二子,在於宮中,不久謀篡秦國。」秦王政聞之,大怒,密以兵符往召桓齮,使引兵至雍。有內史肆佐弋竭二人,素受太后及嫪毐金錢,與為死黨,知其事,急奔嫪毐府中告之。毐已酒醒,大驚,夜叩大鄭宮,求見太后,訴以如此這般:「今日之計,除非乘桓齮兵未到,盡發宮騎衛卒,及賓客舍人,攻祈年宮,殺卻今王,我夫妻尚可相保。」太后曰:「宮騎安肯聽吾令乎?」嫪毐曰:「願借太后璽,假作御寶用之。託言『祈年宮有賊,王有令,召宮騎齊往救駕。』宜無不從。」太后是時主意亦亂,曰:「惟爾行之。」遂出璽付毐。毐偽作秦王御書,加以太后璽文,遍召宮騎衛卒,──本府賓客舍人,自不必說,──亂至次日午牌,方纔取齊。嫪毐與內史肆佐弋竭,分將其眾,圍祈年宮。秦王政登臺,問各軍犯駕之意。答曰:「長信侯傳言行宮有賊,特來救駕。」秦王曰:「長信侯便是賊!宮中有何賊耶?」宮騎衛卒等聞之,一半散去;一半膽大的,便反戈與賓客舍人相鬥。秦王下令:「有生擒嫪毐者,賜錢百萬;殺之而以其首獻者,賜錢五十萬;得逆黨一首者,賜爵一級;輿隸下賤,賞格皆同。」於是宦者及牧圉諸人,皆盡死出戰。百姓傳聞嫪毐造反,亦來持梃助力。賓客舍人死者數百人。嫪毐兵敗,奪路斬開東門出走,正遇桓齮大兵,活活的束手就縛,并內史肆佐弋竭等皆被擒,付獄吏拷問得實。秦王政乃親往大鄭宮搜索,得嫪毐姦生二子於密室之中,使左右置於布囊中撲殺之。太后暗暗心痛,不敢出救,惟閉門流涕而已。秦王竟不朝謁其母,歸祈年宮。以太史占星有驗,賜錢十萬。獄吏獻嫪毐招詞,言:「毐偽腐入宮,皆出文信侯呂不韋之計。其同謀死黨,如內史肆佐弋竭……等,凡二十餘人。」秦王命車裂嫪毐於東門之外,夷其三族。肆謁等皆梟首示眾。諸賓客舍人,從叛格鬥者,誅死;即不預謀亂者,亦遠遷於蜀地,凡遷四千餘家。太后用璽黨逆,不可為國母,減其祿奉,遷居於棫陽宮。──此乃離宮之最小者,──以兵三百人守之,凡有人出入,必加盤詰。太后此時,如囚婦矣,豈不醜哉。
  秦王政平了嫪毐之亂,回駕咸陽。尚父呂不韋懼罪,偽稱疾,不敢出謁。秦王欲并誅之,問於群臣。群臣多與交結,皆言:「不韋扶立先王,有大功於社稷;況嫪毐未嘗面質,虛實無憑,不宜從坐。」秦王乃赦不韋不誅,但免相,收其印綬。桓齮擒反賊有功,加封進級。是年夏四月,天發大寒,降霜雪,百姓多凍死。民間皆議:「秦王遷謫太后,子不認母,故有此異。」大夫陳忠進諫曰:「天下無無母之子,宜迎歸咸陽,以盡孝道,庶幾天變可回。」秦王大怒,命剝去其衣,置其身於蒺藜之上,而捶殺之,陳其屍於闕下,榜曰:「有以太后事來諫者,視此!」秦臣相繼來諫者不止。不知可能感悟秦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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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     茅焦解衣諫秦王 李牧堅壁卻桓齮

  話說秦大夫陳忠死後,相繼而諫者不止,秦王輒戮之,陳屍闕下,前後凡誅殺二十七人,屍積成堆。時齊王建來朝於秦,趙悼襄王亦至,相與置酒咸陽宮甚懽,及見闕下死屍,問其故,莫不嘆息私議秦王之不孝也。時有滄州人茅焦,適遊咸陽,寓旅店,同舍偶言及此事,焦憤然曰:「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使主人具湯水:「吾將沐浴,明早叩閽入諫秦王。」同舍笑曰:「彼二十七人者,皆王平日親信之臣,尚且言而不聽,死不旋踵,豈少汝一布衣耶?」茅焦曰:「諫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則秦王遂不聽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聽不聽,未可知也。」同舍皆笑其愚。次早五鼓,向主人索飯飽食。主人牽衣止之,茅焦絕衣而去。同寓者度其必死,相與剖分其衣囊。
  茅焦來至闕下,伏屍大呼曰:「臣齊客茅焦,願上諫大王!」秦王使內侍出問曰:「客所諫者何事?得無涉王太后語耶?」茅焦曰:「臣正為此而來。」內侍還報曰:「客果為太后事來諫也。」秦王曰:「汝可指闕下積屍告之。」內侍謂茅焦曰:「客不見闕下死人纍纍耶?何不畏死若是!」茅焦曰:「臣聞天有二十八宿,降生於地,則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來者,欲滿其數耳。古聖賢誰人不死,臣又何畏哉?」內侍復還報。秦王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顧左右:「炊鑊湯於庭,當生煮之。彼安得全屍闕下,為二十七人滿數乎?」於是秦王按劍而坐,龍眉倒喼,口中沫出,怒氣勃勃不可遏,連呼:「召狂夫來就烹!」內侍往召茅焦,茅焦故意踽踽作細步,不肯急趨。內侍促之速行,茅焦曰:「我見王即死矣!緩吾須臾何害?」內侍憐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階下,再拜叩頭奏曰:「臣聞之:『有生者不諱其死,有國者不諱其亡;諱亡者不可以得存,諱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計,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審大王欲聞之否?」秦王色稍降,問曰:「汝有何計,可試言之?」茅焦對曰:「夫忠臣不進阿順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主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負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聽,是君負其臣也。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聞,臣恐秦國從此危矣。」秦王悚然良久,色愈降,乃曰:「子所言何事?寡人願聞之。」茅焦曰:「大王今日不以天下為事乎?」秦王曰:「然。」茅焦曰:「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獨威力使然;亦以大王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畢集秦庭故也。今大王車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撲兩弟,有不友之名;遷母於棫陽宮,有不孝之行;誅戮諫士,陳屍闕下,有桀紂之治。夫以天下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盡道,升庸為帝;桀殺龍逢,紂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後,更無有繼二十八人之後,而復以言進者。怨謗日騰,忠謀結舌,中外離心,諸侯將叛,惜哉,秦之帝業垂成,而敗之自大王也。臣言已畢,請就烹!」乃起立解衣趨鑊,秦王急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去湯鑊!」茅焦曰:「大王已懸榜拒諫,不烹臣,無以立信。」秦王復命左右收起榜文。又命內侍與茅焦穿衣,延之坐,謝曰:「前諫者,但數寡人之罪,未嘗明悉存亡之計。天使先生開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聽!」茅焦再拜進曰:「大王既俯聽臣言,請速備駕,往迎太后;闕下死屍,皆忠臣骨血,乞賜收葬!」秦王即命司里,收取二十七人之屍,各具棺槨,同葬於龍首山,表曰:「會忠墓」。是日秦王親自發駕,往迎太后,即令茅焦御車,望雍州進發。南屏先生讀史詩云:
    二十七人屍纍纍,解衣趨鑊有茅焦;命中不死終須活,落得忠名萬古標。
車駕將至棫陽宮,先令使者傳報,秦王膝行而前,見了太后,叩頭大哭,太后亦垂淚不已。秦王引茅焦謁見太后,指曰:「此吾之穎考叔也。」是晚,秦王就在棫陽宮歇宿。次日,請太后登輦前行,秦王後隨,千乘萬騎,簇擁如雲,路觀者無不稱頌秦王之孝。回至咸陽,置酒甘泉宮中,母子歡飲。太后別置酒以宴茅焦,謝曰:「使吾母子復得相會,皆茅君之力也。」秦王乃拜茅焦為太傅,爵上卿。又恐不韋復與宮闈相通,遣出都城,往河南本國居住。列國聞文信侯就國,各遣使問安,爭欲請之,處以相位,使者絡繹於道。秦王恐其用於他國,為秦之害,乃手書一緘,以賜不韋。略曰:
    君何功於秦,而封戶十萬?君何親於秦,而號稱尚父?秦之施於君者厚矣!嫪毐之逆,由君始之,寡人不忍加誅,聽君就國。君不自悔禍,又與諸侯使者交通非寡人所以寬君之意也。其與家屬徙居蜀郡,以郫之一城,為君終老。呂不韋接書讀訖,怒曰:「吾破家扶立先王,功孰與我?太后先事我而得孕,王我所出也,親孰與我?王何相負之甚也!」少頃,又嘆曰:「吾以賈人子,陰謀人國,淫人之妻,殺人之君,滅人之祀,皇天豈容我哉?今日死晚矣!」遂置鴆於酒中,服之而死。門下客素受其恩者,相與盜載其屍,偷葬於北邙山下,與其妻合塚。今北邙道西有大塚,民間傳稱呂母塚,蓋賓客諱言不韋葬處也。
  秦王聞不韋已死,求其屍不得,乃盡逐其賓客。因下令大索國中,凡他方遊客,不許留居咸陽,已仕者削其官,三日內皆要逐出境外,容留之家,一體治罪。有楚國上蔡人李斯,乃名賢荀卿之弟子,廣有學問,向遊秦國,事呂不韋為舍人。不韋薦其才能於秦王,拜為客卿。今日逐客令下,李斯亦在逐中,已被司里驅出咸陽城外。斯於途中寫就表章,託言機密事,使郵傳上之秦王。略曰:
  臣聞:「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成其德。」昔穆公之霸也,西取繇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㔻豹公孫枝於晉;孝公用商鞅,以定秦國之法;惠王用張儀,以散六國之從;昭王用范睢,以獲兼并之謀。四君皆賴客以成其功,客亦何負於秦哉?大王必欲逐客,客將去秦而為敵國之用,求其效忠謀於秦者,不可得矣。
秦王覽其書,大悟,遂除逐客之令,使人馳車往追李斯,及於驪山之下。斯乃還入咸陽,秦王命復其官,任用如初。
  李斯因說秦王曰:「昔秦穆公興霸之時,諸侯尚眾,周德未衰,故未可行兼并之術。自孝公以來,周室卑微,諸侯相并,僅存六國,秦王之役屬諸侯,非一代矣。夫以秦之強,大王之賢,掃蕩諸國,如拂灶塵。乃不及此時汲汲圖功,坐待諸侯復強,相聚『合從』,悔之何及!」秦王曰:「寡人欲并吞六國,計將安出?」李斯曰:「韓近秦而弱,請先取韓,以懼諸國。」秦王從其計,使內史騰為將,率師十萬攻韓。時韓桓惠王已薨,太子安即位。有公子非者,善於刑名法律之學,見韓之削弱,數上書於韓王安,韓王不能用。及秦兵伐韓,韓王懼,公子非自負其才,欲求用於秦國,乃自請於韓王,願為使聘秦,以求息兵。韓王從之。公子非西見秦王,言韓王願納地為東藩;秦王大喜。非因說之曰:「臣有計可以破天下之『從』,而遂秦兼并之謀。大王用臣之謀,若趙不舉,韓不亡,楚魏不臣,齊燕不附,願斬臣之頭,以徇於國,為人臣不忠者之戒。」因獻其所著《說難》、《孤憤》、《五蠹》、《說林》等書,五十餘萬言。秦王讀而善之,欲用為客卿,與議國事。李斯忌其才,譖於秦王曰:「諸侯公子,各親其親,豈為他人用哉?秦攻韓,韓王急而遣非入秦,安知不如蘇秦反間之計?非不可任也。」秦王曰:「然則逐之乎?」李斯曰:「昔魏公子無忌,趙公子平原,皆曾留秦,秦不用,縱之還國,卒為秦患。非有才,不如殺之,以翦韓之翼。」秦王乃囚韓非於雲陽,將殺之。非曰:「吾何罪?」獄吏曰:「一栖不兩雄。當今之世,有才者非用即誅,何必罪乎?」非乃慷慨賦詩曰:
    《說》果難,《憤》何已?《五蠹》未除,《說林》何取!膏以香消,麝以臍死。
是夜,非以冠纓自勒其喉而死。韓王聞非死,益懼,請以國內附稱臣。秦王乃詔內史騰罷兵。
  秦王一日與李斯議事,誇韓非之才,惜其已死。李斯乃進曰:「臣舉一人,姓尉名繚,大梁人也,深通兵法,其才勝韓非十倍。」秦王曰:「其人安在?」李斯曰:「今在咸陽。然其人自負甚高,不可以臣禮屈也。」秦王乃以賓禮召之。尉繚見秦王,長揖不拜。秦王答禮,置之上座,呼為先生。尉繚因進說曰:「夫列國之於強秦,譬猶郡縣也,散則易盡,合則難攻。夫三晉合而智伯亡,五國合而齊湣走。大王不可不慮。」秦王曰:「欲使散而不復合,先生計將安出?」尉繚對曰:「今國家之計,皆決於豪臣,豪臣豈盡忠智,不過多得財物為樂耳。大王勿愛府庫之藏,厚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而諸侯可盡。」秦王大悅,尊尉繚為上客,與之抗禮,衣服飲食,盡與己同,時時造其館,長跪請教。尉繚曰:「吾細察秦王為人,豐準長目,鶻膺豺聲,中懷虎狼之心,殘刻少恩,用人時輕為人屈,不用亦輕棄人。今天下未一,故不惜屈身於布衣,若得志,天下皆為魚肉矣!」一夕,不辭而去。館吏急報秦王。秦王如失臂手,遣軺車四出追還,與之立誓,拜為太尉,主兵事。其弟子皆拜大夫。於是大出內帑金錢,分遣賓客使者,奔走列國,視其寵臣用事者,即厚賂之,探其國情。
  秦王復問尉繚以并兼次第。尉繚曰:「韓弱易攻,宜先;其次莫如趙魏。三晉既盡,即舉兵而加楚。楚亡,燕齊又安往乎?」秦王曰:「韓已稱藩,而趙王嘗置酒咸陽宮,未有加兵之名,奈何?」尉繚曰:「趙地大兵強,且有韓魏為助,未可一舉而滅也。韓內附稱藩,則趙失助之半矣。王若患伐趙無名,請先加兵於魏。趙王有寵臣郭開者,貪得無厭,臣遣弟子王敖往說魏王,使賂郭開而請救於趙王,趙必出兵,吾因以為趙罪,移兵擊之。」秦王曰:「善。」乃命大將桓齮,率兵十萬,出函谷關,聲言伐魏。復遣尉繚弟子王敖往魏,付以黃金五萬斤,恣其所用。王敖至魏,說魏王曰:「三晉所以能抗強秦者,以唇齒互為蔽也。今韓已納地稱藩,而趙王親詣咸陽,置酒為歡。韓趙連袂而事秦,秦兵至魏,魏其危矣。大王何不割鄴城以賂趙,而求救於趙?趙如發兵守鄴,是趙代魏為守也。」魏王曰:「先生度必得之趙王乎?」王敖謬言曰:「趙之用事者郭開,臣素與相善,自能得之。」魏王從其言,以鄴郡三城地界,并國書付與王敖,使往趙國求救。王敖先以黃金三千斤,交結郭開,然後言三城之事。郭開受魏金,謂悼襄王曰:「秦之伐魏,欲并魏也;魏亡,則及於趙矣。今彼割鄴郡之三城以求救,王宜聽之。」悼襄王使扈輒率師五萬,往受其地。秦王遂命桓齮進兵攻鄴。扈輒出兵拒之,大戰於東崮山。扈輒兵敗。桓齮乘勝追逐,遂拔鄴,連破九城。扈輒兵保於宜安,遣人告急於趙王。趙王聚群臣共議,眾皆曰:「昔年惟廉頗能禦秦兵,龐氏樂氏,亦稱良將,今龐煖已死,而樂氏亦無人矣。惟廉頗尚在魏國,何不召之?」
  郭開與廉頗有仇,恐其復用,乃譖於趙王曰:「廉將軍年近七旬,筋力衰矣。況前有樂乘之隙,若召而不用,益增怨望。大王姑使人覘視,倘其未衰,召之未晚。」趙王惑其言,遣內侍唐玖以猊名甲一副,良馬四匹勞問,因而察之。郭開密邀唐玖至家,具酒相餞,出黃金二十鎰為壽。唐玖訝其太厚,自謙無功,不敢受。郭開曰:「有一事相煩,必受此金,方敢啟齒。」玖乃收其金,問:「郭大夫有何見諭?」郭開曰:「廉將軍與某素不相能。足下此去,倘彼筋力衰頹,自不必言,萬一尚壯,亦求足下增添幾句,只說老邁不堪,趙王必不復召,此即足下之厚意也。」唐玖領令,竟往魏國,見了廉頗,致趙王之命。廉頗問曰:「秦兵今犯趙乎?」唐玖曰:「將軍何以料之?」廉頗曰:「某在魏數年,趙王無一字相及,今忽有名甲良馬之賜,必有用某之處,是以知之。」唐玖曰:「將軍不恨趙王耶?」廉頗曰:「某方日夜思用趙人,況敢恨趙王也?」乃留唐玖同食,故意在他面前施逞精神,一飯斗米俱盡,啖肉十餘斤,狼餐虎嚥,吃了一飽。因披趙王所賜之甲,一躍上馬,馳驟如飛。復於馬上舞長戟數回,乃跳下馬,謂唐玖曰:「某何如少年時?煩多多拜上趙王,尚欲以餘年報效!」唐玖明明看見廉頗精神強壯,奈私受了郭開賄賂,回至邯鄲,謂趙王曰:「廉將軍雖然年老,尚能食肉善飯,然有脾疾,與臣同坐,須臾間,遺矢三次矣。」趙王嘆曰:「戰鬥時豈堪遺矢?廉頗果老矣!」遂不復召,但益發軍以助扈輒。──時趙悼襄王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一年也。其後楚王聞知廉頗在魏,使人召之。頗復奔楚為楚將,以楚兵不如趙,鬱鬱不得志而死。哀哉!史臣有詩云:
    老成名將說廉頗,遺矢讒言奈若何?請看吳亡宰嚭死,郭開何事取金多!
  時王敖猶在趙,謂郭開曰:「子不憂趙亡耶?何不勸王召廉頗也?」郭開曰:「趙之存亡,一國事也。若廉頗,獨我之仇,豈可使復來趙國?」王敖知其無為國之心,復探之曰:「萬一趙亡,君將焉往?」郭開曰:「吾將於齊楚之閒,擇一國而託身焉。」王敖曰:「秦有并吞天下之勢,齊楚猶趙魏也。為君計,不如託身於秦。秦王恢廓大度,屈己下賢,於人無所不容。」郭開曰:「子魏人,何以知秦王之深也?」王敖曰:「某之師尉繚子,見為秦太尉,某亦仕秦為大夫。秦王知君能得趙權,故命某交歡於子,所奉黃金,實秦王之贈也。若趙亡,君必來秦,當以上卿授子。趙之美田宅,惟君所欲。」郭開曰:「足下果肯相薦,倘有見諭,無不奉承。」王敖復以黃金七千斤,付開曰:「秦王以萬金見託,欲交結趙國將相,今盡以付君,後有事,當相求也。」郭開大喜曰:「開受秦王厚贈,若不用心圖報,即非人類。」王敖乃辭郭開歸秦,以所餘金四萬斤反命曰:「臣以一萬金了郭開,以一郭開了趙也。」秦王知趙不用廉頗,更催桓齮進兵。趙悼襄王憂懼,一疾而薨。
  悼襄王適子名嘉。趙有女娼,善歌舞,悼襄王悅之,留於宮中,與之生子,名遷。悼襄王愛娼,因及遷,乃廢適子嘉而立庶子遷為太子,使郭開為太傅。遷素不好學,郭開又導以聲色狗馬之事,二人相得甚歡。及悼襄王已薨,郭開奉太子遷即位。以三百戶封公子嘉,留於國中。郭開為相國用事。桓齮乘趙喪,襲破趙軍於宜安,斬扈輒,殺十萬餘人,進逼邯鄲。趙王遷自為太子時,聞代守李牧之能,乃使人乘急傳,持大將軍印召牧。牧在代,有選車千五百乘,選騎萬三千匹,精兵五萬餘人;留車三百乘,騎三千,兵萬人守代,其餘悉以自隨,屯於邯鄲城外;單身入城,謁見趙王。趙王問以卻秦之術。李牧奏曰:「秦乘累勝之威,其鋒甚銳,未易挫也。願假臣便宜,無拘文法,方敢受命。」趙王許之。又問:「代兵堪戰乎?」李牧曰:「戰則未足,守則有餘。」趙王曰:「今悉境內勁卒,尚可十萬,使趙蔥顏聚各將五萬,聽君節制。」李牧拜命而行,列營於肥纍,置壁壘,堅守不戰。日椎牛享士,使分隊較射。軍士日受賞賜,自求出戰,牧終不許。桓齮曰:「昔廉頗以堅壁拒王齮,今李牧亦用此計也。」乃分兵一半,往襲甘泉市。趙蔥請救之。李牧曰:「彼攻而我救,是致於人也,兵家所忌。不如往攻其營。彼方有事甘泉市,其營必虛,又見我堅壁已久,不為戰備。若襲破其營,則桓齮之氣奪矣。」遂分兵三路,夜襲其營。營中不意趙兵猝至,遂大潰敗,殺死有名牙將十餘員,士卒無算。敗兵奔往甘泉市,報知桓齮。桓齮大怒,悉兵來戰。李牧張兩翼以待之,代兵奮勇當先。交鋒正酣,左右翼並進,桓齮不能抵當,大敗,走歸咸陽。趙王以李牧有卻秦之功,曰:「牧乃吾之白起也!」亦封為武安君,食邑萬戶。秦王政怒桓齕兵敗,廢為庶人。復使大將王翦楊端和,各將兵分道伐趙。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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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回     王敖反間殺李牧 田光刎頸薦荊軻

  話說趙王遷五年,代中地震,牆屋傾倒大半,平地裂開百三十步,邯鄲大旱。民間有童謠曰:
    秦人笑,趙人號,以為不信,視地生毛。
明年,地果生白毛,長尺餘,郭開蒙蔽,不使趙王聞之。時秦王再遣大將王翦楊端和分道伐趙。王翦從太原一路進兵,楊端和從常山一路進兵。復遣內史騰引軍十萬,屯於上黨,以為聲援。時燕太子丹為質於秦,見秦兵大舉伐趙,知禍必及於燕,陰使人致書於燕王,使為戰守之備。又教燕王詐稱有疾,使人請太子歸國。燕王依其計,遣使至秦。秦王政曰:「燕王不死,太子未可歸也。欲歸太子,除是烏頭白,馬生角,方可!」太子丹仰天大呼,怨氣一道,直沖霄漢,烏頭皆白。秦王猶不肯遣。太子丹乃易服毀面,為人傭僕,賺出函谷關,星夜往燕國去訖。今真定府定州南,有臺名聞雞臺,即太子丹逃秦時,聞雞早發處也。秦王方圖韓趙,未暇討燕丹逃歸之罪。
  再說趙武安君李牧,大軍屯於灰泉山,連營數里,秦兩路車馬,皆不敢進。秦王聞此信,復遣王敖至王翦軍中,王敖謂翦曰:「李牧北邊名將,未易取勝。將軍姑與通和,但勿定約,使命往來之間,某自有計。」王翦果使人往趙營講和。李牧亦使人報之。王敖至趙,再打郭開關節,言:「李牧與秦私自講和,約破趙之日,分王代郡。若以此言進於趙王,使以他將易去李牧,某言於秦王,君之功勞不小。」郭開已有外心,遂依王敖說話,密奏趙王。趙王陰使左右往察其情,果見李牧與王翦信使往來,遂信以為實然,謀於郭開。郭開奏曰:「趙蔥顏聚,見在軍中,大王誠遣使持兵符,即軍中拜趙蔥為大將,替回李牧,只說『用為相國』,牧必不疑。」趙王從其言,遣司馬尚持節至灰泉山軍中,宣趙王之命。李牧曰:「兩軍對壘,國家安危,懸於一將,雖有君命,吾不敢從!」司馬尚私告李牧曰:「郭開譖將軍欲反,趙王入其言,是以相召,言拜相者,欺將軍之言也。」李牧忿然曰:「開始譖廉頗,今復譖吾,吾當提兵入朝,先除君側之惡,然後禦秦可也。」司馬尚曰:「將軍稱兵犯闕,知者以為忠,不知者反以為叛,適令讒人藉為口實。以將軍之才,隨處可立功名,何必趙也。」李牧嘆曰:「吾嘗恨樂毅廉頗為趙將不終,不意今日乃及自己!」又曰:「趙蔥不堪代將,吾不可以將印授之。」乃懸印於幕中,中夜微服遁去,欲往魏國。趙蔥感郭開舉薦之恩,又怒李牧不肯授印,乃遣力士急捕李牧,得於旅人之家,乘其醉,縛而斬之,以其首來獻。可憐李牧一時名將,為郭開所害,豈不冤哉!史臣有詩云:
    卻秦守代著威名,大廈全憑一木撐;何事郭開貪外市,致令一旦壞長城!
司馬尚不敢復命,竊妻孥奔海上去訖。趙蔥遂代李牧掛印為大將,顏聚為副。代兵素服李牧,見其無辜被害,不勝憤怒,一夜間踰山越谷,逃散俱盡,趙蔥不能禁也。
  卻說秦兵聞李牧死,軍中皆酌酒相賀。王翦楊端和兩路軍馬,刻期並進。趙蔥與顏聚計議,欲分兵往救太原常山二處。顏聚曰:「新易大將,軍心不安,若合兵猶足以守,一分則勢弱矣。」言未畢,哨馬報:「王翦攻狼孟甚急,破在旦夕!」趙蔥曰:「狼孟一破,彼將長驅井陘,合攻常山,而邯鄲危矣!不得不往救之。」遂不聽顏聚之諫,傳令拔寨俱起。王翦覘探明白,預伏兵大谷。遣人於高阜瞭望,只等趙蔥兵過一半,放起號砲,伏兵一齊殺出,將趙兵截做兩段,首尾不能相顧。王翦引大軍傾江倒峽般殺來,趙蔥迎敵,兵敗,為王翦所殺。顏聚收拾敗軍,奔回邯鄲。秦兵遂拔狼孟,由井陘進兵,攻取下邑。楊端和亦收取常山餘地,進圍邯鄲。秦王政聞兩路兵俱已得勝,因命內史騰移兵往韓受地。韓王安大懼,盡獻其城,入為秦臣。秦以韓地為穎川郡。──此韓王安之九年,秦王政之十七年也。韓自武子萬受邑於晉,三世至獻子厥,始執晉政。厥三傳至康子虎,始滅智氏。虎再傳至景侯虔,始為諸侯。虔六傳至宣惠王,始稱王。四傳至王安,而國入於秦。自韓虎六年,至宣惠王九年,凡為侯共八十年;自宣惠王十年,至王安九年國滅,凡為王九十四年。自此,六國只存其五矣。史臣有贊云:
    萬封韓原,賢裔惟厥;計全趙孤,陰功不泄。始偶六卿,終分三穴;從約不守,稽首秦闕。韓非雖使,無救亡滅!
  再說秦兵圍邯鄲,顏聚悉兵拒守,趙王遷恐懼,欲遣使鄰邦求救。郭開進曰:「韓王已入臣,燕魏方自保不暇,安能相救?以臣愚見,秦兵勢大,不如全城歸順,不失封侯之位。」王遷欲聽之。公子嘉伏地痛哭曰:「先王以社稷宗廟傳於王,何可棄也?臣願與顏聚竭力效死!萬一城破,伐郡數百里,尚可為國,奈何束手為人俘囚乎?」郭開曰:「城破則王為虜,豈能及代哉?」公子嘉拔劍在手,指郭開曰:「覆國讒臣,尚敢多言!吾必斬之!」趙王勸解方散。王遷回宮,無計可施,惟飲酒取樂而已。郭開欲約會秦兵獻城,奈公子嘉率其宗族賓客,幫助顏聚加意防守,水洩不漏,不能通信。其時歲值連荒,城外民人逃盡,秦兵野無所掠,惟城中廣有積粟,食用不乏,急切不下;乃與楊端和計議,暫退兵五十里外,以就糧運。城中見秦兵退去,防範稍弛,日啟門一次,通出入。郭開乘此隙,遣心腹出城,將密書一封,送入秦寨。書中大意云:「某久有獻城之意,奈不得其便。然趙王已十分畏懼,倘得秦王大駕親臨,其當力勸趙王行銜璧輿櫬之禮。」王翦得書,即遣人馳報秦王。秦王親帥精兵三萬,使大將李信扈駕,取太原路,來至邯鄲,復圍其城,晝夜攻打。城上望見大旆有「秦王」字,飛報趙王。趙王愈恐。郭開曰:「秦王親提兵至此,其意不破邯鄲不已,公子嘉顏聚輩不足恃也。願大王自斷於心!」趙王曰:「寡人欲降秦,恐見殺如何?」郭開曰:「秦不害韓王,豈害大王哉?若以和氏之璧,并邯鄲地圖出獻,秦王必喜。」趙王曰:「卿度可行,便寫降書。」郭開寫就降書,又奏曰:「降書雖寫,公子嘉必然阻擋。聞秦王大營在西門,大王假以巡城為名,乘駕到彼,竟自開門送款,何愁不納?」趙王一向昏迷,惟郭開之言是聽,到此危急之際,益無主持,遂依其言。顏聚方在北門點視,聞報趙王已出西門,送款於秦,大驚。公子嘉亦飛騎而至,言:「城上奉趙王之命,已喼降旗,秦兵即刻入城矣。」顏聚曰:「吾當以死據住北門,公子收歛公族,火速到此,同奔代地,再圖恢復。」公子嘉從其計,即率其宗族數百人,同顏聚奔出北門,星夜往代。顏聚勸公子嘉自立為代王,以令其眾;表李牧之功,復其官爵,親自設祭,以收代人之心;遣使東與燕合,屯軍於上谷,以備秦寇。代國賴以粗定。不在話下。
  再說秦王政准趙王遷之降,長驅入邯鄲城,居趙王之宮。趙王以臣禮拜見,秦王坐而受之,故臣多有流涕者。明日,秦王弄和氏之璧,笑謂群臣曰:「此先王以十五城易之而不得者也!」於是秦王出令,以趙地為鉅鹿郡,置守;安置趙王於房陵;封郭開為上卿。趙王方悟郭開賣國之罪,嘆曰:「使李牧在此,秦人豈得食吾邯鄲之粟耶?」那房陵四面有石室,如房屋一般。趙王居石室之中,聞水聲淙淙,問左右。對曰:「楚有四水,江、漢、沮、漳,此名沮水,出房山達於漢江。」趙王悽然嘆曰:「水乃無情之物,尚能自達於漢江,寡人羈囚在此,望故鄉千里,豈能至哉!」乃作山水之謳云:
    房山為宮兮,沮水為漿;不聞調琴奏瑟兮,惟聞流水之湯湯!水之無情兮,猶能自致於漢江;嗟余萬乘之主兮,徒夢懷乎故鄉!夫誰使余及此兮?迺讒言之孔張!良臣淹沒兮,社稷淪亡;余聽不聰兮!敢怨秦王?
終夜無聊,每一發謳,哀動左右,遂發病不起。代王嘉聞王遷死,諡為幽謬王。有詩為證:
    吳主喪邦繇佞嚭,趙王遷死為貪開;若教貪佞能疏遠,萬歲金湯永不隤。
  秦王班師回咸陽,暫且休兵養士。郭開積金甚多,不能攜帶,乃俱窖於邯鄲之宅第。事既定,自言於秦王,請休假回趙,搬取家財。秦王笑而許之。既至邯鄲,發窖取金,載以數車,中途為盜所殺,取金而去。或云:「李牧之客所為也。」嗚呼!得金賣國,徒殺其身,愚哉!
  再說燕太子丹逃回燕國,恨秦王甚,乃散家財,大聚賓客,謀為報秦之舉。訪得勇士夏扶宋意,皆厚待之。有秦舞陽,年十三,白晝殺仇人於都市,市人畏不敢近,太子赦其罪,收致門下。秦將樊於期得罪奔燕,匿深山中,至是聞太子好客,亦出身自歸。丹待為上賓,於易水之東,築一城以居之,名曰樊館。太傅鞠武諫曰:「秦虎狼之國,方蠶食諸侯,即使無隙,猶將生事,況收其仇人以為射的,如批龍之逆鱗,其傷必矣。願太子速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結匈奴,然後乃可徐圖也。」太子丹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丹心如焚炙,不能須臾安息。況樊將軍窮困來歸,是丹哀憐之交也。丹豈以強秦之故,而遠棄樊將軍於荒漠?丹有死,不能矣。願太傅更為丹慮之!」鞠武曰:「夫以弱燕而抗強秦,如以毛投爐,無不焚也,以卵投石,無不碎也。臣智淺識寡,不能為太子畫策。所識有田光先生,其人智深而勇沉,且多識異人。太子必欲圖秦,非田光先生不可。」太子丹曰:「丹未得交於田先生,願因太傅而致之。」鞠武曰:「敬諾。」鞠武即駕車往田光家中,告曰:「太子丹敬慕先生,願就而決事,願先生勿卻!」田光曰:「太子,貴人也,豈敢屈車駕哉?即不以光為鄙陋,欲共計事,光當往見,不敢自逸。」鞠武曰:「先生不惜枉駕,此太子之幸也。」遂與田光同車,造太子宮中。太子丹聞田光至,親出宮迎接,執轡下車,卻行為導,再拜致敬,跪拂其席。田光年老,僂行登上坐,旁觀者皆竊笑。太子丹屏左右,避席而請曰:「今日之勢,燕秦不兩立,聞先生智勇足備,能奮奇策,救燕須臾之亡乎?」田光對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及其衰老,駑馬先之。』今鞠太傅但知臣盛壯之時,不知臣已衰老矣。」太子丹曰:「度先生交遊中,亦有智勇如先生少壯之時,可代為先生持籌者乎?」田光搖首曰:「大難,大難!雖然,太子自審門下客,可用者有幾人?光請相之。」太子丹乃悉召夏扶、宋意、秦舞陽至,與田光相見。田光一一相過,問其姓名,謂太子曰:「臣竊觀太子客,俱無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則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則面青;秦舞陽骨勇之人,怒則面白。夫怒形於面,而使人覺之,何以濟事?臣所知有荊卿者,乃神勇之人,喜怒不形,似為勝之。」太子丹曰:「荊卿何名?何處人氏?」田光曰:「荊卿者,名軻,本慶氏,齊大夫慶封之後也。慶封奔吳,家於朱方,楚討殺慶封,其族奔衛,為衛人。以劍術說衛元君,元君不能用。及秦拔魏東地,并濮陽為東郡,而軻復奔燕,改氏曰荊,人呼為荊卿,性嗜酒,燕人高漸離者,善擊築,軻愛之,日與飲於燕市中。酒酣,漸離擊築,荊卿和而歌之,歌罷,輒涕泣而嘆,以為天下無知己。此其人沉深有謀略,光萬不如也。」太子丹曰:「丹未得交於荊卿,願因先生而致之。」田光曰:「荊卿貧,臣每給其酒資,是宜聽臣之言。」太子丹送田光出門,以自己所乘之車奉之,使內侍為御。光將上車,太子囑曰:「丹所言,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於他人。」田光笑曰:「老臣不敢。」田光上車,訪荊軻於酒市中。軻與高漸離同飲半酣,漸離方調築。田光聞築音,下車直入,呼荊卿。漸離攜築避去。荊軻與田光相見,邀軻至其家中,謂曰:「荊卿嘗嘆天下無知己,光亦以為然。然光老矣,精衰力耗,不足為知己驅馳。荊卿方壯盛,亦有意一試其胸中之奇乎?」荊軻曰:「豈不願之,但不遇其人耳。」田光曰:「太子丹折節重客,燕國莫不聞之。今者不知光之衰老,乃以燕秦之事謀及於光。光與卿相善,知卿之才,薦以自代,願卿即過太子宮。」荊軻曰:「先生有命,軻敢不從!」田光欲激荊軻之志,乃撫劍嘆曰:「光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今太子以國事告光,而囑光勿泄,是疑光也。光奈何欲成人之事,而受其疑哉!光請以死自明,願足下急往報於太子。」遂拔劍自刎而死。荊軻方悲泣,而太子復遣使來視:「荊先生來否?」荊軻知其誠,即乘田光來車,至太子宮。太子接待荊軻,與田光無二。既相見,問:「田先生何不同來?」荊軻曰:「光聞太子有私囑之語,欲以死明其不言,已伏劍死矣!」太了丹撫膺慟哭曰:「田先生為丹而死,豈不冤哉!」良久收淚,納軻於上座,太子丹避席頓首。軻慌忙答禮。太子丹曰:「田先生不以丹為不肖,使丹得見荊卿,天與之幸,願荊卿勿見鄙棄。」荊軻曰:「太子所以憂秦者,何也?」丹曰:「秦譬猶虎狼,吞噬無厭,非盡收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其欲未足。今韓王盡已納地為郡縣矣。王翦大兵復破趙,虜其王。趙亡,次必及燕。此丹之所以臥不安席,臨食而廢箸者也。」荊軻曰:「以太子之計,將舉兵與角勝負乎?抑別有他策耶?」太子丹曰:「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趙公子嘉自稱代王,欲與燕合兵拒秦。丹恐舉國之眾,不當秦之一將,雖附以代王,未見其勢之盛也。魏齊素附於秦,而楚又遠不相及,諸侯畏秦之強,無肯『合從』者。丹竊有愚計,誠得天下之勇士,偽使於秦,誘以重利,秦王貪得,必相近,因乘間劫之,使悉反諸侯侵地,如曹沫之於齊桓公,則大善矣。倘不從,則刺殺之。彼大將握重兵,各不相下,君亡國亂,上下猜疑,然後連合楚魏,共立韓趙之後,并力破秦,此乾坤再造之時也!惟荊卿留意焉。」荊軻沉思良久,對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當任使。」太子丹前頓首固請曰:「以荊卿高義,丹願委命於卿,幸毋讓!」荊軻再三謙遜,然後許諾。於是尊荊軻為上卿,於樊館之右,復築一城,名曰荊館,以奉荊軻。太子丹日造門下問安,供以太牢。間進車騎美女,恣其所欲,惟恐其意之不適也。軻一日與太子遊東宮,觀池水,有大龜出池旁,軻偶拾瓦投龜,太子丹捧金丸進之以代瓦。又一日共試騎,太了丹有馬日行千里,軻偶言馬肝味美,須臾,庖人進肝,所殺即千里馬也。丹又言及秦將樊於期得罪秦王,見在燕國。荊軻請見之。太子治酒於華陽之臺,請荊軻與樊於期相會,出所幸美人奉酒,復使美人鼓琴娛客。荊軻見其兩手如玉,贊曰:「美哉手也!」席散,丹使內侍以玉盤送物於軻,軻啟視之,乃斷美人之手。自明於軻,無所吝惜。軻嘆曰:「太子遇軻厚,乃至此乎?當以死報之!」不知荊軻如何報恩,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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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6 10:27: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七回     獻地圖荊軻鬧秦庭 論兵法王翦代李信

  話說荊軻平日,常與人論劍術,少所許可,惟心服榆次人蓋聶,自以為不及,與之深結為友。至是,軻受燕太子丹厚恩,欲西入秦劫秦王,使人訪求蓋聶,欲邀請至燕,與之商議。因蓋聶游蹤未定,一時不能勾來到。太子丹知荊軻是個豪傑,旦暮敬事,不敢催促。忽邊人報道:「秦王遣大將王翦,北略地至燕南界。代王嘉遣使相約,一同發兵,共守上谷以拒秦。」太子丹大懼,言於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足下雖欲為燕計,豈有及哉?」荊軻曰:「臣思之熟矣!此行倘無以取信於秦王,未可得近也。夫樊將軍得罪於秦,秦王購其首,黃金千斤,封邑萬家。而督亢膏腴之地,秦人所欲。誠得樊將軍之首,與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彼必喜而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丹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何忍殺之?若督亢地圖,所不敢惜!」荊軻知太子丹不忍,乃私見樊於期曰:「將軍得禍於秦,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為戮歿,今聞購將軍之首,金千斤,邑萬家,將軍將何以雪其恨乎?」樊於期仰天太息,流涕而言曰:「某每一念及秦政,痛徹心髓!願與之俱死,恨未有其地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將軍肯聽之乎?」於期亟問曰:「計將安出?」荊軻躊躇不語。於期曰:「荊卿何以不言?」軻曰:「計誠有之,但難於出口。」於期曰:「苟報秦仇,雖粉骨碎身,某所不恤,又何出口之難乎?」荊軻曰:「某之愚計,欲前刺秦王,而恐其不得近也。誠得將軍之首,以獻於秦,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斫其胸,則將軍之仇報,而燕亦得免於滅亡之患矣。將軍以為何如?」樊於期卸衣偏袒,奮臂頓足,大呼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而恨其無策者也,今乃得聞明教。」即拔佩劍刎其喉,喉絕而頸未斷,荊軻復以劍斷之。有詩為證:
    聞說奇謀喜欲狂,幽魂先已赴咸陽;荊卿若遂屠龍計,不枉將軍劍下亡。
荊軻使人飛報太子曰:「已得樊將軍首矣!」太子丹聞報,馳車至,伏屍而哭極哀,命厚葬其身,而以其首置木函中。荊軻曰:「太子曾覓利匕首乎?」太子丹曰:「有趙人徐夫人匕首,長一尺八寸,甚利,丹以百金得之,使工人染以毒藥,曾以試人,若出血沾絲縷,無不立死。裝以待荊卿久矣!未知荊卿行期何日?」荊軻曰:「臣有所善客蓋聶未至,欲俟之以為副。」太子丹曰:「足下之客,如海中之萍,未可定也。丹之門下,有勇士數人,惟秦舞陽為最,或可以副行乎?」荊軻見太子十分急切,乃嘆曰:「今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此往而不返者也。臣所以遲遲,欲俟吾客,本圖萬全。太子既不能待,請行矣。」於是太子丹草就國書,只說獻督亢之地并樊將軍之首,俱付荊軻。以千金為軻治裝。秦舞陽為副使,同行。臨發之日,太子丹與相厚賓客知其事者,俱白衣素冠,送至易水之上,設宴餞行。高漸離聞荊軻入秦,亦持豚肩斗酒而至,荊軻使與太子丹相見,丹命入席同坐。酒行數巡,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歌曰: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聲甚哀慘,賓客及隨從之人,無不涕泣,有如臨喪。荊軻仰面呵氣,直沖霄漢,化成白虹一道,貫於日中,見者驚異。軻復慷慨為羽聲,歌曰:
    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噓氣兮成白虹!
其聲激烈雄壯,眾莫不瞋目奮勵,有如臨敵。於是太子丹復引巵酒,跪進於軻。軻一吸而盡,牽舞陽之臂,騰躍上車,催鞭疾馳,竟不反顧。太子丹登高阜以望之,不見而止,淒然如有所失,帶淚而返。晉處士陶靖節有詩曰:
    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雄髮指危冠,猛氣衝長纓。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左席擊悲築,右席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荊軻既至咸陽,知中庶子蒙嘉有寵於秦王,先以千金賂之,求為先容。蒙嘉入奏秦王曰:「燕王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為內臣,比於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以奉守先人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首,及獻燕督亢之地圖,燕王親自函封,拜送使者於庭。今上卿荊軻,見在館驛候旨,惟大王命之。」秦王聞樊於斯已誅,大喜,乃朝服,設九賓之禮,召使者至咸陽宮相見。荊軻藏匕首於袖,捧樊於期頭函,秦舞陽捧督亢輿地圖匣,相隨而進。將次升階,秦舞陽面白如死人,似有振恐之狀。侍臣曰:「使者色變為何?」荊軻回顧舞陽而笑,上前叩首謝曰:「一介秦舞陽,乃北番蠻夷之鄙人,生平未嘗見天子,故不勝振慴悚息,易其常度。願大王寬宥其罪,使得畢使於前。」秦王傳旨,止許正使一人上殿。左右叱舞陽下階。秦王命取頭函驗之,果是樊於期之首,問荊軻:「何不早殺逆臣來獻?」荊軻奏曰:「樊於期得罪天子,竄伏北漠,寡君懸千金之賞,購求得之,欲生致於大王;誠恐中途有變,故斷其首,冀以稍紓大王之怒。」荊軻辭語從容,顏色愈和,秦王不疑。時秦舞陽捧地圖匣,俯首跪於階下。秦王謂荊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來,與寡人觀之!」荊軻從舞陽手中,取過圖函,親自呈上。秦王展圖,方欲觀看。荊軻匕首已露,不能掩藏,當下未免著忙。左手把秦王之袖,右手執匕首刺其胸,未及身,秦王大驚,奮身而起,袖絕。──因那時五月初旬天氣,所穿羅縠單衣,故易裂也。──王座旁設有屏風,長八尺,秦王超而過之,屏風仆地。荊軻持匕首在後緊追。秦王不能脫身,繞柱而走。原來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許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宿衛之官,執兵戈者,皆陳列於殿下,非奉宣召,不敢擅自入殿。今倉卒變起,不暇呼喚。群臣皆以手共搏軻。軻勇甚,近者輒仆。有侍醫夏無且,亦以藥囊擊軻,軻奮臂一揮,藥囊俱碎。雖然荊軻勇甚,群臣沒奈他何,卻也虧著要打發眾人,所以秦王東奔西走,不曾被荊軻拿住。秦王所佩寶劍,名「鹿盧」,長八尺,欲拔劍擊軻,劍長,靶不能脫。有小內侍趙高急喚曰:「大王何不背劍而拔之?」秦王悟,依其言,把劍推在背後,前邊便短,容易拔出。秦王勇力,不弱於荊軻,匕首尺餘,止可近刺,劍長八尺,可以遠擊,秦王得劍在手,其膽便壯,遂直前來砍荊軻,斷其左股。荊軻撲身倒於左邊銅柱之旁,不能起立,乃舉匕首以擲秦王。秦王閃開,那匕首在秦王耳邊過去,直刺入右邊銅柱之中,火光迸出。秦王復以劍擊軻,軻以手接劍,三指俱落,連被八創。荊軻倚柱而笑,向秦王箕踞罵曰:「幸哉汝也!吾欲效曹沬故事,以生劫汝,反諸侯侵地,不意事之不就,被汝幸免,豈非天乎!然汝恃強力,吞併諸侯,享國亦豈長久耶?」左右爭上前攢殺之。秦舞陽在殿下,知荊軻動手,也要向前,卻被郎中等眾人擊殺。──此秦王政二十年事也。可惜荊軻受了燕太子丹多時供養,特地入秦,一事無成,不惟自害其身,又枉害了田光、樊於期、秦舞陽三人性命,斷送燕丹父子,豈非劍術之不精乎?髯翁有詩云:
    獨提匕首入秦都,神勇其如劍術疏!壯士不還謀不就,樊君應與覓頭顱。
秦王心戰目眩,呆坐半日,神色方纔稍定。往視荊軻,軻雙目圓睜,宛如生人,怒氣勃勃。秦王懼,命取荊軻秦舞陽之屍,及樊於期之首,同焚於市中,燕國從者皆梟首,分懸國門。遂起駕還內宮。宮中后妃聞變,俱前來問安,因置酒壓驚稱賀。有一胡姬,乃趙王宮人,秦王破趙,選入宮,善琴有寵,列在妃位。秦王使鼓琴解悶。胡姬援琴而奏之,其聲曰:
    羅縠單衣兮可裂而絕,八尺屏風兮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兮可負而拔,嗤彼凶狡兮身亡國滅!
秦王愛其敏捷,賜繒綺一篋,是夜盡歡,因宿於胡姬之宮。後來胡姬生子,即胡亥也,是為二世皇帝。此是後話。次早,秦王視朝,論功行賞,首推夏無且,以黃金二百鎰賜之,曰:「無且愛我,以藥囊投荊軻也。」次喚小內侍趙高曰:「『背劍而拔之』,賴汝教我。」亦賜黃金百鎰。群臣中手搏荊軻者,視有傷輕重加賞。殿下郎中人等,擊殺秦舞陽者,亦俱有賜。蒙嘉誤為荊軻先容,凌遲處死,滅其家。蒙驁先已病死,其子蒙武,見為裨將,以不知情,特赦之。秦王怒氣未息,乃益發兵,使王賁將之,助其父王翦攻燕。
  燕太子丹不勝其憤,悉眾迎戰於易水之西。燕兵大敗,夏扶宋意皆戰死。丹奔薊城,鞠武被殺,王翦合兵圍之,十月城破。燕王喜謂太子丹曰:「今日破國亡家,盡由於汝!」丹對曰:「韓趙之滅,豈亦丹罪耶?今城中精兵,尚有二萬,遼東負山阻河,猶足固守,父王宜速往!」燕王喜不得已,登車開東門而出。太子丹盡驅其精兵,親自斷後,護送燕王東行,退保遼東,都平壤。王翦攻下薊城,告捷於咸陽。王翦積勞成病,一面上表告老。秦王曰:「太子丹之仇,寡人不能忘,然王翦誠老矣。」使將軍李信代領其眾,以追燕王父子。召王翦歸,賜予甚厚。翦謝病,老於頻陽。燕王聞李信兵至,遣使求救於代王嘉。嘉乃報燕王書,略曰:
    秦所以急攻燕者,以怨太子丹故也。王能殺丹以謝於秦,秦怒必解,燕之社稷,幸得血食。
燕王喜猶豫未忍,太子丹懼誅,乃與其賓客,自匿於桃花島。李信屯兵首山,使人持書數太子丹之罪。燕王喜大懼,佯召太子丹計事,以酒灌醉,縊殺之,然後斷其首。燕王喜哭之慟。時夏五月,忽然天降大雪,平地深二尺五寸,寒凜如嚴冬,人謂太子丹怨氣所致也。燕王將太子丹之首,函送李信軍中,為書謝罪。李信馳奏秦王,且言:「五月大雪,軍人苦寒多病,求暫許班師。」秦王謀於尉繚,尉繚奏曰:「燕棲於遼,趙棲於代,譬之游魂,不久自散。今日之計,宜先下魏,次及荊楚,二國既定,燕代可不勞而下。」秦王曰:「善。」乃詔李信收兵回國。再命王賁為大將,引軍十萬,出函谷關攻魏。
  時魏景湣王已薨,太子假立三年矣。自秦攻燕時,魏王假增築大梁之城,內外俱浚深溝,預修守備。使人結好齊王,說以利害,言:「魏與齊乃唇齒之國,唇亡則齒寒。魏亡,則禍必及於齊,願同心協力,互相救援。」齊自君王后薨,其弟后勝,為相國用事,多受秦黃金,力言「秦必不負齊,今若與魏『合從』,必觸秦怒。」齊王建惑其言,遂辭魏使。王賁連戰皆勝,進圍大梁。值天道多雨,王賁乘油幙車,訪求水勢,知黃河在城之西北,而汴河從滎陽發源來,亦經由城西而過,乃命軍士於西北開渠,引二河之水,築隄壅其下流。軍士冒雨興工,王賁親自持蓋催督。及渠成,雨一連十日不止,水勢浩大,賁命決隄通溝,內外溝俱泛溢。城被浸三日,頹壞者數處,秦兵遂乘之而入。魏王假方與群臣議書降表,為王賁所虜,上囚車,與宮屬俱送至咸陽,假中途病死。王賁盡取魏地,為三川郡。并收野王地,廢衛君角為庶人。按魏自晉獻公之世,畢萬受封,萬生芒季,芒季生武子犨,犨佐晉文公成霸,犨復四傳至桓子侈,滅范氏、中行氏、智氏,侈生文侯斯,與韓趙三分晉國,凡七傳而至王假,國滅,共有國二百年。史臣贊云:
    畢公之苗,因國為姓,胤裔繁昌,世戴忠正。文始建侯,武益強盛;惠王好戰,大梁不競。信陵養士,神氣稍振。景湣式微,再傳而隕。
  時秦王政二十二年事也。是年,秦王用尉繚之策,復謀伐楚,問於李信曰:「將軍度伐楚之役,用幾何人而足?」李信對曰:「不過用二十萬人。」復召老將王翦問之。翦對曰:「信以二十萬人攻楚,必敗。以臣愚見,非六十萬人不可。」秦王私念曰:「老人固宜怯,不如李將軍壯勇。」遂罷王翦不用。命李信為大將,蒙武副之,率兵二十萬伐楚。李信攻平輿,蒙武攻寢邱。信年少驍勇,一鼓攻下平輿城,於是引兵而西,攻下申城,遣人持書,約蒙武會於城父,欲合兵以搗邾城。
  話分兩頭。卻說楚自李園殺春申君黃歇,立幽王捍,捍即黃歇與李氏所生之子也。幽王立十年而薨,無子。其時李園亦卒。群臣乃立宗人公子猶,是為哀王。哀王立二月,而其庶兄負芻,襲殺哀王,遂自立為王。負芻在位三年,聞秦兵深入楚地,乃拜項燕為大將,率兵二十餘萬,水陸並進。探知李信兵出申城,自率大軍迎於西陵,使副將屈定,設七伏於魯臺山諸處。李信恃勇前進,遇項燕,兩下交鋒,戰酣之際,七路伏兵俱起,李信不能抵敵,大敗而走。項燕逐之,凡三日三夜不息,殺都尉七人,軍士死者無算。李信率殘兵退保冥阨,項燕復攻破之。李信棄城而遁。項燕追及平輿,盡復故地。蒙武末至城父,聞李信兵敗,亦退入趙界,遣使告急。秦王大怒,盡削李信官邑,親自命駕造頻陽,來見王翦,問曰:「將軍策李信以二十萬人攻楚必敗,今果辱秦軍矣。將軍雖病,能為寡人強起,將兵一行乎?」王翦再拜謝曰:「老臣罷病悖亂,心力俱衰,惟大王更擇賢將而任之。」秦王曰:「此行非將軍不可,將軍幸勿卻!」王翦對曰:「大王必不得已而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秦王曰:「寡人聞:『古者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軍不盡行,未嘗缺乏。五霸威加諸侯,其制國不過千乘,以一乘七十五人計之,從未及十萬之額。今將軍必用六十萬,古所未有也。」王翦對曰:「古者約日而陣,旨陣而戰,步伐俱有常法,致武而不重傷,聲罪而不兼地,雖干戈之中,寓禮讓之意。故帝王用兵,從不用眾。齊恒公作內政,勝兵不過三萬人,猶且更番而用。今列國兵爭,以強凌弱,以眾暴寡,逢人則殺,遇地則攻,報級動曰數萬,圍城動經數年,是以農夫皆操戈刃,童稚亦登冊籍,勢所必至,雖欲用少而不可得。況楚國地盡東南,號令一出,百萬之眾可具,臣謂六十萬,尚恐不相當,豈復能減於此哉?」秦王嘆曰:「非將軍老於兵,不能透徹至此,寡人聽將軍矣!」遂以後車載王翦入朝,即日拜為大將,以六十萬授之,仍用蒙武為副。臨行,秦王親至壩上設餞。王翦引巵,為秦王壽曰:「大王飲此,臣有所請。」秦王一飲而盡,問曰:「將軍何言?」王翦出一簡於袖中,所開寫咸陽美田宅數處,求秦王:「批給臣家。」秦王曰:「將軍若成功而回,寡人方與將軍共富貴,何憂於貧?」王翦曰:「臣老矣,大王雖以封侯勞臣,譬如風中之燭,光耀幾時?不如及臣目中,多給美田宅,為子孫業,世世受大王之恩耳。」秦王大笑,許之。即至函谷關,復遣使者求園池數處。蒙武曰:「老將軍之請乞,不太多乎?」王翦密告曰:「秦王性強厲而多疑,今以精甲六十萬畀我,是空國而託我也。我多請田宅園池,為子孫業,所以安秦王之心耳。」蒙武曰:「老將軍高見,吾所不及。」不知王翦伐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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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6-6 10:50 編輯

第一○八回     兼六國混一輿圖 號始皇建立郡縣

  話說王翦代李信為大將,率軍六十萬,聲言伐楚。項燕守東岡以拒之,見秦兵眾多,遣使馳報楚王,求添兵助將。楚王復起兵二十萬,使將軍景騏將之,以助項燕。卻說王翦兵屯於天中山,連營十餘里,堅壁固守,項燕日使人挑戰,終不出。項燕曰:「王翦老將,怯戰固其宜也。」王翦休士洗沐,日椎牛設饗,親與士卒同飲食,將吏感恩,願為效力,屢屢請戰,輒以醇酒灌之。如此數月,士卒日間無事,惟投石超距為戲。按范蠡《兵法》:投石者,用石塊重十二斤,立木為機發之,去三百步為勝,不及者為負;其有力者,能以手飛石,則多勝一籌。超距者,橫木高七八尺,跳躍而過,以此賭勝。王翦每日使各營軍吏,默記其勝負,知其力之強弱。外益收歛為自守之狀,不許軍人以楚界樵採。獲得楚人,以酒食勞之放還。相持歲餘,項燕終不得一戰,以為王翦名雖伐楚,實自保耳,遂不為戰備。
  王翦忽一日,大享將士,言:「今日與諸君破楚。」將士皆磨拳擦掌,爭先奮勇。乃選驍勇有力者,約二萬人,謂之壯士,別為一軍,為衝鋒。而分軍數道,吩咐楚軍一敗,各自分頭略地。項燕不意王翦猝至,倉皇出戰。壯士蓄力多時,不勝技癢,大呼陷陣,一人足敵百人。楚兵大敗,屈定戰死。項燕與景騏,率敗兵東走,翦乘勝追逐,再戰於永安城,復大敗之。遂攻下西陵,荊襄大震。王翦使蒙武分軍一半,屯於鄂渚,傳檄湖南各郡,宣布秦王威德。自率大軍逕趨淮南,直擣壽春;一面遣人往咸陽報捷。項燕往淮上募兵未回,王翦乘虛急攻,城遂破。景騏自刎於城樓,楚王負芻被虜。秦王政發駕親至樊口受俘,責負芻以弒君之罪,廢為庶人。命王翦合兵鄂渚,以收荊襄,於是湖湘一帶郡縣,望風驚潰。
  再說項燕募得二萬五千人,來至徐城,適遇楚王之同母弟昌平君逃難奔來,言:「壽春已破,楚王擄去,不知死活。」項燕曰:「吳越有長江為限,地方千餘里,尚可立國。」乃率其眾渡江,奉昌平君為楚王,居於蘭陵,繕兵城守。
  再說王翦已定淮北淮南之地,謁秦王於鄂渚。秦王誇獎其功,然後言曰:「項燕又立楚王於江南,奈何?」王翦曰:「楚之形勢,在於江淮。今全淮皆為吾有,彼殘喘僅存,大兵至,即就縛耳。何足慮哉。」秦王曰:「王將軍年雖老,志何壯也!」明日,秦王駕回咸陽,仍留王翦兵,使平江南。王翦令蒙武造船於鸚鵡洲。逾年船成,順流而下,守江軍士不能禦,秦兵遂登陸。留兵十萬屯黃山,以斷江口。大軍自朱方進圍蘭陵,四面列營,軍聲震天。凡夫椒山、君山、荊南山諸處,兵皆布滿,以絕越中救兵。項燕悉城中兵,戰於城下。初合,秦兵稍卻。王翦驅壯士分為左右二隊,各持短兵,大呼突入其陣。蒙武手斬裨將一人,復生擒一人,秦兵勇氣十倍。項燕復大敗,奔入城中,築門固守。王翦用雲梯仰攻,項燕用火箭射之,燒其梯。蒙武曰:「項燕釜中之魚也。若築壘與城齊,周圍攻急,我眾彼寡,守備不周,不一月,其城必破。」王翦從其計,攻城愈急。昌平君親自巡城,為流矢所中,軍士扶回行宮,夜半身死。項燕泣曰:「吾所以偷生在此,為羋氏一脈未絕也。今日尚何望乎?」乃仰天長號者三,引劍自刎而死。城中大亂,秦兵遂登城啟門,王翦整軍而入,撫定居民。遂率大軍南下,至於錫山,軍士埋鍋造飯,掘地得古碑,上刻有十二字云:
    有錫兵,天下爭;無錫寧,天下清。
王翦召土人問之,言:「此山乃慧山之東峰,自周平王東遷於雒,此山遂產鉛錫,因名錫山。四十年來,取用不竭。近日出產漸少。此碑亦不知何人所造。」王翦嘆曰:「此碑出露,天下從此漸寧矣!豈非古人先窺其定數,故埋碑以示後乎?今後當名此地為無錫。」──今無錫縣名,實始於此。王翦兵過姑蘇,守臣以城降。遂渡浙江,略定越地。越王子孫,自越亡以後,散處甬江天凔台之間,依海而居,自稱君長,不相統屬。至是,聞秦王威德,悉來納降。王翦收其輿圖戶口,飛報秦王,并定豫章之地,立九江會稽二郡。楚祝融之祀遂絕。──此秦王政二十四年事也。按楚自周桓王十六年,武王熊通,始強大稱王。自此歲歲并吞小國,五傳至莊王旅始稱霸。又五傳至昭王珍,幾為吳滅。又六傳至威王商,兼有吳越,於是江淮盡屬於楚,幾占天下之半,懷王槐任用奸臣靳尚,見欺於秦,始漸衰弱。又五傳至負芻,而國并於秦。史臣有贊云:
    鬻熊之嗣,肇封於楚;通王旅霸,大開南土。子圍篡嫡,商臣弒父;天禍未悔,憑奸自怙。昭困奔亡,懷迫囚苦,襄烈遂衰,負芻為虜。
  王翦滅楚,班師回咸陽,秦王賜黃金千鎰,翦告老,仍歸頻陽。秦王乃拜其子王賁為大將,攻燕王於遼東。秦王命之曰:「將軍若平遼東,乘破竹之勢,便可收代,無煩再舉。」王賁兵渡鴨綠江,圍平壤城,破之,虜燕王喜,送入咸陽,廢為庶人。按燕自召公肇封,九世至惠侯,而周厲王奔彘,八傳至莊公,而齊桓公伐山戎,為燕闢地五百里,燕始強大,又十九傳至文公,而蘇秦說以「合從」之術,其子易王始稱王,列於七國,易王傳噲,為齊所滅,噲子昭王復國,又四傳至喜而國亡。史臣有贊云:
    召伯治陝,甘棠懷德;易王僭號,齒於六國。噲以懦亡,平以強獲;一謀不就,遼東并失。傳四十三,年八九伯;姬姓後亡,召公之澤。
  王賁既滅燕,遂移師西攻代。代王嘉兵敗,欲走匈奴。賁追及於貓兒莊,擒而囚之。嘉自殺。盡得雲中雁門之地。──此秦王政二十五年事。按趙自造父仕周,世為周大夫。幽王無道,叔帶奔晉,事晉文侯,始建趙氏。五世至趙夙,事獻公,再傳至趙衰,事文公,衰子盾事襄、成、景三公,晉主霸,趙氏世為霸佐。盾子朔中絕,朔子武復立,又二傳至簡子鞅,鞅傳襄子毋䘏,與韓魏三分晉國,毋䘏傳其姪桓子浣,浣傳子籍,始稱侯,謚烈,六傳至武靈王而胡服,又四傳至王遷被虜,而公子嘉自立為代王,守趙祀,嘉王代六年而國滅。自此六國遂亡其五,惟齊尚在。史臣有贊云:
    趙氏之世,與秦同祖;周穆平徐,乃封造父。帶始事晉,夙初有土;武世晉卿,籍為趙主。胡服雖強,內亂外侮;頗牧不用,王遷囚虜。雲中六載,餘焰一吐。
王賁捷書至咸陽,秦王大喜,賜王賁手書,略曰:
    將軍一出而平燕及代,奔馳二千餘里,方之乃父,勞苦功高,不相上下。雖然,自燕而齊,歸途南北便道也。齊在,譬如人身尚缺一臂,願以將軍之餘威,震電及之。將軍父子,功於秦無兩!
王賁得書,遂引兵取燕山,望河間一路南行。
  卻說齊王建聽相國后勝之言,不救韓魏,每滅一國,反遣使入秦稱賀。秦復以黃金厚賂使者,使者歸,備述秦王相待之厚,齊王以為和好可恃,不修戰備。及聞五國盡滅,王建內不自安,與后勝商議,始發兵守其西界,以防秦兵掩襲。卻不提防王賁兵過吳橋,直犯濟南。齊自王建即位,四十四年,不被兵革,下安於無事,從不曾演習武藝。況且秦兵強暴,素聞傳說,今日數十萬之眾,如泰山般壓將下來,如何不怕,何人敢與他抵對?王賁由歷下淄川,逕犯臨淄,所過長驅直搗,如入無人之境。臨淄城中,百姓亂奔亂竄,城門不守。后勝束手無計,只得勸王建迎降。王賁兵不血刃,兩月震之間,盡得山東之地。秦王聞捷,傳令曰:「齊王建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今幸將士用命,齊國就滅。本當君臣俱戮,念建四十餘年恭順之情,免其誅死,可與妻子遷於共城,有司日給斗粟,畢其餘生。后勝就本處斬首。」王賁奉命誅后勝,遣吏卒押送王建,安置共城。惟茅屋數間,在太行山下,四圍皆松柏,絕無居人,宮眷雖然離散,猶數十口,只斗粟不敷,有司又不時給。王建止一子,尚幼,中夜啼飢,建淒然起坐,聞風吹松柏之聲,想起:「在臨淄時,何等富貴!今誤聽奸臣后勝,至於亡國,飢餓窮山,悔之何及!」遂泣下不止,不數日而卒。宮人俱逃,其子不知所終。傳言謂王建因餓而死,齊人聞而哀之,因為歌曰:
    松耶柏耶?飢不可為餐。誰使建極耶?嗟任人之匪端!
後人傳此為「松柏之歌」,蓋咎后勝之誤國也。按齊始祖陳定,乃陳厲公佗之子,於周莊王十五年,避難奔齊,遂仕齊,諱陳為田氏。數傳至田桓子無宇,又再傳至僖子乞,以厚施得民心,田氏日強,乞子恆弒齊君,又三傳至太公和,遂篡齊稱侯,又三傳至威王而益強,稱王號,又四傳至王建而國亡矣。史臣有贊云:
    陳完避難,奔於太姜;物莫兩盛,媯替田昌。和始擅命,威遂稱王。孟嘗延客,田單救亡。相勝利賄,認賊為祥。哀哉王建,松柏蒼蒼。
  時秦王政之二十六年也。時六國悉并於秦,天下一統。秦王以六國曾並稱王號,其名不尊;欲改稱帝,昔年亦曾有東西二帝之議,不足以傳後世,威四夷;乃採上古君號,惟三皇五帝,功德在三王之上,惟秦德兼三皇,功邁五帝,遂兼二號稱「皇帝」。追尊其父莊襄王為太上皇。又以為周公作諡法,子得議父,臣得議君,為非禮;今後除諡法不用:「朕為始皇帝,後世以數計之,二世,三世,以至於百千萬世,傳之無窮。」天子自稱曰:「朕」;臣下奏事稱「陛下」。召良工琢和氏之璧為傳國璽,其文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又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惟水能滅火,秦應水德之運,衣服旌旗皆尚黑。水數六,故器物尺寸,俱用六數。以十月朔為正月,朝賀皆於是月。「正」「政」音同,皇帝御諱不可犯,改「正」字音為「征」。征者,非吉祥之事,然出自始皇之意,人不敢言。
  尉繚見始皇意氣盈滿,紛更不休,私嘆曰:「秦雖得天下,而元氣衰矣!其能永乎?」與弟子王敖一夕遁去,不知所往。始皇問群臣曰:「尉繚棄朕而去,何也?」群臣皆曰:「尉繚佐陛下定四海,功最大,亦望裂土分封,如周之太公周公。今陛下尊號已定,而論功之典不行,彼失意,是以去耳。」始皇曰:「周室分茅之制,尚可行乎?」群臣皆曰:「燕、齊、楚、代,地遠難周,不置王無以鎮之。」李斯議曰:「周封國數百,同姓為多,其後子孫,自相爭殺無已。今陛下混一海內,皆為郡縣,雖有功臣,厚其祿俸,無尺土一民之擅,絕兵革之原,豈非久安長治之術哉?」始皇從其議,乃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那三十六郡:
  內史郡 漢中郡 北地郡 隴西郡 上郡 太原郡 河東郡 上黨郡 雲中郡 雁門郡 代郡 三川郡 邯鄲郡 南陽郡 潁川郡 齊郡(即瑯琊郡) 薛郡(即泗水郡) 東郡 遼西郡 遼東郡 上谷郡 漁陽郡 鉅鹿郡 右北平郡 九江郡 會稽郡 鄣郡 閩中郡 南海郡 象郡 桂林郡 巴郡 蜀郡 黔中郡 南郡 長沙郡
是時北邊有胡患,故漁陽上谷等郡,轄地最少,設戍鎮守。南方水鄉安靖,故九江會稽等郡,轄地最多。皆出李斯調度。每郡置守尉一人,監御史一人。收天下甲兵,聚於咸陽銷之,鑄金人十二,每人重千石,置宮庭中,以應「臨洮長人」之瑞。徙天下豪富於咸陽,共二十萬戶。又於咸陽北惣,倣六國宮室,建造離宮六所。又作阿房之宮。進李斯為丞相,趙高為郎中令。諸將帥有功者,如王賁蒙武……等,各封萬戶,其他或數千戶,俱准其所入之賦,官為給之。於是焚書坑儒,遊巡無度,築「萬里長城」以拒胡,百姓嗷嗷,不得聊生。及二世,暴虐更甚,而陳勝吳廣之徒,群起而亡之矣。史臣有《列國歌》曰:
    東遷強國齊鄭最,荊楚漸橫開桓文,楚莊宋襄和秦穆,迭為王霸得專征。晉襄景悼稱世霸,平哀齊景思代興。晉楚兩衰吳越進,闔閭句踐何縱橫?春秋諸國難盡數,幾派源流略可尋。魯衛晉燕曹鄭蔡,與吳姬姓同宗盟。齊由呂尚宋商裔,禹後越顓頊荊。秦亦頊裔陳祖舜,許始太岳各有生。及交戰國七雄起,韓趙魏氏晉三分。魏與韓皆周同姓,趙先造父同嬴秦。齊呂改田即陳後,黃歇代楚熊暗傾。宋亡於齊魯入楚,吳越交勝總歸荊。周鼎既遷合從散,六國相隨漸屬秦。
髯仙讀《列國志》,有詩云:
    卜世雖然八百年,半由人事半由天。綿延過曆緣忠厚,陵替隨波為倒顛。六國媚秦甘北面,二周失祀恨東遷。總觀千古興亡局,盡在朝中用佞賢。

全書完

中國史詩 偈頌 (全文點選中國史詩

022 至十二帝.幽王昏眛.博襃姒笑.烽火戲侯
023 西戎兵至.攻破鎬京.援兵不到.驪山被殺
東周 春秋五霸
024 平王東遷.周室勢微.天下紛擾.史稱春秋
025 齊侯桓公.欲霸中原.管仲獻計.尊王攘夷
026 癸丘會盟.周公賜胙.立諸侯長.是為始霸
027 次宋襄公.空談仁義.中箭傷亡.欲霸不能
028 再晉文公.退避三舍.城濮敗楚.取威定霸

029 傳晉襄公.殽山彭衙.二敗西秦.續霸百年
030 西秦穆公.東進受阻.遂霸西戎.周賜金鼓
031 南楚莊王.一鳴驚人.問鼎中原.稱霸一時
032 楚晉爭霸.八十餘年.弭兵會盟.晉楚共霸
033 吳王闔閭.重用孫伍.十日敗楚.震霸中原

034 犯越傷逝.王子夫差.雪仇囚越.北上爭霸
035 蠡獻西施.臥薪嘗膽.勾踐滅吳.封伯稱霸
036 春秋五霸.齊晉秦楚.吳越相繼.以國定霸
037 東遷以迄.歷三百年.至聖孔子.修定魯史
038 訂名春秋.天下雖亂.尚尊周統.封霸攘夷
戰國七雄
039 春秋過後.爭戰不息.弒君篡位.黜王奪國
040 韓趙魏卿.三家分晉.周王無奈.大夫封侯
041 齊相田和.放逐姜齊.奪國自立.冊封齊侯
042 周王亂紀.封建崩壞.諸侯僭王.史稱戰國
043 七強爭雄.變法圖強.二百年間.俊傑輩出

044 兵法儒墨.縱橫辯術.百家齊鳴.諸國爭聘
045 魏用吳起.西佔秦地.東敗齊軍.率先稱雄
046 趙王變異.胡服騎兵.異軍突起.一時稱雄
047 韓處華中.四面強敵.忽和忽戰.難以稱雄
048 燕國昭王.敬賢興邦.樂毅伐齊.東北稱雄

049 齊善用將.孫臏奇計.田單怪招.續霸稱雄
050 楚據南方.滅亡吳越.統合東南.中原稱雄
051 秦偏西安.曾霸西戎.商鞅變法.自強稱雄
052 餘諸小國.周魯宋衛.苟延殘喘.迎合列雄

053 強秦勝出.蘇秦遊說.合縱拒秦.太平一時
054 張儀事秦.連橫破縱.各個擊破.一統江山


(全文點選中國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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