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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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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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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4:00: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回     公子鮑厚施買國 齊懿公竹池遇變

  話說士會同壽餘濟了黃河,望東而行。未及里許,只見一位年少將軍,引著一隊軍馬來迎,在車上欠身曰:「隨季別來無恙?」士會近前視之,那將軍姓趙名朔,乃趙相國盾之子也。三人下車相見。士會問其來意,朔曰:「吾奉父命,前來接應吾子還朝,後面復有大軍至矣。」當下一聲砲響,車如水,馬如龍,簇擁士會同壽餘入晉去了。秦康公使人隔河瞭望,回報康公,大怒,便欲濟河伐晉。前哨又報:「探得河東復有大軍到來,大將乃是荀林父郤缺二人。」西乞術曰:「晉既有大軍接應,必不容我濟河,不如歸也。」乃班師。荀林父等見秦軍已去,亦還晉國。士會去秦三載,今日復進絳城,不勝感慨。入見靈公,肉袒謝罪。靈公曰:「卿無罪也。」使列於六卿之間。趙盾嘉魏壽餘之勞,言於靈公,賜車十乘。秦康公使人送士會之妻孥於晉,曰:「吾不負黃河之誓也!」士會感康公之義,致書稱謝,且勸以息兵養民,各保四境。康公從之。自此秦晉不交兵者數十年。
  周頃王六年,崩,太子班即位,是為匡王。即晉靈公之八年也。時楚穆王薨,世子旅嗣位,是為莊王。趙盾以楚新有喪,乘此機會,思復先世盟主之業,乃大合諸侯於新城。宋昭公杵臼、魯文公興、陳靈公平國、衛成公鄭、鄭穆公蘭、許昭公錫我,並至會所。宋、陳、鄭三國之君,各訴前日從楚之情,出於不得已。趙盾亦各各撫慰,諸侯始復附於晉。惟蔡侯附楚如故,不肯赴會。趙盾使郤缺引軍伐之,蔡人求和,乃還。
  齊昭公潘,本欲赴會,適患病,未及盟期,昭公遂薨。太子舍即位。其母乃魯女子叔姬,謂之昭姬。昭姬雖為昭公夫人,不甚得寵。世子舍才望庸常,亦不為國人所敬重。公子商人,齊桓公之妾密姬所生,素有篡位之志,賴昭公待之甚厚,此念中沮,欲候昭公死後,方舉大事。昭公末年,召公子元於衛,任以國政。商人忌公子元之賢,意欲結納人心,乃盡出其家財,周卹貧民,如有不給,借貸以繼之,百姓無不感激。又多聚死士在家,朝夕訓練,出入跟隨。及世子舍即位,適彗星出於北斗,商人使人占之。曰:「宋、齊、晉三國之君,皆將死亂。」商人曰:「亂齊者,非我而誰?」命死士即於喪幕中,刺殺世子舍。商人以公子元年長,乃偽言曰:「舍無人君之威,不可居大位,吾此舉為兄故也。」公子元大驚曰:「吾知爾之求為君也久矣,何乃累我?我能事爾,爾不能事我也。但爾為君以後,得容我為齊國匹夫,以壽終足矣!」商人即位,是為懿公。子元心惡商人之所為,閉門托病,終身入朝。此乃是公子元的好處。
  且說昭姬痛其子死於非命,日夜悲啼。懿公惡之,乃囚於別室,節其飲食。昭姬陰賂宮人,使通信於魯。魯文公畏齊之強,命大夫東門遂如周,告於匡王,欲借天子恩寵,以求釋昭姬之囚。匡王命單伯往齊,謂懿公曰:「既殺其子,焉用其母,何不縱之還魯,以明齊之寬德?」懿公諱弒舍之事,聞「殺子」之語,面頰發赤,嘿然無語。單伯退就客館。懿公遷昭姬於他宮,使人誘單伯曰:「寡君於國母未之敢慢。況承天子降諭,敢不承順?吾子何不謁見國母,使知天子眷顧宗國之意?」單伯只道是好話,遂駕車隨使者入宮謁見昭姬。昭姬垂涕,略訴苦情,單伯尚未及答,不虞懿公在外掩至,大罵曰:「單伯如何擅入吾宮,私會國母,欲行苟且之事耶?寡人將訟之天子!」遂並單伯拘禁,與昭姬各囚於一室。恨魯人以王命壓之,興兵伐魯。論者謂懿公弒幼主,囚國母,拘天使,虐鄰國,窮凶極惡,天理豈能容乎?但當時高國世臣,濟濟在朝,何不奉子元以聲商人之罪,而乃縱其凶惡,絕無一言?時事至此,可嘆矣!有詩云:
    欲圖大位欺孤主,先散家財買細民;堪恨朝中綬若若,也隨市井媚兇人!
魯使上卿季孫行父如晉告急。晉趙盾奉靈公合宋、衛、蔡、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聚於扈地,商議伐齊。齊懿公納賂於晉,且釋單伯還周,昭姬還魯,諸侯遂散歸本國。魯聞晉不果伐齊,亦使公子遂納賂於齊以求和。不在話下。
  卻說宋襄公夫人王姬,乃周襄王之女兄,宋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也。昭公自為世子時,與公子卬、公孫孔叔、公孫鐘離三人,以田獵遊戲相善;既即位,惟三人之言是聽,不任六卿,不朝祖母,疏遠公族,怠棄民事,日以從田為樂。司馬樂豫知宋國必亂,以其官讓於公子卬。司城公孫壽亦慮禍及,告老致政,昭公即用其子蕩意諸,嗣為司城之官。襄夫人王姬老而好淫,昭公有庶弟公子鮑,美艷勝於婦人,襄夫人心愛之,醉以酒,因逼與之通,許以扶立為君。遂欲廢昭公而立公子鮑。昭公畏穆襄之族太盛,與公子卬等謀逐之。王姬陰告於二族,遂作亂,圍公子卬公孫鐘離二人於朝門而殺之。司城蕩意諸懼而奔魯。公子鮑素能敬事六卿,至是,同在國諸卿,與二族講和,不究擅殺之事。召蕩意諸於魯,復其位。
  公子鮑聞齊公子商人,以厚施買眾心,得篡齊位,乃效其所為,亦散家財,以周給貧民。昭公七年,宋國歲飢,公子鮑盡出其倉稟之粟,以濟貧者。又敬老尊賢,凡國中年七十以上,月致粟帛,加以飲食珍味,使人慰問安否。其有一才一藝之人,皆收致門下,厚糈管待。公卿大夫之門,月有饋送。宗族無親疏,凡有吉凶之費,傾囊助之。昭公八年,宋復大飢,公子鮑倉廩已竭,襄夫人盡出宮中之藏以助之施,舉國無不頌公子鮑之仁。宋國之人,不論親疏貴賤,人人願得公子鮑為君。公子鮑知國人助己,密告於襄夫人,謀弒昭公。襄夫人曰:「聞杵臼將獵於孟諸之藪,乘其駕出,我使公子須閉門,子帥國人以攻之,無不克矣。」鮑依其言。
  司城蕩意諸,頗有賢名,公子鮑素敬禮之。至是,聞襄夫人之謀,以告昭公曰:「君不可出獵,若出獵,恐不能返。」昭公曰:「彼若為逆,雖在國中,其能免乎?」乃使右師華元,左師公孫友居守。遂盡載府庫之寶,與其左右,以冬十一月望孟諸進發。纔出城,襄夫人召華元公孫友留之宮中,而使公子須閉門。公子鮑使司馬華耦號於軍中曰:「襄夫人有命:『今日扶立公子鮑為君。』吾等除了無道昏君,共戴有道之主,眾議以為何如?」軍士皆踴躍曰:「願從命!」國人亦無不樂從。華耦率眾出城,追趕昭公。昭公行至半途聞變,蕩意諸勸昭公出奔他國,以圖後舉。昭公曰:「上自祖母,下及國人,無不與寡人為仇,諸侯誰納我者?與其死於他國,寧死於故鄉耳!」乃下令停車治餐,使從田者皆飽食。食畢,昭公謂左右曰:「罪在寡人一身,與汝等何與?汝等相從數年,無以為贈,今國中寶玉,俱在於此,分賜汝等,各自逃生,毋與寡人同死也!」左右皆哀泣曰:「請君前行,倘有追兵,我等願拼死一戰。」昭公曰:「徒殺身,無益也。寡人死於此,汝等勿戀寡人!」少頃,華耦之兵已至,將昭公圍住,口傳襄夫人之命:「單誅無道昏君,不關眾人之事。」昭公急麾左右,奔散者大半,惟蕩意諸仗劍立於昭公之側。華耦再傳襄夫人之命,獨召意諸。意諸嘆曰:「為人臣而避其難,雖生不如死!」華耦乃操戈直逼昭公,蕩意諸以身蔽之,挺劍格鬥。眾軍民齊上,先殺意諸,後殺昭公,左右不去者,盡遭屠戮。傷哉!史臣有詩云:
    昔年華督弒殤公,華耦今朝又助凶。賊子亂臣原有種,薔薇桃李不相同。
華耦引軍回報襄夫人。右師華元,左師公孫友等合班啟奏:「公子鮑仁厚得民,宜嗣大位。」遂擁公子鮑為君,是為文公。華耦朝賀畢,回家患心疼暴卒。文公嘉蕩意諸之忠,用其弟蕩虺為司馬,以代華耦。母弟公子須為司城,以補蕩意諸之缺。
  趙盾聞宋有弒君之亂,乃命荀林父為將,合衛、陳、鄭之師伐宋。宋右師華元至晉軍,備陳國人願戴公子鮑之情,且歛金帛數車,為犒軍之禮,求與晉和。荀林父欲受之。鄭穆公曰:「我等鳴鐘擊鼓,以從將軍於宋,討無君也。若許其和,亂賊將得志矣。」荀林父曰:「齊宋一體也,吾已寬齊,安得獨誅宋乎?且國人所願,因而定之,不亦可乎?」遂與宋華元盟,定文公之位而還。鄭穆公退而言曰:「晉惟賂是貪,有名無實,不能復伯諸侯矣。楚王新立,將有事於征伐,不如棄晉從楚,可以自安。」乃遣人通款於楚,晉亦無如之何也!髯仙有詩云:
    仗義除殘是伯圖,興師翻把亂臣扶。商人無恙鮑安位,笑殺中原少丈夫!
再說齊懿公商人,賦性貪橫,自其父桓公在位時,曾與大夫邴原,爭田邑之界,桓公使管仲斷其曲直,管仲以商人理曲,將田斷歸邴氏,商人一向銜恨於心。及是弒舍而自立,乃盡奪邴氏之田,又恨管仲黨於邴氏,亦削其封邑之半。管氏之族懼罪,逃奔楚國,子孫遂仕於楚。懿公猶恨邴原不已,時邴原已死,知其墓在東郊,因出獵過其墓所,使軍士掘墓,出其屍,斷其足,邴原之子邴歜隨侍左右,懿公問曰:「爾父罪合斷足否?卿得無怨寡人乎?」歜應曰:「臣父生免刑誅,已出望外,況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大悅曰:「卿可謂幹蠱之子矣!」乃以所奪之田還之。邴歜請掩其父,懿公許之。復購求國中美色,淫樂惟日不足,有人譽大夫閻職之妻甚美,因元旦出令,凡大夫內子俱令朝於中宮。閻職之妻,亦在其內,懿公見而悅之,因留宮中,不遣之歸,謂閻職曰:「中宮愛爾妻為伴,可別娶也。」閻職敢怒而不敢言。
  齊西南門有地名申池,池水清潔可浴,池旁竹木甚茂。時夏五月,懿公欲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御車,閻職驂乘。右師華元私諫曰:「君刖邴歜之父,納閻職之妻,此二人者,安知不銜怨於君?而君乃親近之。齊臣中未嘗缺員,何必此二人也?」懿公曰:「二子未嘗敢怨寡人也,卿勿疑。」乃駕車遊於申池,飲酒甚樂。懿公醉甚,苦熱,命取繡榻,置竹林密處,臥而乘涼。邴歜與閻職浴於申池之中,邴歜恨懿公甚深,每欲弒之,以報父仇,未得同事之人,知閻職有奪妻之怨,欲與商量,而難於啟口,因在池中同浴,心生一計,故意以折竹擊閻職之頭。職怒曰:「奈何欺我?」邴歜帶笑言曰:「奪汝之妻,尚然不怒,一擊何傷,乃不能忍耶?」閻職曰:「失妻雖吾之恥,然視刖父之屍,輕重何如?子忍於父,而責我不能忍於妻,何其昧也!」邴歜曰:「我有心腹之言,正欲語子,一向隱忍不言,惟恐子已忘前恥,吾雖言之,無益於事耳。」閻職曰:「人各有心,何日忘之,但恨力不及也。」邴歜曰:「今凶人醉臥竹中,從遊者惟吾二人,此天遣我以報復之機,時不可失!」閻職曰:「子能行大事,吾當相助。」二人拭體穿衣,相與入竹林中,看時,懿公正在熟睡,鼻息如雷,內侍守於左右。邴歜曰:「主公酒醒,必覓湯水,汝輩可預備以待。」內侍往備湯水。閻職執懿公之手,邴歜扼其喉,以佩劍刎之,頭墜於地。二人扶其屍,藏於竹林之深處,棄其頭於池中。──懿公在位纔四年耳。──內侍取水至,邴歜謂之曰:「商人弒君而立,齊先君使我行誅。公子元賢孝,可立為君也。」左右等唯唯,不敢出一言。邴歜與閻職駕車入城,復置酒痛飲,歡呼相慶。早有人報知上卿高傾國歸父,高傾曰:「盍討其罪而戮之,以戒後人?」國歸父曰:「弒君之人,吾不能討,而人討之,又何罪焉?」邴閻二人飲畢,命以大車裝其家資,以駢車載其妻子,行出南門,家人勸使速馳,邴歜曰:「商人無道,國人方幸其死,吾何懼哉?」徐徐而行,俱往楚國去訖。高傾與國歸父聚集群臣商議,請公子元為君,是為惠公。髯翁有詩云:
    仇人豈可與同遊?密邇仇人仇報仇。不是逆臣無遠計,天教二憾逞凶謀。
  話分兩頭。卻說魯文公名興,乃僖公嫡夫人聲姜之子,於周襄王二十六年嗣位。文公娶齊昭公女姜氏為夫人,生二子,曰惡,曰視。其嬖妾秦女敬嬴,亦生二子,曰倭,曰叔肹。四子中惟倭年長。而惡乃嫡夫人所生,故文公立惡為世子。時魯國任用三桓為政。孟孫氏曰公孫敖,生子曰穀,曰難。叔孫氏曰公孫茲,生子曰叔仲彭生,曰叔孫得臣。文公以彭生為世子太傅。季孫氏曰季無佚,乃季友之子,無佚生行父,即季文子也。魯莊公有庶子曰公子遂,亦曰仲遂,住居東門,亦曰東門遂,自僖公之世,已與三桓一同用事。論起輩數,公孫敖與仲遂為再從兄弟,季孫行父又是下一輩了。因公孫敖得罪於仲遂,客死於外,故孟孫氏失權,反是仲孫氏、叔孫氏、季孫氏三家為政。
  且說公孫敖如何得罪。敖娶莒女戴己為內子,即穀之母;其娣聲己,即難之母也。戴己病卒,敖性淫,復往聘己氏之女。莒人辭曰:「聲己尚在,當為繼室。」敖曰:「吾弟仲遂未娶,即與遂納聘可也。」莒人許之。魯文公七年,公孫敖奉君命如莒修聘,因順便為仲遂逆女。及鄢陵,敖登城而望,見己氏色甚美,是夜竟就己氏同宿,自娶歸家。仲遂見奪其妻,大怒,訴於文公,請以兵攻之。叔仲彭生諫曰:「不可。臣聞之:『兵在內為亂,在外為寇。』幸而無寇,可啟亂乎?」文公乃召公孫敖,使退還己氏於莒,以釋仲遂之憾。敖與遂兄弟講和如故。敖一心思念己氏,至次年,奉命如周,奔襄王之喪,不至京師,竟攜弔幣,私往莒國,與己氏夫婦相聚。魯文公亦不追究,立其子穀主孟氏之祀。其後敖忽思故國,使人言於穀,穀轉請於其叔仲遂。遂曰:「汝父若欲歸,必依我三件事,乃可。無入朝,無與國政,無攜帶己氏。」穀使人回復公孫敖。敖急於求歸,欣然許之。敖歸魯三年,果然閉戶不出。忽一日,盡取家中寶貨金帛,復往莒國。孟孫穀想念其父,踰年病死。其子仲孫蔑尚幼,乃立孟孫難為卿。未幾,己氏卒,公孫敖復思歸魯,悉以家財納於文公,並及仲遂,使其子難為父請命。文公許之,遂復歸。至齊,病不能行,死於堂阜。孟孫難固請歸其喪於魯。難乃罪人之後,又權主宗祀,以待仲蔑之長,所以不甚與事。季孫行父讓仲遂與彭生得臣是叔父行,每事不敢自專。而彭生仁厚,居師傅之任。得臣屢掌兵權,所以仲遂得臣二人,尤當權用事。敬嬴恃文公之寵,恨其子不得為嗣,乃以重賂交結仲遂,因以其子倭託之,曰:「異日倭得為君,魯國當與子共之。」仲遂感其相託之意,有心要推戴公子倭。念:「叔仲彭生,乃是世子惡之傅,必不肯同謀。而叔孫得臣,性貪賄賂,可以利動。」時時以敬嬴所賜分贈之,曰:「此嬴氏夫人命我贈子者。」又使公子倭時時詣得臣之門,謙恭請教,故得臣亦心向之。
  周匡王四年,魯文公十有八年也。是年春,文公薨,世子惡主喪即位。各國皆遣使弔問。時齊惠公元,新即大位,欲反商人之暴政,特地遣人至魯,會文公之葬。仲遂謂叔孫得臣曰:「齊魯世好也。桓僖二公,歡若兄弟。孝公結怨,延及商人,遂為仇敵。今公子元新立,我國未曾致賀,而彼先遺人會葬,此修好之美意,不可不往謝之。乘此機會,結齊為援,以立公子倭,此一策也。」叔孫得臣曰:「子去,我當同行。」畢竟二人如齊,商量出甚事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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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東門遂援立子倭 趙宣子桃園強諫

  話說仲孫遂同叔孫得臣二人如齊拜賀新君,且謝會葬之情。行禮已畢,齊惠公賜宴,因問及魯國新君:「何以名惡?世間嘉名頗多,何遍用此不美之字?」仲遂對曰:「先寡君初生此子,使太史占之,言:『當惡死,不得享國。』故先寡君名之曰惡,欲以厭之。然此子非先寡君所愛也。所愛者長子名倭,為人賢孝,能敬禮大臣,國人皆思奉之為君,但壓於嫡耳。」惠公曰:「古來亦有『立子以長』之義,況所愛乎?」叔孫得臣曰:「魯國故事,立子以嫡,無嫡方立長。先寡君狃於常禮,置倭而立惡,國人皆不順焉。上國若有意為魯改立賢君,願結婚姻之好,專事上國,歲時朝聘,不敢有闕。」惠公大悅曰:「大夫能主持於內,寡人惟命是從,豈敢有違?」仲遂叔孫得臣請歃血立誓,因設婚約。惠公許之。遂等既返,謂季孫行父曰:「方今晉業已替,齊將復強,彼欲以嫡女室公子倭,此厚援不可失也。」行父曰:「嗣君,齊侯之甥也。齊侯有女,何不室嗣君,而乃歸之公子乎?」仲遂曰:「齊侯聞公子倭之賢,立心與倭交懽,願為甥舅。若夫人姜氏,乃昭公之女,桓公諸子,相攻如仇敵,故四世皆以弟代兄,彼不有其兄,何有於甥?」行父嘿然,歸而嘆曰:「東門氏將有他志矣!」──仲遂家住東門,故呼為東門氏。行父密告於叔仲彭生。彭生曰:「大位已定,誰敢貳心耶?」殊不以為意。
  仲遂與敬嬴私自定計,伏勇士於廄中,使圉人偽報:「馬生駒甚良!」敬嬴使公子倭同惡與視往廄看駒毛色。勇士突起,以木棍擊惡殺之,並殺視。仲遂曰:「太傅彭生尚在,此人不除,事猶未了。」乃使內侍假傳嗣君有命,召仲叔彭生入宮。彭生將行,其家臣公冉務人,素知仲遂結交宮禁之事,疑其有詐,止之曰:「太傅勿入,入必死。」彭生曰:「有君命,雖死,其可逃乎?」公冉務人曰:「果君命,則太傅不死矣。若非君命而死,死之何名?」彭生不聽。務人牽其袂而泣。彭生絕袂登車,逕造宮中,問嗣君何在?內侍詭對曰:「內廄馬生駒,在彼閱之。」即引彭生往廄所。勇士復攢擊殺之,埋其屍於馬糞之中。敬嬴使人告姜氏曰:「君與公子視,被劣馬騠齧,俱死矣。」姜氏大哭,往廄視之,則二屍俱已移出於宮門之外。季孫行父聞惡視之死,心知仲逐所為,不敢明言,私謂仲遂曰:「子作事太毒,吾不忍聞也。」仲遂曰:「此嬴氏夫人所為,與某無與。」行父曰:「晉若來討,何以待之?」仲遂曰:「齊宋往事,已可知矣。彼弒其長君,尚不成討;今二孺子死,又何討焉?」行父撫嗣君之屍,哭之不覺失聲。仲遂曰:「大臣當議大事,乃效兒女子悲啼何益!」行父乃收淚。叔孫得臣亦至,問其兄彭生何在?仲遂辭以不知。得臣笑曰:「吾兄死為忠臣,是其志也,何必諱哉?」仲遂乃私告以屍處,且曰:「今日之事,立君為急。公子倭賢而且長,宜嗣大位。」百官莫不唯唯。乃奉公子倭為君,是為宣公。百官朝賀。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外權內寵私謀合,無罪嗣君一旦休;可笑模棱季文子,三思不復有良謀。
得臣掘馬糞,出彭生之屍而殯之。不在話下。
  再說嫡夫人姜氏,聞二子俱被殺,仲遂扶公子倭為君,搥胸大哭,絕而復甦者幾次。仲遂又獻媚於宣公,引「母以子貴」之文,尊敬嬴為夫人,百官致賀。姜夫人不安於宮,日夜啼哭,命左右收拾車仗,為歸齊之計。仲遂偽使人留之曰:「新君雖非夫人所出,然夫人嫡母也,孝養自當不缺。奈何向外家寄活乎?」姜氏罵曰:「賊遂!我母子何負於汝,而行此慘毒之事?今乃以虛言留我!鬼神有知,決不汝宥也!」姜氏不與敬嬴相見,一逕出了宮門,登車而去。經過大市通衢,放聲大哭,叫曰:「天乎,天乎!二孺子何罪?婢子又何罪?賊遂蔑理喪心,殺嫡立庶!婢子今與國人永辭,不復再至魯國矣!」路人聞者,莫不哀之,多有泣下者。是日,魯國為之罷市。因稱姜氏為哀姜,又以出歸於齊,謂之出姜。出姜至齊,與昭公夫人母子相見,各訴其子之冤,抱頭而哭。齊惠公惡聞哭聲,另築室以遷其母子。出姜竟終於齊。
  卻說魯宣公同母之弟叔肹,為人忠直,見其兄藉仲遂之力,殺弟自立,意甚非之,不往朝賀。宣公使人召之,欲加重用。肹堅辭不往。有友人問其故,肹曰:「吾非惡富貴,但見吾兄,即思吾弟,是以不忍耳!」友人曰:「子既不義其兄,盍適他國乎?」肹曰:「兄未嘗絕我,我何敢於絕兄乎?」適宣公使有司候問,且以粟帛贈之,肹對使者拜辭曰:「肹幸不至凍餓,不敢費公帑。」使者再三致命,肹曰:「俟有缺乏,當來乞取,今決不敢受也。」友人曰:「子不受爵祿,亦足以明志矣。家無餘財,稍領饋遺,以給朝夕饔飱之資,未為傷廉。並卻之,不已甚乎?」肹笑而不答。友人嘆息而去。使者不敢留,回復宣公。宣公曰:「吾弟素貧,不知何以為生?」使人夜伺其所為,方挑燈織屨,俟明早賣之,以治朝餐。宣公嘆曰:「此子欲學伯夷叔齊,採首陽之薇耶?吾當成其志可也。」肹至宣公末年方卒。終其身未嘗受其兄一寸之絲,一粒之粟,亦終其身未嘗言兄之過。史臣有贊云:
    賢者叔肹,感時泣血。織屨自贍,於公不屑。頑民恥周,采薇甘絕。惟叔嗣音,入而不涅。一乳同枝,兄頑弟潔。形彼東門,言之污舌!
魯人高叔肹之義,稱頌不置。成公初年,用其子公孫嬰齊為大夫。於是叔孫氏之外,另有叔氏。叔老、叔弓、叔輒、叔鞅、叔詣,皆其後也。此是後話,擱過一邊。
  再說周匡王五年,為宣公元年。正旦,朝賀方畢,仲遂啟奏:「君內主尚虛,臣前與齊侯,原有婚媾之約,事不容緩。」宣公曰:「誰為寡人使齊者?」仲遂對曰:「約出自臣,臣願獨往。」乃使仲遂如齊,請婚納幣。遂於正月至齊,二月迎夫人姜氏以歸,因密奏宣公曰:「齊雖為甥舅,將來好惡,未可測也。況國有大故者,必列會盟,方成諸侯。臣曾與齊侯歃血為盟,約以歲時朝聘,不敢有闕。蓋預以定位囑之。君必無恤重賂,請齊為會。若彼受賂而許會,因恭謹以事之,則兩國相親,有唇齒之固,君位安於泰山矣。」宣公然其言,隨遣季孫行父往齊謝婚,致詞曰:
    寡君賴君之靈寵,備守宗廟,恐恐焉懼不得列於諸侯,以為君羞。君若惠顧寡君,賜以會好,所有不腆濟西之田,晉文公所以貺先君者,願效贄於上國,惟君辱收之!
齊惠公大悅,乃約魯君以夏五月,會於平州之地。
   至期,魯宣公先往,齊侯繼至,先敘甥舅之情,再行兩君相見之禮。仲遂捧濟西土田之籍以進,齊侯並不推辭。事畢,宣公辭齊侯回魯。仲遂曰:「吾今日始安枕而臥矣。」自此,魯或朝或聘,君臣如齊,殆無虛日,無令不從,無役不共。至齊惠公晚年,感魯侯承順之意,仍以濟西田還之。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楚莊王旅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事田獵。及在宮中,惟日夜與婦人飲酒為樂。懸令於朝門曰:「有敢諫者,死無赦!」大夫申無畏入謁,莊王右抱鄭姬,左抱蔡女,踞坐於鐘鼓之間,問曰:「大夫之來,欲飲酒乎?聞樂乎?抑有所欲言也?」申無畏曰:「臣非飲酒聽樂也。適臣行於郊,有以隱語進臣者,臣不能解,願聞之於大王。」莊王曰:「噫!是何隱語,而大夫不能解。盍為寡人言之!」申無畏曰:「有大鳥,身被五色,止於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見其飛,不聞其鳴,不知此何鳥也?」莊王知其諷己,笑曰:「寡人知之矣!是非凡鳥也。三年不飛,飛必沖天。三年不鳴,鳴必驚人。子其俟之。」申無再拜而通。居數日,莊王淫樂如故。大夫蘇從請間見莊王,至而大哭。莊王曰:「蘇子何哀之甚也?」蘇從對曰:「臣哭夫身死而楚國之將亡也!」莊王曰:「子何為而死?楚國又何為而亡乎?」蘇從曰:「臣欲進諫於王,王不聽,必殺臣。臣死而楚國更無諫者。恣王之意,以墮楚政,楚之亡可立而待矣。」莊王勃然變色曰:「寡人有令:『敢諫者死。』明知諫之必死,而又欲入犯寡人,不亦愚乎?」蘇從曰:「臣之愚,不及王之愚之甚也!」莊王益怒曰:「寡人胡以愚甚?」蘇從曰:「大王居萬乘之尊,享千里之稅,士馬精強,諸侯畏服,四時貢獻,不絕於庭,此萬世之利也。今荒於酒色,溺於音樂,不理朝政,不親賢才,大國攻於外,小國叛於內,樂在目前,患在日後。夫以一時之樂,而棄萬世之利,非甚愚而何?臣之愚,不過殺身。然大王殺臣,後世將呼臣為忠臣,與龍逢比干並肩,臣不愚也。君之愚,乃至求為匹夫而不可得。臣言畢於此矣。請借大王之佩劍,臣當刎頸王前,以信大王之令!」莊王幡然起立曰:「大夫休矣!大夫之言,忠言也,寡人聽子。」乃絕鐘鼓之懸,屏鄭姬,疏蔡女,立樊姬為夫人,使主宮政。曰:「寡人好獵,樊姬諫我不從,遂不食鳥獸之肉,此吾賢內助也。」任蒍賈、潘尪、屈蕩,以分令尹鬥越椒之權。早朝宴罷,發號施令。令鄭公子歸生伐宋,戰於大棘,獲宋右師華元。命蒍賈救鄭,與晉師戰於北林,獲晉將解揚以歸,踰年放還。自是楚勢日強,莊王遂侈然有爭伯中原之志。
  卻說晉上卿趙盾,因楚日強橫,欲結好於秦以拒楚。趙穿獻謀曰:「秦有屬國曰崇,附秦最久,誠得偏師以侵崇國,秦必來救,因與講和,如此,則我占上風矣。」趙盾從之。乃言於靈公,出車三百乘,遣趙穿為將,侵崇。趙朔曰:「秦晉之仇深矣。又侵其屬國,秦必益怒,焉肯與我議和?」趙盾曰:「吾已許之矣。」朔復言於韓厥,厥微微冷笑,附朔耳言曰:「尊公此舉,欲樹穿以固趙宗,非為和秦也。」趙朔嘿然而退。秦聞晉侵崇,竟不來救,興兵伐晉,圍焦。趙穿還兵救焦,秦師始退。穿自此始與兵政。臾駢病卒,穿遂代之。
  是時晉靈公年長,荒淫暴虐,厚斂於民,廣興土木,好為遊戲。寵任一位大夫,名屠岸賈。──乃屠擊之子,屠岸夷之孫。──岸賈阿諛取悅,言無不納。命岸賈於絳州城內,起一座花園,遍求奇花異草,種植其中。惟桃花最盛,春間開放,爛如錦繡,名曰桃園。園中築起三層高臺,中間建起一座絳霄樓,畫棟雕梁,丹楹刻桷,四圍朱欄曲檻,憑欄四望,市井俱在目前。靈公覽而樂之,不時登臨,或張弓彈鳥,與岸賈賭賽飲酒取樂。一日,召優人呈百戲於臺上,園外百姓聚觀,靈公謂岸賈曰:「彈鳥何如彈人?寡人與卿試之。中目者為勝;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罰之。」靈公彈右,岸賈彈左。臺上高叫一聲:「看彈!」弓如月滿,彈似流星,人叢中一人彈去了半隻耳朵,一個彈中了左胛。嚇得眾百性每亂驚亂逃,亂嚷亂擠,齊叫道:「彈又來了!」靈公大怒,索性教左右會放彈的,一齊都放。那彈如雨點一般飛去,百姓躲避不迭,也有破頭的,傷額的,彈出眼烏珠的,打落門牙的,啼哭號呼之聲,耳不忍聞。又有喚爹的,叫娘的,抱頭鼠竄的,推擠跌倒的,倉忙奔避之狀,目不忍見。靈公在臺望見,投弓於地,呵呵大笑,謂岸賈曰:「寡人登臺,遊玩數遍,無如今日之樂也!」自此百姓每望見臺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園前行走。市中為之諺云:
    莫看臺,飛丸來。出門笑且忻,歸家哭且哀!
又有周人所進猛犬,名曰靈獒,身高三尺,色如紅炭,能解人意。左右有過,靈公即呼獒使噬之。獒起立嚙其顙,不死不已。有一奴,專飼此犬,每日啖以羊肉數斤,犬亦聽其指使。其人名獒奴,使食中大夫之俸。靈公廢了外朝,命諸大夫皆朝於內寢。每視朝或出遊,則獒奴以細鍊牽犬,侍於左右,見者無不悚然。其時列國離心,萬民嗟怨,趙盾等屢屢進諫,勸靈公禮賢遠佞,勤政親民,靈公如瑱充耳,全然不聽,反有疑忌之意。
  忽一日,靈公朝罷,諸大夫皆散,惟趙盾與士會,尚在寢門,商議國家之事,互相怨嘆。只見有二內侍抬一竹籠,自閨而出。趙盾曰:「宮中安有竹籠出外?此必有故。」遙呼:「來,來!」內侍只低頭不應。盾問曰:「竹籠中所置何物?」內侍曰:「爾相國也,欲看時可自來看,我不敢言。」盾心中愈疑,邀士會同往察之,但見人手一隻,微露籠外。二位大夫拉住竹籠細看,乃支解過的一個死人。趙盾大驚,問其來歷,內侍還不肯說。盾曰:「汝再不言,吾先斬汝矣!」內侍方纔告訴道:「此人乃宰夫也。主公命煮熊蹯,急欲下酒,催促數次,宰夫只得獻上。主公嘗之,嫌其未熟,以銅斗擊殺之,又砍為數段,命我等棄於野外。立限時刻回報,遲則獲罪矣。」趙盾乃放內侍依舊扛抬而去。盾謂士會曰:「主上無道,視人命如草菅。國家危亡,只在旦夕。我與子同往苦諫一番,何如?」士會曰:「我二人諫而不從,更無繼者。會請先入諫,若不聽,子當繼之。」時靈公尚在中堂,士會直入。靈公望見,知其必有諫諍之言,乃迎而謂曰:「大夫勿言,寡人已知過矣,今當改之!」士會稽首對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社稷之福也!臣等不勝欣幸!」言畢而退,述於趙盾。盾曰:「主公若果悔過,旦晚必有施行。」
  至次日,靈公免朝,命駕車往桃園遊玩。趙盾曰:「主公如此舉動,豈像改過之人?吾今日不得不言矣!」乃先往桃園門外,候靈公至,上前參謁。靈公訝曰:「寡人未嘗召卿,卿何以至此?」趙盾稽首再拜,口稱:「死罪!微臣有言啟奏,望主公寬容採納!臣聞:『有道之君,以樂樂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夫宮室嬖倖,田獵遊樂,一身之樂止此矣,未有以殺人為樂者。今主公縱犬噬人,放彈打人,又以小過支解膳夫,此有道之君所不為也,而主公為之。人命至重,濫殺如此,百姓內叛,諸侯外離,桀紂滅亡之禍,將及君身!臣今日不言,更無人言矣。臣不忍坐視君國之危亡,故敢直言無隱。乞主公回輦入朝,改革前非,毋荒遊,毋嗜殺。使晉國危而復安,臣雖死不恨!」靈公大慚,以袖掩面曰:「卿且退,容寡人只今日遊玩,下次當依卿言。」趙盾身蔽園門,不放靈公進去。屠岸賈在旁言曰:「相國進諫,雖是好意,然車駕既已至此,豈可空回,被人恥笑?相國暫請方便。如有政事,俟主公明日早朝,於朝堂議之,何如?」靈公接口曰:「明日早朝,當召卿也。」趙盾不得已,將身閃開,放靈公進園,瞋目視岸賈曰:「亡國敗家,皆由此輩!」恨恨不已。
  岸賈侍靈公遊戲。正在歡笑之際,岸賈忽然嘆曰:「此樂不可再矣!」靈公問曰:「大夫何發此嘆?」岸賈曰:「趙相國明早必然又來聒絮,豈容主公復出耶?」靈公忿然作色曰:「自古臣制於君,不聞君制於臣。此老在,甚不便於寡人,何計可以除之?」岸賈曰:「臣有客鉏麑者,家貧,臣常周給之,感臣之惠,願效死力。若使行刺於相國,主公任意行樂,又何患哉?」靈公曰:「此事若成,卿功非小!」是夜,岸賈密召鉏麑,賜以酒食,告以:「趙盾專權欺主,今奉晉侯之命,使汝往刺。汝可伏於趙相國之門,俟其五鼓赴朝刺殺,不可誤事。」鉏麑領命而行,扎縛停當,帶了雪花般匕首,潛伏趙府左右。聞譙鼓已交五更,便踅到趙府門首,見重門洞開,乘車已駕於門外,望見堂上燈光影影。鉏麑乘間踅進中門,躲在暗處,仔細觀看。堂上有一位官員,朝衣朝冠,垂紳正笏,端然而坐。此位官員,正是相國趙盾,因欲趨朝,天色尚早,坐以待旦。鉏麑大驚,退出門外,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殺民主,則為不忠,受君命而棄之,則為不信,不忠不信,何以立於天地之間哉?」乃呼於門曰:「我,鉏麑也,寧違君命,不忍殺忠臣,我今自殺!恐有後來者,相國謹防之!」言罷,望著門前一株大槐,一頭觸去,腦漿迸裂而死。史臣有贊云:
    壯哉鉏麑,刺客之魁!聞義能徙,視死如歸。報屠存趙,身滅名垂,槐陰所在,生氣依依!
此時驚動了守門人役,將鉏麑如此恁般,報知趙盾。盾之車右提彌明曰:「相國今日不可入朝,恐有他變。」趙盾曰:「主公許我早朝,我若不往,是無禮也。死生有命,吾何慮哉?」吩咐家人,暫將鉏麑淺埋於槐樹之側。趙盾登車入朝,隨班行禮。靈公見趙盾不死,問屠岸賈以鉏麑之事。岸賈答曰:「鉏麑去而不返,有人說道觸槐而死,不知何故?」靈公曰:「此計不成,奈何?」岸賈奏曰:「臣尚有一計,可殺趙盾,萬無一失。」靈公曰:「卿有何計?」岸賈曰:「主公來日,召趙盾飲於宮中,先伏甲士於後壁。俟三爵之後,主公可向趙盾索佩劍觀看,盾必捧劍呈上。臣從旁喝破:『趙盾拔劍於君前,欲行不軌,左右可救駕!』甲士齊出,縛而斬之。外人皆謂趙盾自取誅戮,主公可免殺大臣之名,此計如何?」靈公曰:「妙哉,妙哉!可依計而行。」
  明日,復視朝,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賴吾子直言,以得親於群臣。敬治薄享,以勞吾子。」遂命屠岸賈引入宮中。車右提彌明從之,將升階,岸賈曰:「君宴相國,餘人不得登堂。」彌明乃立於堂下。趙盾再拜,就坐於靈公之右,屠岸賈侍於君左。庖人獻饌,酒三巡,靈公謂趙盾曰:「寡人聞吾子所佩之劍,蓋利劍也,幸解下與寡人觀之。」趙盾不知是計,方欲解劍。提彌明在堂下望見,大呼曰:「臣侍君宴,禮不過三爵,何為酒後拔劍於君前耶?」趙盾悟,遂起立。彌明怒氣勃勃,直趨上堂,扶盾而下。岸賈呼獒奴縱靈獒,令逐紫袍者。獒疾走如飛,追及盾於宮門之內。彌明力舉千鈞,雙手搏獒,折其頸,獒死。靈公怒甚,出壁中伏甲以攻盾,彌明以身蔽盾,教盾急走。彌明留身獨戰,寡不敵眾,遍體被傷,力盡而死。史臣贊云:
    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嗚呼二獒!吾誰與親?
話說趙盾虧彌明與甲士格鬥,脫身先走。忽有一人狂追及盾,盾懼甚。其人曰:「相國無畏,我來相救,非相害也。」盾問曰:「汝何人?」對曰:「相國不記翳桑之餓人乎?則我靈輒便是。」──原來五年之前,趙盾曾往九原山打獵而回,休於翳桑之下,見有一男子臥地,盾疑為刺客,使人執之。其人餓不能起,問其姓名,曰:「靈輒也。遊學於衛三年,今日始歸,囊空無所得食,已餓三日矣。」盾憐之,與之飯及脯,輒出一小筐,先藏其半而後食。盾問曰:「汝藏其半何意?」輒對曰:「家有老母,住於西門,小人出外日久,未知母存亡何如?今近不數里,倘幸而母存,願以大人之饌,充老母之腹。」盾嘆曰:「此孝子也!」使盡食其餘,別取簞食與肉,置囊中授之。靈輒拜謝而去。今絳州有哺飢坂,因此得名。後靈輒應募為公徒,適在甲士之數,念趙盾昔日之恩,特地上前相救。──時從人聞變,俱已逃散,靈輒背負趙盾,趨出朝門。眾甲士殺了提彌明,合力來追。恰好趙朔悉起家丁,駕車來迎,扶盾登車。盾急召靈輒欲共載,輒已逃去矣。甲士見趙府人眾,不敢追逐。趙盾謂朔曰:「吾不得復顧家矣!此去或翟或秦,尋一託身之處可也。」於是父子同出西門,望西路而進。不知趙宣子出奔何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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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6:27:1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回     責趙盾董狐直筆 誅鬥椒絕纓大會

  話說晉靈公謀殺趙盾,雖然其事不成,卻喜得趙盾離了絳城,如村童離師,頑豎離主,覺得胸懷舒暢,快不可言,遂攜帶宮眷於桃園住宿,日夜不歸。再說趙穿在西郊射獵而回,正遇見盾朔父子,停車相見,詢問緣由。趙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數日之內,穿有信到,再決行止。」趙盾曰:「既然如此,吾權住首陽山,專待好音。汝凡事謹慎,莫使禍上加禍!」趙穿別了盾朔父子,回至絳城,知靈公住於桃園,假意謁見,稽首謝罪,言:「臣穿雖忝宗戚,然罪人之族,不敢復侍左右,乞賜罷斥!」靈公信為真誠,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人,寡人實不能堪,與卿何與?卿可安心供職。」穿謝恩畢,復奏曰:「臣聞『所貴為人主者,惟能極人生聲色之樂也。』主公鐘鼓雖懸,而內宮不備,何樂之有?齊桓公嬖幸滿宮,正娶之外,如夫人者六人。先君文公雖出亡,患難之際,所至納姬,迄於返國,年踰六旬,尚且妾媵無數。主公既有高臺廣囿,以為寢處之所,何不多選良家女子,充牣其中,使明師教之歌舞,以備娛樂,豈不美哉?」靈公曰:「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今欲搜括國中女色,何人可使?」穿對曰:「大夫屠岸賈可使。」靈公遂命屠岸賈專任其事。不拘城內郊外,有顏色女子,年二十以內未嫁者,咸令報名選擇,限一月內回話。趙穿借此公差,遣開了屠岸賈,又奏於靈公曰:「桃園侍衛單弱,臣於軍中精選驍勇二百人,願充宿衛,伏乞主裁!」靈公復准其奏。
  趙穿回營,果然挑選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問道:「將軍有何差遣?」趙穿曰:「主上不恤民情,終日在桃園行樂,命我挑選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風宿露,何日了期?」軍士皆嗟怨曰:「如此無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國在此,必無此事。」趙穿曰:「吾有一語,與汝等商量,不知可否?」眾軍士皆曰:「將軍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園不比深宮邃密,汝等以二更為候,攻入園中,託言討賞,我揮袖為號,汝等殺了晉候,我當迎還相國,別立新君。此計何如?」軍士皆曰:「甚善!」趙穿皆勞以酒食,使列於桃園之外。入告靈公。靈公登臺閱之,人人精勇,個個剛強。靈公大喜,即留趙穿侍酒,飲至二更,外面忽聞喊聲,靈公驚問其故。趙穿曰:「此必宿衛軍士,驅逐夜行之人耳。臣往諭之,勿驚聖駕。」當下趙穿命掌燈,步下層臺。甲士二百人,已毀門而入。趙穿穩住了眾人,引至臺前,升樓奏曰:「軍士知主公飲宴,欲求餘瀝犒勞,別無他意。」公傳旨,教內侍取酒分犒眾人,倚欄看給。趙穿在旁呼曰:「主公親犒汝等,可各領受!」言畢,以袖麾之,眾甲士認定了晉侯,一湧而上。靈公心中著忙,謂趙穿曰:「甲士登臺何意?卿可傳諭速退!」趙穿曰:「眾人思見相國盾,意欲主公召還歸國耳。」靈公未及答言,戟已攢刺,登時身死。左右俱各驚走。趙穿曰:「昏君已除,汝等勿得妄殺一人,且隨我往迎相國還朝也。」只為晉侯無道好殺,近侍朝夕懼誅,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日久,反以晉侯之死為快,絕無一人歸罪於趙穿。七年之前,慧星入北斗,占云:「齊、宋、晉三國之君,皆將死亂。」至是驗矣!髯翁有詩云:
    崇臺歌管未停聲,血濺朱樓起外兵,莫怪臺前無救者,避丸之後絕人行。
  屠岸賈正在郊外,捱門捱戶的訪問美色女子,忽報:「晉侯被弒!」吃了大驚,心知趙穿所為,不敢聲張,潛回府第。士會等聞變,趨至桃園,寂無一人。亦料趙穿往迎相國,將園門封鎖,靜以待之。不一日,趙盾回車,入於絳城,巡到桃園,百官一時並集。趙盾伏於靈公之屍,痛哭了一場,哀聲聞於園外。百姓聞者皆曰:「相國忠愛如此,晉侯自取其禍,非相國之過也。」趙盾吩咐將靈公殯殮,歸葬曲沃。一面會集群臣,議立新君。時靈公尚未有子,趙盾曰:「先君襄公之歿,吾常倡言欲立長君,眾謀不協,以及今日。此番不可不慎!」士會曰:「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誠如相國之言。」趙盾曰:「文公尚有一子,始生之時,其母夢神人以黑手塗其臀,因名曰黑臀。今仕於周,其齒已長,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異同,皆曰:「相國處分甚當。」趙盾欲解趙穿弒君之罪,乃使穿如周,迎公子黑臀歸晉,朝於太廟,即晉侯之位,是為成公。
  成公既立,專任趙盾以國政,以其女妻趙朔,是為莊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女,君姬氏有遜讓之美,遣人迎臣母子歸晉,臣得僭居適子,遂主中軍。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嬰皆長,願以位歸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鐘愛,自當並用,毋勞過讓。」乃以趙同、趙括、趙嬰並為大夫。趙穿佐中軍如故。穿私謂盾曰:「屠岸賈諂事先君,與趙氏為仇,桃園之事,惟岸賈心懷不順。若不除此人,恐趙氏不安!」盾曰:「人不罪汝,汝反罪人耶?吾宗族貴盛,但當與同朝修睦,毋用尋仇為也。」趙穿乃止。岸賈亦謹事趙氏,以求自免。
  趙盾終以桃園之事為歉。一日,步至史館,見太史董狐,索簡觀之。董狐將史簡呈上。趙盾觀簡上,明寫:「秋七月乙丑,趙盾弒其君夷皋於桃園。」盾大驚曰:「太史誤矣!吾已出奔河東,去絳城二百餘里,安知弒君之事?而子乃歸罪於我,不亦誣乎?」董狐曰:「子為相國,出亡未嘗越境,返國又不討賊,謂此事非子主謀,誰其信之?」盾曰:「猶可改乎?」狐曰:「是是非非,號為信史。吾頭可斷,此簡不可改也!」盾嘆曰:「嗟乎!史臣之權,乃重於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萬世之惡名,悔之無及。」自是趙盾事成公,益加敬謹。趙穿自恃其功,求為正卿,盾恐礙公論,不許。穿憤恚,疽發於背而死。穿子趙㫋,求嗣父職,盾曰:「待汝他日有功,雖卿位不難致也。」史臣論趙盾不私趙穿父子,皆董狐直筆所致。有贊云:
    庸史紀事,良史誅意。穿弒其君,盾蒙其罪。寧斷吾頭,敢以筆媚?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時乃周匡王之六年也。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為定王。
  定王元年,楚莊王興師伐陸渾之戎,遂涉雒水,揚兵於周之疆界,欲以威脅天子,與周分制天下。定王使大夫王孫滿問勞莊王。莊王問曰:「寡人聞大禹鑄有九鼎,三代相傳,以為世寶,今在雒陽。不知鼎形大小與其輕重何如?寡人願一聞之!」王孫滿曰:「三代以德相傳,豈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貢金,取鑄九鼎。夏桀無道,鼎遷於商。商紂暴虐,鼎又遷於周。若其有德,鼎雖小亦重,如其無德,雖大猶輕!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問也?」莊王慚而退,自是不敢復萌窺周之志。
  卻說楚令尹鬥越椒,自莊王分其政權,心懷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無雙,且先世功勞,人民信服,久有謀叛之意,常言:「楚國人才,惟司馬伯嬴一人,餘不足數也!」莊王伐陸渾時,亦慮越椒有變,特留蒍賈在國。越椒見莊王統兵出征,遂決意作亂。欲盡發本族之眾,鬥克不從,殺之,遂襲殺司馬蒍賈。賈子敖,扶其母奔於夢澤以避難。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莊王歸路。莊王聞變,兼程而行,將及漳澨,越椒引兵來拒,軍威甚壯。越椒貫弓挺戟,在本陣往來馳驟,楚兵望之,皆有懼色。莊王曰:「鬥氏世有功勳於楚,寧伯棼負寡人,寡人不負伯棼也!」乃使大夫蘇從,造越椒之營,與之講和,赦其擅殺司馬之罪,且許以王子為質。越椒曰:「吾恥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戰則來。」蘇從再三諭之,不聽。蘇從去後,越椒命軍士擊鼓前進。莊王問諸將:「何人可退越椒?」大將樂伯應聲而出。越椒之子鬥賁皇便接住廝殺。潘尪見樂伯戰賁皇不下,即忙驅車出陣。越椒之從弟鬥旗亦驅車應之。莊王在戎輅之上,親自執袍,鳴鼓督戰。越椒遠遠望見,飛車直奔莊王,彎著勁弓,一箭射來。那枝箭直飛過車轅,剛剛中在鼓架之上,駭得莊王連鼓槌掉下車來。莊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將大笠前遮。越椒又復一箭,恰恰的把左笠射箇對穿。莊王且教回車,鳴金收兵。越椒奮勇趕來,卻得右軍大將公子側,左軍大將公子嬰齊,兩軍一齊殺到,越椒方退。樂伯潘尪聞金聲,亦棄陣而回。楚軍頗有損折,退至皇滸下寨。取越椒箭視之,其長半倍於他箭,鸛翎為羽,豹齒為鏃,鋒利非常,左右傳觀,無不吐舌。至夜,莊王自出巡營,聞營中軍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說:「鬥令尹神箭可畏,難以取勝!」莊王乃使人謬言於眾曰:「昔先君文王之世,聞戎蠻造箭最利,使人問之,戎蠻,乃獻箭樣二枝,名『透骨風』,藏於太廟,為越椒所竊得。今盡於兩射矣,不必慮也。明日當破之。」眾心始定。莊王乃下令退兵隨國,揚言:「欲起漢東諸國之眾,以討鬥氏。」蘇從曰:「強敵在前,一退必為所乘,王失計矣!」公子側曰:「此王之謬言耳。吾等入見,必別有處分。」乃與公子嬰齊,夜見莊王。莊王曰:「逆椒勢銳,可計取,不可力敵也。」吩咐二將,如此恁般,埋伏預備。二將領計去了。
  次早,雞鳴,莊王引大軍退走。越椒探聽得實,率眾來追。楚軍兼程疾走,已過竟陵而北。越椒一日一夜,行二百餘里,至清河橋。楚軍在橋北晨炊,望見追兵來到,棄其釜爨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許朝餐。」眾人勞困之後,又忍著飢餓,勉強前進,追及後隊潘尪之軍。潘尪立於車中,謂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馳?」越椒信為好語,乃舍潘尪。前馳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將熊負羈,問:「楚王安在?」負羈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謂負羈曰:「子肯為我伺王,如得國,當與子分治。」負羈曰:「吾觀子眾飢困,且飽食,乃可戰耳。」越椒以為然,乃停車治爨。爨尚未熟,只見公子側公子嬰齊兩路軍殺到。越椒之軍,不能復戰,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橋,橋已拆斷。原來楚莊王親自引兵,伏於橋之左右,只等越椒過去,便將橋梁拆斷,絕其歸路。越椒大驚,吩咐左右測水深淺,欲為渡河之計。只見隔河一聲砲響,楚軍於河畔大叫:「樂伯在此!逆椒速速下馬受縛!」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樂伯軍中有一小校,精於射藝,姓養名繇基,軍中稱為神箭養叔。自請於樂伯,願與越椒較射。乃立於河口大叫曰:「河闊如此,箭何能及?聞令尹善射,吾當與比較高低,可立於橋堵之上,各射三矢,死生聽命!」越椒問曰:「汝何人也?」應曰:「吾乃樂將軍部下小將養繇基也。」趙椒欺其無名,乃曰:「汝要與我比箭,須讓我先射三矢。」養繇基曰:「莫說三矢,就射百矢,吾何懼哉!躲閃的不算好漢!」乃各約住後隊,分立於橋堵之南北。越椒挽弓先發一箭,恨不得將養繇基連頭帶腦射下河來。誰知「忙者不會,會者不忙。」養繇基見箭來,將弓梢一撥,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射,快射!」越椒又將第二箭搭上弓弦,覷得親切,嗖的發來。養繇基將身一蹲,那枝箭從頭而過。越椒叫曰:「你說不許躲閃,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繇基答曰:「你還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這箭不中,須還我射來。」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閃,這枝箭管情射著。」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射去,叫聲:「著了!」養繇基兩腳站定,並不轉動,箭到之時,張開大口,剛剛的將箭鏃咬住。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著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讓你也射三箭,若射不著,還當我射。」養繇基笑曰:「要三箭方射著你,便是初學了。我只須一箭,管教你性命遭於我手!」越椒曰:「你口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射來。」心下想道:「那里一箭便射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著膽由他射出。誰知養繇基的箭,百發百中。那時養繇基取箭在手,叫一聲:「令尹看射!」虛把弓拽一拽,卻不曾放箭。越椒聽得弓弦響,只說箭來,將身往左一閃。養繇基曰:「箭還在我手,不曾上弓,講過『躲閃的,不算好漢。』你如何又閃去?」越椒曰:「怕人躲閃的,也不算會射!」繇基又虛把弓弦拽響,越椒又往右一閃。養繇基乘他那一閃時,接手放一箭來,鬥越椒不知箭到,躲閃不及,這箭直貫其腦。可憐好個鬥越椒,做了楚國數年令尹,今日死於小將養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詩云:
    人生知足最為良,令尹貪心又想王;神箭將軍聊試技,越椒已在隔橋亡。
鬥家軍已自飢困,看見主將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將公子側公子嬰齊,分路追逐,殺得屍同山積,血染河紅。越椒子鬥賁皇,逃奔晉國,晉侯用為大夫,食邑於苗,謂之苗賁皇。
  莊王已獲全勝,傳令班師,有被擒者,即於軍前斬首。凱歌還於郢都,將鬥氏宗族,不拘大小,盡行斬首。只有鬥班之子,名曰克黃,官拜箴尹,是時莊王遣使行聘齊秦二國。鬥克黃領命使齊,歸及宋國,聞越椒作亂之事,左右曰:「不可入矣!」克黃曰:「君,猶天也,天命其可棄乎?」命馳入郢都,復命畢,自詣司寇請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滅族。』臨終囑吾父逃避他國。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適,為越椒所誅。今日果應吾祖之口!既不幸為逆臣之族,又不幸違先祖之訓,今日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莊王聞之,嘆曰:「子文真神人也。況治楚功大,何忍絕其嗣乎?」乃赦克黃之罪,曰:「克黃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復其官,改名曰鬥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莊王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賞賜,使將親軍,掌車右之職。因令尹未得其人,聞沈尹虞邱之賢,使權主國事。置酒大宴群臣於漸臺之上,妃嬪旨從。莊王曰:「寡人不御鐘鼓,已六年於此矣。今日叛臣授首,四境安靖,願與諸卿同一日之遊,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員,俱來設席,務要盡歡而止。」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人進食,太史奏樂。飲至日落西山,興尚未已。莊王命秉燭再酌,使所幸許姬姜氏,遍送諸大夫之酒,眾俱起席立飲。忽然一陣怪風,將堂燭盡滅,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人,見許姬美貌,暗中以手牽其袂。許姬左手絕袂,右手攬其冠纓,纓絕,其人驚懼放手。許姬取纓在手,循步至莊王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內有一人無禮,乘燭滅,強牽妾袖。妾已攬得其纓,王可促火察之。」莊王急命掌燈者:「且莫點燭!寡人今日之會,約與諸卿盡歡,諸卿俱去纓痛飲,不絕纓者不懽。」於是百官皆去其纓,方許秉燭,竟不知牽袖者為何人也。席散回宮,許姬奏曰:「妾聞『男女不瀆。』況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獻觴於諸臣,以示敬也。牽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肅上下之禮,而正男女之別乎?」莊王笑曰:「此非婦人所知也!古者,君臣為享,禮不過三爵,但卜其晝,不卜其夜。今寡人使群臣盡懽,繼之以燭,酒後狂態,人情之常。若察而罪之,顯婦人之節,而傷國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歡,非寡人出令之意也。」許姬嘆服。後世名此宴為「絕纓會」。髯翁有詩云:
    暗中牽袂醉中情,玉手如風已絕纓;盡說君王江海量,畜魚水忌十分清。
  一日,與虞邱論政,至於夜分,方始回宮。夫人樊姬問曰:「朝中今日何事,而晏罷如此?」莊王曰:「寡人與虞邱論政,殊不覺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人?」莊王曰:「楚之賢者。」樊姬曰:「以妄觀之,虞邱未必賢矣!」莊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賢?」樊姬曰:「臣之事君,猶婦之事夫也。妾備位中官,凡宮中有美色者,未常不進於王前。今虞邱與王論政,動至夜分,然未聞進一賢者。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國之士無窮。虞邱欲役一人之智,以掩無窮之士,又烏得為賢乎?」莊王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於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當即圖之。」乃遍訪於群臣。鬥生言蒍賈之子蒍敖之賢:「為避鬥越椒之難,隱居夢澤,此人將相才也。」虞邱言於莊王。莊王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幾忘之。」即命虞邱同鬥生駕車往夢澤,取蒍敖入朝聽用。
  卻說蒍敖字孫叔,人稱為孫叔敖。奉母逃難,居於夢澤,力耕自給。一日,荷鋤而出,見田中有蛇兩頭,駭曰:「吾聞兩頭蛇,不祥之物,見者必死,吾其殆矣!」又想道:「若留此蛇,倘後人復見之,又喪其命,不如我一人自當!」乃揮鋤殺蛇,埋於田岸,奔歸向母而泣。母問其故,敖對曰:「聞見兩頭蛇者必死,兒今已見之,恐不能終母之養,是以泣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對曰:「兒恐後人復見,已殺而埋之矣。」母曰:「人有一念之善,天必祐之。汝見兩頭蛇,恐累後人,殺而埋之,此其善豈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將獲福矣。」逾數日,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孫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報也。」敖與其母,隨虞邱歸郢。
  莊王一見,與語竟日,大悅曰:「楚國諸臣,無卿之比!」即日拜為令尹。孫叔敖辭曰:「臣起自田野,驟執大政,何以服人?請從諸大夫之後!」莊王曰:「寡人知卿,卿可不辭。」叔敖謙讓再三,乃受命為令尹。考求楚國制度,立為軍法:凡軍行,在軍右者,挾轅為戰備;在軍左者,追求草蓐,為宿備;前茅慮無,中權後勁。──前茅慮無者,旌幟在前,以覘賊之有無,而為之謀慮。中權者,權謀皆出中軍,不得旁撓。後勁者,以勁兵為後殿,戰則用為奇兵,歸則用為斷後。王之親兵,分為二廣,每廣車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人,後以二十五人為遊兵。右廣管丑、寅、卯、辰、已五時;左廣管午、未、申、酉、戌五時。每日雞鳴時分,右廣駕馬以備驅馳,至於日中,則左廣代之,黃昏而止。內宮分班捱次,專主巡亥子二時,以防非常之變。用虞邱將中軍,公子嬰齊將左軍,公子側將右軍,養繇基將右廣,屈蕩將左廣。四時蒐閱,各有常典,三軍嚴肅,百姓無擾。又築芍波以興水利,六蓼之境,灌田萬頃,民咸頌之。楚諸臣見莊王寵任叔敖,心中不服,及見叔敖行事,井井有條,無不嘆息曰:「楚國有幸,得此賢臣,子文其復起矣!」當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國,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是時鄭穆公蘭薨,世子夷即位,是為靈公。公子宋與公子歸生當國,尚依違於晉楚之間,未決所事。楚莊王與孫叔敖商議欲興兵伐鄭,忽聞鄭靈公被公子歸生所弒,莊王曰:「吾伐鄭益有名矣!」不知歸生如何弒君,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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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6:2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回     公子宋嘗黿搆逆 陳靈公衵服戲朝

  話說公子歸生字子家,公子宋字子公,二人皆鄭國貴戚之卿也。鄭靈公夷元年,公子宋與歸生相約早起,將入見靈公。公子宋之食指,忽然翕翕自動。──何謂食指?第一指曰拇指,第三指曰中指,第四指曰無名指,第五指曰小指。惟第二指,大凡取食必用著他,故曰食指。──公子宋將食指跳動之狀,與歸生觀看。歸生異之。公子宋曰:「無他。我每常若跳動,是日必嘗異味。前使晉食石花魚,後使楚一食天鵝,一食合歡橘,指皆預動,無次不驗。不知今日嘗何味耶?」將入朝門,內侍傳命,喚宰夫甚急。公子宋問之曰:「汝喚宰夫何事?」內侍曰:「有鄭客從漢江來,得一大黿,重二百餘斤,獻於主公,主公受而賞之。今縛於堂下,使我召宰夫割烹,欲以享諸大夫也。」公子宋曰:「異味在此,吾食指豈虛動耶?」既入朝,見堂柱縛黿甚大,二人相視而笑,謁見之際,餘笑尚在。靈公問曰:「卿二人今日何得有喜容?」公子歸生對曰:「宋與臣入朝時,其食指忽動,言『每常如此,必得異味而嘗之。』今見堂下有巨黿,度主公烹食,必將波及諸臣,食指有驗,所以笑耳!」靈公戲之曰:「驗與不驗,權尚在寡人也!」二人既退,歸生謂宋曰:「異味雖有,倘君不召子,如何?」宋曰:「既享眾,能獨遺我乎?」至日晡,內侍果遍召諸大夫。公子宋欣然而入,見歸生笑曰:「吾固知君之不得不召我也。」已而,諸臣畢集,靈公命布席敘坐,謂曰:「黿乃水族佳味,寡人不敢獨享,願諸卿共之。」諸臣合詞謝曰:「主公一食不忘,臣等何以為報!」坐定,宰夫告黿味已調,乃先獻靈公,公嘗而美之。命人賜黿羹一鼎,象箸一雙,自下席派起,至於上席。恰到第一第二席,止剩得一鼎,宰夫稟道:「羹已盡矣,只有一鼎,請命賜與何人?」靈公曰:「賜子家。」宰夫將羹致歸生之前。靈公大笑曰:「寡人命遍賜諸卿,而偏缺子公,是子公數不當食黿也!食指何嘗驗耶?」原來靈公故意吩咐庖人,缺此一鼎,欲使宋之食指不驗,以為笑端。卻不知公子宋已在歸生面前說了滿話,今日百官俱得賜食,己獨不與,羞變成怒,逕趨至靈公面前,以指探其鼎,取黿肉一塊啖之,曰:「臣已得嘗矣!食指何嘗不驗也?」言畢,直趨而出。靈公亦怒,投箸曰:「宋不遜,乃欺寡人!豈以鄭無尺寸之刃,不能斬其頭耶?」歸生等俱下席俯伏曰:「宋恃肺腑之愛,欲均沾君惠,聊以為戲。何敢行無禮於君乎?願君恕之!」靈公恨恨不已,君臣皆不樂而散。歸生即趨至公子宋之家,告以君怒之意:「明日可入朝謝罪。」公子宋曰:「吾聞『慢人者,人亦慢之。』君先慢我,乃不自責而責我耶?」歸生曰:「雖然如此,君臣之間,不可不謝。」
   次日,二人一同入朝。公子宋隨班行禮,全無觳觫伏罪之語。倒是歸生心上不安,奏曰:「宋懼主公責其染指之失,特來告罪。戰兢不能措辭,望主公寬容之!」靈公曰:「寡人恐得罪子公,子公豈懼寡人耶?」拂衣而起。公子宋出朝,邀歸生至家,密語曰:「主公怒我甚矣!恐見誅,不如先作難,事成可以免死。」歸生掩耳曰:「六畜歲久,猶不忍殺之。況一國之君,敢輕言弒逆乎?」公子宋曰:「吾戲言,子勿洩也。」歸生辭去。公子宋探知歸生與靈公之弟公子去疾相厚,數有往來,乃揚言於朝曰:「子家與子良早夜相聚,不知所謀何事,恐不利於社稷也。」歸生急牽宋之臂,至於靜處,謂曰:「是何言與?」公子宋曰:「子不與我協謀,吾必使子先我一日而死!」歸生素性懦弱,不能決斷,聞宋之言,大懼曰:「汝意欲何如?」公子宋曰:「主上無道之端,已見於分黿。若行大事,吾與子共扶子良為君,以親暱於晉,鄭國可保數年之安矣。」歸生想了一回,徐答曰:「任子所為,吾不汝洩也。」公子宋乃陰聚家眾,乘靈公秋祭齋宿,用重賂結其左右,夜半潛入齋宮,以土囊壓靈公而殺之,託言「中魘暴死」。歸生知其事而不敢言。──按孔子作《春秋》,書:「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釋公子宋而罪歸生,以其身為執政,懼譖從逆,所謂「任重者,責亦重」也。聖人書法,垂戒人臣,可不畏哉!
  次日,歸生與公子宋共議,欲奉公子去疾為君。去疾大驚,辭曰:「先君尚有八子,若立賢,則去疾無德可稱,若立長,則有公子堅在。去疾有死,不敢越也。」於是逆公子堅即位,是為襄公。總計穆公共有子十三人:靈公夷被弒,襄公堅嗣立,以下尚有十一子,曰公子去疾字子良,曰公子喜字子罕,曰公子騑字子駟,曰公子發子國,曰公子嘉字子孔,曰公子偃字子游,曰公子舒字子印,又有公子豐,公子羽,公子然,公子志。襄公忌諸弟黨盛,恐他日生變,私與公子去疾商議,欲獨留去疾,而盡逐其諸弟。去疾曰:「先君夢蘭而生,卜曰:『是必昌姬氏之宗。』夫兄弟為公族,譬如枝葉盛茂,本是以榮,若剪枝去葉,本根俱露,枯槁可立而待矣。君能容之,固所願也。若不能容,吾將同行,豈忍獨留於此,異日何面目見先君於地下乎?」襄公感悟。乃拜其弟十一人皆為大夫,並知鄭政。公子宋遣使求成於晉,以求安其國。此周定王二年事也。
  明年,為鄭襄公元年,楚莊王使公子嬰齊為將,率師伐鄭,問曰:「何故弒君?」晉使荀林父救之,楚遂移兵伐陳。鄭襄公從晉成公盟於黑壤。
  周定王三年,晉上卿趙盾卒。郤缺代為中軍元帥,聞陳與楚平,乃言於成公,使荀林父從成公率宋、衛、鄭、曹四國伐陳。晉成公於中途病薨,乃班師。立世子孺為君,是為景公。是年,楚莊王親統大軍,復伐鄭師於柳棼。晉郤缺率師救之,襲敗楚師。鄭人皆喜,公子去疾,獨有憂色。襄公怪而問之。去疾對曰:「晉之敗楚,偶也。楚將洩怒於鄭,晉可長恃乎?行見楚兵之在郊矣!」明年,楚莊王復伐鄭,屯兵於穎水之北。適公子歸生病卒,公子去疾,追治嘗黿之事,弒公子宋,暴其屍於朝,斲子家之棺,而逐其族,遣使謝楚王曰:「寡人有逆臣歸生與宋,今俱伏誅。寡君願因陳侯而受歃於上國。」莊王許之。遂欲合陳鄭同盟於辰陵之地,遣使約會陳侯。使者自陳還,言:「陳侯為大夫夏徵舒所弒,國內大亂。」有詩為證:
    周室東遷世亂離,紛紛篡弒歲無虛;妖星入斗徵三國,又報陳侯遇夏舒。
  話說陳靈公諱平國,乃陳共公朔之子,在周頃王六年嗣位。為人輕佻惰慢,絕無威儀,且又耽於酒色,逐於遊戲,國家政務,全然不理。寵著兩位大夫,一個姓孔名寧,一個姓儀名行父,都是酒色隊裏打鑼鼓的。一君二臣,志同氣合,語言戲褻,各無顧忌。其時朝中有個賢臣,姓泄名冶,是個忠良正直之輩,遇事敢言,陳侯君臣,甚畏憚之。又有個大夫夏御叔,其父公子少西,乃是陳定公之子,少西字子夏,故御叔以夏為字,又曰少西氏,世為陳國司馬之宮,食采於株林。御叔娶鄭穆公之女為妻,謂之夏姬。那夏姬生得蛾眉鳳眼,杏臉桃腮,有驪姬息媯之容貌,兼妲己文姜之妖淫。見者無不消魂喪魄,顛之倒之。更有一樁奇事,十五歲時,夢見一偉丈夫,星冠羽服,自稱上界天仙,與之交合,教以吸精導氣之法。與人交接,曲盡其歡,就中採陽補陰,卻老還少,名為「素女採戰之術」。在國未嫁,先與鄭靈公庶兄公子蠻兄妹私通,不勾三年,子蠻殀死。後嫁於夏御叔為內子,生下一男,名曰徵舒。徵舒字子南,年十二歲上,御叔病亡。夏姬因有外交,留徵舒於城內,從師習學,自家退居株林。孔寧儀行父,向與御叔同朝相善,曾窺見夏姬之色,各有窺誘之意。夏姬有侍女荷華,伶俐風騷,慣與主母做腳攬主顧。孔寧一日與徵舒射獵郊外,因送徵舒至於株林,留宿其家。孔寧費一片心機,先勾搭上了荷華,贈以簪珥,求薦於主母,遂得人馬,竊穿其錦襠以出,誇示於儀行父。行父慕之,亦以厚幣交結荷華,求其通款。夏姬平日窺見儀行父,身材長大,鼻准豐隆,也有其心。遂遣荷華約他私會。儀行父廣求助戰奇藥,以媚夏姬,夏姬愛之,倍於孔寧。儀行父謂夏姬曰:「孔大夫有錦襠之賜,今既蒙垂盼,亦欲乞一物為表記,以見均愛。」夏姬笑曰:「錦襠彼自竊去,非妾所贈也。」因附耳曰:「雖在同床,豈無厚薄?」乃自解所穿碧羅襦為贈。儀行父大悅。自此行父往來甚密,孔寧不免稍疏矣。有古詩為證:
    鄭風何其淫?桓武化已渺。士女競私奔,里巷失昏曉。仲子牆欲踰,子充性偏狡。東門憶茹藘,野外生蔓草。搴裳望匪遙,駕車去何杳?青衿縈我心,瓊琚破人老。風雨雞鳴時,相會密以巧。揚水流束薪,讒言莫相攪!習氣多感人,安能自美好?
儀行父為孔寧將錦襠驕了他,今得了碧羅襦,亦誇示於孔寧。孔寧私叩荷華,知夏姬與儀行父相密,心懷妒忌,無計拆他,想出一條計策來:──那陳侯性貪淫樂,久聞夏姬美色,屢次言之,相慕頗切,恨不到手──「不如引他一同入馬,陳侯必然感我。況陳侯有個暗疾,醫書上名曰:『狐臭』,亦名『腋氣』,夏姬定不喜歡。我去做個貼身幫閒,落得捉空調情,討些便宜。少不得儀大夫稀疏一二分,出了我這點撚酸的惡氣。好計,好計!」遂獨見靈公,閒話間,說及夏姬之美,天下絕無!靈公曰:「寡人亦久聞其名,但年齒已及四旬,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孔寧曰:「夏姬熟曉房中之術,容顏轉嫩,常如十七八歲好女子模樣。且交接之妙,大異尋常,主公一試,自當魂消也。」靈公不覺慾火上炎,面頰發赤,向孔寧曰:「卿何策使寡人與夏姬一會?寡人誓不相負!」孔寧奏曰:「夏氏一向居株林,其地竹木繁盛,可以遊玩。主分明早,只說要幸株林,夏氏必然設享相迎。夏姬有婢,名曰荷華,頗知情事,臣當以主公之意達之,萬無不諧之理。」靈公笑曰:「此事全仗愛卿作成。」
  次日傳旨駕車,微服出遊株林,只教大夫孔寧相隨。孔寧先送信於夏姬,教他治具相候。又露其意於荷華,使之轉達。那邊夏姬,也是個不怕事的主顧,凡事預備停當。靈公一心貪著夏姬,把遊幸當個名色,正是:「竊玉偷香真有意,觀山玩水本無心。」略蹬一時,就轉到夏家。夏姬具禮服出迎,入於廳坐,拜謁致詞曰:「妾男徵舒,出就外傅,不知主公駕臨,有失迎接。」其聲如新鶯巧囀,嚦嚦可聽。靈公視其貌,真天人也!六宮妃嬪,罕有其匹。靈公曰:「寡人偶爾閒遊,輕造尊府,幸勿驚訝。」夏姬斂衽對曰:「主公玉趾下臨,敝廬增色。賤妾備有蔬酒,未敢獻上。」靈公曰:「既費庖廚,不須禮席,聞尊府園亭幽雅,願入觀之,主人盛饌,就彼相擾可也。」夏姬對曰:「自亡夫即世,荒圃久廢掃除,恐慢大駕,賤妾預先告罪!」夏姬應對有序,靈公心中愈加愛重,命夏姬:「換去禮服,引寡人園中一遊。」夏姬卸下禮服,露出一身淡妝,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別是一般雅致。夏姬前導,至於後園。雖然地段不寬,卻有喬松秀柏,奇石名葩,池沼一方,花亭幾座。中間高軒一區,朱欄繡幕,甚是開爽,此乃宴客之所。左右俱有廂房。軒後曲房數層,迴廊周折,直通內寢。園中立有馬廄,乃是養馬去處。園西空地一片,留為射圃。靈公觀看了一回,軒中筵席已具,夏姬執盞定席。靈公賜坐於旁,夏姬謙讓不敢。靈公曰:「主人豈可不坐?」乃命孔寧坐右,夏姬坐左:「今日略去君臣之分,圖個盡歡。」飲酒中間,靈公目不轉睛,夏姬亦流波送盼。靈公酒興帶了癡情,又有孔大夫從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腸,不覺其多。日落西山,左右進燭,洗盞更酌,靈公大醉,倒於席上,鼾鼾睡去。孔寧私謂夏姬曰:「主公久慕容色,今日此來,立心與你求歡,不可違拗。」夏姬微笑不答。孔寧便宜行事,出外安頓隨駕人眾,就便宿歇。夏姬整備錦衾繡枕,假意送入軒中,自己香湯沐浴,以備召幸,止留荷華侍駕。少頃,靈公睡醒,張目問:「是何人?」荷華跪而應曰:「賤婢乃荷華也。奉主母之命,伏侍千歲爺爺。」因取酸梅醒酒湯以進。靈公曰:「此湯何人所造?」荷華答曰:「婢所煎也。」靈公曰:「汝能造梅湯,能為寡人作媒乎?」荷華佯為不知,對曰:「賤婢雖不慣為媒,亦頗知效奔走,但不知千歲爺屬意何人?」靈公曰:「寡人為汝主母,神魂俱亂矣!汝能成就吾事,當厚賜汝。」荷華對曰:「主母殘體,恐不足當貴人,倘蒙不棄,賤婢即當引入。」靈公大喜,即命荷華掌燈引導,曲曲彎彎,直入內室。夏姬明燈獨坐,如有所待。忽聞腳步之聲,方欲啟問,靈公已入戶內。荷華便將銀燈攜出,靈公更不攀話,擁夏姬入帷,解衣共寢。肌膚柔膩,著體欲融,歡會之時,宛如處女。靈公怪而問之。夏姬對曰:「妾有內視之法,雖產子之後,不過三日,充實如故。」靈公嘆曰:「寡人雖遇天上神仙,亦只如此矣!」論起靈公淫具,本不及孔儀二大夫,況帶有暗疾,沒討好處。因他是一國之君,婦人家未免帶三分勢利,不敢嗔嫌,枕席上虛意奉承,靈公遂以為不世之奇遇矣。睡至雞鳴,夏姬促靈公起身,靈公曰:「寡人得交愛卿,回視六官,有如糞土。但不知愛卿心下有分毫及寡人否?」夏姬疑靈公已知孔儀二人往來之事,乃對曰:「賤妾實不相欺,自喪先夫,不能自制,未免失身他人。今既獲侍君侯,從茲當永謝外交,敢復有二心,以取罪戾!」靈公欣然曰:「愛卿平日所交,試為寡人悉數之,不必隱諱。」夏姬對曰:「孔儀二大夫,因撫遺孤,遂及於亂,他實未有也。」靈公笑曰:「怪道孔寧說卿交接之妙,大異尋常,若非親試,何以知之?」夏姬對曰:「賊妾得罪在先,望乞寬宥!」靈公曰:「孔寧有薦賢之美,寡人方懷感激,卿其勿疑。但願與卿常常相見,此情不絕,其任卿所為,不汝禁也。」夏姬對曰:「主公能源源而來,何難常常而見乎?」須臾,靈公起身,夏姬抽自己貼體汗衫,與靈公穿上,曰:「主公見此衫,如見賤妾矣!」荷華取燈,由舊路送歸軒下。天明後,廳事上已備早膳,孔寧率從人駕車伺候。夏姬請靈公登堂,起居問安,庖人進饌。眾人俱有酒食犒勞。食畢,孔寧為靈公御車回朝。百官知陳侯野宿,是日俱集朝門伺候。靈公傳令:「免朝」,逕入宮門去了。儀行父扯住孔寧,盤問主公夜來宿處。孔寧不能諱,只得直言。儀行父知是孔寧所薦,頓足曰:「如此好人情,如何讓你獨做?」孔寧曰:「主公十分得意,第二次你做人情便了。」二人大笑而散。
  次日,靈公早朝,禮畢,百官俱散,召孔寧至前,謝其薦舉夏姬之事。又召儀行父問曰:「如此樂事,何不早奏寡人?你二人卻占先頭,是何道理?」孔寧儀行父齊曰:「臣等並無此事。」靈公曰:「是美人親口所言,卿等不必諱矣。」孔寧對曰:「譬如君有味,臣先嘗之;父有味,子先嘗之。若嘗而不美,不敢進於君也。」靈公笑曰:「不然。譬如熊掌,就讓寡人先嘗也不妨。」孔儀二人俱笑。靈公又曰:「汝二人雖曾入馬,他偏有表記送我。」乃扯襯衣示之曰:「此乃美人所贈,你二人可有麼?」孔寧曰:「臣亦有之。」靈公曰:「贈卿何物?」孔寧撩衣,見其錦襠,曰:「此姬所贈。不但臣有,行父亦有之。」靈公問行父:「卿又是何物?」行父解開碧羅襦,與靈公觀看。靈公大笑曰:「我等三人,隨身俱有質證,異日同往株林,可作連床大會矣!」一君二臣,正在朝堂戲謔。把這話傳出朝門,惱了一位正直之臣,咬牙切齒,大叫道:「朝廷法紀之地,卻如此胡亂,陳國之亡,屈指可待矣!」遂整衣端簡,復身闖入朝門進諫。不知那位官員是誰,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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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6:30: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回     楚莊王納諫復陳 晉景公出師救鄭

  卻說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二大夫,俱穿了夏姬所贈褻衣,在朝堂上戲謔。大夫泄冶聞之,乃整襟端笏,復身趨入朝門。孔儀二人,素憚泄冶正直,今日不宣自至,必有規諫,遂先辭靈公而出。靈公抽身欲起御座,泄冶騰步上前,牽住其衣,跪而奏曰:「臣聞『君臣主敬,男女主別。』今主公無《周南》之化,使國中有失節之婦;而又君臣宣淫,互相標榜,朝堂之上,穢語難聞,廉恥盡喪,體統俱失。君臣之敬,男女之別,淪滅已極!夫不敬則慢,不別則亂,慢而且亂,亡國之道也。君必改之!」靈公自覺汗顏,以袖掩面曰:「卿勿多言,寡人行且悔之矣!」泄冶辭出朝門,孔儀二人尚在門外打探,見泄冶怒氣沖沖出來,閃入人叢中避之。泄冶早已看見,將二人喚出,責之曰:「君有善,臣宜宣之,君有不善,臣宜掩之。今子自為不善,以誘其君,而復宣揚其事,使士民公然見聞,何以為訓?寧不羞耶?」二人不能措對,唯唯謝教。泄冶去了,孔儀二人,求見靈公,述泄冶責備其君之語:「主公自今更勿為株林之遊矣!」靈公曰:「卿二人還往否?」孔儀二人對曰:「彼以臣諫君,與臣等無與。臣等可往,君不可往。」靈公奮然曰:「寡人寧得罪於泄冶,安肯捨此樂地乎?」孔儀二人復奏曰:「主公若再往,恐難當泄冶絮聒,如何?」靈公曰:「二卿有何策,能止泄冶勿言?」孔寧曰:「若要泄冶勿言,除非使他開口不得。」靈公笑曰:「彼自有口,寡人安能禁之使不開乎?」儀行父曰:「寧之言,臣能知之。夫人死則口閉,主公何不傳旨,殺了泄冶,則終身之樂無窮矣!」靈公曰:「寡人不能也。」孔寧曰:「臣使人刺之何如?」靈公點首曰:「由卿自為。」二人辭出朝門,做一處商議。將重賄買出刺客,伏於要路,候泄冶入朝,突起殺之。國人皆認為陳侯所使,不知為孔儀二人之謀也。史臣有讚云:
    陳喪明德,君臣宣淫;纓紳衵服,大廷株林。壯哉泄冶,獨矢直音!身死名高,龍血比心。
自泄冶死後,君臣益無忌憚,三人不時同往株林,一二次還是私偷,以後習以為常,公然不避。國人作《株林》之詩以譏之。詩曰: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徵舒字子南,詩人忠厚,故不曰夏姬,而曰夏南,言從南而來也。
  陳侯本是個沒傝的人,孔儀二人,一味奉承幫襯,不顧廉恥,更兼夏姬善於調停,打成和局,弄做了一婦三夫,同歡同樂,不以為怪。徵舒漸漸長大知事,見其母之所為,心如刀刺,只是干礙陳侯,無可奈何。每聞陳侯欲到株林,往往託故避出,落得眼中清淨。那一班淫樂的男女,亦以徵舒不在為方便。光陰似箭,徵舒年一十八歲,生得長軀偉幹,多力善射。靈公欲悅夏姬之意,使嗣父職為司馬,執掌兵權。徵舒謝恩畢,回株林拜見其母夏姬。夏姬曰:「此陳侯恩典,汝當恪供乃職,為國分憂,不必以家事分念。」徵舒辭了母親,入朝理事。
  忽一日,陳靈公與孔儀二人,復遊株林,宿於夏氏。徵舒因感嗣爵之恩,特地回家設享,款待靈公。夏姬因其子在坐,不敢出陪。酒酣之後,君臣復相嘲謔,手舞足蹈。徵舒厭惡其狀,退入屏後,潛聽其言。靈公謂儀行父曰:「徵舒軀幹魁偉,有些像你,莫不是你生的?」儀行父笑曰:「徵舒兩目炯炯,極像主公,還是主公所生。」孔寧從旁插嘴曰:「主公與儀大夫年紀小,生他不出,他的爹極多,是個雜種,便是夏夫人自家也記不起了!」三人拍掌大笑。徵舒不聽猶可,聽見之時,不覺羞惡之心,勃然難遏。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暗將夏姬鎖於內室,卻從便門溜出,吩咐隨行軍眾:「把府第團團圍住,不許走了陳侯及孔儀二人。」軍眾得令,發一聲喊,圍了夏府。徵舒戎妝披掛,手執利刃,引著得力家丁數人,從大門殺進。口中大叫:「快拿淫賊!」陳靈公口中還在那里不三不四,耍笑弄酒。卻是孔寧聽見了,說道:「主公不好了!徵舒此席,不是好意。如今引兵殺來,要拿淫賊。快跑罷!」儀行父曰:「前門圍斷,須走後門。」三人常在夏家穿房入戶,路道都是識熟的。陳侯還指望跑入內室,求救於夏姬,見中門鎖斷,慌上加慌,急向後園奔走。徵舒隨後趕來。陳侯記得東邊馬廄,有短牆可越,遂望馬廄而奔。徵舒叫道:「昏君休走!」攀起弓來,颼的一箭,卻射不中。陳侯奔入馬廄,意欲藏躲,卻被群馬驚嘶起來,即忙退身而出。徵舒剛剛趕近,又復一箭,正中當心。可憐陳侯平國,做了一十五年諸侯,今日死於馬廄之下!孔寧儀行父先見陳侯向東走,知徵舒必然追趕,遂望西邊奔入射圃。徵舒果然只趕陳侯。孔儀二人遂從狗竇中鑽出,不到家中,赤身奔入楚國去了。
  徵舒既射殺了陳侯,擁兵入城,只說陳侯酒後暴疾身亡,遺命立世子午為君,是為成公。成公心恨徵舒,力不能制,隱忍不言。徵舒亦懼諸侯之討,乃強逼陳侯往朝於晉,以結其好。
  再說楚國使臣,奉命約陳侯赴盟辰陵,未到陳國,聞亂而返。恰好孔寧儀行父二人逃到,見了莊王,瞞過君臣淫亂之情,只說:「夏徵舒造反,弒了陳侯平國。」與使臣之言相合。莊王遂集群臣商議。卻說楚國一位公族大夫,屈氏名巫,字子靈,乃屈蕩之子。此人儀容秀美,文武全材,只有一件毛病,貪淫好色,專講彭祖房中之術。數年前,曾出使陳國,遇夏姬出遊,窺見其貌,且聞其善於採煉,卻老還少,心甚慕之。乃聞徵舒弒逆,欲借此端,擄取夏姬,力勸莊王興師伐陳。令尹孫叔敖亦言:「陳罪宜討。」莊王之意遂決。時周定王九年,陳成公午之元年也。楚莊王先傳一檄,至於陳國,檄上寫道:
    楚王示爾:少西氏弒其君,神人共憤。爾國不能討,寡人將為爾討之。罪有專歸,其餘臣民,靜聽無擾!
陳國見了檄文,人人歸咎徵舒,巴不能勾假手於楚,遂不為禦敵之計。
  楚莊王親引三軍,帶領公子嬰齊、公子側、屈巫一班大將,雲卷風馳,直造陳都,如入無人之境,所至安慰居民,秋毫無犯。夏徵舒知人心怨己,潛奔株林。時陳成公尚在晉國未歸。大夫轅頗,與諸臣商議:「楚王為我討罪,誅止徵舒。不如執徵舒獻於楚軍,遣使求和,保全社稷,此為上策。」群臣皆以為然。轅頗乃命其子僑如,統兵往株林,擒拿徵舒。僑如未行,楚兵已至城下。陳國久無政令,況陳侯不在國,百姓做主,開門迎楚。楚莊王整隊而入。諸將將轅頗等擁至莊王而前,莊王問:「徵舒何在?」轅頗對曰:「在株林。」莊王問曰:「誰非臣子,如何容此逆賊,不加誅討?」轅頗對曰:「非不欲討,力不加也。」莊王即命轅頗為嚮導,自引大軍,往株林進發,卻留公子嬰齊一軍,屯紮城中。再說徵舒正欲收拾家財,奉了母親夏姬,逃奔鄭國。只爭一刻,楚兵圍住株林,將徵舒拿住。莊王命囚於後車,問:「何以不見夏姬?」使將士搜其家,於園中得之。荷華逃去,不知所適。夏姬向莊王再拜言曰:「不幸國亂家亡,賤妾婦人,命懸大王之手。倘賜矜宥,願充婢役!」夏姬顏色妍麗,語復詳雅,莊王一見,心志迷惑,謂諸將曰:「楚國後宮雖多,如夏姬者絕少,寡人意欲納之,以備妃嬪,諸卿以為何如?」屈巫諫曰:「不可,不可!吾主用兵於陳,討其罪也。若納夏姬,是貪其色也。討罪為義,貪色為淫。以義始而以淫終,伯主舉動,不當如此。」莊王曰:「子靈之言甚正,寡人不敢納矣。只是此婦世間尤物,若再經寡人之眼,必然不能自制。」叫軍士鑿開後垣,縱其所之。時將軍公子側在旁,亦貪夏姬美貌,見莊王已不收用,跪而請曰:「臣中年無妻,乞我王賜臣為室。」屈巫又奏曰:「吾王不可許也。」公子側怒曰:「子靈不容我娶夏姬,是何緣故?」屈巫曰:「此婦乃天地間不祥之物,據吾所知者言之:殀子蠻,殺御叔,弒陳侯,戳夏南,出孔儀,喪陳國,不祥莫大焉!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取此淫物,以貽後悔?」莊王曰:「如子靈所言,寡人亦畏之矣!」公子側曰:「既如此,我亦不娶了。只是一件,你說主公娶不得,我亦娶不得,難道你娶了不成?」屈巫連聲曰:「不敢,不敢!」莊王曰:「物無所主,人必爭之。聞連尹襄老,近日喪偶,賜為繼室可也。」時襄老引兵從征,在於後隊。莊王召至,以夏姬賜之,夫婦謝恩而出。公子側倒也罷了。只是屈巫諫止莊王,打斷公子側,本欲留與自家;見莊王賜與襄老,暗暗叫道:「可惜,可惜!」又暗想道:「這個老兒,如何當得起那婦人?少不得一年半載,仍做寡婦,到其間再作區處。」這是屈巫意中之事,口裏卻不曾說出.莊王居株林一宿,仍至陳國;公子嬰齊迎接入城。莊王傳令將徵舒囚出栗門,車裂以殉,如齊襄公處高渠彌之刑。史臣有詩云:
    陳主荒淫雖自取,徵舒弒逆亦違條;莊王弔伐如時雨,泗上諸侯望羽旄。
  莊王號令徵舒已畢,將陳國版圖查明,滅陳以為楚縣。拜公子嬰齊為陳公,使守其地。陳大夫轅頗等,悉帶回郢都。南方屬國,聞楚王滅陳而歸,俱來朝賀,各處縣公,自不必說。獨有大夫申叔時,使齊未歸。其時齊惠公薨,世子無野即位,是為頃公。齊楚一向交好,故莊王遣申叔時,往行弔舊賀新之禮。──這一差還在未伐陳以前。及莊王歸楚三日之後,申叔方纔回轉,復命而退,並無慶賀之言。莊王使內侍傳語責之曰:「夏徵舒無道,弒其君,寡人討其罪而戮之,版圖收於國中,義聲聞於天下。諸侯縣公,無不稱賀,汝獨無一言,豈以寡人討陳之舉為非耶?」申叔時隨使者求見楚王,請面畢其辭;莊王許之。申叔時曰:「王聞『蹊田奪牛』之說乎?」莊王曰:「未聞也。」申叔時曰:「今有人牽牛取徑於他人之田者,踐其禾稼,田主怒奪其牛。此獄若在王前,何以斷之?」莊王曰:「牽牛踐田,所傷未多也。奪其牛,太甚矣!寡人若斷此獄,薄責牽牛者,而還其牛。子以為當否?」申叔時曰:「王何明於斷獄,而昧於斷陳也?夫徵舒有罪,止於弒君,未至亡國也;王討其罪足矣。又取其國,此與牽牛何異?又何賀乎?」莊王頓足曰:「善哉此言!寡人未之聞也!」申叔時曰:「王既以臣言為善,何不效反牛之事?」莊王立召陳大夫轅頗,問:「陳君何在?」頗答曰:「向往晉國,今不知何在。」言訖,不覺淚下。莊王慘然曰:「吾當復封汝國,汝可迎陳君而立之。世世附楚,勿依違南北,有負寡人之德。」又召孔寧儀行父吩咐:「放汝歸國,共輔陳君!」轅頗明知孔儀二人是個禍根,不敢在楚王面前說明,只是含糊一同拜謝而行。將出楚境,正遇陳侯午自晉而歸,聞其國已滅,亦欲如楚,面見楚王。轅頗乃述楚王之美意,君臣並駕至陳。守將公子嬰齊,已接得楚王之命,召還本國,遂將版圖交割還陳,自歸楚國去了。此乃楚莊王第一件好處。髯翁有詩云:
    縣陳誰料復封陳?跖舜還從一念新;南楚義聲馳四海,須知賢主賴賢臣。
  孔寧歸國,未一月,白日見夏徵舒來索命,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死之後,儀行父夢見陳靈公孔寧與徵舒三人,來拘他到帝廷對獄,夢中大驚,自此亦得暴疾卒。──此乃淫人之報也!
  再說公子嬰齊既返楚國,入見莊王,猶自稱陳公嬰齊。莊王曰:「寡人已復陳國矣,當別圖所以償卿也。」嬰齊遂請申呂之田,莊王將許之。屈巫奏曰:「此北方之賦,國家所恃以禦晉寇者,不可以充賞。」莊王乃止。及申叔時告老,莊王封屈巫為申公,屈巫並不推辭。嬰齊由是與屈巫有隙,周定王十年,楚莊王之十七年也。
  莊王以陳雖南附,鄭猶從晉,未肯服楚,乃與諸大夫計議。令尹孫叔敖曰:「我伐鄭,晉救必至,非大軍不可。」莊王曰:「寡人意正如此。」乃悉起三軍兩廣之眾,浩浩蕩蕩,殺奔滎陽而來,連尹襄老為前部。臨發時,健將唐狡請曰:「鄭小國,不足煩大軍,狡願自率部下百人,前行一日,為三軍開路。」襄老壯其志,許之。唐狡所至力戰,當者輒敗,兵不留行,每夕掃除營地,以待大軍。莊王率諸將直抵鄭郊,未曾有一兵之阻,一日之稽。莊王怪其神速,謂襄老曰:「不意卿老而益壯,勇於前進如此!」襄老對曰:「非臣之力,乃副將唐狡力戰所致也。」莊王即召唐狡,欲厚賞之。唐狡對曰:「臣受君王之賜已厚,今日聊以報效,敢復叨賞乎?」莊王訝曰:「寡人未嘗識卿,何處受寡人之賜?」唐狡對曰:「絕纓會上,牽美人之袂者,即臣也。蒙君王不殺之恩,故舍命相報。」莊王嘆息曰:「嗟乎!使寡人當時明燭治罪,安得此人之死力哉?」命軍正紀其首功,俟平鄭之後,將重用之。唐狡謂人曰:「吾得死罪於君,君隱而不誅,是以報之。然既已明言,不敢以罪人徼後日之賞。」即夜遁去,不知所往。莊王聞之,嘆曰:「真烈士矣!」大軍攻破郊關,直抵城下。莊王傳令,四面築長圍攻之,凡十有七日,晝夜不息。鄭襄公恃晉之救,不即行成。軍士死傷者甚眾。城東北角崩陷數十丈,楚兵將登,莊王聞城內哭聲震地,心中不忍,麾軍退十里。公子嬰齊進曰:「城陷正可乘勢,何以退師?」莊王曰:「鄭知吾威,未知吾德,姑退以示德。視其從違,以為進退可也。」鄭襄公聞楚師退,疑晉救已至,乃驅百姓修築城垣,男女皆上城巡守。莊王知鄭無乞降之意,復進兵圍之。鄭堅守三月,力不能支。楚將樂伯率眾自皇門先登,劈開城門。莊王下令,不許虜掠,三軍肅然。行至逵路,鄭襄公肉袒牽羊,以迎楚師,辭曰:「孤不德,不能服事大國,使君王懷怒,以降師於敝邑,孤知罪矣!存亡死生,一惟君王命。若惠顧先人之好,不遽剪滅,延其宗祀,使得比於附庸,君王之惠也!」公子嬰齊進曰:「鄭力窮而降,赦之復叛,不如滅之。」莊王曰:「申公若在,又將以蹊田奪牛見誚矣!」即麾軍退三十里。鄭襄公親至楚軍,謝罪請盟,留其弟公子去疾為質。
  莊王班師北行,次於郔,諜報:「晉國拜荀林父為大將,先穀為副,出車六百乘,前來救鄭,已過黃河。」莊王問於諸將曰:「晉師將至,歸乎?抑戰乎?」令尹孫叔敖對曰:「鄭之未成,戰晉宜也;已得鄭矣,又尋仇於晉,焉用之?不如全師而歸,萬無一失。」嬖人伍參奏曰:「令尹之言非也。鄭謂我力不及,是以從晉;若晉來而避之,真我不及矣。且晉知鄭之從楚,必以兵臨鄭,晉以救來,我亦以救往,不亦可乎?」孫叔敖曰:「昔歲入陳,今歲入鄭,楚兵已勞敝矣。若戰而不捷,雖食參之肉,豈足贖罪?」伍參曰:「若戰而捷,令尹為無謀矣;如其不捷,參之肉將為晉軍所食,何能及楚人之口?」莊王乃遍問諸將,各授以筆,使書其掌,主戰者寫「戰」字,主退者寫「退」字,諸將寫訖,莊王使開掌驗之。惟中軍元帥虞邱,及連尹襄老、裨將蔡鳩居彭名四人,掌中寫「退」字,其他公子嬰齊、公子側、公子穀臣、屈蕩、潘黨、樂伯、養繇基、許伯、熊負羈、許偃……等二十餘人,俱「戰」字。莊王曰:「虞邱老臣之見,與令尹合,言『退』者是矣。」乃傳令南轅反旆,來日飲馬於河而歸。
  伍參夜求見莊王曰:「君王何畏於晉,而棄鄭以畀之也?」莊王曰:「寡人未嘗棄鄭也。」伍參曰:「楚兵頓鄭城下九十日,而僅得鄭成。今晉來而楚去,使晉得以救鄭為功而收鄭,楚自此不復有鄭矣,非棄鄭而何?」莊王曰:「令尹言戰晉未必捷,是以去之。」伍參曰:「臣已料之審矣。荀林父新將中軍,威信未孚於眾。其佐先穀,先軫之孫,先且居之子,恃其世勳,且剛愎不仁,非用命之將也。欒趙之輩,皆累世名將,各行其意,號令不一。晉師雖多,敗之易耳。且王以一國之主,而避晉之諸臣,將遺笑於天下,況能有鄭乎?」莊王愕然曰:「寡人雖不能軍,何至出晉諸臣之下?寡人從子戰矣!」即夜使人告令尹孫叔敖,將乘轅一齊改為北嚮,進至管城,以待晉師。不知勝負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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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荀林父縱屬亡師 孟侏儒託優悟主

  話說晉景公即位三年,聞楚王親自伐鄭,謀欲教之。乃拜荀林父為中軍元帥,先穀副之;士會為上軍元帥,郤克副之;趙朔為下軍元帥,欒書副之。趙括趙嬰齊為中軍大夫,鞏朔韓穿為上軍大夫,荀首趙同為下軍大夫,韓厥為司馬。更有部將魏錡、趙㫋、荀罃、逢伯、鮑癸等數十員,起兵車共六百乘,以夏六月自絳州進發。到黃河口,前哨探得鄭城被楚久困,待救不至,已出降於楚,楚兵亦將北歸矣。荀林父召諸將商議行止。士會曰:「救之不及,戰楚無名;不如班師,以俟再舉。」林父善之,遂命諸將班師。中軍一員上將,挺身出曰:「不可,不可!晉能伯諸侯者,以其能扶傾救難故也。今鄭待救不至,不得已而降楚,我若挫楚,鄭必歸晉。今棄鄭而逃楚,小國何恃之有?晉不復能伯諸侯矣!元帥必欲班師,小將情願自率本部前進。」荀林父視之,乃中軍副將先穀,字彘子。林父曰:「楚王親在軍中,兵強將廣,汝偏師獨濟,如以肉投餒虎,何益於事?」先穀咆哮大叫曰:「我若不往,使人謂堂堂晉國,沒一個敢戰之人,豈不可恥?此行雖死於陣前,猶不失志氣。」說罷,竟出營門,遇趙同趙括兄弟,告以:「元帥畏楚班師,我將獨濟。」同括曰:「大丈夫正當如此。我弟兄願率本部相從。」三人不秉將令,引軍濟河。荀首不見了趙同,軍士報道:「已隨先將軍去迎楚軍矣。」荀首大驚,告於司馬韓厥。韓厥特造中軍,來見荀林父,曰:「元帥不聞彘子之濟河乎?如遇楚師,必敗。子總中軍,而彘子喪師,咎專在子。將若之何?」林父悚然問計。韓厥曰:「事已至此,不如三軍俱進。如其捷,子有功矣。萬一不捷,六人均分其責,不猶愈於專罪乎?」林父下拜曰:「子言是也。」遂傳令三軍並濟,立營於敖鄗二山之間。先穀喜曰:「固知元帥不能違吾之言也。」
  話分兩頭。且說鄭襄公探知晉兵眾盛,恐一旦戰勝,將討鄭從楚之罪,乃集群臣計議。大夫皇戍進曰:「臣請為君使於晉軍,勸之戰楚。晉勝則從晉,楚勝則從楚,擇強而事,何患焉?」鄭伯善其謀,遂使皇戍往晉軍中,致鄭伯之命曰:「寡君待上國之救,如望時雨,以社稷之將危,偷安於楚,聊以救亡,非敢背晉也。楚師勝鄭而驕,且久出疲敝,晉若擊之,敝邑願為後繼。」先穀曰:「敗楚服鄭,在此一舉矣。」欒書曰:「鄭人反覆,其言未可信也。」趙同趙括曰:「屬國助戰,此機不可失。彘子之言是也。」遂不由林父之命,同先穀竟與皇戍定戰楚之約。誰知鄭襄公又別遣使往楚軍中,亦勸楚王與晉交戰,是兩邊挑鬥,坐觀成敗的意思。孫叔敖慮晉兵之盛,言於楚王曰:「晉人無決戰之意,不如請成,請而不獲,然後交兵,則曲在晉矣。」莊王以為然。使蔡鳩居往晉請罷戰修和。荀林父喜曰:「此兩國之福也!」先穀對蔡鳩居罵曰:「汝奪我屬國,又以和局緩我,便是我元帥肯和,我先穀決不肯,務要殺得你片甲不回,方見我先穀手段!快去報與楚君,教他早早逃走,饒他性命!」蔡鳩居被罵一場,抱頭而竄。將出營門,又遇趙同趙括兄弟,以劍指之曰:「汝若再來,先教你吃我一劍!」鳩居出了晉營,又遇晉將趙㫋,彎弓向之,說道:「你是我箭頭之肉,少不得早晚擒到!煩你傳話,只教你蠻王仔細!」鳩居回轉本寨,奏知莊王。莊王大怒,問眾將:「誰人敢去挑戰?」大將樂伯應聲而出曰:「臣願往!」樂伯乘單車,許伯為御,攝叔為車右,許伯驅車如風,逕逼晉壘。樂伯故意代御執轡,使許伯下車飾馬正鞅,以示閒暇。有遊兵十餘人過之,樂伯不慌不忙,一箭發去,射倒一人;攝叔跳下車,又隻手生擒一人,飛身上車,餘兵發聲喊都走。許伯仍為御,望本營而馳。晉軍知楚將挑戰殺人,分為三路追趕將來。鮑癸居中,左有逢寧,右有逢蓋。樂伯大喝曰:「吾左射馬,右射人,射錯了,就算我輸!」乃將彫弓挽滿,左一箭,右一箭,忙忙射去,有分有寸,不差一些。左邊連射倒三四匹馬,馬倒,車遂不能行動。右邊逢蓋面門亦中一箭,軍士被箭傷者甚多。左右二路追兵,俱不能進。只有鮑癸緊緊隨後,看看趕著。樂伯只存下一箭了。搭上弓靶,欲射鮑癸,想道:「我這箭若不中,必遭來將之手。」正轉念間,車馳馬驟之際,趕出一頭麋來,在樂伯面前經過。樂伯心下轉變,一箭望麋射去,剛剛的直貫麋心。乃使攝叔下車取麋,以獻鮑癸曰:「願充從者之膳。」鮑癸見樂伯矢無虛發,心中正在驚懼,因其獻麋,遂假意嘆曰:「楚將有禮,我不可犯也!」麾左右迴車。樂伯徐行而返。有詩為證:
    單車挑戰騁豪雄,車似雷轟馬似龍。神箭將軍誰不怕?追軍縮首去如風。
晉將魏錡知鮑癸放走了樂伯,心中大怒曰:「楚來挑戰,晉國獨無一人敢出軍前,恐被楚人所笑也。小將亦願以單車,探楚之強弱。」趙㫋曰:「小將願同魏將軍走遭。」林父曰:「楚來求和,然後挑戰。子若至楚軍,也將和議開談,方是答禮。」魏錡答曰:「小將便去請和。」趙㫋先送魏錡登車,謂魏錡曰:「將軍報鳩居之使,我報樂伯,各任其事可也。」
  卻說上軍元帥士會,聞趙魏二將討差往楚,慌忙來見荀林父,欲止其行。比到中軍,二將已去矣。士會私謂林父曰:「魏錡趙㫋,自恃先世之功,不得重用,每懷怨望之心。況血氣方剛,不知進退,此行必觸楚怒。倘楚兵猝然乘我,何以禦之?」時副將郤克亦來言:「楚意難測,不可不備。」先穀大叫曰:「旦晚廝殺,何以備為!」荀林父不能決。士會退謂郤克曰:「荀伯木偶耳!我等宜自為計。」乃使郤克約會上軍大夫鞏朔韓穿,各率本部兵,分作三處,伏於敖山之前。中軍大夫趙嬰齊,亦慮晉師之敗,預遣人具舟於黃河之口。
  話分兩頭。再說魏錡一心忌荀林父為將,欲敗其名,在林父面前只說請和,到楚軍中,竟自請戰而還。楚將潘黨知蔡鳩居出使晉營,受了晉將辱罵,今日魏錡到此,正好報仇。忙趨入中軍,魏錡已自出營去了,乃策馬追之。魏錡行及大澤,見追將甚緊,方欲對敵;忽見澤中有麋六頭,因想起楚將戰麋之事,彎起弓來,也射倒一麋,使御者獻於潘黨曰:「前承樂將軍賜鮮,敬以相報。」潘黨笑曰:「彼欲我描舊樣耳!我若追之,顯得我楚人無禮。」亦命御者迴車而返。魏錡還營,詭說:「楚王不准講和,定要交鋒,決一勝負。」荀林父問:「趙㫋何在?」魏錡曰:「我先行,彼在後,未曾相值。」林父曰:「楚既不准和,趙將軍必然吃虧。」乃使荀罃率軘車二十乘,步卒千五百人,往迎趙㫋。
  卻說趙㫋夜至楚軍,布席於軍門之外,車中取酒,坐而飲之。命隨從二十餘人,效楚語,四下巡綽,得其軍號,混入營中。有兵士覺其偽,盤詰之;其人拔刀傷兵士。營中亂嚷起來,舉火搜賊,被獲一十餘人。其餘逃出,見趙㫋尚安坐席上,扶之起,登車,覓御人,已沒於楚軍矣。天色漸明,趙㫋親自執轡鞭馬,馬餓不能馳。楚莊王聞營中有賊遁去,自駕戎輅,引兵追趕,其行甚速。趙㫋恐為所及,棄其車,奔入萬松林內,為楚將屈蕩所見,亦下車逐之。趙㫋將甲裳掛於小小松樹之上,輕身走脫。屈蕩取甲裳並車馬,以獻莊王。方欲回轅,望見單車風馳而至,視之,乃潘黨也。黨指北向車塵,謂楚王曰:「晉師大至矣!」這車塵卻是荀林父遣軘車,迎接趙㫋者。潘黨遠遠望見,誤認以為大軍,未免輕事重報,嚇得莊王面如土色。忽聽得南方鼓角喧天,為首一員大臣,領著一隊車馬飛到。這員大臣是誰?乃是令尹孫叔敖。莊王心下稍安,問:「相國何以知晉軍之至,而來救寡人?」孫叔敖對曰:「臣不知也。但恐君王輕進,誤入晉軍,臣先來救駕,隨後三軍俱至矣。」莊王北向再看時,見塵頭不高,曰:「非大軍也。」孫叔敖對曰:「《兵法》有云:『寧可我迫人,莫使人迫我。』諸將既已到齊,吾王可傳令,只顧殺向前去。若挫其中軍,餘二軍皆不能存紮矣。」
  莊王果然傳令:使公子嬰齊同副將蔡鳩居,以左軍攻晉上軍;公子側同副將工尹齊,以右軍攻晉下軍;自引中軍兩廣之眾,直擣荀林父大營。莊王親自援桴擊鼓。眾軍一齊擂鼓,鼓聲如雷,車馳馬驟,步卒隨著車馬,飛奔前行。晉軍全沒准備。荀林父聞鼓聲,纔欲探聽,楚軍漫山遍野,已佈滿於營外,真是出其不意了。林父倉忙無計,傳令並力混戰。楚兵人人耀武,個個揚威,分明似海嘯山崩,天摧地塌。晉兵如久夢乍回,大醉方醒,還不知東西南北。「沒心人遇有心人」,怎生抵敵得過?一時魚奔鳥散,被楚兵砍瓜切菜,亂殺一回,殺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荀罃乘著軘車,迎不著趙㫋,卻撞著楚將熊負羈,兩下交鋒。楚兵大至,寡不敵眾,步卒奔散,荀罃所乘左驂,中箭先倒,遂為熊負羈所擒。
  再說晉將逢伯,引其二子逢寧逢蓋,共載一小車,正在逃奔。恰好趙㫋脫身走到,兩趾俱裂,看見前面有乘車者,大叫:「車中何人?望乞挈帶!」逢伯認得是趙㫋聲音,吩咐二子:「速速馳去,勿得反顧。」二子不解其父之意,回頭看之,趙㫋即呼曰:「逢君可載我!」二子謂父曰:「趙叟在後相呼。」逢伯大怒曰:「汝既見趙叟,合當讓載也!」叱二子下車,以轡授趙㫋,使登車同載而去。逢寧逢蓋失車,遂死於亂軍之中。荀林父同韓厥,從後營登車,引著敗殘軍卒,取路山右,沿河而走,棄下車馬器仗無算。先穀自後趕上,額中一箭,鮮血淋漓,扯戰袍裹之。林父指曰:「敢戰者亦如是乎?」行至河口,趙括亦到,訴稱其兄趙嬰齊,私下預備船隻,先自濟河:「不通我每得知,是何道理?」林父曰:「死生之際,何暇相聞也?」趙括恨恨不已,自此與嬰齊有隙。林父曰:「我兵不能復戰矣!目前之計,濟河為急。」乃命先穀往河下招集船隻。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時不能取齊。正擾攘之際,沿河無數人馬,紛紛來到。林父視之,乃是下軍正副將趙朔欒書,被楚將公子側襲敗,驅率殘兵,亦取此路而來。兩軍一齊在岸,那一個不要渡河的?船數一發少了。南向一望,塵頭又起,林父恐楚兵乘勝窮追,乃擊鼓出令曰:「先濟河者有賞!」兩軍奪舟,自相爭殺。及至船上人滿了,後來者攀附不絕,連船覆水,又壞了三十餘艘。先穀在舟中喝令軍士:「但在攀舷扯槳的,用刀亂砍其手。」各船俱效之。手指砍落舟中,如飛花片片,數掬不盡,皆投河中。岸上哭聲震響,山谷俱應,天昏地慘,日色無光。史臣有詩云:
    舟翻巨浪連帆倒,人逐洪波帶血流。可憐數萬山西卒,半喪黃河作水囚!
  後面塵頭又起,乃是荀首、趙同、魏錡、逢伯、鮑癸……一班敗將,陸續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見其子荀罃,使人於岸呼之。有小軍看見荀罃被楚所獲,報知荀首。荀首曰:「吾子既失,吾不可以空返。」乃重復上岸,整車欲行。荀林父阻之曰:「罃已陷楚,往亦無益。」荀首曰:「得他人之子,猶可換回吾子也。」魏錡素與荀罃相厚,亦願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數百人。更兼他平昔恤民愛士,大得軍心,故下軍之眾,在岸者無不樂從,即已在舟中者,聞說下軍荀大夫欲入楚軍尋小將軍,亦皆上岸相從,願效死力。此時一股銳氣,比著全軍初下寨時,反覺強旺。荀首在晉,亦算是數一數二的射手,多帶良箭,撞入楚軍。遇著老將連尹襄老,正在掠取遺車棄仗,不意晉兵猝至,不作准備,被荀首一箭射去,恰穿其頰,倒於車上。公子穀臣看見襄老中箭,馳車來救。魏錡就迎住廝殺。荀首從旁覷定,又復一箭,中其右腕。穀臣負痛拔箭,被魏錡乘勢將穀臣活捉過來,並載襄老之屍。荀首曰:「有此二物,可以贖吾子矣!楚師強甚,不可當也。」乃策馬急馳。比及楚軍知覺,欲追之,已無及矣。
  且說公子嬰齊來攻上軍。士會預料有事,探信最早,先已結陣,且戰且走。嬰齊追及敖山之下,忽聞砲聲大震,一軍殺出,當頭一員大將在車中高叫:「鞏朔在此,等候多時矣!」嬰齊倒吃了一驚。鞏朔接住嬰齊廝殺,約鬥二十餘合,不敢戀戰,保著士會,徐徐而走。嬰齊不捨,再復追來,前面砲聲又起,韓穿起兵來到。偏將蔡鳩居出車迎敵,方欲交鋒,山凹裏砲聲又震,旗旆如雲,大將郤克引兵又至。嬰齊見埋伏甚眾,恐墮晉計,鳴金退師。士會點查將士,並不曾傷折一個人,遂依敖山之險,結成七個小寨,連絡如七星,楚不敢逼。直到楚兵盡退,方纔整旆而還。此是後話。
  再說荀首兵轉河口,林父大兵尚未濟盡,必甚驚皇。卻喜得趙嬰齊渡過北岸,打發空船南來接應。時天已昏黑,楚軍已至邲城。伍參請速追晉師。莊王曰:「楚自城濮失利,貽羞社稷,此一戰可雪前恥矣。晉楚終當講和,何必多殺?」乃下令安營。晉軍乘夜濟河,紛紛擾擾,直亂到天明方止。史臣論荀林父智不能料敵,才不能御將,不進不退,以至此敗,遂使中原伯氣,盡歸於楚,豈不傷哉!有詩云:
    閫外元戎無地天,如何裨將敢撓權?舟中掬指真堪痛,縱渡黃河也靦然!
  鄭襄公知楚師得勝,親自至邲城勞軍。迎楚王至於衡雍,僭居王宮,大設筵席慶賀。潘黨請收晉屍,築為「京觀」,以彰武功於萬世。莊王曰:「晉非有罪可討,寡人幸而勝之,何武功之足稱耶?」命軍士隨在掩埋遺骨,為文祭祀河神,奏凱而還。論功行賞,嘉伍參之謀,用為大夫。伍舉、伍奢、伍尚、伍員即其後也。令尹孫叔敖嘆曰:「勝晉大功,出自嬖人,吾當愧死矣!」遂鬱鬱成疾。
  話分兩頭。卻說荀林父引敗兵還見景公,景公欲斬林父。群臣力保曰:「林父先朝大臣,雖有喪師之罪,皆是先穀故違軍令,所以致敗。主公但斬先穀,以戒將來足矣。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懼。望主公赦林父之罪,使圖後效。」景公從其言,遂斬先穀,復林父原職。命六卿治兵練將,為異日報仇之舉。此周定王十年事也。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孫叔敖病篤,囑其子孫安曰:「吾有遺表一通,死後為我達於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經濟之具,不可濫廁冠裳也。若封汝以大邑,汝當固辭。辭之不得,則可以寢邱為請。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幾可延後世之祿耳。」言畢遂卒。孫安取遺表呈上,楚莊王啟而讀之,表曰:
    臣以罪廢之餘,蒙君王拔之相位,數年以來,愧乏大功,有負重任。今賴君王之靈,獲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從子薳憑,頗有才能,可任一職。晉號世伯,雖偶敗績,不可輕視。民苦戰鬥已久,惟息兵安民為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願王察之!
莊王讀罷,嘆曰:「孫叔死不忘國,寡人無福,天奪我良臣也!」即命駕往視其殮,撫棺痛哭,從行者莫不垂淚。次日,以公子嬰齊為令尹。召薳憑為箴尹,是為薳氏。莊王欲以孫安為工正,安守遺命,力辭不拜,退耕於野。
  莊王所寵優人孟侏儒,謂之優孟,身不滿五尺,平日以滑稽調笑,取歡左右。一日出郊,見孫安砍下柴薪,自負而歸。優孟迎而問曰:「公子何自勞苦負薪?」孫安曰:「父為相數年,一錢不入私門,死後家無餘財,吾安得不負薪乎?」優孟嘆曰:「公子勉之,王行且召子矣!」乃制孫叔敖衣冠劍履一具,並習其生前言動,摹擬三日,無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莊王宴於宮中,召群優為戲。優孟先使他優扮為楚王,為思慕叔敖之狀,自己扮叔敖登場。楚王一見,大驚曰:「孫叔無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來輔相寡人也。」優孟對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楚王曰:「寡人思叔敖不得見,見似叔敖者,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辭,可即就相位。」優孟對曰:「王果用臣,於臣甚願。但家有老妻,頗能通達世情,容歸與老妻商議,方敢奉詔。」乃下場,復上曰:「臣適與老妻議之,老妻勸臣勿就。」楚王問曰:「何故?」優孟對曰:「老妻有村歌勸臣,臣請歌之!」遂歌曰:
    貪吏不可為而可為,廉吏可為而不可為。貪吏不可為者,污且卑;而可為者,子孫乘堅而策肥。廉吏可為者,高且潔;而不可為者,子孫衣單而食缺。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生前私殖無分毫,一朝身沒家凌替,子孫丐食棲蓬蒿。勸君勿學孫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勞!
莊王在席上見優孟問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悽然;及聞優孟歌畢,不覺潸然淚下曰:「孫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優孟往召孫安。孫安敝衣草屨而至,拜見莊王。莊王曰:「子窮困至此乎?」優孟從旁答曰:「不窮困,不見前令尹之賢。」莊王曰:「孫安不願就職,當封以萬家之邑。」安固辭。莊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卻。」孫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勞,給臣衣食,願得封寢邱,臣願足矣。」莊王曰:「寢邱瘠惡之土,卿何利焉?」孫安曰:「先臣有遺命,非此不敢受也。」莊王乃從之。後人以寢邱非善地,無人爭奪,遂為孫氏世守。此乃孫叔敖先見之明。史臣有詩單道優孟之事。詩曰:
    清官遑計子孫貧,身死褒崇賴主君;不是侏儒能諷諫,莊王安肯念先臣?
  卻說晉臣荀林父,聞孫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驟出。乃請師伐鄭,大掠鄭郊,揚兵而還。諸將請遂圍鄭,林父曰:「圍之未可遽克,萬一楚救忽至,是求敵也,姑使鄭人懼而自謀耳。」鄭襄公果大懼,遣使謀之於楚,且以其弟公子張,換公子去疾回鄭,共理國事。莊王曰:「鄭苟有信,豈在質乎?」乃悉遣之,因大集群臣計議。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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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華元登床劫子反 老人結草亢杜回

  話說楚莊王大集群臣,計議卻晉之事。公子側進曰:「楚所善無如齊,而事晉之堅,無過於宋。若我興師伐宋,晉方救宋不暇,敢與我爭鄭乎?」莊王曰:「子策雖善,然未有隙也。自先君敗宋於泓,傷其君股,宋能忍之。及厥貉之會,宋君親受服役。其後昭公見弒,子鮑嗣立,今十八年矣,伐之當奉何名?」公子嬰齊對曰:「是不難。齊君屢次來聘,尚未一答。今宜遣使報聘於齊,竟自過宋,令勿假道,且以探之。若彼不較,是懼我也,君之會盟,必不拒矣。如以無禮之故,辱我使臣,我借此為辭,何患無名哉?」莊王曰:「何人可使?」嬰齊對曰:「申無畏曾從厥貉之會,此人可使也。」
  莊王乃命無畏如齊修聘。無畏奏曰:「聘齊必經宋國,須有假道文書送驗,方可過關。」莊王曰:「汝畏阻絕使臣耶?」無畏答曰:「向者厥貉之會,諸君田於孟諸,宋君違令,臣執其僕而戮之,宋恨臣必深;此行若無假道文書,必然殺臣。」莊王曰:「文書上與汝改名曰申舟,不用無畏舊名可矣。」無畏猶不肯行,曰:「名可改,面不可改。」莊王怒曰:「若殺子,我當興兵破滅其國,為子報仇!」無畏乃不敢復辭。
  明日,率其子申犀,謁見莊王曰:「臣以死殉國,分也;但願王善視此子。」莊王曰:「此寡人之事,子勿多慮。」申舟領了出使禮物,拜辭出城。子犀送至郊外,申舟吩咐曰:「汝父此行,必死於宋。汝必請於君王,為我報仇,切記吾言!」父子灑淚而別。
  不一日,行至睢陽,關吏知是楚國使臣,要索假道文驗。申舟答言:「奉楚王之命,但有聘齊文書,卻沒有假道文書。」關吏遂將申舟留住,飛報宋文公。時華元為政,奏於文公曰:「楚,吾世仇也。今遣使公然過宋,不循假道之禮,欺我甚矣!請殺之!」宋公曰:「殺楚使,楚必伐我,奈何?」華元對曰:「欺我之恥,甚於受伐;況欺我,勢必伐我。均之受伐,且雪吾恥。」乃使人執申舟至宋廷,華元一見,認得就是申無畏,怒上加怒,責之曰:「汝曾戮我先公之僕,今改名,欲逃死耶?」申舟自知必死,大罵宋鮑:「汝奸祖母,弒嫡姪,幸免天誅;又妄殺大國之使,楚兵一到,汝君臣為虀粉矣!」華元命先割其舌,而後殺之。將聘齊的文書禮物,焚棄於郊外。從人棄車而遁,回報莊王。莊王方進午膳,聞申舟見殺,投箸於席,奮袂而起。即拜司馬公子側為大將,申叔時副之,立刻整車,親自伐宋,使申犀為軍正,從征。按申舟以夏四月被殺,楚兵以秋九月即造宋境,可謂速之至矣!潛淵有詩云:
    明知欺宋必遭屯,君命如天敢惜身?投袂興師風雨至,華元應悔殺行人。
  楚兵將睢陽城圍困,造樓車高與城等,四面攻城。華元率兵民巡守,一面遣大夫樂嬰齊奔晉告急。晉景公欲發兵救之。謀臣伯宗諫曰:「林父以六百乘而敗於邲城,此天助楚也,往救未必有功。」景公曰:「當今惟宋與晉親,若不救,則失宋矣。」伯宗曰:「楚距宋二千里之遙,糧運不繼,必不能久。今遣一使往宋,只說:『晉已起大軍來救。』諭使堅守。不過數月,楚師將去。是我無敵楚之勞,而有救宋之功也。」景公然其言,問:「誰能與我使宋國者?」大夫解揚請行。景公曰:「非子虎不勝此任也。」解揚微服行及宋郊,被楚之遊兵盤詰獲住,獻於莊王。莊王認得是晉將解揚,問曰:「汝來何事?」解揚曰:「奉晉侯之命,來諭宋國,堅守待救。」楚莊王曰:「原來是晉使臣!爾前者北林之役,汝為我將蒍賈所擒,寡人不殺,放汝回國;今番又來自投羅網,有何理說?」解揚曰:「晉楚仇敵,見殺分也,又何說乎?」莊王搜得身邊文書,看畢,謂曰:「宋城破在旦夕矣,汝能反書中之言,說汝國中有事,『急切不能相救,恐誤你國之事,特遣我口傳相報。』如此,則宋人絕望,必然出降,省得兩國人民屠戮之慘。事成之日,當封你為縣公,留仕楚國。」解揚低頭不應。莊王曰:「不然,當斬汝矣!」解揚本欲不從,恐身死於楚軍,無人達晉君之命,乃佯許曰:「諾。」莊王升解揚於樓車之上,使人從旁促之。揚遂呼宋人曰:「我晉國使臣解揚也。被楚軍所獲,使我誘汝出降。汝切不可!我主公親率大軍來救,不久必至矣。」莊王聞其言,命速牽下樓車,責之曰:「爾既許寡人,而又背之,爾自無信,非寡人之過也。」叱左右斬訖報來。解揚全無懼色,徐聲答曰:「臣未嘗無信也。臣若全信於楚,必然失信於晉,假使楚有臣而背其主之言,以取賂於外國,君以為信乎?不信乎?臣請就誅,以明楚國之信,在外不在內!」莊王嘆曰:「『忠臣不懼死。』子之謂矣!」縱之使歸。
  宋華元因解揚之告,繕守益堅。公子側使軍士築土堙於外,如敵樓之狀,親自居之,以闞城內,一舉一動皆知。華元亦於城內築土堙以向之。自秋九月圍起,至明年之夏五月,彼此相拒九個月頭,睢陽城中,糧草俱盡,人多餓死。華元但以忠義激勸其下,百姓感泣,甚至易子為食,拾骸骨為爨,全無變志。莊王沒奈何了。軍吏稟道:「營中只有七日之糧矣!」莊王曰:「吾不意宋國難下如此!」乃親自登車,閱視宋城,見守陴軍士,甚是嚴整,嘆了一口氣,即召公子側議班師。
  申犀哭拜於馬前曰:「臣父以死奉王之命,王乃失信於臣父乎?」莊王面有慙色。申叔時時為莊王執轡在車,乃獻計曰:「宋之不降,度我不能久耳。若使軍士築室耕田,示以長久之計,宋必懼矣。」莊王曰:「此計甚善!」乃下令,軍士沿城一帶起建營房,即拆城外民居,并砍伐竹木為之。每軍十名,留五名攻城,五名耕種,十日一更番,軍士互相傳說。華元聞之,謂宋文公曰:「楚王無去志矣!晉救不至,奈何?臣請入楚營,面見子反,劫之以和,或可僥倖成事也。」宋文公曰:「社稷存亡,在此一行,小心在意!」華元探知公子側在土堙敵樓上住宿,預得其左右姓名,及奉差守宿備細。捱至夜分,扮作謁者模樣,悄地從城上縋下,直到土堙邊。遇巡軍擊柝而來,華元問曰:「主帥在上乎?」巡軍曰:「在。」又問曰:「已睡乎?」巡軍曰:「連日辛苦,今夜大王賜酒一罇,飲之已就枕矣。」華元走上土堙,守堙軍士阻之。華元曰:「我謁者庸僚也。大王有緊要機密事吩咐主帥。因適纔賜酒,恐其醉臥,特遣我來當面叮囑,立等回復。」軍士認以為真,讓華元登堙。堙內燈燭尚明,公子側和衣睡倒。華元逕上其床,輕輕的以手推之。公子側醒來,要轉動時,兩袖被華元坐住了。急問:「汝是何人?」華元低聲答曰:「元帥勿驚,吾乃宋國右師華元也。奉主公之命,特地夜至求和。元帥若見從,當世從盟好;若還不允,元與元帥之命,俱盡於今夜矣!」言畢,左手按住臥席,右手於袖中掣出雪白一柄匕首,燈光之下,晃上兩晃。公子側慌忙答曰:「有事大家商量,不須粗鹵。」華元收了匕首,謝曰:「死罪勿怪!情勢已急,不得從容也。」公子側曰:「子國中如何光景?」華元曰:「易子而食,拾骨而爨,已十分狼狽矣。」公子側驚曰:「宋之困敝,一至此乎?吾聞軍事『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子奈何以實情告我?」華元曰:「『君子矜人之危,小人利人之危。』元帥乃君子,非小人,元是以不敢匿情。」公子側曰:「然則何以不降?」華元曰:「國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君民效死,與城俱碎,豈肯為城下之盟哉?倘蒙矜厄之仁,退師三十里,寡君願以國從,誓無二志!」公子側曰:「我不相欺,軍中亦止有七日之糧矣。若過七日,城不下,亦將班師。築室耕田之令,聊以相恐耳。明日我當奏知楚王,退軍一舍;爾君臣亦不可失信。」華元曰:「元情願以身為質,與元帥共立誓詞,各無反悔。」二人設誓已畢,公子側遂與華元結為兄弟,將令箭一枝付與華元,吩咐:「速行。」華元有了令箭,公然行走,直到城下,口中一個暗號,城上便放下兜子,將華元吊上城堙去了。華元連夜回復宋公,歡歡喜喜,專等明日退軍消息。
  次早天明,公子側將夜來華元所言,告於莊王,言:「臣之一命,幾喪於匕首。幸華元仁心,將國情實告於我,哀懇退師;臣已許之。乞我王降旨!」莊王曰:「宋困憊如此,寡人當取此而歸。」公子側頓首曰:「我軍止有七日之糧,臣已告之矣。」莊王勃然怒曰:「子何為以實情輸敵?」公子側對曰:「區區弱宋,尚有不欺人之臣;豈堂堂大楚,而反無之?臣故不敢隱諱。」莊王顏色頓霽曰:「司馬之言是也!」即降旨退軍,屯於三十里之外。申犀見軍令已出,不敢復阻,捶胸大哭。莊王使人安慰之曰:「子勿悲,終當成汝之孝。」楚軍安營已定,華元先到楚軍,致宋公之命,請受盟約。公子側隨華元入城,與宋文公歃血為誓。宋公遣華元送申舟之棺於楚營,即留身為質。莊王班師歸楚,厚葬申舟,舉朝皆往送葬。葬畢,使申犀嗣為大夫。
  華元在楚,因公子側又結交公子嬰齊,與嬰齊相善。一日,聚會之間,論及時事,公子嬰齊嘆曰:「今晉楚分爭,日尋干戈,天下何時得太平耶?」華元曰:「以愚觀之,晉楚互為雌雄,不相上下,誠得一人合二國之成,各朝其屬,息兵修好,生民免於塗炭,誠為世道之大幸!」嬰齊曰:「此事子能任之乎?」華元曰:「元與晉將欒書相善,向年聘晉時,亦曾言及於此。奈無人從中聯合耳。」明日,嬰齊以華元之言,告於公子側。側曰:「二國尚未厭兵,此事殆未可輕議也。」華元留楚凡六年,至周定王十八年,宋文公鮑卒,子共公固立,華元請歸奔喪,始返宋國。此是後話。
  卻說晉景公聞楚人圍宋,經年不解,謂伯宗曰:「宋之城守倦矣。寡人不可失信於宋,當往救之。」正欲發兵,忽報:「潞國有密書送到。」按潞國乃赤狄別種,隗姓,子爵,與黎國為鄰。周平王時,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於是赤狄益強。此時潞子名嬰兒,娶晉景公之娣伯姬為夫人。嬰兒微弱,其國相酆舒,專權用事。先時,狐射姑奔在彼國,他是晉國勳臣,識多才廣,酆舒還怕他三分,不敢放恣。自射姑死後,酆舒益無忌憚,欲潞子絕晉之好,誣伯姬以罪,逼其君使縊殺之。又與潞子出獵郊外,醉後君臣打彈為戲,賭彈飛鳥。酆舒放彈,誤傷潞子之目,投弓於地,笑曰:「彈得不准,臣當罰酒一巵!」潞子不堪其虐,力不能制,遂寫密書送晉,求晉起兵來討酆舒之罪。謀臣伯宗進曰:「苦戮酆舒,兼並潞地,因及旁國,盡有狄土,則西南之疆益拓,而晉之兵賦益充,此機不可失也。」景公亦怒潞子嬰兒不能庇其妻,乃命荀林父為大將,魏顆副之,出車三百乘伐潞。
  酆舒率兵拒於曲梁,戰敗奔衛。衛穆公速方與晉睦,囚酆舒以獻於晉軍。荀林父令縛至絳都,殺之。晉師長驅直入潞城,潞子嬰兒迎於馬首,林父數其誣殺伯姬之罪,並執以歸。託言曰:「黎人思其君久矣。」乃訪黎侯之裔,割五百家,築城以居之,名為復黎,實則滅潞也。嬰兒痛其國亡,自刎而死。潞人哀之,為之立祠。今黎城南十五里,有潞祠山是也。
  晉景公恐林父未能成功,自率大軍屯於稷山。林父先至稷山獻捷,留副將魏顆,略定赤狄之地。還至輔氏之澤,忽見塵頭蔽日,喊殺連天,晉兵不知為誰。前哨飛報:「秦國遣大將杜回起兵來到。」按秦康公薨於周匡王之四年,子共公稻立,因趙穿侵崇起釁,秦兵圍焦無功,遂厚結酆舒,共圖晉國。共公立四年薨,子桓公榮立。此時乃秦桓公之十一年,聞晉伐酆舒,方欲起兵來救;又聞晉已殺酆舒,執潞子,遂遣杜回引兵來爭潞地。
  那杜回是秦國有名的力士,生得牙張銀鑿,眼突金睛,拳似銅鎚,臉如鐵缽,虯鬚卷髮,身長一丈有餘。力舉千鈞,慣使一柄開山大斧,重一百二十斤。本白翟人氏。曾於青眉山,一日拳打五虎,皆剝其皮以歸。秦桓公聞其勇,聘為車右將軍。又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賊寇萬餘,威名大振,遂為大將。
  魏顆排開陣勢,等待交鋒。杜回卻不用車馬,手執大斧,領著慣戰殺手三百人,大踏步直沖入陣來。下砍馬足,上劈甲將,分明是天降下神煞一般!晉兵從來未見此兇狠,遮攔不住,大敗一陣。魏顆下令,扎紮營壘,且莫出戰。杜回領著一隊刀斧手,在營外跳躍叫罵,一連三日,魏顆不敢出應。忽報本國有兵來到,其將乃顆弟魏錡也。錡曰:「主公恐赤狄之黨,結連秦國生變,特遣弟來幫助。」魏顆述秦將杜回,如此恁般,勇不可當,正欲遣人請兵。魏錡不信,曰:「彼草寇何能為?來日弟當見陣,管取勝之。」
  至明日,杜回又來挑戰,魏錡忿然欲出,魏顆止之,不聽。當下領著新來甲士,驅車直進,秦兵卻四散奔走,魏錡分車逐之。忽然呼哨一聲,三百個殺手,復合為一,都跟著杜回,大刀闊斧,下砍馬足,上劈甲將。北邊步卒隨車行轉,輅車不便轉折,被他左右前後,覷便就砍,魏錡大敗。虧著魏顆引兵接應,回營去了。
  是夜,魏顆在營中悶坐,左思右想,沒有良策。坐至三更困倦,朦朧睡去,耳邊似有人言「青草坡」三字,醒來不解其義;再睡,仍復如前。乃向魏錡言之。魏錡曰:「輔氏左去十里,有個大坡,名為青草坡,或者秦軍合敗於此地也。弟先引一軍往彼埋伏,兄誘敵軍至此,左右夾攻,可以取勝。」魏錡自去行埋伏之事。魏顆傳令:「拔寨都起。」揚言:「且回黎城。」杜回果然來追,魏顆略鬥數合,回車就走,漸漸引近青草坡來。一聲砲響,魏錡伏兵俱起。魏顆復身轉來,將杜回團團圍住,兩下夾攻。杜回全不畏懼,輪著一百二十斤的開山大斧,橫劈豎劈,當者輒死,雖然眾殺手頗有損傷,不能取勝。二魏督率眾軍,力戰杜回不退。看看殺至青草坡中間,杜回忽然一步一跌,如油靴踏著層冰,立腳不住,軍中發起喊來。魏顆舉眼看時,遙見一老人,布袍芒履,似莊家之狀,將青草一路挽結,以攀杜回之足。魏顆魏錡雙車碾到,二戟并舉,把杜回搠倒在地,活捉過來。眾殺手見主將被擒,四散逃奔,俱為晉兵追而獲之,三百人逃不得四五十人。魏顆問杜回曰:「汝自逞英雄,何以見擒?」杜回曰:「吾雙足似有物攀住,不能展動,乃天絕我命,非力不及也。」魏顆暗暗稱奇。魏錡曰:「彼既有絕力,留於軍中,恐有他變。」魏顆曰:「吾意正慮及此。」即時將杜回斬首,解往稷山請功。
  是夜,魏顆始得安睡,夢日間所見老人,前來致揖曰:「將軍知杜回所以獲乎?是老漢結草以禦之,所以顛躓被獲耳。」魏顆大驚曰:「素不識叟面,乃蒙相助,何以奉酬?」老人曰:「我乃祖姬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善嫁吾女,老漢九泉之下,感子活女之命,特效微力,助將軍成此軍功。將軍勉之,後當世世榮顯,子孫貴為王侯,無忘吾言。」
  原來魏顆之父魏犨,有一愛妾,名曰祖姬。犨每出征,必囑魏顆曰:「吾若戰死沙場,汝當為我選擇良配,以嫁此女,勿令失所,吾死亦瞑目矣。」及魏犨病篤之時,又囑顆曰:「此女吾所愛惜,必用以殉吾葬,使吾泉下有伴也。」言訖而卒。魏顆營葬其父,並不用祖姬為殉。魏錡曰:「不記父臨終之囑乎?」顆曰:「父平日吩咐必嫁此女,臨終乃昏亂之言。孝子從治命,不從亂命。」葬事畢,遂擇士人而嫁之。有此陰德,所以老人有結草之報。魏顆夢覺,述於魏錡曰:「吾當時曲體親心,不殺此女,不意女父銜恩地下如此。」魏錡嘆息不已。髯仙有詩云:
    結草何人亢杜回?夢中明說報恩來。勸人廣積陰功事,理順心安福自該。
秦國敗兵,回到雍州,知杜回戰死,君臣喪氣。晉景公嘉魏顆之功,封以令狐之地,復鑄大鐘,以紀其事,備載年月。後人因晉景公所鑄,因名曰「景鐘」。晉景公復遣士會領兵攻滅赤狄餘種,共滅三國:曰甲氏,曰留吁,及留吁之屬國曰鐸辰。自是赤狄之土,盡歸於晉。
  時晉國歲飢,盜賊蜂起,荀林父訪國中之能察盜者,得一人,乃郤氏之族,名雍。此人善於億逆,嘗遊市井間,忽指一人為盜,使人拘而審之,果真盜也。林父問:「何以知之?」郤雍曰:「吾察其眉睫之間,見市中之物有貪色,見市中之人有愧色,聞吾之至,而有懼色,是以知之。」郤雍每日獲盜數十人,市井悚懼,而盜賊愈多。大夫羊舌職謂林父曰:「元帥任郤雍以獲盜也。盜未盡獲,而郤雍之死期至矣。」林父驚問:「何故?」不知羊舌職說出甚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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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蕭夫人登臺笑客 逢丑父易服免君

  話說荀林父用郤雍治盜,羊舌職度郤雍必不得其死,林父請問其說。羊舌職對曰:「周諺有云:『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慝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可以盡群盜,而合群盜之力,反可以制郤雍,不死何為?」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群盜數十人,合而攻之,割其頭以去。荀林父憂憤成疾而死。晉景公聞羊舌職之言,召而問曰:「子之料郤雍當矣!然弭盜何策?」羊舌職對曰:「夫以智禦智,如用石壓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擊石,石必兩碎。故弭盜之方,在乎化其心術,使知廉恥,非以多獲為能也。君如擇朝中之善人,顯榮之於民上,彼不善者將自化,何盜之足患哉?」景公又問曰:「當今晉之善人,何者為最?卿試舉之。」羊舌職曰:「無如士會。其為人,言依於信,行依於義,和而不諂,廉而不矯,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及士會定赤狄而還,晉景公獻狄俘於周,以士會之功,奏聞周定王。定王賜士會以黻冕之服,位為上卿。遂代林父之任,為中軍元帥,且加太傅之職,改封於范,是為范氏之始。士會將緝盜科條,盡行除削,專以教化勸民為善。於是奸民皆逃奔秦國,無一盜賊,晉國大治。
  景公復有圖伯之意。謀臣伯宗進曰:「先君文公,始盟踐土,列國景從。襄公之世,猶受盟新城,未敢貳也。自令狐失信,始絕秦懽。及齊宋弒逆,我不能討,山東諸國,遂輕晉而附楚。至救鄭無功,救宋不果,復失二國。晉之宇下,惟衛曹寥寥三四國耳。夫齊魯天下之望,君欲復盟主之業,莫如親齊魯。盍使人行聘於二國,以聯屬其情,而伺楚之間,可以得志。」晉景公以為然,乃遣上軍元帥郤克,使魯及齊,厚其禮幣。
  卻說魯宣公以齊惠公定位之故,奉事惟謹,朝聘俱有常期。至頃公無野嗣立,猶循舊規,未曾缺禮。郤克至魯修聘,禮畢,辭欲往齊,魯宣公亦當聘齊之期,乃使上卿季孫行父,同郤克一齊啟行。方及齊郊,只見衛上卿孫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也為聘齊來到。四人相見,各道來由,不期而會,足見同志了。四位大夫下了客館。次日朝見,各致主君之意。禮畢,齊頃公看見四位大夫容貌,暗暗稱怪,道:「大夫請暫歸公館,即容設饗相待。」四位大夫,退出朝門。
  頃公入宮,見其母蕭太夫人,忍笑不住。太夫人乃蕭君之女,嫁於齊惠公。自惠公薨後,蕭夫人日夜悲泣。頃公事母至孝,每事求悅其意,即閭巷中有可笑之事,亦必形容稱述,博其一啟顏也。是日,頃公乾笑,不言其故。蕭太夫人問曰:「外面有何樂事,而歡笑如此?」頃公對曰:「外面別無樂事,乃見一怪事耳!今有晉、魯、衛、曹四國,各遣大夫來聘。晉大夫郤克,是個瞎子,只有一隻眼光著看人。魯大夫季孫行父,是個禿子,沒一根毛髮。衛大夫孫良夫,是個跛子,兩腳高低的。曹公子首,是個駝背,兩眼觀地。吾想生人抱疾,五形四體,不全者有之。但四人各占一病,又同時至於吾國,堂上聚著一班鬼怪,豈不可笑?」蕭太夫人不信,曰:「吾欲一觀之可乎?」頃公曰:「使臣至國,公宴後,例有私享。來日兒命設宴於後苑,諸大夫赴宴,必從崇臺之下經過。母親登於臺上,張帷而竊觀之,有何難哉?」
  話中略過公宴不題,單說私宴。蕭太夫人已在崇臺之上了。舊例:使臣來到,凡車馬僕從,都是主國供應,以暫息客人之勞。頃公主意,專欲發其母之一笑,乃於國中密選眇者、禿者、跛者、駝者各一人,使分御四位大夫之車。郤克眇,即用眇者為御;行父禿,即用禿者為御;孫良夫跛,即用跛者為御;公子首駝,即用駝者為御。齊上卿國佐諫曰:「朝聘,國之大事。賓主主敬,敬以成禮,不可戲也。」頃公不聽。車中兩眇,兩禿,雙駝,雙跛,行過臺下,蕭夫人啟帷望見,不覺大笑,左右侍女,無不掩口,笑聲直達於外。
  郤克初見御者眇目,亦認為偶然,不以為怪。及聞臺上有婦女嬉笑之聲,心中大疑。草草數杯,即忙起身,回至館舍,使人詰問:「臺上何人?」「乃國母蕭太夫人也。」須臾,魯、衛、曹三國使臣,皆來告訴郤克,言:「齊國故意使執鞭之人,戲弄我等,以供婦人觀笑,是何道理?」郤克曰:「我等好意修聘,反被其辱;若不報此仇,非丈夫也!」行父等三人齊聲曰:「大夫若興師伐齊,我等奏過寡君,當傾國相助。」郤克曰:「眾大夫果有同心,便當歃血為盟。伐齊之日,有不竭力共事者,明神殛之!」四位大夫聚於一處,竟夜商量,直至天明,不辭齊侯,竟自登車,命御人星馳,各還本國而去。國佐嘆曰:「齊患自此始矣!」史臣有詩云:
    主賓相見敬為先,殘疾何當配執鞭?臺上笑聲猶未寂,四郊已報起烽煙。
  是時魯卿東門仲遂,叔孫得臣俱卒。季孫行父為正卿,執政當權。自聘齊被笑而歸,誓欲報仇。聞郤克請兵於晉侯,因與太傅士會主意不合,故晉侯未許,行父心下躁急,乃奏知宣公,使人往楚借兵。值楚莊王旅病薨,世子審即位,時年纔十歲,是為共王。史臣有楚莊王讚云:
    於赫莊王,幹父之蠱;始不飛鳴,終能張楚。樊姬內助,孫叔外輔;戮舒播義,衂晉覿武。窺周圍宋,威聲如虎;蠢爾荊蠻,桓文為伍!
楚共王方有新喪,辭不出師。行父正在憤懣之際,有人自晉國來述:「郤克日夜言伐齊之利,不伐齊難以圖伯,晉侯惑之。士會知郤克意不可回,乃告老讓之以政。今郤克為中軍元帥,主晉國之事,不日興師報齊矣。」行父大喜,乃使仲遂之子公孫歸父行聘於晉,一來答郤克之禮,二來訂伐齊之期。魯宣公因仲遂得國,故寵任歸父,異於群臣。時魯孟孫、叔孫、季孫三家,子孫眾盛,宣公每以為憂。知子孫必為三家所凌,乃於歸父臨行之日,握其手密囑之曰:「三桓日盛,公室日卑,子所知也。公孫此行,覷便與晉君臣密訴其情,倘能借彼兵力,為我逐去三家,情願歲輸幣帛,以報晉德,永不貳志。卿小心在意,不可洩漏!」歸父領命,齎重賂至晉,聞屠岸賈復以諛佞得寵於景公,官拜司寇。乃納賂於岸賈,告以主君欲逐三家之意。岸賈為得罪趙氏,立心結交欒郤二族,往來甚密。乃以歸父之言,告於欒書。書曰:「元帥方與季孫氏同仇,恐此謀未必協也。吾試探之。」欒書乘間言於郤克,克曰:「此人欲亂魯國,不可聽之。」遂寫密書一封,遣人星夜至魯,飛報季孫行父。行父大怒曰:「當年弒殺公子惡及公子視,皆是東門遂主謀,我欲圖國家安靖,隱忍其事,為之庇護。今其子乃欲見逐,豈非養虎留患耶?」乃以郤克密書,面致叔孫僑如看之。僑如曰:「主公不視朝,將一月矣。言有疾病,殆託詞也。吾等同往問疾,而造主公榻前請罪,看他如何?」亦使人邀仲孫蔑。蔑辭曰:「君臣無對質是非之理,蔑不敢往。」乃拉司寇臧孫許同行。三人行至宮門,聞宣公病篤,不及請見,但致問候而返。
  次日,宣公報薨矣。時周定王之十六年也。季孫行父等擁立世子黑肱,時年一十三歲,是為成公。成公年幼,凡事皆決於季氏。季孫行父集諸大夫於朝堂,議曰:「君幼國弱,非大明政刑不可。當初殺嫡立庶,專意媚齊,致失晉好,皆東門遂所為也。仲遂有誤國大罪,宜追治之。」諸大夫皆唯唯聽命。行父遂使司寇臧孫許,逐東門氏之族。公孫歸父自晉歸魯,未及境,知宣公已薨,季氏方治其先人之罪,乃出奔於齊國,族人俱從之。後儒論仲遂躬行弒逆,援立宣公,身死未幾,子孫被逐,作惡者亦何益哉?髯翁有詩嘆云:
    援宣富貴望千秋,誰料三桓作寇仇?楹折「東門」喬木萎,獨餘青簡惡名留。
  魯成公即位二年,齊頃公聞魯與晉合謀伐齊,一面遣使結好於楚,以為齊緩急之助。一面整頓車徒,躬先伐魯,由平陰進兵,直至龍邑。齊侯之嬖人盧蒲就魁輕進,為北門軍士所獲。頃公使人登車,呼城上人語之曰:「還我盧蒲將軍,即當退師。」龍人不信,殺就魁,磔其屍於城樓之上。頃公大怒,令三軍四面攻之,三日夜不息。城破,頃公將城北一角,不論軍民,盡皆殺死,以洩就魁之恨。正欲深入,哨馬探得衛國大將孫良夫,統兵將入齊境。頃公曰:「衛窺吾之虛,來犯吾界,合當反戈迎之。」乃留兵戍龍邑,班師而南。行至新築界口,恰遇衛兵前隊副將石稷已到,兩下各結營壘。石稷詣中軍告於孫良夫曰:「吾受命侵齊,乘其虛也。今齊師已歸,其君親在,不可輕敵。不如退兵,讓其歸路,俟晉魯合力並舉,可以萬全。」孫良夫曰:「本欲報齊君一笑之仇,今仇人在前,奈何避之?」遂不聽石稷之諫,是夜率中軍往劫齊寨。齊人也慮衛軍來襲,已有整備。良夫殺入營門,劫了空營。方欲回車,左有國佐,右有高固,兩員大將,圍裹將來。齊侯自率大軍掩至,大叫「跛夫!且留下頭顱!」良夫死命相持,沒抵當一頭處,正在危急。卻得寧相向禽兩隊車馬,前來接應,救出良夫北奔。衛軍大敗。齊侯招引二將從後追來,衛將石稷之兵亦至,迎著孫良夫叫道:「元帥只顧前行,吾當斷後。」良夫引軍急走,未及一里,只見前面塵頭起處,車聲如雷。良夫嘆曰:「齊更有伏兵,吾命休矣!」車馬看看近前,一員將在車中鞠躬言曰:「小將不知元帥交兵,救援遲誤,伏乞恕罪!」良夫問曰:「子何人也?」那員將答曰:「某乃守新築大夫,仲叔于奚是也。悉起本境之眾,有百餘乘在此,足以一戰,元帥勿憂。」良夫方纔放心,謂于奚曰:「石將軍在後,子可助之。」仲叔于奚應聲麾車而去。
  再說齊兵遇石稷斷後之兵,正欲交戰,見北路車塵蔽天,探是仲叔于奚領兵來到。齊頃公身在衛地,恐兵力不繼,遂鳴金收軍,止掠取輜重而回。石稷和于奚亦不追趕。──後與晉人勝齊歸國,衛侯因于奚有救孫良夫之功,欲以邑賞之。于奚辭曰:「邑不願受,得賜『曲縣』『繁纓』,以光寵於縉紳之中,于願足矣。」按《周禮》:天子之樂,四面皆縣,謂之「宮縣」;諸侯之樂,止縣三面,獨缺南方,謂之「曲縣」,亦曰「軒縣」;大夫則左右縣耳。「繁纓」,乃諸侯所以飾馬者。二件皆諸侯之制,于奚自恃其功,以此為請。衛侯笑而從之。孔子修《春秋》,論此事,以為惟名器分別貴賤,不可假人。衛侯為失其賞矣!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卻說孫良夫收拾敗軍,入新築城中。歇息數日,請將請示歸期,良夫曰:「吾本欲報齊,反為所敗,何面目歸見吾主?便當乞師晉國,生縛齊君,方出我胸中之氣!」乃留石稷等屯兵新築,自己親往晉國借兵。適值魯司寇臧宣叔亦在晉請師。二人先通了郤克,然後謁見晉景公,內外同心,彼唱此和,不由晉景公不從。郤克慮齊之強,請車八百乘,晉侯許之。郤克將中軍,解張為御,鄭邱緩為車右。士燮將上軍,欒書將下軍,韓厥為司馬。於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師出絳州城,望東路進發。臧孫許先期歸報,季孫行父同叔孫僑如帥師來會,同至新築。孫良夫復約會曹公子首。各軍俱於新築取齊,擺成隊伍,次第前行,連接三十餘里,車聲不絕。
  齊頃公預先使人於魯境上覘探,已知臧司寇乞得晉兵消息。頃公曰:「若待晉師入境,百姓震驚,當以兵逆之於境上。」乃大閱車徒,挑選五百乘,三日三夜,行五百餘里,直至鞍地紮營。前哨報:「晉軍已屯於靡笄山下。」頃公遣使請戰,郤克許來日決戰。大將高固請於頃公曰:「齊晉從未交兵,未知晉人之勇怯,臣請探之。」乃駕單車,逕入晉壘挑戰。有末將亦乘車自營門而出,高固取巨石擲之,正中其腦,倒於車上,御人驚走。高固騰身一躍,早跳在晉車之上,腳踹晉囚,手挽轡索,馳還齊壘,周圍一轉,大呼曰:「出賣餘勇!」齊軍皆笑。晉軍中覺而逐之,已無及矣。高固謂頃公曰:「晉師雖眾,能戰者少,不足畏也。」次日,齊頃公親自披甲出陣,邴夏御車,逢丑父為車右。兩家各結陣於鞍。國佐率右軍以遏魯,高固帥左軍以遏衛曹,兩下相持,各不交鋒,專候中軍消息。齊侯自恃其勇,目無晉人,身穿錦袍繡甲,乘著金輿,令軍士俱控弓以俟,曰:「視吾馬足到處,萬矢俱發。」一聲鼓響,馳車直沖入晉陣。箭如飛蝗,晉兵死者極多。解張手肘,連中二箭,血流下及車輪,猶自忍痛,勉強執轡。郤克正擊鼓進軍,亦被箭傷左脅,摽血及屨,鼓聲頓緩。解張曰:「師之耳目,在於中軍之旗鼓,三軍因之以為進退。傷未及死,不可不勉力趨戰!」鄭邱緩曰:「張侯之言是也!死生命耳!」郤克乃援枹連擊,解張策馬,冒矢而進。鄭邱緩左手執笠,以衛郤克,右手奮戈殺敵。左右一齊擊鼓,鼓聲震天。晉軍只道本陣已得勝,爭先馳逐,勢如排山倒海,齊軍不能當,大敗而奔。韓厥見郤克傷重,曰:「元帥且暫息,某當力追此賊!」言畢,招引本部驅車來趕,齊軍紛紛四散。頃公繞華不注山而走。韓厥遙望金輿,儘力逐之。逢丑父顧邴夏曰:「將軍急急出圍,以取救兵,某當代將軍執轡。」邴夏下車去了。晉兵到者益多,圍華不注山三匝。逢丑父謂頃公曰:「事急矣!主公快將錦袍繡甲脫下,與臣穿之,假作主公。主公可穿臣之衣,執轡於旁,以誤晉人之目。倘有不測,臣當以死代君,君可脫也。」頃公依其言。更換方畢,將及華泉,韓厥之車,已到馬首。韓厥見錦袍繡甲,認是齊侯,遂手攬其絆馬之索,再拜稽首曰:「寡君不能辭魯衛之請,使群臣詢其罪於上國。臣厥忝在戎行,願御君侯,以辱臨於敝邑!」丑父詐稱口渴不能答言,以瓢授齊侯曰:「丑父可為我取飲。」齊侯下車,假作華泉取飲,水至,又嫌其濁,更取清者。齊侯遂繞山左而遁,恰遇齊將鄭周父御副車而至,曰:「邴夏已陷於晉軍中矣!晉勢浩大,惟此路兵稀,主公可急乘之!」乃以轡授齊侯,齊侯登車走脫。韓厥先遣人報入晉軍曰:「已得齊侯矣!」郤克大喜。及韓厥以丑父獻,郤克見之曰:「此非齊侯也!」郤克曾使齊,認得齊侯。韓厥卻不認得,因此被他設計賺去。韓厥怒問丑父曰:「汝是何人?」對曰:「某乃車右將軍逢丑父。欲問吾君,方纔往華泉取飲者就是。」郤克亦怒曰:「軍法:『欺三軍者,罪應死!』汝冒認齊侯,以欺我軍,尚望活耶?」叱左右:「縛丑父去斬!」丑父大呼曰:「晉軍聽吾一言,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丑父免君於患,今且為戮矣!」郤克命解其縛,曰:「人盡忠於君,我殺之不祥。」使後車載之。潛淵居士有詩云:
    遶山戈甲密如林,繡甲君王險被擒。千尺華泉源不竭,不如丑父計謀深。
後人名華不注山為金輿山,正以齊侯金輿駐此而得名也。
  頃公既脫歸本營,念丑父活命之恩,復乘輕車馳入晉軍,訪求丑父,出而復入者三次。國佐高固二將,聞中軍已敗,恐齊侯有失,各引軍來救駕,見齊侯從晉軍中出,大驚曰:「主公何輕千乘之尊,而自探虎穴耶?」頃公曰:「逢丑父代寡人陷於敵中,未知生死,寡人坐不安席,是以求之。」言未畢,哨馬報:「晉兵分五路殺來了!」國佐奏曰:「軍氣已挫,主公不可久留於此。且回國中堅守,以待楚救之至可也。」齊侯從其言,遂引大軍,回至臨淄去了。郤克引大軍,及魯、衛、曹三國之師,長驅直入,所過關隘,盡行燒毀,直抵國都,志在滅齊。不知齊國如何應敵,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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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6:34: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回     娶夏姬巫臣逃晉 圍下宮程嬰匿孤

  話說晉兵追齊侯,行四百五十里,至一地,名袁婁,安營下寨,打點攻城。齊頃公心慌,集諸臣問計。國佐進曰:「臣請以紀侯之甗及玉磬,行賂於晉,而請與晉平;魯衛二國,則以侵地還之。」頃公曰:「如卿所言,寡人之情已盡矣。再若不從,惟有戰耳!」國佐領命,捧著紀甗玉磬二物,逕造晉軍。先見韓厥,致齊侯之意。韓厥曰:「魯衛以齊之侵削無已,故寡君憐而拯之;寡君則何仇於齊乎?」國佐答曰:「佐願言於寡君,返魯衛之侵地如何?」韓厥曰:「有中軍主帥在,厥不敢專。」韓厥引國佐來見郤克,克盛怒以待之,國佐辭氣俱恭。郤克曰:「汝國亡在旦夕,尚以巧言緩我耶?倘真心請平,只依我兩件事。」國佐曰:「敢問何事?」郤克曰:「一來,要蕭君同叔之女為質於晉;二來,必使齊封內壟畝盡改為東西行。萬一齊異日背盟,殺汝質,伐汝國,車馬從西至東,可直達也。」國佐勃然發怒曰:「元帥差矣!蕭君之女非他,乃寡君之母,以齊晉匹敵言之,猶晉君之母也。那有國母為質人國的道理?至於壟畝縱橫,皆順其地勢之自然,若惟晉改易,與失國何異?元帥以此相難,想不允和議了。」郤克曰:「便不允汝和,汝奈我何?」國佐曰:「元帥勿欺齊太甚也!齊雖褊小,其賦千乘;諸臣私賦,不下數百。今偶一挫衂,未及大虧。元帥必不允從,請收合殘兵,與元帥決戰於城下!一戰不勝,尚可再戰,再戰不勝,尚可三戰,若三戰俱敗,舉齊國皆晉所有,何必質母東畝為哉?佐從此辭矣!」委甗磬於地,朝上一揖,昂然出營去了。
  季孫行父與孫良夫在幕後聞其言,出謂郤克曰:「齊恨我深矣,必將致死於我。兵無常勝,不如從之。」郤克曰:「齊使已去,奈何?」行父曰:「可追而還也。」乃使良馬駕車,追及十里之外,強拉國佐,復轉至晉營。郤克使與季孫行父孫良夫相見,乃曰:「克恐不勝其事,以獲罪於寡君,故不敢輕諾。今魯衛大夫合辭以請,克不能違也,克聽子矣。」國佐曰:「元帥已俯從敝邑之請,願同盟為信。齊認朝晉,且反魯衛之侵地。晉認退師,秋毫無犯。各立誓書。」郤克命取牲血共歃,訂盟而別。釋放逢丑父復歸於齊。齊頃公進逢丑父為上卿。晉、魯、衛、曹之師,皆歸本國。宋儒論此盟,謂郤克恃勝而驕,出令不恭,致觸國佐之怒,雖取成而還,殊不足以服齊人之心也。
  晉師歸獻齊捷,景公嘉戰鞍之功,郤克等皆益地。復作新上中下三軍:以韓厥為新軍元帥,趙括佐之;鞏朔為新上軍元帥,韓穿佐之;荀騅為新下軍元帥,趙旃佐之,爵皆為卿。自是晉有六軍,復興伯業。司寇屠岸賈見趙氏復盛,忌之益深。日夜搜趙氏之短,譖於景公。又厚結欒郤二家,以為己援。此事且擱過一邊,表白在後。
  齊頃公恥其兵敗,弔死問喪,恤民修政,志欲報仇。晉君臣恐齊侵伐,復失伯業,乃託言齊國恭順可嘉,使各國仍還其所侵之地。自此諸侯以晉無信義,漸漸離心。此是後話。
  且說陳夏姬嫁連尹襄老,未及一年,襄老從軍於邲,夏姬遂與其子黑要烝淫。及襄老戰死,黑要戀夏姬之色,不往求屍,國人頗有議論。夏姬以為恥,欲借迎屍之名,謀歸鄭國。申公屈巫遂賂其左右,使傳語於夏姬曰:「申公相慕甚切,若夫人朝歸鄭國,申公晚即來聘矣。」又使人謂鄭襄公曰:「姬欲歸宗國,盍往迎之?」鄭襄公果然遣使來迎夏姬。楚莊王問於諸大夫曰:「鄭人迎夏姬何意?」屈巫獨對曰:「姬欲收葬襄老之屍,鄭人任其事,以為可得,故使姬往迎之耳。」莊王曰:「屍在晉,鄭安從得之?」屈巫對曰:「荀罃者,荀首之愛子也。罃為楚囚,首念其子甚切。今首新佐中軍,而與鄭大夫皇戍素相交厚,其必借鄭皇戍居間,使講解於楚,而以王子及襄老之屍,交易荀罃。鄭君以邲之戰,懼晉行討,亦將借此以獻媚於晉,此真情無疑矣。」話猶未畢,夏姬入朝辭楚王,奏聞歸鄭之故。言下淚珠如雨,曰:「若不得屍,妾誓不反楚!」楚莊王憐而許之。夏姬方行,屈巫遂致書於鄭襄公,求聘夏姬為內子。襄公不知莊王及公子嬰齊欲娶前因,以屈巫方重用於楚,欲結為姻親,乃受其聘幣,楚人無知之者。屈巫復使人至晉,通信於荀首,教他將二屍易荀罃於楚,以實其言。荀首致書皇戍,求為居間說合。莊王欲得其子公子穀臣之屍,乃歸荀罃於晉,晉亦以二屍畀楚。楚人信屈巫之言為實,不疑其有他故也。及晉師伐齊,齊頃公請救於楚,值楚新喪,未即發兵。後聞齊師大敗,國佐已及晉盟,楚共王曰:「齊之從晉,為楚失救之故,非齊志也。寡人當為齊伐衛魯,以雪鞍恥。誰能為寡人達此意於齊侯者?」申公屈巫應聲曰:「微臣願往!」共王曰:「卿此去經由鄭國,就便約鄭師以冬十月之望,在衛境取齊,即以此期告於齊侯可也。」屈巫領命歸家,託言往新邑收賦,先將家屬及財帛,裝載十餘車,陸續出城。自己乘軺車在後,星馳往鄭,致楚王師期之命。遂與夏姬在館舍成親,二人之樂可知矣!有詩為證:
    佳人原是老妖精,到處偷情舊有名;採戰一雙今作配,這迴鏖戰定輸贏。
夏姬枕畔謂屈巫曰:「此事曾稟知楚王否?」屈巫將莊王及公子嬰齊欲娶之事,訴說一遍:「下官為了夫人,費下許多心機,今日得諧魚水,生平願足!下官不敢回楚,明日與夫人別尋安身之處,偕老百年,豈不穩便?」夏姬曰:「原來如此。夫君既不回楚,那使齊之命,如何消繳?」屈巫曰:「我不往齊國去了。方今與楚抗衡,莫如晉國,我與汝適晉可也。」次早,修下表章一通,付與從人,寄復楚王,遂與夏姬同奔晉國。
  晉景公方以兵敗於楚為恥,聞屈巫之來,喜曰:「此天以此人賜我也!」即日拜為大夫,賜邢地為之采邑。屈巫乃去屈姓以巫為氏,名臣,至今人稱為申公巫臣。巫臣自此安居於晉。楚共王接得巫臣來表,拆而讀之,略云:
    蒙鄭君以夏姬室臣,臣不肖,遂不能辭。恐君王見罪,暫寓晉國。使齊之事,望君王別遣良臣。死罪!死罪!
共王見表大怒,召公子嬰齊公子側使觀之。公子側對曰:「楚晉世仇,今巫臣適晉,是反叛也,不可不討。」公子嬰齊復曰:「黑要烝母,是亦有罪,宜并討之。」共王從其言,乃使公子嬰齊領兵抄沒巫臣之族,使公子側領兵擒黑要而斬之。兩族家財,盡為二將分得享用。巫臣聞其家族被誅,乃遺書於二將,略云:
    爾以貪讒事君,多殺不辜,余必使爾等疲於道路以死!
嬰齊等祕其書,不使聞於楚王。巫臣為晉畫策,請通好於吳國,因以車戰之法,教導吳人。留其子狐庸仕於吳為行人,使通晉吳之信,往來不絕。自此吳勢日強,兵力日盛,盡奪取楚東方之屬國。壽夢遂僭爵為王。楚邊境被其侵伐,無寧歲矣。後巫臣死,狐庸復屈姓,遂留仕吳,吳用為相國,任以國政。
  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嬰齊為大將,同鄭師伐衛,殘破其郊。因移師侵魯,屯於楊橋之地。仲孫蔑請賂之。乃括國中良匠及織女針女各百人,獻於楚軍,請盟而退。晉亦遣使邀魯侯同伐鄭國,魯成公復從之。周定王二十年,鄭襄公堅薨,世子費嗣位,是為悼公。因與許國爭田界,許君訴於楚,楚共王為許君理直,使人責鄭。鄭悼公怒,乃棄楚從晉。是年,郤克以箭傷失於調養,左臂遂損,乃告老;旋卒。欒書代為中軍元帥。明年,楚公子嬰齊帥師伐鄭,欒書救之。
  時晉景公以齊鄭俱服,頗有矜慢之心,寵用屠岸賈,游獵飲酒,復如靈公之日。趙同趙括與其兄趙嬰齊不睦,誣以淫亂之事,逐之奔齊,景公不能禁止。時梁山無故自崩,壅塞河流,三日不通。景公使太史卜之。屠岸賈行賂於太史,使以「刑罰不中」為言。景公曰:「寡人未常過用刑罰,何為不中?」屠岸賈奏曰:「所謂刑罰不中者,失入失出,皆不中也。趙盾弒靈公於桃園,載在史冊,此不赦之罪,成公不加誅戮,且以國政任之。廷及於今,逆臣子孫,布滿朝中,何以懲戒後人乎?且臣聞趙朔、原、屏等,自恃宗族眾盛,將謀叛逆。樓嬰欲行諫沮,被逐出奔。欒郤二家,畏趙氏之勢,隱忍不言。梁山之崩,天意欲主公聲靈公之冤,正趙氏之罪耳。」景公自戰邲時,已惡同括專橫,遂惑其言。問於韓厥,厥對曰:「桃園之事,與趙盾何與?況趙氏自成季以來,世有大勳於晉。主公奈何聽細人之言,而疑功臣之後乎?」景公意未釋然。復問於欒書郤錡。二人先受岸賈之囑,含糊其詞,不肯替趙氏分辨。景公遂信岸賈之言,以為實然。乃書趙盾之罪於版,付岸賈曰:「汝好處分,勿驚國人!」
  韓厥知岸賈之謀,夜往下宮,報知趙朔,使預先逃遁。朔曰:「吾父抗先君之誅,遂受惡名。今岸賈奉有君命,必欲見殺,朔何敢避?但吾妻見有身孕,已在臨月,倘生女不必說了,天幸生男,尚可延趙氏之祀。此一點骨血,望將軍委曲保全,朔雖死猶生矣。」韓厥泣曰:「厥受知於宣孟,以有今日,恩同父子。今日自愧力薄,不能斷賊之頭!所命之事,敢不力任?但賊臣蓄憤已久,一時發難,玉石俱焚,厥有力亦無用處。及今未發,何不將公主潛送公宮,脫此大難?後日公子長大,庶有報仇之日也。」朔曰:「謹受教!」二人灑淚而別。
  趙朔私與莊姬約:「生女當名曰文,若生男當名曰武,文人無用,武可報仇。」獨與門客程嬰言之。莊姬從後門上溫車,程嬰護送,逕入宮中,投其母成夫人去了。夫妻分別之苦,自不必說。
  比及天明,岸賈自率甲士,圍了下宮。將景公所書罪版,懸於大門,聲言:「奉命討逆。」遂將趙朔、趙同、趙括、趙旃各家老幼男女,盡行誅戮。旃子趙勝,時在邯鄲,獨免;後聞變,出奔於宋。當時殺得屍橫堂戶,血浸庭階。簡點人數,單單不見莊姬。岸賈曰:「公主不打緊,但聞懷妊將產,萬一生男,留下逆種,必生後患。」有人報說:「夜半有溫車入宮。」岸賈曰:「此必莊姬也。」即時來奏晉侯,言:「逆臣一門,俱已誅絕,只有公主走入宮中。伏乞主裁!」景公曰:「吾姑乃母夫人所愛,不可問也。」岸賈又奏曰:「公主懷妊將產,萬一生男,留下逆種,異日長大,必然報仇,復有桃園之事,主公不可不慮!」景公曰:「生男則除之。」岸賈乃日夜使人探伺莊姬生產消息。數日後,莊姬果然生下一男。成夫人吩咐宮中,假說生女。屠岸賈不信,欲使家中乳媼入宮驗之。莊姬情慌,與其母成夫人商議,推說所生女已死。此時景公耽於淫樂,國事全託於岸賈,恣其所為。岸賈亦疑所生非女,且未死,乃親率女僕,遍索宮中。莊姬乃將孤兒置於褲中,對天祝告曰:「天若滅絕趙宗,兒當啼;若趙氏還有一脈之延,兒則無聲。」及女僕牽出莊姬,搜其宮,一無所見,褲中絕不聞啼號之聲。岸賈當時雖然出宮去了,心中到底狐疑。或言:「孤兒已寄出宮門去了。」岸賈遂懸賞於門:「有人首告孤兒真信,與之千金;知情不言,與窩藏反賊一例,全家處斬。」又吩咐宮門上出入盤詰。
  卻說趙盾有兩個心腹門客,一個是公孫杵臼,一個是程嬰。先前聞屠岸賈圍了下宮,公孫杵臼約程嬰同赴其難。嬰曰:「彼假託君命,佈詞討賊,我等與之俱死,何益於趙氏?」杵臼曰:「明知無益。但恩主有難,不敢逃死耳!」嬰曰:「姬氏有孕,若男也,吾與爾共奉之;不幸生女,死猶未晚。」及聞莊姬生女,杵臼泣曰:「天果絕趙乎!」程嬰曰:「未可信也,吾當察之。」乃厚賂宮人,使通信於莊姬。莊姬知程嬰忠義,密書一「武」字遞出。程嬰私喜曰:「公主果生男矣!」及岸賈搜索宮中不得,程嬰謂杵臼曰:「趙氏孤在宮中,索之不得,此天幸也!但可瞞過一時耳。後日事洩,屠賊又將搜索。必須用計,偷出宮門,藏於遠地,方保無虞。」杵臼沉吟了半日,問嬰曰:「立孤與死難,二者孰難?」嬰曰:「死易耳,立孤難也。」杵臼曰:「子任其難,我任其易,何如?」嬰曰:「計將安出?」杵臼曰:「誠得他人嬰兒詐稱趙孤,吾抱往首陽山中,汝當出首,說孤兒藏處。屠賊得偽孤,則真孤可免矣。」程嬰曰:「嬰兒易得也。必須竊得真孤出宮,方可保全。」杵臼曰:「諸將中惟韓厥受趙氏恩最深,可以竊孤之事託之。」程嬰曰:「吾新生一兒,與孤兒誕期相近,可以代之。然子既有藏孤之罪,必當并誅,子先我而死,我心何忍?」因泣下不止。杵臼怒曰:「此大事,亦美事,何以泣為?」嬰乃收淚而去。夜半,抱其子付於杵臼之手。即往見韓厥,先以「武」字示之,然後言及杵臼之謀。韓厥曰:「姬氏方有疾,命我求醫。汝若哄得屠賊親往首陽山,吾自有出孤之計。」程嬰乃揚言於眾曰:「屠司寇欲得趙孤乎,曷為索之宮中?」屠氏門客聞之,問曰:「汝知趙氏孤所在乎?」嬰曰:「果與我千金,當告汝。」門客引見岸賈,岸賈叩其姓氏。對曰:「程氏名嬰,與公孫杵臼同事趙氏。公主生下孤兒,即遣婦人抱出宮門,託吾兩人藏匿。嬰恐日後事露,有人出首,彼獲千金之賞,我受全家之戮,是以告之。」岸賈曰:「孤在何處?」嬰曰:「請屏左右,乃敢言。」岸賈即命左右退避。嬰告曰:「在首陽山深處,急往可得,不久當奔秦國矣。然須大夫自往。他人多與趙氏有舊,勿輕托也。」岸賈曰:「汝但隨吾往,實則重賞,虛則死罪。」嬰曰:「吾亦自山中來此,腹餒甚,幸賜一飯。」岸賈與之酒食。嬰食畢,又催岸賈速行。岸賈自率家甲三千,使程嬰前導,徑往首陽山。紆回數里,路極幽僻,見臨溪有草莊數間,柴門雙掩。嬰指曰:「此即杵臼孤兒處也。」嬰先叩門,杵臼出迎,見甲士甚眾,為倉皇走匿之狀。嬰喝曰:「汝勿走,司寇已知孤兒在此,親自來取,速速獻出可也。」言未畢,甲士縛杵臼來見岸賈。岸賈問:「孤兒何在?」杵臼賴曰:「無有。」岸賈命搜其家,見壁室有鎖甚固。甲士去鎖,入其室,室頗暗。仿佛竹床之上,聞有小兒驚啼之聲。抱之以出,錦繃繡褓,儼如貴家兒。杵臼一見,即欲奪之,被縛不得前。乃大罵曰:「小人哉,程嬰也!昔下宮之難,我約汝同死,汝說:『公主有孕,若死,誰作保孤之人!』今公主將孤兒付我二人,匿於此山,汝與我同謀做事;卻又貪了千金之賞,私行出首。我死不足惜,何以報趙宣孟之恩乎?」千小人,萬小人,罵一個不住。程嬰羞慙滿面,謂岸賈曰:「何不殺之?」岸賈喝令:「將公孫杵臼斬首!」自取孤兒擲之於地,一聲啼哭,化為肉餅,哀哉!髯翁有詩雲:
    一線宮中趙氏危,寧將血胤代孤兒。屠奸縱有彌天網,誰料公孫已售欺?
  屠岸賈起身往首陽山擒捉孤兒,城中那一處不傳遍,也有替屠家歡喜的,也有替趙家嘆息的,那宮門盤詰,就怠慢了。韓厥卻教心腹門客,假作草澤醫人,入宮看病,將程嬰所傳「武」字,粘於藥囊之上。莊姬看見,已會其意。診脈已畢,講幾句胎前產後的套語。莊姬見左右宮人,俱是心腹,即以孤兒裹置藥囊之中。那孩子啼哭起來,莊姬手撫藥囊祝曰:「趙武,趙武!我一門百口冤仇,在你一點血泡身上,出宮之時,切莫啼哭!」吩咐已畢,孤兒啼聲頓止,走出宮門,亦無人盤問。韓厥得了孤兒,如獲至寶,藏於深室,使乳婦育之,雖家人亦無知其事者。
  屠岸賈回府,將千金賞賜程嬰。程嬰辭不願賞。岸賈曰:「汝原為邀賞出首,如何又辭?」程嬰曰:「小人為趙氏門客已久,今殺孤兒以自脫,已屬非義,況敢利多金乎?倘念小人微勞,願以此金收葬趙氏一門之屍,亦表小人門下之情於萬一也。」岸賈大喜曰:「子真信義之士也!趙氏遺屍,聽汝收取不禁。即以此金為汝營葬之資。」程嬰乃拜而受之。盡收各家骸骨,棺木盛殮,分別葬於趙盾墓側。事畢,復往謝岸賈。岸賈欲留用之,嬰流涕言曰:「小人一時貪生怕死,作此不義之事,無面目復見晉人,從此將餬口遠方矣。」程嬰辭了岸賈,往見韓厥。厥將乳婦及孤兒交付程嬰。嬰撫為己子,攜之潛入盂山藏匿。後人因名其山日藏山,以藏孤得名也。
  後三年,晉景公游於新田,見其土沃水甘,因遷其國,謂之新絳。以故都為故絳。百官朝賀,景公設宴於內宮,款待群臣。日色過晡,左右將治燭。忽然怪風一陣,卷入堂中,寒氣逼人,在座者無不驚顫。須臾,風過,景公獨見一蓬頭大鬼,身長丈餘,披發及地,自戶外而入,攘臂大罵曰:「天乎!我子孫何罪,而汝殺之?我已訴聞於上帝,來取汝命!」言畢,將銅錘來打景公。景公大叫:「群臣救我!」拔佩劍欲斬其鬼,誤劈自己之指。群臣不知為何,慌忙搶劍。景公口吐鮮血,悶倒在地,不省人事。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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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說秦伯魏相迎醫 報魏錡養叔獻藝

  話說晉景公被蓬頭大鬼所擊,口吐鮮血,悶倒在地。內侍扶入內寢,良久方醒。群臣皆不樂而散。景公遂病不能起。左右或言:「桑門大巫,能白日見鬼,盍往召之?」桑門大巫奉晉侯之召,甫入寢門,便言:「有鬼!」景公問:「鬼狀何如?」大巫對曰:「蓬頭披髮,身長丈餘,以手拍胸,其色甚怒。」景公曰:「巫言與寡人所見正合,言寡人枉殺其子孫,不知此何鬼也?」大巫曰:「先世有功之臣,其子孫被禍最慘者是也。」景公愕然曰:「得非趙氏之祖乎?」屠岸賈在旁,即奏曰:「巫者乃趙盾門客,故借端為趙氏訟冤,吾君不可聽信。」景公嘿然良久,又問曰:「鬼可禳否?」大巫曰:「怒甚,禳之無益。」景公曰:「然則寡人大限何如?」大巫曰:「小人冒死直言,恐君之病,不能嘗新麥也。」屠岸賈曰:「麥熟只在月內,君雖病,精神猶旺,何至如此?若主公得嘗新麥,汝當死罪!」不繇景公發落,叱之使出。大巫去後,景公病愈深,晉國醫生入視,不識其症,不敢下藥。
  大夫魏錡之子魏相言於眾曰:「吾聞秦有名醫二人,高和高緩,得傳授於扁鵲,能達陰陽之理,善攻內外之症,見為秦國太醫。欲治主公之病,非此人不可。盍往請之?」眾曰:「秦乃吾之仇國,豈肯遣良醫以救吾君哉?」魏相又曰:「恤患分災,鄰國之美事。某雖不才,願掉三寸之舌,必得名醫來晉。」眾曰:「如此,則舉朝皆拜子之賜矣!」
  魏相即日束裝,馳軺車星夜往秦。秦桓公問其來意。魏相奏曰:「寡君不幸而沾狂病,聞上國有良醫和緩,有起死回生之術,臣特來敦請,以救寡君。」桓公曰:「晉國無理,屢敗我兵,吾國雖有良醫,豈救汝君哉?」魏相正色曰:「明公之言差矣!夫秦晉比鄰之國,故我獻公與爾穆公,結婚定好,世世相親。爾穆公始納惠公,復有韓原之來戰;繼納文公,又有汜南之背盟。不終其好,皆爾為之。文公即世,穆公又過聽孟明,欺我襄公之幼弱,師出崤山,襲我屬國,自取敗衂。我獲三帥,赦而不誅,旋違誓言,奪我王官。靈康之世,我一侵崇,爾即伐晉。及我景公問罪於齊,明公又遣杜回興救齊之師。敗不知懲,勝不知止,棄好尋仇,莫不由秦。明公試思:晉犯秦乎?秦犯晉乎?今寡君有負茲之憂,欲借針砭於高鄰,諸臣皆曰:『秦絕我甚,必不許。』臣曰:『不然。秦君屢舉不當,安知不悔於厥心?此行也,將假國手以修先君之舊好。』明公若不許,則諸臣之料秦者中矣!夫鄰有恤患之誼,而明公廢之;醫有活人之心,而明公背之。竊為明公不取也。」秦桓公見魏相言辭慷慨,分剖詳明,不覺起敬曰:「大夫以正見責寡人,敢不聽教!」即詔太醫高緩往晉。魏相謝恩,遂與高緩同出雍州,星夜望新絳而來。有詩為證:
    婚媾於今作寇仇,幸災樂禍是良謀。若非魏相瀾翻舌,安得名醫到絳州?
  時晉景公病甚危篤,日夜望秦醫不至。忽夢有二豎子,從己鼻中跳出,一豎曰:「秦高緩乃當世之名醫,彼若至,用藥,我等必然被傷,何以避之?」又一豎子曰:「若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哉?」須臾,景公大叫心膈間疼痛,坐臥不安。少頃,魏相引高緩至,入宮診脈畢,緩曰:「此病不可為矣!」景公曰:「何故?」緩對曰:「此病居肓之上,膏之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針達;即使用藥之力,亦不能及。此殆天命也。」景公嘆曰:「所言正合吾夢,真良醫矣!」厚其餞送之禮,遣歸秦國。
  時有小內侍江忠,伏侍景公辛苦,早間不覺失睡。夢見背負景公,飛騰於天上,醒來與左右言之。值屠岸賈入宮問疾,聞其夢,賀景公曰:「天者陽明,病者陰暗;飛騰天上,離暗就明,君之疾必漸平矣。」晉侯是日,亦自覺胸膈稍寬,聞言甚喜。忽報:「甸人來獻新麥。」景公欲嘗之,命饔人取其半,舂而屑之為粥。屠岸賈恨桑門大巫言趙氏之冤,乃奏曰:「前巫者言主公不能嘗新麥,今其言不驗矣,可召而示之。」景公從其言,召桑門大巫入宮,使岸賈責之曰:「新麥在此,猶患不能嘗乎?」巫者曰:「尚未可知。」景公色變。岸賈曰:「小臣咒詛,當斬!」即命左右牽去。大巫嘆曰:「吾因明於小術,以自禍其身,豈不悲哉!」左右獻大巫之首,恰好饔人將麥粥來獻,時日已中矣。景公方欲取嘗,忽然腹脹欲泄,喚江忠:「負我登廁。」纔放下廁,一陣心疼,立腳不住,墜入廁中。江忠顧不得污穢,抱他起來,氣已絕矣。──到底不曾嘗新麥,屈殺了桑門大巫,皆屠岸賈之過也!──上卿欒書,率百官奉世子州蒲舉哀即位,是為厲公。眾議江忠曾夢負公登天,後負公以出於廁,正應其夢,遂用江忠為殉葬焉。──當時若不言其夢,無此禍矣。口舌害身,不可不慎也!──因晉景公為厲鬼擊死,晉人多有言趙門冤枉之事者,只為欒郤二家,都與屠岸賈交通相善,只有一個韓厥,孤掌難鳴,是以不敢為趙氏伸冤。
  時宋共公遣上卿華元,行弔於晉,兼賀新君。因與欒書商議,欲合晉楚之成,免得南北交爭,生民塗炭。欒書曰:「楚未可信也。」華元曰:「元善於子重,可以任之。」欒書乃使其幼子欒鍼,同華元至楚,先與公子嬰齊相見。嬰齊見欒鍼年青貌偉,問於華元,知是中軍元帥之子,欲試其才,問曰:「上國用兵之法何如?」鍼對曰:「整。」又問:「更有何長?」鍼答曰:「暇。」嬰齊曰:「人亂我整,人忙我暇,何戰不勝?二字可謂簡而盡矣!」由此倍加敬重。遂引見楚王,定議兩國通和,守境安民,動干戈者,鬼神殛之!遂訂期為盟。晉士燮,楚公子罷,共歃血於宋國西門之外。
  楚司馬公子側,自以不曾與議,大怒曰:「南北之不相通久矣!子重欲擅合成之功,吾必敗之。」探知巫臣糾合吳子壽夢,與晉、魯、齊、宋、衛、鄭各國大夫會於鐘離,公子側遂說楚王曰:「晉吳通好,必有謀楚之情。宋鄭俱從,楚之宇下一空矣。」共王曰:「孤欲伐鄭,奈西門之盟何?」公子側曰:「宋鄭受盟於楚,非一日矣,惟不顧盟,是以附晉。今日之事,惟利則進,何以盟為?」共王乃命公子側帥師伐鄭,鄭復背晉從楚。此周簡王十年事也。
  晉厲公大怒,集諸大夫計議伐鄭。時欒書雖則為政,而三郤擅權。那三郤:乃郤錡、郤犨、郤至。錡為上軍元帥,犨為上軍副將,至為新軍副將,犨子郤毅,至弟郤乞,並為大夫用事。伯宗為人,正直敢言,屢向厲公言:「郤氏族大勢盛,宜分別賢愚,稍抑其權,以保全功臣之後。」厲公不聽。三郤恨伯宗入骨,遂譖伯宗謗毀朝政。厲公信之,反殺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楚用為太宰,與之謀晉。厲公素性驕侈,兼好內外嬖幸甚多。外嬖胥童、夷羊五、長魚矯、匠麗氏等一班少年,皆拜為大夫。內嬖美姬愛婢,不計其數。日事淫樂,好諛惡直,政事不修,群臣解體。士燮見朝政日非,不欲伐鄭。郤至曰:「不伐鄭,何以求諸侯?」欒書曰:「今日失鄭,魯宋亦將離心,溫季之言是也。」楚降將苗賁皇亦勸伐鄭,厲公從其言,獨留荀罃居守,遂親率大將欒書、士燮、郤錡、荀偃、韓厥、郤至、魏錡、欒鍼等,出車六百乘,浩浩蕩蕩,殺奔鄭國。一面使郤犨往魯衛各國,請兵助戰。
  鄭成公聞晉兵勢大,欲謀出降。大夫姚鉤耳曰:「鄭地褊小,間於兩大,只宜擇一強者而事之,豈可朝楚暮晉,而歲歲受兵乎?」鄭成公曰:「然則何如?」鉤耳曰:「依臣之見,莫如求救於楚。楚至,吾與之夾攻,大破晉兵,可保數年之安也。」成公遂遣鉤耳往楚求救。楚共王終以西門之盟為嫌,不欲起兵,問於令尹嬰齊。嬰齊對曰:「我實無信,以致晉師,又庇鄭而與之爭,勤民以逞,勝不可必,不如待之。」公子側進曰:「鄭人不忍背楚,是以告急。前不救齊,今又不救鄭,是絕歸附者之望也。臣雖不才,願提一旅,保駕前往,務要再奏『掬指』之功。」共王大悅,乃拜司馬公子側為中軍元帥,令尹公子嬰齊為左軍,右尹公子壬夫將右軍。自統親軍兩廣之眾,望北進發,來救鄭國。日行百里,其疾如風,早有哨馬報入晉軍。士燮私謂欒書曰:「君幼不知國事,吾偽為畏楚而避之,以儆君心,使知戒懼,猶可少安。」欒書曰:「畏避之名,書不敢居也。」士燮退而嘆曰:「此行得敗為幸,萬一戰勝,外寧必有內憂,吾甚懼之!」
  時楚兵已過鄢陵,晉兵不能前進,留屯彭祖岡,兩下各安營下寨。來日,是六月甲午大盡之日,名為晦日。晦不行兵,晉軍不做准備。五鼓漏盡,天色猶未大明,忽然寨外喊聲大振。守營軍士忙忙來報:「楚軍直逼本營,排下陣勢。」欒書大驚曰:「彼既壓我軍而陣,我軍不能成列,交兵恐致不利。且堅守營壘,待從容設計以破之。」諸將紛紛議論,有言選銳突陣者,有言移兵退後者。時士燮之子名,年纔一十六歲,聞眾議不決,乃突入中軍,稟於欒書曰:「元帥患無戰地乎?此易事也。」欒書曰:「子有何計?」士曰:「傳令牢把營門,軍士於寨內暗暗將灶土盡皆削平,井用木板掩蓋,不過半個時辰,結陣有餘地矣。既成列於軍中,決開營壘,以為戰道,楚其奈我何哉?」欒書曰:「井灶乃軍中急務,平灶塞井,何以為食?」曰:「先命各軍預備乾糧淨水,足支一二日,俟布陣已定,分撥老弱於營後另作井灶就之。」士燮本不欲戰,見其子進計,大怒,罵曰:「兵之勝負,關係天命。汝童子有何知識,敢在此搖脣鼓舌?」遂拔戈逐之。眾將把士燮抱住,士方能走脫。欒書笑曰:「此童子之智,勝於范孟也。」乃從士之計,令各寨多造乾糧,然後平灶掩井,擺列陣勢,准備來日交兵。胡曾詠史詩云:
    軍中列陣本奇謀,士燮抽戈若寇仇;豈是心機遜童子,老成憂國有深籌。
  卻說楚共王直逼晉營而陣,自謂出其不意,軍中必然擾亂。卻寂然不見動靜,乃問於太宰伯州犁曰:「晉兵堅壘不動,子晉人也,必知其情。」州犁曰:「請王登轈車而望之。」楚王登轈車,使州犁立於其側。王問曰:「晉兵馳騁,或左或右者何也?」州犁對曰:「召軍吏也。」王曰:「今又群聚於中軍矣。」州犁曰:「合而為謀也。」又望曰:「忽然張幕何故?」州犁曰:「虔告於先君也。」又望曰:「今又撤幕矣。」對曰:「將發軍令也。」又望曰:「軍中為何暄嘩,飛塵不止?」對曰:「彼因不得成列,將塞井平灶,為戰地耳。」又望曰:「車皆駕馬矣,將士升車矣。」對曰:「將結陣也。」又望曰:「升車者何以復下?」對曰:「將戰而禱神也。」又望曰:「中軍勢似甚盛,其君在乎?」對曰:「欒范之族,挾公而陣,不可輕敵也。」楚王盡知晉國之情,乃戒諭軍中,打點來日交鋒之事。楚之降將苗賁皇亦侍於晉侯之側,獻策曰:「自令尹孫叔之死,軍政無常。兩廣精兵,久不選換,老不堪戰者多矣。且左右二帥,不相和睦。此一戰楚可敗也。」髯翁有詩云:
    楚用州犁本晉良,晉人用楚是賁皇;人才難得須珍重,莫把謀臣借外邦。
  是日,兩軍各堅壘相持,未戰。楚將潘黨於營後試射紅心,連中三矢,眾將鬨然讚美。適值養繇基至,眾將曰:「神箭手來矣!」潘黨怒曰:「我的箭何為不如養叔?」養繇基曰:「汝但能射中紅心,未足為奇;我之箭能百步穿楊!」眾將問曰:「何為百步穿楊?」繇基曰:「曾有人將顏色認記楊樹一葉,我於百步外射之,正穿此葉中心,故曰百步穿楊。」眾將曰:「此間亦有楊樹,可試射否?」繇基曰:「何為不可。」眾將大喜曰:「今日乃得觀養叔神箭也!」乃取墨塗記楊枝一葉,使繇基於百步外射之,其箭不見落下。眾將往察之,箭為楊枝掛住,其鏃正貫於葉心。潘黨曰:「一箭偶中耳!若依我說,將三葉次第記認,你次第射中,方見高手。」繇基曰:「恐未必能,且試為之。」潘黨於楊樹上高低不等,塗記了三葉,寫個「一」「二」「三」字。養繇基也認過了,退於百步之外,將三矢也記個「一」「二」「三」的號數,以次發之,依次而中,不差毫釐。眾將皆拱手曰:「養叔真神人也!」潘黨雖然暗暗稱奇,終不免自家要顯所長,乃謂繇基曰:「養叔之射,可謂巧矣!然殺人還以力勝,吾之射能貫數層堅甲,亦當為諸君試之。」眾將皆曰:「願觀。」潘黨教隨行組甲之士,脫下甲來,疊至五層。眾將曰:「足矣。」潘黨命更迭二層,共是七層。眾將想道:「七層甲,差不多有一尺厚,如何射得過?」潘黨教把那七層堅甲,繃於射鵠之上。也立在百步之外,挽起黑彫弓,拈著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覷得端端正正,盡力發去。撲的一聲,叫道:「著了!」只見箭上,不見箭落,眾人上前看時,齊聲喝采起來道:「好箭,好箭!」原來弓勁力深,這枝箭直透過七層堅甲,如釘釘物,穿的堅牢,搖也搖不動。潘黨面有德色,叫軍士將層甲連箭取下,欲以遍誇營中。養繇基且教「莫動!吾亦試射一箭,未知何如?」眾將曰:「也要看養叔神力。」繇基拈弓在手,欲射復止。眾將曰:「養叔如何不射?」繇基曰:「只依樣穿札,未為希罕,我有個送箭之法。」說罷,搭上箭,颼的射去,叫聲:「正好!」這枝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恰的將潘黨那一枝箭,兜底送出布鵠那邊去了。繇基這枝箭,依舊穿於層甲孔內。眾將看時,無不吐舌。潘黨方纔心服,嘆曰:「養叔妙手,吾不及也!」史傳上載楚王獵於荊山,山上有通臂猿,善能接矢。楚兵圍之數重,王命左右發矢,俱為猿所接。乃召養繇基。猿聞繇基之名,即便啼號。及繇基到,一發而中猿心。其為春秋第一射手,名不虛傳矣。潛淵有詩云:
    落烏貫蝨名無偶,百步穿楊更罕有;穿札將軍未足奇,強中更有強中手。
眾將曰:「晉楚相持,吾王正在用人之際,兩位將軍,有此神箭,當奏聞吾王,美玉不可韞櫝而藏。」乃命軍士將箭穿層甲,抬到楚共王面前,養繇基和潘黨一同過去。眾將將兩人先後賭射之事,細細稟知楚王:「我國有神箭如此,何愁晉兵百萬?」楚王大怒曰:「將以謀勝,奈何以一箭僥倖耶?爾自恃如此,異日必以藝死!」盡收繇基之箭,不許復射。養繇基羞慙而退。
  次日五鼓,兩軍中各鳴鼓進兵。晉上軍元帥郤錡攻楚左軍,與公子嬰齊對敵。下軍元帥韓厥攻楚右軍,與公子壬夫對敵。欒書士燮各帥本部車馬,中軍護駕,與楚共王和公子側對敵。這邊晉厲公是郤毅為御,欒鍼為車右將軍,郤至等引新軍,為後隊接應。那邊楚共王出陣。上午本該乘右廣,那右廣卻是養繇基為將,共王怪繇基恃射誇嘴,不用右廣,反乘了左廣。卻是彭名為御,屈蕩為車右將車。鄭成公引本國車馬為後隊接應。
  卻說厲公頭帶沖天鳳翅盔,身披蟠龍紅錦戰袍,腰懸寶劍,手提方天大戟,乘著金葉包裹的戎輅。右有欒書,左有士燮,展開軍門,殺奔楚陣來。誰知陣前卻有一窩泥淖,黎明時候,未曾看得仔細,郤毅御車勇猛,剛剛把晉侯車輪陷於淖中,馬不能走。楚共王之子熊茷,他少年好勇,領著前隊,望見晉侯車陷,驅車飛趕過來。那邊欒鍼忙跳下車,立於泥淖之中,盡平生氣力,雙手將兩輪扶起,車浮馬動,一步步掙出泥淖來。那邊熊茷將次趕到。這里欒書的軍馬亦到,大喝:「小將不得無禮!」熊茷見旗上有「中軍元帥」字,知是大軍,吃了一驚,回車便走,被欒書追上,活捉過來。楚軍見熊茷有失,一齊來救。卻得士燮引兵殺出,後隊郤至等俱到,楚兵恐墮埋伏,收兵回營。晉兵亦不追趕,各自歸寨。哨馬探聽楚左軍持重,晉上軍不曾交戰,下軍戰二十餘合,互有殺傷。勝負未分,約定來日再戰。欒書將熊茷獻功,晉侯欲斬之。苗賁皇進曰:「楚王聞其子被擒,明日必來親自出戰,可囚熊茷於軍前,往來誘之。」晉侯曰:「善。」一夜安息無話。
  黎明,欒書命開營索戰,大將魏錡告書曰:「吾夜來夢見天上一輪明月,遂彎弓射之,正中月心,射出月中一股金光,直瀉下來。慌忙退步,不覺失腳,陷於營前泥淖之內,猛然驚覺。此何兆也?」欒書詳之曰:「周之同姓為日,異姓為月。射月而中,必楚君矣。然泥淖乃泉壤之中,退入於泥,亦非吉兆。將軍必慎之!」魏錡曰:「苟能破楚,雖死何恨!」欒書遂許魏錡打陣。楚將工尹襄出頭。戰不數合,晉兵推出囚車,在陣上往來。楚共王見其子熊茷被囚於陣,急得心生煙火,忙叫彭名鞭馬上前,來搶囚車。魏錡望見,撇了尹襄,逕追楚王,架起一枝箭,颼的射去,正中楚王的左眼。潘黨力戰,保得楚王迴車。楚王負痛拔箭,其瞳子隨鏃而出,擲於地下。有小卒拾而獻曰:「此龍睛,不可輕棄。」楚王乃納於箭袋之中。晉兵見魏錡得利,一齊殺上。公子側引兵抵死拒敵,救脫了楚共王。郤至圍住了鄭成公,賴御者將大旌藏於弓衣之內,成公亦走脫。時楚王怒甚,急喚神箭將軍養繇基速來救駕。養繇基聞喚,慌忙馳到,身邊並無一箭。楚王乃抽二矢付之曰:「射寡人乃綠袍虯髯者,將軍為寡人報仇。將軍絕藝,想不費多矢也。」繇基領箭,飛車趕入晉陣,正撞見綠袍虯髯者,知是魏錡。大罵:「匹夫有何本事,輒敢射傷吾主?」魏錡方欲答話,繇基發箭已到,正射中魏錡項下,伏於弓衣而死。欒書引軍奪回其屍。繇基餘下一矢,繳還楚王,奏曰:「仗大王威靈,已射殺綠袍虯髯將矣!」共王大喜,自解錦袍賜之,并賜狼牙箭百枝。軍中稱為「養一箭」,言不消第二箭也。有詩為證:
    鞭馬飛車虎下山,晉兵一見膽生寒;萬人叢里誅名將,一矢成功奏凱還。
  卻說晉兵追逐楚兵至緊,養繇基抽矢控弦,立於陣前,追者輒射殺之,晉兵乃不敢逼。楚將嬰齊壬夫聞楚王中箭,各來接應,混戰一場,晉兵方退。欒鍼望見令尹旗號,知是公子嬰齊之軍,請於晉侯曰:「臣前奉使於楚,楚令尹子重問晉國用兵之法,臣以『整暇』二字對。今混戰未見其整,各退未見其暇。臣願使行人持飲獻之,以踐昔日之言。」晉侯曰:「善。」欒鍼乃使行人執酒榼,造於嬰齊之軍,曰:「寡君乏人,命鍼持矛車右,故不得親犒從者,使某代進一觴。」嬰齊悟昔日「整暇」之言,乃嘆曰:「小將軍可謂記事矣!」受其榼,對使飲之,謂使者曰:「來日陣前,當面謝也。」行人歸述其語。欒鍼曰:「楚君中矢,其師尚未肯退,奈何?」苗賁皇曰:「蒐閱車乘,補益士卒,秣馬厲兵,修陣固列,雞鳴飽食,決一死戰,何畏乎楚?」時郤犨欒黶從魯衛請兵回轉,言二國各起兵來助,已在二十里遠近。楚諜探知,報聞楚王。楚王大驚曰:「晉兵已眾,魯衛又來,如之奈何?」即使左右召中軍元帥公子側商議。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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