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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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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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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4:25: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回     楚靈王挾詐滅陳蔡 晏平仲巧辯服荊蠻

  話說陳哀公名溺,其元妃鄭姬生子偃師,已立為世子矣。次妃生公子留,三妃生公子勝。次妃善媚得寵,既生留,哀公極其寵愛,但以偃師已立,廢之無名。乃以其弟司徒公子招為留太傅,公子過為少傅,囑付招過:「異日偃師當傳位於子留。」周景王十一年,陳哀公病廢在床,久不視朝。公子招謂公子過曰:「公孫吳且長矣,若偃師嗣位,必復立吳為世子,安能及留?是負君之託也。今君病廢已久,事在吾等掌握,及君未死,假以君命,殺偃師而立留,可以無悔。」公子過以為然,乃與大夫陳孔奐商議。孔奐曰:「世子每日必入宮問疾三次,朝夕在君左右,命不可假也。不若伏甲於宮巷,俟其出入,乘便刺之,一夫之力耳。」過遂與招定計,以其事託孔奐,許以立留之日,益封大邑。孔奐自去陰召心腹力士,混於守門人役數內,閽人又認做世子親隨,並不疑慮。世子偃師問安畢,夜出宮門,力士滅其火,刺殺之。宮門大亂。須臾,公子招同公子過到,佯作驚駭之狀,一面使人搜賊,一面倡言:「陳侯病篤,宜立次子留為君。」陳哀公聞變,憤恚自縊而死。史臣有詩云:
    嫡長宜君國本安,如何寵庶起爭端?古今多少偏心父,請把陳哀仔細看!
司徒招奉公子留主喪即位,遣大夫于徵師以病薨赴告於楚。時伍舉侍於靈王之側,聞陳已立公子留為君,不知世子偃師下落,方在疑惑。忽報「陳侯第三子公子勝同姪兒公孫吳求見。」靈王召之,問其來意。二人哭拜於地。公子勝開言:「嫡兄世子偃師,被司徒招與公子過設謀枉殺,致父親自縊而死。擅立公子留為君,我等恐其見害,特來相投。」靈王詰問于徵師。徵師初猶抵賴,卻被公子勝指實,無言可答。靈王怒曰:「汝即招過之黨也!」喝教刀斧手,將徵師綁下斬訖。伍舉奏曰:「王已誅逆臣之使,宜奉公孫吳以討招過之罪,名正言順,誰敢不服?既定陳國,次及於蔡,先君莊王之績,不足道也。」靈王大悅。乃出令興師伐陳。公子留聞于徵師見殺,懼禍不願為君,出奔鄭國去了。或勸司徒招:「何不同奔?」招曰:「楚師若至,我自有計退之。」
  卻說楚靈王大兵至陳。陳人皆憐偃師之死,見公孫吳在軍中,無不踴躍,咸簞食壺漿,以迎楚師。司徒招事急,使人請公子過議事。過來,坐定,問曰:「司徒云『有計退楚』,計將安出?」招曰:「退楚只須一物,欲問汝借。」過又問:「何物?」招曰:「借汝頭耳!」過大驚,方欲起身。招左右鞭捶亂下,將過擊倒,即拔劍斬其首,親自持赴楚軍,稽首訴曰:「殺世子立留,皆公子過之所為。招今仗大王之威,斬過以獻,惟君赦臣不敏之罪!」靈王聽其言詞卑遜,心中已自歡喜。招又膝行而前,行近王座,密奏曰:「昔莊王定陳之亂,已縣陳矣,後復封之,遂喪其功。今公子留懼罪出奔,陳國無主,願大王收為郡縣,勿為他姓所有也。」靈王大喜曰:「汝言正合吾意。汝且歸國,為寡人辟除宮室,以候寡人之巡幸。」司徒招叩謝而去。公子勝聞靈王放招還國,復來哭訴,言:「造謀俱出於招,其臨時行事,則過使大夫孔奐為之。今乃委罪於過,冀以自解,先君先太子目不瞑於地下矣。」言罷,痛哭不已,一軍為之感動。靈王慰之曰:「公子勿悲,寡人自有處分。」次日,司徒招備法駕儀從,來迎楚王入城。靈王坐於朝堂,陳國百官俱來參謁。靈王喚陳孔奐至前,責之曰:「戕賊世子,皆汝行凶,不誅何以儆眾!」叱左右將孔奐斬訖。與公子過二首,共懸於國門。復誚司徒招曰:「寡人本欲相寬,奈公論不容何?今赦汝一命,便可移家遠竄東海。」招倉皇不敢措辯,只得拜辭。靈王使人押往越國安置去訖。公子勝率領公孫吳拜謝討賊之恩。靈王謂公孫吳曰:「本欲立汝,以延胡公之祀。但招過之黨尚多,怨汝必深,恐為汝害,汝姑從寡人歸楚。」乃命毀陳之宗廟,改陳國為縣。以穿封戍爭鄭囚皇頡事,不為諂媚,使守陳地,謂之陳公。陳人大失望。髯翁有詩嘆云:
    本興義旅誅殘賊,卻愛山河立縣封。記得蹊田奪牛語,恨無忠諫似申公!
  靈王攜公孫吳以歸,休兵一載,然後伐蔡。伍舉獻謀曰:「蔡般怙惡已久,忘其罪矣。若往討,彼反有詞,不如誘而殺之。」靈王從其計。乃託言巡方,駐軍於申地,使人致幣於蔡,請靈公至申地相會。使人呈上國書,蔡侯啟而讀之,略云:
    寡人願望君侯之顏色,請君侯辱臨於申。不腆之儀,預以犒從者。
蔡侯將戎車起行。大夫公孫歸生諫曰:「楚王為人,貪而無信。今使人之來,幣重而言卑,殆誘我也。君不可往!」蔡侯曰:「蔡之地不能當楚之一縣,召而不往,彼若加兵,誰能抗之?」歸生曰:「然則請立世子而後行。」蔡侯從之,立其子有為世子,使歸生輔之監國。即日命駕至申,謁見靈王。靈王曰:「自此地一別,於今八年矣,且喜君丰姿如舊。」蔡侯對曰:「般荷上國辱收盟籍,以君王之靈,鎮撫敝邑,感恩非淺。聞君王拓地商墟,方欲馳賀,使命下臨,敢不趨承。」靈王即於申地行宮,設宴款待蔡侯,大陳歌舞,賓主痛飲甚樂。復遷席於他寢,使伍舉勞從者於外館。蔡侯歡飲,不覺酕醄大醉。壁衣中伏有甲士,靈王擲杯為號,甲士突起,縛蔡侯於席上。蔡侯醉中,尚不知也。靈王使人宣言於眾曰:「蔡般弒其君父,寡人代天行討。從者無罪,降者有賞,願歸者聽。」原來蔡侯待下,極有恩禮,從行諸臣,無一人肯降者。靈王一聲號令,楚軍圍裹將來,俱被擒獲。蔡侯方纔酒醒,知身被束縛,張目視靈王曰:「般得何罪?」靈王曰:「汝親弒其父,悖逆天理,今日死猶晚矣。」蔡侯嘆曰:「吾悔不用歸生之言也!」靈王命將蔡侯磔死,從死者共七十人,輿隸最賤者,俱誅不赦。大書蔡侯般弒逆之罪於版,宣布國中。遂命公子棄疾統領大軍,長驅入蔡。宋儒論蔡般罪固當誅,然誘而殺之,非法也。髯翁有詩云:
    蔡般無父亦無君,鳴鼓方能正大倫。莫怪誘誅非法典,楚靈原是弒君人。
  卻說蔡世子有,自其父發駕之後,旦晚使諜者探聽。忽報蔡侯被殺,楚兵不日臨蔡,世子有即時糾集兵眾,授兵登埤。楚兵至,圍之數重。公孫歸生曰:「蔡雖久附於楚,然晉楚合成,歸生實與載書。不若遣人求救於晉,儻惠顧前盟,或者肯來相援。」世子有從其計,募國人能使晉者。蔡洧之父蔡略,從蔡侯於申,在被殺七十人之中。洧欲報父讎,應募而出,領了國書,乘夜縋城北走,直達晉國,來見晉昭公,哭訴其事。昭公集群臣問之。荀吳奏曰:「晉為盟主,諸侯依賴以為安。既不救陳,又不救蔡,盟主之業墮矣。」昭公曰:「楚虔暴橫,吾兵力不逮,奈何?」韓起對曰:「雖知不逮,可坐視乎?何不合諸侯以謀之?」昭公乃命韓起約諸國會於厥憖。宋、齊、魯、衛、鄭、曹,各遣大夫至會所聽命。韓起言及救蔡之事,各國大夫人人伸舌,個個搖首,沒一個肯擔當主張的。韓起曰:「諸君畏楚如此,將聽其蠶食乎?倘楚兵由陳蔡漸及諸國,寡君亦不敢與聞矣。」眾人面面相覷,莫有應者。時宋國右師華亥在會,韓起獨謂華亥曰:「盟宋之役,汝家先右師實倡其謀,約定南北弭兵,有先用兵者,各國共伐之。今楚首先敗約,加兵陳蔡,汝袖手不發一言,非楚無信,乃爾國之欺謾也。」華亥觳觫對曰:「下國何敢欺謾,得罪主盟?但蠻夷不顧信義,下國無如之何耳。今各國久弛武備,一旦用兵,勝負未卜。不若遵弭兵之約,遣一使為蔡請宥,楚必無辭。」韓起見各國大夫俱有懼楚之意,料救蔡一事,鼓舞不來,乃商議修書一封,遣大夫狐父,逕至申城,來見楚靈王。蔡洧見各國不肯發兵救蔡,號泣而去。狐父到申城將書呈上,靈王拆書看之,略云:
    日者,宋之盟,南北交見,本以弭兵為名。虢之會,再申舊約,鬼神臨之。寡君率諸侯恪守成言,不敢一試干戈。今陳蔡有罪,上國赫然震怒,興師往討,義憤所激,聊以從權。罪人既誅,兵猶未解,上國其何說之辭?諸國大夫執政,皆走集敝邑,責寡君以拯溺解紛之義,寡君愧焉!猶懼以徵發師徒,自干盟約,遣下臣起合諸大夫共此尺書,為蔡請命。倘上國惠顧前好,存蔡之宗廟,寡君及同盟,咸受君賜,豈惟蔡人。
書末,宋齊各國大夫,俱署有名字。靈王覽畢笑曰:「蔡城旦暮且下,汝以空言解圍,以三尺童子待寡人耶?汝去回復汝君,陳蔡乃孤家屬國,與汝北方無與,不勞照管。」狐父再欲哀懇,靈王遽起身入內,亦無片紙回書。狐父怏怏而回。晉君臣雖則恨楚,無可奈何。正是:
    有力無心空負力,有心無力枉勞心。若還心力齊齊到,涸海移山孰敢禁!
蔡洧回至蔡國,被楚巡軍所獲,解到公子棄疾帳前。棄疾脅使投降,蔡洧不從,乃囚於後軍。棄疾知晉救不至,攻城益力。歸生曰:「事急矣!臣當拼一命,逕往楚營,說之退兵。萬一見聽,免至生靈塗炭。」世子有曰:「城中調度,全賴大夫,安可舍孤而去?」歸生對曰:「殿下若不相舍,臣子朝吳可使也。」世子召朝吳至,含淚遣之。朝吳出城往見棄疾,棄疾待之以禮。朝吳曰:「公子重兵加蔡,蔡知亡矣。然未知罪之在也。若以先君般失德,不蒙赦宥,則世子何罪?蔡之宗社何罪?幸公子憐而察之!」棄疾曰:「吾亦知蔡無滅亡之道,但受命攻城,若無功歸報,必得罪矣。」朝吳曰:「吳更有一言,請屏左右。」棄疾曰:「汝第言之,吾左右無妨也。」朝吳曰:「楚王得國非正,公子寧不知之?凡有人心,莫不怨憤!又內竭脂膏於土木,外竭筋骨於干戈,用民不恤,貪得無厭,昔歲滅陳,今復誘蔡。公子不念君讎,奉其驅使,怨黷方作,公子將分其半矣!公子賢明著譽,且有『當璧』之祥,楚人皆欲得公子為君,誠反戈內向,誅其弒君虐民之罪,人心響應,誰能為公子抗者!孰與事無道之君,斂萬民之怨乎?公子倘幸聽愚計,吳願率死亡之餘,為公子先驅。」棄疾怒曰:「匹夫敢以巧言離間我君臣!本該斬首,姑寄汝頭於頸上,傳語世子,速速面縛出降,尚可保全餘喘也。」叱左右牽朝吳出營。原來當初楚共王有寵妾之子五人:長曰熊昭,即康王;次曰圍,即靈王虔;三曰比,字子干;四曰黑肱,字子晳;末即公子棄疾也。共王欲於五子之中,立一人為世子,心中不決,乃大祀群神,奉璧密禱曰:「請神於五人中,擇一賢而有福者,使主社稷。」乃以璧密埋於太室之庭中,暗記其處,使五子各齋戒三日後,五更入廟,次第謁祖。視其拜當璧處者,即神所選立之人矣。康王先入,跨過埋璧,拜於其前。靈王拜時,手肘及於璧上。子干子晳,去璧甚遠。棄疾時年尚幼,使傅母抱之入拜,正當璧紐之上。共王心知神佑棄疾,寵愛益篤。因共王薨時,棄疾年尚未長,所以康王先立,然楚大夫聞埋璧之事者,無不知棄疾之當為楚王矣。今日朝吳說及「當璧」之祥,棄疾恐此語傳揚,為靈王所忌,故佯怒而遣之。
  朝吳還入城中,述棄疾之語。世子有曰:「國君死社稷,乃是正理。某雖未成喪嗣位,然既攝位守國,便當與此城相為存亡,豈可屈膝讎人,自同奴隸乎?」於是固守益力。自夏四月圍起,直至冬十一月,公孫歸生積勞成病,臥不能起,城中食盡,餓死者居半,守者疲困,不能禦敵。楚師蟻附而上,城遂破。世子端坐城樓,束手受縛。棄疾入城,撫慰居民;將世子有上了囚車,并蔡洧解到靈王處報捷。以朝吳有當璧之言,留之不遣。未幾,歸生死,朝吳遂留事棄疾。此周景王十四年事也。
  時靈王駕已回郢,夢有神人來謁,自稱九岡山之神,曰:「祭我,我使汝得天下。」既覺大喜,遂命駕至九岡山。適棄疾捷報到,即命取世子有充作犧牲,殺以祭神。申無宇諫曰:「昔宋襄用鄫子於次睢之社,諸侯叛之。王不可蹈其覆轍!」靈王曰:「此逆般之子,罪人之後,安得比於諸侯?正當六畜用之耳。」申無宇退而嘆曰:「王汰虐已甚,其不終乎!」遂告老歸田,去訖。蔡洧見世子被殺,哀泣三日。靈王以為忠,乃釋而用之。蔡洧之父,先為靈王所殺,陰懷復讎之志,說靈王曰:「諸侯所以事晉而不事楚者,以晉近而楚遠也。今王奄有陳蔡,與中華接壤,若高廣其城,各賦千乘,以威示諸侯,四方誰不畏服?然後用兵吳越,先服東南,次圖西北,可以代周而為天子。」靈王悅其諛言,日漸寵用。於是重築陳蔡之城,倍加高廣,即用棄疾為蔡公,以酬其滅蔡之功。又築東西二不羹城,據楚之要害,自以天下莫強於楚,指顧可得天下。召太卜將守龜卜之,問:「寡人何日為王?」太卜曰:「君既已稱王矣,尚何問?」靈王曰:「楚周並立,非真王也。得天下者,方為真王耳。」太卜爇龜,龜裂。太卜曰:「所占無成。」靈王擲龜於地,攘臂大呼曰:「天乎,天乎!區區天下,不肯與我,生我熊虔何用?」蔡洧奏曰:「事在人為耳,彼朽骨者何知。」靈王乃悅。
  諸侯畏楚之強,小國來朝,大國來聘,貢獻之使,不絕於道。就中單表一人,乃齊國上大夫晏嬰,字平仲,奉齊景公之命,修聘楚國。靈王謂群下曰:「晏平仲身不滿五尺,而賢名聞於諸侯。當今海內諸國,惟楚最盛,寡人欲恥辱晏嬰,以張楚國之威,卿等有何妙計?」太宰薳啟疆密奏曰:「晏平仲善於應對,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須如此如此。……」靈王大悅。薳啟疆夜發卒徒於郢城東門之傍,另鑿小竇,剛剛五尺,吩咐守門軍士:「候齊國使臣到時,卻將城門關閉,使之由竇而入。」不一時,晏嬰身穿破裘,輕車羸馬,來至東門。見城門不開,遂停車不行,使御者呼門。守者指小門示之曰:「大夫出入此竇,寬然有餘,何用啟門?」晏嬰曰:「此狗門,非人所出入也!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使人國者,還須從人門入。」使者以其言,飛報靈王。王曰:「吾欲戲之,反被其戲矣。」乃命開東門,延之入城。晏子觀看郢都城郭堅固,市井稠密,真乃地靈人傑,江南勝地也。怎見得?宋學士蘇東坡有詠《荊門》詩為證:
    游人出三峽,楚地盡平川。北客隨南廣,吳檣開蜀船。江侵平野斷,風掩白沙旋。欲問興亡意,重城自古堅。
晏嬰正在觀覽,忽見有車騎二乘,從大衢來,車上俱長軀長鬣,精選的出色大漢,盔甲鮮明,手握大弓長戟,狀如天神,來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曰:「今日為聘好而來,非為攻戰,安用武士!」叱退一邊,驅車直進。將入朝,朝門外有十餘位官員,一個個峨冠博帶,濟濟彬彬,列於兩行。晏子知是楚國一班豪傑,慌忙下車。眾官員向前逐一相見,權時分左右敘立,等候朝見。就中一後生,先開口問曰:「大夫莫非夷維晏平仲乎?」晏子視之,乃鬥韋龜之子鬥成然也,官拜郊尹。晏子答曰:「然。大夫有何教益?」成然曰:「吾聞齊乃太公所封之國,兵甲敵於秦楚,貨財通於魯衛。何自桓公一霸之後,篡奪相仍,宋晉交伐,今日朝晉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無寧歲?夫以齊侯之志,豈下桓公,平仲之賢,不讓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經綸,丕振舊業,以光先人之緒,而服事大國,自比臣僕,誠愚所不解也。」晏子揚聲對曰:「夫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夫自周綱失馭,五霸迭興,齊晉霸於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蠻,雖曰人材代出,亦是氣運使然。夫以晉文雄略,喪次被兵;秦穆強盛,子孫遂弱;莊王之後,楚亦每受晉吳之侮;豈獨齊哉?寡君知天運之盛衰,達時務之機變,所以養兵練將,待時而舉。今日交聘,乃鄰國往來之禮,載在王制,何謂臣僕?爾祖子文,為楚名臣,識時通變,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滿面羞慙,縮頸而退。須臾,左班中一士問曰:「平仲固自負識時通變之士,然崔慶之難,齊臣自賈舉以下,效節死義者無數,陳文子有馬十乘,去而違之,子乃齊之世家,上不能討賊,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戀戀於名位耶?」晏子視之,乃楚上大夫陽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孫也。晏子即對曰:「抱大節者,不拘小諒;有遠慮者,豈固近謀?吾聞君死社稷,臣當從之。今先君莊公,非為社稷而死;其從死者,皆其私暱。嬰雖不才,何敢廁身寵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國家之難,能則圖之,不能則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貪位也。使人人盡去,國事何賴?況君父之變,何國無之?子謂楚國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討賊死難之士乎?」這一句話,暗指著楚熊虔弒君,諸臣反戴之為君,但知責人,不知責己。公孫瑕無言可答。少頃,右班中又一人出曰:「平仲!汝云『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誇矣。崔慶相圖,欒、高、陳、鮑相并,汝依違觀望其間,並不見出奇畫策,無非因人成事。盡心報國者,止於此乎?」晏子視之,乃右尹鄭丹字子革。晏子笑曰:「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慶之盟,嬰獨不與。四族之難,嬰在君所。宜剛宜柔,相機而動,主於保全君國,此豈旁觀者所得而窺哉?」左班中又一人出曰:「大丈夫匡時遇主,有大才略,必有大規模。以愚觀平仲,未免為鄙吝之夫矣。」晏子視之,乃太宰薳啟疆也。晏子曰:「足下何以知嬰鄙吝乎?」啟疆曰:「大丈夫身仕明主,貴為相國,固當美服飾,盛車馬,以彰君之寵錫。奈何敝裘羸馬,出使外邦,豈不足於祿食耶?且吾聞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禮,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晏子撫掌大笑曰:「足下之見,何其淺也!嬰自居相位以來,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於妻族,亦無凍餒。草莽之士,待嬰而舉火者,七十餘家。吾家雖儉,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寵錫,不亦大乎?」言未畢,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曰:「吾聞成湯身長九尺,而作賢王;子桑力敵萬夫,而為名將。古之明君達士,皆由狀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當時,垂名後代。今子身不滿五尺,力不勝一雞,徒事口舌,自以為能,寧不可恥!」晏子視之,乃公子真之孫,囊瓦字子常,見為楚王車右之職。嬰乃微微而笑,對曰:「吾聞秤錘雖小,能壓千斤;舟漿空長,終為水役。僑如身長而戮於魯,南宮萬絕力而戮於宋,足下身長力大,得無近之?嬰自知無能,但有問則對,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復對。忽報:「令尹薳罷來到。」眾人俱拱立候之。伍舉遂揖晏子入於朝門,謂諸大夫曰:「平仲乃齊之賢士,諸君何得以口語相加?」
  須臾,靈王升殿,伍舉引晏子入見。靈王一見晏子,遽問曰:「齊國固無人耶?」晏子曰:「齊國中呵氣成雲,揮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並跡,何謂無人?」靈王曰:「然則何為使小人來聘吾國?」晏子曰:「敝邑出使有常典,賢者奉使賢國,不肖者奉使不肖國,大人則使大國,小人則使小國。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慙其言,然心中暗暗驚異。使事畢,適郊人獻合歡橘至,靈王先以一枚賜嬰,嬰遂帶皮而食。靈王鼓掌大笑曰:「齊人豈未嘗橘耶?何為不剖?」晏子對曰:「臣聞『受君賜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剖。』今蒙大王之賜,猶吾君也,大王未嘗諭剖,敢不全食?」靈王不覺起敬,賜坐命酒。少頃,武士三四人,縛一囚從殿下而過。靈王遽問:「囚何處人?」武士對曰:「齊國人。」靈王曰:「所犯何罪?」武士對曰:「坐盜。」靈王乃顧謂晏子曰:「齊人慣為盜耶?」晏子知其故意設弄,欲以嘲己,乃頓首曰:「臣聞『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則化而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齊人生於齊,不為盜,至楚,則為盜,楚之地土使然,於齊何與焉?」靈王嘿然良久,曰:「寡人本將辱子,今反為子所辱矣。」乃厚為之禮,遣歸齊國。
  齊景公嘉晏嬰之功,尊為上相,賜以千金之裘,欲割地以益其封,晏子皆不受。又欲廣晏子之宅,晏子亦力辭之。一日,景公幸晏子之家,見其妻,謂晏子曰:「此卿之內子耶?」嬰對曰:「然。」景公笑曰:「嘻!老且醜矣!寡人有愛女,年少而美,願以納之於卿。」嬰對曰:「人以少姣事人者,以他年老惡,可相託也。臣妻雖老且醜,然向已受其託矣,安忍倍之?」景公嘆曰:「卿不倍其妻,況君父乎?」於是深信晏子之忠,益隆委任。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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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殺三兄楚平王即位 劫齊魯晉昭公尋盟

  話說周景王十二年,楚靈王既滅陳蔡,又遷許、胡、沈、道、房、申六小國於荊山之地,百姓流離,道路嗟怨。靈王自謂天下可唾手而得,日夜宴息於章華之臺,欲遣使至周,求其九鼎,以為楚國之鎮。右尹鄭丹曰:「今齊晉尚強,吳越未服,周雖畏楚,恐諸侯有後言也。」靈王憤然曰:「寡人幾忘之。前會申之時,赦徐子之罪,同於伐吳,徐旋附吳,不為盡力。今寡人先伐徐,次及吳,自江以東,皆為楚屬,則天下已定其半矣。」乃使薳罷同蔡洧奉世子祿居守,大閱車馬,東行狩於州來,次於潁水之尾。使司馬督率車三百乘伐徐,圍其城。靈王大軍屯於乾谿,以為聲援。時周景王之十五年,楚靈王之十一年也。冬月,值大雪,積深三尺有餘。怎見得?有詩為證:
    彤雲蔽天風怒號,飛來雪片如鵝毛。忽然群峰失青色,等閒平地生銀濤。千樹寒巢僵鳥雀,紅爐不煖重裘薄。比際從軍更可憐,鐵衣冰凝愁難著。
靈王問左右:「向有秦國所獻『復陶裘』,『翠羽被』,可取來服之。」左右將裘被呈上。靈王服裘加被,頭帶皮冠,足穿豹舄,執紫絲鞭,出帳前看雪。有右尹鄭丹來見,靈王去冠被,舍鞭,與之立而語。靈王曰:「寒甚!」鄭丹對曰:「王重裘豹舄,身居虎帳,猶且苦寒,況軍士單褐露踝,頂兜穿甲,執兵於風雪之中,其苦何如?王何不返駕國都,召回伐徐之師;俟來春天氣和暖,再圖征進,豈不兩便?」靈王曰:「卿言甚善!然吾自用兵以來,所向必克,司馬旦晚必有捷音矣。」鄭丹對曰:「徐與陳蔡不同。陳蔡近楚,久在宇下,而徐在楚東北三千餘里,又附吳為重。王貪伐徐之功,使三軍久頓於外,受勞凍之苦,萬一國有內變,軍士離心,竊為王危之。」靈王笑曰:「穿封戍在陳,棄疾在蔡,伍舉與太子居守,是三楚也。寡人又何慮哉?」言未畢,左史倚相趨過王前,靈王指謂鄭丹曰:「此博物之士也。凡《三墳》、《五典》、《八索》、《九邱》,無不通曉,子革其善視之。」鄭丹對曰:「王之言過矣。昔周穆王乘八駿之馬,周行天下,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諫止王心,穆王聞諫返國,得免於禍。臣曾以此詩問倚相,相不知也。本朝之事,尚然不知,安能及遠乎?」靈王曰:「《祈招》之詩如何?能為寡人誦之否?」鄭丹對曰:「臣能誦之。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靈王曰:「此詩何解?」鄭丹對曰:「愔愔者,安和之貌。言祈父所掌甲兵,享安和之福,用能昭我王之德音,比於玉之堅,金之重。所以然者,由我王能恤民力,適可而止,去其醉飽過盈之心故也。」靈王知其諷己,默然無言。良久,曰:「卿且退,容寡人思之。」是夜,靈王意欲班師。忽諜報:「司馬督屢敗徐師,遂圍徐。」靈王曰:「徐可滅也。」遂留乾谿。自冬踰春,日逐射獵為樂,方役百姓築臺建宮,不思返國。
  時蔡大夫歸生之子朝吳,臣事蔡公棄疾,日夜謀復蔡國,與其宰觀從商議。觀從曰:「楚王黷兵遠出,久而不返,內虛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失此機會,蔡不可復封矣。」朝吳曰:「欲復蔡,計將安出?」觀從曰:「逆虔之立,三公子心皆不服,獨力不及耳。誠假以蔡公子之命,召子干子晳,如此恁般,……楚可得也。得楚,則逆虔之巢穴已毀,不死何為?及嗣王之世,蔡必復矣。」朝吳從其謀,使觀從假傳蔡公之命,召子干於晉,召子晳於鄭,言:「蔡公願以陳蔡之師,納二公子於楚,以拒逆虔。」子干子晳大喜,齊至蔡郊,來會棄疾。觀從先歸報朝吳。朝吳出郊謂二公子曰:「蔡公實未有命,然可劫而取也。」子干子晳有懼色。朝吳曰:「王佚遊不返,國虛無備,而蔡洧念殺父之仇,以有事為幸。鬥成然為郊尹,與蔡公相善,蔡公舉事,必為內應。穿封戍雖封於陳,其意不親附王,若蔡公召之,必來。以陳蔡之眾,襲空虛之楚,如探囊取物,公子勿慮不成也。」這幾句話,說透利害,子干子晳方纔放心,曰:「願終聽教。」朝吳請盟,乃刑牲歃血,誓為先君郟敖報仇。口中說誓,雖則如此,誓書上卻把蔡公裝首,言欲與子干子晳共襲逆虔。掘地為坎,用牲加書於上而埋之。事畢,遂以家眾導子干子晳襲入蔡城。蔡公方朝餐,猝見二公子到,出自意外,大驚,欲起避。朝吳隨至,直前執蔡公之袂曰:「事已至此,公將何往?」子干子晳抱蔡公大哭,言:「逆虔無道,弒兄殺姪,又放逐我等,我二人此來,欲借汝兵力,報兄之仇,事成,當以王位屬子。」棄疾倉皇無計,答曰:「且請從容商議。」朝吳曰:「二公子餒矣,有餐且共食。」子干子晳食訖,朝吳使速行。遂宣言於眾曰:「蔡公實召二公子,同舉大事,已盟於郊,遣二公子先行入楚矣。」棄疾止之曰:「勿誣我!」朝吳曰:「郊外坎牲載書,豈無有見之者?公勿諱,但速速成軍,共取富貴,乃為上策。」朝吳乃復號於市曰:「楚王無道,滅我蔡國,今蔡公許復封我,汝等皆蔡百姓,豈忍宗祀淪亡?可共隨蔡公趕上二公子,一同入楚。」蔡人聞呼,一時俱集,各執器械,集於蔡公之門。朝吳曰:「人心已齊,公宜急撫而用之,不然有變!」棄疾曰:「汝迫我上虎背耶?計將安出?」朝吳曰:「二公子尚在郊,宜急與之合,悉起蔡眾。吾往說陳公,帥師從公。」棄疾從之。子干子晳率其眾與蔡公合。朝吳使觀從星夜至陳,欲見陳公。路中遇陳人夏齧,──乃夏徵舒之玄孫,與觀從平素相識,──告以復蔡之意。夏齧曰:「吾在陳公門下用事,亦思為復陳之計,今陳公病已不起,子不必往見。子先歸蔡,吾當率陳人為一隊。」觀從回報蔡公。朝吳又作書密致蔡洧,使為內應。蔡公以家臣須務牟為先鋒,史猈副之,使觀從為嚮導,率精甲先行。恰好陳夏齧亦起陳眾來到。夏齧曰:「穿封戍已死,吾以大義曉諭陳人,特來助義。」蔡公大喜,使朝吳率蔡人為右軍,夏齧率陳人為左軍,曰:「掩襲之事,不可遲也!」乃星夜望郢都進發。蔡洧聞蔡公兵到,先遣心腹出城送款。鬥成然迎蔡公於郊外。令尹薳罷方欲斂兵設守。蔡洧開門以納蔡師,須務牟先入,呼曰:「蔡公攻殺楚王於乾谿,大軍已臨城矣!」國人惡靈王無道,皆願蔡公為王,無肯拒敵者。薳罷欲奉世子祿出奔,須務牟兵已圍王宮,薳罷不能入,回家自刎而死。哀哉!胡曾先生有詩云:
    漫誇私黨能扶主,誰料強都已釀奸。若遇郟敖泉壤下,一般惡死有何顏?
蔡公大兵隨後俱到,攻入王宮,遇世子祿及公子罷敵,皆殺之。蔡公掃除王宮,欲奉子干為王;子干辭。蔡公曰:「長幼不可廢也。」子干乃即位,以子晳為令尹,蔡公為司馬。朝吳私謂蔡公曰:「公首倡義舉,奈何以王位讓人耶?」蔡公曰:「靈王猶在乾谿,國未定也,且越二兄而自立,人將議我。」朝吳已會其意,乃獻謀曰:「王卒暴露已久,必然思歸,若遣人以利害招之,必然奔潰。大軍繼之,王可擒也。」蔡公以為然。乃使觀從往乾谿,告其眾曰:「蔡公已入楚,殺王二子,奉子干為王矣。今新王有令:『先歸者復其田里,後歸者劓之,有相從者,罪及三族,或以飲食餽獻,罪亦如之。』」軍士聞之,一時散其大半。
  靈王尚醉臥於乾谿之臺,鄭丹慌忙入報。靈王聞二子被殺,自床上投身於地,放聲大哭。鄭丹曰:「軍心已離,王宜速返!」靈王拭淚言曰:「人之愛其子,亦如寡人否?」鄭丹曰:「鳥獸猶知愛子,何況人也?」靈王嘆曰:「寡人殺人子多矣!人殺吾子,何足怪!」少頃,哨馬報:「新王遣蔡公為大將,同鬥成然率陳蔡二國之兵,殺奔乾谿來了。」靈王大怒曰:「寡人待成然不薄,安敢叛吾?寧一戰而死,不可束手就縛!」遂拔寨都起,自夏口從漢水而上,至於襄州,欲以襲郢。士卒一路奔逃,靈王自拔劍殺數人,猶不能止,比到訾梁,從者纔百人耳。靈王曰:「事不濟矣!」乃解其冠服,懸於岸柳之上。鄭丹曰:「王且至近郊,以察國人之向背何如?」靈王曰:「國人皆叛,何待察乎?」鄭丹曰:「若不然,出奔他國,乞師以自救亦可。」靈王曰:「諸侯誰愛我者?吾聞大福不再,徒自取辱。」鄭丹見不從其計,恐自已獲罪,即與倚相私奔歸楚。靈王不見了鄭丹,手足無措,徘徊於釐澤之間,從人盡散,祇剩單身。腹中饑餒,欲往鄉村覓食,又不識路徑。村人也有曉得是楚王的,因聞逃散的軍士傳說,新王法令甚嚴,那個不怕,各遠遠閃開。靈王一連三日,沒有飲食下咽,餓倒在地,不能行動。單單祇有兩目睜開,看著路傍,專望一識面之人,經過此地,便是救星。忽遇一人前來,認得是舊時守門之吏,比時喚作涓人,名疇。靈王叫道:「疇,可救我!」涓人疇見是靈王呼喚,只得上前叩頭。靈王曰:「寡人餓三日矣!汝為寡人覓一盂飯,尚延寡人呼吸之命。」疇曰:「百姓皆懼新王之令,臣何從得食?」靈王嘆氣一口,命疇近身而坐,以頭枕其股,且安息片時。疇候靈王睡去,取土塊為枕以代股,遂奔逃去訖。靈王醒來,喚疇不應,摸所枕,乃土塊也。不覺呼天痛哭,有聲無氣。須臾,又有一人乘小車而至,認得靈王聲音,下車視之,果是靈王。乃拜倒在地,問曰:「大王為何到此地位?」靈王流淚滿面,問曰「卿何人也」其人奏曰:「臣姓申名亥,乃芋尹申無宇之子也。臣父兩次得罪於吾王,王赦不誅。臣父往歲臨終囑臣曰:『吾受王兩次不殺之恩,他日王若有難,汝必捨命相從!』臣牢記在心,不敢有忘。近傳聞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谿,不見吾王,一路追尋到此,不期天遣相逢。今遍地皆蔡公之黨,王不可他適。臣家在棘村,離此不遠,王可暫至臣家,再作商議。」乃以乾糒跪進,靈王勉強下咽,稍能起立。申亥扶之上車,至於棘村。靈王平昔住的是章華之臺,崇宮邃室,今日觀看申亥農莊之家,篳門蓬戶,低頭而入,好生淒涼,淚流不止。申亥跪曰:「吾王請寬心。此處幽僻,無行人來往,暫住數日,打聽國中事情,再作進退。」靈王悲不能語。申亥又跪進飲食,靈王祇是啼哭,全不沾唇。亥乃使其親生二女侍寢,以悅靈王之意。王衣不解帶,一夜悲嘆,至五更時分,不聞悲聲。二女啟門報其父曰:「王已自縊於寢所矣。」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茫茫衰草沒章華,因笑靈王昔好奢。臺土未乾簫管絕,可憐身死野人家。
申亥聞靈王之死,不勝悲慟,乃親自殯殮,殺其二女以殉葬焉。後人論申亥感靈王之恩,葬之是矣,以二女殉,不亦過乎?有詩嘆曰:
    章華霸業已沉淪,二女何辜伴穸窀,堪恨暴君身死後,餘殃猶自及閨人。
  時蔡公引著鬥成然、朝吳、夏齧眾將,追靈王於乾谿。半路遇著鄭丹倚相二人,述楚王如此恁般……「今侍衛俱散,獨身求死,某不忍見,是以去之。」蔡公曰:「汝今何往?」二人曰:「欲還國中耳。」蔡公曰:「公等且住我軍中,同訪楚王下落,然後同歸可也。」蔡公引大軍尋訪,及於訾梁,並無蹤跡。有村人知是蔡公,以楚王冠服來獻,言:「三日前,於岸柳上得之。」蔡公問曰:「汝知王生死否?」村人曰:「不知。」蔡公收其冠服,重賞之而去。蔡公更欲追尋,朝吳進曰:「楚王去其衣冠,勢窮力敝,多分死於溝渠,不足再究。但子干在位,若發號施令,收拾民心,不可圖矣。」蔡公曰:「然則若何?」朝吳曰:「楚王在外,國人未知下落,乘此人心未定之時,使數十小卒,假稱敗兵,繞城相呼,言:『楚王大兵將到!』再令鬥成然歸報子干,如此如此。子干子晳,皆懦弱無謀之輩,一聞此信,必驚惶自盡。明公徐徐整旅而歸,穩坐寶位,高枕無憂,豈不美哉?」蔡公然之。乃遣觀從引小卒百餘人,詐作敗兵,奔回郢都,繞城而走,呼曰:「蔡公兵敗被殺,楚王大兵,隨後便至!」國人信以為實,莫不驚駭。須臾,鬥成然至,所言相同。國人益信,皆上城瞭望。成然奔告子干,言:「楚王甚怒,來討君擅立之罪,欲如蔡般齊慶封故事。君須早自為計,免致受辱,臣亦逃命去矣。」言訖,奔狂而出。子干乃召子晳言之,子晳曰:「此朝吳誤我也。」兄弟相抱而哭。宮外又傳:「楚王兵已入城!」子晳先拔佩劍,刎其喉而死。子干慌迫,亦取劍自剄。宮中大亂,宦官宮女,相驚自殺者,橫於宮掖,號哭之聲不絕。鬥成然引眾復入,掃除屍首,率百官迎接蔡公。國人不知,尚疑來者是靈王;及入城,乃蔡公也,方悟前後報信,皆出蔡公之計。蔡公既入城,即位,改名熊居,是為平王。昔年共王曾禱於神,當璧而拜者為君,至是果驗矣。國人尚未知靈王已死,人情洶洶,嘗中夜訛傳王到,男女皆驚起,開門外探。平王患之,乃密與觀從謀,使於漢水之傍,取死屍加以靈王冠服,從上流放至下流,詐云已得楚王屍首,殯於訾梁,歸報平王。平王使鬥成然往營葬事,謚曰靈王。然後出榜安慰國人,人心始定。後三年,平王復訪求靈王之屍,申亥以葬處告,乃遷葬焉。此是後話。
  卻說司馬督等圍徐,久而無功,懼為靈王所誅,不敢歸,陰與徐通,列營相守。聞靈王兵潰被殺,乃解圍班師。行至豫章,吳公子光,率師要擊,敗之,司馬督與三百乘悉為吳所獲。光乘勝取楚州來之邑。此皆靈王無道之所致也。
  再說楚平王安集楚眾,以公子之禮,葬子干子晳。錄功用賢,以鬥成然為令尹,陽子字子瑕,為左尹。念薳掩伯州犁之冤死,乃以犁子郤宛為右尹,掩弟薳射薳越俱為大夫。朝吳、夏齧、蔡洧俱拜下大夫之職。以公子魴敢戰,使為司馬。時伍舉已卒,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諫之美,封其子伍奢於連,號曰連公。奢子尚亦封於棠,為棠宰,號曰棠君。其他薳啟疆鄭丹等一班舊臣,官職如故。欲官觀從,從言其先人開卜:「願為卜尹。」平王從之。群臣謝恩,朝吳與蔡洧獨不謝,欲辭官而去。平王問之,二人奏曰:「本輔吾王興師襲楚,欲復蔡國,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於王之朝乎?昔靈王以貪功兼并,致失人心,王反其所為,方能令人心悅服。欲反其所為,莫如復陳蔡之祀。」平王曰:「善。」乃使人訪求陳蔡之後,得陳世子偃師之子名吳,蔡世子有之子名廬,乃命太史擇吉,封吳為陳侯,是為陳惠公,廬為蔡侯,是為蔡平公,歸國奉宗祀。朝吳蔡洧隨蔡平公歸蔡,夏齧隨陳惠公歸陳。所率陳蔡之眾,各從其主,厚加犒勞。前番靈王擄掠二國重器貨寶,藏於楚庫者,悉給還之。其所遷荊山六小國,悉令還歸故土,秋毫無犯。各國君臣上下,歡聲若雷,如枯木之再榮,朽骨之復活。此周景王十六年事也。髯翁有詩云:
    枉竭民脂建二城,留將後主作人情。早知故物仍還主,何苦當時受惡名。
  平王長子名建,字子木,乃蔡國鄖陽封人之女所生,時年已長,乃立為世子,使連尹伍奢為太師。有楚人費無極,素事平王,善於貢諛,平王寵之,任為大夫。無極請事世子,乃以為少師。以奮揚為東宮司馬。平王既即位,四境安謐,頗事聲色之樂。吳取州來,王不能報。無極雖為世子少師,日在平王左右,從於淫樂。世子建惡其諂佞,頗疏遠之。令尹鬥成然恃功專恣,無極譖而殺之,以陽為令尹。世子建每言成然之冤,無極心懷畏懼,由是陰與世子建有隙。無極又薦鄢將師於平王,使為右領,亦有寵。這段情節,且暫擱起。
  話分兩頭。再說晉自築虒祈宮之後,諸侯窺其志在苟安,皆有貳心。昭公新立,欲修復先人之業,聞齊侯遣晏嬰如楚修聘,亦使人徵朝於齊。齊景公見晉楚多事,亦有意乘間圖伯,欲觀晉昭公之為人,乃裝束如晉,以勇士古冶子從行。方渡黃河,其左驂之馬,乃景公所最愛者,即令圉人於從舟取至,繫于船頭,親督圉人飼料。忽大雨驟至,波濤洶湧,舟船將覆。有大黿舒頭於水面,張開巨口,搶向船頭,銜左驂之馬,入於深淵。景公大驚。古冶子在側,言曰:「君勿懼也,臣請為君索之。」乃解衣裸體,拔劍躍於水中,凌波踢浪而去。載沉載浮,順流九里,望之無跡。景公嘆曰:「冶子死矣!」少頃,風浪頓息,但見水面流紅。古冶子左手挽驂馬之尾,右手提血瀝瀝一顆黿頭,浴波而出。景公大駭曰:「真神勇也!先君徒設勇爵,焉有勇士如此哉!。」遂厚賞之。
  既至絳州,見了晉昭公,昭公設宴享之。晉國是荀吳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酒酣,晉侯曰:「筵中無以為樂,請為君侯投壺賭酒。」景公曰:「善。」左右設壺進矢,齊侯拱手讓晉侯先投。晉侯舉矢在手,荀吳進辭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為諸侯師。」晉侯投矢,果中中壺,將餘矢棄擲於地。晉臣皆伏地稱「千歲。」齊侯意殊不懌,舉矢亦效其語曰:「有酒如澠,有肉如陵。寡人中此,與君代興。」撲的投去,恰在中壺,與晉矢相並,齊侯大笑,亦棄餘矢。晏嬰亦伏地呼「千歲!」晉侯勃然變色。荀吳謂齊景公曰:「君失言矣!今日辱貺敝邑,正以寡君世主夏盟之故。君曰『代興』,是何言也!」晏嬰代答曰:「盟無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齊失霸業,晉方代之。若晉有德,誰敢不服?如其無德,吳楚亦將迭進,豈惟敝邑!」羊舌肹曰:「晉已師諸侯矣,安用壺矢?此乃荀伯之失言也!」荀吳自知其誤,嘿然不語。齊臣古治子立於階下,厲聲曰:「日昃君勞,可辭席矣!」齊侯即遜謝而出,次日遂行。羊舌肹曰:「諸侯將有離心,不以威脅之,必失霸業。」晉侯以為然。乃大閱甲兵之數,總計有四千乘,甲士三十萬人。羊舌肹曰:「德雖不足,而眾可用也。」於是先遣使如周,請王臣降臨為重,因遍請諸侯,約以秋七月俱集平邱相會。諸侯聞有王臣在會,無敢不赴者。
  至期,晉昭公留韓起守國,率荀吳、魏舒、羊舌肹、羊舌鮒、籍談、梁丙、張骼、智躒等,盡起四千乘之眾,望濮陽城進發。連絡三十餘營,遍衛地皆晉兵。周卿士劉獻公摯先到。齊、宋、魯、衛、鄭、曹、莒、邾、滕、薛、、小邾十二路諸侯畢集,見晉師眾盛,人人皆有懼色。既會,羊舌肹捧盤盂進曰:「先臣趙武,誤從弭兵之約,與楚通好。楚虔無信,自取隕滅。今寡君欲效踐土故事,徼惠於天子,以鎮撫諸夏,請諸君同歃為信!」諸侯皆俯首曰:「敢不聽命!」惟齊景公不應。羊舌肹曰:「齊侯豈不願盟耶?」景公曰:「諸侯不服,是以尋盟;若皆用命,何以盟為?」羊舌肹曰:「踐土之盟,不服者何國?君若不從,寡君惟是甲車四千乘,願請罪於城下。」說猶未畢,壇上鳴鼓,各營俱建起大旆。景公慮其見襲,乃改辭謝曰:「大國既以盟不可廢,寡人敢自外耶?」於是晉侯先歃,齊宋以下相繼。劉摯王臣,不使與盟,但監臨其事而已。邾莒以魯國屢屢侵伐,訴於晉侯。晉侯辭魯昭公於會,執其上卿季孫意如,閉之幕中。子服惠伯私謂荀吳曰:「魯地十倍邾莒,晉若棄之,將改事齊楚,於晉何益?且楚滅陳蔡不救,而復棄兄弟之國乎?」荀吳然其言,以告韓起。起言於晉侯,乃縱意如奔歸。自是諸侯益不直晉,晉不復能主盟矣。史臣有詩嘆云:
    侈心效楚築虒祁,列國離心復示威;壺矢有靈侯統散,山河如故事全非!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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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4:27: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回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 楚平王娶媳逐世子

  話說齊景公歸自平邱,雖然懼晉兵威,一時受歃,已知其無遠大之謀,遂有志復桓公之業。謂相國晏嬰曰:「晉霸西北,寡人霸東南,何為不可?」晏嬰對曰:「晉勞民於興築,是以失諸侯。君欲圖伯,莫如恤民。」景公曰:「恤民何如?」晏嬰對曰:「省刑罰,則民不怨;薄賦斂,則民知恩。古先王春則省耕,補其不足,夏則省斂,助其不給。君何不法之?」景公乃除去煩刑,發倉廩以貸貧窮,國人感悅。於是徵聘於東方諸侯。徐子不從,乃用田開疆為將,帥師伐之。大戰於蒲隧,斬其將嬴爽,獲甲士五百餘人。徐子大懼,遣使行成於齊。齊侯乃約郯子莒子同徐子結盟於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賂之。晉君臣雖知,而不敢問。齊自是日強,與晉並霸。景公錄田開疆平徐之功,復嘉古冶子斬黿之功,仍立「五乘之賓」以旌之。田開疆復舉薦公孫捷之勇。那公孫捷生得面如靛染,目睛突出,身長一丈,力舉千鈞。景公見而異之,遂與之俱獵於桐山。忽然山中趕出一隻弔睛白額虎來,那虎咆哮發喊,飛奔前來,逕撲景公之馬。景公大驚。只見公孫捷從車上躍下,不用刀槍,雙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項皮,右手揮拳,只一頓,將那隻大蟲打死,救了景公。景公嘉其勇,亦使與「五乘之賓」。公孫捷遂與田開疆古冶子結為兄弟,自號「齊邦三傑」。挾功恃勇,口出大言,凌鑠閭里,簡慢公卿。在景公面前,嘗以爾我相稱,全無禮體。景公惜其才勇,亦姑容之。時朝中有個佞臣喚做梁邱據,專以先意逢迎,取悅於君。景公甚寵愛之。據內則獻媚景公,以固其寵;外則結交三傑,以張其黨。況其時陳無宇厚施得眾,已伏移國之兆,那田開疆與陳氏是一族,異日聲勢相倚,為國家之患,晏嬰深以為憂。每欲除之,但恐其君不聽,反結了三人之怨。
  忽一日,魯昭公以不合於晉之故,欲結交於齊,親自來朝。景公設宴相待。魯國是叔孫婼相禮,齊國是晏嬰相禮。三傑帶劍,立於階下,昂昂自若,目中無人。二君酒至半酣,晏子奏曰:「園中金桃已熟,可命薦新,為兩君壽。」景公准奏,宣園吏取金桃來獻。晏子奏曰:「金桃難得之物,臣當親往監摘。」晏子領鑰匙去訖。景公曰:「此桃自先公時,有東海人,以巨核來獻,名曰『萬壽金桃』,出自海外度索山,亦名『蟠桃』,植之三十餘年,枝葉雖茂,花而不實。今歲結有數顆,寡人惜之,是以封鎖園門。今日君侯降臨,寡人不敢獨享,特取來與賢君臣共之。」魯昭公拱手稱謝。少頃,晏子引著園吏,將雕盤獻上。盤中堆著六枚桃子,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氣撲鼻,真珍異之果也。景公問曰:「桃實止此數乎?」晏子曰:「尚有三四枚未熟,所以只摘得六枚。」景公命晏子行酒。晏子手捧玉爵,恭進魯侯之前,左右獻上金桃,晏子致詞曰:「桃實如斗,天下罕有;兩君食之,千秋同壽!」魯侯飲酒畢,取桃一枚食之,甘美非常,誇獎不已。次及景公,亦飲酒一杯,取桃食訖。景公曰:「此桃非易得之物,叔孫大夫,賢名著於四方,今又有贊禮之功,宜食一桃。」叔孫婼跪奏曰:「臣之賢,萬不及相國。相國內修國政,外服諸侯,其功不小。此桃宜賜相國食之,臣安敢僭?」景公曰:「既叔孫大夫推讓相國,可各賜酒一杯,桃一枚。」二臣跪而領之,謝恩而起。晏子奏曰:「盤中尚有二桃,主公可傳令諸臣中,言其功深勞重者,當食此桃,以彰其賢。」景公曰:「此言甚善!」即命左右傳諭,使階下諸臣,有自信功深勞重,堪食此桃者,出班自奏,相國評功賜桃。公孫捷挺身而出,立於筵上,而言曰:「昔從主公獵於桐山,力誅猛虎,其功若何?」晏子曰:「擎天保駕,功莫大焉!可賜酒一爵,食桃一枚,歸於班部。」古冶子奮然便出曰:「誅虎未足為奇。吾曾斬妖黿於黃河,使君危而復安,此功若何?」景公曰:「此時波濤洶湧,非將軍斬絕妖黿,必至覆溺,此蓋世奇功也!飲酒食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進酒賜桃。只見田開疆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奉命伐徐,斬其名將,俘甲首五百餘人,徐君恐懼,致賂乞盟。郯莒畏威,一時皆集,奉吾君為盟主,此功可以食桃乎?」晏子奏曰:「開疆之功,比於二將,更自十倍。爭奈無桃可賜,賜酒一杯,以待來年。」景公曰:「卿功最大,可惜言之太遲,以此無桃,掩其大功。」田開疆按劍而言曰:「斬黿打虎,小可事耳!吾跋涉千里之外,血戰成功,反不能食桃,受辱於兩國君臣之間,為萬代恥笑,何面目立於朝廷之上耶?」言訖,揮劍自刎而死。公孫捷大驚,亦拔劍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田君功大,反不能食。夫取桃不讓,非廉也;視人之死而不能從,非勇也。」言訖,亦自刎。古冶子奮氣大呼曰:「吾三人義均骨肉,誓同生死,二人已亡,吾獨苟活,於心何安?」亦自刎而亡。景公急使人止之,已無及矣。魯昭公離席而起曰:「寡人聞三臣皆天下奇勇,可惜一朝俱盡矣。」景公聞言嘿然,變色不悅。晏嬰從容進曰:「此皆吾國一勇之夫,雖有微勞,何足掛齒?」魯侯曰:「上國如此勇將,還有幾人?」晏嬰對曰:「籌策廟堂,威加萬里,負將相之才者數十人;若血氣之勇,不過備寡君鞭策之用而已,其生死何足為齊輕重哉!」景公意始釋然。晏子更進觴於兩君,歡飲而散。三傑墓在蕩陰里。後漢諸葛孔明《梁父吟》,正詠其事:
    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里。里中有三墳,纍纍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中陰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者?相國齊晏子。
  魯昭公別後,景公召晏嬰問曰:「卿於席間,張大其辭,雖然存了齊國一時體面,只恐三傑之後,難乎其繼。如之奈何?」晏子對曰:「臣舉一人,足兼三傑之用。」景公曰:「何人?」曰:「有田穰苴者,文能附眾,武能威敵,真大將之才也!」景公曰:「得非田開疆一宗乎?」晏子對曰:「此人雖出田族,然庶孽微賤,不為田氏所禮,故屏居東海之濱。君欲選將,無過於此。」景公曰:「卿既知其賢,何不早聞?」晏子對曰:「善仕者不但擇君,兼欲擇友。田疆古冶輩血氣之夫,穰苴豈屑與之比肩哉?」景公口雖唯唯,終以田陳同族為嫌,躊躇不決。忽一日,邊吏報道:「晉國探知三傑俱亡,興兵犯東阿之境;燕國亦乘機侵擾北鄙。」景公大懼。於是令晏子以繒帛詣東海之濱,聘穰苴入朝。苴敷陳兵法,深合景公之意,即日拜為將軍,使帥車五百乘,北拒燕晉之兵。穰苴請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里之中,驟然授以兵權,人心不服。願得吾君寵臣一人,為國人素所尊重者,使為監軍,臣之令乃可行也。」景公從其言,命嬖大夫莊賈,往監其軍。苴與賈同時謝恩而出。至朝門之外,莊賈問穰苴出軍之期,苴曰:「期在明日午時,某於軍門專候同行,勿過日中也。」言畢別去。至次日午前,穰苴先至軍中,喚軍吏立木為表,以察日影;因使人催促莊賈。賈年少,素驕貴,恃景公寵幸,看穰苴全不在眼。況且自為監軍,只道權尊勢敵,緩急自由。是日親戚賓客,俱設酒餞行,賈留連歡飲,使者連催,坦然不以為意。穰苴候至日影移西,軍吏已報未牌,不見莊賈來到,遂吩咐將木表放倒,傾去漏水,竟自登壇誓眾,申明約束。號令方完,日已將晡。遙見莊賈高車駟馬,徐驅而至,面帶酒容。既到軍門,乃從容下車,左右擁衛,踱上將臺。穰苴端然危坐,並不起身,但問:「監軍何故後期?」莊賈拱手而對曰:「今日遠行,蒙親戚故舊攜酒餞送,是以遲遲也。」穰苴曰:「夫為將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秉枹鼓,犯矢石,則忘其身。今敵國侵淩,邊境騷動,吾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軍之眾,託吾兩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懸之急,何暇與親舊飲酒為樂哉?」莊賈尚含笑對曰:「幸未誤行期,元帥不須過責。」穰苴拍案大怒曰:「汝倚仗君寵,怠慢軍心,倘臨敵如此,豈不誤了大事!」即召軍政司問曰:「軍法期而後至,當得何罪?」軍政司曰:「按法當斬!」莊賈聞一「斬」字,纔有懼意,便要奔下將臺。穰苴喝教手下,將莊賈捆縛,牽出轅門斬首。唬得莊賈滴酒全無,口中哀叫討饒不已。左右從人,忙到齊侯處報信求救。連景公也吃一大驚,急叫梁邱據持節往諭,特免莊賈一死;吩咐乘軺車疾驅,誠恐緩不及事。那時莊賈之首,已號令轅門了。梁邱據尚然不知,手捧符節,望軍中馳去。穰苴喝令阻住,問軍政司曰:「軍中不得馳車,使者當得何罪?」答曰:「按法亦當斬!」梁邱據面如土色,戰做一團,口稱:「奉命而來,不干某事。」穰苴曰:「既有君命,難以加誅;然軍法不可廢也。」乃毀車斬驂,以代使者之死。梁邱據得了性命,抱頭鼠竄而去。於是大小三軍,莫不股栗。穰宜之兵,未出郊外,晉師聞風遁去。燕人亦渡河北歸。苴追擊之,斬首萬餘。燕人大敗,納賂請和。班師之日,景公親勞於郊,拜為大司馬,使掌兵權。史臣有詩云:
    寵臣節使且罹刑,國法無私令必行。安得穰苴今日起,大張敵愾慰蒼生。
諸侯聞穰苴之名,無不畏服。景公內有晏嬰,外有穰苴,國治兵強,四境無事,日惟田獵飲酒,略如桓公任管仲之時也。
  一日,景公在宮中與姬妾飲酒,至夜,意猶未暢,忽思晏子,命左右將酒具移於其家。前驅往報晏子曰:「君至矣!」晏子玄端束帶,執笏拱立於大門之外。景公尚未下車,晏子前迎,驚惶而問曰:「諸侯得無有故乎?國家得無有故乎?」景公曰:「無有。」晏子曰:「然則君何為非時而夜辱於臣家?」景公曰:「相國政務煩勞,今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聲,不敢獨樂,願與相國共享。」晏子對曰:「夫安國家,定諸侯,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除簠簋者,君左右自有其人,臣不敢與聞也。」景公命回車,移於司馬穰苴之家,前驅報如前。司馬穰苴冠纓披甲,操戟拱立於大門之外,前迎景公之車,鞠躬而問曰:「諸侯得無有兵乎?大臣得無有叛者乎?」景公曰:「無有。」穰苴曰:「然則昏夜辱於臣家者何也?」景公曰:「寡人無他,念將軍軍務勞苦,寡人有酒醴之味,金石之樂,恩與將軍共之耳。」穰苴對曰:「夫禦寇敵,誅悖亂,臣請謀之。若夫布薦席,陳簠簋,君左右不乏,奈何及於介冑之士耶?」景公意興索然。左右問曰:「將回宮乎?」景公曰:「可移於梁邱大夫之家。」前驅馳報亦如前。景公車未及門,梁邱據左操琴,右挈竽,口中行歌而迎景公於巷口。景公大悅,於是解衣卸冠,與梁邱據歡呼於絲竹之間,雞鳴而返。明日,晏嬰穰苴同入朝謝罪,且諫景公不當夜飲於人臣之家。景公曰:「寡人無二卿,何以治吾國?無梁邱據,何以樂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職,二卿亦勿與寡人之事也。」史臣有詩云:
    雙柱擎天將相功,小臣便辟豈相同?景公得士能專任,嬴得芳名播海東。
  是時中原多故,晉不能謀,昭公立六年薨,世子去疾即位,是為頃公。頃公初年,韓起羊舌肹俱卒。魏舒為政,荀躒范鞅用事,以貪冒聞。祁氏家臣祁勝,通於鄔臧之室,祁盈執祁勝。勝行賂於荀躒。躒譖於頃公,反執祁盈。羊舌食我黨於祁氏,為之殺祁勝。頃公怒,殺祁盈食我,盡滅祁羊舌二氏之族,國人冤之。其後魯昭公為強臣季孫意如所逐,荀躒復取貨於意如,不納昭公。於是齊景公合諸侯於鄢陵,以謀魯難,天下俱高其義。齊景公之名,顯於諸侯。此是後話。
  卻說周景王十九年,吳王夷昧在位四年,病篤,復申父兄之命,欲傳位於季札。札辭曰:「吾不受位明矣!昔先君有命,札不敢從,富貴於我如秋風之過耳,吾何愛焉?」遂逃歸延陵。群臣奉夷昧之子州于為王,改名曰僚,是為王僚。諸樊之子名光,善於用兵,王僚用之為將。與楚戰於長岸,殺楚司馬公子魴,楚人懼,築城於州來,以禦吳。時費無極以讒佞得寵。蔡平公廬,已立嫡子朱為世子,其庶子名東國,欲謀奪嫡,納貨於無極。無極先譖朝吳,逐之奔鄭。及蔡平公薨,世子朱立。無極詐傳楚王之命,使蔡人逐朱,立東國為君。平王問曰:「蔡人何以逐朱?」無極對曰:「朱將叛楚,蔡人不願,是以逐之。」平王遂不問。無極又心忌太子建,欲離間其父子,而未有計。一日,奏平王曰:「太子年長矣,何不為之婚娶?欲求婚,莫如秦國。秦,強國也,而睦於楚;兩強為婚,楚勢益張矣。」平王從之,遂遣費無極往聘秦國,因為世子求婚。秦哀公召群臣謀其可否。群臣皆言:「昔秦晉世為婚姻,今晉好久絕,楚勢方盛,不可不許。」秦哀公遂遣大夫報聘,以長妹孟嬴許婚。──今俗家小說稱為無祥公主者是也。公主之號,自漢代始有之,春秋時焉有此號哉?──平王復命無極領金珠彩幣,往秦迎娶。無極隨使者入秦,呈上聘禮。哀公大悅,即詔公子蒲送孟嬴至楚,裝資百輛,從媵之妾數十餘人。孟嬴拜辭其兄秦伯而行。無極於途中,察知孟嬴有絕世之色;又見媵女內有一人,儀容頗端,私訪其來歷,乃是齊女,自幼隨父宦秦,遂入宮中,為孟嬴侍妾。無極訪得備細,因宿館驛,密召齊女謂曰:「我相你有貴人之貌,有心要抬舉你,做個太子正妃,汝能隱吾之計,管你將來富貴不盡。」齊女低首無言。無極先一日行,趨入宮中,回奏平王,言:「秦女已到,約有三舍之遠。」平王問曰:「卿曾見否?其貌若何?」無極知平王是酒色之徒,正要誇張秦女之美,動其邪心,恰好平王有此一問,正中其計。遂奏曰:「臣閱女子多矣,未見有如孟嬴之美者。不但楚國後宮,無有其對,便是相傳古來絕色,如妲己驪姬,徒有其名,恐亦不如孟嬴之萬一矣!」平王聞秦女之美,面皮通紅,半晌不語,徐徐嘆曰:「寡人枉自稱王,不遇此等絕色,誠所謂虛過一生耳!」無極請屏左右,遂密奏曰:「王慕秦女之美,何不自取之?」平王曰:「既聘為子婦,恐礙人倫。」無極奏曰:「無害也。此女雖聘於太子,尚未入東宮,王迎入宮中,誰敢異議?」平王曰:「群臣之口可鉗,何以塞太子之口?」無極奏曰:「臣觀從媵之中,有齊女才貌不凡,可充作秦女。臣請先進秦女於王宮,復以齊女進於東宮,囑以毋漏機關,則兩相隱匿,而百美俱全矣。」平王大喜,囑無極機密行事。無極謂公子蒲曰:「楚國婚禮,與他國異。先入宮見舅姑,而後成婚。」公子蒲曰:「惟命。」無極遂命軿車將孟嬴及妾媵,俱送入王宮,留孟嬴而遣齊女。令宮中侍妾扮作秦媵,齊女假作孟嬴,令太子建迎歸東宮成親。滿朝文武及太子,皆不知無極之詐。孟嬴問:「齊女何在?」則云:「已賜太子矣。」潛淵詠史詩云:
    衛宣作俑是新臺,蔡國奸淫長逆胎;堪恨楚平倫理盡,又招秦女入宮來。
  平王恐太子知秦女之事,禁太子入宮,不許他母子相見。朝夕與秦女在後宮宴樂,不理國政。外邊沸沸揚揚,多有疑秦女之事者。無極恐太子知覺,或生禍變,乃告平王曰:「晉所以能久霸天下者,以地近中原故也。昔靈王大城陳蔡,以鎮中華,正是爭霸之基。今二國復封,楚仍退守南方,安能昌大其業?何不令太子出鎮城父,以通北方?王專事南方,天下可坐而策也。」平王躊躇未答。無極又附耳密言曰:「秦婚之事,久則事洩。若遠屏太子,豈不兩得其利?」平王恍然大悟。遂命太子建出鎮城父,以奮揚為城父司馬,諭之曰:「事太子如事寡人也!」伍奢知無極之讒,將欲進諫。無極知之,復言於平王,使伍奢往城父輔助太子。太子行後,平王遂立秦女孟嬴為夫人;出蔡姬歸於鄖。太子到此,方知秦女為父所換,然無可奈何矣。孟嬴雖蒙王寵愛,然見平王年老,心甚不悅。平王自知非匹,不敢問之。踰年,孟嬴生一子,平王愛如珍寶,遂名曰珍。珍周歲之後,平王始問孟嬴曰:「卿自入宮,多愁嘆,少歡笑,何也?」孟嬴曰:「妾承兄命,適事君王。妾自以為秦楚相當,青春兩敵。及入宮庭,見王春秋鼎盛,妾非敢怨王,但自嘆生不及時耳!」平王笑曰:「此非今生之事,乃宿世之姻契也。卿嫁寡人雖遲,然為后則不知早幾年矣。」孟嬴心惑其言,細細盤問宮人,宮人不能隱瞞,遂言其故。孟嬴淒然垂淚。平王覺其意,百計媚之,許立珍為世子。孟嬴之意稍定。費無極終以太子建為慮,恐異日嗣位為王,禍必及己,復乘間譖於平王曰:「聞世子與伍奢有謀叛之心,陰使人通於齊晉二國,許為之助,王不可不備。」平王曰:「吾兒素柔順,安有此事?」無極曰:「彼以秦女之故,久懷怨望。今在城父繕甲厲兵有日矣。常言穆王行大事,其後安享楚國,子孫繁盛,意欲效之。王若不行,臣請先辭,逃死於他國,免受誅戮。」平王本欲廢建而立少子珍,又被無極說得心動,便不信也信了,即欲傳令廢建。無極奏曰:「世子握兵在外,若傳令廢之,是激其反也。太師伍奢是其謀主,王不如先召伍奢,然後遣兵襲執世子,則王之禍患可除矣。」平王然其計,即使人召伍奢。奢至,平王問曰:「建有叛心,汝知之否?」伍奢素剛直,遂對曰:「王納子婦已過矣!又聽細人之說,而疑骨肉之親,於心何忍?」平王慚其言,叱左右執伍奢而囚之。無極奏曰:「奢斥王納婦,怨望明矣。太子知奢見囚,能不動乎?齊晉之眾,不可當也。」平王曰:「吾欲使人往殺世子,何人可遣?」無極對曰:「他人往,太子必將抗鬥。不若密諭司馬奮揚,使襲殺之。」平王乃使人密諭奮揚,曰:「殺太子,受上賞;縱太子,當死!」奮揚得令,即時使心腹私報太子,教他:「速速逃命,無遲頃刻!」太子建大驚。時齊女已生子名勝,建遂與妻子連夜出奔宋國。奮揚知世子已去,使城父人將自己囚繫,解到郢都,來見平王,言:「世子逃矣!」平王大怒曰:「言出於余口,入於爾耳,誰告建耶?」奮揚曰:「臣實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寡人。』臣謹守斯言,不敢貳心,是以告之。後思罪及於身,悔已無及矣!」平王曰:「爾既私縱太子,又敢來見寡人,不畏死乎?」奮揚對曰:「既不能奉王之後命,又畏死而不來,是二罪也。且世子未有叛形,殺之無名,苟君王之子得生,臣死為幸矣。」平王惻然,似有愧色,良久曰:「奮揚雖違命,然忠直可嘉也!」遂赦其罪,復為城父司馬。史臣有詩云:
    無辜世子已偷生,不敢逃刑就鼎烹;讒佞紛紛終受戮,千秋留得奮揚名。
平王乃立秦女所生之子珍為太子,改費無極為太師。
  無極又奏曰:「伍奢有二子,曰尚曰員,皆人傑也。若使出奔吳國,必為楚患。何不使其父以免罪召之?彼愛其父,必應召而來;來則盡殺之,可免後患。」平王大喜,獄中取出伍奢,令左右授以紙筆,謂曰:「汝教太子謀反,本當斬首示眾;念汝祖父有功於先朝,不忍加罪。汝可寫書,召二子歸朝,改封官職,赦汝歸田。」伍奢心知楚王挾詐,欲召其父子同斬。乃對曰:「臣長子尚,慈溫仁信,聞臣召必來。少子員,少好於文,長習於武,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蒙垢忍辱,能成大事。此前知之士,安肯來耶?」平王曰:「汝但如寡人之言,作書往召;召而不來,無與爾事。」奢念君父之命,不敢抗違,遂當殿寫書,略云:
    書示尚員二子:吾因進諫忤旨,待罪縲絏。吾王念我祖父有功先朝,免其一死,將使群臣議功贖罪,改封爾等官職。爾兄弟可星夜前來。若違命延遷,必至獲罪。書到速速!
伍奢寫畢,呈上平王看過,緘封停當,仍復收獄。平王遺鄢將師為使,駕駟馬,持封函印綬,往棠邑來。伍尚已回城父矣。鄢將師再至城父,見伍尚,口稱「賀喜!」尚曰:「父方被囚,何賀之有?」鄢將師曰:「王誤信人言,囚繫尊公,今有群臣保舉,稱君家三世忠臣,王內慙過聽,外愧諸侯之恥,反拜尊公為相國,封二子為侯,尚賜鴻都侯,員賜蓋侯。尊公久繫初釋,思見二子,故復作手書,遺某奉迎。必須早早就駕,以慰尊公之望。」伍尚曰:「父在囚繫,中心如割,得免為幸,何敢貪印綬哉?」將師曰:「此王命也,君其勿辭。」伍尚大喜,乃將父書入室,來報其弟伍員。不知伍員肯同赴召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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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4:27: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軀奔父難 伍子胥微服過昭關

  話說伍員字子胥,監利人,生得身長一丈,腰大十圍,眉廣一尺,目光如電,有扛鼎拔山之勇,經文緯武之才。乃世子太師連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與員俱隨其父奢於城父。鄢將師奉楚平王之命,欲誘二子入朝,先見了伍尚,因請見員。尚乃持父手書入內,與員觀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門,弟可出見之。」員曰:「父得免死,已為至幸。二子何功,而復封侯?此誘我也。往必見誅!」尚曰:「父見有手書,豈相誑哉?」員曰:「吾父忠於國家,知我必欲報仇,故使并命於楚,以絕後慮。」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語。萬一父書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辭?」員曰:「兄且安坐,弟當卜其吉凶。」員布卦已畢,曰:「今日甲子日,時加於巳,支傷日下,氣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誅,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貪侯爵,思見父耳。」員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殺吾父。兄若誤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愛,恩從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於是伍員乃仰天嘆曰:「與父俱誅,何益於事?兄必欲往,弟從此辭矣!」尚泣曰:「弟將何往?」員曰:「能報楚者,吾即從之。」尚曰:「吾之智力,遠不及弟。我當歸楚,汝適他國。我以殉父為孝,汝以復仇為孝。從此各行其志,不復相見矣!」伍員拜了伍尚四拜,以當永訣。尚拭淚出見鄢將師,言:「弟不願封爵,不能強之。」將師只得同伍尚登車。既見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見伍尚單身歸楚,嘆曰:「吾固知員之不來也!」無極復奏曰:「伍員尚在,宜急捕之,遲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領精卒二百人,往襲伍員。員探知楚兵來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謂其妻賈氏曰:「吾欲逃奔他國,借兵以報父兄之仇,不能顧汝,奈何?」賈氏睜目視員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為婦人計耶?子可速行,勿以妾為念!」遂入戶自縊。伍員痛哭一場,藁葬其屍。即時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貫弓佩劍而去。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圍其家,搜伍員不得,度員必東走,遂命御者疾驅追之。約行三百里,及於曠野無人之處。員乃張弓布矢,射殺御者,復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懼,下車欲走。伍員曰:「本欲殺汝。姑留汝命歸報楚王,欲存楚國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滅楚,親斬楚王之頭,以洩吾恨!」武城黑抱頭鼠竄,歸報平王,言「伍員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費無極,押伍奢父子於市曹斬之。臨刑,伍尚唾罵無極,讒言惑主,殺害忠良。伍奢止曰:「見危授命,人臣之職。忠佞自有公論,何以詈為!但員兒不至,吾慮楚國君臣,自今以後,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罷,引頸受戮。百姓觀者,無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風慘冽。史臣有詩云:
    慘慘悲風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楚庭從此皆讒佞,引得吳兵入郢城。
平王問:「伍奢臨刑有何怨言?」無極曰:「並無他語,但言伍員不至,楚國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員雖走,必不遠,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馬沈尹戍率三千人,窮其所往。伍員行及大江,心生一計,將所穿白袍,掛於江邊柳樹之上,取雙履棄於江邊,足換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員不知去向。」無極進曰:「臣有一計,可絕伍員之路。」王問:「何計?」無極對曰:「一面出榜四處懸掛,不拘何人,有能捕獲伍員來者,賜粟五萬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縱放者,全家處斬。詔各路關津渡口,凡來往行人,嚴加盤詰。又遣使遍告列國諸侯,不得收藏伍員。彼進退無路,縱一時不能就擒,其勢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平王悉從其計。畫影圖形,訪拿伍員,各關隘十分緊急。
  再說伍員沿江東下,一心欲投吳國,奈路途遙遠,一時難達。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國,何不從之?」遂望睢陽一路而進。行至中途,忽見一簇車馬前來。伍員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頭,伏於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與員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國回轉,在此經過。伍員趨出,立於車左。包胥慌忙下車相見,問:「子胥何故獨行至此?」伍員把平王枉殺父兄之事,哭訴一遍。包胥聞之,惻然動容,問曰:「子今何往?」員曰:「吾聞『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將奔往他國,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車裂無極之屍,方洩此恨!」包胥勸曰:「楚王雖無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祿,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員曰:「昔桀紂見誅於其臣,惟無道也。楚王納子婦,棄嫡嗣,信讒佞,戮忠良,吾請兵入郢,乃為楚國掃蕩污穢,況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滅楚,誓不立於天地之間!」包胥曰:「吾欲教子報楚,則為不忠;教子不報,又陷子於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誼,吾必不漏洩於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員遂辭包胥而行。不一日,到了宋國,尋見了太子建,抱頭而哭,各訴平王之過惡。員曰:「太子曾見宋君否?」建曰:「宋國方有亂,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謁也。」
  卻說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聽寺人伊戾之讒,殺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為元公。元公為人,貌醜而性柔,多私無信。惡世卿華氏之強,與公子寅、公子御戎、向勝、向行等,謀欲除去之。向勝洩其謀於向寧,寧與華向、華定、華亥相善,謀先期作亂。華亥乃偽為有疾,群臣皆來問疾。華亥執公子寅與御戎殺之,囚向勝向行於倉廩之中。元公聞之,亟駕車親至華氏之門,請釋二向。華亥并劫元公,索要世子及親臣為質,方從其請。元公曰:「周鄭交質,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質於卿家,卿之子亦應質於寡人。」華氏商議,將華亥之子無慼,華定之子啟,向寧之子向羅,質於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欒,與母弟辰,公子地,質於華亥之家。華亥始釋向勝向行,從元公還朝。元公與夫人,心念世子欒,每日必至華氏,視世子食畢方歸。華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歸宮。元公甚喜。向寧不肯曰:「所以質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質去,禍必至矣。」元公聞華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馬華費遂,將帥甲攻華氏。費遂對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恥辱!」費遂曰:「君意既決,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違君命哉?」即日整頓兵甲。元公遂將所質華無慼、華啟、向羅,盡皆斬首,將攻華氏。華登素善於華亥,奔往告之。華亥忙集家甲迎戰,兵敗。向寧欲殺世子,華亥曰:「得罪於君,又殺君子,人將議我。」乃盡歸其質,與其黨出奔陳國。華費遂有三子,長華貙,次華多僚,華登其第三子也。多僚與貙素不睦,因華氏之亂,譖於元公,言:「華貙實與亥定同謀,今自陳召之,將為內應。」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於費遂。費遂曰:「此必多僚譖言也。君既疑貙,則請逐之。」華貙之家臣張,微聞其事,訊於宜僚。宜僚不肯言。張拔劍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殺汝!」宜僚懼,盡吐其實。張報於華貙,請殺多僚。華貙曰:「登出奔,已傷司馬之心矣。吾兄弟復相殘,何以自立?吾將避之。」華貙往辭其父,張從行。恰好費遂自朝中出,多僚為之御車。張一見,怒氣勃發,拔佩劍砍殺多僚。劫華費遂同出盧門,屯於南里。使人至陳,招回華亥向寧等一同謀叛。宋元公拜樂大心為大將,率兵圍南里。華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帥師來救華氏。伍員聞楚師將到,曰:「宋不可居矣!」乃與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鄭國。有詩為證:
    千里投人未息肩,盧門金鼓又喧天。孤臣孽子多顛沛,又向滎陽快著鞭。
楚兵來救華氏,晉頃公亦率諸侯救宋,諸侯不欲與楚戰,勸宋解南里之圍,縱華亥向寧等出奔楚國,兩下罷兵。此是後話。
  是時鄭上卿公孫僑新卒,鄭定公不勝痛悼。素知伍員乃三代忠臣之後,英雄無比,況且是時晉鄭方睦,與楚為仇,聞太子建之來,甚喜,使行人致館,厚其廩餼。建與伍員,每見鄭伯,必哭訴其冤情。鄭定公曰:「鄭國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報仇,何不謀之於晉?」世子建留伍員於鄭,親往晉國,見晉頃公。頃公叩其備細,送居館驛,召六卿共議伐楚之事。那六卿:魏舒、趙鞅、韓不信、士鞅、荀寅、荀躒。時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強,頃公不能自專。就中惟魏舒韓不信有賢聲,餘四卿皆貪權怙勢之輩,而荀寅好賂尤甚。鄭子產當國,執禮相抗,晉卿畏之。及游吉代為執政,荀寅私遣人求貨於吉,吉不從,由是寅有惡鄭之心。至是,密奏頃公曰:「鄭陰陽晉楚之間,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鄭,鄭必信之。世子能為內應,我起兵滅鄭,即以鄭封太子,然後徐圖滅楚,有何不可?」頃公從其計,即命荀寅以其謀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諾之。建辭了晉頃公,回至鄭國,與伍員商議其事。員諫曰:「昔秦將子楊孫謀襲鄭國,事既不成,竄身無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謀之?此僥倖之計,必不可!」建曰:「吾已許晉君臣矣。」員曰:「不為晉應,未有罪也。若謀鄭,則信義俱失,何以為人?子必行之,禍立至矣。」建貪於得國,遂不聽伍員之諫,以家財私募驍勇,復交結鄭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賄賂,轉相要結。因晉國私遣人至建處,約會日期,其謀漸洩,遂有人密地投首。鄭定公與游吉計議,召太子建遊於後圃,從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罷,鄭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見圖?」建曰:「從無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質其事,太子建不能諱。鄭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於席上,斬之;並誅左右受賂不出首者二十餘人。伍員在館驛,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頃,建從人逃回驛中,言太子被殺之事。伍員即時攜建子勝出了鄭城,思量無路可奔,只得往吳國逃難。髯翁有詩,單詠太子建自取殺身之禍。詩云:
    親父如仇隔釜鬵,鄭君假館反謀侵,人情難料皆如此,冷盡英雄好義心。
  再說伍員同公子勝,懼鄭國來追,一路晝伏夜行,千辛萬苦,不必細述。行過陳國,知陳非駐足之處。復東行數日,將近昭關。那座關,在小峴山之西,兩山竝峙,中間一口,為廬濠往來之衝,出了此關,便是大江,通吳的水路了。形勢險隘,原設有官把守。近因盤詰伍員,特遣右司馬薳越,帶領大軍駐紮於此。伍員行至歷陽山,離昭關約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進。忽有一老父攜杖而來,逕入林中,見伍員,奇其貌,乃前揖之。員亦答禮。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員大駭曰:「何為問及於此?」老父曰:「吾乃扁鵲之弟子東皋公也。自少以醫術遊於列國,今年老,隱居於此。數日前,薳將軍有小恙,邀某往視,見關上懸有伍子胥形貌,與君正相似,是以問之。君不必諱,寒舍只在山後,請那步暫過,有話可以商量。」伍員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勝隨東皋公而行。約數里,有一茅莊,東皋公揖伍員而入。進了草堂,伍員再拜。東皋公慌忙答禮曰:「此尚非君停足之處。」復引至堂後西偏,進一小小笆門,過一竹園,園後有土屋三間,其門如竇。低頭而入,內設床几,左右開小窗透光,東皋公推伍員上座。員指公子勝曰:「有小主在,吾當側侍。」東皋公問:「何人?」員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勝。某實子胥也。以公長者,不敢隱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圖報,幸公勿洩!」東皋公乃坐勝於上,自己與伍員東西相對。謂員曰:「老夫但有濟人之術,豈有殺人之心哉!此處雖住一年半載,亦無人知覺。但昭關設守甚嚴,公子如何可過?必思一萬全之策,方可無虞。」員下跪曰:「先生何計能脫我難?日後必當重報!」東皋公曰:「此處荒僻無人,公子且寬留。容某尋思一策,送爾君臣過關。」員稱謝。東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過關之事。伍員乃謂東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為歲,遷延於此,宛如死人。先生高義,寧不哀乎?」東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員狐疑不決。是夜,寢不能寐。欲要辭了東皋公前行,恐不能過關,反惹其禍。欲待再住,又恐擔擱時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轉尋思,反側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臥而復起,繞室而走,不覺東方發白。只見東皋公叩門而入,見了伍員,大驚曰:「足下鬚鬢,何以忽然改色?得無愁思所致耶?」員不信,取鏡照之,已蒼然頒白矣!──世傳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非浪言也。──員乃投鏡於地,痛哭曰:「一事無成,雙鬢已斑,天乎,天乎!」東皋公曰:「足下勿得悲傷,此乃足下佳兆也。」員拭淚問曰:「何謂佳兆?」東皋公曰:「公狀貌雄偉,見者易識。今鬚鬢頓白,一時難辨,可以混過俗眼。況吾友,老夫已請到,吾計成矣。」員曰:「先生計安在?」東皋公曰:「吾友複姓皇甫,名訥,從此西南七十里龍洞山居住。此人身長九尺,眉廣八寸,彷彿與足下相似。教他假扮作足下,足下卻扮為僕者,倘吾友被執,紛論之間,足下便可搶過昭關矣。」伍員曰:「先生之計雖善,但累及貴友,於心不安!」東皋公曰:「這個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後,老夫已與吾友備細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無辭,不必過慮。」言畢,遂使人請皇甫訥至土室中,與伍員相見。員視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勝之喜。東皋公又將藥湯與伍員洗臉,變其顏色。捱至黃昏,使伍員解其素服,與皇甫訥穿之。另將緊身褐衣,與員穿著,扮作僕者。羋勝亦更衣,如村家小兒之狀。伍員同公子勝,拜了東皋公四拜:「異日倘有出頭之日,定當重報!」東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脫,豈望報也!」員與勝跟隨皇甫訥,連夜望昭關而行,黎明已到,正值開關。
  卻說楚將薳越,堅守關門,號令:「凡北人東度者,務要盤詰明白,方許過關。」關前畫有伍子胥面貌查對,真個「水洩不通,鳥飛不過。」皇甫訥剛到關門,關卒見其狀貌,與圖形相似,身空素縞,且有驚悸之狀,即時盤住,入報薳越。越飛馳出關,遙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齊下手,將訥擁入關上。訥詐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關將士,及關前後百姓,初聞捉得子胥,盡皆踴躍觀看。伍員乘關門大開,帶領公子勝,雜於眾人之中,──一來擾攘之際,二來裝扮不同,三來子胥面色既改,鬚鬢俱白,老少不同,急切無人認得,四來都道子胥已獲,便不去盤詰了。──遂捱捱擠擠,混出關門。正是:「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有詩為證:
  千群虎豹據雄關,一介亡臣已下山,從此勾吳添勝氣,郢都兵革不能閒。
  再說楚將薳越,欲將皇甫訥綁縛拷打,責令供狀,解去郢都。訥辨曰:「吾乃龍洞山下隱士皇甫訥也。欲從故人東皋公出關東遊,并無觸犯,何故見擒?」薳越聞其聲音,想道:「子胥目如閃電,聲若洪鐘。此人形貌雖然相近,其聲低小,豈途路風霜所致耶?」正疑惑間,忽報「東皋公來見。」薳越命押在一邊,延東皋公入,各序賓主而坐。東皋公曰:「老漢欲出關東遊,聞將軍捉得亡臣伍子胥,特來稱賀!」薳越曰:「小卒拿得一人,貌類子胥,而未肯招承。」東皋公曰:「將軍與子胥父子,共立楚朝,豈不能辨別真偽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閃電,聲如洪鐘。此人目小而聲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態耳。」東皋公曰:「老漢與子胥亦有一面,請借此人與吾辨之,便知虛實。」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訥望見東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關,何不早至?累我受辱!」東皋公笑謂薳越曰:「將軍誤矣!此吾鄉友皇甫訥也。約吾同遊,期定關前相會,不意他先行一程。將軍不信,老夫有過關文牒在此,焉可誣為亡臣耶?」言畢,即於袖中取出文牒,呈與薳越觀看。越大慚,親釋其縛,命酒壓驚曰:「此乃小卒識認不真,萬勿見怪!」東皋公曰:「此將軍為朝廷執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為東遊之資。二人稱謝下關。薳越號令將士,堅守如故。
  再說伍員過了昭關,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不上數里,遇著一人,伍員認得他姓左名誠,見為昭關擊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隨伍家父子射獵,所以識認頗真。見伍員,大驚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過關?」伍員曰:「主公知我有一顆夜光之珠,問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將往取之,適纔稟過薳將軍,蒙他釋放來的。」左誠不信曰:「楚王有令:『縱放公子者,全家處斬。』某請同公子暫回關上,問明了主將,方纔可行。」伍員曰:「若見主將,我說美珠已交付與你,恐汝難於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見也。」左誠知伍員英勇,不敢相抗,遂縱之東行,回到關上,隱過其事不提。伍員疾行,至於鄂渚,遙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濤萬頃,無舟可渡。伍員前阻大水,後慮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見有漁翁乘船,從下流泝水而上,員喜曰:「天不絕我命也!」乃急呼曰:「漁父渡我!漁父速速渡我!」那漁父方欲攏船,見岸上又有人行動,乃放聲歌曰: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
伍員聞歌會意,即望下流沿江趨走,至於蘆洲,以蘆荻自隱。少頃,漁翁將船攏岸,不見了伍員,復放聲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伍員同羋勝從蘆叢中鑽出,漁翁急招之。二人踐石登舟,漁翁將船一篙點開,輕蘭槳,飄飄而去。不勾一個時辰,達於對岸。漁翁曰:「夜來夢將星墜於吾舟,老漢知必有異人問渡,所以蕩槳出來,不期遇子。觀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實告我,勿相隱也。」伍員遂告姓名。漁翁嗟呀不已,曰:「子面有飢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漁翁將舟繫於綠楊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員謂勝曰:「人心難測,安知不聚徒擒我?」乃復隱於蘆花深處。少頃,漁翁取麥飯、鮑魚羹、盎漿,來至樹下,不見伍員,乃高喚曰:「蘆中人!蘆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員乃出蘆中而應。漁翁曰:「知子飢困,特為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員曰:「性命屬天,今屬於丈人矣。憂患所積,中心皇皇,豈敢相避?」漁翁進食,員與勝飽餐一頓,臨去,解佩劍以授漁翁,曰:「此先王所賜,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價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漁翁笑曰:「吾聞楚王有令:『得伍員者,賜粟五萬石,爵上大夫。』吾不圖上卿之賞,而利汝百金之劍乎?且『君子無劍不遊』,子所必需,吾無所用也。」員曰:「丈人既不受劍,願乞姓名,以圖後報!」漁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負屈,故渡汝過江。子以後報啖我,非丈夫也!」員曰:「丈人雖不望報,某心何以自安?」固請言之。漁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難,吾縱楚賊,安用姓名為哉?況我舟楫活計,波浪生涯,雖有名姓,何期而會?萬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為『蘆中人』,子呼我為『漁丈人』,足為誌記耳。」員乃欣然拜謝。方行數步,復轉身謂漁翁曰:「倘後有追兵來至,勿洩吾機。」只因轉身一言,有分喪了漁翁性命。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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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伍員吹簫乞吳市 專諸進炙刺王僚

  話說漁丈人已渡伍員,又與飲食,不受其劍。伍員去而復回,求丈人秘密其事,恐引追兵前至,有負盛意。漁翁仰天嘆曰:「吾為德於子,子猶見疑。倘若追兵別渡,吾何以自明?請以一死絕君之疑!」言訖,解纜開船,拔舵放槳,倒翻船底,溺於江心。史臣有詩云:
    數載逃名隱釣綸,扁舟渡得楚亡臣,絕君後慮甘君死,千古傳名漁丈人。
至今武昌東北通淮門外,有解劍亭,當年子胥解劍贈漁父處也。伍員見漁丈人自溺,嘆曰:「我得汝而活,汝為我而死,豈不哀哉!」伍員與羋勝遂入吳境。行至溧陽,餒而乞食。遇一女子,方浣紗於瀨水之上,筥中有飯。伍員停足問曰:「夫人可假一餐乎?」女子垂頭應曰:「妾獨與母居,三十未嫁,豈敢售餐於行客哉?」伍員曰:「某在窮途,願乞一飯自活!夫人行賑恤之德,又何嫌乎?」女子抬頭看見伍員狀貌魁偉,乃曰:「妾觀君之貌,似非常人,寧以小嫌,坐視窮困?」於是發其簞,取盎漿,跪而進之。胥與勝一餐而止。女子曰:「君似有遠行,何不飽食?」二人乃再餐,盡其器。臨行謂女子曰:「蒙夫人活命之恩,恩在肺腑,某實亡命之夫,倘遇他人,願夫人勿言!」女子淒然嘆曰:「嗟乎!妾侍寡母三十未嫁,貞明自矢,何期饋飯,乃與男子交言。敗義墮節,何以為人!子行矣。」伍員別去,行數步,回頭視之,此女抱一大石,自投瀨水中而死。後人有讚云:
    溧水之陽,擊綿之女,惟治母餐,不通男語。矜此旅人,發其筐筥,君腹雖充,吾節已窳。捐此孱軀,以存壺矩,瀨流不竭,茲人千古!
伍員見女子投水,感傷不已,咬破指頭,瀝血書二十字於石上,曰:
    爾浣紗,我行乞;我腹飽,爾身溺。十年之後,千金報德!
伍員題訖,復恐後人看見,掬土以掩之。
  過了溧陽,復行三百餘里,至一地,名吳趨。見一壯士,碓顙而深目,狀如餓虎,聲若巨雷,方與一大漢廝打。眾人力勸不止。門內有一婦人喚曰:「專諸不可!」其人似有畏懼之狀,即時歛手歸家。員深怪之,問於旁人曰:「如此壯士,而畏婦人乎?」旁人告曰:「此吾鄉勇士,力敵萬人,不畏強禦,平生好義,見人有不平之事,即出死力相為。適纔門內喚聲,乃其母也。所喚專諸,即此人姓名。素有孝行,事母無違,雖當盛怒,聞母至即止。」員嘆曰:「此真烈士矣!」次日,整衣相訪。專諸出迎,叩其來歷。員具道姓名,并受冤始末。專諸曰:「公負此大冤,何不求見吳王,借兵報仇?」員曰:「未有引進之人,不敢自媒。」專諸曰:「君言是也。今日下顧荒居,有何見諭?」員曰:「敬子孝行,願與結交。」專諸大喜,乃入告於母,即與伍員八拜為交。員長於諸二歲,呼員為兄。員請拜見專諸之母。專諸復出其妻子相見,殺雞為黍,歡如骨肉。遂留員勝二人宿了一夜。次早,員謂專諸曰:「某將辭弟入都,覓一機會,求事吳王。」專諸曰:「吳王好勇而驕,不如公子光親賢下士,將來必有所成。」員曰:「蒙弟指教,某當牢記。異日有用弟之處,萬勿見拒!」專諸應諾。三人分別。
  員勝相隨前進,來到梅里,城郭卑隘,朝市粗立。舟車嚷嚷,舉目無親,乃藏羋勝於郊外,自己被髮佯狂,跣足塗面,手執斑竹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來乞食。其簫曲第一疊云:
    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鄭身無依,千辛萬苦淒復悲!父仇不報,何以生為?
第二疊云:
    伍子胥!伍子胥!昭關一度變鬚眉,千驚萬恐淒復悲!兄仇不報,何以生為?
第三疊云:
    伍子胥!伍子胥!蘆花渡口溧陽溪,千生萬死及吳陲,吹簫乞食淒復悲!身仇不報,何以生為?
市人無有識者。──時周景王二十五年,吳王僚之七年也。
  再說吳公子姬光,乃吳王諸樊之子。諸樊薨,光應嗣位,因守父命,欲以次傳位於季札,故餘祭夷昧以次相及。及夷昧薨後,季札不受國,仍該立諸樊之後,爭奈王僚貪得不讓,竟自立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潛懷殺僚之意,其如群臣皆為僚黨,無與同謀,隱忍於中。乃求善相者曰被離,舉為吳市吏,囑以諮訪豪傑,引為己輔。一日,伍員吹簫過於吳市。被離聞簫聲甚哀,再一聽之,稍辨其音。出見員,乃大驚曰:「吾相人多矣,未見有如此之貌也!」乃揖而進之,遜於上坐。伍員謙讓不敢。被離曰:「吾聞楚殺忠臣伍奢,其子子胥出亡外國,子殆是乎?」員跼蹐未對。被離又曰:「吾非禍子者。吾見子狀貌非常,欲為子求富貴地耳。」伍員乃訴其實。早有侍人知其事,報知王僚。僚召被離引員入見。被離一面使人私報姬光得知,一面使伍員沐浴更衣,一同入朝,進謁王僚。王僚奇其貌,與之語,知其賢,即拜為大夫之職。次日,員入謝,道及父兄之冤,咬牙切齒,目中火出。王僚壯其氣,意復憐之,許為興師復仇。
  姬光素聞伍員智勇,有心收養他,聞先謁王僚,恐為僚所親用,心中微慍。乃往見王僚曰:「光聞楚之亡臣伍員,來奔我國,王以為何如人?」僚曰:「賢而且孝。」光曰:「何以見之?」僚曰:「勇壯非常,與寡人籌策國事,無不中窾,是其賢也。念父兄之冤,未曾須臾忘報,乞師於寡人,是其孝也。」光曰:「王許以復仇乎?」僚曰:「寡人憐其情,已許之矣。」光諫曰:「萬乘之主,不為匹夫興師。今吳楚搆兵已久,未見大勝。若為子胥興師,是匹夫之恨,重於國恥也。勝則彼快其憤,不勝則我益其辱,必不可!」王僚以為然,遂罷伐楚之議。伍員聞光之入諫,曰:「光方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也。」乃辭大夫之職不受。光復言於王僚曰:「子胥以王不肯興師,辭職不受,有怨望之心,不可用之。」僚遂疏伍員,聽其辭去,但賜以陽山之田百畝。員與勝遂耕於陽山之野。姬光私往見之,饋以米粟布帛,問曰:「子出入吳楚之境,曾遇有才勇之士,略如子胥者乎?」員曰:「某何足道。所見有專諸者,真勇士也!」光曰:「願因子胥得交於專先生。」員曰:「專諸去此不遠,當即召之,明旦可入謁也。」光曰:「既是才勇之士,某即當造請,豈敢召乎?」乃與伍員同車共載,直造專諸之家。專諸方在街坊磨刀,為人屠豕,見車馬紛紛,方欲走避。伍員在車上呼曰:「愚兄在此。」專諸慌忙停刀,候伍員下車相見。員指公子光曰:「此吳國長公子,慕吾弟英雄,特來造見,弟不可辭。」專諸曰:「某閭巷小民,有何德能,敢煩大駕。」遂揖公子光而進。篳門蓬戶,低頭而入。公子光先拜,致生平相慕之意。專諸答拜。光奉上金帛為贄,專諸固讓。伍員從旁力勸,方纔肯受。自此專諸遂投於公子光門下。光使人日饋粟肉,月給布帛,又不時存問其母。專諸甚感其意。一日,問光曰:「某村野小人,蒙公子豢養之恩,無以為報。倘有差遣,惟命是從。」光乃屏左右,述其欲刺王僚之意。專諸曰:「前王夷昧卒,其子分自當立,公子何名而欲害之?」光備言祖父遺命,以次相傳之故:「季札既辭,宜歸適長。適長之後,即光之身也。僚安得為君哉?吾力弱不足以圖大事,故欲借助於有力者。」專諸曰:「何不使近臣從容言於王側,陳前王之命,使其退位?何必私備劍士,以傷先王之德?」光曰:「僚貪而恃力,知進之利,不能退讓,若與之言,反生忌害。光與僚勢不兩立!」專諸奮然曰:「公子之言是也。但諸有老母在堂,未敢以死相許。」光曰:「吾亦知爾母老子幼,然非爾無與圖事者。苟成其事,君之子母,即吾子母也,自當盡心養育,豈敢有負於君哉?」專諸沉思良久,對曰:「凡事輕舉無功,必圖萬全。夫魚在千仞之淵,而入漁人之手者,以香餌在也。欲刺王僚,必先投王之所好,乃能親近其身。不知王所好何在?」光曰:「好味。」專諸曰:「味中何者最甘?」光曰:「尤好魚炙。」專諸曰:「某請暫辭。」公子光曰:「壯士何往?」專諸曰:「某往學治味,庶可近吳王耳。」專諸遂往太湖學炙魚。凡三月,嘗其炙者,皆以為美。然後復見姬光,光乃藏專諸於府中。髯翁有詩云:
    剛直人推伍子胥,也因獻媚進專諸。欲知弒械從何起?三月湖邊學炙魚。
姬光召伍子胥,謂:「專諸已精其味矣,何以得近吳王?」員對曰:「夫鴻鵠所以不可制者,以羽翼在也。欲制鴻鵠,必先去其羽翼。吾聞公子慶忌,筋骨如鐵,萬夫莫當,手能接飛鳥,步能格猛獸。王僚得一慶忌,旦夕相隨,尚且難以動手。況其母弟掩餘燭庸並握兵權,雖有擒龍搏虎之勇,鬼神不測之謀,安能濟事。公子欲除王僚,必先去此三子,然後大位可圖。不然,雖幸而成事,公子能安然在位乎?」光俛思半晌,恍然曰:「君言是也。且歸爾田,俟有閒隙,然後相議耳。」員乃辭去。
  是年,周景王崩。有嫡世子曰猛,次曰,長庶子曰朝。景王寵愛朝,囑於大夫賓孟,欲更立世子之位,未行而崩。劉獻公摯亦卒,子劉卷字伯蚡嗣立。素與賓孟有隙,遂同單穆公旗殺賓孟,立世子猛,是為悼王。尹文公固、甘平公鰌、召莊公奐,素附子朝,三家合兵,使上將南宮極率之以攻劉卷。卷出奔揚,單旗奉王猛次於皇。子朝使其黨鄩肹伐皇,肹敗死。晉頃公聞王室大亂,遣大夫籍談荀躒帥師納王於王城。尹固亦立子朝於京。未幾,王猛病卒,單旗劉卷復立其弟,是為敬王,居翟泉。周人呼為東王,朝為西王。二王互相攻殺,六年不決。召莊公奐卒,南宮極為天雷震死,人心聳懼。晉大夫荀躒,復率諸侯之師,納敬王於成周,擒尹固,子朝兵潰。召奐之子嚚反攻子朝,朝出奔楚,諸侯遂城成周而還。敬王以召嚚為反覆,與尹固同斬於市,周人快之。此是後話。
  且說周敬王即位之元年,吳王僚之八年也。時楚故太子建之母在鄖,費無極恐其為伍員內應,勸平王誅之。建母聞之,陰使人求救於吳。吳王僚使公子光往鄖取建母,行及鐘離,楚將薳越帥師拒之,馳報郢都。平王拜令尹陽為大將,并徵陳、蔡、胡、沈、許五國之師。胡子名髡,沈子名逞,二君親自引兵。陳遣大夫夏齧,頓胡二國,亦遣大夫助戰。胡、沈、陳之兵營於右,頓、許、蔡之兵營於左,薳越大軍居中。姬光亦馳報吳王。王僚同公子掩餘率大軍一萬,罪人三千,來至雞父下寨。兩邊尚未約戰,適楚令尹陽暴疾卒,薳越代領其眾,姬光言於王僚曰:「楚亡大將,其軍已喪氣矣。諸侯相從者雖眾,然皆小國,畏楚而來,非得已也。胡沈之君,幼不習戰。陳夏齧勇而無謀。頓、許、蔡三國久困楚令,其心不服,不肯盡力。七國同役而不同心,楚帥位卑無威,若分師先犯胡沈與陳,必先奔。諸國乖亂,楚必震懼,可全敗也。請示弱以誘之,而以精卒持其後。」王僚從其計。乃為三陣,自率中軍,姬光在左,公子掩餘在右,各飽食嚴陣以待。先遣罪人三千,亂突楚之右營。時秋七月晦日,兵家忌晦,故胡子髡沈子逞及陳夏齧,俱不做整備;及聞吳兵到,開營擊之。罪人原無紀律,或奔或止;三國以吳兵散亂,彼此爭功追逐,全無隊伍。姬光帥左軍乘亂進擊,正遇夏齧,一戟刺於馬下。胡沈二君心慌,奪路欲走。公子掩餘右軍亦到,二君如飛禽入網,無處逃脫,俱為吳軍所獲。軍士死者無數,生擒甲士八百餘人。姬光喝教將胡沈二君斬首。卻縱放甲士,使奔報楚之左軍,言:「胡沈二君及陳大夫俱被殺矣!」許、蔡、頓三國將士,嚇得心膽墮地,不敢出戰,各尋走路。王僚合左右二軍,如泰山一般倒壓下來。中軍薳越未及成陣,軍士散其大半。吳兵隨後掩殺,殺得屍橫遍野,流血成渠。薳越大敗,奔五十里方脫。姬光直入鄖陽,迎取楚夫人以歸。蔡人不敢拒敵。薳越收拾敗兵,止存其半,聞姬光單師來鄖陽取楚夫人,乃星夜赴之。比及楚軍至蔡,吳兵已離鄖陽二日矣。薳越知不可追,仰天嘆曰:「吾受命守關,不能緝獲亡臣,是無功也。既喪七國之師,又失君夫人,是有罪也。無一功而負二罪,何面復見楚王乎?」遂自縊而死。楚平王聞吳師勢大,心中甚懼,用囊瓦為令尹,以代陽之位。瓦獻計謂郢城卑狹,更於其東闢地,築一大城,比舊高七尺,廣二十餘里,名舊城為紀南城,以其在紀山之南也;新城仍名郢,徙都居之。復築一城於西,以為右臂,號曰麥城。三城似品字之形,聯絡有勢,楚人皆以為瓦功。沈尹戍笑曰:「子常不務修德政,而徒事興築,吳兵若至,雖十郢城何益哉?」囊瓦欲雪雞父之恥,大治舟楫,操演水軍。三月,水手習熟,囊瓦率舟師,從大江直逼吳疆,耀武而還。吳公子光聞楚師犯邊,星夜來援,比至境上,囊瓦已還師矣。姬光曰:「楚方耀武而還,邊人必不為備。」乃潛師襲巢滅之,并滅鐘離,奏凱而歸。
  楚平王聞二邑被滅,大驚,遂得心疾,久而不愈。至敬王四年,疾篤,召囊瓦及公子申,至於榻前,以太子珍囑之,而薨。囊瓦與郤宛商議曰:「太子珍年幼,且其母乃太子建所聘,非正也。子西長而好善,立長則名順,建善則國治,誠立子西,楚必賴之。」郤宛以囊瓦之言,告於公子申。申怒曰:「若廢太子,是彰君王之穢行也。太子秦出,其母已立為君夫人,可謂非嫡嗣乎?棄嫡而失大援,外內惡之。令尹欲以利禍我,其病狂乎?再言及,吾必殺之!」囊瓦懼,乃奉珍主喪即位,改名曰軫,是為昭王。囊瓦仍為令尹,伯郤宛為左尹,鄢將師為右尹,費無極以師傅舊恩,同執國政。
  卻說鄭定公聞吳人取楚夫人以歸,乃使人賷珠玉簪珥追送之,以解殺建之恨。楚夫人至吳,吳王賜宅西門之外,使羋勝奉之。伍員聞平王之死,捶胸大哭,終日不止。公子光怪而問曰:「楚王乃子仇人,聞死當稱快,胡反哭之?」員曰:「某非哭楚王也。恨吾不能梟彼之頭,以雪吾恨,使得終於牖下耳。」光亦為嗟嘆。胡曾先生有詩曰:
    父兄冤恨未曾酬,已報淫狐獲首邱;手刃不能償夙願,悲來霜鬢又添秋。
伍員自恨不能及平王之身,報其仇怨,一連三夜無眠,心中想出一個計策來,謂姬光曰:「公子欲行大事,尚無間可乘耶?」光曰:「晝夜思之,未得其便。」員曰:「今楚王新歿,朝無良臣,公子何不奏過吳王,乘楚喪亂之中,發兵南伐,可以圖霸?」光曰:「倘遣吾為將,奈何?」員曰:「公子誤為墜車而得足疾者,王必不遣。然後薦掩餘燭庸為將,更使公子慶忌結連鄭衛,共攻楚國,此一網而除三翼,吳王之死在目下矣。」光又問曰:「三翼雖去,延陵季子在朝,見我行篡,能容我乎?」員曰:「吳晉方睦,再令季子使晉,以窺中原之釁。吳王好大而疏於計,必然聽從。待其遠使歸國,大位已定,豈能復議廢立哉?」光不覺下拜曰:「孤之得子胥,乃天賜之!」次日,以乘喪伐楚之利,入言於王僚,僚欣然聽之。光曰:「此事某應效勞,奈因墜車損其足脛,方就醫療,不能任勞。」僚曰:「然則何人可將?」光曰:「此大事,非至親信者,不可託也。王自擇之。」僚曰:「掩餘燭庸可乎?」光曰:「得人矣。」光又曰:「向來晉楚爭霸,吳為屬國。今晉既衰微,而楚復屢敗,諸侯離心,未有所歸,南北之政,將歸於東。若遣公子慶忌往收鄭衛之兵,并力攻楚;而使延陵季子聘晉,以觀中原之釁;王簡練舟師,以擬其後,霸可成也。」王僚大喜,使掩餘燭庸帥師伐楚,季札聘於晉國,惟慶忌不遣。
  單說掩餘燭庸引師二萬,水陸並進,圍楚潛邑。潛邑大夫堅守不出,使人入楚告急。時楚昭王新立,君幼臣讒,聞吳兵圍潛,舉朝慌急無措。公子申進曰:「吳人乘喪來伐,若不出兵迎敵,示之以弱,啟其深入之心。依臣愚見,速令左司馬沈尹戍率陸兵一萬救潛,再遣左尹郤宛率水軍一萬,從淮汭順流而下,截住吳兵之後,使他首尾受敵,吳將可坐而擒矣。」昭王大喜,遂用子西之計,調遣二將,水陸分道而行。
  卻說掩餘燭庸正圍潛邑,諜者報:「救兵來到。」二將大驚,分兵一半圍城,一半迎敵。沈尹戍堅壁不戰,使人四下將樵汲之路,俱用石子壘斷。二將大驚。探馬又報:「楚將郤宛引舟師從沙汭塞斷江口。」吳兵進退兩難,乃分作兩寨,為犄角之勢,與楚將相持,一面遣人入吳求救。姬光曰:「臣向者欲徵鄭衛之兵,正為此也。今日遣之,尚未為晚。」王僚乃使慶忌糾合鄭衛。四公子俱調開去了,單留姬光在國。
  伍員乃謂光曰:「公子曾覓利匕首乎?欲用專諸,此其時矣。」光曰:「然。昔越王允常,使歐冶子造劍五枚,獻其三枚於吳,一曰『湛廬』,二曰『磐郢』,三曰『魚腸』。『魚腸』,乃匕首也。形雖短狹,砍鐵如泥。先君以賜我,至今寶之,藏於床頭,以備非常。此劍連夜發光,意者神物欲自試,將飽王僚之血乎?」遂出劍與員觀之,員誇獎不已。即召專諸以劍付之。專諸不待開言,已知光意,慨然曰:「王信可殺也。二弟遠離,公子出使,彼孤立耳,無如我何。但死生之際,不敢自主,候稟過老母,方敢從命。」專諸歸視其母,不言而泣。母曰:「諸何悲之甚也?豈公子欲用汝耶?吾舉家受公子恩養,大德當報,忠孝豈能兩全?汝必亟往,勿以我為念!汝能成人之事,垂名後世,我死亦不朽矣。」專諸猶依依不舍。母曰:「吾思飲清泉,可於河下取之。」專諸奉命汲泉於河,比及回家,不見老母在堂,問其妻。妻對曰:「姑適言困倦,閉戶思臥,戒勿驚之。」專諸心疑,啟牖而入,老母自縊於床上矣。髯仙有詩云:
    願子成名不惜身,肯將孝子換忠臣;世間盡為貪生誤,不及區區老婦人。
專諸痛哭一場,收拾殯殮,葬於西門之外。謂其妻曰:「吾受公子大恩,所以不敢盡死者,為老母也。今老母已亡,吾將赴公子之急。我死,汝母子必蒙公子恩眷,勿為我牽掛。」言畢,來見姬光,言母死之事。光十分不過意,安慰了一番。良久,然後復論及王僚之事。專諸曰:「公子盍設享以來吳王?王若肯來,事八九濟矣。」光乃入見王僚曰:「有庖人從太湖來,新學炙魚,味甚鮮美,異於他炙。請王辱臨下舍而嘗之!」王僚好的是魚炙,遂欣然許諾:「來日當過王兄府上,不必過費。」光是夜預伏甲士於窟室之中,再命伍員暗約死士百人,在外接應。於是大張飲具。
  次早,復請王僚。僚入宮,告其母曰:「公子光具酒相延,得無有他謀乎?」母曰:「光心氣怏怏,常有愧恨之色,此番相請,諒無好意,何不辭之?」僚曰:「辭則生隙;若嚴為之備,又何懼哉!」於是被猊之甲三重,陳設兵衛,自王宮起,直至光家之門,街衢皆滿,接連不斷。僚駕及門,光迎入拜見。既入席安坐,光侍坐於傍。僚之親戚近信,布滿堂階。侍席力士百人,皆操長戟,帶利刀,不離王之左右。庖人獻饌,皆從庭下搜簡更衣,然後膝行而前,十餘力士握劍夾之以進。庖人置饌,不敢仰視,復膝行而出。光獻觴致敬,忽作唑足,偽為痛苦之狀,乃前奏曰:「光足疾舉發,痛徹心髓,必用大帛纏緊,其痛方止。幸王寬坐須叟,容裹足便出。」僚曰:「王兄請自方便。」光一步一躓,入內潛進窟室中去了。少頃,專諸告進魚炙,搜簡如前。誰知這口魚腸短劍,已暗藏於魚腹之中。力士挾專諸膝行至於王前,用手擘魚以進,忽地抽出匕首,逕椎王僚之胸。手勢去得十分之重,直貫三層堅甲,透出背脊。王僚大叫一聲,登時氣絕。侍衛力士,一擁齊上,刀戟並舉,將專諸剁做肉泥,堂中大亂。姬光在窟室中知已成事,乃縱甲士殺出,兩下交鬥。這一邊知專諸得手,威加十倍,那一邊見王僚已亡,勢減三分。僚眾一半被殺,一半奔逃,其所設軍衛,俱被伍員引眾殺散。奉姬光升車入朝,聚集群臣,將王僚背約自立之罪,宣布國人明白:「今日非光貪位,實乃王僚之不義也。光權攝大位,待季子返國,仍當奉之。」乃收拾王僚屍首,殯殮如禮。又厚葬專諸,封其子專毅為上卿。封伍員為行人之職,待以客禮而不臣。市吏被離舉薦伍員有功,亦升大夫之職。散財發粟,以賑窮民,國人安之。姬光心念慶忌在外,使善走者覘其歸期,姬光自率大兵,屯於江上以待之。慶忌中途聞變,即馳去。姬光乘駟馬追之,慶忌棄車而走,其行如飛,馬不能及。光命集矢射之。慶忌挽手接矢,無一中者。姬光知慶忌必不可得,乃誡西鄙嚴為之備,遂還吳國。又數日,季札自晉歸,知王僚已死,逕往其墓,舉哀成服。姬光親詣墓所,以位讓之,曰:「此祖父諸叔之意也。」季札曰:「汝求而得之,又何讓為?苟國無廢祀,民無廢主,能立者即吾君矣。」光不能強,乃即吳王之位,自號為闔閭。季札退守臣位。──此周敬王五年事也。札恥爭國之事,老於延陵,終身不入吳國,不與吳事,時人高之。及季札之死,葬於延陵,孔子親題其碑曰:「有吳延陵季子之墓。」史臣有讚云:
    貪夫殉利,簞豆見色。《春秋》爭弒,不顧骨肉。孰如季子,始終讓國,堪愧僚光,無慚泰伯。
宋儒又論季札辭國生亂,為賢名之玷。有詩云:
    只因一讓啟群爭,辜負前人次及情;若使延陵成父志,蘇臺麋鹿豈縱橫?
  且說掩餘燭庸困在潛城,日久救兵不至,正在躊躇脫身之計。忽聞姬光弒主奪位,二人放聲大哭,商議道:「光既行弒奪之事,必不相容。欲要投奔楚國,又恐楚不相信。正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燭庸曰:「目今困守於此,終無了期。且乘夜從僻路逃奔小國,以圖後舉。」掩餘曰:「楚兵前後圍裹,如飛鳥入籠,焉能自脫?」燭庸曰:「吾有一計,傳令兩寨將士,詐稱來日欲與楚兵交鋒,至夜半,與兄微服密走,楚兵不疑。」掩餘然其言。兩寨將士秣馬蓐食,專候軍令布陣。掩餘與燭庸同心腹數人,扮作哨馬小軍,逃出本營。掩餘投奔徐國,燭庸投奔鐘吾。及天明,兩寨皆不見其主將,士卒混亂,各搶船隻奔歸吳國。所棄甲兵無數,皆被郤宛水軍所獲。諸將欲乘吳之亂,遂伐吳國。郤宛曰:「彼乘我喪非義,吾奈何效之?」乃與沈尹戍一同班師,獻吳俘。楚昭王以郤宛有功,以所獲甲兵之半賜之,每事諮訪,甚加敬禮。費無極忌之益深,乃生一計,欲害郤宛。畢竟費無極用何計策,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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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4:28: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回     囊瓦懼謗誅無極 要離貪名刺慶忌

  話說費無極心忌伯郤宛,與鄢將師商量出一個計策來,詐謂囊瓦曰:「子惡欲設享相延,託某探相國之意,未審相國肯降重否?」囊瓦曰:「彼若見招,豈有不赴之理?」無極又謂郤宛曰:「令尹向吾言,欲飲酒於吾子之家,未知子肯為治具否?託吾相探。」郤宛不知是計,應曰:「某位居下僚,蒙令尹枉駕,誠為榮幸!明日當備草酌奉候,煩大夫致意。」無極曰:「子享令尹,以何物致敬?」郤宛曰:「未知令尹所好何在?」無極曰:「令尹最好者,堅甲利兵也。所以欲飲酒於公家者,以吳之俘獲,半歸於子,故欲借觀耳。子盡出所有,吾為子擇之。」郤宛果然將楚平王所賜,及家藏兵甲,盡出以示無極。無極取其堅利者,各五十件,曰:「足矣。子帷而寘諸門,令尹來必問,問則出以示之。令尹必愛而玩之,因以獻焉。若他物,非所好也。」郤宛信以為然,遂設帷於門之左,將甲兵置於帷中。盛陳肴核,託費無極往邀囊瓦。囊瓦將行,無極曰:「人心不可測也。吾為子先往,探其設享之狀,然後隨行。」無極去少頃,踉蹌而來,喘吁未定,謂囊瓦曰:「某幾誤相國。子惡今日相請,非懷好意,將不利於相國也。適見帷兵甲於門,相國誤往,必遭其毒!」囊瓦曰:「子惡素與我無隙,何至如此?」無極曰:「彼恃王之寵,欲代子為令尹耳。且吾聞子惡陰通吳國,救潛之役,諸將欲遂伐吳國,子惡私得吳人之賂,以為乘亂不義,遂強左司馬班師而回。夫吳乘我喪,我乘吳亂,正好相報,奈何去之!非得吳賂,焉肯違眾輕退?子惡若得志,楚國危矣。」囊瓦意猶未信,更使左右往視,回報:「門幕中果伏有甲兵。」囊瓦大怒,即使人請鄢將師至,訴以郤宛欲謀害之事。將師曰:「郤宛與陽令終、陽完、陽佗,晉陳三族合黨,欲專楚政,非一日矣。」囊瓦曰:「異國匹夫,乃敢作亂,吾當手刃之!」遂奏聞楚王,令鄢將師率兵甲以攻伯氏。伯郤宛知為無極所賣,自刎而死。其子伯嚭,懼禍逃出郊外去了。囊瓦命焚伯氏之居,國人莫肯應者。瓦益怒,出令曰:「不焚伯氏,與之同罪!」眾人盡知郤宛是個賢臣,誰肯焚燒其宅,被囊瓦逼迫不過,各取禾藁一把在手,投於伯氏門外而走。瓦乃親率家眾,將前後門圍住,放起大火。可憐左尹府第一區,登時化為灰燼,連郤宛之屍,亦燒毀無存。盡滅伯氏之族。復拘陽令終、陽完、陽佗、晉陳,誣以通吳謀叛,皆殺之,國中無不稱冤者。忽一日,囊瓦於月夜登樓,聞市上歌聲,朗然可辨。瓦聽之,其歌云:
    莫學郤大夫,忠而見誅,身既死,骨無餘。楚國無君,惟費與鄢,令尹木偶,為人作繭。天若有知,報應立顯。
瓦急使左右察其人不得。但見市廛家家祀神,香火相接,問:「神何姓名?」答曰:「即楚忠臣伯郤宛也。無罪枉殺,冀其上訴於天耳。」左右還報囊瓦。瓦乃訪之朝中,公子申等皆言:「郤宛無通吳之事。」瓦心中頗悔。沈尹戍聞郊外賽神者,皆咒詛令尹,乃來見囊瓦曰:「國人胥怨矣!相國獨不聞乎?夫費無極,楚之讒人也,與鄢將師共為蒙蔽。去朝吳,出蔡侯朱,教先王為滅倫之事,致太子建身死外國,冤殺伍奢父子,今又殺左尹,波及陽晉二家,百姓怨此二人,入於骨髓。皆云相國縱其為惡,怨詈咒詛,遍於國中。夫殺人以掩謗,仁者猶不為,況殺人以興謗乎?子為令尹,而縱讒慝以失民心,他日楚國有事,寇盜興於外,國人叛於內,相國其危哉!與其信讒以自危,孰若除讒以自安耶?」囊瓦瞿然下席,曰:「是瓦之罪也。願司馬助吾一臂,誅此二賊!」沈尹戍曰:「此社稷之福,敢不從命!」沈尹戍即使人揚言於國中曰:「殺左尹者,皆費鄢二人所為,令尹已覺其奸。今往討之,國人願從者皆來!」言猶未畢,百姓爭執兵先驅。囊瓦乃收費無極鄢將師數其罪,梟之於市。國人不待令尹之命,將火焚兩家之宅,盡滅其黨,於是謗詛方息。史臣有詩云:
    不焚伯氏焚鄢費,公論公心在國人。令尹早同司馬計,讒言何至害忠臣!
又有一詩,言鄢費二人一生害人,還以自害,讒口作惡,亦何益哉?詩云:
    順風放火去燒人,忽地風回燒自身;毒計奸謀渾似此,惡人幾個不遭屯!
  再說吳王闔閭元年,乃周敬王之六年也。闔閭訪國政於伍員,曰:「寡人欲強國圖霸,如何而可?」伍員頓首垂淚而對曰:「臣,楚國之亡虜也,父兄含冤,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垢受辱,來歸命於大王,幸不加戮,何敢與聞吳國之政?」闔閭曰:「非夫子,寡人不免屈於人下。今幸蒙一言之教,得有今日,方且託國於子,何故中道忽生退志?豈以寡人為不足耶?」伍員對曰:「臣非以大王為不足也。臣聞『疏不間親,遠不間近。』臣豈敢以羈旅之身,居吳國謀臣之上乎?況臣大讎未報,方寸搖搖,自不知謀,安能謀國?」闔閭曰:「吳國謀臣,無出子右者,子勿辭。俟國事稍定,寡人為子報仇,惟子所命!」伍員曰:「王所謀者,何也?」闔閭曰:「吾國僻在東南,險阻卑濕,又有海潮之患,倉庫不設,田疇不墾,國無守禦,民無固志,無以威示鄰國,為之奈何?」伍員對曰:「臣聞治民之道,在安居而理。夫霸王之業,從近制遠。必先立城郭,設守備,實倉廩,治兵革,使內有可守,而外可以應敵。」闔閭曰:「善。寡人委命於子,子為寡人圖之。」伍員乃相土形之高卑,嘗水味之鹹淡,乃於姑蘇山東北三十里,得善地,造築大城,周迴四十七里,陸門八,象天八風,水門八,法地八聰。那八門:
    南曰盤門蛇門,北曰齊門平門,東曰婁門匠門,西曰閶門胥門。
盤門者,以水之盤曲也;蛇門者,以在巳方,生肖屬蛇也;齊門者,以齊國在其北也;平門者,水陸地相稱也;婁門者,婁江之水所聚也;匠門者,聚匠作於此也;閶門者,通閶闔之氣也;胥門者,向姑胥山也。越在東南,正在巳方,故蛇門之上,刻有木蛇,其首向內,示越之臣服於吳也。南向復築小城,周圍十里,南北西俱有門,惟東不開門,欲以絕越之光明也。吳地在東為辰方,生肖屬龍,故小城南門上為兩鯢,以象龍角。城郭既成,迎闔閭自梅里徙都於此。城中前朝後市,左祖右社,倉廩府庫,無所不備。大選民卒,教以戰陣射御之法。別築一城於鳳凰山之南,以備越寇,名南武城。
  闔閭以「魚腸」為不祥之物,函封不用。築冶城於牛首山,鑄劍數千,號曰「扁諸」。又訪得吳人干將,與歐冶子同師,使居匠門,別鑄利劍。干將乃採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妙選時日,天地下降,百神臨觀,聚炭如邱,使童男童女三百人,裝炭鼓橐。如是三月,而金鐵之精不銷,干將不知其故。其妻莫邪謂曰:「夫神物之化,須人氣而後成。今子作劍三月不就,得無待人而成乎?」干將曰:「昔吾師為冶不化,夫妻俱入爐中,然後成物。至今即山作冶,必麻絰草衣祭爐,然後敢發。今吾鑄劍不成,亦若是耶?」莫邪曰:「師能爍身以成神器,吾何難效之?」於是莫邪沐浴斷髮剪爪,立於爐傍,使男女復鼓橐,炭火方烈,莫邪自投於爐。頃刻銷鑠,金鐵俱液,遂瀉成二劍。先成者為陽,即名「干將」;後成者為陰,即名「莫邪」。陽作龜文,陰作漫理。干將匿其陽,止以「莫邪」獻於吳王。王試之石,應手而開。今虎邱「試劍石」是也。王賞之百金。其後吳王知干將匿劍,使人往取,如不得劍,即當殺之。干將取劍出觀,其劍自匣中躍出,化為青龍,干將乘之,升天而去,疑已作劍仙矣。使者還報,吳王嘆息,自此益寶「莫邪」。「莫邪」留吳,不知下落。直至六百餘年之後,晉朝張華丞相,見牛斗之間有紫氣,聞雷煥妙達象緯,召而問之。煥曰:「此寶劍之精,在豫章豐城。」華即補煥為豐城令。煥既到縣,掘獄屋基,得一石函,長踰六尺,廣三尺,開視之,內有雙劍。以南昌西山之土拭之,光芒豔發。以一劍送華,留一劍自佩之。華報曰:「詳觀劍文,乃『干將』也。尚有『莫邪』,何為不至?雖然,神物終當合耳。」其後煥同華佩劍過延平津,劍忽躍出入水,急使人入水求之,惟見兩龍張鬣相向,五色炳耀,使人恐懼而退。以後二劍更不出現,想神物終歸天上矣。今豐城縣有劍池,池前石函,土瘞其半,俗呼石門,即雷煥得劍處。此乃「干將」「莫邪」之結末也。後人有《寶劍銘》云:
    五山之精,六氣之英;鍊為神器,電燁霜凝。虹蔚波映,龍藻龜文;斷金切玉,威動三軍。
  話說吳王闔閭既寶「莫邪」,復募人能作金鉤者,賞以百金。國人多有作鉤來獻者。有鉤師貪王之重賞,將二子殺之,取其血以釁金,遂成二鉤,獻於吳王。越數日,其人詣宮門求賞。吳王曰:「為鉤者眾,爾獨求賞,爾之鉤何以異於人乎?」鉤師曰:「臣利王之賞,殺二子以成鉤,豈他人可比哉?」王命取鉤,左右曰:「已混入眾鉤之中,形製相似,不能辨識。」鉤師曰:「臣請觀之。」左右悉取眾鉤,置於鉤師之前,鉤師亦不能辨。乃向鉤呼二子之名曰:「吳鴻,扈稽!我在於此,何不顯靈於王前也?」叫聲未絕,兩鉤忽飛出,貼於鉤師之胸。吳王大驚曰:「爾言果不謬矣!」乃以百金賞之。遂與「莫邪」俱佩服於身。
  其時楚伯嚭出奔在外,聞伍員已顯用於吳,乃奔吳,先謁伍員。員與之相對而泣,遂引見闔閭。闔閭問曰:「寡人僻處東海,子不遠千里,遠辱下土,將何以教寡人乎?」嚭曰:「臣之祖父,效力於楚再世矣。臣父無罪,橫被焚戮。臣亡命四方,未有所屬。今聞大王高義,收伍子胥於窮厄,故不遠千里,束身歸命。惟大王死生之!」闔閭惻然,使為大夫,與伍員同議國事。吳大夫被離私問於伍員曰:「子何見而信嚭乎?」員曰:「吾之怨正與嚭同,諺云:『同疾相憐,固憂相救。』驚翔之鳥,相隨而集;瀨下之水,因復俱流。子何怪焉?」被離曰:「子見其外,未見其內也。吾觀嚭之為人,鷹視虎步,其性貪佞,專功而擅殺,不可親近。若重用之,必為子累。」伍員不以為然,遂與伯嚭俱事吳王。後人論被離既識伍員之賢,又識伯嚭之佞,真神相也。員不信其言,豈非天哉!有詩云:
    能知忠勇辨奸回,神相如離亦異哉!若使子胥能預策,豈容糜鹿到蘇臺?
  話分兩頭。再說公子慶忌逃奔於艾城,招納死士,結連鄰國,欲待時乘隙,伐吳報讎。闔閭聞其謀,謂伍員曰:「昔專諸之事,寡人全得子力。今慶忌有謀吳之心,飲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子更為寡人圖之。」伍員對曰:「臣不忠無行,與大王圖王僚於私室之中,今復圖其子,恐非皇天之意。」闔閭曰:「昔武王誅紂,復殺武庚,周人不以為非。皇天所廢,順天而行。慶忌若存,王僚未死,寡人與子成敗共之,寧可以小不忍而釀大患?寡人更得一專諸,事可了矣。子訪求謀勇之士,已非一日,亦有其人否乎?」伍員曰:「難言也。臣所厚有一細人,似可與謀者。」闔閭曰:「慶忌力敵萬人,豈細人所能謀哉?」員對曰:「是雖細人,實有萬人之勇。」闔閭曰:「其人為誰?子何以知其勇?試為寡人言之。」伍員遂將勇士姓名出處備細說來。正是:
    說時華岳山搖動,話到長江水逆流。只為子胥能舉薦,要離姓字播春秋。
伍員曰:「其人姓要名離,吳人也。臣昔曾見其折辱壯士椒邱訢,是以知其勇。」闔閭曰:「折辱之事如何?」員對曰:「椒邱訢者,東海上人也。有友人仕於吳而死,訢至吳奔其喪。車過淮津,欲飲馬於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見馬即出取之,君勿飲也。』訢曰:『壯士在此,何神敢干我哉!』乃使從者解驂,飲於津水,馬果嘶而入水。津吏曰:『神取馬去矣!』椒邱訢大怒,袒裼持劍入水,求神決戰。神興濤鼓浪,終不能害。三日三夜,椒邱訢從水中出,一目為神所傷,遂眇。至吳行弔,坐於喪席,訢恃其與水神決戰之勇,以氣凌人,輕傲於士大夫,言詞不遜。時要離與訢對坐,忽然有不平之色,謂訢曰:『子見士大夫而有傲色,得無以勇士自居耶?吾聞勇士之鬥也,與日戰不移表,與鬼神戰不旋踵,與人戰不違聲,寧死不受其辱。今子與神鬥於水,失馬不能追,又受眇目之羞,形殘名辱,不與并命,而猶戀戀於餘生,此天地間最無用之物。且不當以面目見人,況傲士乎!』椒邱訢被詈,頓口無言,含愧出席而去。要離至晚還舍,誡其妻曰:『我辱勇士椒邱訢於大家之喪,恨怨鬱積,今夜必來殺我,以報其恥。吾當僵臥室中,以待其來,懼勿閉門。』妻知要離之勇,從其言。椒邱訢果於夜半挾利刃,逕造要離之舍,見門扉不掩,堂戶大開,直趨其室。見一人垂手放髮,臨窗僵臥,觀之,乃要離也。見訢來,直挺不動,亦無懼意。訢以劍承要離之頸,數之曰:『汝有當死者三,汝知之乎?』離曰:『不知。』訢曰:『汝辱我於大家之喪,一死也;歸不關閉,二死也;見我而不起避,三死也。汝自求死,勿以我為怨!』要離曰:『我無三死之過,爾有三不肖之愧,爾知之乎?』訢曰:『不知。』要離曰:『吾辱爾於千人之眾,爾不敢酬一言,一不肖也;入門不咳,登堂無聲,有掩襲之心,二不肖也;以劍承吾之頸,尚敢大言,三不肖也。爾有三不肖,而反責我,不可鄙哉?』椒邱訢乃收劍嘆曰:『吾之勇,自計世人莫有及者,離乃加吾之上,真乃天下勇士。吾若殺之,豈不貽笑於人?然不能殺汝,亦難以勇稱於世矣!』乃投劍於地,以頭觸牖而死。方其在喪席之時,臣亦與坐,故知其詳。豈非有萬人之勇乎?」闔閭曰:「子為我召之。」伍員乃往見要離曰:「吳王聞吾子高義,願一見顏色。」離驚曰:「吾乃吳下小民,有何德能,敢奉吳王之詔?」伍員再申言吳王願見之意。要離乃隨伍員入謁。
  闔閭初聞伍員誇要離之勇,意必魁偉非常,及見離,身材僅五尺餘,腰圍一束,形容醜陋,大失所望,心中不悅。問曰:「子胥稱勇士要離,乃子乎?」離曰:「臣細小無力,迎風則伏,負風則僵,何勇之有。然大王有所遣,不敢不盡其力。」闔閭嘿然不應。伍員已知其意,奏曰:「夫良馬不在形之高大,所貴者力能任重,足能致遠而已。要離形貌雖陋,其智術非常,非此人不能成事,王勿失之!」闔閭乃延入後宮賜坐。要離進曰:「大王意中所患,得非亡王之公子乎?臣能殺之。」闔閭笑曰:「慶忌骨騰肉飛,走踰奔馬,矯捷如神,萬夫莫當,子恐非其敵也!」要離曰:「善殺人者,在智不在力。臣能近慶忌,刺之,如割雞耳。」闔閭曰:「慶忌明智之人,招納四方亡命,豈肯輕信國中之客,而近子哉?」要離曰:「慶忌招納亡命,將以害吳。臣詐以負罪出奔,願王戮臣妻子,斷臣右手。慶忌必信臣而近之矣。如是而後可圖也。」闔閭愀然不樂曰:「子無罪,吾何忍加此慘禍於子哉?」要離曰:「臣聞『安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非忠也;懷室家之愛,不能除君之患,非義也。』臣得以忠義成名,雖舉家就死,其甘如飴矣!」伍員從旁進曰:「要離為國忘家,為主忘身,真千古之豪傑!但於功成之後,旌表其妻孥,不沒其績,使其揚名後世足矣。」闔閭許之。次日,伍員同要離入朝,員薦要離為將,請兵伐楚。闔閭罵曰:「寡人觀要離之力,不及一小兒,何能勝伐楚之任哉!況寡人國事麤定,豈堪用兵?」要離進曰:「不仁哉王也!子胥為王定吳國,王乃不為子胥報仇乎?」闔閭大怒曰:「此國家大事,豈野人所知?奈何當朝責辱寡人!」叱力士執要離斷其右臂,囚於獄中,遣人收其妻子。伍員嘆息而出。群臣皆不知其繇。過數日,伍員密諭獄吏寬要離之禁,要離乘間逃出。闔閭遂戮其妻子,焚棄於市。宋儒論此事,以為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仁人不肯為之。今乃無故戮人妻子,以求售其詐謀,闔閭之殘忍極矣!而要離與王無生平之恩,特以貪勇俠之名,殘身害家,亦豈得為良士哉?有詩云:
    祇求成事報吾君,妻子無辜枉殺身。莫向他邦誇勇烈,忍心害理是吳人!
  要離奔出吳境,一路上逢人訴冤,訪得慶忌在衛,遂至衛國求見。慶忌疑其詐,不納。要離乃脫衣示之。慶忌見其右臂果斷,方信為實,乃問曰:「吳王既殺汝妻子,刑汝之軀,今來見我何為?」離曰:「臣聞吳王弒公子之父,而奪大位,今公子連結諸侯,將有復仇之舉,故臣以殘命相投。臣能知吳國之情,誠以公子之勇,用臣為嚮導,吳可入也。大王報父仇,臣亦少雪妻子之恨!」慶忌猶未深信。未幾,有心腹人從吳中探事者歸報,要離妻子果焚棄於市上,慶忌遂坦然不疑。問要離曰:「吾聞吳王任子胥伯嚭為謀主,練兵選將,國中大治。吾兵微力薄,焉能洩胸中之氣乎?」離曰:「伯嚭乃無謀之徒,何足為慮?吳臣止一子胥,智勇足備,今亦與吳王有隙矣。」慶忌曰:「子胥乃吳王之恩人,君臣相得,何云有隙?」要離曰:「公子但知其一,未知其二。子胥所以盡心於闔閭者,欲借兵伐楚,報其父兄之仇。今平王已死,費無極亦亡,闔閭得位,安於富貴,不思與子胥復仇,臣為子胥進言,致觸王怒,加臣慘戮,子胥之心怨吳王亦明矣。臣之幸脫囚繫,亦賴子胥周全之力。子胥囑臣曰:『此去必見公子,觀其志向何如,若肯為伍氏報仇,願為公子內應,以贖窟室同謀之罪。』公子不乘此時發兵向吳,待其君臣復合,臣與公子之仇,俱無再報之日矣!」言罷大哭,以頭擬柱,欲自觸死。慶忌急止之曰:「吾聽子!吾聽子!」遂與要離同歸艾城,任為腹心,使之訓練士卒,修治舟艦。三月之後,順流而下,欲襲吳國。慶忌與要離同舟,行至中流,後船不相接屬。要離曰:「公子可親坐船頭,戒飭舟人。」慶忌來至船頭坐定,要離隻手執短矛侍立。忽然江中起一陣怪風,要離轉身立於上風,借風勢以矛刺慶忌,透入心窩,穿出背外。慶忌倒提要離,溺其頭於水中,如此三次,乃抱要離置於膝上,顧而笑曰:「天下有如此勇士哉?乃敢加刃於我!」左右持戈戟欲攢刺之,慶忌搖手曰:「此天下之勇士也。豈可一日之間,殺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誡左右:「勿殺要離,可縱之還吳,以旌其忠。」言畢,推要離於膝下,自以手抽矛,血流如注而死。不知要離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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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孫武子演陣斬美姬 蔡昭侯納質乞吳師

  話說慶忌臨死,誡左右勿殺要離,以成其名。左右欲釋放要離。要離不肯行,謂左右曰:「吾有三不容於世,雖公子有命,吾敢偷生乎?」眾問曰:「何謂三不容於世?」要離曰:「殺吾妻子而求事吾君,非仁也;為新君而殺故君之子,非義也;欲成人之事,而不免於殘身滅家,非智也。有此三惡,何面目立於世哉!」言訖,遂投身於江。舟人撈救出水,要離曰:「汝撈我何意?」舟人曰:「君返國,必有爵祿,何不俟之?」要離笑曰:「吾不愛室家性命,況於爵祿?汝等以吾屍歸,可取重賞。」於是奪從人佩劍,自斷其足,復刎喉而死。史臣有讚云:
    古人一死,其輕如羽;不惟自輕,并輕妻子。闔門畢命,以殉一人;一人既死,吾志已伸。專諸雖死,尚存其胤;傷哉要離,死無形影!豈不自愛?遂人之功;功遂名立,雖死猶榮!擊劍死俠,釀成風俗;至今吳人,趨義如鵠。
又有詩單道慶忌力敵萬人,死於殘疾匹夫之手,世人以勇力恃者可戒矣。詩云:
    慶忌驍雄天下少,匹夫一臂須臾了。世人休得逞強梁,牛角傷殘鼷鼠飽。
眾人收要離肢體,并載慶忌之屍,來投吳王闔閭。闔閭大悅,重賞降卒,收於行伍。以上卿之禮,葬要離於閶門城下,曰:「藉子之勇,為吾守門。」追贈其妻子。與專諸同立廟,歲時祭祀。以公子之禮,葬慶忌於王僚之墓側。大宴群臣。伍員泣奏曰:「王之禍患皆除,但臣之仇何日可復?」伯嚭亦垂淚請兵伐楚。闔閭曰:「俟明旦當謀之。」
  次早,伍員同伯嚭復見闔閭於宮中。闔閭曰:「寡人欲為二卿出兵,誰人為將?」員嚭齊聲曰:「惟王所用,敢不效命!」闔閭心念:「二子皆楚人,但報己仇,未必為吳盡力。」乃嘿然不言,向南風而嘯,頃之,復長嘆。伍員已窺其意,復進曰:「王慮楚之兵多將廣乎?」闔閭曰:「然。」員曰:「臣舉一人,可保必勝。」闔閭欣然問曰:「卿所舉何人?其能若何?」員對曰:「姓孫名武,吳人也。」闔閭聞說是吳人,便有喜色。員復奏曰:「此人精通韜略,有鬼神不測之機,天地包藏之妙,自著《兵法》十三篇,世人莫知其能,隱於羅浮山之東。誠得此人為軍師,雖天下莫敵,何論楚哉?」闔閭曰:「卿試為寡人召之。」員對曰:「此人不輕仕進,非尋常之比,必須以禮聘之,方纔肯就。」闔閭從之。乃取黃金十鎰,白璧一雙,使員駕駟馬,往羅浮山取聘孫武。員見武,備道吳王相慕之意。乃相隨出山,同見闔閭。闔閭降階而迎,賜坐,問以兵法。孫武將所著十三篇,次第進上。闔閭令伍員從頭朗誦一遍,每終一篇,讚不容已。那十三篇:
    一曰《始計》篇,二曰《作戰》篇,三曰《謀攻》篇,四曰《軍形》篇,五曰《兵勢》篇,六曰《虛實》篇,七曰《軍爭》篇,八曰《九變》篇,九曰《行軍》篇,十曰《地形》篇,十一曰《就地》篇,十二曰《火攻》篇,十三曰《用間》篇。
闔閭顧伍員曰:「觀此《兵法》,真通天徹地之才也。但恨寡人國小兵微,如何而可?」孫武對曰:「臣之《兵法》,不但可施於卒伍,雖婦人女子,奉吾軍令,亦可驅而用之。」闔閭鼓掌而笑曰:「先生之言,何迂闊也!天下豈有婦人女子,可使其操戈習戰者?」孫武曰:「王如以臣言為迂,請將後宮女侍,與臣試之。令如不行,臣甘欺罔之罪。」闔閭即召宮女三百,令孫武操演。孫武曰:「得大王寵姬二人,以為隊長,然後號令方有所統。」闔閭又宣寵姬二人,名曰右姬左姬至前,謂武曰:「此寡人所愛,可充隊長乎?」孫武曰:「可矣。然軍旅之事,先嚴號令,次行賞罰,雖小試,不可廢也。請立一人為執法,二人為軍吏,主傳諭之事;二人值鼓;力士數人,充為牙將,執斧鑕刀戟,列於壇上,以壯軍容。」闔閭許於中軍選用。孫武吩咐宮女,分為左右二隊,右姬管轄右隊,左姬管轄左隊,各披掛持兵,示以軍法:一不許混亂行伍,二不許言語喧嘩,三不許故違約束。明日五鼓,皆集教場聽操。王登臺而觀之。
  次日五鼓,宮女二隊,俱到教場,一個個身披甲冑,頭戴兜鍪,右手操劍,左手握盾。二姬頂盔束甲,充做將官,分立兩邊,伺候孫武升帳。武親自區畫繩墨,布成陣勢。使傳諭官將黃旗二面,分授二姬,令執之為前導;眾女跟隨隊長之後,五人為伍,十人為總,各要步跡相繼,隨鼓進退,左右迴旋,寸步不亂。傳諭已畢,令二隊皆伏地聽令。少頃,下令曰:「聞鼓聲一通,兩隊齊起;聞鼓聲二通,左隊右旋,右隊左旋;聞鼓聲三通,各挺劍為爭戰之勢。聽鳴金,然後歛隊而退。」眾宮女皆掩口嬉笑。鼓吏稟:「鳴鼓一通。」宮女或起或坐,參差不齊。孫武離席而起曰:「約束不明,申令不信,將之罪也!」使軍吏再申前令。鼓吏復鳴鼓;宮女咸起立,傾斜相接,其笑如故。孫武乃揎起雙袖,親操枹以擊鼓,又申前令;二姬及宮女無不笑者。孫武大怒,兩目忽張,髮上衝冠,遽喚「執法何在?」執法者前跪。孫武曰:「約束不明,申令不信,將之罪也;既已約束再三,而士不用命,士之罪矣!於軍法當如何?」執法曰:「當斬!」孫武曰:「士難盡誅,罪在隊長。」顧左右:「可將女隊長斬訖示眾!」左右見孫武發怒之狀,不敢違令,便將左右二姬綁縛。闔閭在望雲臺上看孫武操演,忽見綁其二姬,急使伯嚭持節馳救之,令曰:「寡人已知將軍用兵之能,但此二姬侍寡人巾櫛,甚適寡人之意,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請將軍赦之!」孫武曰:「軍中無戲言。臣已受命為將,將在軍,雖君命不得受。若徇君命而釋有罪,何以服眾?」喝令左右「速斬二姬!」梟其首於軍前。於是二隊宮女,無不股慄失色,不敢仰視。孫武於隊中再取二人,為左右隊長。再申令擊鼓:一鼓起立,二鼓旋行,三鼓合戰,鳴金收軍。左右進退,回旋往來,皆中繩墨,毫髮不差,自始至終,寂然無聲。乃使執法往報吳王曰:「兵已整齊,願王觀之,惟王所用。雖使赴湯蹈火,亦不敢退避矣。」髯翁有詩詠孫武試兵之事云:
    強兵爭霸業,試武耀軍容。盡出嬌娥輩,猶如戰鬥雄。戈揮羅袖捲,甲映粉顏紅。掩笑分旗下,含羞立隊中。聞聲趨必肅,違令法難通。已借妖姬首,方知上將風。驅馳赴湯火,百戰保成功。
  闔閭痛此二姬,乃厚葬之於橫山,立祠祭之,名曰愛姬祠。因思念愛姬,遂有不用孫武之意。伍員進曰:「臣聞『兵者,凶器也。』不可虛談。誅殺不果,軍令不行。大王欲征楚而伯天下,思得良將,夫將以果毅為能,非孫武之將,誰能涉淮踰泗,越千里而戰者乎?夫美色易得,良將難求,若因二姬而棄一賢將,何異愛莠草而棄嘉禾哉!」闔閭始悟。乃封孫武為上將軍,號為軍師,責成以伐楚之事。伍員問孫武曰:「兵從何方而進?」孫武曰:「大凡行兵之法,先除內患,然後方可外征。吾聞王僚之弟掩餘在徐,燭庸在鐘吾,二人俱懷報怨之心。今日進兵,宜先除二公子,然後南伐。」伍員然之。奏過吳王,王曰:「徐與鐘吾皆小國,遣使往索逋臣,彼不敢不從。」乃發二使,一往徐國取掩餘,一往鐘吾取燭庸。徐子章羽不忍掩餘之死,私使人告之,掩餘逃去。路逢燭庸亦逃出,遂相與商議,往奔楚國。楚昭王喜曰:「二公子怨吳必深,宜乘其窮而厚結之。」乃居於舒城,使之練兵以禦吳。闔閭怒二國之違命,令孫武將兵伐徐,滅之。徐子章羽奔楚。遂伐鐘吾,執其君以歸。復襲破舒城,殺掩餘燭庸。闔閭便欲乘勝入郢。孫武曰:「民勞未可驟用也。」遂班師。於是伍員獻謀曰:「凡以寡勝眾,以弱勝強者,必先明於勞逸之數。晉悼公三分四軍,以敝楚師,卒收蕭魚之績,惟自逸而以勞予人也。楚執政皆貪庸之輩,莫肯任患,請為三師以擾楚。我出一師,彼必皆出,彼出則我歸,彼歸則我復出,使彼力疲而卒惰,然後猝然乘之,無不勝矣。」闔閭以為然。乃三分其軍,迭出以擾楚境,楚遣將來救,吳兵即歸,楚人苦之。
  吳王有愛女名勝玉,因內宴,庖人進蒸魚,王食其半,而以其餘賜女,女怒曰:「王乃以剩魚辱我,我何用生為?」退而自殺。闔閭悲之,厚為殮具,營葬於國西閶門之外。鑿池積土,所鑿之處,遂成太湖,今女墳湖是也。又斲文石以為槨,金鼎、玉杯、銀尊、珠襦之寶,府庫幾傾其半,又取「磐郢」名劍,皆以送女。乃舞白鶴於吳市之中,令萬民隨而觀之,因令觀者皆入隧門送葬。隧道內設有伏機,男女既入,遂發其機,門閉,實之以土,男女死者萬人。闔閭曰:「使吾女得萬人為殉,庶不寂寞也。」至今吳俗殯事,喪亭上製有白鶴,乃其遺風。殺生送死,闔閭之無道極矣!史臣有詩云:
    三良殉葬共非秦,鶴市何當殺萬人?不待夫差方暴骨,闔閭今日已無民!
  話分兩頭。卻說楚昭王臥於宮中,既醒,見枕畔有寒光,視之,得一寶劍。及旦,召相劍者風胡子入宮,以劍示之。風胡子觀劍大驚曰:「君王何從得此?」昭王曰:「寡人臥覺,得之於枕畔,不知此劍何名?」風胡子曰:「此名『湛盧』之劍,乃吳中劍師歐冶子所鑄。昔越王鑄名劍五口,吳王壽夢聞而求之,越王乃獻其三,曰『魚腸』、『磐郢』、『湛盧』。『魚腸』以刺王僚;『磐郢』以送亡女;惟『湛盧』之劍在焉。臣聞此劍乃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然人君行逆理之事,其劍即出。此劍所在之國,其國祚必綿遠昌熾。今吳王弒王僚自立,又坑殺萬人,以葬其女,吳人悲怨,故『湛盧』之劍,去無道而就有道也。」昭王大悅,即佩於身,以為至寶,宣示國人,以為天瑞。
  闔閭失劍,使人訪求之,有人報:「此劍歸於楚國。」闔閭怒曰:「此必楚王賂吾左右而盜吾劍也!」殺左右數十人。遂使孫武、伍員、伯嚭率師伐楚。復遣使徵兵於越。越王允常未與楚絕,不肯發兵。孫武等拔楚六潛二邑,因後兵不繼,遂班師。闔閭怒越之不同於伐楚,復謀伐越。孫武諫曰:「今年歲星在越,伐之不利。」闔閭不聽,遂伐越,敗越兵於檇李,大掠而還。孫武私謂伍員曰:「四十年之後,越強而吳盡矣!」伍員默記其言。此闔閭五年事也。其明年,楚令尹囊瓦率舟師伐吳,以報潛六之役。闔閭使孫武伍員擊之,敗楚師於巢,獲其將羋繁以歸。闔閭曰:「不入郢都,雖敗楚兵,猶無功也。」員對曰:「臣豈須臾忘郢都哉!顧楚國天下莫強,未可輕敵。囊瓦雖不得民心,而諸侯未惡。聞其索賂無厭,不久諸侯有變,乃可乘矣。」遂使孫武演習水軍於江口。伍員終日使人探聽楚事。忽一日,報:「有唐蔡二國遣使臣通好,已在郊外。」伍員喜曰:「唐蔡皆楚屬國,無故遣使遠來,必然與楚有怨,天使吾破楚入郢也。」
  原來楚昭王為得了「湛盧」之劍,諸侯畢賀,唐成公與蔡昭侯亦來朝楚。蔡侯有羊脂白玉佩一雙,銀貂鼠裘二副,以一裘一佩獻於楚昭王,以為賀禮,自己佩服其一。囊瓦見而愛之,使人求之於蔡侯。蔡侯愛此裘佩,不與囊瓦。唐侯有名馬二匹,名曰「肅霜」。「肅霜」乃雁名,其羽如練之白,高首而長頸,馬之形色似之,故以為名。後人復加馬傍曰驌驦,乃天下希有之馬也。唐侯以此馬駕車來楚,其行速而穩。囊瓦又愛之,使人求之於唐侯。唐侯亦不與。二君朝禮既畢,囊瓦即譖於昭王曰:「唐蔡私通吳國,若放歸,必導吳伐楚,不如留之。」乃拘二君於館驛。各以千人守之,名為護衛,實則監押。其時昭王年幼,國政皆出於囊瓦。二君一住三年,思歸甚切,不得起身。唐世子不見唐侯歸國,使大夫公孫哲至楚省視,知其見拘之故。奏曰:「二馬與一國孰重?君何不獻馬以求歸?」唐侯曰:「此馬希世之寶,寡人惜之!且不肯獻於楚王,況令尹乎?且其人貪而無厭,以威劫寡人,寡人寧死,決不從之。」公孫哲私謂從者曰:「吾主不忍一馬,而久淹於楚,何其重畜而輕國哉。我等不如私盜驌驦,獻於令尹。倘得主公歸唐,吾輩雖坐盜馬之罪,亦何所恨!」從者然之,乃以酒灌醉圉人,私盜二馬獻於囊瓦曰:「吾主以令尹德尊望重,故令某等獻上良馬,以備驅馳之用。」囊瓦大喜,受其所獻。次日,入告昭王曰:「唐侯地褊兵微,諒不足以成大事,可赦之歸國。」昭王遂放唐成公出城。唐侯既歸,公孫哲與眾從者,皆自繫於殿前待罪。唐侯曰:「微諸卿獻馬於貪夫,寡人不能返國,此寡人之罪,二三子勿怨寡人足矣。」各厚賞之。今德安府隨州城北,有驌驦陂,因馬過此得名也。唐胡曾先生有詩云:
    行行西至一荒陂,因笑唐公不見機。莫惜驌驦輸令尹,漢東宮闕早時歸。
又髯仙有詩云:
    三年拘繫辱難堪,只為名駒未售貪;不是便宜私竊馬,君侯安得離荊南?
蔡侯聞唐侯獻馬得歸,亦解裘佩以獻瓦。瓦復告昭王曰:「唐蔡一體,唐侯既歸,蔡不可獨留也。」昭王從之。
  蔡侯出了郢都,怒氣填胸,取白璧沉於漢水,誓曰:「寡人若不能伐楚,而再南渡者,有如大川!」及返國,次日,即以世子元為質於晉,借兵伐楚。晉定公為之訴告於周,周敬王命卿士劉卷,以王師會之。宋、齊、魯、衛、陳、鄭、許、曹、莒、邾、頓、胡、滕、薛、、小邾子連蔡,共是十七路諸侯,個個恨囊瓦之貪,皆以兵從。晉士鞅為大將,荀寅副之,諸軍畢集於召陵之地。荀寅自以為蔡興師,有功於蔡,欲得重貨,使人謂蔡侯曰:「聞君有裘佩以遺楚君臣,何獨敝邑而無之?吾等千里興師,專為君侯,不知何以犒師也?」蔡侯對曰:「孤以楚令尹瓦貪冒不仁,棄而投晉,惟大夫念盟主之義,滅強楚以扶弱小,則荊襄五千里,皆犒師之物也,利孰大焉。」荀寅聞之甚愧。其時周敬王十四年之春三月,偶然大雨連旬,劉卷患瘧,荀寅遂謂士鞅曰:「昔五伯莫盛於齊桓,然駐師召陵,未嘗少損於楚。先君文公僅一勝之,其後搆兵不已。自交見以後,晉楚無隙,自我開之不可。況水潦方降,疾瘧方興,恐進未必勝,退不楚乘,不可不慮。」士鞅亦是個貪夫,也思蔡侯酬謝,未遂其欲,託言雨水不利,難以進兵,遂卻蔡侯之質,傳令班師。各路諸侯見晉不做主,各散回本國。髯仙有詩云:
    冠裳濟濟擁兵車,直擣荊襄力有餘;誰道中原無義士,也同囊瓦索苞苴。
  蔡侯見諸軍解散,大失所望。歸過沈國,怪沈子嘉不從伐楚,使大夫公孫姓襲滅其國,虜其君殺之,以洩其憤。楚囊瓦大怒,興師伐蔡,圍其城。公孫姓進曰:「晉不足恃矣。不如東行求救於吳。子胥伯嚭諸臣,與楚有大仇,必能出力。」祭侯從之。即令公孫姓約會唐侯,共投吳國借兵,以其次子公子乾為質。伍員引見闔閭曰:「唐蔡以傷心之怨,願為先驅。夫救蔡顯名,破楚厚利。王欲入郢,此機不可失也。」闔閭乃受蔡侯之質,許以出兵,先遣公孫姓歸報。闔閭正欲調兵,近臣報道:「今有軍師孫武自江口歸,有事求見。」闔閭召入,問其來意。孫武曰:「楚所以難攻者,以屬國眾多,未易直達其境也。今晉侯一呼,而十八國群集,內中陳、許、頓、胡皆素附於楚,亦棄而從晉,人心怨楚,不獨唐蔡,此楚勢孤之時矣。」闔閭大悅。使被離專毅輔太子波居守。拜孫武為大將,伍員伯嚭副之,親弟公子夫概為先鋒,公子山專督糧餉。悉起吳兵六萬,號為十萬,從水路渡淮,直抵蔡國。囊瓦見吳兵勢大,解圍而走,又恐吳兵追趕,直渡漢水,方纔屯紮,連打急報至郢都告急。
  再說蔡侯迎接吳王,泣訴楚君臣之惡。未幾唐侯亦到。二君願為左右翼,相從滅楚。臨行,孫武忽傳令軍士登陸,將戰艦盡留於淮水之曲。伍員私問舍舟之故。孫武曰:「舟行水逆而遲,使楚得徐為備,不可破矣。」員服其言。大軍自江北陸路走章山,直趨漢陽。楚軍屯於漢水之南,吳兵屯於漢水之北。囊瓦日夜愁吳軍濟漢,聞其留舟於淮水,心中稍安。楚昭王聞吳兵大舉,自召諸臣問計。公子申曰:「子常非大將之才,速令左司馬沈尹戍領兵前往,勿使吳人渡漢。彼遠來無繼,必不能久。」昭王從其言。使沈尹戍率兵一萬五千,同令尹協力拒守。沈尹戍來至漢陽,囊瓦迎入大寨。戍問曰:「吳兵從何而來,如此之速?」瓦曰:「棄舟於淮汭,從陸路自豫章至此。」戍連笑數聲曰:「人言孫武用兵如神,以此觀之,真兒戲耳!」瓦曰:「何謂也?」戍曰:「吳人慣習舟楫,利於水戰,今乃舍舟從陸,但取便捷,萬一失利,更無歸路,吾所以笑之。」瓦曰:「彼兵見屯漢北,何計可破?」戍曰:「吾分兵五千與子,子沿漢列營,將船隻盡拘集於南岸,再令輕舟,旦夕往來於江之上下,使吳軍不得掠舟而渡。我率一軍從新息抄出淮汭,盡焚其舟,再將漢東隘道用木石磊斷。然後令尹引兵渡漢江,攻其大寨,我從後而擊之。彼水陸路絕,首尾受敵,吳君臣之命,皆喪於吾手矣。」囊瓦大喜曰:「司馬高見,吾不及也。」於是沈尹戍留大將武城黑統軍五千,相助囊瓦,自引一萬人望新息進發。不知後來勝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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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4:30: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回     楚昭王棄郢西奔 伍子胥掘墓鞭屍

  話說沈尹戍去後,吳楚夾漢水而軍,相持數日。武城黑欲獻媚於令尹,進言曰:「吳人舍舟從陸,違其所長,且又不識地理,司馬已策其必敗矣。今相持數日,不能渡江,其心已怠,宜速擊之。」瓦之愛將史皇亦曰:「楚人愛令尹者少,愛司馬者多,若司馬引兵焚吳舟,塞隘道,則破吳之功,彼為第一也。令尹官高名重,屢次失利,今又以第一之功,讓於司馬,何以立於百僚之上?司馬且代子為政矣。不如從武城將軍之計,渡江決一勝負為上。」囊瓦惑其言,遂傳令三軍,俱渡漢水,至小別山列成陣勢。史皇出兵挑戰,孫武使先鋒夫概迎之。夫概選勇士三百人,俱用堅木為大棒,一遇楚兵,沒頭沒腦亂打將去。楚兵從未見此軍形,措手不迭,被吳兵亂打一陣,史皇大敗而走。囊瓦曰:「子令我渡江,今纔交兵便敗,何面目來見我?」史皇曰:「戰不斬將,攻不擒王,非兵家大勇。今吳王大寨札在大別山之下,不如今夜出其不意,往劫之,以建大功。」囊瓦從之。遂挑選精兵萬人,披掛銜枚,從間道殺出大別山後。諸軍得令,依計而行。
  卻說孫武聞夫概初戰得勝,眾皆相賀。武曰:「囊瓦乃斗筲之輩,貪功僥倖,令史皇小挫,未有虧損,今夜必來掩襲大寨,不可不備。」乃令夫概專毅各引本部,伏於大別山之左右,但聽哨角為號,方許殺出。使唐蔡二君,分兩路接應。又令伍員引兵五千,抄出小別山,反劫囊瓦之寨,卻使伯嚭接應。孫武又使公子山,保護吳王,移屯於漢陰山,以避沖突。大寨虛設旌旗,留老弱數百守之。號令已畢,當時三鼓,囊瓦果引精兵,密從山後抄出。見大寨中寂然無備,發聲喊,殺入軍中,不見吳王,疑有埋伏,慌忙殺出。忽聽得哨角齊鳴,專毅夫概兩軍,左右突出夾攻,囊瓦且戰且走,三停兵士,折了一停。纔得走脫,又聞礮聲大震,右有蔡侯,左有唐侯,兩下截住。唐侯大叫:「還我肅霜馬,免汝一死!」蔡侯又叫:「還我裘佩,饒汝一命!」囊瓦又羞又惱,又慌又怕。正在危急,卻得武城黑引兵來,大殺一陣,救出囊瓦。約行數里,一起守寨小軍來報:「本營已被吳將伍員所劫,史將軍大敗,不知下落。」囊瓦心膽俱裂,引著敗兵,連夜奔馳,直到柏舉,方纔駐足。良久,史皇亦引殘兵來到,餘兵漸集,復立營寨。囊瓦曰:「孫武用兵,果有機變!不如棄寨逃歸,請兵復戰。」史皇曰:「令尹率大兵拒吳,若棄寨而歸,吳兵一渡漢江,長驅入郢,令尹之罪何逃?不如盡力一戰,便死於陣上,也留個香名於後!」囊瓦正在躊躇,忽報:「楚王又遣一軍來接應。」囊瓦出寨迎接,乃大將薳射也。射曰:「主上聞吳兵勢大,恐令尹不能取勝,特遣小將帶軍一萬,前來聽命。」因問從前交戰之事。囊瓦備細詳述了一遍,面有慚色。薳射曰:「若從沈司馬之言,何至如此。今日之計,惟有深溝高壘,勿與吳戰,等待司馬兵到,然後合擊。」囊瓦曰:「某因輕兵劫寨,所以反被其劫。若兩陣相當,楚兵豈遽弱於吳哉!今將軍初到,乘此銳氣,宜決一死敵。」薳射不從。遂與囊瓦各自立營,名雖互為犄角,相去有十餘里。囊瓦自恃爵高位尊,不敬薳射;薳射又欺囊瓦無能,不為之下,兩邊各懷異意,不肯和同商議。吳先鋒夫概,探知楚將不和,乃入見吳王曰:「囊瓦貪而不仁,素失人心;薳射雖來赴援,不遵約束。三軍皆無鬥志,若追而擊之,可必全勝。」闔閭不許。夫概退曰:「君行其令,臣行其志,吾將獨往,若幸破楚軍,郢都可入也。」晨起,率本部兵五千,竟奔囊瓦之營。孫武聞之,急調伍員引兵接應。
  卻說夫概打入囊瓦大寨,瓦全不准備,營中大亂。武城黑捨命敵住。瓦不及乘車,步出寨後,左胛已中一箭,卻得史皇率本部兵到,以車載之。謂瓦曰:「令尹可自方便,小將當死於此!」囊瓦卸下袍甲,乘車疾走,不敢回郢,竟奔鄭國逃難去了。髯翁有詩云:
    披裘佩玉駕名駒,只道千年住郢都;兵敗一身逃難去,好教萬口笑貪夫。
伍員兵到,史皇恐其追逐囊瓦,乃提戟引本部殺入吳軍,左衝右突,殺死吳兵將二百餘人。楚兵死傷,數亦相當。史皇身被重傷而死。武城黑戰夫概不退,亦被夫概斬之。薳射之子薳延,聞前營有失,報知其父,欲提兵往救。薳射不許,自立營前彈壓,令軍中:「亂動者斬!」囊瓦敗軍皆歸於薳射,點視尚有萬餘,合成一軍,軍勢復振。薳射曰:「吳軍乘勝掩至,不可當也。及其未至,整隊而行,退至郢都,再作區處。」乃令大軍拔寨都起,薳延先行,薳射親自斷後。夫概探得薳射移營,尾其後追之,及於清發。楚兵方收集船隻,將謀渡江。吳兵便欲上前奮擊,夫概止之曰:「困獸猶鬥,況人乎?若逼之太急,將致死力。不如暫且駐兵,待其半渡,然後擊之。已渡者得免,未渡者爭先,誰肯死鬥?勝之必矣!」乃退二十里安營。中軍孫武等俱到,聞夫概之言,人人稱善。闔閭謂伍員曰:「寡人有弟如此,何患郢都不入。」伍員曰:「臣聞被離曾相夫概,言其毫毛倒生,必有背國叛主之事,雖則英勇,不可專任。」闔閭不以為然。
  再說薳射聞吳兵來追,方欲列陣拒敵;又聞其復退,喜曰:「固知吳人怯,不敢窮追也。」乃下令五鼓飽食,一齊渡江。剛剛渡及十分之三,夫概兵到,楚軍爭渡大亂。薳射禁止不住,只得乘車疾走。軍士未渡者,都隨著主將亂竄。吳軍從後掩殺,掠取旗鼓戈甲無數。孫武命唐蔡二君,各引本國軍將,奪取渡江船隻,沿江一路接應。薳射奔至雍澨,將卒飢困,不能奔走。所喜追兵已遠,暫且停留,埋鍋造飯。飯纔熟,吳兵又到,楚兵將不及下咽,棄食而走。留下現成熟飯,反與吳兵受用。吳兵飽食,復儘力追逐。楚兵自相踐踏,死者更多。薳射車躓,被夫概一戟刺死。其子薳延亦被吳兵圍住,延奮勇沖突,不能得出。忽聞東北角喊聲大振,薳延曰:「吳又有兵到,吾命休矣!」原來那枝兵,卻是左司馬沈尹戍行至新息,得囊瓦兵敗之信,遂從舊路退回,卻好在雍澨遇著吳兵圍住薳延。戍遂將部下萬人,分作三路殺入。夫概恃其屢勝,不以為意。忽見楚三路進兵,正不知多少軍馬,沒抵敵一頭處,遂解圍而走。沈尹戍大殺一陣,吳兵死者千餘人。沈尹戍正欲追殺,吳王闔閭大軍已到,兩下札營相拒。沈尹戍謂其家臣吳句卑曰:「令尹貪功,使吾計不遂,天也!今敵患已深,明日吾當決一死戰。幸而勝,兵不乃郢,楚國之福。萬一戰敗,以首託汝,勿為吳人所得。」又謂薳延曰:「汝父已歿於敵,汝不可以再死,宜亟歸,傳語子西,為保郢計。」薳延下拜曰:「願司馬驅除東寇,早建大功!」垂淚而別。明旦,兩下列陣交鋒。沈尹戍平昔撫士有方,軍卒用命,無不盡力死鬥。夫概雖勇,不能取勝,看看欲敗。孫武引大軍殺來,右有伍員蔡侯,左有伯嚭唐侯,強弓勁弩在前,短兵在後,直沖入楚軍,殺得七零八落。戍死命殺出重圍,身中數箭,僵臥車中,不能復戰,乃呼吳句卑曰:「吾無用矣!汝可速取吾首,去見楚王!」句卑猶不忍。戍儘力大喝一聲,遂瞑目不視。句卑不得已,用劍斷其首,解裳裹而懷之,復掘土掩蓋其屍,奔回郢都去了。吳兵遂長驅而進。史官有讚云:
    楚謀不臧,賊賢升佞;伍族既捐,欲宗復盡。表表沈尹,一木支廈;操敵掌中,敗於貪瓦。功隳身亡,凌霜暴日;天佑忠臣,歸元於國。
  話說薳延先歸,見了昭王,哭訴囊瓦敗奔,其父被殺之事。昭王大驚,急召子西子期等商議,再欲出軍接應。隨後吳句卑亦到,呈上沈尹戍之首,備述兵敗之由:「皆因令尹不用司馬之計,以至如此。」昭王痛哭曰:「孤不能早用司馬,孤之罪也。」因大罵囊瓦:「誤國奸臣,偷生於世,犬豕不食其肉!」句卑曰:「吳兵日逼,大王須早定保郢之計。」昭王一面召沈諸梁,領回父首,厚給葬具,封諸梁為葉公;一面議棄城西走。子西號哭諫曰:「社稷陵寢,盡在郢都,王若棄去,不可復入矣。」昭王曰:「所恃江漢為險,今已失其險。吳師旦夕將至,安能束手受擒乎?」子期奏曰:「城中壯丁,尚有數萬,王可悉出宮中粟帛,激勵將士,固守城堞。遣使四出,往漢東諸國,令合兵入援。吳人深入我境,糧餉不繼,豈能久哉?」昭王曰:「吳因糧於我,何患乏食?晉人一呼,頓胡皆往,吳兵東下,唐蔡為導,楚之宇下,盡已離心,不可恃也。」子西又曰:「臣等悉師拒敵,戰而不勝,走猶未晚。」昭王曰:「國家存亡,皆在二兄,當行則行,寡人不能與謀矣。」言罷,含淚入宮。子西與子期計議,使大將鬥巢,引兵五千,助守麥城,以防北路;大將宋木,引兵五千,助守紀南城,以防西北路;子西自引精兵一萬,營於魯洑江,以扼東渡之路;惟西路川江,南路湘江,俱是楚地,地方險遠,非吳入楚之道,不必置備。子期督令王孫繇於、王孫圉、鍾建、申包胥等,在內巡城,十分嚴緊。
  再說吳王闔閭聚集諸將,問入郢之期。伍員進曰:「楚雖屢敗,然郢都全盛,且三城聯絡,未易拔也。西去魯洑江,乃入楚之徑路,必有重兵把守。必須從北打大寬轉,分軍為三:一軍攻麥城,一軍攻紀南城,大王率大軍直擣郢都,彼疾雷不及掩耳,顧此失彼,二城若破,郢不守矣。」孫武曰:「子胥之計甚善!」乃使伍員同公子山引兵一萬,蔡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麥城;孫武同夫概引兵一萬,唐侯以本國之師助之,去攻紀南城;闔閭同伯嚭等,引大軍攻郢城。
  且說伍員東行數日,諜者報:「此去麥城,止一舍之遠,有大將鬥巢引兵守把。」員命屯住軍馬;換了微服,小卒二人跟隨,步出營外,相度地形。來至一村,見村人方牽驢磨麥,其人以棰擊驢,驢走磨轉,麥屑紛紛而下。員忽悟曰:「吾知所以破麥城矣!」當下回營,暗傳號令:「每軍士一名,要布袋一個,內皆盛土;又要草一束,明日五鼓交割。如無者斬!」至次日五更,又傳一令:「每車要帶亂石若干。如無者斬!」比及天明,分軍為二隊:蔡侯率一隊往麥城之東;公子乾率一隊往麥城之西。吩咐各將所帶石土草束,築成小城,以當營壘。員身自規度,督率軍士用力,須臾而就。東城狹長,以象驢形,名曰「驢城」;西城正圓,以象磨形,名曰「磨城」。蔡侯不解其意。員笑曰:「東驢西磨,何患『麥』之不下耶?」鬥巢在麥城聞知吳兵東西築城,急忙引兵來爭,誰知二城已立,屹如堅壘。鬥巢先至東城,城上旌旗布滿,鐸聲不絕。鬥巢大怒,便欲攻城。只見轅門開處,一員少年將軍引兵出戰。鬥巢問其姓名,答曰:「吾乃蔡侯少子姬乾也。」鬥巢曰:「孺子非吾敵手!伍子胥安在?」姬乾曰:「已取汝麥城去矣!」鬥巢愈怒,挺著長戟,直取姬乾。姬乾奮戈相迎,兩下交鋒,約二十餘合。忽有哨馬飛報:「今有吳兵攻打麥城,望將軍速回!」鬥巢恐巢穴有失,急鳴金收軍,軍伍已亂。姬乾乘勢掩殺一陣,不敢窮追而返。鬥巢回至麥城,正遇伍員指揮軍馬圍城。鬥巢橫戈拱手曰:「子胥別來無恙?足下先世之冤,皆由無極,今讒人已誅,足下無冤可報矣。宗國三世之恩,足下豈忘之乎?」員對曰:「吾先人有大功於楚,楚王不念,冤殺父兄,又欲絕吾之命,幸蒙天祐,得脫於難。懷之十九年,乃有今日,子如相諒,速速遠避,勿攖吾鋒,可以相全。」鬥巢大罵:「背主之賊!避汝不算好漢。」便挺戟來戰伍員,員亦持戟相迎。略戰數合,伍員曰:「汝已疲勞,放汝入城,明日再戰。」鬥巢曰:「來日決個死敵!」兩下各自收軍。城上看見自家人馬,開門接應入城去了。至夜半,忽然城上發起喊來,報道:「吳兵已入城矣!」原來伍員軍中多有楚國降卒,故意放鬥巢入城,卻教降卒數人,一樣妝束,雜在楚兵隊裏混入,伏於僻處,夜半,於城上放下長索,吊上吳軍。比及知覺,城上吳軍已有百餘,齊聲吶喊,城外大軍應之,守城軍士亂竄,鬥巢禁約不住,只得乘軺車出走。伍員也不追趕,得了麥城,遣人至吳王處報捷。潛淵有詩云:
    西磨東驢下麥城,偶因觸目得功成;子胥智勇真無敵,立見荊蠻右臂傾。
  話說孫武引兵過虎牙山,轉入當陽阪,望見漳江在北,水勢滔滔,紀南地勢低下,西有赤湖,湖水通紀南及郢都城下。武看在肚裏,心生一計,命軍士屯於高阜之處,各備畚鍤,限一夜之間,要掘開深壕一道,引漳江之水,通於赤湖,卻築起長堤,壩住江水。那水進無所洩,平地高起二三丈,又遇冬月,西風大發,即時灌入紀南城中。守將宋木,只道江漲,驅城中百姓奔郢都避水。那水勢浩大,連郢都城下,一望如江湖了。孫武使人於山上砍竹造筏,吳軍乘筏薄城。城中方知此水乃吳人決漳江所致,眾心惶懼,各自逃生。楚王知郢都難守,急使箴尹固具舟西門,取其愛妹季羋,一同登舟。子期在城上,正欲督率軍士捍水,聞楚王已行,只得同百官出城保駕,單單走出一身,不復顧其家室矣。郢都無主,不攻自破。史官有詩云:
    虎踞方城阻漢川,吳兵迅掃若飛煙;忠良棄盡讒貪售,不怕隆城高入天。
孫武遂奉闔閭入郢都城,即使人掘開水壩,放水歸江,合兵以守四郊。伍員亦自麥城來見。闔閭升楚王之殿,百官拜賀已畢,然後唐蔡二君,亦入朝致詞稱慶。闔閭大喜,置酒高會。是晚,闔閭宿於楚王之宮,左右得楚王夫人以進。闔閭欲使侍寢,意猶未決。伍員曰:「國尚有之,況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左右或言:「楚王之母伯嬴,乃太子建之妻,平王以其美而奪之,今其齒尚少,色未衰也。」闔閭心動,使人召之,伯嬴不出。闔閭怒,命左右「牽來見寡人。」伯嬴閉戶,以劍擊戶而言曰:「妾聞諸侯者,一國之教也。禮,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所以示別。今君王棄其表儀,以淫亂聞於國人,未亡人寧伏劍而死,不敢承命。」闔閭大慙,乃謝曰:「寡人敬慕夫人,願識顏色,敢及亂乎?夫人休矣。」使其舊侍為之守戶,誡從人不得妄入。伍員求楚昭王不得,乃使孫武伯嚭等,亦分據諸大夫之室,淫其妻妾以辱之。唐侯蔡侯同公子山往搜囊瓦之家,裘佩尚依然在笥,肅霜馬亦在廄中。二君各取其物,俱轉獻於吳王。其他寶貨金帛,充牣室中,恣左右運取,狼籍道路。囊瓦一生貪賄,何曾受用?公子山欲取囊瓦夫人,夫概至,逐山而自取之。是時君臣宣淫,男女無別,郢都城中,幾於獸群而禽聚矣。髯翁有詩云:
    行淫不避楚君臣,但快私心瀆大倫;只有伯嬴持晚節,清風一線未亡人。
伍員言於吳王,欲將楚宗廟盡行拆毀。孫武進曰:「兵以義動,方為有名。平王廢太子建而立秦女之子,任用讒貪,內戮忠良,而外行暴於諸侯,是以吳得至此。今楚都已破,宜召太子建之子羋勝,立之為君,使主宗廟,以更昭王之位。楚人憐故太子無辜,必然相安,而勝懷吳德,世世貢獻不絕。王雖赦楚,猶得楚也。如此,則名實俱全矣!」闔閭貪於滅楚,遂不聽孫武之言,乃焚毀其宗廟。唐蔡二君,各辭歸本國去訖。闔閭復置酒章華之臺,大宴群臣,樂工奏樂,群臣皆喜,惟伍員痛哭不已。闔閭曰:「卿報楚之志已酬矣,又何悲乎?」員含淚而對曰:「平王已死,楚王復逃,臣父兄之仇,尚未報萬分之一也。」闔閭曰:「卿欲何如?」員對曰:「乞大王許臣掘平王之塚墓,開棺斬首,方可洩臣之恨。」闔閭曰:「卿為德於寡人多矣,寡人何愛於枯骨,不以慰卿之私耶?」遂許之。伍員訪知平王之墓,在東門外地方室丙莊寥臺湖,乃引本部兵往。但見平原衰草,湖水茫茫,並不知墓之所在。使人四下搜覓,亦無蹤影。伍員乃搥胸向天而號曰:「天乎,天乎!不令我報父兄之怨乎?」忽有老父至前,揖而問曰:「將軍欲得平王之塚何故?」員曰:「平王棄子奪媳,殺忠任佞,滅吾宗族,吾生不能加兵其頸,死亦當戮其屍,以報父兄於地下。」老父曰:「平王自知多怨,恐人發掘其墓,故葬於湖中。將軍必欲得棺,須涸湖水而求之,乃可見也。」因登寥臺,指示其處。員使善沒之士,入水求之,於臺東果得石槨。乃令軍士各負沙一囊,堆積墓旁,壅住流水;然後鑿開石槨,得一棺甚重,發之,內惟衣冠及精鐵數百斤而已。老叟曰:「此疑棺也,真棺尚在其下。」更去石板下層,果然有一棺。員令毀棺,拽出其屍,驗之,果楚平王之身也。用水銀殮過,膚肉不變。員一見其屍,怨氣沖天,手持九節銅鞭,鞭之三百,肉爛骨折。於是左足踐其腹,右手抉其目,數之曰:「汝生時枉有目珠,不辨忠佞,聽信讒言,殺吾父兄,豈不冤哉!」遂斷平王之頭,毀其衣衾棺木,同骸骨棄於原野。髯翁有讚云:
    怨不可積,冤不可極。極冤無君長,積怨無存歿。匹夫逃死,僇及朽骨。淚血灑鞭,怨氣昏日。孝意奪忠,家仇及國。烈哉子胥,千古猶為之飲泣!
伍員既撻平王之屍,問老叟曰:「子何以知平王葬處及其棺木之詐?」老叟曰:「吾非他人,乃石工也。昔平王令吾石工五十餘人,砌造疑塚,恐吾等洩漏其機,塚成之後,將諸工盡殺塚內,獨老漢私逃得免。今日感將軍孝心誠切,特來指明,亦為五十餘冤鬼,稍償其恨耳。」員乃取金帛厚酬老叟而去。
  再說楚昭王乘舟西涉沮水,又轉而南渡大江,人於雲中。有草寇數百人,夜劫昭王之舟,以戈擊昭王。時王孫繇于在旁,以背蔽王,大喝曰:「此楚王也,汝欲何為?」言未畢,戈中其肩,流血及踵,昏倒於地。寇曰:「吾輩但知有財帛,不知有王!且令尹大臣,尚且貪賄,況小民乎?」乃大搜舟中金帛寶貨之類。箴尹固急扶昭王登岸避之。昭王呼曰:「誰為我護持愛妹,勿令有傷!」下大夫鍾建背負季羋,以從王於岸。回顧群盜放火焚舟,乃夜走數里。至明旦,子期同宋木、鬥辛、鬥巢陸續蹤跡而至。鬥辛曰:「臣家在鄖,去此不及四十里,吾王且勉強到彼,再作區處。」少頃,王孫繇于亦至,昭王驚問曰:「子負重傷,何以得免?」繇于曰:「臣負痛不能起,火及臣身,忽若有人推臣上岸,昏迷中聞其語曰:『吾乃楚之故令尹孫叔敖也。傳語吾王,吳師不久自退,社稷緜遠。』因以藥敷臣之肩,醒來時血止痛定,故能及此。」昭王曰:「孫叔產於雲中,其靈不泯。」相與嗟嘆不已。鬥巢出於乾糒同食,箴尹固解匏瓢汲水以進。昭王使鬥辛覓舟於成臼之津,辛望見一舟東來,載有妻小,察之,乃大夫藍尹亹也。辛呼曰:「王在此,可以載之。」藍尹亹曰:「亡國之君,吾何載焉!」竟去不顧。鬥辛伺候良久,復得漁舟,解衣以授之,纔肯艤舟攏岸。王遂與季羋同渡,得達鄖邑。鬥辛之仲弟鬥懷,聞王至出迎。辛令治饌。鬥懷進食,屢以目視昭王。鬥辛疑之,乃與季弟巢親侍王寢。至夜半,聞淬刀聲,鬥辛開門出看,乃鬥懷也,手執霜刃,怒氣勃勃。辛曰:「弟淬刃欲何為乎?」懷曰:「欲弒王耳!」辛曰:「汝何故生此逆心?」懷曰:「昔吾父忠於平王,平王聽費無極讒言而殺之。平王殺我父,我殺平王之子,以報其仇,有何不可。」辛怒罵曰:「君猶天也,天降禍於人,人敢仇乎?」懷曰:「王在國,則為君,今失國,則為仇,見仇不殺,非人也。」辛曰:「古者,怨不及嗣。王又悔前人之失,錄用我兄弟,今乘其危而弒之,天理不容。汝若萌此意,吾先斬汝!」鬥懷挾刃出門而去,恨恨不已。昭王聞戶外叱喝之聲,披衣起竊聽,備聞其故,遂不肯留鄖。鬥辛鬥巢與子期商議,遂奉王北奔隨國。
  卻說子西在魯洑江把守,聞郢都已破,昭王出奔,恐國人遺散,乃服王服,乘王輿,自稱楚王,立國於脾洩,以安人心。百姓避吳亂者,依之以居。已而聞王在隨,曉諭百姓,使知王之所在,然後至隨,與王相從。伍員終以不得楚昭王為恨,言於闔閭曰:「楚王未得,楚未可滅也。臣願率一軍西渡,蹤跡昏君,執之以歸。」闔閭許之。伍員一路追尋,聞楚王在隨,竟往隨國,致書隨君,要索取楚王。畢竟楚王如何得免,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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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4:31: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 退吳師楚昭王返國

  話說伍員屯兵於隨國之南鄙,使人致書於隨侯,書中大約言:「周之子孫,在漢川者,被楚吞噬殆盡。今天祐吳國,問罪於楚君。若出楚珍,與吳為好,漢陽之田,盡歸於君,寡君與君世為兄弟,同事周室。」隨侯看畢,集群臣計議。楚臣子期,面貌與昭王相似,言於隨侯曰:「事急矣!我偽為王而以我出獻,王乃可免也。」隨侯使太史卜其吉凶,大史獻繇曰:
    平必陂,往必復。故勿棄,新勿欲。西鄰為虎,東鄰為肉。
隨侯曰:「楚故而吳新,鬼神示我矣。」乃使人辭伍員曰:「敝邑依楚為國,世有盟誓。楚君若下辱,不敢不納。然今已他徙矣,惟將軍察之!」伍員以囊瓦在鄭,疑昭王亦奔鄭,且鄭人殺太子建,仇亦未報,遂移兵伐鄭,圍其郊。時鄭賢臣游吉新卒,鄭定公大懼,歸咎囊瓦,瓦自殺。鄭伯獻瓦屍於吳軍,說明楚王實未至鄭。吳師猶不肯退,必欲滅鄭,以報太子之仇。諸大夫請背城一戰,以決存亡。鄭伯曰:「鄭之士馬孰若楚?楚且破,況於鄭乎?」乃出令於國中曰:「有能退吳軍者,寡人願與分國而治。」懸令三日。時鄂渚漁丈人之子,因避兵亦逃在鄭城之中,聞吳國用伍員為主將,乃求見鄭君,自言:「能退吳軍。」鄭定公曰:「卿退吳兵,用車徒幾何?」對曰:「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糧,只要與臣一橈,行歌道中,吳兵便退。」鄭伯不信,然一時無策,只得使左右以一橈授之:「果能退吳,不吝上賞。」漁丈人之子,縋城而下,直入吳軍,於營前叩橈而歌曰:
    蘆中人!蘆中人!腰間寶劍七星文,不記渡江時,麥飯鮑魚羹?
軍士拘之,來見伍員。其人歌「蘆中人」如故。員下席驚問曰:「足下是何人?」舉橈而對曰:「將軍不見吾手中所操乎?吾乃鄂渚漁丈人之子也。」員惻然曰:「汝父因吾而死,正思報恩,恨無其路。今日幸得相遇,汝歌而見我,意何所須?」對曰:「別無所須也。鄭國懼將軍兵威,令於國中:『有能退吳軍者,與之分國而治。』臣念先人與將軍有倉卒之遇,今欲從將軍乞赦鄭國。」員乃仰天歎曰:「嗟乎!員得有今日,皆漁丈人所賜,上天蒼蒼,豈敢忘也!」即日下令解圍而去。漁丈人之子回報鄭伯。鄭伯大喜,乃以百里之地封之,國人稱之曰:「漁大夫」。至今溱洧之間,有丈人村,即所封地也。髯翁有詩云:
    密語蘆洲隔死生,橈歌強似楚歌聲;三軍既散分茅土,不負當時江上情。
伍員既解鄭國之圍,還軍楚境,各路分截守把,大軍營於麋地,遣人四出招降楚屬,兼訪求昭王甚急。
  卻說申包胥自郢都破後,逃避在夷陵石鼻山中,聞子胥掘墓鞭屍,復求楚王,乃遣人致書於子胥,其略曰:
    子故平王之臣,北面事之,今乃僇辱其屍,雖云報仇,不已甚乎?物極必反,子宜速歸。不然,胥當踐「復楚」之約!
伍員得書,沉吟半晌,乃謂來使曰:「某因軍務倥傯,不能答書,借汝之口,為我致謝申君:忠孝不能兩全,吾日暮途遠,故倒行而逆施耳!」使者回報包胥,包胥曰:「子胥之滅楚必矣。吾不可坐而待之。」想起楚平王夫人,乃秦哀公之女,楚昭王乃秦之甥,要解楚難,除是求秦。乃晝夜西馳,足踵俱開,步步流血,裂裳而裹之。奔至雍州,來見秦哀公曰:「吳貪如封豕,毒如長蛇,久欲荐食諸侯,兵自楚始。寡君失守社稷,逃於草莽之間,特命下臣,告急於上國,乞君念甥舅之情,代為興兵解厄。」秦哀公曰:「秦僻在西陲,兵微將寡,自保不暇,安能為人?」包胥曰:「楚秦連界,楚遭兵而秦不救,吳若滅楚,次將及秦,君之存楚,亦以固秦也。若秦遂有楚國,不猶愈於吳乎?倘能撫而存之,不絕其祀,情願世世北面事秦。」秦哀公意猶未決,曰:「大夫姑就館驛安下,容孤與群臣商議。」包胥對曰:「寡君越在草莽,未得安居,下臣何敢就館自便乎?」時秦哀公沉湎於酒,不恤國事。包胥請命愈急,哀公終不肯發兵。於是,包胥不脫衣冠,立於秦庭之中,晝夜號哭,不絕其聲。如此七日七夜,水漿一勺不入其口。哀公聞之,大驚曰:「楚臣之急其君,一至是乎?楚有賢臣如此,吳猶欲滅之;寡人無此賢臣,吳豈能相容哉?」為之流涕,賦《無衣》之詩以旌之。詩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與子同仇。
包胥頓首稱謝,然後始進壺飱。秦哀公命大將子蒲子虎帥車五百乘,從包胥救楚。包胥曰:「吾君在隨望救,不啻如大旱之望雨。胥當先往一程,報知寡君。元帥從商穀而東,五日可至襄陽,折而南,即荊門。而胥以楚之餘眾,自石梁山南來,計不出二月,亦可相會。吳恃其勝,必不為備,軍士在外,日久思歸,若破其一軍,自然瓦解。」子蒲曰:「吾未知路徑,必須楚兵為導,大夫不可失期。」
  包胥辭了秦帥,星夜至隨,來見昭王,言:「臣請得秦兵,已出境矣。」昭王大喜,謂隨侯曰:「卜人所言:『西鄰為虎,東鄰為肉。』秦在楚之西,而吳在其東,斯言果驗矣。」時薳延宋木等,亦收拾餘兵,從王於隨。子西子期并起隨眾,一齊進發。秦師屯於襄陽,以待楚師。包胥引子西子期等與秦帥相見。楚兵先行,秦兵在後,遇夫概之師於沂水,子蒲謂包胥曰:「子率楚師先與吳戰,吾當自後會之。」包胥便與夫概交鋒。夫概恃勇,看包胥有如無物。約鬥十餘合,未分勝敗。子蒲子虎驅兵大進。夫概望見旗號有秦字,大驚曰:「西兵何得至此?」急急收軍,已折大半。子西子期等乘勝追逐五十里方止。夫概奔回郢都,來見吳王,盛稱秦兵勢銳,不可抵當。闔閭有懼色。孫武進曰:「兵,凶器,可暫用而不可久也。且楚土地尚廣,人心未肯服吳,臣前請王立羋勝以撫楚,正虞今日之變耳。為今之計,不如遣使與秦通好,許復楚君;割楚之西鄙,以益吳疆,君亦不為無利也。若久戀楚宮,與之相持,楚人憤而力,吳人驕而惰,加以虎狼之秦,臣未保其萬全。」伍員知楚王必不可得,亦以武言為然。闔閭將從之。伯嚭進曰:「吾兵自離東吳,一路破竹而下,五戰拔郢,遂夷楚社。今一遇秦兵,即便班師,何前勇而後怯耶?願給臣兵一萬,必使秦兵片甲不回。如若不勝,甘當軍令!」闔閭壯其言,許之。孫武與伍員力止不可變兵,伯嚭不從。引兵出城,兩軍相遇於軍祥,排成陣勢。伯嚭望見楚軍行列不整,便教鳴鼓,馳車突入,正遇子西,大罵:「汝萬死之餘,尚望寒灰再熱耶?」子西亦罵:「背國叛夫!今日何顏相見?」伯嚭大怒,挺戟直取子西,子西亦揮戈相迎。戰不數合,子西詐敗而走。伯嚭追之,未及二里,左邊沈諸梁一軍殺來,右邊薳延一軍殺來,秦將子蒲子虎引生力軍,從中直貫吳陣。三路兵將吳兵截為三處,伯嚭左衝右突,不能得脫。卻得伍員兵到,大殺一陣,救出伯嚭。一萬軍馬,所存不上二千人。伯嚭自囚,入見吳王待罪。孫武謂伍員曰:「伯嚭為人,矜功自任,久後必為吳國之患,不如乘此兵敗,以軍令斬之。」伍員曰:「彼雖有喪師之罪,然前功不小,況敵在目前,不可斬一大將。」遂奏吳王赦其罪。秦兵直逼郢都,闔閭命夫概同公子山守城,自引大軍屯於紀南城,伍員伯嚭分屯磨城驢城,以為犄角之勢,與秦兵相持。又遣使徵兵於唐蔡。楚將子西謂子蒲曰:「吳以郢為巢穴,故堅壁相持,若唐蔡更助之,不可敵矣!不若乘間加兵於唐,唐破,則蔡人必懼而自守,吾乃得專力於吳。」子蒲然其計。於是子蒲同子期分兵一支,襲破唐城,殺唐成公,滅其國。蔡哀公懼,不敢出兵助吳。
  卻說夫概自恃有破楚之首功,因沂水一敗,吳王遂使協守郢都,心中鬱鬱不樂。及聞吳王與秦相持不決,忽然心動,想道:「吳國之制,兄終弟及,我應嗣位。今王立子波為太子,我不得立矣!乘此大兵出征,國內空虛,私自歸國,稱王奪位,豈不勝於久後相爭乎?」乃引本部軍馬,偷出郢都東門,渡漢而歸。詐稱:「闔閭兵敗於秦,不知所往,我當次立。」遂自稱吳王,使其子扶臧悉眾據淮水,以遏吳王之歸路。吳世子波,與專毅聞變,登城守禦,不納夫概。夫概乃遣使由三江通越,說其進兵,夾攻吳國,事成割五城為謝。
  再說闔閭聞秦兵滅唐,大驚,方欲召諸將計議戰守之事。忽公子山報到,言:「夫概不知何故,引本部兵私回吳國去了。」伍員曰:「夫概此行,其反必矣。」闔閭曰:「將若之何?」伍員曰:「夫概一勇之夫,不足為慮。所慮者,越人或聞變而動耳。王宜速歸,先靖內亂。」闔閭於是留孫武子胥退守郢都,自與伯嚭以舟師順流而下。既渡漢水,得太子波告急信,言:「夫概造反稱王,又結連越兵入寇,吳都危在旦夕。」闔閭大驚曰:「不出子胥所料也。」遂遣使往郢都,取回孫武伍員之兵。一面星夜馳歸,沿江傳諭將士:「去夫概來歸者,復其本位;後到者誅。」淮上之兵,皆倒戈來歸。扶臧奔回谷陽。夫概欲驅民授甲。百姓聞吳王尚在,俱走匿。夫概乃獨率本部出戰。闔閭問曰:「我以手足相託,何故反叛?」夫概對曰:「汝弒王僚,非反叛耶?」闔閭怒,教伯嚭:「為我擒賊!」戰不數合,闔閭麾大軍直進。夫概雖勇,爭奈眾寡不敵,大敗而走。扶臧具舟於江,以渡夫概,逃奔宋國去了。闔閭撫定居民,回至吳都,太子波迎接入城,打點拒越之策。
  卻說孫武得吳王班師之詔,正與伍員商議,忽報:「楚軍中有人送書到。」伍員命取書看之,乃申包胥所遣也。書略云:
    子君臣據郢三時,而不能定楚,天意不欲亡楚,亦可知矣。子能踐「覆楚」之言,吾亦欲酬「復楚」之志。朋友之義,相成而不相傷。子不竭吳之威,吾亦不盡秦之力。
伍員以書示孫武曰:「夫吳以數萬之眾,長驅入楚,焚其宗廟,墮其社稷,鞭死者之屍,處生者之室,自古人臣報仇,未有如此之快者。且秦兵雖敗我餘軍,於我未有大損也。《兵法》:『見可而進,知難則退。』幸楚未知吾急,可以退矣。」孫武曰:「空退為楚所笑,子何不以羋勝為請?」伍員曰:「善。」乃復書曰:
    平王逐無罪之子,殺無罪之臣,某實不勝其憤,以至於此。昔齊桓公存邢立衛,秦穆公三置晉君,不貪其土,傳誦至今。某雖不才,竊聞茲義。今太子建之子勝,餬口於吳,未有寸土。楚若能歸勝,使奉故太子之祀,某敢不退避,以成吾子之志。
申包胥得書,言於子西。子西曰:「封故太子之後,正吾意也。」即遣使迎羋勝於吳。沈諸梁諫曰:「太子已廢,勝為仇人,奈何養仇以害國乎?」子西曰:「勝匹夫耳!何傷?」竟以楚王之命召之,許封大邑。楚使既發,孫武與伍員遂班師而還。凡楚之府庫寶玉,滿載以歸,又遷楚境戶口萬家,以實吳空虛之地。伍員使孫武從水路先行,自己從陸路打從歷陽山經過,欲求東皋公報之,其廬舍俱不存矣。再遣使於龍洞山問皇甫訥,亦無蹤跡。伍員嘆曰:「真高土也!」就其地再拜而去。至昭關,已無楚兵把守,員命毀其關。復過溧陽瀨水之上,乃嘆曰:「吾嘗饑困於此,向一女子乞食,女子以盎漿及飯飼我,遂投水而亡。吾曾留題石上,未知在否?」使左右發土,其石字宛然不磨。欲以千金報之,未知其家,乃命投金於瀨水中曰:「女子如有知,明吾不相負也!」行不一里,路傍一老嫗,視兵過而哭泣。軍士欲執之,問曰:「嫗何哭之悲也?」嫗曰:「吾有女守居三十年不嫁,往年浣紗於瀨,遇一窮途君子,而輒飯之,恐事洩,自投瀨水。聞所飯者,乃楚亡臣伍君也。今伍君兵勝而歸,不得其報,自傷虛死,是以悲耳。」軍士乃謂嫗曰:「吾主將正伍君也。欲報汝千金,不知其家,已投金於水中,盍往取之?」嫗遂取金而歸。至今名其水為投金瀨。髯仙有詩云:
    投金瀨下水澌澌,猶憶亡臣報德時;三十年來無匹偶,芳名已共子胥垂。
越子允常聞孫武等兵回吳國,知武善於用兵,料難取勝,亦班師而回,曰:「越與吳敵也。」遂自稱為越王。不在話下。
  闔閭論破楚之功,以孫武為首。孫武不願居官,固請還山。王使伍員留之。武私謂員曰:「子知天道乎?暑往則寒來,春還則秋至。王恃其強盛,四境無虞,驕樂必生。夫功成不退,將有後患。吾非徒自全,并欲全子。」員不謂然。武遂飄然而去。贈以金帛數車,俱沿路散於百姓之貧者。後不知其所終。史臣有讚云:
    孫子之才,彰於伍員;法行二嬪,威振三軍。御眾如一,料敵若神;大伸於楚,小挫於秦。智非偏拙,謀不盡行;不受爵祿,知亡知存。身出道顯,身去名成;書十三篇,兵家所尊。
闔閭乃立伍員為相國,亦倣齊仲父楚子文之意,呼為子胥而不名。伯嚭為太宰,同預國政。更名閶門曰破楚門。復壘石於南界,留門使兵守之,以拒越人,號曰石門關。越大夫范蠡亦築城於浙江之口,以拒吳,號曰固陵,言其可固守也。──此周敬王十五年事。
  話分兩頭。再說子西與子期重入郢城,一面收葬平王骸骨,將宗廟社稷,重新草創,一面遣申包胥以舟師迎昭王於隨。昭王遂與隨君定盟,誓無侵伐。隨君親送昭王登舟,方纔回轉。昭王行至大江之中,憑欄四望,想起來日之苦,今日重渡此江,中流自在,心中甚喜。忽見水面一物,如斗之大,其色正紅,使水手打撈得之,遍問群臣,皆莫能識。乃拔佩刀砍開,內有饟似瓜,試嘗之,甘美異常。乃遍賜左右曰:「此無名之果,可識之,以俟博物之士也。」不一日,行至雲中,昭王嘆曰:「此寡人遇盜之處,不可以不識。」乃泊舟江岸,使鬥辛督人夫築一小城於雲夢之間,以便行旅投宿。今雲夢縣有地名楚王城,即其故址。子西子期等離郢都五十里,迎接昭王。君臣交相慰勞。既至郢城,見城外白骨如麻,城中宮闕,半已殘毀,不覺淒然淚下。遂入宮來見其母伯嬴,子母相向而泣。昭王曰:「國家不幸,遭此大變,至於廟社凌夷,陵墓受辱,此恨何時可雪?」伯嬴曰:「今日復位,宜先明賞罰,然後撫恤百姓,徐俟氣力完足,以圖恢復可也。」昭王再拜受教。是日不敢居寢,宿於齋宮。次日,祭告宗廟社稷,省視墳墓,然後升殿,百官稱賀。昭王曰:「寡人任用匪人,幾至亡國,若非卿等,焉能重見天日。失國者,寡人之罪;復國者,卿等之功也。」諸大夫皆稽首謝不敢。昭王先宴勞秦將,厚犒其師,遣之歸國。然後論功行賞,拜子西為令尹,子期為左尹。以申包胥乞師功大,欲拜為右尹。申包胥曰:「臣之乞師於秦,為君也,非為身也。君既返國,臣志遂矣,敢因以為利乎?」固辭不受。昭王強之,包胥乃挈其妻子而逃。妻曰:「子勞形疲神,以乞秦師,而定楚國,賞其分也。又何逃乎?」包胥曰:「吾始為朋友之義,不洩子胥之謀,使子胥破楚,吾之罪也。以罪而冒功,吾實恥之!」遂逃入深山,終身不出。昭王使人求之不得,乃旌表其閭曰:「忠臣之門」。以王孫繇于為右尹,曰:「雲中代寡人受戈,不敢忘也。」其他沈諸梁、鍾建、宋木、鬥辛、鬥巢、薳延等,俱進爵加邑。亦召鬥懷欲賞。子西曰:「鬥懷欲行弒逆之事,罪之為當,況可賞乎?」昭王曰:「彼欲為父報仇,乃孝子也。能為孝子,何難為忠臣?」亦使為大夫。藍尹亹求見昭王,王思成臼不肯同載之恨,將執而誅之,使人謂曰:「爾棄寡人於道路,今敢復來,何也?」藍尹亹對曰:「囊瓦惟棄德樹怨,是以敗於柏舉。王奈何效之?夫成臼之舟,孰若郢都之宮之安?臣之棄王於成臼,以儆王也!今日之來,欲觀大王之悔悟與否?王不省失國之非,而記臣不載之罪,臣死不足惜,所惜者楚宗社耳。」子西奏曰:「亹之言直,王宜赦之,以無忘前敗。」昭王乃許亹入見,使復為大夫如故。群臣見昭王度量寬洪,莫不大悅。昭王夫人自以失身闔閭,羞見其夫,自縊而死。時越方與吳搆難,聞楚王復國,遣使來賀,因進其宗女於王,王立為繼室。越姬甚有賢德,為王所敬禮。王念季羋相從患難,欲擇良婿嫁之。季羋曰:「女子之義,不近男人。鍾建常負我矣,是即我夫也。敢他適乎?」昭王乃以季羋嫁鍾建,使建為司樂大夫。又思故相孫叔敖之靈,使人立祠於雲中祭之。子西以郢都殘破,且吳人久居,熟其路徑,復擇鄀地築城建宮,立宗廟社稷,遷都居之,名曰新郢。昭王置酒新宮,與群臣大會,飲酒方酣,樂師扈子恐昭王安今之樂,忘昔之苦,復蹈平王故轍,乃抱琴於王前奏曰:「臣有《窮衄》之曲,願為大王鼓之。」昭王曰:「寡人願聞。」扈子援琴而鼓,聲甚淒怨。其詞曰:
    王耶王耶何乖劣?不顧宗廟聽讒孽!任用無忌多所殺,誅夷忠孝大綱絕。二子東奔適吳越,吳王哀痛助忉怛;垂涕舉兵將西伐,子胥、伯嚭、孫武決。五戰破郢王奔發,留兵縱騎虜荊闕;先王骸骨遭發掘,鞭辱腐屍恥難雪!幾危宗廟社稷滅,君王逃死多跋涉;卿士悽愴民泣血,吳軍雖去怖不歇。願王更事撫忠節,勿為讒口能謗褻!
昭王深知琴曲之情,垂涕不已。扈子收琴下階,昭王遂罷宴。自此早朝晏罷,勤於國政,省刑薄斂,養士訓武,修復關隘,嚴兵固守。羋勝既歸,楚昭王封為白公勝,築城名白公城,遂以白為氏,聚其本族而居。夫概聞楚王不念舊怨,自宋來奔。王知其勇,封之堂谿,號為堂谿氏。子西以禍起唐蔡,唐已滅而蔡尚存,乃請伐蔡報仇。昭王曰:「國事粗定,寡人尚未敢勞民也。」按《春秋傳》楚昭王十年出奔,十一年返國,直至二十年,方纔用兵滅頓,擄頓子牂,二十一年滅胡,擄胡子豹,報其從晉侵楚之仇,二十二年圍蔡,問其從吳入郢之罪,蔡昭侯請降,遷其國於江汝之間。中間休息民力近十年,所以師輒有功,楚國復興,終符「湛盧」之祥,「萍實」之瑞也。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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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會夾谷孔子卻齊 墮三都聞人伏法

  話說齊景公見晉不能伐楚,人心星散,代興之謀俞急,乃糾合衛鄭,自稱盟主。魯昭公前為季孫意如所逐,景公謀納之。意如固拒不從,昭公改而求晉。晉荀躒得意如賄賂,亦不果納。昭公客死。意如遂廢太子衍及其母弟務人,而援立庶子宋為君,是為定公。因季氏與荀躒通賄,遂事晉而不事齊。齊侯大怒,用世臣國夏為將,屢侵魯境,魯不能報。未幾,季孫意如卒,子斯立,是為季康子。說起季、孟、叔三家,自昭公在國之日,已三分魯國,各用家臣為政,魯君不復有公臣。於是家臣又竊三大夫之權,展轉恣肆,凌鑠其主。今日季孫斯、孟孫無忌、叔孫州仇,雖然三家鼎立,邑宰各據其城,以為己物,三家號令不行,無可奈何。季氏之宗邑日費,其宰公山不狃;孟氏之宗邑曰成,其宰公斂陽;叔氏之宗邑曰郈,其宰公若藐。這三處城垣,皆三家自家增築,極其堅厚,與曲阜都城一般。那三個邑宰中,惟公山不狃尤為強橫。更有家臣一人,姓陽名虎,字貨,生得鴛肩巨顙,身長九尺有餘,勇力過人,智謀百出,季斯起初任為腹心,使為家宰,後漸專季氏之家政,擅作威福。季氏反為所制,無可奈何。季氏內為陪臣所制,外受齊國侵凌,束手無策。時又有少正卯者,為人博聞強記,巧辯能言,通國號為「聞人」,三家倚之為重。卯面是背非,陰陽其說,見三家則稱頌其佐君匡國之功,見陽虎等又託為強公室抑私家之說,使之挾魯侯以令三家,挑得上下如水火,而人皆悅其辨給,莫悟其奸。內中單說孟孫無忌,乃是仲孫玃之子,仲孫蔑之孫。玃在位之日,慕魯國孔仲尼之名,使其子從之學禮。
  那孔仲尼名丘,其父叔梁紇嘗為鄒邑大夫,即偪陽手托懸門之勇士也。紇娶於魯之施氏,多女而無子。其妾生一子曰孟皮,病足成廢人。乃求婚於顏氏。顏氏有五女,俱未聘,疑紇年老,謂諸女曰:「誰願適鄒大夫者?」諸女莫對。最幼女曰徵在,出應曰:「女子之義,在家從父,惟父所命,何問焉?」顏氏奇其語,即以徵在許婚。既歸紇,夫婦憂無子,共禱於尼山之谷。徵在升山時,草木之葉皆上起,及禱畢而下,草木之葉皆下垂。是夜,徵在夢黑帝見召,囑曰:「汝有聖子,若產,必於『空桑』之中。」覺而有孕。一日,恍惚若夢,見五老人列於庭,自稱「五星之精」,狎一獸,似小牛而獨角,文如龍鱗,向徵在而伏。口吐玉尺,上有文曰:「水精之子,繼衰周而素王。」徵在心知其異,以繡紱繫其角而去。告於叔梁紇,紇曰:「此獸必麒麟也。」及產期,徵在問:「地有名『空桑』者乎?」叔梁紇曰:「南山有空竇,竇有石門而無水,俗名亦呼空桑。」徵在曰:「吾將往產於此。」紇問其故,徵在乃述前夢。遂攜臥具於空竇中。其夜,有二蒼龍自天而下,守於山之左右,又有二神女擎香露於空中,以沐徵在,良久乃去。徵在遂產孔子。石門中忽有清泉流出,自然溫暖,浴畢,泉即涸。今曲阜縣南二十八里,俗呼女陵山,即空桑也。孔子生有異相,牛脣虎掌,鴛肩龜脊,海口輔喉,頂門狀如反宇。父紇曰:「此兒秉尼山之靈。」因名曰丘,字仲尼。仲尼生未幾而紇卒,育於徵在。既長,身長九尺六寸,人呼為「長人」。有聖德,好學不倦。周遊列國,弟子滿天下,國君無不敬慕其名,而為權貴當事所忌,竟無能用之者。是時適在魯國,無忌言於季斯曰:「欲定內外之變,非用孔子不可。」季斯召孔子,與語竟日,如在江海中,莫窺其際。季斯起更衣,忽有費邑人至,報曰:「穿井者得土缶,內有羊一隻,不知何物?」斯欲試孔子之學,囑使勿言,既入座,謂孔子曰:「或穿井於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驚問其故。孔子曰:「某聞山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為羊必矣。」斯曰:「何以謂之羵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費人問之,果不成雌雄者。於是大驚曰:「仲尼之學,果不可及!」乃用為中都宰。此事傳聞至楚,楚昭王使人致幣於孔子,詢以渡江所得之物。孔子答使者曰:「是名萍實,可剖而食也。」使者曰:「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某曾問津於楚,聞小兒謠曰:『楚王渡江得萍實,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嘗之甜如蜜。』是以知之。」使者曰:「可常得乎?」孔子曰:「萍者,浮泛不根之物,乃結而成實,雖千百年不易得也。此乃散而復聚,衰而復興之兆,可為楚王賀矣。」使者歸告昭王,昭王嘆服不已。孔子在中都大治,四方皆遣入觀其政教,以為法則。魯定公知其賢,召為司空。
  周敬王十九年,陽虎欲亂魯而專其政,知叔孫輒無寵於叔孫氏,而與費邑宰公山不狃相厚,乃與二人商議。欲以計先殺季孫,然後并除仲叔,以公山不狃代斯之位,以叔孫輒代州仇之位,已代孟孫無忌之位。虎慕孔子之賢,欲招致門下,以為己助。使人諷之來見,孔子不從。乃以蒸豚饋之,孔子曰:「虎誘我往謝而見我也。」令弟子伺虎出外,投刺於門而歸,虎竟不能屈。孔子密言於無忌曰:「虎必為亂,亂必始於季氏,子預為之備,乃可免也。」無忌偽為築室於南門之外,立柵聚材,選牧圉之壯勇者三百人為傭,名曰興工,實以備亂。又語成宰公斂陽,使繕甲待命,倘有報至,星夜前來赴援。是年秋八月,魯將行禘祭。虎請以禘之明日,享季孫於薄圃。無忌聞之曰:「虎享季孫,事可疑矣。」乃使人馳告公斂陽,約定日中率甲由東門至南門,一路觀變。至享期,陽虎親至季氏之門,請季斯登車。陽虎在前為導,虎之從弟陽越在後,左右皆陽氏之黨。惟御車者林楚,世為季氏門下之客,季斯心疑有變,私語林楚曰:「汝能以吾車適孟氏乎?」林楚點頭會意。行至大衢,林楚遽輓轡南向,以鞭策連擊其馬,馬怒而馳。陽越望見,大呼:「收轡!」林楚不應,復加鞭,馬行益急。陽越怒,彎弓射楚,不中,亦鞭其馬,心急鞭墜,越拾鞭,季氏之車已去遠矣。季斯出南門,逕入孟氏之室,閉其柵,號曰:「孟孫救我!」無忌使三百壯士,挾弓矢伏於柵門以待。須臾,陽越至,率其徒攻柵。三百人從柵內發矢,中者輒倒,陽越身中數箭而死。
  且說陽貨行及東門,回顧不見了季孫,乃轉轅復循舊路,至大衢,問路人曰:「見相國車否?」路人曰:「馬驚,已出南門矣。」語未畢,陽越之敗卒亦到,方知越已射死,季孫已避入孟氏新宮。虎大怒,驅其眾急往公宮,劫定公以出朝。遇叔孫州仇於途,并劫之。盡發公宮之甲與叔孫氏家眾,共攻孟氏於南門。無忌率三百人力拒之。陽虎命以火焚柵,季斯大懼。無忌使視日方中,曰:「成兵且至,不足慮也。」言未畢,只見東角上一員猛將,領兵呼哨而至,大叫:「勿犯吾主!公斂陽在此!」陽虎大怒,便奮長戈,迎住公斂陽廝殺。二將各施逞本事,戰五十餘合,陽虎精神愈增,公斂陽漸漸力怯。叔孫州仇遽從後呼曰:「虎敗矣!」即率其家眾,前擁定公西走,公徒亦從之。無忌引壯士開柵殺出,季氏之家臣苫越,亦帥甲而至。陽虎孤寡無助,倒戈而走,入讙陽關據之。三家合兵以攻關,虎力不能支,命放火焚萊門。魯師避火卻退,虎冒火而出,遂奔齊國。見景公,以所據讙陽之田獻之,欲借兵伐魯。大夫鮑國進曰:「魯方用孔某,不可敵也。不如執陽虎而歸其田,以媚孔某。」景公從之。乃囚虎於西鄙。虎以酒醉守者,乘輜車逃奔宋國,宋使居於匡。陽虎虐用匡人,匡人欲殺之。復奔晉國,仕於趙鞅為臣。不在話下。宋儒論陽虎以陪臣而謀賊其家主,固為大逆,然季氏放逐其君,專執魯政,家臣從旁竊視,已非一日,今日效其所為,乃天理報施之常,不足怪也。有詩云:
    當時季氏凌孤主,今日家臣叛主君;自作忠奸還自受,前車音響後車聞。
又有言:魯自惠公之世,僭用天子禮樂,其後三桓之家,舞八佾,歌雍徹,大夫目無諸侯,故家臣亦目無大夫,悖逆相仍,其來遠矣。詩云:
    九成干戚舞團團,借問何人啟僭端?要使國中無叛逆,重將禮樂問《周官》。
  齊景公失了陽虎,又恐魯人怪其納叛,乃使人致書魯定公,說明陽虎奔宋之故,就約魯侯於齊魯界上夾谷山前,為乘車之會,以通兩國之好,永息干戈。定公得書,即召三家商議。仲孫無忌曰:「齊人多詐,主公不可輕往。」季孫斯曰:「齊屢次加兵於我,今欲修好,奈何拒之?」定公曰:「寡人若去,何人保駕?」無忌曰:「非臣師孔某不可。」定公即召孔子,以相禮之事屬之。乘車已具,定公將行,孔子奏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文武之事,不可相離。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宋襄公會盂之事可鑒也。請具左右司馬,以防不虞。」定公從其言,乃使大夫申句須為右司馬,樂頎為左司馬,各率兵車五百乘,遠遠從行。又命大夫茲無還率兵車三百乘,離會所十里下寨。既至夾谷,齊景公先在,設立壇位,為土階三層,制度簡略。齊侯幕於壇之右,魯侯幕於壇之左。孔子聞齊國兵衛甚盛,亦命申句須樂頎緊緊相隨。時齊大夫黎彌以善謀稱,自梁邱據死後,景公特寵信之。是夜,黎彌叩幕請見。景公召入,問:「卿有何事,昏夜來此?」黎彌奏曰:「齊魯為仇,非一日矣。止為孔某賢聖,用事於魯,恐其他日害齊,故為今日之會耳。臣觀孔某為人,知禮而無勇,不習戰伐之事。明日主公會禮畢後,請奏四方之樂,以娛魯君,乃使萊夷三百人假做樂工,鼓噪而前,覷便拿住魯侯,并執孔某。臣約會車乘,從壇下殺散魯眾,那時魯國君臣之命,懸於吾手,憑主公如何處分,豈不勝於用兵侵伐耶?」景公曰:「此事可否,當與相國謀之。」黎彌曰:「相國素與孔某有交,若通彼得知,其事必不行矣。臣請獨任!」景公曰:「寡人聽卿,卿須仔細!」黎彌自去暗約萊兵行事去了。
  次早,兩君集於壇下,揖讓而登。齊是晏嬰為相,魯是孔子為相。兩相一揖之後,各從其主,登壇交拜。敘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獻之禮,既畢,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樂,願與君共觀之。」遂傳令先使萊人上前,奏其本土之樂。於是壇下鼓聲大振,萊夷三百人,雜執旍旄、羽袚、矛戟、劍楯,蜂擁而至,口中呼哨之聲,相和不絕。歷階之半,定公色變。孔子全無懼意,趨立於景公之前,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本行中國之禮,安用夷狄之樂?請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彌之計,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禮也。」景公大慙,急麾萊夷使退。黎彌伏於壇下,只等萊夷動手,一齊發作;見齊侯打發下來,心中甚慍,乃召本國優人,吩咐:「筵席中間召汝奏樂,要歌《敝笱》之詩,任情戲謔,若得魯君臣或笑或怒,我這裏有重賞。」原來那詩乃文姜淫亂故事,欲以羞辱魯國。黎彌升階奏於齊侯曰:「請奏宮中之樂,為兩君壽。」景公曰:「宮中之樂,非夷樂也,可速奏之。」黎彌傳齊侯之命,倡優侏儒二十餘人,異服塗面,裝女扮男,分為二隊,擁至魯侯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齊歌的都是淫詞,且歌且笑。孔子按劍張目,覷定景公奏曰:「匹夫戲諸侯者,罪當死!請齊司馬行法!」景公不應。優人戲笑如故。孔子曰:「兩國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魯國之司馬,即齊之司馬也。」乃舉袖向下麾之,大呼:「申句須樂頎何在?」二將飛馳上壇,於男女二隊中,各執領班一人,當下斬首,餘人驚走不迭。景公心中駭然。魯定公隨即起身。黎彌初意還想於壇下邀截魯侯,一來見孔子有此手段,二來見申樂二將英雄,三來打探得十里之外,即有魯軍屯札,遂縮頸而退。會散,景公歸幕,召黎彌責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彌惶恐謝罪,不敢對一語。晏子進曰:「臣聞『小人知其過,謝之以文;君子知其過,謝之以質。』今魯有汶陽之田三處,其一曰讙,乃陽虎所獻不義之物;其二曰鄆,乃昔年所取以寓魯昭公者;其三曰龜陰,乃先君頃公時仗晉力索之於魯者。那三處皆魯故物,當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壇劫盟,單取此田,田不歸魯,魯志不甘,主公乘此機以三田謝過,魯君臣必喜,而齊魯之交固矣。」景公大悅,即遣晏子致三田於魯。──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詩云:
    紛然鼓噪起萊戈,無奈壇前片語何?知禮之人偏有勇,三田買得兩君和。
又詩單讚齊景公能虛心謝過,所以為賢君,幾於復霸。詩云:
    盟壇失計聽黎彌,臣諫君從兩得之;不惜三田稱謝過,顯名千古播華夷。
這汶陽田原是昔時魯僖公賜與季友者,今日名雖歸魯,實歸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築城於龜陰,名曰謝城,以旌孔子之功;言於定公,升孔子為大司寇之職。
  時齊之南境,忽來一大鳥,約長三尺,黑身白頸,長喙獨足,鼓雙翼舞於田間,野人逐之不得,飛騰望北而去。季斯聞有此怪,以問孔子。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生於北海之濱。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見之地,必有淫雨為災。齊魯接壤,不可不預為之備。」季斯預戒汶上百姓,修堤蓋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溢,魯民有備無患。其事傳布齊邦,景公益以孔子為神。自是孔子博學之名,傳播天下,人皆呼為「聖人」矣。有詩為證:
    五典三墳漫究詳,誰知萍實辨商羊?多能將聖由天縱,嬴得芳名四海揚。
  季斯訪人才於孔子之門,孔子薦仲由冉求可使從政,季氏俱用為家臣。忽一日,季斯問於孔子曰:「陽虎雖去,不狃復興,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禮制。古者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故邑宰無所憑以為亂。子何不墮其城,撤其武備?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為然,轉告於孟叔二氏。孟孫無忌曰:「苟利家國,吾豈恤其私哉?」時少正卯忌孔子師徒用事,欲敗其功,使叔孫輒密地送信於公山不狃。不狃欲據城以叛。知孔子素為魯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禮幣,遺以書曰:
    魯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強,人心積憤。不狃雖為季宰,實慕公義,願以費歸公為公臣,輔公以鋤強暴,俾魯國復見周公之舊。夫子倘見許,願移駕過費,面決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謂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勞兵。臣願輕身一往,說其回心改過,何如?」定公曰:「國家多事,全賴夫子主持,豈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卻其書幣。不狃見孔子不往,遂約會成宰公斂陽,郈宰公若藐,同時起兵為逆。陽與藐俱不從。卻說郈邑馬正侯犯,勇力善射,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殺之,自立為郈宰,發郈眾登城為拒命之計。
  州仇聞郈叛,往告無忌。無忌曰:「吾助子一臂,當共滅此叛奴。」於是孟叔二家,連兵往討,遂圍郈城。侯犯悉力拒戰,攻者多死,不能取勝。無忌教州仇求援於齊。時叔氏家臣駟赤在郈城中,偽附侯犯,侯犯親信之。赤謂犯曰:「叔氏遣使如齊乞師矣。齊魯合兵,不可當也。子何不以郈降齊?齊外雖親魯,內實忌之。得郈可以偪魯,齊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總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計甚善!」即遣人乞降於齊,以郈邑獻之。齊景公召晏嬰問曰:「叔孫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來降,寡人將何適從?」晏子對曰:「方與魯講好,豈可受其叛臣之獻乎?」助叔孫氏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孫私邑,於魯侯無與。況叔孫氏君臣自相魚肉,魯之不幸,實齊之幸也。寡人有計在此,當兩許其使以誤之。」乃使司馬穰苴屯兵於界上,以觀其變。若侯犯能禦叔孫,更分兵據郈,迎侯犯歸於齊國;若叔孫勝了侯犯,便說助攻郈城,臨時便宜行事。此是齊景公的奸雄處。
  卻說駟赤見侯犯遣使往齊去了,復謂犯曰:「齊新與魯侯為會,助魯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於門,萬一事變不測,可以自衛。」侯犯乃一勇之夫,信為好語,遂選精甲利兵,留於門下。駟赤將羽書射於城外,魯兵拾得,獻於州仇。州仇發書看之,書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當有內變,主君不須掛念。」州仇大喜,報知無忌,嚴兵以待。數日後,侯犯使者自齊回,言:「齊侯已許下矣,願以他邑相償。」駟赤入賀侯犯而出,使人宣言於眾曰:「侯氏將遷郈民以附齊,使者回言齊師將至。奈何!」一時人情洶洶,多有造駟赤處問信者。赤曰:「吾亦聞之,齊新與魯好,不便得地,將遷爾戶口,以實聊攝之虛耳。」自古道:「安土重遷。」說了離鄉背井,那一個不怕的?眾人聽說,互相傳語,各有怨心。忽一夜,駟赤探知侯犯飲酒方酣,遂命心腹數十人,遶城大呼曰:「齊師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內便要起身。」因繼以哭。郈眾大驚,俱集於侯氏之門,此時老弱惟有涕泣,那壯者無不咬牙切齒,憤恨侯犯。忽見門內藏甲甚多,正適其用,大家搶得穿著起來,各執兵器,發聲喊,將侯犯家四面圍住。連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與眾助興了。駟赤亟入告侯犯曰:「郈眾不願附齊,滿城俱變。子更有甲兵否?吾請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眾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禍為上。」駟赤曰:「吾捨命送子。」遂出謂眾曰:「汝等讓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齊師亦不至矣。」眾人依言,放開一路。駟赤當先,侯犯在後,家屬尚有百餘人,車十餘乘,駟赤直送出東門。因引魯兵入於郈城,安撫百姓。無忌請追侯犯,駟赤曰:「臣已許之免禍矣。」乃縱之不追。遂墮郈城三尺。即用駟赤為郈宰。侯犯奔齊師,穰苴知魯師已定郈,乃班師還齊。州仇無忌亦回魯國。公山不狃初聞侯犯據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討,喜曰:「季氏孤矣!乘虛襲魯,國可得也。」遂盡驅費眾,殺至曲阜,叔孫輒為內應,開門納之。定公急召孔子問計。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請御君以往季氏。」遂驅車至季氏之宮,宮內有高臺,堅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頃,司馬中句須樂頎俱至。孔子命季斯盡出其家甲,以授司馬,使伏於臺之左右,而使公徒列於臺前。公山不狃同叔孫輒商議曰:「我等此舉,以扶公室抑私家為名,不奉魯侯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齊叩公宮,索定公不得。盤桓許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來攻。與公徒戰,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譟,申句須樂頎二將,領著精甲殺至。孔子扶定公立於臺上,謂費人曰:「吾君在此,汝等豈不知順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費人知孔子是個聖人,誰敢不聽,俱舍兵拜伏臺下。公山不狃叔孫輒勢窮,遂出奔吳國去了。
  叔孫州仇回魯,言及郈都已墮。季斯亦命墮了費城,復其初制。無忌亦欲墮成都,成宰公斂陽問計於少正卯,卯曰:「郈費因叛而墮,若并墮成,何以別子於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魯國北門之守,若墮成,齊師侵我北鄙,何以禦之?』堅持其說,雖拒命不為叛也。」陽從其計,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謝叔孫氏曰:「吾非為叔孫氏守,為魯社稷守也。恐齊兵旦暮猝至,無守禦之具,願捐此性命,與城俱碎,不敢動一磚一土!」孔子笑曰:「陽不辨此語,必『聞人』教之耳。」季斯嘉孔子定費之功,自知不及萬分之一,使攝行相事,每事諮謀而行。孔子有所陳說,少正卯輒變亂其詞,聽者多為所惑。孔子密奏於定公曰:「魯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賞不立也。夫護嘉苗者,必去莠草。願君勿事姑息,請出太廟中斧鉞,陳於兩觀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參議成城不墮利害,但聽孔子裁決。眾人或言當墮,或言不當墮。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獻墮成六便。何謂六便?一,君無二尊,二,歸重都城形勢;三,抑私門;四,使跋扈家臣無所憑藉;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鄰國聞魯國興革當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誤矣!成已作孤立之勢,何能為哉?況公斂陽忠於公室,豈跋扈之比?卯辯言亂政,離間君臣,按法當誅!」群臣皆曰:「卯乃魯聞人,言或不當,罪不及死。」孔子復奏曰:「卯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徒有虛名惑眾,不誅之無以為政。臣職在司寇,請正斧鉞之典。」遂命力士縛卯於兩觀之下,斬之。群臣莫不變色,三家心中亦俱凜然。史臣有詩云:
    養高華士太公誅,孔子偏將少正除;不是聖人開正眼,世間盡讀兩人書。
自少正卯誅後,孔子之意始得發舒,定公與三家皆虛心以聽之。孔子乃立綱陳紀,教以禮義,養其廉恥,故民不擾而事治。三月之後,風俗大變。市中鬻羔豚者,不飾虛價;男女行路,分別左右,不亂;遇路有失物,恥非己有,無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魯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賓至如歸。國人歌之曰:「袞衣章甫,來適我所;章甫袞衣,慰我無私。」此歌詩傳至齊國,齊景公大驚曰:「吾國必為魯所并矣!」不知景公如何計較,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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