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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下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卻說衛國有一個大夫,本是宋公子,名朝。在衛國做官,人都稱他為子朝。他為人極其風流蘊藉,談吐講論娓娓可聽,令人不厭。正是:
不待女子色傾國,即有男兒貌奪城。
那時,子朝自恃靈公寵愛,真個勢達四方,貴操天柱,根受扶疏,至大至重。那子朝若能守己以道,待人以禮還可。不意他橫了這片心,黑了那點意,志大言大,便一舉眼視人如蛆末,即動一念笑人若土芥。因此,有了這兩個女子,年皆長大,容貌天然。只為擇婿,難於得人,雖長尚未許聘。姊妹二人果稱絕色處子。有南鄉子詞一闋為證: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朱樓相對怯。
那時,子朝之女雖未出嫁與人,頗有懷春之意。不意太叔疾是靈公一位庶弟,做了衛國太傅之職,尚未娶妻。聞知宋公子朝乃是本國大夫,有兩個嫡親生的女子,絕色羞花,美顏閉月,說不盡能詩善賦,會畫擅歌,穿花衲繡刺鳳描鸞,好不窈窈窕窕,媚媚嬌嬌。太叔疾也是個色中餓鬼,總是風氣使然,無足異也。他心裡實有俯就之意,但只有耳聞,不曾目睹,尚未啟齒。這日三春天氣,太叔疾偶然乘馬在子朝側牆經過,卻好兩個女子在樓上觀望,被太叔疾瞥然而遇。有詩為證:
散騎斜陽下,偶逢雙玉人。秋漪橫媚盼,柳葉蹙輕顰。
相見寧無意,相看似有因。天台逢二女,仙峽擁雙嬪。
願結芙蓉綬,思偎翡翠茵。贈環嫌隔襆,解口比來濱。歡愛雖難授,情緣已備陳。
這兩個女子雖然一般顏色,一個略長些年紀的是子朝的長女,一個略幼些年紀的是子朝的次女。那次女畢竟有些孩子氣,看見太叔疾騎馬過去,一見時看了如此丰采,也覺動念。既去就罷,其姊長了幾年已識情事,卻是有心了。一見太叔疾,便生顧盼,兩下留情,即教侍女下樓問了姓名,牢牢記著。那太叔疾有事入朝從此經過,誰知早又撞出這段奇緣,故日後做出千般狀態。此時太叔疾止不過三十多歲,他當此時節正是血氣方剛之際,怎麼見了非常女色不要動心?回到府中思量子朝好對小姐,若得一宿有緣,不枉為人在世。即遣媒人向宋公子朝府中與他小姐說親,不管是長是幼,但求允婚罷了。據太叔疾的心腸,思想得隴望蜀,故說這等圂話。且說媒人來見子朝,子朝想道:「我一向擇婿,並無可意的人,今太叔疾是衛國公族,又且風流俊雅,若不許他,眼見錯過。但婚嫁之事,必須從長至幼。奈長女臥病在牀,如何是好?你道他長女因何有病?只為見過太叔疾之後,廢寢忘餐,朝思夕想,說道我爹爹做了衛國大夫,有了這般勢力,把我如此年紀還不許配。眼放著一個太叔疾,這樣一位風流公族,倒不將我嫁他。倘若異日嫁了個不文不雅的人,可不誤了終身?日逐如此閒思,染成一疾,懨懨臥於牀榻之上。那其間,惟有次女年芳質嫩,又無疾患,子朝便把次女許之。太叔疾大喜,選了吉日,行過聘禮,未及月餘,六禮具備,百兩盈門,娶其次女到於太傅府中。鼓樂喧鬧,親朋畢至,僚屬齊來。有詩為證:
曙色日邊開,明霞映碧苔。東方雲騎降,南國繡車來。
瑞結金蓮燭,香生玉鏡台。何年跨彩鳳,玄圖共徘徊。
筵宴一完,諸親眾友俱各散去。太叔疾與次女攜手歸房,解衣鬆帶,行那夫婦之事。爭奈太叔疾所慕的是其長女,雖然身子與其次女相近,心腸只在長女身上。這次女只道太叔疾會得憐香惜玉,是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人。那知這個太叔疾一心為著那令姊,因此摟著這次女,雖然做盡風魔之態,各人心上自知。正是:
有朝倩蝶傳書信,阿姨用伴妹夫眠。
卻說太叔疾自娶次女,與他相得雖不甚濃,猶喜從嫁來的一個侍女,倒便於偷寒送暖,先中太叔疾的意。一日,太叔疾乘次女未起,喚那侍女過來。那侍女因家主所喚,敢不依從?太叔疾見四下無人,就要做那鷺鷥跕腳摸魚的勾當,正待下手,忽聞次女聲息,事又不成,匆匆散去。又過了數日,太叔疾畢竟是個有心人,照依前次早起,與侍女調了眼色,侍女會意,即便走到一個僻靜所在,與太叔疾鼠竊狗偷,兩情甚濃。侍女年已長成,深諳情事,到此身不繇己,快活非常,便道:「太叔爺,你有了次小姐,可謂天上少種,世間所無之人了,何故又愛及於我?」太叔疾道:「有了你我怎肯放過了,你若肯為我出力,我決另眼看待。」侍女道:「俾子乃太叔爺所有的,怎麼不肯出力?」太叔疾附耳低言道:「我只為你家大小姐美貌無雙,欲通以情。」侍女道:「此亦易事,何不早說?太叔爺不說,我亦不敢言,今既要我去作說客,管取一說便成。」太叔疾道:「休得亂說。」侍女道:「原來太叔爺兀自未知。」太叔疾道:「我不知。」侍女道:「長小姐因見過太叔爺,朝夕相思,染成一病,至今未曾痊可。前者太叔爺行聘之時,原有言在先,二位小姐不拘長幼,只要成就。彼時俺公子朝主人原要把長小姐相許,爭奈有病,故把次小姐嫁來。」太叔疾歎道:「妙哉!難得長小姐好情,我斷然要娶他過門來。」侍女道:「這也不是難事,奴家還聞得一個美女,若太叔爺娶得到手,才好稱心如意。」太叔疾急問是誰?有詩為證:
一言引出風流禍,致令親弟與嫂臥。自己妻兒讓別人,他姓之夫興嫉妒。
侍女道:「是執政上卿的女兒。」太叔疾道:「這等是孔文子的小姐了,他叫做甚麼名字?」侍女道:「名喚孔姞。」太叔疾道:「早是你說,不然豈不失卻了一個美女?我也必定要娶他,如今且煩你往誘長小姐,事成之後我決收你為妾。」侍女便癡了這點心,滿口應承,猶恐次女知覺。太叔疾忙整衣冠,與侍女各散。卻好這日次女遣侍女回去,一則與父親問安,一則與姐姐問病。侍女正中下懷,剛欲出門,太叔疾又向侍女叮嚀。侍女道:「謹領尊命。」徑回到子朝家中。恰好子朝不在,就去相見大小姐。那長小姐問道:「你今日回來何事?我妹子與妹夫可相得麼?」侍女道:「雖然相得,也不算十分。」長女道:「卻是為何?」侍女道:「不好講。」長女再三催逼,侍女先告了罪,然後把太叔疾的心事從頭訴了一遍。長女道:「他果有此心,何難之有?你去傳示與他,他已後到我府中飲宴,須裝假醉,我父必留他在書房安歇。待至更深,我自出來與他相會便了。」侍女別了長女回來,將此情備細說與太叔疾。太叔疾十分之喜,那裡等得個子朝請酒的來帖兒到手?等了數日,不覺也遂其心願,恰好子朝差人來請,太叔疾接了柬兒就如捧了敕旨,也等不得人來下速柬,一徑去了。這日賓客也不甚多,吃得不多時,太叔疾即裝醉態。子朝果令人扶入書房,本待醒後送他回去,誰想他沉沉睡去,再喚不醒。酒闌人散,夜靜更深,只得留宿,當下各自歸寢。到三更時分,長女果然出來與太叔疾私會。一個是久渴想的色鬼,一個是未慣經的淫奔,兩下初嘗滋味,無限綢繆,極其繾綣,巴不得鬧個更兒。不意雞聲三唱,長女勉強披衣而去。少頃,天光忽曙,太叔疾起來梳洗。早膳後,辭別回府。自此之後,遇空偷閒,太叔疾常常與長女私會,長女之病所以漸除。正是好色之徒,心愈不足。說這太叔疾已娶了宋少女,又偷了宋長女,也自該知足了。奈何他心中還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情,只因那日侍女說起孔文子的小姐孔姞,生得十分標緻,心裡念念不忘道:怎生娶得他來做個偏房也好。你說太叔疾不是癡子,他是何等樣人?他的女兒肯替你做妾?說起此人,便是適才講的執政之官了。他姓孔名圉,又叫做仲叔圉,就是蒸鉏的曾孫,乃是衛國執政的上卿。但他為人雖則勤學好問,自古說得好:文人行短。此言非謬。只因死後諡為文子,故此人都稱他做一個孔文子。且其平生行事甚是丑穢,卑卑無足數者,若不說起便沒了個報應。這孔文子執政之時,剛值靈公無道,雖有蘧伯玉史魚兩個君子之人,忠直之士,其如寡不敵眾,弱不勝強,其國大亂,上下效尤,名分倒置。這孔文子雖為貴官,也是一個無恥之徒。他的女兒孔姞生得:
冰姿玉骨不沾塵,妙舞清歌事事新。可惜不棲燕閣月,空教生在鳳樓濱。
如花帶霧含嬌韻,似玉臨風弄媚頻。倘中雀屏誇燕賞,果來天上步虛人。
卻說孔文子因未曾招得快婿,常想滿朝文武官員,又沒一個可意的人,止有太叔疾風流瀟灑,勢位榮高,奈他又娶了公子朝的次女,我欲教他出了其妻,娶了我女,又恐他不肯。我且乘個機會不可造次。那知事有湊巧,這個宋公子朝原來曾通過夫人南柔,已是罪不勝誅,又去通了靈公的襄夫人宣姜,不覺丑聲大布,畏懼獲罪,遂同了三個人,一個叫做齊豹,一個叫做北宮喜,一個叫做褚師圃,結為心腹,登時作起亂來。那宋公子朝尋個空隙,出奔到晉國去了,倒遺下長女在府中。一月之後,孔文子發兵遣將,定了其亂。探知太叔疾也有娶孔姞之語,即使一個家臣捧了一封書,往太叔疾府中投下。太叔疾拆開封筒念其書道:
執政臣孔圉,致啟於太叔座下。近因齊褚輩作亂,使令岳奔晉,心中殊歉。然亦按之國法,恐不利於太叔。今圉為太叔計,莫若出其尊閫,以杜物議。圉有女名姞,雖無傾國之容,頗有箕帚之志,敬薦座下伏乞裁之。
太叔疾看罷來書,默然半晌,因想道:「我雖慕孔姞的丰姿,不過要他為妾。這仲叔圉出言如此唐突,怎麼教我出了自己的妻室,來娶你的女兒?天下焉有此理?幸喜我太叔疾向慕其女,觀書不怒。若使他人讀之,豈不恨死?又想道:我雖與長姨相處,況不得時常往來,所娶次女沒甚丰韻,恰好仲叔圉有此美情,便出了個舊的,另娶了那個新的來受用,有何不可?如今先把長姨誘至家中,另處在一個所在,豈不各遂了生平心願?就寫一封一一依允的書,交付與差官,回覆孔文子去了。太叔疾便喚出次女說道:「你的父親乾了不法的事體,如今已逃出外邦,若留你在此,畢竟要貽累於我。你可速速回家,另出嫁人,我已別有婚姻,也不來管你的閒事,速去速去,不得遲延。」說罷就叫從人備了一乘車子,登時打發起身。可憐這次女只因父親不好,卻也無言可對,只得含淚上車回去。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
卻說孔文子接了太叔疾的回書,滿心歡喜,擇了吉日,備了花燭,遣人迎太叔疾成親。這太叔疾喜逐顏生,上了高頭大馬,一應鼓樂儀從,吹打鬧熱,送入孔文子府中。孔文子迎至中堂,即請孔姞出來拜堂,拜畢飲酒,酒散筵撤,太叔疾與孔姞入房行樂。正是:
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
太叔疾剔起銀燈,細看孔姞之貌,委實與次女不同,越看越美,這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其時孔姞舍羞無地,側立銀釭,嬌嬌滴滴,如花枝相似。那太叔疾眉留目亂,意癢心燃,不覺春心蕩漾,雨雲之樂,不必細說。過了一月,卷帳回府。那孔文子因得了太叔疾為婿,甚中下懷,那知太叔疾得隴望蜀,又迎長姨到了犁邑,別為一宮住那長姨。誰知這長姨年紀大些,也是個淫蕩之女,當初尚有父親礙眼,不過偷情幾次,未盡其欲,一至犁宮,兩情甚篤,把那新娶的孔姞又閣起了。那孔姞獨眠孤院,轉展淒涼,頓減冰肌,時懸珠淚,口中深恨太叔疾薄倖。過了幾時,一發不見太叔疾的影兒,心中愈加怨恨。況且太叔疾所誘前妻之姊,又在一宅,止不過分為兩院而居,一邊有歌有笑,一邊無伴無人,怎當得這許多淒涼光景?兼且日日遣人接太叔疾說句話,見一面,也不能彀。甚至這孔姞為其正妻,那太叔疾向人前稱妻道室,乃是正理。如今連長姨也稱做荊妻賤累,那孔姞聞知,巴不得請孔文子來,咬也咬太叔疾幾口,出這口惡氣。其如太叔疾不許人往孔府通信,所以孔文子尚不知道。那孔姞每日遣人歸去,說些心腹事,那乾人都是受太叔疾吩咐的,面前假應承,過後即來假回報,孔姞苦不勝言。有閨情詩為證:
鸞羞青鏡崔孤琴,對月臨風更不禁。石解望夫情始密,津名妒嫉恨方深。
雙珠口脫江妃意,七夕梭拋織女心。天上人間定相似,誰知尚有海西禽。
卻說孔文子因孔姞與太叔疾回去之後,不見音信,即日到犁宮來探孔姞,只見女兒顏色憔悴,不復當時容貌,連梳妝也不喜歡。孔文子始初尚疑有病,及問其故,乃知為太叔疾所棄,因有了前妻的長姨,以此撇了正妻。孔文子大怒,欲要面正其罪。那太叔疾與長姨方酣寢,侯門深遠,無人敢入報事。孔姞道:「今日止此一面,見必死矣。」孔文子道:「何出此言?我當為汝報仇。」即刻便回登了執政堂上,點起家丁,各執利刃,要來攻這個太叔疾。孔姞聞知大喜,那太叔疾見勢頭來得兇險,慌忙躲避不及。正是:
本為門下快婿,翻為敵國仇讎。
孔文子看見太叔疾逃匿也不窮追,遂將孔姞奪了回來。那太叔疾直待孔文子去後,方敢回家,聞知孔姞被這孔文子奪了去,心中好生慚愧,又打聽得這孔姞到了府中,全無戀著太叔疾之言,太叔疾愈發不悅。一日偶往外州,這也是個衛邑地方,那外州也有此豔容美貌,太叔疾又在彼淫污,外州之人莫不恨入骨髓。適值太叔疾在這外人家中淫宿,那外人因畏其勢,強勉讓了他,敢怒而不敢言,思量沒處出氣,竟把太叔疾所乘的一隻軒車奪了,去獻與孔文子,又訴其淫污之事。孔文子知之,即在滿朝播揚其過,太叔疾聞知甚為可恥,即帶長姨奔往晉國,便將這本國做下的太傅之位也不顧了,他便舍之而去。有詩為證:
為漁花下色,甘受苦奔波。美位棄如屣,聲名掃地過。
求皇空醉拊,別崔枉悲歌。到底成何益,鄙哉賤丈夫。
孔文子見那太叔疾奔晉,心中大喜,又見太叔疾的嫡親兄弟,名喚太叔遺,年少無妻,又無官職,心裡想道:太叔疾既然出奔,太傅之政乏人管理。我是個執政之官,一應官員遷除升降,皆係我掌管,何不就立他為了太傅,有甚麼不好?遂去薦舉他以代兄職,靈公亦自允了。這太叔遺此時尚說道兄終弟及,理之當然。誰意那孔姞因一向久曠,巴不得尋個丈夫。孔文子倒會曲體其意,便要把孔姞再配與太叔遺,說知其故。孔姞也欣然應允,但恐太叔遺嫌是阿嫂,難道也說得個兄終弟及的話?不意太叔遺也是個禽獸,一見文子差官前去說親,一口應承。孔文子擇吉成親,二人如魚似水十分相得。昨日還是叔嫂,今夜做了夫妻,真是異事。這也是衛君做事不好於上,下邊之人都不學好。太叔遺自得孔姞之後,指望久在孔文子身邊盡些子婿之禮,那知十餘年的光景,孔文子身故,太叔遺與他請了這個諡,叫做文子。後來孔門有一個好方人的徒弟,叫做子貢,甚疑此諡羞了。再沒有孔圉這樣一個失倫敗俗之夫,如何諡為文子?聞之於師,其師是不肯揚人之過的。諡法上有以勤學好問為文者,今孔圉得諡為文,因此故也。子貢方才不問。你看這太叔疾,奸了妻姊並那外人之妻,竟被自己兄弟來奸占了自己的妻子,先做嫂,後做弟婦,如此報應昭彰,為人怎麼不思積些厚德,為此喪盡天理之事。有四句俗語云:
我勸世人休錯意,冷眼試看文子記。只因淫亂二字生,多少敗倫活把戲。
總評:孔圉有治賓客才而不能治家,枉為上卿以執國政,悲夫。此雖圉罪,然亦是靈公為其火種,作春秋安能復護短乎?
又評: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此二語似為太叔疾作個案證。然既淫之,安有不受報者?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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