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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管仲以其君霸
伐木風哀,多少英雄悲憤。淚盈腮,今古恨,付歌哀。
憤只今誰是維持者,譜葉金蘭盟也。悄低徊,披典籍,動襟懷。
話說人有父子兄弟之親謂之天性,又有君臣夫婦之合,謂之天意,總皆是秉彝之所極。若著一分思議,不容一毫勉強,自然而然,實有命存乎其際。至於朋友與我比德度行,讀書談理,朝諷夕規,左提右挈,雖為異姓疏遠之人,實有同氣連枝之愛,所以列在五倫之末。若有人擇友定交,儻然遇得一個言而有信的人,外不飾面貌,內不樹城府,真真實實,切切偲偲,與之結不解之嚶鳴,有不言之感召,自然身家之事,存亡之感,遠近之謀,貧富之境,入息出作,飢食寒衣,恩怨無不與知,隱微可以共悉,依然是一家人,還勝百倍,那裡分別是個朋友出來。須知世間尚有一種人,交情甚重,專事虛文,或作緣諧媚,或露態擎曲,究其始不過以熟情結了同調及其終,尤必以冷面廢了平生。甚且有與人往來、談笑、飲食居住處,給終日受其玩侮,被其輕賤,反在背地裡誦其高義,佩其雅情,茫無所知。如此之事,將若之何?今日慮及於此,思所投分,揆所久要,不在語言之煩,體貌之多,必期與朋友無愧無憾,才說得一個可字。不然,把臂一朝,貽患千古。是以孔聖人有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觀此數語,交友之重自古已然。因此,時人有這首《酒泉子調》以為俗情之悲,如欲取證自古有之矣。有一首《西溪子詞》為證:
客勿亂喧,須聽,休訝捕風捉影。論交遊,懷夙昔,多人傑。管鮑錢,今堪述,忍辱建功名,播芳聲。
卻說周平王東遷洛邑之時,有兩個異人同生於齊國之中,結為金蘭之契,後來各自輔佐一主,做出偌大事情,名揚四海,澤及萬世。今日試說其故,才知英雄舉事不與人同。古道可風,為世所尚,奈何人不省之學之,反視友道為了畏途,以至聲氣雜於疚惡,肝膽視若尋常。孰不聞而色變,言之心傷,往往始戚終疏,晨盟夕背,其流弊可勝歎哉。正是:
無故休談兒女事,而今且說伯王臣。
這一個異人住居穎上,姓管名仲,表字夷吾。胸多智略,膂力非常。果全齊之傑出,真舉世之罕儔。爭奈母老家貧,囊中空乏。自恨時運不濟,空自有凌雲之志氣,安能濟眼底之貧窮。兼之家室未遂,中餽無人,甘旨難調,恐虧孝道。雖然孤孑一身,恰也事母唯謹。一日,天色微寒,管仲的身上衣衫單薄,偶然出遊郊外,可恨那幾陣西風疏剌剌的,偏向這敝衣縫中吹進,凍得身上肌粟如麻,行走不前,不覺仰天長歎道:「老天,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也該與我些事業去做,庶幾策定禁中,功成野戰,抑或不然,便可易仕為農,樂飢衡沁,盡得優游歲月,終老林泉。況我非寒門凡輩,淪落飄流,可堪到了今日,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挾了一技,過了一生,成了一名,完了一事。難道是這等功不成、名不就、飢寒無賴、折芰燔枯、進謝中庸、退慚狂狷,如此結果了終身麼?」說罷,正待要向前行走,忽聽得背後有一個人啞然而笑。管仲急回轉頭來一看,認得他不是別人,就是所說的一個異人,姓鮑名叔牙,人都順口兒稱他為鮑叔。這鮑叔生得相貌清奇,道風秀世。那管仲一見,心中想道:我雖聞其名,未曾與之接談握手,怎生就來笑我,平白欺人,可惡之甚。便對鮑叔道:「向聞兄素有盛名,無門領教,私心常以為恨。今日何故尾人之後,唐突一至於此。我因落魄自嗟,與定下風馬牛不相及也。適蒙姍笑,其意何在?」鮑叔向前躬身道:「小弟與兄分固疏逖,方才看兄盡有伯王之才,倒無滄海之量。所以不避斧鉞,敢有一言相告。」管仲聽了這幾句言語,躊躕想道: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他反不加聲色,倒有奇見在其中。我不若虛心請教,或有些益處也未可知。因問道:「老兄說有一言,不妨教我。」正是:
行吟逢義士,相勉意深長。佇結平生契,雄飛際運昌。
鮑叔見管仲求教,乃開言道:「弟聞古今豪傑之士都從困苦中建了莫大之業,立了不朽之勛。縱有隱才於屠釣,遺德於版築,然且誓心守節,無苟進之志,安命樂天,或以筆耕為養,或以傭酒成名。不意仁兄仰天搔首,激憤悲號,在楚囚則可,在足下則不可耳。」管仲聽了這一片言語,方才省悟,不覺愁煩頓釋,連忙謝道:「小弟性地窄狹,志氣卑下,常以貧窶動心,因此嗟歎。今蒙鮑叔指教,開豁愚蒙,三生有幸。弟因不揣鄙陋,敢攀結為兄弟,不識尊意何如?」鮑叔道:「承兄尊諭,固所願也。」恰好鮑叔年紀長於管仲,鮑叔為兄,管仲為弟。便向郊外一個酒肆,兩人進去,對天拜了八拜,立盟結義。說道:「今日傾蓋如故,他日白首如新,永無相負。如有負盟者天地誅滅,以為不義之報。」兩人盟畢,就叫酒保整治酒餚來吃。不移時,那酒保將酒餚搬上樓來,擺列桌上,管鮑二人開懷暢飲。飲至半酣,鮑叔問管仲道:「夷吾弟,你平昔在家做甚事體?有何親人?」管仲道:「小弟年來落拓,躡屩負書。一自先君亡後,止有老母在堂。爭奈朝夕之間尤為薪水拮据,終歲處於愁城,累日淹於淚海,甚苦生計消乏。不知吾兄有甚生意,倘可提挈小弟,庶免飢寒,感恩非淺。」鮑叔道:「眼前致富之方、救貧之術無如為賈,不拘綢緞布匹、柴炭油麻、竹木雜貨,若能盡力經營,用心緝理,件件皆可趁錢,般般無不獲利,致富亦其餘事,何愁衣食之不給哉?」管仲道:「小弟非不知商賈可做,趁錢養家。常言道有本得利生,況且手中空乏,分文尚然難措,焉得資本行運。雖素有此心,亦徒然耳。」鮑叔道:「愚兄習儒不利,棄而為賈,行運有年,家頗饒裕。近因敕伙計身故,正沒個的當幫手,弟若不棄,同去營運,自然獲利,儘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費,又可以補助家中不足之需。只恐怕尊閫在家,兩相牽掛,不能割捨遠行。」管仲道:「小弟如今尚無妻室,只有老母一人在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必當歸告老母以決可否。但不知仁兄往年在於何處地方為賈?」鮑叔道:「就在本國南陽地方,收些吳下所到的綢綾絹帛,前來都下販賣,也有三四分利息。」管仲道:「原來如此,我想南陽此去七八百里之遙,不過七八日可到。弟在家實無事可做,情願隨兄同去,凡事一聽憑兄。」鮑叔道:「說那裡話,既為兄弟就是嫡親,安敢相欺?准擬明日,決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管仲道:「敢不灑掃拱候?」說完便要告辭,鮑叔因天色未晚,又勸數杯,然後會鈔,與管仲出門,作別入城。有詩為證:
列席高樓酌酒頻,竹簾斜卷幕山新。尊前自喜逢張緒,谷口還疑問子真。
管仲與鮑叔作別回家,一見老母便把與鮑叔結義,並商量到南陽為賈之事一一說明。老母聽了十分之喜,遂說道:「我兒,自從汝父死後,連年坎坷,乏人提攜,貧苦不可勝言。難得鮑叔這一片好心。明日倘到我家來,必須安排齊整酒餚款待,不可有慢。」這管仲雖則手頭不足,自己原要款留,又因老母吩咐,不敢違迕,所以無中生有,極力掙持。次日,巳牌光景,果見鮑叔帶了一個小廝,挑著白米五斗,紋銀五兩,棉布十匹,與管母為贄見之禮,來到管仲家中。二人先敘了寒溫,然後求見老母。但見蘆簾開處,老母扶了一枝節竹拐杖緩步出來,與鮑叔施禮。鮑叔納頭便拜,口稱:「小姪拜遲,多有得罪。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伏乞笑納。」老母因鮑叔下拜,急喚管仲扶住。鮑叔道:「本該全禮,誠恐怕老伯母反勞,所以恭敬不如從命,望乞恕罪。」老母道:「今蒙鮑叔慨然光降,已出望外,這盛儀焉敢再叨?」鮑叔道:「些須不足為敬,何勞老伯母言及。」老母道:「收之不當,卻之不恭。」鮑叔道:「老伯母不收是見外小姪了。」老母道:「鮑叔出言太重,老身只得勉強遵命。」方喚管仲收藏,老母又向鮑叔說道:「昨晚小兒歸來,備述賢姪熱腸義舉,要帶往南陽為客生理,十分之美。只是管仲從幼至長未曾離家遠行,全仗鮑叔扶持照管。」鮑叔道:「小姪沒有不相顧的,老伯母請自放心,決要使令郎有財帛稱心之喜。」老母道:「鮑叔如此見愛,足仞高誼了。」只見兩巡茶罷,管仲整治桌椅,搬出酒餚擺列桌上,請鮑叔入席吃午飯。鮑叔再三懇辭,管仲道:「弟聞老者不以箸多為禮,貧者不以財貨為禮。這些須飲食曾何足款仁兄?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顧,特命整治,幸勿固辭。」鮑叔聽說是老母的特意,心中暗喜道:「難得這一位賢德的女丈夫。」因此領命。老母便喚管仲相陪,自己扶杖進內。有一首七言絕句詩為證:
從來交誼薄雲天,管鮑知心世罕傳。惟願黃花同晚節,如他紅友結人緣。
卻說管鮑二人對坐飲酒,就約了出外日期,說些做生意的機關。天色將晚,大家連飲幾杯也不至醉,告謝老母方才分別。過了半月,鮑叔將本銀兑足,僱了船隻,即與管仲同別老母起程。出了齊都,一直向南陽取路。途路上風風雨雨,行了十個日子方到南陽。此時正值冬盡春初,梅開候館,柳發溪橋,好鳥鳴春,聲聲動念。那鮑叔原是南陽鎮上一個老客,領了管仲徑投舊主人家。那主人收拾客房,安頓行李,整酒接風。次日,主人糾引許多的興販商人,拿了各色的緞匹到鮑叔之前,不拘精粗,時值估價,現銀貿易。
卻說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約收綾羅綢緞一千餘匹。鮑叔道:「兄弟,我每往常到此收貨,窶試窶驗,若此處賤,都下必貴。此處貴,都下必賤,我就另置各項雜貨回家。今年這南陽極賤,我想發回家去必獲大利。如今匹數千餘,待我先發回去,趕個頭帳生意。留下本銀千兩與賢弟在此收買。但這綢行生意極要眼力細看,如若失眼就要虧折。賢弟須好生在意,不可造次。」管仲應道:「弟已理會,不勞掛念。但老母在家,望乞清目。」鮑叔道:「不消吩咐,這是自然之理。」次早起來,僱了船隻,裝載緞箱,別了管仲,星夜趕回都下。先去拜了老母問安,並報管仲在南陽康寧之事,細細告知,方才回到家中將綢緞發賣,果然大獲子錢。鮑叔大喜,又送老母白銀十兩在家費用,討了口信,復往南陽。有詩歎道:
名利苦牽人,營營不得息。抑何勿憚煩,風塵走南北。
既若喪家狗,又若馳猛犬。願言天口子,易商而藝稷。庶幾樂在中,無人不自得。
卻說管仲自鮑叔去後,收貨人日多一日,收買不起。管仲巴不得只要買完,不顧好歹,見貨就買,那裡繇主人家插嘴,買銃了千金緞匹。店主人再三勸道:「不可,此綢粗糙,恐要折本。」只是不聽,及鮑叔來到,看了這些綢緞,好生埋怨。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門外,氣衝衝站著。店主人見管仲發惱,就把好言安慰鮑叔道:「貨雖不週正,或者時運若好也會趁錢。奉勸尊客慎勿煩惱,致令損傷友道。」鮑叔聽了這幾句言語說得有理,深自懊悔,便回嗔作喜道:「兄弟不須煩惱,方才我一時造暴。細想起來前日都下價錢頗高,況我離家不久,未必便賤,和你速速趕回,倘或趁錢淡薄,諒不折本,又好再來置買別貨。」店主人大笑道:「尊客言之有理。」管仲道:「我恨自己無有貿易才能,或致折本,有何顏面再返故鄉?」鮑叔道:「兄弟,你此言差矣。我與你有八拜之交,雖不能流芳百世,豈肯貽臭萬年。且賢弟此來,上尊老母嚴命,悖母則非孝。下出良友至意,棄友則非信。適間嫌貨不堪,此亦同伙中之常情,不足深責,何況我二人乎?幸乞三思,萬勿窒滯。」管仲見鮑叔說了這一番詞嚴義正,遂幡然大悟,回嗔作喜。二人攜手入內,又住數日,打疊貨物,買舟裝載,與主人將一應帳目算清,作別登舟而去。正是:
一心似箭風中急,兩足如飛雲上行。
其時,齊國乃釐公在位。他生了三個公子,長公子名喚諸兒,次公子名喚子糾,三公子名喚小白。這釐公性愛吳綢,不論衣服帷幔等項,盡用吳綢製造。都中綢緞缺行,其價一時騰貴。管、鮑二人發了綢緞剛到,即時發賣,三日之間不留尺寸。將本利一算,利過於本,比頭帳生意尤為較勝。鮑叔口雖不說,心中大喜,暗算:夷吾弟做生意從來無不折本,今倒子過於母。雖積年老賈之中罕見,乃夷吾弟運好以至如此。他原是高才絕學的人,志不在此,諒來子銀不下二千。大家平分,用為讀書之費,博個名高,不亦可乎?就將這前後本利銀算共五千兩,除起本銀三千兩,約存利二千兩,便喚管仲來分。管仲也不推辭,將銀子揀做兩處,一邊是足紋,一邊是成色。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又多了二百兩,便向鮑叔說道:「此是小弟叨分,那是該兄得的。」鮑叔毫不動聲色,便道:「兄弟收了就是,何必再說。」管仲因叫鮑家一個小廝駝了銀子,揖別而去。鮑叔將分金一兑止得八百兩,少了二百兩,況又成色不足。鮑叔點頭道:「夷吾弟家有老母,朝夕要供養支給,應該多分。況我上無父母,又無兄弟,家計比他饒腴,縱少分了些於我便有何害?」據鮑叔待管仲惟有一點真心,分金一事絕不較量多寡。且知其心而原其情,斯人也,世不恒有。後人以古詩一首贊之道:
少年好結客,千載心未罷。斗酒豈勿歡,寸心難久持。
結交無緩急,何用交道為。在貴多忘賤,千古令人悲。
偉哉齊鮑叔,收管良及時。駿馬重一顧,烈士死一知。願教策疲駑,報德以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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