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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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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卓吾]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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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04:05: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卷     師曠之聰

  翹企往古,工藝紛繽。名流朝市,有懷伊人。
  這首四言絕句不用一毫比喻,單指春秋時候有一等精工技藝之流,無論相貌如何,盡有一才可取,一力可施的人。不是他將那好言好語聳動君聽,立功邀名,畢竟為著那一點丹心不可泯沒,故此遇物隨事,立個意見,定了念頭,委曲佈置,婉轉開導。雖捐軀命,絕口食,在所不顧,寧可肝膽塗地,此心堅如金石。這叫做: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說起中間事,令人感慨頻。
  所以,世間有了這一種好人,往往昏愚之主變而為明聖之君。總之還有一說,若要使人動心改過,我看他技猶難,惟有援琴葉歌這樁事最為第一。你道這始造成器的人卻是那個?說將來方知就裡。卻說這造琴的人乃非常之儕輩,實治世之人君,號為太昊伏羲氏。他能仰觀象天,俯察法地,因乎夫婦,正乎五行,始定人道,又畫八卦以治下民。故下民伏而奉化,叫做伏羲。他又能知音律,遂入嶧陽之山,削了一枝桐木修斲為琴,面圓象天,底平象地,龍池八寸以通八風,鳳池四寸以象四時,五弦象五行,十三徽象十二月,餘一徽象閏。又繩絲為弦,按宮商角徵羽五音,大弦八十一絲,二弦七十二絲,三弦六十三絲,四弦五十四絲,五弦四十五絲,俱按陽數。一者通神明之貺,二者合天人之和。自此之後樂音大作,三十餘代。其時帝堯陶唐氏在位,知舜氏之賢,讓位與他。這虞舜做了天子,一味尊信帝堯之道而行,四海康寧,景星慶雲隨時出現,其功德一時難以盡紀。且說他恭已無為,好鼓五弦之琴,琴中又歌。詩道:
  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這詩名《南風》,詩中之旨乃生長之音,舜帝好之,作樂與同天地,遂得萬國的歡心,天下大治。廷臣重黎又舉一個能正六律和五聲的人,名叫後夔。這六律截竹為筒,陰陽各六,以節五音之上下。那黃鍾、太簇、姑洗、蘇賓、夷則、無射叫做陽律,那太呂、夾鍾、仲呂、林鍾、南呂、應鍾叫做陰呂,五音便是那宮商角徵羽了。人若能如法奏之自然可通八風。這八風自有分別,那風在東北方生的叫做條風,在東方生的叫做明庶風。這兩種風屬於春天的氣候。若在那東南方生的,叫做清明風,南方生的又叫做景風。此乃夏間所生的風。及至秋天的時候其氣蕭殺,那西南方起的叫做涼風,西方起的叫做閭闔風。到了冬天臘月,那個風如刀似箭,一般一名不週風,生在西北方。一名廣漠風,生在正北方。蓋以四方配合四維,故有此名。卻說舜帝信重黎之薦,使後夔做了一個典樂。那後夔要顯其長,不敢屍位,又不敢素飧,日以定樂為事。曾有諺語贊他道:
  修九韶,定六列。辨六英,明帝德。
  從此聲律風候皆得和通,國無荒旱,民無天癘。過了歲餘,重黎又薦能為音律之人。舜帝道:「樂乃天下之精,得失之節,夔能和之以平天下,一人足矣。」果然用了這一個後夔,不但親百姓、遜五倫,連那蠻夷戎狄都來歸化,及至南方巡狩,崩在蒼梧野中,歸葬九嶷山下。正是:
  聖帝雍容好樂聲,綿綿壽享百餘齡。在位六旬多一載,四海歡聲頌太平。
  舜崩之後,傳位於禹,及至千有餘年,傳與周文王。他性也好琴,恰將那琴弦又加上兩條。如今傳說文王武王各加一弦,其弦名叫做文弦武弦,此言屬虛謬,不可信他。卻說文王也按著五弦製造,在那五根琴弦之下是第六根弦了,這弦叫做少宮,第七根叫做少商,共成七弦。所以,世風愈下,好琴的人愈多。還有一說,彈琴的人雖眾,然而不知琴字所繇,也不知琴有妙理。夫琴者禁也,禁人為邪,勸人為善。世間慧悟之人能知過去未來的事情。古來知名的從未聞有不會彈的,亦從未見有彈了不知吉凶成敗的。當宋朝有一個范希文,有聽琴歌一首,是七言古體,真得琴中三味者也,引以為證。
  銀河耿耿霜稜稜,西窗月色寒如冰。江上一叩朱絲繩,萬賴不起秋光凝。
  伏羲歸天忽千古,我聞遺音淚如雨。嗟嗟不及鄭衛見,北裡南鄰竟歌舞。
  竟歌舞,何時休,師襄堂上心悠悠。擊浮金,戛鳴玉,老龍秋啼蒼海衣。
  幼猿暮嘯寒山曲,隴頭瑟瑟咽幽泉。洞庭瀟瀟落衰木,此聲感物何太靈。
  十二銜珠下仙鵠,為予再奏南風詩。神人和鬯舞無為,為予復彈廣陵散。
  鬼物悲哀晉方亂,乃知聖人情慮深。將治四海先治琴,興亡哀樂不我道。聲中可見天下心,感公遺我正始音。
  世人若味得此詩,便識琴中奧妙,不獨養性修身,亦且扶危定難。如今說了半日的琴,未歸正傳,那知要說的故事也為好琴,故此把琴為諭。
  只因琴是神君造,留與人間雅士操。
  卻說這彈琴的人,卻非有目的人吱呀,難道是個瞎子不成?也差不多。你道他生於何代?是那一個國土的公卿大夫、優伶庶士?卻就是晉國的樂師,名曠,字子野,是晉平公時節的人。雖是個失明的樂師,卻有忠君愛國的心志,尤多明事達理的神聰。那平公性好音樂,一自悼公亡後登了國位,受用非常的富貴,頓忘治國治民的事務,終日遊河作樂,飲酒無度。這師曠的眼睛雖不看見,耳朵之內甚是明亮,聽得平公如此作為,不是人君的局面,心中躊躕未決。嘿坐一室,忽然想道:我師曠職非諫官,身包赤膽。論起那夏書上說道,遒人以木鐸徇於路中,官師相規工執藝事以誠,就算我如今是個樂工也可諫得。正是國有諍臣可易昏愚而為明哲,上可以延長國脈,下可以克盡臣心。況我善於鼓琴,正宜仗了薄技,奏在音中。萬一主公聽信,意轉心回,也不枉我師曠平日知音。有詩為證:
  抱此七弦琴,登堂試播音。若逢明慧主,始遂這番心。
  其時,平公閒居無事,命左右人宣召師曠到了座側,行了君臣之禮,即命坐於旁邊。師曠不敢推遜,應聲坐下。那知平公有意笑他是個瞽目之人,故此召來消遣他一番。看了師曠的瞽目,已不知妝了多少鬼臉。那師曠也無繇得知,止好以耳為目。平公便道:「子生無目何以辨乎晝夜?甚哉墨墨,令人可憎。」師曠聞言,便觸起一點諫諍之意,立起身來說道:「墨墨有五,實在天下。臣雖無目,不曾與一。」平公道:「汝且坐下,何為五墨墨?」師曠又復身坐了,歎道:「如今世衰道微,為群臣的專行賄賂,或是求名,或是干譽,致使百姓侵冤,無門控訴,為君上的全然不悟。此乃第一件的墨墨。」平公道:「那第二件子還有何說之辭?」師曠道:「臣敢無說,但恐主上不容臣言。」平公道:「子是泛論,與寡人何涉?何患子言?」師曠聞了平公這些言語,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恐主上顏色不平,只得按捺住了。又想道:若不為君發論,何苦費這番唇舌?便說道:「若是國君有了忠臣不肯信任,即肯用之臣又未必肯忠,將那些處高位的都是下等之材,又使那不肖之人,為那賢者的臨蒞之官,其君又不省悟。此是第二件墨墨。」平公聽了他也只是如風過耳,又問第三件是怎麼。
  辭雖多,亦奚為。昏頑甚,不知非。國幾廢,運欲摧。人民亂,主勢危。兵戈擾,失邦畿。賴諫臣,進諷規。或悟君,抑扶頹。修政務,繼前徽。設不悛,恣狐疑。如燕雀,處幕山。
  那師曠又想道:主上雖然不能即悟,他只管容我陳說也是一個學好的機會,不要埋滅了他。我且盡意進言料無他禍,即使禍及師曠之身,難道做不得個忠臣不怕死?那平公又催道:「寡人要問第三墨墨。子野遲而不言,是何意見?」師曠道:「那三墨墨是奸臣欺訴,府庫空虛,賢人擯斥,宵小當權,而君不悟。」平公也不發怒,又問道:「四墨墨何如?」師曠道:「國貧民疲,上下不和,為君全不理會,一味好財用兵,嗜慾無厭,諂諛在旁,是為四墨墨也。」平公道:「五墨墨又是怎生樣的?」師曠道:「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君又不悟。這叫做墨墨之五。」看平公若是個聰明有解的便當翻然改過,還是遲了,其如聞猶不聞。有詩為證:
  可堪子野說諄諄,空費高情付土塵。晉國當茲危始甚,不知何事尚延存。
  卻說平公反向師曠問道:「人君縱然不悟,吾想墨墨有五,其如人君受天命而興,何患此墨墨?」師曠道:「豈有此理。若國內有此五件,那亡身喪國頃刻可待,豈若臣的小小墨墨相似?」平公微有怒色,那師曠卻也無繇看見,自想今日勞了多少唇舌,主上猶如未聞。可惜適才來時不曾帶得琴來,我不若且辭歸冶樂之所,待以悔悟,自然召我入宮商量政務。那平公正有些惡這師曠所論墨墨之言,見師曠立起身要辭下殿,平公略不做聲,師曠又不敢退又不敢坐,好生被這平公奈何得像一個道旁的翁仲相似,曲曲躬躬茫無所倚,自朝至午站了半日,那平公也決不肯著他退班。其時,平公在國中築一座宮殿,名喚虒祁。那些督率築宮的官員,也有掌金工的,也有管木工的,也有料理土工石工的,如流水一般,走近平公之側問短問長,遣人調眾,這些都是勞民傷財的惡事。為人君的切不可妄作妄為,做人臣的必須用諫非諫止。那師曠耳中聽了恁般煩碎,巴不得要說又難好開口,好生手足無措。有詩為證:
  君無命言言不敢,越逗瞽師愁縷糝。欲去不去計無之,咄哉末世君心暗。
  師曠立於平公之側,耳聽那乾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紛紛纏得不了,平公毫不為煩,真所謂樂此不為疲也。少頃,本國魏榆地方有幾個百姓前來奏報:魏榆有一塊頑石甚是作怪,忽然就似人說起話來,人人以為奇事。那頑石原是人間至愚至蠢之物,今日能言,不知何兆,特此奏聞。平公聞奏不解其故,便道:「頑石能言,世無此事,莫非汝等誕妄?」那些百姓道:「人主之前豈敢虛誑,委實那頑石忽然嘻嘻哈哈笑了幾聲,呹呹嗒嗒又說了幾句。只是言語支離,聽不明白,急來奏知。」平公道:「既然如此,我已知道,你們都去罷。」魏榆人應諾而出,平公便問師曠道:「子野,你適間曾聞頑石能言之事否?」師曠道:「臣已知之。」平公道:「子快坐下,與寡人解來,省得我心下疑惑。」那師曠立了半日有餘的光景,聽得這一個坐字,如接著天恩大赦到手,正要坐坐,伸伸腰,息息腳,也不謙遜,即時坐下。正所謂:
  天顏當咫只,安敢弗鞠躬。溫旨如相慰,何妨體解恭。
  這師曠立之甚久,坐在椅子上好生自在,不覺走到睡鄉去了。但是,人君前豈有安眠貪睡之理?只因他是個瞽目的人,又因年紀高大,所以倦極而寢,何足為怪?這也算是放肆的所在,如今且不要論他。卻說平公正要問那石塊能言之事,那知師曠鼾鼾呼呼睡了。平公倒也不怒,看著他恁般睡態像一個伏豕之聲,甚是可笑,直等他睡醒方問道:「子野何故恁樣好睡?」師曠道:「小臣不曾睡。」平公道:「你適才何等鼾呼,敢是立久,身子疲極了麼?」師曠應道:「是也。主上信是神見,但臣老邁,獲此不敬之罪,千祈主公容宥。」平公道:「止息之事乃高年之常情,寡人亦安敢苛責子野?只為魏榆百姓奏稱頑石能言,是何緣故?子野可為寡人分剖,以釋我生平未曾經耳之大惑,兼且可佩子野的教言。」師曠便道:「頑石豈能有言,莫非主公為人所誑奏乎?」平公道:「寡人見魏榆百姓急入朝門來奏,深疑其為誕妄,彼以耳聞目見,安敢欺君獲罪?子野,你是聰慧高人,難道這些須小事就不能剖析明白?休道寡人蠢愚鄙陋不屑賜教。」正是:
  君謙何幸肯無辭,忍不舒忠念在茲。一旦若回天意處,高名奕葉鮮窮時。
  師曠聽了平公之言,即便奏道:「石之能言非真真石塊為之,必有草木之怪,人物之妖,附於石上而然。」平公道:「那石塊能言,或者如子野所言,料想不謬。但不知是吉是凶?」師曠道:「如此看來,卻也有凶無吉。」平公聽了這兩句話,心知師曠又要說腐話了,便道:「何以見之?」師曠道:「臣雖無目,為當世瞽人。然而胸中甚有所見。」平公道:「既有速速說與寡人聽著。」師曠道:「臣聞做事不按個時俗,率意妄行,恣欲胡為,苦於奔命之勞,不消說了。那民間的人少不得有父母妻子長幼朋友,當此之時,既勞其心力,又妨其恒業,孰不盻盻然抱怨相訴。若是民間怨心一動,上聞於天,天意大怒,便使那不能言的物類也要施張說李說起話來了。」平公道:「奇哉!一至於此,畢竟何事可以上干天震其怒?」師曠道:「非臣多言,今君問臣,不得不明說了。萬望主公少緩重誅,待臣實對。」平公道:「何誅之有?快些道來。」師曠道:「臣聞目今晉國之中人民凋敝,皆因宮室不肯仍舊,一味崇侈的原故。那些人民本是懼刑畏罰之眾,爭奈其性命不保,並作怨訴,故頑石能言,非為異事。臣願主上速速修德,即免危亡之恐矣。」平公到此殊有修戒之心。有詩為證:
  幾年迷錮其,一席啟聰明。畏石能生謗,容臣得展情。
  邦安應可卜,諫受愈堪稱。墨墨言雖五,勝操十萬兵。
  那平公聽了師曠之言,想道有理,便問:「做了人君,去治下民的道理如何?」師曠應道:「君人之事,清淨無為,務在博愛為主,又要任賢人為其趨向,廣開耳目以察萬方的人情風俗、寒暖燥濕、水火土谷、吉凶軍賓、聘問往來,這些事體又不可為流俗所錮蔽,又不可為左右所拘係。若使其見廓然而遠,其立踔然而獨,屢為警省,以考政績,以臨人下。這君人之操在乎其中矣。」平公道:「善哉斯言,寡人謹當佩之。」天色已晚,即命師曠退朝,平公也進宮去了。有詩為證:
  憂勤拮据,論思不慵。吾重師曠,吾羨平公。一言有悟,慎涉其終。晉或弗亡,賴此喁喁。
  其時,平公走進宮中,一宿無話。次日,忽聞楚人興師伐鄭。那平公因鄭國向來依附,欲點了勁卒強兵去救鄭國。那師曠聞知急來奏道:「主公在上,臣聞有救鄭之舉,可是真否?」平公道:「正為楚兵殘鷙,恐其有失,以此要去救,不知子野可有甚麼計策,說一個與寡人知道。一以安鄭,一以卻楚。那時有功,另加升賞。」師曠道:「臣乃瞽目,已為廢人,無甚本事,每以勝人者僅有這極聰的雙耳。況臣素為樂師,甚知歌理,待臣試歌一曲驗其強弱,然後出兵未為遲也。」平公聽說大喜道:「妙!妙!言之有理,請即歌來。」師曠便道:「晉居北方,宜歌的是北方之歌。」平公道:「快歌起來。」即傳令殿上殿下不許出聲,違者重責。正是:
  一令出,如山嶽。孰敢違,受折罰。試歌風,聽強弱。羨師曠,知音樂。紀其神,世鮮若。當洗耳,聽非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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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下     師曠之聰

  卻說師曠先要試晉國的強弱,驟然出聲,歌那北風的曲兒。只聽得:
  其聲若蛟蜃,怒飛春雨之中。其韻似黿鼍,狂奔秋波之上。疏剌剌春瓊糝玉,嘩口口擊劍號鍾。練響徹雲,不數那子夜歌哀天宇碧。洪音震耳,豈殊這蒲牢撞後月光寒。數萬甲兵,都向喉中分勝敗。一天星斗,又從舌上辦雌雄。這片苦心,惟有平公還解。那般曲理,若無子野難求。翹企征塵,佇聆歌意。
  其聲委實雄壯,又歌南風。此聲是要聽楚國的強弱,這歌可又作怪,全無那奮場激厲之韻,但多休囚死敗之聲。這叫做:南風不競,楚必無功。聲音之道,與天相通。歌尚未完,早有飛馬來報導:「楚國之師失利而退,鄭國人民安堵如故,特來奏知主上。」平公聞之大喜,深信師曠之聰,不是虛傳,贊之又贊,那師曠一味遜謝不敏。平公忽問師曠道:「子野這等天聰,寡人還有一事動問。」師曠道:「主公所問何事?」平公道:「請問衛人出君之事卻是為何?」師曠對道:「或者其國之君,甚為自招其過。」平公道:「子野,你這句話又來得古怪,快說其詳。」師曠道:「吾聞良君之所為,其將賞善罰淫,養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如地。」平公道:「有這樣的事,寡人向來何曾得知?但那民奉其君卻又怎麼?」師曠道:「卻也有一個比方。」平公道:「其比若何,使寡人亦可與聞否?」師曠道:「臣今且說與主公知道,有何難聞之理?實有四句言語為證。」平公道:「這四句是甚麼說話。」師曠即數道:那百姓愛君上之心,真真實實,不是假話。
  愛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
  平公道:「既是恁般愛君,卻為何又要出了他?」師曠道:「人君是百神乏主、萬民之望,豈敢出之?只因那困民的人主,匱神乏祀,使那百姓絕了所望,又使那社稷無了所主。如此之君將安用之?其勢不得不去了。」平公道:「原來如此,寡人已知之矣。但是一件,不知子野還能教寡人麼?」師曠道:「人臣一日致身,自鼎至鍾,皆吾君之所有。況聞事則言,臣安敢有吝色?」平公道:「那舅犯與趙衰這兩人,還是那一個賢,還是那一個不賢?」師曠道:「昔者陽處父欲臣文公,因舅犯三年不達,因趙衰三日而達,他不知士眾,是他的不智所在。」平公道:「他可也算得個忠臣麼?」師曠道:「忠臣豈若此哉?他知而不言也不叫做忠。」平公道:「他可有勇的麼?」師曠道:「何勇之有?」平公又問道:「為何他不是個勇?」師曠道:「當言又不敢言,豈算得個勇來?主公,他不智不忠,不忠不勇,況且不賢。」平公道:「此說又奇了,為何狐偃與趙衰不是賢人?莫非過於責備賢者?」師曠道:「臣乃瞽目樂師,安敢妄談彼短?實是據理而言。」此是師曠論狐、衰二人,乃誅心之論。那平公已知其言,便謝道:「子野,我今日與你一席之間,聽了你四項大論巨識,寡人何幸得了子野為臣,如今寡人正當老年之際,所好音樂向因築宮造台,未曾聞子野彈得幾曲琴,自今以後常欲聽之,煩子野稍稍整理以悅寡人。」師曠道:「臣謹聞命,敢不精調。」即便辭別出宮,當下就去習那琴聲了。有詩為證:
  乍商國務勸平公,又向幽居理嶧桐。淒調自嗟珠落鑿,虛吟聊琢玉玲瓏。
  千絲碧水山頭瀉,百陣疏飈月下馮。操就將呈台畔奏,清娛舍是更無從。
  卻說魏國之中也有一個樂師叫做師涓,他所處的境界,正是那艾豭興歌,餘甘初進,盤荒無度之候,比這師曠也不差毫釐。何常這二人際了清宴之朝,快其龍雲之志,所以,師曠事的是平公,師涓事的是靈公。這二公一為晉國之主,一為衛國之君,倒像是同胞兄弟。你昏我愚,不知政務,不惜人民,不理政令,不樂親賢,所喜的是聲色貨利,所近的是佞幸奸邪。然而,平公身邊親近的這師曠尤勝師涓。你道怎麼勝他?只因他有明聰之識,知興亡,知亂治,因此勝那師涓十倍之五。如今卻說師涓有了這知音之才,又善鼓琴,時時在靈公身邊獻其長技,娛其朝夕。一日,靈公排了車駕前往晉國拜問平公,不意出疆太晏,忽然間日落雲迷,荒林淒楚,靈公便問道:「天色已晚,可駐了駕,明日早行。但不知這是甚麼所在?」師涓應道:「此乃濮水之上。」靈公道:「既如此,你可傳令與隨行從者就此駐紮,明日起行罷。」師涓即傳下旨意,便在濮水安歇。靈公睡在行宮之內,那師涓乃是靈公親近之人,也就宿在帳外。靈公每常宿在衛宮,有夫人南子顛鸞倒鳳,握雨攜雲,竟夜歡娛,五更易盡,其如此時。在這濮水之上,未免有寂寞厭更長之意。自從睡在枕上翻來翻去,那裡能彀睡得片時,捱過了一更天氣,方才合得眼去。正是:
  欲作陽台夢,難迷楚岫雲。
  靈公正在輾轉不寐之時,忽聞琴聲清亮,不覺蕩志怡神,便從夢中驚醒。側耳細聽,果然淒清。有韓退之聽琴吟一首為證。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划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涼雲柳絮無根蒂,天闊地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湟。躋扳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靈公暗想道:「師涓到了這時候還不思量要睡,尚在彈琴。」連忙披了衣服坐在牀上,揭開帳子一看,但見殘燈明滅,臣僕酣眠,並沒有甚麼聲息,一張寶琴懸掛壁上。靈公疑道:「此音怪之,師涓兀自憩然睡著,這琴聲胡為乎來哉!聽他口口口幽奇古,我且睡了,伏枕而聽。」那靈公方才睡在枕上,正欲安眠,又聞琴聲悠抑,連聲說道:「怪哉,怪哉。此聲決是隨從人中或有能知音律的,在這裡賣弄手段,也未可知。我明日決要訪出此人,以為師涓之敵,服侍寡人。」你道夜半三更琴聲奇豔清遠,不消說是鬼神所彈了。若使晉國師曠在此聽得,自然知其去跡來蹤,曉其宮商聲調。誰料師涓無此大才,不能理會。那時靈公再三聽之,再三難遏其興,又披了衣服,揭開帳子一看,仍舊如故。又想道:「我平日聽師涓所彈,不曾有這樣異聲。我不若喚他醒來,叫他隨其聲而習之,有何不可?」便喚道:「樂師快醒覺來,寡人有話與你講。」師涓此時也聽得彈琴之聲,雖然睡在帳外,他卻是醒的,眼見靈公披衣揭帳了兩次,心知為了這琴聲,故作此態。他也知這琴彈得非常音調,默默的屏息暗記習學,及至靈公喚他,他便應聲道:「主公正好聽琴,何故必喚小臣?」靈公道:「原來樂師是醒的,寡人正為琴聲異常可聽,汝可整衣而起,取琴寫而習之。」師涓道:「小臣聽之已久,已習了一半在此。」靈公笑道:「又來謊言了,琴也不曾彈,便說習其一半,豈非是謊?」師涓道:「臣深知宮商之理,這挑剔不過如是,是以一習而知。」靈公道:「你再細聽,不可造次。」師涓道:「自然。」兩人側耳而聽,方才的琴聲,全無一絲聲氣了。靈公與師涓等到意休不休的光景,已是四更時分,不覺身子疲倦,垂頭而睡,直睡到大天明。靈公方醒,未及梳洗,命師涓出宮查問昨夜彈琴者。師涓於隨從人中逐名細查並無蹤跡,遂入行宮回覆。靈公道:「既沒有罷了,我今往晉有師曠在彼,相見之時,樂師可以奏此新聲,不識肯如吾願否?」師涓道:「主公有命,安敢不遵?如今待臣先操演一曲如何?」靈公道:「正合吾意。」師涓取琴一彈與昨夜所聽的一毫不錯。靈公大喜,遂令排駕起身徑往晉國。一路上無甚好景,都是田野村莊,惟有琴聲時時聒耳,亦程途中賞心樂事也。有詩為證:
  心醉上徵鞍,秋岑薄藹寒。清聲聞滿耳,幽緒結盈仇。
  孤雁入雲唳,哀蟬激木嘽。羈懷禁不得,且事睦鄰歡。
  靈公到了晉國入見平公,平公即命排宴於施夷台上,乃邀靈公赴宴。未到台前,喧天鼓樂齊鳴。那台製造可也雄壯,高三十六丈,方圓四里。這高按著周天之數,方圓按著門維之象。平公一則要誇示新台,二則是款賓舊例。這日的酒筵,比往常愈加齊整。有詩七言排律為證:
  主人杯酒擬荊班,冠蓋逍遙向夕扳。草色遠連朱檻外,花香輕傍綺筵間。
  寧愁返照催青勒,卻喜微熏動白綸。南浦雲霞時自發,東鄰池館晚能閒。
  流鶯引谷園為谷,騎馬看山客是山。幸有綠楊垂碧水,不妨玄醴醉酡顏。
  清吟竹月窺琴幾,雄辨松風響佩環。露淨簾鉤星影爛,煙籠庭砌鳥聲嫻。
  幕中二美真雙璧,席上千鍾勝九還。寶炬已殘鸚鵡淚,金爐猶口鷓鴣班。
  歌翻紫玉宵將半,光動香疏興未闌。莫道尊前成往事,尊前玄理出塵寰。
  卻說晉平公與衛靈公互相酬勸,飲到酣暢之際,靈公走起身對平公說道:「偶有新聲,願奏以獻晉公兄,不識可否?」平公見說有新聲,即應道:「甚妙。敢是殿下的賢樂師能彈麼?」靈公道:「正為此爾。」平公道:「就請賢樂師扳琴而彈,吾與衛公兄靜坐聽之,以為賞音人何如?」靈公即命師涓撫琴,其時師曠侍宴於側,便開言道:「琴乃至人雅樂,非席間所彈,主公既要聽琴,即當撤去酒席。」靈公道:「言之有理。」平公即命撤去筵席,那師涓如了平公所言,坐於旁席將琴弦調和,然後把昨夜所聞於濮上的新聲,細細依官傍徵,鏤羽琢商,彈將出來,果然溺人心志,華靡可聽。那師曠已知琴聲所繇,但未便出言,且再聽片時。那靈公、平公口中十分稱贊。師涓只是弄弦撫徵彈未及半,被師曠將師涓所彈的琴弦一把撳住,竟搖手道:「二位主公在上,此乃亡國之聲,切不可聽,請即止之。」平公道:「其故奚在?」師曠道:「臣實知其所繇來。」靈公道:「子野既知,何不使寡人亦聞其故?」師曠道:「昔日殷紂令師延製造的靡靡之樂即此新聲,只因我周武王天子率了革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會於孟津。那時天下的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國,景附而從者三千邦。武王又師尚父先使勇力敢死之士犯敵,那死士驟如風雨馳入殷軍營內,紂王亦發兵七十萬人來拒武王。怎奈殷兵雖眾皆無戰心,被武王馳馬而來如入無人之境,殷兵見周兵勢大,盡行放倒干戈,跪拜武王呼為萬歲,武王得勝。那時紂王無人護衛,縱有飛廉惡來幾十人,一個個都要保全自己首領,竟沒有赤心為國的。紂王見勢頭不好,飛馬退走,竟奔鹿台之上,衣其珠玉,即命侍臣縱火焚燒而死。武王趕來,紂王已死,止有妲己在旁,武王一劍斬了。於是,諸侯歡聲如雷,便尊武王做我周天子。那時,師延懼禍及身,急忙抱了平日所彈的琴,猶如魚之漏網,兔之脫置,只望東走,走到濮上赴水而死。故聞此聲者,必在濮水。」靈公道:「委實昨夜在濮水所聞,不知聞了他無甚害事否?」師曠道:「臣乃瞽人,不見天日,恐無所知。」靈公道:「子野乃神聰之士,何必太謙?」師曠道:「小臣斗膽奏知,但有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靈公聽了,心中覺有愧色,便道:「久聞子野之音出妙入神,寡人雖鄙,也可見教麼?」平公道:「寡人所好者聲也,今衛公殿下相煩子野,何不使寡人與衛公兄同聽之。」師曠沉吟半晌,始應道:「臣不敢逆命。」方才整弦操彈,果是雍和曠達之音。有詩為證:
  奏鳴淒切若為吟,孤韻高腔自感侵。欲起一川遺客恨,轉深三疊撫琴心。
  那師曠奏罷,真是韻繞樑間,聲搖花落,不繇人不動情也。平公又問師曠道:「此聲何名?」師曠道:「此名清商。」平公又道:「清商之曲如此可悲的麼?」師曠道:「不如清徵,那清商還不及其萬一。」靈公聽說清徵更妙,又問平公道:「晉公兄,萬乞賢樂師為寡人一奏清徵。」平公應道:「尊命。」即命師曠再彈清徵。師曠道:「衛公殿下要彈或可,若主公要彈,臣則不敢。」你道師曠為何說及這兩樣的話?師曠乃是平公之臣,那靈公乃是鄰邦之君,與師曠不甚親切,他一邊說可,一邊說不可,真是他忠君愛國的所在。晉平公不解其意,問道:「欲彈清徵,子異其辭,何也?」師曠道:「主公在上,臣非敢異辭。但古來人主要聽清徵,決定要有德有義在身,然後可聽清徵。今主公德薄,不可聽他。」靈公一心要聽,且會贊人,便道:「晉公兄德也不為薄了,賢樂師何必太謙?」師曠此時那裡肯彈?平公道:「今衛公兄在此徹席聽琴,意亦誠矣,正宜奏樂為娛,況寡人所好琴音,又與衛公相符,子野鼓之何害?便拘窒乃爾。」師曠不得已而鼓琴,剛才奏得一段清徵,只見南方有玄雀一十六隻飛來,停在廊門棟樹之端。那雀也因聽清徵而來,世間音聲之感物類且然,何況於人?這時左右從臣輕輕報與平公耳內,平公也輕輕說與靈公知道。二公縱觀玄雀果然一十六隻,看見紛紛擾擾,落於門垝之上。已知清徵所召,又促師曠再奏,那玄雀全不像初到的光景。但見他:
  蹁躚羽服,整齊齊似列著八對朝官。旋繞冰裳,寒肅肅如排了兩行秀士。逸情不肯棲珠樹,橫翅無斜。奇態偏來獻碧台,沖霄未舉。意遲千里,行節八風。似迎仙駕詣緱山,偶集芳園停畫棟。
  那師曠再奏未終,二公又命速為三奏,休要停手。師曠耳聞其言,手裡撫琴,口中不敢說,但點一點頭,及至三奏時節,那些玄雀又比再奏的時節不同,莫不延頸長鳴,舒翼而舞。你道這鳴雀的聲音若何?他正與弦上的宮商相合,一聲二聲,三聲四聲之後,也不知是琴聲,也不知是雀聲,但覺洋洋徹耳,聲聞於天。久之玄雀飛去,晉、衛二公各各大喜。平公即命侍臣取一個巨觴來,親自起身,為師曠壽。師曠忙忙接在手中也無從看見,那雙手偏生與他的嘴舌相熟得好,接觴在手便送到口邊一飲而盡。平公一連又斟了兩觴,待師曠飲盡,方才轉身入席而坐,又問師曠道:「清徵之悲,遂如此止麼?」師曠道:「還不如清角。」平公道:「清角之聲,如寡人輩,亦可聞得麼?」師曠道:「清角斷不可聞。」平公道:「子野又來執滯了,適雲清徵不可聞,及彈到清徵之妙,又無他變,倒引得玄雀飛來鳴舞,集垝助歡。今試鼓清角,或再有玄雀來未可知也。」師曠道:「清徵與清角不同,若鼓清角只恐有敗,那時罪及小臣將若之何?」平公道:「鼓琴取樂,寡人所好。縱有甚變,何罪之有?」師曠道:「臣寧受刑斷不敢奏,況君德實薄,不敢動弦。」那師涓雖為衛國樂師,不如師曠萬一,這就裡茫然無知,也在從旁攛掇,況平公再三央求不已。師曠道:「此清角非平常之雅樂,乃黃帝合鬼神所奏之樂也。」平公道:「既是黃帝所奏之樂曲,請說其故,然後再奏可也。」師曠道:「黃帝姓公孫,名軒轅,乃有熊國君之子。這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人而聰明,國於有熊之地。也有詩為證:
  帝績構偏艱,德業布日間。須信有熊後,功烈匪雲間。
  神農之世當衰,蚩尤作亂,軒轅用干戈以徵不軌。那蚩尤作起大霧,把軒轅的軍士皆迷。軒轅造指南車以示四方,遂擒蚩尤,僇於中冀,諸侯咸歸,軒轅代神農氏治理天下,是為黃帝。登位之後,黃帝大會鬼神在那泰山之上,駕了大象之車,六龍之輦,那畢方之神同車而行,又有風伯率著神兵手拿苕帚進前掃塵,又有雨師率著雨工灑雨洗路,唯恐塵土污了黃帝的車輦。不但如此,甚有那虎狼鷙獸,咆哮向前,異鬼奇神迴環在後。那極狠的騰蛇,最要噬人,爾黃帝來時也潛伏在地。只有一個異鳥飛來相從,名為鳳皇,飛繞在上,果然瑞氣祥光,氤氳香靄,鬼神之狀,莫不備其丑,惟所穿的衣服,戴的冠帽無有不是金裝玉嵌,彩畫珠聯。用的飲食也是龍脯鼍羹、天廚珍饌,何能枚舉?那黃帝在上,眾神在旁,羽觴交錯,音樂鏗鏘,又奏清角之曲,只見人物恬和,鬼神謹奉。正是:
  清角既陳鬼神合,音揚聲曳天風發。黃帝德重百靈欽,宜在筵前及時作。
  卻說這清角,惟有黃帝可彈,今主公欲彈,恐奏不能終,必有其變。」平公只是不管,決然要奏清角之聲。那師曠告罪已過,將弦調和,他始初時節尚然神氣穆清,到此便覺得容顏改變,失錯驚惶,這也是個先兆。師曠剛把琴弦調和,將清角奏得起手一段,忽見那西北方上黑雲驟起,如米顛的畫兒相似,紛紛散佈空中。平公暗想道:聽琴完了,還要在此台上飲酒,為何陰雲驟起?好生惱人。想之未了,師曠又奏第二段時節,忽聞一陣大風捲起泥沙向台上亂撲,風未息大雨隨至,平地水深一丈,就似盆傾一般,將那些錦帷翠幕裂碎如絲,陳設的俎豆也被這些左右的人要奔走逃匿,將來都踐踏粉破,連那些廊瓦也如雪片亂飛堆起滿地,也有打碎人頭的,也有積成丘垤的。那平公恐懼非常,驚倒廊楹之下。師曠是個瞎眼的,也不知驚走在何處。少頃,雨霽風收。平公始與靈公相見,把個師涓也驚得迷魂喪膽。半晌之間,那師曠才從瓦礫堆裡扒將出來,一步一跌倀倀然,若無所之。賴得耳朵尖,聽得人說道瓦礫堆裡鑽出一個活鬼來。師曠也不怒,叫道:「我非鬼,乃樂官師曠。」眾人知是師曠,慌忙扶出,平公即命送回家中。正是:
  顛沛中獲生命,流連處實多災。
  當日,靈公別了平公,竟到公館安歇,次早辭別而去。從此晉國大旱了三年,遍地俱赤,不生一草一木。那平公深悔不從師曠之諫以至於此。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平公身上又染了癰病,未幾而薨。師曠乃抱琴遁去。有詩為證:
  有客奏清角,禍流邦幾危。樂師多遠熾,黎主值時艱。
  薄德當遵諷,淒聲莫任嬉。何容不終隱,遺恨恨庖犧。
  總評:琴以導性情節嗜慾,世人不察,恒有破敗之憂。若然後世司馬長卿直欲鰥老一生,豈不耽閣殺了文君孀婦一笑?
  又評:師曠瞽老倒比平公有些計較,可知矮子肚中渾是拐不為虛話。不有大旱之警,又是一幅老軒轅皇帝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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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     淳於髡日

  忽訝盈堂溢笑歌,為傳辯士逞雄科。掀唇恰遇宸裡隱,抵掌偏從華屋過。
  名震撼,列侯多,一言如鼎信非訛。最矜恬退身榮逸,平口安邦不尚戈。
  話說古往今來的人物,若是一句說話可以排難解紛,一樁事情可以濟人及物,這個人不必題起,自然是千載傳名,萬年感激的了。但是,一件先要立品極高,不愛小便宜,不怕大患難,可喜便喜,可怒便怒,可生即生,可死即死,方才算為豪傑。縱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你道為何叫做五霸?出在一本書上,就是孟子說的五霸假之也。五霸專要假仁假義,尊周攘夷,人若肯學了他,果有甚麼才調?果有甚麼辨說?走到那王侯之前,卿相之側,抵掌而談,橫襟而說,說得天花亂墜,鬼泣神驚,憑你是極愚極拙的鄉民村老,極頑極劣的野豎牧童,極狠極暴的國君人主,極柔極媚的女子小人,他若洗耳一聽,亦足動其真心,啟其美慮,挽其未趨,就其正道,不好的也都變做好了。還有一說,必須這個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果然出言成文,勤營本業,不屑虛博聲名,這樣人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傾聽。若做了個放僻邪侈之徒,蕩簡逾閒之輩,憑你說出甚麼道理來,只當得耳邊風,東進西出,全然不關心內。有何益處?所以說道百業皆可成道,都要立身為主。我如今且說一個片言之下,救庇萬民的故事,乃是秦始皇駕下一員宰職,名曰優旃,身材生得瑣小,倒有極大的智謀,善說恢諧的言語。那秦始皇吞併了六國,東填大海,北築萬里長城,西建阿房,南修五嶺,費了多少財力,動了多少悲怨。那時,優旃年紀尚輕,官職又小,故此不敢進諫。所以,始皇乾了這幾件事,後來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之陳倉,有千里之廣,裡面種植花卉,開濬河道,啟建宮殿,打造船隻,以便遊觀行樂。傳下旨意,擇日興工。這優旃聽得此說,吃了一驚道:「這個工程算來不小,殫財竭力,為害匪輕,必須諫止方好。」即忙入朝面見始皇。始皇問道:「今日卿為何事,不召而至?」優旃奏道:「臣聞皇上欲議大苑囿,不識果有之乎?」始皇道:「這是有的。」優旃道:「只恐靡費不小。」始皇道:「偌大工程都做過了,何況此事?」優旃道:「好固好,但是多畜養些禽獸在內更好。」始皇道:「這是何故?」優旃道:「設或有盜寇從東方來,好令麋鹿與敵人相觸,則不必刀兵可矣。」始皇聽說,心下細想道:北築長城之後,果然內藏空虛,若再大苑囿,萬一有寇盜之警,則以何物需用?便向優旃道:「卿言良是。」遂降旨停罷苑囿之行,國中萬姓無人不感備優旃這句說話。後人有詩云:
  萬里長城始奏功,何堪苑囿復加崇。若非一句優旃語,天下蒼生再困窮。
  不隔幾時,果然匈奴侵邊,其時發出內帑應用乃得制勝。始皇大設筵宴,賞勞群臣。這一日適值大雨淋漓,群臣們免不得要冒雨而去,在街衢巷陌之中,都乘著車騎還不致緊,一進了朝門便無車騎,只是步行,自朝門外走到金鑾殿上,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也有好一段程途。雖則跟隨的人張著一把雨蓋,遮了頭遮不得身,遮了身遮不得腳,走近皇殿沒一個身上不是濕的。其餘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只有優旃他卻有一片惻隱之心,竟不同眾臣到廊下,一徑直往丹墀之下去了。你道他這個大雨走去何事?原來皇上登殿之時,少不得有執戟執盾的武士侍立丹墀兩旁以壯威儀,以聽差遣。此時始皇已將次升殿,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內了。但是,聖駕出來的時節,難道他們敢張傘,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所以,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個濯物。這優旃因看了他們,心中不忍,故此走到丹墀,問這些武士道:「你們可冷麼?」眾武士道:「怎麼不冷?」優旃道:「待聖駕升殿你們可要到簷下去站站麼!」眾武士道:「如此甚好,怎麼得能彀?」優旃道:「不難。少頃我在殿上大呼,你們都要答應。」眾武士道:「如此多感大人厚德。」優旃依舊步入廊下與眾官相會了,少頃之間只聽得御道傳呼,始皇早已登殿。真個是:
  九重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這些文武官員趨趨蹌蹌,一齊拜舞,山呼萬歲。禮畢平身,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只見優旃向丹墀下高聲叫道:「殿陛郎。」這些武士齊聲應道:「有。」優旃又道:「爾輩雖長,有何益處?俱立於雨下,我雖矮反得在殿上避雨。」大凡人君好發慈心的所在也是肯發的,只是自家尊貴了,不好輕言,一有人點撥即好說了。始皇聽得優旃這句說話,抬頭向殿陛下一看,見那些武士們都淋在大雨之下,心中亦覺不忍,便傳令旨道:「著他們都向廊下暫避。」眾武士得旨無不歡喜,一齊謝恩,徑都向廊下去了。此亦優旃一言造就的,事雖小巧亦算才智。正是:
  片言輕出扶人口,救濟多人免被淋。
  那時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宴賞昇平,飲饌中無非是美酒佳餚,也不必細說。酒至數巡,始皇便道:「匈奴犯邊,一則仗諸卿之力,二則賴長城之功。昨日孤之太子議將長城俱要上漆。漆城不惟堅固,抑且草木無處發生,賊人亦無所扳援,此策甚妙。諸臣當與孤家弩力速為,不可遲滯。」眾臣聽罷皆默默不語,優旃便出席奏道:「太子欲漆其城,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雖然百姓財力殫竭,卻是美極。漆城蕩蕩,寇來不可上。若就行亦是不難,但恐世間沒有許多的漆樹。」始皇聽得明明知優旃是說勞民傷財,借這樹來說的,對著優旃大笑一聲,乃止漆城之舉。你看優旃所行這幾件事,都只得一句言語悟了主上之心,省了多少國課,省了多少民力,皆為優旃平日為人正直,所以易能觸動。就是這幾句說話,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莫要說是秦始皇,憑你甚麼人也是不理帳的。如今再表戰國時一個偉丈夫也會說巧語,動王侯。說將起來有許多妙處,不能盡述。有一首三言詩為證:
  傳古昔,有一人。多才技,逞嘴唇。能悟主,會救民。試說起,敢逡巡。
  休訾議,假也真。君不見,史記頻。立大功,便隱淪。儀奪童,獨稱尊。
  卻說此人生在春秋戰國之時,雙姓淳於名髡,是齊國的人,又做齊王公族的贅婿。他身長六尺有餘,不滿七尺之數,也算得是個一表身軀了。可喜的多見博聞,強其記誦。只是他所學沒有一個定主,也沒有一個宗傳。隨人為師,任意為用,又且滑稽多辯。所長的是諫議說詞,專慕那晏平仲大夫的為事,一心利物濟人。若要開談陳論之際,必要觀你顏色何如,承你意旨何如,熟籌在心,利捷出口。往往向諸侯列國去出使遠行,未嘗受人屈辱,未嘗遭人唾棄,那一個不呼他做先生。其時,齊、楚、梁、趙四國之君最喜與他議談,最喜與他應對,常有金帛相賜,只當受四國的爵祿。這淳於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恰好這時齊國君王不是別人,是威王在位。他性喜隱語,又好淫樂,每每飲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必欲廣設了優人舞伎,媚子諧臣,水陸珍羞,笙歌細樂,徹日徹夜,歡歡喜喜,吹吹彈彈,如此沉湎於酒,也不去治政事,也不去治臣民,也不去治內外,也不去治軍旅。如此做卿相的、做大夫的,百官群小那個敢從旁進諫?所以,威王愈加荒淫無度,縱的是酒,愛的是色,且把這政務之大、國令之尊、人民之廣、社稷之大、宗廟之事,一些些置之度外,毫不在心,絕不動念,都托付於卿相大夫百官掌管。若是這卿相大夫百官,個個有臯陶稷契之才,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憑你如何怠惰,還好曲為調停,善於扶持,提挈輔佐他做一個自怨自艾、遷善改過之君,庶幾不至有失祖宗傳下的基業。怎奈滿朝文武沒一個安邦定國之才,駕海擎天之力,把國政日弛,不能處置。正是:
  若得好兒孫,能承祖宗業。庶不致傾頹,可以光史冊。
  壯哉齊威王,終善始何拙。幸者猶在斯,無勞聲咄咄。
  不惟眾官不能治安宗廟保護黎庶,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軌之人,極其可惡,見齊王委任於他,也便各思肥家,各思利己,把一個錦繡齊邦弄得個七顛八倒,把一位強橫齊王弄得做十死九生。那些鄰邦之人落得乘虛而入,以強欺弱,以大壓小,以堅摔脆,以剛制柔,一齊興動干戈,奪其土地,侵其都鄙。咦!這齊國的都城總是鐵鑄的,只怕也要銷鑠了。若是土泥石塊築就的,少不得旦夕之間,難禁這諸侯們以怒馬踐踏,眼見傾頹,可立而至。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勢橫,誰肯犯那雷霆之怒,致受斧鉞之誅,故此齊王越覺昏愚迷惑。惟有這淳於髡是一個好人,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做了那一位贅婿,有了這一點骨肉之情,抱了這一段滑稽之才,為此清夜自思: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時也。奈何秘而不出,豈不為之枉然?設使國旋喪亡,吾身亦難於保全,吾妻亦不免分散。惟有將些隱語縱縱橫橫說得威王聞語省悟,誅奸臣,遠小人,親賢士,用豪傑,把這國政重新,山河再造,多少是好。正是:
  生平無他願,願作直言臣。悟王可立業,維風不墮塵。
  真心惟寸赤,壯志恰如神。從此誇重振,中興頌再新。
  淳於髡是日未明而起,穿其本等服色,坐其府中車騎出了私第之門,進到公朝之地。此時還是黎明光景。但見:
  曉露霏微,殘星的爍。垂柳梢棲著幾群鴉鵲,曲砌上鋪著一派草花。宿衛軍兵,熬了夜嘴青臉腫。奏疏卿士,提了燈行急步忙。耳內但聽得玎玎當當數聲殘漏,目中惟遇那依依隱隱几疊高垣。呼一聲駕來殿上,響三遍鞭靜墀間。要回對的謹持笏繞玉龍牀,該退班的肅摳衣起金鳳院。正是聖主有百靈呵護,果然臣下有千樣威儀。
  淳於髡等齊威王升殿,各官見過,他然後近前。只見威王宿酒未消,偎著幾個紅妝豔質,頭也抬不起,身也坐不定,東倒西歪,左攤右軟。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膽戰,那一個不說道早知如此,且緩緩坐朝,甚麼要緊?口中微微細說,早被威王聽見了,便把金口開了,吐言道:「愛卿之言有理。」即欲退朝,依舊去到便殿深宮荒淫快樂,忽值這不知趣的淳於髡走到面前,急急叫道:「殿下請勿退朝,淳於髡特來候安。」威王將眼一睃,笑道:「淳於先生,你來得好。這幾日為何再不相見?」淳於髡道:「臣在外,君在內,內外隔絕,所以弗能親近。」威王道:「既如此,是孤之疏於接賢了。」淳於髡道:「不敢。」威王道:「先生今日惠然入朝,可有甚麼樣說話麼?」淳於髡答道:「正有一言奏聞。」威王道:「敬聆大論。」淳於髡道:「臣聞國中有一隻大鳥,其翼翅之張可蔽雲霄,他也不往集山間林木之上,倒反在王的庭陛上來。」威王聽了這句話是不曾經人道過的,不覺駭然驚問道:「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不知是耳聞還是目擊?」淳於髡道:「可以耳聞,可以目擊的。」威王道:「但不知此鳥止我之庭恰是何意?」淳於髡道:「連臣也不知其意。」威王道:「既然不知就該不言,今既言之,未有不知,幸即剖明。」淳於髡道:「這鳥來了三年,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飛騰雲路,也不肯囀其音聲長鳴風中。王知此鳥有何故哉?臣實下愚野人,望乞賜教。」威王道:「此鳥不飛便罷了,若一飛將起來,不沖天他也不肯休歇。若不肯鳴還是同著鷃雀鷦鷯,也不打緊,惟其戛然一鳴,少不得要驚人了。」這威王一邊說一邊想道:「分明淳於髡道我不理朝政,要我改行,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意思。」及至說罷便悟透了,就向淳於髡道:「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隱矣。」那淳於髡見威王已解其意,方敢退去。威王從此之後:
  重整伯者風,練將逞梟雄。星弧蓮花劍,碧玉大宛驄。
  桓桓率甲士,橫行列辟中。孰不播名譽,孰不相欽崇。
  三十六年內,時時奏膚功。直令千載下,重其辨說通。
  仍復侵地廣,因鑄景陽鍾。佇見兵威嚇,再世小桓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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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下     淳於髡日

  次日,威王將那淫聲豔色,美酒佳餚,盡行丟開,穿了法服之輝煌,降了令旨之嚴厲,發出金吾之車、羽林之將,又發金花彩段、表禮書儀,即召那七十二處的縣令長來朝,就將那即墨大夫是一個賢能有德之士十分獎勸,賞他許多物件,又與他一個御筆親書的匾額四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你道那四字?是「旌賞忠善」四字。又將那阿大夫斬首市曹,因他平日奸佞貪婪,做官又貪賂,做人又放蕩,所以威王將他誅斬。即時又奮鷹揚之勢,率虎賁之將,出離齊城,聲張要復各國向日所侵地,拼一個你死我活、我存你亡。其時各國諸侯個個藐視威王,只道永無回心之日,再無轉念之時,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坍牆之不可修的相似。故此那列國諸侯那一人不鄙齊威王的所作之非、所為之錯?那一個不侵佔齊邦的土地?忽聞威王一旦振作,說也希奇,聽也古怪,諸侯們得了這個消息,都要前來和好,安敢復踏前轍?急忙修了書,遣了使,送了禮,見了威王的臣宰,然後求叩威王,將此侵去之地一一送還,好不昌隆興旺。威王大模大樣受了書,看過那書上的說話無非是溫言妙語,奉承趨附之旨。看罷笑一笑兒,打發使臣回國。此時,惟有楚國最稱強悍,聞知各國還了齊國侵地,楚王反笑諸侯為迂,他便另立主意道:「齊國已頹,各國不知虛實乃還侵地,不乘時吞併更待何時?」決意興兵加齊,統了傾國之兵約有數百萬,星夜前行,進發數日將到齊國。有六言口號為證:
  千隊虎狼人馬,五方旗號鮮明。不是迎秋賽會,為言奪取齊城。
  威王一聞楚師臨境,怎麼不要畏懼其鋒,急召淳於髡入朝商議。淳於髡應命而至,威王道:「今有楚師犯界勢甚猖獗,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國,望先生念先君之面,骨肉之情,代寡人往趙求請救兵,以拯黎民之困,望勿推辭。」淳於髡慨然應允道:「這是國家大事,既蒙君命怎敢不去?」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寶藏庫中取出黃金百斤,又向廄中取出車馬十駟交付淳於髡往趙請救。這些東西若把一個窮儒可謂一時暴富,誰知淳於髡眼見甚廣,看了些須猶如糞土,便仰天大笑呵呵幾聲不止,他戴的冠纓都振下來。威王心下生疑,便問道:「先生敢是嫌少麼?」淳於髡假意對道:「臣怎有此心?」威王道:「先生發笑豈是無故,幸說明了。」淳於髡道:「今日臣在家中聞王宣召,適從東方而來。大王,你道這東方是甚麼所在?」威王道:「是怎麼的?」淳於髡道:「東方乃是田畝。」威王道:「田畝之中你可有甚麼觀見麼?」淳於髡道:「不瞞大王說,委實有些異聞奇見。」威王道:「恰是何奇何異?」淳於髡道:「只見那道旁有個田夫手中拿了一隻豬蹄,捧了一盂淡酒祭獻那田頭土地,口中祝贊道:甌婁滿篝,污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威王也不等淳於髡述完,一心要他往趙請救,便道:「這也是人情之常,沒甚稀罕,沒甚奇異。」淳於髡道:「大王休道如此,據臣看來的是世上無雙,人間絕少。臣見他所持來祭田神的肴饌甚少,他所欲的念頭又且甚奢,故此好笑得緊。」齊威王思想了一會就會著他的來意,便道:「實是寡人有失了。」即令左右又將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百駟交與從人,隨了淳於髡往趙,那淳於髡方才肯行。終不然淳於髡做這個光景是好利麼?這不是他好利。凡游說列國少不得要賂其臣妾為入門進身之計,若是帶得禮物少了恐事體不成,空勞往返,又不能救濟本國之危,反貽下手長袖短之誚,如何做得游說的事來,也是無怪其然的。這威王亦有個緣故,只因他性喜隱語,湊中其懷。若使淳於髡直言請益,那威王或者又不捨得,惟其如此進言不怕威王不順從的。少頃別過威王,打疊行李,帶了僕從,星夜趲入趙國,備陳威王乞兵救齊之事說與趙王。那趙王正要與齊和好,敢不奉命?即日下令向國中精選雄兵十萬、革車一千餘乘,備與威王拒楚。那楚國的探子緝訪其事,報與楚王道:「齊遣辯士淳於髡往說趙王,請了救兵,勢極浩大,為此特來報知。」其時隨駕臣僚俱奏道:「那淳於髡不是個好人,萬一又往別國求救,其事愈不可知。我國千里興師,食糧不能接濟,不若暫退回朝,堅利軍騎,打點糧草,待時而動,未為不可。」楚王聞言默默半晌,自覺無味,即依眾臣之議,連夜退兵歸楚去了。後人有詩為證:
  威望令人欽,星回馬足口。長歌非奏凱,解甲捷歸林。
  齊楚仍和好,春秋通素音。還誇趙侯義,慨惜士遝臨。
  那齊威王自從被楚人相攻,每日登城樓窺伺,又不知本國軍民善於守城否,又不知淳於髡請得救兵否,好不憂愁懸望得緊。忽見楚兵四散遠去,金鼓之聲看看漸杳,又見趙國兵馬已到,淳於髡將那齊王所與他的黃金犒勞趙邦軍士,不到本國取賞,又不來騷擾地方。淳於髡打發趙兵班師之後方才進城復旨,威王大悅,當即犒勞群臣。不題。
  自古道:偷雞貓兒性不改。既有舊病在身,少不得要發作。威王只因各國歸其侵地,趙國肯借救兵,楚國引兵遠退,心滿志足,又想快樂。每日在後宮中廣列玳瑁之筵,共飲流霞之酒,朝以繼暮不知抵止。一日,召淳於髡進宮賜坐陪宴,直飲至月上花稍,秉燭而游,果然暢意遂懷。那威王乘著酒興殷濃,便問淳於髡道:「先生這樣一個大氣度、好規模,看來酒量決是巨的。但寡人向因國事匆忙,軍機勞攘,未曾與先生稍敘骨肉之歡。況全仗大才請兵救齊,獲成此功,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勞,一以較量,不知先生飲得多少?」淳於髡道:「若論臣飲酒之量,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道:「先生你既飲一斗而醉,安能飲得到一石,此說可得使寡人聞之否?」淳於髡道:「此說甚長,臣若說來未免手舞足蹈,恐足取罪不遜,只是莫說罷。」威王道:「寡人正要聞先生的娓娓高談,怎麼倒推辭起來?況飲酒全為合歡面設,何罪之有?」淳於髡道:「假若臣賜酒在大王之前,其時好不畏懼也。只見執法在旁,稍有差錯難免刀劍。又見御史在後,做出那冷面寒鐵的形狀,凡見大小百官略有絲毫不是,就要彈劾?臣到了這個時節,縱有貪杯的念頭,早被這威嚴所懾服下了。是以欲飲不得,欲棄不可,吃到一斗徑醉了。」威王道:「足見先生以敬事君的妙處。」淳於髡道:「若臣之親有尊嚴之客在堂,臣當此服勞不敢稍懈,參拜鞠腿,侍酒於前,我當此飲酒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數走起,不敢安坐,飲到二斗亦徑醉了。正所謂:君父一理,親而且嚴。侍觴惟謹,飲弗請厭。」威王道:「既如此說,何時何地才飲得多呢?」淳於髡道:「若是有知心會意,契友良朋久不相見,率然之間走到面前,如久雨見了旭日的光景,歡天喜地,道古談今,又將私情曲意互相告語,語罷無事即命飲酒,這個可也難得醉。」威王道:「為何?」淳於髡道:「交友相會深情相通,必定要吃到五六斗,方才博得一醉。」威王道:「可還強得麼?」淳於髡搖手道:「不能,不能。」威王道:「為何?」淳於髡道:「是猶惡醉而強酒。」威王道:「好個飽學先生,但屬過腐些兒,不識繼此而進,還飲幾何?」淳於髡道:「假若州閭之間,大舉社會,斯時男子、女人紛紛雜坐,但見:
  酒倒流霞,臉生桃花。投壺六博,競鬥奢華。
  這時節好不放蕩之極,不拘男男女女,與他握手而談,也無個責罰,便將這目睛注視也沒個糾彈官在旁覺察,也沒有一張告示掛在那邊將這飲酒禁止。臣當此際正向筵前飲酒,忽口口幾聲珠玉拋在地下蕩然作響,又要飲酒,那酒才入咽喉,聽得這聲禁不住又要去看,可笑那酒好生作怪,反要奈何小臣。」威王道:「酒被先生吃了,為何倒說酒來奈何先生?」淳於髡道:「這酒正因臣要吃他,他氣臣不過,不由你使喚,乘著臣低頭向地,他卻從鼻穴流出,好生酸癢難熬,又沒計去搔,豈不是個奈何的法兒?」威王聽了好生大笑,也含著一口酒不覺噴了滿案,鼻孔中也覺酸癢難禁,即喚左右洗盞更酌,又問道:「那墮下地的是甚麼東西?」淳於髡道:「是墮珥。」威王道:「妙也,這是女人的耳環了。那後面可還有甚麼物件遺下來麼?」淳於髡道:「怎麼沒有?臣前拾其珥正待還座,只聽得後面嚶嚶笑語道可惜二字,及至回頭又是一枝遺簪,恰是微微有些傷痕在上,臣見之不忍使其玉碎,即忙拾在懷袖,如此甚樂也。若去飲酒可至八斗,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威王聽說此言,正中他荒淫之事,滿口稱善,又問道:「先生到十分大醉還在何時?」淳於髡道:「在那日暮之時,酒闌之際,將那酒餚合做一處,男女不拘,長幼同席而坐,所穿的履舄在這台幾下,交相參錯,猜拳行令,擲色傾壺,杯盤狼藉。此時堂上燒的燭已滅了,那主人將臣留住,送客出門。此時臣雖微醉徒倚其間簾外簷端,月光射入,窺見那女子羅襦襟解兮露酥胸,似雪如脂兮異馥融。薌澤微聞兮蘭麝暖,銷魂蕩魄兮喜匆匆。」威王道:「淳於先生樂哉斯境,使寡人聞之不覺神馳意亦醉矣。」淳於髡道:「當此臣甚喜歡,能飲一石。」威王道:「如此享用也不虧先生吃。」淳於髡道:「然而古人也曾有幾句說話題得最好。」威王道:「是甚麼呢?」淳於髡道:「這卻有許多妙義的,便述與大王聽之。」威王道:「願聞其詳。」淳於髡道:
  酒極則亂,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哀,以諷諫焉。
  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麼盤桓歌舞之言,誰知說到後頭把前邊的說話都班轉了,卻是一派逆耳忠言。不期威王欣然稱善,遂罷長夜之飲。以後淳於髡極其寵用,命為諸侯主客之職,一應宗絕置酒,畢竟召淳於髡來陪席,恣其恢諧謔誚,莫不始。倒有一七令為證:
  髡,出語,溫存,能解慍,會釋紛。形軀既偉,笑貌可尊。王侯皆敬羨,草野盡誇雲。果是英人與俊品,令人蕩魄與消魂。
  後來,各國諸侯沒一個不聞淳於髡之名,惟梁惠王因有一個賓客再三稱誦淳於髡的賢能,惟他更加企慕。這一年淳於髡別卻威王,往外路閒遊,偶住梁地。那個賓客聞知淳於髡在此經過即來相見,求他進見惠王。惠王大喜,乃屏開左右,獨自坐在龍牀,賜淳於髡坐一繡墩,吃了一杯茶,沒一句說話,淳於髡就作別而退。次日,梁惠王特請淳於髡進朝相見,又與昨日一般無二。難道淳於髡與梁惠王相見二次再不開一句口、說一個字?這正是他的譎詐之狀,原不足為怪。惠王不知其故,竟錯怪了他,那淳於髡退得在外,急喚客來埋怨道:「子一向甚稱淳於先生之才,雖管仲、晏子也不能相及,及至來見寡人,寡人未曾得他甚麼教益,難道是寡人不足為言?難道淳於髡原沒有甚麼才幹?是子謬為薦舉?不然恰是何故哉?」賓客聞言大慚而退,見了淳於備陳惠王不悅之言,淳於髡略不動聲色,應道:「誠有這樣的事。吾前日進朝見王之時,那惠王志在驅逐之上,後來復入宮見王,那王志向又在音聲之上。吾是以默然而退,非不言也。」這賓客想道:不想惠王如此,如今正無顏覆命,不免藉此回復。即辭淳於髡來見梁惠王,將淳於髡言語述明,惠王大駭,道:「嗟乎哉!淳於先生誠聖人也。」其客聽了這言便道:「淳於先生何以謂之聖人?」惠王道:「他始初進來之時,有一人獻了一匹良馬來與寡人騎坐,寡人未及賜觀,值先生至。我那時一心一意思其馬之善否若何,所以見了淳於先生沒情沒緒,覺得禮貌上有些欠缺。這原是寡人不是。」賓客道:「此誠大王重畜而輕賢,毋怪他沒有一語。」梁惠王道:「到了後次淳於先生又來,偶有一人善解音律,能作清謳,未及張筵設座,試其繞樑落塵之響,又值先生來。寡人雖然將左右的侍臣僕御一應閒雜人等盡盡驅除,止留寡人與淳於先生在彼對坐,然我這點私心不肯拋離。果然有這兩件事,怎麼不是個未卜先知的聖人?」那賓客道:「原來大王知其為聖人,以後時時請他進宮談吐,料無倦色矣。」惠王道:「這個自然。」有詩為證:
  重士尊賢,列侯所難。奇逢梁惠,出類拔萃。上世既無,今且獨孤。淳於之子,堪誇合志。
  卻說惠王自賓客報復之後,淳於髡不時進見,常常交談,果如其賓客之口。惠王思量國中雖有臣工,不如淳於髡者多矣,我若求得他在梁做個卿相,或者他邦有使伐之憂,求他在內游說豈不為美?惠王因有了這件意思,便托客轉達。那淳於髡聞言,自思身為齊邦贅婿,非尋常世俗之人也。若要貪圖富貴,希翼錢財,在本國之中豈沒有個遂意的所在,稱心的官爵,直到你這梁國地面干祿邀名、稱臣呼主,豈是我淳於髡平生的所願?況昔者孔夫子有雲,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是大不義了。吾惟隱遁不仕,也好隨吾快活逍遙。次早,上了一個辭梁的書札,惠王不敢扳轅,即辦了安車,駕了駟馬、束帛加壁、黃金百鎰送歸青齊。淳於髡歸到本邦,終身再不求名圖利。後人贊他這般超脫戰國之氣習,不戀塵俗之繁華,稱為偉人,信然、信然。有詞為證:
  擅微談兮解世紛,今不再兮感慨殷。救世途兮醒客慮,是英雄兮是聖人。吾今傳兮傳不傳,淳於遠兮高風存。
  從茲後兮勞夢寐,憾其逝兮懷其真。非威惠兮多明聖,將杰士兮委風塵。真有此兮真足尚,朝野間兮橉令聞。
  總評:演淳於髡者全在描其機詐便捷,若取孟子七篇內所言,因而寫之。何啻泥塑雲長,木雕韓信,求其秉燭待旦,月夜私奔,有何生動之致,必如此庶稱美觀。
  又評:世傳淳於之徒是個小人行徑。何也?因其承意觀色故耳。雖然此非可論淳於髡者,天下誰人肯棄了卿相不做?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異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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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4:43: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卷     子產聽鄭國之政

  仰企英豪,播匡時偉績,譽滿雲霄。應是光明台鬥,不惜賢勞。興云為雨,切須知四岳功高。標名姓,獨騰上國,薦剡重瑯玕。
  抹殺衰流末俗,有素餐屍位,敗德根苗。若論澤民惠政,匪曰輕宵。是循良第一,果膺景福庇群寮。千秋外傳芳靡止,晤笑尚非遙。
  話說詞人墨客弄影披煙,不是泛騁才華,茫無所指,定有一個意故。所以,這首詩餘名為《漢宮春》。你道為著何人所作?足為當今天下世界清平,人民樂業,四海九州時豐歲稔,雨順風調,兵戈寧息。所賴居乎上位,臨乎下土的公侯卿大夫,有巨識宏量,讜言嘉謀,贊畫帷幕,造陛趨堂,進忠納諫。或是戎車遠役,絕塞強胡,居中作捍,勛奕拊寧,朝野共洽,沾恩感佩。或是宣揚朝廷的盛化,緝隆聖世,內竭謀猷,外勤庶政,密勿軍國,心力俱盡。凡有隱鱗卜祝,藏器屠保,必竟要如那關下之物色,河上之委裘。料想有了這樣一個賢明宰輔,自然力易為之,心易效之,兢兢業業,正正大大做將出來,自然迥異尋常。所以有七言絕句一首道:
  補天經畫濟川名,端委台階仰國楹。共指東開新閣處,無人敢作掃門迎。
  卻說為宰輔樞機的人,但有功勳所集、事業所成、政事之新、名望之重,原可志於名山之中,可垂於青史之上,可碑於路人之口,可止於小兒之啼,傳其姓氏,記其裡居,自然萬夫傾望,千載流傳,非一二等閒頌述也。若是世上人有了大才,抱了大志,不肯學做好人,修躬淑己,反為身家念重,貨利情牽,把這貴重的祿位、崇大的家邦置之等閒;一味思量肥家害國,將君上的宗廟山川、社稷人民盡在度外,惟利是趨,惟害是避;一日登庸,萬般貪酷浮躁;收於門牆之下者,不先容陳意虞人,駑怡下品,為其爪牙,結其心腹。莫至。雖然君極文思,主多聖哲,到了此際亦無威可使,無計可施,無刑罰可加,無仁德可化,真是宵壬未退,艱患難弭。外邊來的憂虞既殷,裡邊釀的禍害亦薦,時屯世故,自然沒有一年一歲安寧,一刻一時快樂。所以,有兩件事體是有國的上務。你道是兩件什麼事體來?
  旌賢崇善,進德用才。雍容敷治,扶頹翼衰。
  這幾句說話乃是王者教化之所先,百世子子孫孫之所務。嘗觀往昔,有依此說的,畢竟國泰民康。有不依此說的,畢竟國虛民弊。故此省闥之間,殿陛之際。全是要:
  絲綸閣下集奇能,一寸丹心似火明。果爾自堪隆帝業,不愁國運有危傾。
  其時節,倘果有國士杰人,俊才英品,子弟量才,比肩進取,懷金侯服,佩青千里,選名升舉,利用賓王,往往其敷化在乎一時。他的餘烈到流萬古,又能把嘉猷在寤寐思服,又能把忠誠在朝夕延佇,審人之德,察人之言,明發就動其容,仄食便興其慮,傷秋茶的森然之密網,悵夏日的炎熇之嚴威。若在國中境內聚了人民,便認做我有財了。必竟先重為政,始說道我有貨了,全不敢貪饕,全不敢倦怠。如此思政,如此守道,那怕治績不彰,文章不著。雖然為政的要能以文章兼其治績,這也是千中選一。聖主汲汲皇皇訪求之而不可必獲的,豈不綦難綦重麼?聞得昔日鄭簡公國中有一位大夫,真是恁般有華國之文才,有經邦之美德,傳遍了列辟之君,保全了蕞爾之地。有詩一首為證:
  聖世雍容顯棟樑,大夫德器纚圭章。登台共識千金駿,入彀能穿百步楊。
  元宰懸名齊日月,法曹秉簡肅風霜。應知不久瓜期代,珥筆親簪視帝王。
  卻說這大夫雙姓公孫,名僑,字子產。他的父親名為子國,也是鄭國大夫。這子產身上有四件君子的大道:其行已也恭,極其謙卑遜順;其事上也敬,極其謹慎誠恪;其養民也惠,極其溥愛廣利;其使民也義。這個義字就所該甚廣而大,所謂甚異不同。如那都鄙之有章,上下之有服,田野之有封洫,廬井之有條伍,便是使民之義了。子產惟有了那君子之道,自然可以安邦定國,裕君睦鄰。即如其時的天下,最強最橫的國都惟有晉、楚二君了,他的地方幾及數千里,兵車極其多,士卒極其眾,糧草可支三十年,財寶可稽數萬鎰。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人人猛悍,個個豪強。有了這些聲勢,這些威力,自然按捺不住那一點雄心。專要侵人邊境,伐人土地,毀人宗廟,滅人社稷,奪人子女玉帛,使人跪拜趨承。所以,那方隅之域、十室之邑,孰不畏憚懾服?孰不損削凋零?皆被晉、楚之君恃其強大,恣其桀驁,偕糾桓而講武,進韜鈐而談兵,覷著子男的國土猶如彈丸,比著自己的勢位儼然天子。故此其間有稱臣稱妾的,有奉教遵令的,有貢獻方物的,有出妻獻子的,有肝腦塗地的,有苟延性命的,有借勢要君、求榮反辱的,有失時昏昧、抗衡立斃的。惟有這蕞爾之鄭,其封建之所恰好與晉、楚為鄰。那楚國還略遠些,惟有晉國切近其界。這鄭國若無賢臣治亂持危,也難保山河顛沛,所賴得這位子產大夫輔佐其主簡公,不至孱弱失所,又不至晉楚所吞。正是:
  欲匡厥辟非難事,但得高賢可易圖。
  這也不在話下。且說鄭國相近,還有一個最小的國都名曰蔡國,地方止得一二百里,是個不生豪傑的去處。但知阿附取容,不識策安計治。那蔡地又接著楚國的疆界,兩邊聲息相通。蔡君畏懼楚國之強,欲保首領,不怕你不去稱臣納貢,求為附庸。因此,反藉了楚國的兵威,不知個進退大小,不揣個可否是非,到時時與晉國作梗。或是晉人往蔡經過,那蔡國倚仗楚勢,不是阻絕關梁便是劫其財貨。所以晉人甚是懷恨在心。其時,鄭簡公方要與晉國連和,那晉君道:「寡人深與蔡國有隙,若要晉、鄭通和,除是鄭邦侵奪蔡國才可永為和好。」這鄭簡公聞知此語,恨不得立時奪了蔡國獻與晉君。若是不侵蔡就不保鄭,要保鄭必要侵蔡,所謂騎虎之勢不得不然的了。即日坐在朝堂召過子國、子圉兩位大夫,授以侵蔡之旨。子國、子圉得令即出朝門,到演武場中點起精兵勁卒,離了秦洧之墟,直入蔡人之地。只因蔡國沒有高山峻嶺、險壑大川為其屏障,兼之承平日久,國內未曾整戈備甲、選將練兵,怎當得鄭國之師攻其無備,出其不意。這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卻說子國、子圉統了大兵直入蔡地,蔡君方知,荒促之中點兵選將與鄭國交鋒,一將當先挺身出馬與鄭人交戰,子國、子圉抬頭一看,你道那將官打扮如何?但見:
  戴一頂束髮冠,金光燦爛。披一副護身甲,殺氣迷漫。穿一領豔豔紅袍,係一條飄飄繡帶。左掛雕弧一柄,右懸羽箭一壺。提一桿斬將三尖刀,跨一匹追風五花馬。
  子國、子圉卻認得他是蔡君的公子名燮,心中暗笑道:可見蔡國之小,怎麼頭一陣交鋒沒一個勇將出馬?卻教這個乳臭之人前來犯陣。當時掄動槍刀戰不數合,子國、子圉二人打個照會,即便詐敗佯輸,領著軍馬四散奔潰,那公子燮不知是計,催動兵卒肆情追趕。約莫數里,鄭兵依舊合圍,登時將蔡國軍兵生擒活捉,亂砍橫挑。公子燮見勢頭不好,急欲逃出重圍,怎禁得密密匝匝,渾如鐵桶,便是那水漏也不能走漏出去。公子燮好生支撐不住,只得盡力死戰,早被子國、子圉奮勇當先,把公子燮生擒下馬,押入囚車,又侵了蔡國一分地方,即命俾將屯守。然後班師獻俘,簡公見了十分大喜,隨即犒勞三軍,又寫下書啟,把公子燮囚解晉國,聽其發落。那晉君也不把公子燮加刑,但罰為奴僕承侍左右,遂與鄭國連和。此時,鄭國上下之人盡道從此有晉國為我聲援,那怕後生他患,獨有子產一人不滿此舉,向其父子國說道:「孩兒按其天下的形勢、國是的利害、禍亂的胎基,歷歷然不間以寸。」子國道:「汝有何所見如此侃侃議論,凡事體系乎邦國的就不可憑臆而出,逞了機巧必遭叱辱,小則喪位,大則累親敗族。況無官守言責,更宜捲舌閉口,莫惹非災。」你道子國為何將此危言以示子產?只因子產年紀尚小,未曾為鄭國大夫,所以有此言語。正是:
  嚴父從來有,嚴辭是所詠。若非親父子,孰肯意加裁。
  卻說子產聞了子國這篇說話,便應道:「父親所言深為至理。但人臣一日致身,何事不可申言,何患可以畏避?孩兒且不論他事,即以今日之事說與父親知道。」子國道:「今日有什麼事?」子產道:「侵蔡之事。」子國聽得子產說此四字便曉得是揭其短處了,覺得有些怒色,應道:「這是主公命我與子圉同做的。你今日這般說,敢是我有什麼差麼?」子產道:「據孩兒之見,似覺差些。」子國道:「我怎麼就差?」子產道:「父親做事豈差,只可憫做人主的。」子國道:「人主如何呢?」子產道:「若是人主既不修文,又不尚德,專喜誇張戎旅,一旦於無意之中,朝夕之內獲有武功,是兵家之明忌,尤為小國之不宜。」子國道:「何為不宜?休為好言所誤,致有駟不及舌的懊悔。」子產道:「父親有所不知,前者侵蔡雖立毛髮之功,實種傾天之禍。」子國道:「侵了蔡,得了蔡國的地方,媚了晉,得了晉國的歡心,怎麼不算是大功,倒有大禍?」子產到此不覺慷慨抵掌,說道:「父親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豈不聞黃雀食螳之事乎?」子國聞言愈增其怒。子產之言雖激,實有至道。故後人讀到此處,有七言古詩贊道:
  燕雀庭堂忘弋宿,霎時患起難措足。倘逢勁敵颯然來,折矢破戕還赤族。
  達人貴在識機先,莫騁雄心莫馳逐。須守平生好性命,須念功名難強屬。
  古今多少殷鑒在,勸君還是將鄰睦。鄰若壅和樂事饒,國運綿長國勢育。
  驕勛未聞不喪亡,既寢皮兮復啖肉。言之寒心非假事,土地傾殘嗟危蹙。
  還有報仇雪恥人,日夜揣摩將志蓄。臥薪嚐膽習勤劬,拊心切齒更痛哭。
  一朝武備大興師,四國張皇先聲速。儻直昏徒狹路間,顛沛流離就殺戮。回思昔建襪線功,今也洪基驟然促。
  其時,子國又問道:「你還有何說話?」子產應道:「蔡國向依楚國,蔡國失利。如損楚國一臂,設使楚國也起了那點侵伐之心,要與蔡人報仇,他竟裹萬千錢糧,率三軍之眾,出江漢之外,入秦洧之中,以楚國的鷙悍之雄軍對我國蟻形之小卒,那蔡國聞之亦自興兵助楚,豈不受其荼毒?縱使晉國遣兵援救也緩不濟事矣。」子國耳聽其言,心服其識,只得勉強說道:「事既往矣,何必多言。」假意托故,自往朝堂去了。子產異日既為執政上卿,自小的識見自然不同,所以就將一段道理直諍其父。但子國為人亦是有心的,怎麼就做了這一件短事?想是他死期,將到,故此作事便昏懂懂的了。且說這子國好端端的位列大夫,怎麼講他要死?須信人的死期,原毋論有病無病,大數到來只在一朝一夕之間,待我細剖始末便見不誣。此時,鄭國有五個大夫:第一名為尉止,第二名為子師僕,第三名為侯晉,第四名為堵女父,第五名為司臣。原來這五個大夫行事,與子國、子圉、子孔那三個大夫不同。那子國、子圉、子孔一心致君澤民,安邦定國。這尉止、子師僕、侯晉、堵女父、司臣只要倚勢恃強,侵人田土,占人房屋,巴不得國家多事,謀些差遣,就在其中取利,百姓無不痛恨。此時鄭國的執政上卿喚作子駟,為人正直剛方,明知他五人結為黨羽,侵害百姓,幾番要奏聞簡公,又轉轉算計不通。難道子駟做了上卿,又負剛直之性,倒還畏這五個大夫不成?不是這等說。這子駟做官一味只要兩盡其道,恐簡公一聞此事大發震怒,重處這五人。朝廷上急促沒人代那職掌,故此先把好言向此五人暗暗點撥。豈料此五人狼子野心,自恃黨羽眾多,並沒一個肯聽勸化。這子駟沒奈何了,心裡想道:他五人無非侵小民的田土屋宇,我不若乘今歲例應清查丈量,將這些田地房屋盡歸原主,令其收管,只是照契照冊查明,並不說是誰侵佔。百姓又得安生,這五人又不失體面,有何不可?以此立定主意,親自到鄉間清查,令百姓們照契依冊,量明立界。那些百姓們無不歡喜,無不感激。後人有詩贊道:
  籌國惟元老,潛誅反側心。從茲邦本固,感戴二天深。
  卻說這五大夫自從子駟清查之後,甚覺沒趣。一日,會於公所,私相計議道:「為官受祿無非要賺錢肥家。我們自占了田地屋宇,與子駟何涉,要他多管閒事?今日雖然清查丈量歸於原主,萬一日後他又奏聞主公,我們豈不受他大害?此事不可不慎,莫若謀之於先,免落人後。」其時尉止之子名為尉翩,司臣之子名為司齊,偶在身旁聽得此說,即忙上前道:「列位老伯之言深為有理,若欲圖謀,我二人情願為首,闖入朝房立誅子駟,以免禍害。」那尉止、子師僕、侯晉、堵女父、司臣五人齊聲道:「好。」各各吩咐身伴家丁跟隨尉翩、司齊二人前往,他五人亦自同行,一齊執了刀槍器械趕至朝房。那子駟早已知風,同了子國避入西宮去了。尉止、司齊等見子駟不在朝房,也曉得他必往西宮,眾人一齊趕進。那子駟逃躲不及,被尉止趕近身邊,將子駟一刀早已頭落。那司臣看見子國閃在一邊,便向五人道:「子國不肯隨眾,故作清廉,已致難掩我們之態。且丈量一事未必不是他的譖言,亦該殺了,免貽後患。」五人齊道:「極是。」司臣即將子國一把揪住,將刀照頭一斲,亦自分為兩段。尉止又道:「我們事已至此,收手不得了,不如趁此機會殺入北宮,擒了簡公再作道理。」說聲未罷,即便先行,眾人蜂擁隨後。因簡公令人將北宮緊閉,這些人一時不能殺進,早已遍傳國中。那子產聞知不覺怒髮衝冠,即去約了子駟之子公孫夏,各集家丁,前往北宮救駕。那國內軍兵共計一千二百七十五人,齊來助力,又有大夫公孫蠆,表字子蟜,亦是個忠義之人。他率了自己家臣也來相助,一齊趕近北宮來攻五賊。那眾賊看見軍馬來得眾多,心慌意亂,料想是殺不過的,各各抱頭鼠竄而逃,當時止殺了尉止並子師僕,被侯晉逃出,竟投晉國。那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齊亦自逃到宋國去了。但見此時:
  棄甲拋戈,出關入邑。儼如喪家之狗,恍若漏網之魚。顧不得險阻山川,只要逃性命。當不得匆忙步履,枉教做惡人。正是作事顛狂,果然必遭凶報。人宜盡忠抒義,切莫行歹為非。
  這也是天意不肯亡鄭,復致太平。鄭簡公當日出朝撫恤子國之子子產並子駟之子公孫夏,又犒勞有功員役,並令將子駟、子國如禮祭葬。那子產哀毀盡禮自不必說。簡公遂命子孔執政以代子駟。這子孔雖是個正直之人,只是太拘泥執板些。因見五族作亂,便立起一個法來,特置一扇文冊,名為載書。要使國中的諸位大夫各以其人所有的職位定了次序,一舉一動俱要聽執政的節制。不料鄭國的人不分貴賤大小都不肯順從,子孔就要行查頑抗之人,拿來加誅,做個懲一儆百的樣子。這國中之人又要洶洶思亂。那子產雖已襲了父職,因有服制在身,卻不管理政事。那子孔向慕才名,倒肯括目相待。所以,子產急向子孔勸其焚燒了載書,以安國人之心。子孔道:「我立此載書原為定國,今因國人之怒而焚此載書,只消眾人為政了,要我執政上卿何用?」子產道:「眾怒難犯,專欲難成。合其二難,思以安國,只取危亡。不若焚了載書,免致失眾。」子孔大悟其言,遂決意焚書,又恐遠近之人不能遍知,竟擇了個日子往鄭國倉門之外焚此載書。這是子孔使乖的所在,若是焚在朝中誰知其故?雖然安了眾心,卻是遲了些兒。那些人畢竟不能忘情,故意造言,又說起西宮之難原係子孔與謀,謀死子駟,子孔方才代得執政之位。這句話原說來像個合著機竅的,所以國人都紛紛的信了。那公孫夏聞了此語亦信為真,心裡想道:父仇不報,枉為人也。子孔前因載書一事人皆不服,我若倡首去殺子孔,必有人相從。即往招集軍民,果然相從者眾。公孫夏隨率國人來殺子孔,恰好迎著,竟把子孔斬首,將家資分與國人。那時鄭簡公見公孫夏勢旺,惟恐有變,只得徉言道他忠勇,令他為執政上卿以代子孔,公孫夏遂得掌理朝政。剛做得一年,即使子產為卿,以聽鄭國之政務,公孫夏致政歸第去了。有詩為證:
  玄發早抽簪,名懸日月深。倏然不貪位,讓爵臥山林。
  凡是執政上卿到任,例應各處祭祀,先到太廟祭了先公,然後就該到望母台祭獻了。你道這望母台是怎麼一個出處?乃是鄭國先君莊公所建的。那莊公之父名曰武公,其夫人姜氏生莊公的時節甚是難產受驚,以此不喜莊公,而喜次子共叔段,請命武公,欲立次子,武公不許,仍立莊公。及武公薨後,莊公即位,姜氏請封共叔段於制邑。莊公道:「制邑不利,當年虢叔死此,另封別邑可也。」姜氏又請封於京,莊公遂封共叔段居京。那知共叔段蓄了不良之心,將近地交界之境盡皆侵收,訓練甲兵將來攻鄭,暗通姜氏以為內應。莊公聞知先遣將卒伐京,共叔段遂出奔他國去了。莊公遂將母姜氏置於城穎之地,立誓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不覺過了兩年,想起母子恩情,心中甚悔,只是立誓在先,不便相見。其時有穎考叔係穎谷封人,特將土產進獻莊公,莊公賜他酒食。這穎考叔卻把一碗肉來藏起,莊公問他原故,穎考叔道:「小人有母已嘗小人之羹,未嘗君之羹,故持歸奉母。」莊公歎道:「爾有母遺,繄我獨無。」穎考叔道:「卻是何故?」莊公便把前項事體並懊悔之情一一說與穎考叔知。穎考叔道:「這事不難,何不使人掘地及泉,在深隧相見,即是黃泉矣。」莊公大喜,即依其言,將地掘見泉水,母子二人入隧道,相見悲啼,其愛如初。後來姜氏已故,莊公築建這座望母台,供養姜夫人在上,時常瞻拜,以補昔日之罪。已後皆傳流春秋二時祭品。
  這日,子產辦了祭品,乘了車子到望母台去致祭莊姜夫人,卻從溱洧二水經過。這水深不盈尺,卻也冬夏不乾,水源出在河南密邑西南馬嶺山下,從鄭城西北流入,復從東南流出。所以,鄭國的百姓朝作夜息,必定要在此水經過。因水淺不便行舟,若是富貴人家有馬可乘、有車可坐,俱是過得水的。但是,貧窮賣販之人免不得要跣足而行。夏秋之間天色炎熱,尚可褰衣涉水,及至春冬之交寒冰慘雪、風雨迷離,難道還可跣足渡水,必定要有橋樑方才稱便。此時子產深知其故,常欲造一條橋以通行步。怎奈鄭國的風水不宜在這二水之上造橋,子產非不博古知書,縱欲合那夏令上所說十月成梁之制,又不敢犯了國忌,博譽沽名,所以不行。子產坐在車中,那車夫將車推下水中,恰好那車底只離著三四寸光景。那子產一面乘車渡水,一面舉目看那徒步的人,可也情慘。只見:
  湯湯逝水,皛皛輕波。固是一方屏翰,從無半段津梁。往者來者,沒一個不囁口捫心。老者少者,沒一個不顰眉蹙額。庶幾褰裳可越,怎能入水不濡。總賴其保障生靈,猶未免傷殘民命。雖然城郭金湯固,怎奈人民跋涉難。
  不一時已渡過河濱,早到望母台下。左右人陳設祭品,請上卿行禮。子產致敬盡恭,跪獻三爵,然後叩首,禮畢下台,仍舊上車過水。剛剛到得彼岸,恰好有一個老人家來渡河,一步跨到水中就有畏寒之態,伸伸縮縮,兩次三番,欲去不去,欲住不住,不覺目眩頭旋,撲的一交倒在水面之上,連忙扒得起來,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打濕了,手裡捧的鞋襪也都氽去了,口中叫苦連天。子產看了甚是不忍,即命住了車子,令車夫將車子推到水濱以濟人民。車夫得令不敢不從,只得推去濟渡人去了。然而,子產以乘輿濟人,雖是他的好情,但鄭國人多,這一乘車如何濟得眾用?那子產也慮及此,隨即下令道:「此輿專濟老稚渡水,少壯之人不得爭執。」從此之後,那些老幼之人不致患溺了。其時有隨從之人稟道:「老爺既將車子留此濟人,待小的們向鄰近人家借一匹馬回去如何?」子產道:「此處回國頗近,步行亦可,何必騷動地方?」後人有詩為證:
  因憐老弱涉寒澌,甘讓乘輿不敢遲。國內勿嫌相濟少,朝朝偏與鄭民宜。
  子產方才走近城門,忽見家臣來報:「主公召議國政。」言未畢又有使臣來召,子產疑道:「此時有甚政務?」急急步入朝中,簡公尚在殿庭迎候,子產上前躬身下禮,以復主祭之命。簡公問道:「寡人適才聞卿不乘車馬,徒步回朝,是何緣故?」子產備將老者涉水畏寒,存車濟渡之事奏聞。簡公道:「此是卿家愛民之念,只是有勞徒步了。」隨命車駕庫選一乘好輿賜與子產。子產謝恩領賜,又道:「主公此際召臣有何事故?」簡公道:「只因晉君無禮不念同宗,又不念幾年和議,竟要寡人稱臣往晉,奉以朝見之禮,特遣使臣在此。寡人心中甚忿,不知上卿有何辭可以卻之麼?」子產道:「此事不難,今已日暮,待臣明早往見來使,自有說話。」當即辭謝出朝,一宿無話。次日,子產來到公館相見那晉國使臣。那使臣十分傲慢,踞其上位,見了子產並不下來施禮,便道:「我奉本國主君之命,徵爾鄭伯往朝,汝知之乎?」子產即應道:「晉、鄭乃同宗之國,何忍以兄弟怡怡之誼,反欲致我寡君等於僕隸,晉君雖為得計,吾恐夷狄聞之必為竊笑。何況四鄰臣民有不訾議者幾希。」使臣聞了子產之言,心裡想道:「他這幾句甚是有理。同宗之國歸附已久,要他稱臣,鄰國聞知不惟竊笑,且隳了歸附之心,此事是吾主失算了,不若回國以子產之言覆命。」遂向子產道:「爾主既不肯往,吾當為汝覆命晉君便了。」當下辭鄭以還,使臣將子產之言奏聞晉君,晉君大悟,以後再不敢來徵朝,遂免了這番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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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4:43: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卷下     子產聽鄭國之政

  到了次年,乃是范宣子為晉國之政,又騁其才,竟奏與晉君,遣使到鄭要加貢幣,比每年議增十倍貢獻晉庭。簡公又與子產商量道:「前日晉國徵朝,多賴上卿辭令以致卻而不至。今來徵幣卻是舊例,禮當奉幣以行,只是他要比常加增十倍。鄭國地方甚小,所出有限,為之奈何?」子產道:「主公但依舊例前往,臣當致一書與宣子,管取仍照舊例,不徵加倍也。」簡公聞言大喜,即命子產修書,隨即一一打點幣帛。不移時,子產修書已完,將稿呈上簡公。簡公讀云:
  宣子足下,子為晉之上卿,使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足患,而無令名之為難也。夫諸侯之賄聚於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吾子之家壞,何其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毋亦是務乎。有德則樂,樂則可久。夫恕以思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至邇安。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後我以生乎。子其慎之。
  簡公看罷心中甚喜道:「此書決令宣子回心。不加重幣,皆上卿之功也。」當即遣使公孫夏齎了幣帛書札,一同晉國來使起程前去。公孫夏領命同使臣至晉,見了宣子遞上子產之書。宣子覽書大喜,即時就向晉公勸其輕幣。那重幣之徵原非晉君之意,卻是宣子創議,故此行止皆出宣子之口。所以,晉公一一依從,如數收了舊例貢物,即打發使臣回國。公孫夏覆命於簡公,備述前事,簡公不勝大悅道:「若非子產之書,幾不免又是一番徵幣之擾。」公孫夏又奏道:「臣於一路而來,沸沸聞言,國中有火星下墮,又有火神現形。臣既聞之,不敢不奏。」簡公即問子產道:「上卿曾聞此言否?」子產道:「臣適才始聞其言,正欲奏聞。國中流言將發大火,天氣亢陽,信或有之。」簡公道:「既然如此,何以避之?」子產道:「天災不可逃避,前者裡析大夫未死之時,也曾言及國中將有極大變異,民為之隕命,國為之幾亡。又說吾身漸民,弗及見此變異,又欲圖為主公遷國。臣意為人君者當修仁德以邀上帝之福,豈可因天變以圖倖免?」簡公聽了其言,知不可強,乃吩咐臣僚,諭知黎庶,俱各持謹,以防不測,當即退朝還宮。簡公惟是起居憂懼,不能去懷,甚覺驚心之至。有詩為證: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天意巧安排,人力豈能奪。
  忽一日,正當聘問之際,各國遣使齎書達禮,以通和好。國中人見了各國使臣皆以客使稱之,此時新客既各舊客亦自不少,免不得簡公要設宴款待。那新舊客使齊來領宴,簡公正在宮中,與眾客飛觴舉樂,酬酢方酣,忽見當筵起一陣狂風,吹得新舊賓客與執事臣工盡行失色。風過處只見一道紅光如閃電相似,且是括刺有聲。那時子產也在宮中陪宴,心知此聲有如火嘯,到此田地卻也管不得什麼儀制所拘,急急離席,出外探聽。已有役人跑進宮來向子產報導:「裡析大夫家中失火已延燒屋宇,其勢甚大,特此稟報,望乞速速遣人救滅。」子產聽說慌忙復身入內奏聞簡公。簡公道:「上卿可速速調度,不可稽遲。」那些新舊使客聞得此說,沒有安然飲宴之理,都來辭別簡公出朝,簡公於是罷宴。那子產看見也不及將言語細說,徑走到宮門之上,吩咐管門官員人役,止放新客出朝,但是舊客一概不許放出朝門。那門上員役不知其故,只得遵令而行。你道為何不放舊客?只因舊客在鄭日久,必深知鄭國虛實,且路徑熟諳,恐他們乘此火變或有異圖,所以不肯放他出宮。惟有新客是人生路不熟的,繇他出去,並不攔阻。子產自家也出了朝門,想道:裡析大夫已故,棺柩尚停在家,火是本家起的,這棺木為第一著急務了。急喚下三十個輿夫前往子析大夫家中搶救棺木,那些輿夫個個是長大有力的漢子,又皆敢死之徒,既奉子產上卿之命,那個敢有推辭?一齊拿了扛索,衝煙冒火到裡析大夫家中,手忙腳亂的把個棺木一霎時上了扛索,急急搶出,其火已燒到中堂,好生利害。有沁園春詞為證:
  忽起旋風,似出林嘯虎,躍水吟龍。早半天烈燄,轟轟匝匝。燒台毀屋,損戶連薨。爛額焦頭,呼兒叫母,恍若邊疆虜騎衝。還堪憫,侯居深邃,一旦成空。
  炎光萬道如虹,未數扶桑旭日紅。賽老君煉藥,介山煙禁。口雲蜀棧,赤壁鏖雄。更類田單,燎奔牛尾,眼塞泥沙耳蔽聽。人驚問,誰移火燄山到城中。
  子產看見火勢猛烈,遣了二百名健丁齊到下風拆毀屋宇,以免延燒。又遣數十名健丁,在就近池塘取水澆撲。誰道此火原是天意,憑你怎麼救解,越發分頭延燒,再救不止。子產見勢頭不好,恐怕鄭國的宗廟也受其殃,卻好子寬、子上二大夫在旁,子產便道:「敢煩二位大夫速至太宮,巡行祭祀之所,可令家丁將油漆窗格門扇盡行下了,再將宮內氈褥等物打濕,垂掛簷楹之上,必能祛火。」子寬、子上二人領命而去。子產又恐祈卜堂有災,乃道:「卜堂內的大蔡是千年靈龜之殼,仗他為筮卜之靈,若不徙開必然煉為灰燼,異日要占國事便無可稽查了。」急著從人傳令與公孫登大夫,遷徙大蔡置於別所。這公孫登原是個卜史,平日善卜之名,也都虧這個龜殼。終日畫爻按理,求吉問凶,無有不靈。他此時正在大蔡之旁踱來踱去,排卦尋爻,仰頭看見火光燭天,已知是近處火發,想來必要延禍至此。但此大龜必須救出方好,奈因是簡公之命,建堂安置在此。若不得簡公之命並上卿之令,決不好輕動他的。欲待去報知上卿,又恐一時火來照管不及。正在沒法之際,那傳令之人已到,公孫登問道:「你是何人?急急走來有甚緣故?」那人道:「奉上卿之令,要大夫急徙大蔡免被烈火延燒。」公孫登道:「就煩你移一移去。」那人道:「我還有別事,不得如命。」說罷竟自去了。公孫登道:「子產要我徙此大蔡實是正理,但身伴沒有一個跟隨的人,況此物有丈餘長大,其重非常,教我一人怎麼拿得起?不惟他是個靈寶,就是執政有令,也沒有個不遵依的理。且喜這大蔡內中空闊可以容人偃息,萬一燒了房屋亦可在這龜殼裡暫住。」說未了那火頭早已撲到房簷上來了,公孫登慌了手腳,只得背了大蔡就如黿鼍一般,亂滾亂走,走至朝前,恰好遇見子產。公孫登便問道:「敢問上卿,還是將他放在那裡去好?」子產道:「須暫尋空闊去處安頓,免得火勢侵來又為移動。」公孫登得了這句言語,竟負了大蔡往空野之處去了。正所謂:
  事急無君子,心忙任意為。
  子產此時也身不繇主,事頭忙亂,走來走去,尚不曾分派得完,又想:宗廟事大。急急轉到朝門,只見簡公親自捧了廟主石函出來,急喚子產道:「主祀在此,徙到何處去?」子產道:「不如都遷到厲王廟中,並將群主共移一處,以便救護。」簡公道:「此言有理。」即捧了神主而行,那祝史即來代捧。簡公恐外有他變,仍舊入宮去了。那外邊的火勢愈熾,子產又使府庫之人各備救火之器,以防財貨失所。又使掌兵的司馬、掌刑的司寇,列居火道,以防不測之變。又恐城外有人暗梯入城,令遣雄軍把守。軍人應命,各各往任其事去了。頃刻之間,值此心忙意亂之事,虧他分撥防嚴,甚是清楚。後人因有詩曰:
  國運偶逢艱,謀臣備敢閒。但祈神力口,立把祝融刪。
  少頃,只聽得西北角中哭聲振天,細聽其聲都是婦人女子。子產就知道是先公舊時宮女,因他們在西宮近著火處,恐有不測,故此懼死哀號。即傳令與商成大夫著放宮女,盡歸東囿。商成大夫依令前去,放那些宮女到了東囿,果然哭聲就不聞了。自從薄暮燒起,整整燒了一夜工夫,次日早間其火始滅。簡公與執政上卿並諸位大夫俱在朝中哀悼,市中之人三日不曾貿易。子產乃將那些救火的軍民盡行犒賞,又查被火所燒的人家,記載其數,不下千餘屋宇,即出曉諭,以寬其徵賦,不督其租稅,又令他入山砍伐官木助其營建。國中雖遭了這番回祿,倒越感念了子產的惠績。正是:
  一番謀畫永清安,嗣後邦基穩似磐。日久人心今始見,賢哉東裡大夫官。
  那些新舊使客見國中火燒得如此光景也無甚意興,各各告辭歸國去了。簡公終日不悅,常想:那太宮大鼍、石主、府庫,皆賴子產一人輔佐大勛,不使有失。正思沒個報答處,忽有侍臣報導:「臣啟主公得知,火災方息,又有水患發了。」簡公驚問道:「卻是何故?」侍臣道:「洧水居民傳報導,洧淵之中有兩龍相鬥,若不差兵往逐,恐兩龍鬥處必有一傷。傷者若有族類,必致興風鼓浪,蕩谷移陵,伏乞主公上裁。」簡公聞報尚自驚疑未信,忙遣子寬大夫前至洧淵看其勢頭何如?子寬領命出了朝門,乘了快馬,早到洧淵,果見水中有二龍相鬥。但見:
  皂白難分,朝昏不辨。響颼颼風沙凜冽,亂騰騰雲霧迷離。一個擺尾搖頭,一個張牙舞爪。雙雙怒目,黑暗中透四點寒燈。對對長軀,白日裡露一身鱗甲。捲起千層巨浪,衝開萬丈洪濤。原來幽壑鬥潛蛟,只恐桑田變滄海。
  子寬大夫不敢稽遲,急急馳報簡公道:「洧淵之中果然有兩龍大鬥,水勢甚凶,望主公速召執政商議,以免洪水為災。」簡公聞言甚恐,急召子產。子產進宮見禮已畢,不待簡公開口即道:「洧淵龍鬥偶然至耳,不久自然退舍。如若稍稍驅逐,以觸其怒,突興波濤,其患比火更甚。」所謂:
  見怪不怪,其怪乃滅。洵有斯言,慎勿疑惑。
  簡公聽了子產之說始得放心。未及半日,又有侍臣報導:「兩龍解鬥,各各退散,波濤已平息了。」簡公始服子產神識不凡,乃謝子產道:「若非上卿之見,幾誤大事。但今鄭國不孝,遘此天災,意欲往報晉邦,不知上卿之意若何?」子產道:「報晉是理也,尚猶可緩。適有急事主公知否?」簡公道:「是什麼事?」子產道:「聞晉君已放歸蔡公子燮,近日陳、蔡合謀,將圖我鄭。陳、蔡雖是最小之國,兩軍統並,亦稱強悍,若不遣將伐之,恐有他變。」簡公道:「為今之計還是何如?」子產道:「蔡國素與楚連以為依附,今晉既釋公子燮,亦不知晉有何意?我國雖與晉國相和,今則不可仗其勢也。如據然伐蔡恐屬未便,莫若速伐陳國,使彼不能防禦,必獲大捷,陳國自不與蔡國相連也。」簡公聞言甚喜,即命子展為司馬,統領勁兵星夜兼程往伐陳國。陳國果然未備,被子展大獲全勝。陳國即具降書,永為納款,再不敢與蔡國結連。子展班師奏聞簡公,簡公出黃金彩幣犒勞將士,並嘉子展之功,遂擇日親自往晉。一來要報失火之事,二來要獻伐陳之捷。看看吉日屆期,子產輔著簡公,又帶大夫數人離了鄭國,曉行夜宿,不只一日,早已到了晉國城內。那時正值魯哀公初卒,晉侯因是同姓,在宮料理弔儀,未及與簡公相見。此時卻是趙文子執政,先遣晉大夫士弱前來,一則代為迎接,一則吩咐將言見責看簡公如何答應。這士弱來到行館,見了簡公,便道:「主公特命相迎。」簡公道:「深有勞大夫了。」士弱又道:「主公傳語,責公何故不守邊鄙,反去侵凌小國主何意也?」其時,子產著了戎服在身,侍於簡公之側,便挺身直前說道:「先王之命,惟罪所在,各致其法。今鄭本姬姓,與天子分形同氣,彼陳人忘周德之大,輒敢侵鄭,是以當誅。且昔者先王所有的地方止得千里喚為一圻,列侯地方止得百里喚為一國,自此以降次國七十里,小國五十里。今大國多數圻矣,若不侵小何以至此?聽大夫所言,非特責寡君一人也。」士弱聽了好生語塞,有南鄉子詞為證:
  賢執政,產方隅。氣凌霄漢命徵車,理直詞宏名又順。威風振,凜凜從教看折晉。
  那士弱到此智窮言盡,兩眼睜睜,好不沒法。看見子產身上穿著戎服,又責道:「汝雖執政於鄭,到俺大晉之都豈無宜穿的衣服,輒著戎服而來,是何意也?」子產道:「我先君武、莊二公,為平王卿士,昔魯僖公二十八年,有城濮之役,晉文公佈命道各各修服舊職,命我先君戎服輔佐周襄王,以授勝楚之捷,不敢廢主命故也。」士弱見子產說的話都是正理,不敢再去撓他,只得辭別回去,將子產的言語一一達與趙文子大夫得知。趙文子道:「子產這些言辭甚順,吾聞犯順者不祥,神明所不佑也。明日當達於主公,可與相見。」當時各自散訖。且說子產送別了士弱,回見簡公。簡公道:「適才上卿之言甚為中理,但今館垣甚是窄狹,不能容我國這些從者,卻怎麼處?」子產道:「惟有毀之一法。」簡公道:「毀之恐觸晉君之怒。」子產道:「臣有舌在,何足畏哉?」簡公道:「既如此,請上卿即刻從事。」子產即時喚了從者五七十人將館垣盡皆拆毀無餘,隨即藏納本國車馬。早有館夫報知趙文子了。趙文子想道:子產對士弱之言甚順,為何把我晉國館垣毀壞?此理甚欠,必須遣人責問,看他以何辭相對?欲待再遣士弱,恐其口舌不能便捷,另遣大夫士文伯前往。士文伯道:「不知執政以何言相責?」趙文子即教道了一番言語,士文伯別了文子,竟至行館。正是:
  大國恃強無禮,枉勞口舌縱橫。不識毀垣妙計,文子空為晉卿。
  士文伯到了行館即令駐馬,著人通報,子產聞報出迎。士文伯方才下馬,二人到了公廳,見禮分坐。士文伯未及開言,子產即問道:「執事到此敢是傳晉君之命,來請寡君相會麼?」士文伯道:「主公料理魯國弔禮未完,須寬一日方才得暇。」子產道:「既如此執事何故辱臨?」士文伯道:「敝邑因刑政不修,盜賊充斥,有列侯來朝聘於晉的,恐有疏失,以此主公令吏人完整客館,高其門,厚其垣,使之無憂。今足下壞我館垣,雖然鄭之從者知所戒備,他國有賓客到來,何以待之?以此主公特使不才前來請問。」子產道:「以敝邑偏小,介於晉楚兩大國之間,誅伐無時寧息,是以不敢安居,盡索鄭國土地之財隨時朝會。值國君事忙未得相見,又不獲聞召命,未知約寡君相見得在何時?若如此作為,恐非待宗盟之禮。」士文伯道:「非寡君敢生傲慢之心,實因有疾未痊。」子產道:「若是這等教不肖何時獲安寢席?既未相見國君,又安敢輸幣?又安敢使幣暴之於野?雖未見晉君而輸,實皆晉國府庫之物,又不敢以非禮輸納府庫。若暴露則恐燥濕不時,萬一朽蠹,反重敞邑之罪矣。」士文伯道:「執政此言或恐是理,但不知毀晉館垣出於何與?」子產道:「僑聞令先君文公為盟主之時,專要崇大諸侯之館。其館之式與晉君寢室相似,把庫廄繕修,可以藏幣養馬,司空開道,圬人葺垣。諸侯來時,掌館舍之人設其庭燎,巡捍之人防其盜賊,僕從有所安處,車馬有所喂涂。文公雖不留賓客,未嘗廢事,所以賓至如歸,不畏寇盜,不患燥濕,實與賓客同其憂樂也。」士文伯到此又要與晉君假裝體面,便道:「故此寡君不敢有違先君之訓,特設此館。不意反被執政毀之,雖板今弔古,何不憚煩一至於此。」子產道:「大夫此言差矣。」士文伯是個不明理的,聽了這一個差字,便微微發怒起來。有詩一首為證:
  籌國無才空讀書,渺聞淺見奈何如。意中謨不推詳過,陋室寧堪客所居。
  士文伯道:「在執政所言無往不正,及至下官有言,又譏差謬,是何意哉?」子產道:「非下官有罪而言,實晉君無禮,與執事多飾詞爾。」士文伯越發疑訝,便道:「執政之言毋乃有所聞乎?」子產道:「僑聞今日銅鞮之宮,其大數里,待諸侯之舍如處隸人,門不容車,不可逾越,盜賊公行,夭癘不戒,揖見無時,若不毀垣,無所藏弊,則重吾鄭國之罪,敢請執事何以命之?」士文伯聽子產說得有理,其怒始解,便答道:「寡君一因有疾,二因商議弔魯之儀,實無他故。」子產道:「晉君有疾情自可原,若說魯喪,鄭與魯亦有同姓之憂,若獲薦幣,修了館垣而行,是君之惠,安敢憚勞,有妨清問。」士文伯道:「這等待下官歸告寡君,即日請見。」說罷起身相辭,子產送出館外,一揖而別。士文伯急往趙文子府中細述子產之言,文子歎道:「信如其言,我國君其實不德,將隸人之垣授與諸侯,是晉之罪也。」又使士文伯住慰子產,趙文子自往晉宮奏與晉君。原來各國的執政上卿凡有政事商議,不時可以進見國君。此時諸侯朝貢已到數日,未曾相見,亦係大事,故此趙文子急入宮中,欲議召見鄭公之事,不意守門人稟道:「主上適患一疾,方得睡去,丞相爺姑且少待,待主上睡醒始可入報。」文子只得依言立候。有荷葉杯一詞為證:
  主臥豈能驚醒,相等立螭頭。耐心屏氣不移步,木塑怎優游。
  卻說晉君之病已非一朝,這日更覺甚些。他的病症不寒不熱,不語不言,也不思茶,也不想飯,昏昏沉沉,精神衰憊。此際情思愈覺散懈,方才靠著衾枕正待合眼,朦朧之間只聽得耳朵邊呼呼吼吼,一陣狂風陡作,果然金鐵皆鳴,風過處晉君強抹雙眼,細視殿外有何動靜。只見一件怪異物件,看了好不驚號也。但見:
  蒙蒙葺葺,身上披著些蒼黃毛片。閃閃爍爍,額下綻著那燦爛眼珠。看來不是人,倒也能行能笑。疑他不是獸,原何無帶無冠。殆似猩猩,喜酒誤穿紅木屐。其如狒狒,迷人故係綠襤衫。不禁離魂蕩魄,怎奈動臆傷眸。
  晉君正在驚慌,只見那一個異物撲來撲去,撲了好一會,然後竟向晉君身上撲來,張口亂咬。晉君慌了手足,躲避不及,幾乎被此異物將一個晉君的貴體咬做一團肉醬,不覺大叫一聲,早已汗流浹背。那些宮人侍女一齊吃驚,忙問根繇,那晉君還不知是夢,兀自開著眼,胡嚷亂嚷。那趙文子在門外聽得晉君喧呼,急入問安,看見晉君恁般模樣,心中好不著急,欲待上前相問,又懼晉君遷怒及身,欲待退出外庭,主上有患不救,豈是為臣子的道理?看此光景必然是夢魘了,只得上前連叫了數聲,晉君方省人事,目中認得是趙文子,便問道:「卿來幾時了?」趙文子道:「臣來已久,適才莫非主公有驚異之夢麼?」晉君道:「便是。適才夢一異物,似人而非人,似犬而非犬,毛色如土,遍體腥臊,撲於寡人之身張口亂咬,以此驚悸狂呼。」趙文子想一想道:「主公勿憂,夢中所見之物乃黃熊也。昔日周武王夜夢飛熊,得呂望為其軍師。此夢必是吉兆。」晉君道:「卿言雖是,但寡人心懷疑惑,若得個圓夢之人細解其情,才可消釋這一片憂疑之思。」趙文子道:「臣不敏,不足解此,臣看鄭國子產是個博物君子,必知其故。」晉君道:「只是子產遠在鄭邦,如何請得他來為寡人圓夢?」趙文子道:「事有湊巧,物有偶遇。見今子產從了簡公朝聘到此。」晉君失驚道:「來幾日矣?」趙文子道:「因主上有疾故不通報,已來三日矣。」晉君道:「卿可快召子產前來。」趙文子道:「更望主公許約鄭公在於何日朝會。」晉君道:「寡人心內釋疑,不時朝會可也。」趙文子隨即出朝,仍命士文伯往請子產進朝。正是:
  茂才廣略堪回主,重禮隆儀不敢遲。
  一霎時已請到了,子產與趙文子相見,隨即同進宮中朝見晉君。一見之初,先說了一回失於迎訝的話,然後說及夢熊之事,要他解說。子產道:「主公夢中所見的黃熊,即聖禹之父鯀後是也。他因不能治水以致洪水移陵倒谷,淚沒生靈,堯帝震怒,殛死羽山,鯀遂化為黃熊,投入羽淵。當時士人道他雖則無功,只是糜費錢糧,不曾有貪酷之私,遂立廟於東海。後來夏商週三朝俱有祭祀,迄今廢弛已久。且今之天下,晉為諸侯之盟長,應佐天子祭祀諸神。今黃熊咬君之體是欲口食也,求主公祭祀也。主公可即出令旨,擇日祭祀,病自霍然。」晉君聞言連聲道:「解得不差,寡人之憂疑已釋矣。」即吩咐趙文子擇日祭祀黃熊。頃刻間身體便覺無恙。晉君大喜,甚重子產,即日請簡公相見,行了交會之禮。趙文子又奏子產毀了館垣,實晉之禮貌太薄,乞主公修葺高大,可容車駟出入,晉君也納其奏,即在次日排筵以餞簡公並子產二人歸國。自此之後,晉君命修館垣,十分高大,以待後來的諸侯,此皆子產毀垣之功也。簡公與子產離了晉國,路經瀟湘雲夢之澤,早已到了楚邦。這楚國乃是異姓諸侯,只因鄭國介在晉、楚之間,既然到晉國幣聘往來,少不得楚國也要如此。此時,子產隨了簡公入楚,正是與敵國相見,簡公禮當除地。你道怎麼叫做除地?將地上草藤荊棘割刈得個乾淨,這叫除地。若把其地掃除,又要封土為壇,以受郊勞。今子產也不除地,也不為壇,但為草舍一間。當時人有詩道:
  智者從游,廣淵有謀。為壇為舍,各壇雄遒。
  其時,楚國有一掌管旅次的人,名曰外僕,專一迎賓送客,就如今日的驛宰相似。看見簡公不設其壇,因對子產道:「昔日先大夫相先君,曾往四國,未嘗不築土為壇,自昔至今,皆是如此。今大夫到了敝邑,住在草舍之中,恐於勢有不便。」子產道:「其中有故,子豈不知?」外僕道:「所以求執政賜教。」子產道:「以大國之君去適小國,必要構土為壇。若是小國之君來適大國,不必用壇,只須草舍。」外僕道:「此為何故?」子產道:「吾聞以大適小有五美:一是宥其罪戾;二是赦其過失;三是救其災患;四是賞其德刑;五是救其不及。」外僕道:「原來如此。那作壇卻是為何?」子產道:「作壇昭示五美之功,所以小國倚藉大國,無有困扼,懷服如歸。是故作壇以垂及子子孫孫都要進德修善,不可怠惰。」外僕道:「以小適大可有五美麼?」子產道:「止有五惡。」外僕道:「此五惡亦可得聞麼?」子產道:「一惡是向了彼國之人解說其身上所有的罪戾;二惡是請說其不足,惟恐被譴責也;三惡是奉行其政事;四惡是供其職,貢其土產;五惡是從其朝會征伐之命也。」外僕道:「止用草舍又是為何?」子產道:「大國之君專好重幣,賀弱弔凶,此皆小國之惡,焉用作壇,以昭其禍?所以,告子孫切勿招禍,始為永安之良策。」外僕道:「不聞高論怎知此事?」說罷即便告辭,子產也不挽留。後人有詩贊子產道:
  始知草捨不為壇,狂楚為仇肆戾殘。恰羨公僑明古道,息爭寧國報平安。
  外僕將子產不設壇、惟建草舍並子產的言語歸告楚君。群臣道:「子產明於今古興亡之道,又精於大小敵國之謀,似非以下之人,望主公速行朝會之禮,無使彼覘我虛實,以貽其譏。」於是,楚君即與簡公相會,設宴款待。朝會既畢,簡公同子產辭謝了楚君,仍返鄭國。簡公見子產多才,將國中一應政務盡聽子產指揮掌管。那秦、楚、晉三個大國以後聞了子產之名,俱不敢來侵我,不過每年用幣帛往來,通些和好。此皆子產一人聽政之功也。且鄭國之中民多地少,族大且侈,自從子產聽政之後,百姓安堵,獄無冤囚。國人都誦道:
  取我衣冠而楮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教子產,吾其與之。
  不數年間,郊遂甸服之人都來歸服,如水就下,共相敬愛,如憐孝子,如敬慈母一般。國人又誦他的德政道: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若死,誰其嗣之。
  你道子產為何被國人時常誦念?只因他在鄭國凡一應政令皆能懾服人心,嘗作丘賦,作封洫,制參辟,鑄刑書,這四件是治國齊家最要緊的事,他一一能為,其他可知。大凡從古至今的君子被人誇譽固多,其中未免有一二個謗毀他的。那時鄭國公族有一人名曰然明,與國人到郊外一個小亭閒遊,與那些口尖舌快之人,議朝政之得失,談子產之是非。其中有一人深為子產不平,歸告子產,勸子產拆毀了這個所在,杜其後游,免致私議。子產道:「吾聞忠善以息謗,未聞作威以防怨。若作威防之,其怨愈深。若有人談我公孫僑失處,即當改過遷善,則然明大夫,豈非是我之師!何必拆毀其亭。」那人見子產之言,深服而退。子產以後愈將事體斟酌,把一個小小的鄭國扶危治亂安傾定覆。後數年,簡公告薨,子產亦因勞心費力太過,得患一病,國人莫不吁嗟歎息。說道誰人可能代吾子產大夫死者,吾當事其父母,養其妻子,厚其殯葬,綿其祭祀。不料數月之後,子產藥石無靈,可惜一位執政上卿,卻做了南柯一夢。那時舉國之人孰不哀悼,士大夫們痛哭於朝,商賈們痛哭於市,農夫們痛哭於野,就像沒了父母一般哀慟。至是孔聖人在魯,聞子產之變,亦自出涕良久乃止。有一首哀詞為證:
  泰山頹兮樑木壞,叩天遠兮靈奚在。望東裡兮淚泫然,傷子產兮屯運屆。
  苟延齡兮治國都,或廣上兮未雲邁。胡速返兮援末繇,拊幽心兮增感慨。
  總評:節受匡濟之政,子產一傳盡之矣。世人勿作小說看過。
  又評:大國圖霸易,小國圖治難。子產為小國之臣,行恭敬惠義之政,晉、楚莫能攖其辭。有釋難解紛之術,無喪師辱國之愆,足稱一時良佐。設使得輔桓文之主,其政更當何如?吾知其名,必超管、晏諸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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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卷     逢蒙學射於羿

  逢蒙學射於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
  君親師傅並宜隆,技藝相傳報亦同。愛業不堪成嫉妒,及門寧可伏兵戎。
  戈矛頓起宮牆內,殘忍偏加恩義中。展卷每懷千古恨,迄今惟有一逢蒙。
  這首詩是說人生世上有君、有親、有師,三者不能偏廢。夫君臣合以分義,父子聯於性天,自不必說的了。至於師之為道,假如後生小子從了先生讀書,小則通文達理,能寫會算,大則希聖希賢,發科發甲,無不經繇師範,當思圖報。就是百工技藝隨了師父,傳習其業若得成功,也是養身之法,須加愛敬。還有術業中間超群而絕世者,果能盡其所長而教誨之,使受業之人,亦得出神入聖,售其術於當代,這便是座主門生一般,恩聯義結,報效無窮。豈可反因技藝高下,輒懷忌刻之心,陡起謀害之意,究至兵刃相加而無悔呢?那是千古來只有一個逢蒙,其為師弟中之罪人也,可勝道哉。今且未說他的事實根繇,且把一個也是個習射的師弟試說一遍。
  學射場中藉有師,習成貫蝨又心癡。援弓思擅當年美,矢發窮時悔也遲。
  話說列國時有一人姓紀名昌,為人剛心猛氣,好耍閒遊,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頑戲,或是單身獨自提墩試力,欲要拔劍起舞,更愁尚未經師,又要學舞大刀,還慮無門傳習,終日納憂抱悶,長思一藝成名。一日與妻子道:「今日無事,我到城外閒走便來。」出得門去信腳行來,已至城門。趲步而出,約莫有一里之地,看見一伙人,挨挨擠擠在一塊空地上。紀昌上前仔細看時,只見前邊豎著一副靶子,靶子上掛了一個大銀錢。人叢裡邊另有一個人,左手持弓,右手拈箭,弓弦一響,應手便中銀錢孔裡。一連看他射了十來箭,並無半矢落實,眾人齊聲喝采,個個稱高。連紀昌也看得眼熱,就在眾人裡面問道:「這個射箭的是那個?卻是這等射得好。」那眾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這叫做飛衛,是有名善射的,你還不知道哩!」紀昌便暗想道:「我一向要學些技藝,若是學了劍,也只是一人敵;若是學了刀,也只好就近殺人;我若學得他的射,便好殺人於百步之外了。倘能夠到得他的地位,卻不把我紀昌出個名兒麼?恨不得霎時間便要拜為師父。飛衛射罷,吩咐童子拾箭收靶,眾人見他歇手,漸漸走散。紀昌只是站住腳跟,一眼瞧著那童子收拾已完,跟隨飛衛同去。紀昌也起身,尾至兩箭之地,左右並無人影,似箭一般飛奔上前,唱一個大喏道:「老師善射,世上無雙。弟子雖則不材,願拜門下,不識肯見許否?」正是:
  慕道虔誠須禮拜,肯將奧妙向身傳。
  飛衛連忙回禮問道:「足下高居何處?上姓大名?何故要傳小技?」紀昌道:「弟子名喚紀昌,住居城中,向來頗想習些技藝,未得從師習學。今見老師妙技,心中愛慕,若蒙不棄,即當執贄拜從也。」飛衛道:「足下欲傳此術,果能專心致志,何患業之不精?」紀昌道:「老師不吝訓誨,乞示潭府何處,明日便好登堂。」飛衛道:「我家住無爭村,離此不過三里,既承相契下顧便了。」兩人拱手而別,紀昌到家見了妻子,把看射情繇與那要從飛衛的意思備說一番。妻子道:「學得成功也是好事,只恐你心不堅,翻成畫餅。」紀昌道:「說那裡話,若用工夫深,鐵杵磨作針。但是,贄見禮物,一時無措。奈何?」妻子道:「前日織下幾匹棉布在此,可用得麼?」紀昌道:「正是,有布在此,何愁贄禮?」妻子轉身就進臥房開了箱,取出五匹布來,隨手遞與紀昌,拿了出門,剛賣得一兩紋銀,走到家裡,恰好妻子在機上織布,就把銀子與他收拾。當夜安歇,巴不到天明,早早起來梳洗畢,妻子做飯吃了,把這銀子封好,再寫一個帖子拿了,一徑出城。打從昨日射箭的所在經過,又行了二、三里,只見一村人家,也有幾家大戶,紀昌立住凝望。適有一人荷鋤而來,向前問道:「此間可是無爭村麼?」那人道:「正是。」紀昌又問道:「飛衛在那一家?」那人道:「路口進去第三家,黑牆門裡邊便是。」紀昌謝聲竟走,果然見一所黑牆門,進了門一直進去。但見:
  第一個牌匾上寫著「弧父真傳」,第二個牌匾上寫著「三候神術」。堂上朱欄紅映日,簷前粉壁白凝霜。糜鹿當階,出入自由知避箭。鳴禽兢獸,去來任意不驚弓。允矣威嚴,果然整肅。
  走到廳前對一童子道:「昨日在城外相約的,煩你通報一聲。」童子進去,紀昌走到廳上,拱立一旁。飛衛自內走出相見,一個要行賓主之禮,一個要行師弟之禮,各相推遜,畢竟讓紀昌在大手作了揖,然後取出帖子銀封,雙手送與飛衛道:「薄贄奉上,望乞見收。若得成功,必當重謝,弟子參拜。」即便倒頭四拜,飛衛也回兩禮,起來依師生禮坐下。飛衛道:「射之一法雖是要力,但其中全憑在巧。必須內正心,外正己,目不轉睫,視小如大,方可持弓挾矢,以希命中之技。若是工力未到,未可以僥倖得也!足下欲得其道,先要打從目不轉睛處做成工夫,方可演習。恐足下立志未堅耳!」紀昌道:「弟子立心頗堅,當請從目不轉睫便了。」就立起身來一揖而別,飛衛送出大門。紀昌一徑回到家中,見妻子坐在機上,不言不語,看了一會,想了一會,對妻子道:「學射用工,先要目不轉睫。我看你機上投梭,去來頻緊。且待我眠在機下,睜著眼珠,用著眼力,忍定耐住,不計轉睛,看得梭子十分純熟,必然習慣成自然了。」即便鋪好機下,低頭間身鑽進底下仰臥了。勉強將目挺開,認定梭子看時,只見梭來又轉一睫,梭去又轉一睫。或開或閉,那裡肯熬得定?如此磨練也只是萬不得已。妻子或時起身做飯,或時做些別樣生活,他也起來坐坐。妻子上機,他又隨身進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整整眠了一年有餘,方才有些把柄,略覺有些放心。又去加功,不覺積日成月,積月成歲,看看共是三年,果然目不轉睫了。正是:
  積成機下三年苦,贏得今朝眼力高。
  紀昌大樂,道:「我今可以習射矣!」便出門走到飛衛家中,見飛衛作禮已畢坐下。紀昌道:「多蒙老師指教目不轉睫,已得習熟矣,特來回覆。」飛衛道:「目不轉睫雖有三年,還須視小如大,再得兩年工夫可以習射矣。」紀昌道:「謹依尊命。」即便起身作別而出,回到家裡,坐了細細暗想道:「何物最小,視之漸大?」忽然身癢,舉手撓之,剛剛撓了一個大蝨。紀昌道:「天下之物,莫細於蝨。我當將此懸之當空,若見事必成矣。」即問妻子取了一個繡針,將頭髮穿過,掛在窗口,朝夕注目,就是吃飯解手也不少離。三月之後,漸如黃豆;到了半年,又如雞子;看看到了七八個月,又如拳頭一般;未及一年,大如盤盂;及至一年有餘,大如車輪了。不覺失聲大笑,對妻子道:「我今看蝨大如車輪,道在是矣。」正是:
  只怕人工加不到,心堅已見蝨如輪。
  就去取了銀子,先到店上買了弓箭,一徑到飛衛家中。那飛衛在後園射箭,兩人見了禮,紀昌便道:「蒙教視小如大,今視蝨已如車輪,故此特來叩見,伏乞教以射法。」飛衛道:「既能若此,功過半矣!」即以射法教之,如何操弓,如何發矢,凡射法裡邊一應細微曲折處無不講明開導。自這日為始,日日在後園學習。光陰迅速,不覺又是三年。飛衛道:「你習射良久,今已純熟,雖未必如我,人亦未必如你,可謂得其傳矣。前日已能視蝨如車輪,莫若仍取一蝨懸之百步之外,發箭射之,果能中而貫蝨,進乎技矣。」紀昌就去尋了一個蝨子,懸掛靶子中間,仍舊走來,持弓拾矢,射將過去,恰好正中蝨子當心。飛衛道:「此箭已能貫蝨矣,再取一矢來,待我把你貫蝨之箭,復射過去,使他穿過靶子。」言訖,忽發一箭,卻把前箭穿過靶子去了。紀昌喝采道:「果然巧妙。」飛衛道:「爾能貫蝨,我能穿爾貫蝨之箭,爾我一般,不必再從我矣,從此相別了罷。」有詩為證:
  師功弟業兩相當,走盡天涯已擅長。莫道有師還有弟,翻將彼此掛心腸。
  紀昌辭別回家,次日備了謝禮,到飛衛家拜謝,便留款待。飛衛又囑道:「足下之技,與我不相上下,可以出遊列國矣。」紀昌道:「謹依尊命。」別了到家,以後不時習射,見者無不稱賞。有一等人議論道:「他的手段雖好,還不如他師父好哩。」紀昌聽見,也覺有些不自在,然亦不在心上。又過得幾時,別了妻子,游到別國。凡是有名善射的,無一個比得他過,都不曉得他是飛衛的徒弟。只說道他的技我們雖不及,也只比得飛衛,不見高他一籌。紀昌聽入耳中,雖不出言,便暗計道:我用苦功七八年,習成此技,再沒一個人來敵得我過,乃是射中第一了。只因有了師父,人都曉得他,反不著我在心上,說在口裡。我的善射名頭,何時得出?懷恨在心,憤憤回到寓所,茶飯也吃不下,晚上宿歇那裡合得眼著,千思萬想直到五更天氣,決要把飛衛開除,方才稱得第一。又想道:我若無有他,那得今日,怎好昧了本心。又轉一念道:若還顧了本心,到底有了他,無了我,這個定然饒不得他,寧負本心罷了。正是:
  黃犬猶知義,歹人犬不如。
  想罷豁開眼來,天公大亮,連忙起來梳洗吃飯,收拾行李,辭別主人。不只一日,回到家中,也不與妻子說這緣繇,日日去打聽飛衛的蹤跡。一日打聽著他要往妻家去看病,當日便回。路繇負義山下,紀昌即忙取了弓箭,伏在山頂上,專等飛衛。不多時,遠遠而來,後邊跟一童子,也帶著弓箭。紀昌連忙下山,在路口百步之外,即便攀弓搭箭,將欲射去,早被飛衛看見,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來攀著。見紀昌放箭,他也放箭,兩箭鐵頭對著鐵頭一湊便落地下。如此兩邊對射,一連射了十來箭。紀昌看見他袋裡無箭,以為這一箭射去,管教他弓弦響處神魂喪,羽鏃來時性命傾。豈料飛衛命不該死,路旁卻有黃荊條子一堆,原是樵子斲下的。飛衛早早看見他箭多我箭少,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預備。剛剛箭已射盡,卻把荊條當了箭,射去抵當他的真箭,也會擋住便落。恰好通前連後射了二十餘箭,乃是兩巧相遇,兩力相當,箭頭落處毫無塵砂飛起,何等神奇。如今連那紀昌的箭也射完了,怎如飛衛另有荊條補湊,呆看了一會,想道:既要害他,他又不曾遭害,枉自失了本心,何等有愧。既然萌了悔心,急急走向前去。飛衛仍恐他有歹心,百般防備。只見他向了飛衛雙膝跪下,放聲大哭道:「我紀昌該死,因為好名太重,一時錯了念頭,做下這負義忘恩的事,罪莫大焉,恁憑老師致之死地罷了。」飛衛道:「你矢已盡,不能害我,故作此態,何必再言。設使我要害你,猶如反掌。但計今日所為,起於妒忌。可見人生在世,居必擇鄰,交必擇友。我先傳術與你,始知不得其人,以怨報德,是我不擇友之罪也。我當棄此他圖,放汝生還,令汝獨擅其名,無懷再妒。」言畢,移步欲去,紀昌扯住衣裾道:「紀昌因有忌心,故生惡意,謀害不成,追悔何及,老師既欲他圖,我亦改業。」又號天大慟,自怨自恨了一回。飛衛見其真心發現,便扯他一把道:「你且起來。」紀昌起身站立。飛衛道:「習了此道,便欲勝人。你我既要改業,諒不再傳與人了,我當與汝齧臂相誓。」即對天跪下道:「飛衛若不改圖,再傳與人,猶如此臂。」言未了,把口咬臂,登時鮮血直流。紀昌也忙跪下道:「紀昌若不改業,妄傳與人,猶如此臂。」亦咬臂出血。盟畢,紀昌起身向飛衛拜了四拜,飛衛亦自回拜,又抱頭相向而哭。把一個童子看得木呆了。哭住拭淚而別。後來二人往還極厚,情同父子。有詩為證:
  人間擇術貴存仁,彼此相形幾喪身。不得荊條為羽鏃,豈能愧感一時真。
  這卻是師弟相殘的到得事窮之際,良心不泯,猶知改行從善。我今再把逢蒙殺羿的事情,慢慢說來,與看官一看。詩曰:
  恩義相維勢分隆,詎教授與殺人弓。總來弒逆無長盛,果報昭昭假手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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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卷下     逢蒙學射於羿

  話說羿,一名夷羿,姓偃。自幼好習弓矢,及壯從學楚弧父,盡傳其道,因以善射馳名。後事夏王太康,封為有窮之君。他有一個家生子,名逢蒙,年雖幼小,頗有聰明。羿心喜愛,視同己出。到得十二三歲,便使掌管弓矢,每遇出遊,或是習射,必帶為貼身。一概承應,無不迎合意旨,所以後羿愈加喜愛。及至十五六歲,見羿不在,就將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試演。因他日常間原是聰明的,雖然年幼,到也關心,但未經師。依見後羿之射,仿他持弓放箭,演習日久,便覺手熟,十矢之內,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一日,後羿偶行至射圃,看見逢蒙射箭,暗想道:「此子作怪,輒敢竊我弓矢。」便遠遠立住,看他怎的。那逢蒙卻不知後羿來瞧著,放心射去,才得十箭,到有五枝上靶。正是:
  天將殄滅英雄漢,故遣奸雄具夙根。
  後羿暗暗驚異道:「此子可教。」便大腳步擺將過來,咳嗽一聲。逢蒙回頭看時,已在背後,吃了一驚,舉手無措,轉身跪下道:「小人大膽冒犯,望恩主饒恕草命。」後羿道:「汝亦有志於此耶,恕汝無罪,且起來罷。」逢蒙叩謝了,便將弓矢收拾。後羿轉進內宅,逢蒙隨了進去。此後每每瞞著後羿,私自演習,終是無師之智,不能入巧。蹉跎數年,恰好逢蒙長成,弓箭原是他掌管。正在內書房中整弓調矢,只見後羿走進來,坐了半晌,起身呆立,或是靠窗倚桌,或繞階閒走,心口相商,沉吟不定。逢蒙站在一旁,知他有些心事,欲要問他,卻也不敢。豈知羿的情形,看看躊躇無措了,逢蒙忍耐不定,稟道:「恩主有甚心事憂疑不決?」後羿道:「你這小廝,不識世務,何足與語大事,也來問我。」逢蒙道:「小人蒙恩主養育,即使殺身以報,也是甘心,或者有用著小人處,未免也做得一分事來。況芻蕘之言,聖人必擇,幸勿以小人賤且幼而見棄也。」那後羿向看他作為,有些重他,今聽這一番言語,不覺深服,假意道:「事未成,機先露,為害不小,怎說得出?」逢蒙道:「出於恩主之口,入於小人之耳,左右並無一人,何云機露?」後羿方開心道:「因嗣王不明厥德,荒淫無度,小民怨嗟,我意欲乘機廢之,更立王弟仲康,以觀其動靜。但廢立之事未易輕舉,故此遲疑耳。」逢蒙道:「恩主既有此意,若廢一君,另立一君,猶恐搖動人心,反為不美。況嗣王耽於游畋,出居有洛之表,將及百日,莫若乘其未返,起兵拒之於河,不許返國,恩主據此舊都,卻不神速,就使人心歸夏,另立仲康於別所,也得相持,未為不可。」後羿聽言,不覺大樂道:「吾不意孺子到有這大見識、大議論,吾不及也。此意已決,成事之日,定行爵官,斷無繆言。」隨即出外點兵,星馳河上,以拒太康。後羿即據舊都,立仲康為王。十三年,仲康崩,復立相王。此時國政盡歸後羿之手,篡其大位,逐相王。後史臣有感,作詩一首道:
  嗣主荒淫雖見廢,豈教乘勢據王都。夏家神器遭窺竊,猶幸中興復故吾。
  卻說後羿得據舊都,不折一兵,不煩一矢,十分喜歡。常要與逢蒙官做,逢蒙辭道:「小人蒙恩主撫養成人,已出望外,若要做官,恐怕沒福。從幼伏事恩主,頗好射箭,倘蒙傳授心法,勝於爵祿十倍矣。」後羿道:「你願傳我射法麼?我看世上並無一人可教此術。前見你演習時,還未經師,且能射中,我也一向有心,今便傳你罷了。你且持了弓箭,隨我到射圃中來,射一個樣與你看著,方好用工哩。」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後羿道:「今日不必用靶,那邊一帶楊樹,你且認著第幾株第幾十幾葉,說與我知,我即射去,便能穿在葉上。」逢蒙道:「其葉細而稠密,且在百步之外,難以分辨片數,豈能認定?」後羿道:「正惟如此,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你先到樹下看定,然後轉來看我發箭罷了。」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右手第二條第一葉上。後羿隨手放出一箭道:「你再去看來。」逢蒙往樹下仔細一看,果然穿在第一葉上,其梗斷而還連,喝聲道好,轉身覆命道:「恩主所中無差,巧妙至此。若小人者,未能看見詳細,那能射中?」後羿道:「你且習了遠視,再學射法便了。」逢蒙道:「打從何處用工?」後羿道:「你日日就把楊樹上看清一葉,繇近至遠,到得遠看如此,近看也如此,方好教你射法。」逢蒙道:「小人請從今日為始。」言罷,羿自進去。逢蒙自那日起,先到樹下看得葉清了,又遠幾步,以後日逐向樹注目而視,繇十步而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步,繇五十而至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步。漸看漸遠,不及一年,在百步之外,看來竟像近覷一般。逢蒙喜不自勝,便去拿了弓矢,走來如法立定,看清了一片葉,放箭射去,應聲而至。雖然目能認遠,因未得手法,就是中也只在枝上,那能夠穿得葉來呢?逢蒙看見不在葉上,收了弓箭,一徑到內宮去見後羿,稟道:「小人領了鈞旨,依法看視,已能視遠如近,特來回覆恩主。」後羿道:「你若果能如此,便好教你射法了。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我用過午飯,便來也。」逢蒙心中暗喜,先到圃中等候許久,後羿方才帶了一個貼身童子來到,對逢蒙道:「你且射與我看。」逢蒙道:「早晨試過,但能中枝,不能中葉。」後羿道:「因手法未得其竅,不能巧中耳!」就叫逢蒙先擺定立腳勢,然後攀弓搭箭,又教以高低輕重之法,疾徐縱送之勢。如何操弓乃能巧妙,如何發矢乃能神奇,凡一應射中玄奧,無不畢舉以示之。一邊射,一邊教,一連射了十來回,非左則右,非上則下,不離數寸之中,卻也未能穿葉,就有一兩箭穿著,未免箭到葉落。總之,雖得其傳,手不純熟故也。後羿道:「其中妙處,我已盡傳與汝,因未習熟,故尚如此,須慢慢演習純熟則生巧矣。差之毫釐,失於千里,牢記在心。但得隨矢以發,便會穿楊,可一善射矣。」言畢,羿與小童徑自進去。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習,無有間斷。日復一日,不覺又過一年有餘,逢蒙便會穿楊,漸射漸巧,百發百中,可稱絕技。你道他為何這等射得好?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又後羿把射法和盤托出,一齊教導了,所以造到極處。有詩為證:
  絕技修成堪邁世,都緣師誨肯諄諄。銜恩不把良心喪,詎與逢蒙千古論。
  逢蒙習成此技,自為與羿不相上下,心滿意足,也知感激後羿恩德。那後羿也見逢蒙手段與己一般,自為有功,不勝喜悅。每遇閒暇之時,比肩並射,略無勝負,自此脫略形跡,不避嫌疑。正是:
  師徒相得忘名分,忙裡偷閒教亦勤。
  忽一日,後羿與逢蒙同在後苑中,看見一雀遠遠飛來,後羿命逢蒙各持弓箭,一人射一雀,俱要中其左目。兩人一同發箭,那雙雀應弦墜地,使人取看,只見後羿射的正中左目,逢蒙射的乃在右目。後羿道:「雀頭甚小,所爭不多,今一左一右,正所謂毫釐千里也,是汝技尚不及我矣。」逢蒙即便應道:「小人焉敢比於恩主呢?」當下無言,收拾弓矢散去。從此逢蒙技雖巧妙,莫過於羿,心中常以為恥。思量沒了那人,自無高下相形,就算作天下第一了。妒忌愈切,怨恨彌深。有詩為證:
  奸人腹裡包藏禍,罔念深恩反作仇。只為一言唐突處,遂令不日起戈矛。
  卻說那後羿自從廢了太康,據了舊都,威名重大,心志滿盈。自恃善射,不修政令,日唯荒於原獸。他駕下自有武羅、伯因、熊髡、龍圉四個賢臣,皆不見用。倒把那伯明氏所棄的讒人,名為寒促,用在朝內,厚加信任,使他為佐。大凡奸雄的人必然詐偽。故此寒促為相,將朝內朝外個個結交,人人賄賂。就是這些百姓,也略略把恩惠去愚弄他們。雖未露篡弒之形,卻已有圖大之志。這也是得之弒逆,失之弒逆,天理然也。但他起了這個念頭,便做下這些圈套。若無羽翼同謀,一時難以動手。想著逢蒙乃是後羿所寵用的,況又驍勇善射,近聞他的一法,普天下惟有後羿高他一籌,心懷怨忌。乘此機會,從中交結他,慢慢挑動他,即便窺其動靜離間他,若得心回意轉,做得內應,大事可成矣。主意已定,次日備了一副厚禮親去送他。到了逢蒙家中,逢蒙見當朝一個宰相登門送禮,好十分光彩,疾忙出來迎接。禮畢,寒促恭恭敬敬,雙手捧了禮帖,送與逢蒙道:「下官積誠已久,無可將敬,今備薄儀聊以為意,幸即哂存,勿嫌輕褻見棄。」逢蒙道:「台下枉顧,已是生輝蓬蓽。且蒙厚貺,令人何以克當?」執意堅辭,決不肯受,寒促再三相強,逢蒙見他來意致誠,決辭不得,只得收了幾件。坐下敘了寒溫,點茶之後,兩人歡喜前別。此後,寒促不時送禮,逢蒙也不時回敬。但厚往薄來,這便是寒促的主意,要去結交他。那逢蒙也只道此來彼往,不過是交遊常套,那裡知道有甚意思放在心上。一日,寒促整酒,差人去請逢蒙,逢蒙即時便到。只見:
  煮猩唇,烹鳳髓。珊瑚席上徵歌吹,玳瑁筵前綴綺羅。禁苑奇葩,豔豔妝成錦繡。闌陵美酒,滴滴紅泛珍珠。豪華差擬王家,座分賓主。聲勢欲侵帝業,黨結權奸。
  寒促並無別客,單為請逢蒙,擺著兩桌酒。上面一桌送了逢蒙,下面一桌自己陪了。斟的斟,飲的飲,勸的勸,酬的酬,歌的歌,舞的舞,奉承得逢蒙滿心歡喜,十分快活。不覺漏下二鼓,已到半酣田地。逢蒙出位作謝告辭,寒促留住,遂同立筵前。寒促道:「足下妙術近日更加精進麼?」逢蒙聽言,不覺兩眉頻蹙,面帶憂疑,道:「莫要說起。」寒促道:「卻是為何?」逢蒙道:「我技雖高,更有高於我者。若要獨擅其妙,名高天下,想不能夠。」寒促道:「高於足下者,不過主上一人。除了他,便要算足下。」逢蒙道:「除起主上,才好算著不才麼。」寒促道:「這甚易處的事。以足下之英雄,豈不能自為之計耶!」逢蒙便會了他的意思道:「明日設有薄醑,敢屈尊駕過敘,兼領大教,幸勿見卻。」寒促拱手道:「請尊坐,且盡今日之歡,明日敢不趨承左右,以暢所欲言也。」兩人各就坐位,如前暢飲,盡歡而別。次早,逢蒙差人具帖相邀,寒促等不得午後,也不等他來下連帖,巳牌便去。逢蒙知他來,歡天喜地,出來門首迎接,挽手並入,先到廳上行禮作謝。然後請寒促到書房中坐下,吃茶已畢,屏逐從人出外俟候。逢蒙開口道:「昨日正欲盡言,因有從人雜沓,不便相商,今得尊駕蚤臨,足見相知,不勝欣幸。」寒促道:「下官重蒙錯愛,蚤來也正如此。」逢蒙道:「勝我者只此一人,我蚤有殄滅之意。但一時無有機會可圖,且恐舉手不密,反被官家坐之以法,卻不是有害無利,所以遲疑未決。」寒促道:「我已交通內外,固結民心,將欲舉事,若得足下以為內應,豈不彼此兩便。」逢蒙道:「便是如此,計將安出?」寒促道:「目今後羿淫於原獸,不理民事,我正要誘他出獵,起兵拒之。再得足下從中行事,成功之日,富貴與足下共之也。」逢蒙聞言大悅,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二人商議已定,逢蒙對家人問道:「酒席完備未曾?」家人道:「完備多時,請二位老爺赴宴。」逢蒙就邀寒促到廳上。那逢蒙也擺著兩桌酒,極其豐盛,與寒促家整的酒席不相上下。二人分賓主而坐,只是對酌清談,不用歌舞樂器。有事相知,情好愈密。為主的極盡主道,為客的全無客氣。自午牌入席直飲到半夜,俱各酩酊,方才散去。明日朝罷,後羿與寒促談及畋獵,寒促十分從諛,極言畋獵之樂,且說朝中政務微臣自當與及,惟願主上安享太平之福也。後羿以為真實,欣然便點軍士,又著逢蒙護駕。逢蒙正中機謀,大排鑾駕,整頓軍伍,出了窮門,徑往山原地面獵取鳥獸,以為娛樂。不料寒促自在都中一面發兵去攻後羿,一面打點自做皇帝,單等著逢蒙動手結果了後羿方才稱心。只見逢蒙聽報,寒促發兵圍住,便假意去稟後羿道:「寒促起兵謀為不軌,請恩主御旨,何以御之?」後羿即傳令軍中:「一應料敵決勝,俱聽逢蒙指揮,違者定以軍法治罪。」逢蒙得了這個敕令,人人聽他提調,個個繇他使令,又有幾個交結的內侍在軍中,事務一發憑他做主,連後羿也道是他的心腹,不提防他了。一夜趁著後羿宴罷,竟入臥房去睡,聽見鼻息聲響,便取腰間佩刀,盡力亂斲,血流滿牀,嗚呼哀哉。這兩個內侍畏他威勢,敢怒而不敢言,各軍士俱受他節制,也不敢變動。有詩為證:
  以暴易暴雖天理,深恩誰想作仇讎。英雄到此成何用,粉骨碎身若馬牛。
  寒促聽報,昨夜後羿醉臥,已被逢蒙所殺,心中大喜,即便收兵回轉,篡了大位,又轉入後宮,把他妻妾都占了。這也不題。卻說逢蒙殺了後羿,取其屍肉,帶回都下烹了,叫他兒子來吃。他是父子至情,如何肯食?就把他殺在窮門之下。那寒促篡位四十餘年,帝相之子起兵滅促,並誅逢蒙,夏氏乃得中興。那逢蒙原是羿所恩養的,又且傳以絕技,不指望報之以德,為之復仇,反生忌刻,遂至殺戮,殺之不已,又烹其肉而啖其子,其子不食,又殺其子而斬其宗。嗚呼!羿雖不道,寧可假寒促之手以報太康,豈得假逢蒙手以遂寒促?自太古以及夏世,篡弒之逆,始於後羿,繼於寒促,遂間後世莽操之端而逢蒙者,天理何存,良心安在?又古今來殘忍克薄之尤者也,至今猶為話柄。後人有詩為證:
  恩仇自古要分明,義利從來有重輕。詎可身存心便死,迄今開卷恨難平。
  總評:逢蒙、寒促、後羿真是一班夷狄禽獸,相殘相噬光景,又何曾有師弟之局存乎其中耶?而必欲作師弟論者,子輿氏之文章也,非諸人之本色也。故讀史家,當作夷狄禽獸觀。道學先生家又當作師弟觀。
  又評:蒙羿果非師弟乎?吾亦以為不然也。天下何必八拜四拜泥首階前,而後稱師弟哉?惟心服其教者乃真師耳。後羿以兵拒太康,逢蒙之教也。寒促以兵拒後羿,亦逢蒙之教也。逢蒙分明出了兩個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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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4:46: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卷     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

  落落風塵不自持,頻彈孤鋏駐幽思。憤來但滴闌珊淚,平生有志不得遂。
  收之何論在桑榆,底事空懷過隙駒。寂寥岵屺悲商夏,獨彩楟英霜月夜。
  渺渺懷難效放鴛,椎心搔首慟蒼天。蒼天既遠不可問,剩餘愁悶日綿綿。
  大凡孤潔之士所出之言語,所行之事體,所涉之境界,寧違了俗尚,負了眾心,必不受人一分憐惜。任憑挫撓,獨自一個,抗節孑立,誓不屈辱於人,杜門絕跡,揚清渭波,何其峻刻貞厲若此。但他這種苦心,這腔至願,自有所見存於其內。其如世上的人,以耳為目,不問個是非可否。不辨個邪正曲直,不分個智愚賢不肖,便謂如是之人,欺世盜名,滅俗違眾,既不和於鄉黨之間,又不滿於宗族之口。縱有美德淑行,勤修苦學,人誰重之,人誰信之,人誰惜之,人誰知之。毀者既多,譽者絕少。當此之時或有一個冷眼旁觀之人,與之握手談心,悲歌擊節,庶幾這牢騷岑寂之思,鬱鬱無聊之感,尚有個發洩的所在。若是這茫茫宇宙,好惡難憑之時,要任了自己一往之性,以求那千萬人都肯來諒我知我,道苦說辛,問寒訊暖,有惡則懲,有善則揚,有難則救,有危則扶,怡怡切切,不設城廓,坦坦平平,不構機智,如此相得,毫無問言,除非求之太古之世,羲皇以前。若沾沾向這衰末之俗,風波之際,庸人口中討生活,勢利眼內辨英雄,斷斷乎沒有此理。便一時說你如何好,稱你如何善,替口口誇其名,不終朝,不瞬息,萋菲憎惡,誹刺怨謗。猶如逢狼虎莫不欲持刀相向,拔劍相助。幾近孔夫子所說「眾好之必察焉,眾惡之必察焉。」察一個平心和氣,直肚折情,另出一番公言正論,杜怨詈之深憂,托弘人之雅度,襲長者之高風,又肯原人之情,恕理之直,絕不隨波逐浪,並不附勢趨炎,有談不敢憑臆,有事不肯捏怪,已答之術不學拒人,無稽之辭不為罵世。如果人有可譽從而譽之,人有可毀從而毀之。設使其人有可毀之名而無可毀之實,或是在倫常之上有關係,或是在身命之際有干涉,這兩件事更宜按時揆勢沉機觀物,委曲問導、婉轉規諷,這便是:古道猶存,那些孝子仁人,始得個吐氣舒眉的日子。有詩為證:
  十年多難剩孤身,何幸時窮志得伸。牢落備嘗險阻事,敢教重耳不歡欣。
  卻說戰國時,齊威王在位,原是一個大度有容之君。所以,非常之彥,命世之才因而類聚在齊。其時有一人姓匡名章,字章子。其人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只是他生來命蹇,遭逢不辰,專喜自負清苦,自信孤高。若論其才華學問,不在賢士杰人之下。熟讀兵書戰策,精閒躍馬操戈。可惜匡母名啟,與匡父不和,此乃有志之士,最不幸的事情,最不便的境界。若是那為人子的能幾諫其過,微達其懷,仍舊使父母恩情相得,禮貌相憐,自然家國天下之間,人人都稱他是一個孝子。倘不能在內委婉調停,周旋彼此,或是因了父之故背了母,或是因了母之故背了父,不惟不能解紛釋怨,消氣舒懷,倒似在火上添油,霜上加雪。全不知那事父母的大段道理,惟恃自己的小聰明,鮮有不亡其身,不損其名,不歸其罪的。因此,這個章子看見父母平常居處,食不同器,坐不同榻,臥不同席,如此光景,心中苦切,又不好對妻子細說,只好背地裡灑了一二點眼淚,歎了三四聲口氣。又暗想:父親不知為甚麼樣事,恁般與母親絕情斷愛,難道我匡章為了人子,終於坐視,竟無片言相及?我當在父親面前犯顏極諍,必使父母相好,我才放懷。咦!你道章子這一片心可是存得的麼?只因有了此心,他後來便與父親十分不合,少不得將天性之恩,傷殘殆盡,人倫之患從此而起。卻說匡父與匡母反目之後,終日終夜尋釁作吵,提刀弄杖,口口聲聲咒咀怒罵,曾無一刻之寧息。我想人家的夫婦廝鬧,若有人從中以好言勸解,必然此容彼忍,決不至有意外之虞,不測之變。誰知匡父為人兇惡,鄰比親友都不敢近身。正是:
  穢裡難駐足,惡人不可親。家既積不善,餘殃竟及身。
  那匡母有此丈夫也是前生分定,今世孽緣。他自知籠中之鳥、釜內之魚不能脫身。隨其挫折凌虐,敢怒而不敢言。適值匡父一夕飲酒大醉,提刀向前罵道:「賊潑賤,我與你名為夫婦,實是夙仇,今夜勾消罷了,快些伸頸出來,與你一刀受用。」匡母聞了這句惡狠狠的說話,斷不能免,魄散魂飛,自揣今夜決死,大叫道:「冤家,今夕若能見殺,是妾本願。」匡父便掣起刀來將匡母登時殺死。可憐結髮深情,倒做了冤仇切恨。匡母止叫得一聲,其頭早已落地跳了數跳,鮮血噴濺。章子從夢中嚇醒,急忙披了衣服來探動靜,看見其父手持利刃,腥血滿身,如殺豬相似,將其母屍骸亂砍。章子傷心大哭,一腳踢下房門,寸腸割裂,淚如湧泉,嚎啕悲慟。其父毫不動意,反喝道:「畜生,你敢為了惡婦來欺我父親麼?」這章子此時但知痛母身首異處,隨口應道:「你殺得我的母親,我怎麼欺不得你?」匡父激得性發,罵道:「畜生,你敢是嫌我的刀不利,如此放肆麼?」其妻若子在隔壁房中聽見勢頭不好,急忙跑過房來,奪下匡父手中的刀,一齊跪下,哀求饒恕章子的性命。匡父見媳婦、孫兒都在面前,不忍動手,章子只是痛哭不了。匡父道:「畜生,我姑饒你狗命,還不快走出門?」章子怎肯離脫母屍,看看天色漸明,匡父酒醒,始知殺死匡母,心裡便覺慌張,即喚家人打開馬廄。恰好馬夫是夜他出,匡父遂命家人扛了匡母屍首,要埋在馬棧之下。章子道:「父親,你忍得不買一口棺木殯殮我母,如此藁葬豈不為螻蟻所侵,於心安乎?」匡父大罵道:「畜生,有父做主,你怎生強來多管。」那章子又待回言,被父親接連打了十數個巴掌,暈殞在地,匡父即著家人在馬棧之下,掘出數尺深坑,將匡母掩埋,戒令家人不許聲揚。家人聲諾,章子暈去才醒,不見母親屍首,只有妻子在旁啼哭,即問道:「母親屍首何處去了?」妻子道:「葬在馬棧下了。」章子依前痛哭,血污衣裳,便是癡呆的一般。妻子又恐公公作吵,勉強勸回自己房中。有詩為證:
  家難無端最慘然,呼天不應有誰憐。夫妻反目人常有,刀刃相加爾獨專。
  章子自從喪母之後,哀苦痛切,懼父兇暴並不敢放聲大哭。時值清明,看見人家子子孫孫紛紛的攜棧拿筐,都去南北山頭祭掃祖塋。正是:
  紙灰飛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
  可憐這章子思量要奠母一杯酒,奉母一碗羹,少盡人子寸心,又恐父親發怒,再三再四忖度,獨自愀然不樂,對了自己的妻子,全不足以解憂散悶,思之又思,坐立不安。忽然想道:有了,今夜待父親睡熟之時,著吾妻備辦羹湯飯食,香燭紙錠,私自到於馬棧邊哭奠一回。雖不能三牲五鼎,致齋設祭,然而今日事勢,所謂素患難,行乎患難,可憐母死父手,葬於馬棧,非患難之時哉。母親生我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劬勞莫報,罔極未酬,突被這般毒害。若得他日,父親回嗔作喜,我章子建立功名,父命更葬母屍。老天老天,我也謝你不盡了。倘沒有這個日子,雖有半點孝心無可用力,不如路死此身,我固甘心矣。其妻看了章子如此情狀,正在房中嗟歎,章子走入房來,密對其妻商量夜奠之事。其妻道:「我也有這意思,只怕阿翁嗔責,不如權且從容,待阿翁出門後,再作理會。」章子一聽妻言,錯認他懶惰不賢,便發起一點不解之怒,蓄積起後出妻之衷,便正色道:「吾聞人子於父母,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奠之以禮。吾母雖不幸,藁葬棧下,豈有清明佳節不去祭奠,不燒紙錠的理。」說罷,嗚嗚咽咽呼天號慟。其子雖小也曉得婆婆死於非命,抱住章子也哀哀痛悼。這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方顯其父。有詩為證:
  悼母悲傷淚雨傾,鶴鳴子和始相稱。人間若得全倫理,父子夫妻各用情。
  是晚,章子聞父睡熟,遂喚妻呼子,燒燈備酒,設肴列饌,擺在棧邊,即便斟一杯酒,雙手捧著向前拜奠,叫一聲母親飲酒,不覺兩行俱下,低頭又拜。拜畢,淒淒楚楚,陰風蕭瑟,燈燭微明,四顧寥寂,躑躅徘徊,忍不住要哭。怎奈喉嚨哽咽,聲音閉塞,停住了好一會,方才放聲大哭。此時夜靜更深,章子盡力哭訴平日的衷曲,驚動了四鄰八舍,聞者無不酸心。直到五更時分方才焚化紙錢,收拾祭禮。不意彼父昨晚酒醉昏沉,不懂人事,睡到這時合該酒醒,耳中不覺聽得哭泣之哀,只道是鄰舍人家的哭響,倒歎道:「不知誰家這般啼啼哭哭,也甚覺得悽慘。」側耳細聽,到像在馬棧下,又是章子的聲。即便披衣坐起,走下牀來。那章子的妻聽得房中響動,知道匡父也起來了,隨把這些拜祭的杯兒、盤兒盡行都收拾過。勸章子道:「不要哭了,少停聽得又趕將來相爭,豈不是一場大氣。」章子聽妻子說,沒奈何,含住眼淚。有詩為證:
  悲號呼母恨無繇,物換時移已度秋。高聲恐觸嚴君怒,闔淚汪汪不敢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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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5 14:47: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卷下     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

  卻說那匡父走出房時,急急就到馬棧邊來,看見章子悲啼雖住,淚痕未乾,地下又有紙灰。他曉得章子替母親做羹飯,原來如此。匡父見章子這般光景,亦覺動情,但素性剛暴,又多堅執,只管說自家極是,不肯認錯。故此見章子祭母,便說忤逆我的意思,道:「畜生,你不曉得我一向深恨他,將他殺了,埋在棧下正不要外人知道,揚我狠名。如今你反在此啼哭,豈不可惡。他已死了,曉得甚麼,到向馬棧拜祭。一個父親活在這邊反不依順,真不識人倫道理的畜生。」章子假作不知,道:「誰是人倫?」匡父道:「人有五倫。」章子又問:「是五倫?」匡父道:「五倫中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章子又故意作驚道:「原來如此,不知父親與母親是甚麼樣人?」匡父即知章子有意來挑動他,便應道:「是夫婦。」章子勃然變色道:「父親既知夫婦在五倫中的,為何前夜忍心害理?」匡父嘿然不應,那章子到此。正是:
  責善則離,不祥莫大。哀哉章子,格茲厄會。
  這章子若能以至情相求,說出感恩之言,那匡父或者自怨自艾,仍念夫婦恩情,卜地更葬,恩全父子之情,承歡膝下。誰知章子計不出此,便高聲說道:「父親,你但知惡我不孝,全不悔自己不仁。吾聞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我如今克意要做個行孝之人,不以母死為恨,父親你如此所為,真是毒逾蛇蠍,狠過虎狼。況我母親死葬棧下,行路之人聞之,孰不墮淚。今以一杯羹反要吝惜。咳!父親,你意見忒差,局量忒褊了。」說罷,連聲切齒,血淚交顧。匡父心知自己太過,滿面羞慚,所謂放火不繇手了,便掄起拳頭將章子痛打一番,半昏暈了。那章子的妻慌忙走來勸解,才得歇手。匡父見章子走出,到氣不消,把其妻來大罵道:「世間婦人只護婦人,你但知死娘竟不曉得有公在上,都是這婦人家挑是翻非,他誤聽妻兒之言反傷父子之誼。」那章子的妻受這毒詈,只得含忍,連忙躲避。匡父見章子與妻大家都去,又沒人來與他談說,胸中忿怒不平,氣性原不好的,一氣竟氣死了。章子聞報,驚得癡呆,即便抱住父屍,放聲大哭道:「只欲遷葬母親,出言直遂,以致我父怒氣傷生,豈不是世間的大罪人。」正是:
  母故銜恩難入地,父亡留恨復終天。
  匡父既歿,隨置辦了衣衾棺槨以為殯殮,章子痛哭不已。但死葬雖然盡禮,回思往事,無限心傷。既不能養母令終,又不能事父竭力,終日抑鬱,莫向人言,即妻子亦難相告語,這些已往的事雖悔曷追。若再戀妻在帷,抱子在膝,笑語嬉嬉,負罪愈深。我既未曾報答父母,反受妻子的恭敬,不要說外人議論,自家心裡也覺惶愧。從前雖有不孝之名,猶可寬解,如何到後當了不孝的實事,必不使得養於妻以少艾分孺慕的心腸,我父親在於九泉之下,萬一因我出妻屏子,翻然悔悟,與母親和睦,也未可知。正是:
  明知無益事,故作有情癡。
  章子立定了主意,竟走入家中,也不與妻子溫存,也不與其子明說,好生淒楚。那妻子向前勸慰,章子作色開言道:「你母子二人雖不得罪於我,自今以後不得再近吾身。我的父母雙亡,再不能夠見面了。若是有夫婦之愛,父子之樂,便非我章子所宜了。你速攜幼子,或歸寧或去帷自尋活計,不可在此留停,以致通國譏誚。」妻子忽聞此言,心如刀割,嘿嘿無言,如泥塑的站在旁邊,呆了幾個時辰,審知章子意思堅執,縱然哀求,決不能挽回,只得僱了車兒,將自己一應妝奩衣飾盡數收拾,與章子哭別而去。後人有詩為證:
  綱常大變事難平,眾口囂然怎自明。無奈割恩求避諱,此時此際難為情。
  章子出妻屏子之後,煢獨自甘,絕無係戀,其奈俗人難與其言,就將此事一傳兩、兩傳三,都道他又做這出妻屏子的事情,把不孝的名頭,越加太甚了。獨有騶國孟夫子,深知其必不得已的苦心,特為他原情解紛,人亦未肯盡信。所以,這章子交遊絕少,只有孟夫子相與往來,並且憐之。其時,秦國遣兵十萬,虎將百員,假道韓、魏之邦,遠攻齊國。旌旗蔽空,干戈截路,人人抖擻精神,個個爭先奮勇,必有斬將搴旗擒王獻地。一日,驟臨齊境,哨馬報知守將,然後馳報齊王。齊王下令緊閉關門,與諸臣商議,擇日興師與秦軍決戰。正是:
  重鎮古來難寄閫,雄藩今喜得提綱。營屯鐵騎旌旗暗,地接金城鼓吹長。
  守城軍得令,謹守重城,堅閉關門,隨撥精勇士卒,嚴戒整備。齊威王想道:「今日秦軍遠來其勢必銳,若無良將拒敵,何以張我國威名,損他人銳氣。吾向聞章子膂力絕人,智勇出眾。且其生平素履,過於行孝。自古道:求忠臣於孝子之門。若用他為將,決不失人亦不辱國。」即日,宣章子入朝,授以上將,賜以劍印。章子並不遜讓,慨然拜受。臨出朝門,威王又向章子道:「將軍孝子也!全軍而還,必更葬將軍之母。」章子流涕應道:「臣非不能更葬臣的亡母,臣母得罪於臣父。今臣父未有更葬臣母之命而死,臣若更葬是欺死父。」威王連聲贊道:「難得,難得。做了人子,尚不欺死父,豈肯為了人臣,反欺人君之理。勝秦之兆,今日見矣。」章子領命辭了威王出朝,整備戎服,跨上龍駒,指揮三軍人馬出城,馳至境上,結寨安營。有詩為證:
  武垣西出泰山高,四控山河總地豪。列郡樓台通蜃氣,連營劍戟雜星旄。
  望風寇卒皆投櫓,帶雪征夫盡綰袍。試上東山看瀛海,支祁從此息波濤。
  那時節秦軍聞得齊軍已到,即差使臣來下戰書,章子也差使臣回答,彼此往來,絡繹不已。章子暗用智巧詭術,將我軍旗幟一應變易,竟與秦軍的分毫無異。此正是兵貴用奇,臨敵制勝之法。可笑這些偵候的勇士,不識其中神妙,急報威王道:「章子背齊入秦。」威王嘿然不答。頃之,又有是報者三回五次,威王心裡暗想道:「章子行孝且過,豈有不肯盡忠?」只是不信。那些勇士報與威王,指望犒賞銀錢酒食,誰想這威王信任真切,無一些動搖,將那報事的紛紛聒噪,如風過耳。有司從旁請問道:「臣等見言匡章反者,異口而同辭,紛紛滿路,決非虛謬。大王竟不詳察,倘遷延日久,終被其害,如之奈何?據臣等愚見,何不使力練老成的將帥,挽繁弱之弓,淬湛盧之劍,命擊匡章,致免生靈塗炭,社稷傾頹。」威王搖頭道:「章子決不負寡人,寡人決不聽信讒言。何故諸卿要我遣將相擊,是不能御外患而先自內亂也。」有司見奏不准,只得退班伺候。不覺哄動了通國之人,盡來說長道短,毀謗匡章。威王震怒,便著左右侍臣傳旨道:「如有再言匡章反者,立夷三族,誓不姑恕。」從此之後,並無人再言。正是:
  賢明國主傳鈞旨,立禁讒人不敢言。
  卻說章子與秦軍相持,日間佯為背齊投秦,著使者詭辭相約。秦軍大喜,以為實然,全不防備。到了三更時分,秦兵疲倦,酣睡之聲,如雷貫耳。章子心知得計,即傳令放號炮。各營將士聽得炮響,大家披掛奮勇爭先殺入秦營。那秦王見本營軍士披靡,一敗塗地,勢頭兇險,只恐怕自己性命難保,不敢戀戰,飛馬遁逃。齊軍乘勢掩殺,屍橫遍野,流血成河。章子看見秦王逃奔,自想道:「兵法有雲,窮寇莫追。我不如收軍。」急命左右健卒鳴金,那些將士方不追趕,大獲秦軍所棄輜重器械,不計其數。章子得了一陣奇功,又傳下號令,著紀功司將大小偏裨將官一一紀功明白,差官申奏。威王聞奏大喜,即命班師。有詩為證:
  西北紀綱威遠國,東南柱石障平州。卻慚汨沒菰蘆客,草檄無能進幕前。
  次早,秦王自悔無故興兵伐齊,被章子殺得片甲不留,恐齊乘勝復去征伐,只得具禮修書,稱臣西藩。秦何以稱西藩?因在齊之西故也。威王直受其降,秦王失意歸國。那章子一旦建此退齊之功,威王十分敬重,便封章子為侯,食邑三百戶,章子受而不辭,威王又要他更葬其母,並迎妻子歸家,匡章再三回卻,不敢應命,威王無可奈何,聽其自便。那章子終身獨處,超群絕欲。後來威王薨,太子宣王嗣位,因燕人作亂,又令章子將五都之兵去伐燕人,計日克捷。時人有詩歎其生平行事。其詩道:
  偉哉鴻烈振乾坤,獨恤當年曾賊恩。諫父出妻還屏子,孤身悼母更稀昆。
  木風有恨流何盡,樽俎多材譽自存。寄語輶軒彩使者,可能剡奏九重閽。
  總評:嗟乎哉!章子何生之不偶其時也,值此艱難悲苦,又成補天浴日之功。然今之讀章子者,當想其設心所在,不可以眾人之毀謗信為實然,埋沒其所行之孝。通國不知,遂稱其不孝。如果孝行有虧,孟夫子是萬世大賢,豈肯以不善教人也哉。
  又評:章子之苦情深願,今日始剖淚繪愁而出。不然,何以安天下孝子之心哉。觀齊威使其將兵制秦,候者紛紛妄報,而能信之任之,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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