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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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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卓吾]七十二朝人物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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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3 16:24: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     直哉史魚

  君不見遺臭紛紛污青史,當時雖生不如死。又不見留得丹心照汗青,果然已死氣猶生。國家全憑直臣節,進賢黜佞真怨咽。慘戚遺言居北堂,幰幃寂寂莫成喪。忠魂渺漠戀君王,初心得遂魄猶香。
  話說為人臣子,食君之祿,必當忠君之事。為士者,那一個不如此探討,那一個不居然自許。及至名利熏心,身家念重,單圖逞自己的胸臆,那裡替國家做一分事,出一分力。太平時欣然得意,亂離之際退讓一步,就是他的高著。至於進賢退不肖這五字,不知籌度多少利害出來,然後才做得一番事體。心下想道:我要薦這個人,果然不負所薦,這也還有光彩。若薦非其人,後來貽累於我,這卻反成不美。還有那不肖的肚腸思量道:我到引進了他,他代了我的位,侵了我的權,到這田地卻悔之晚矣,不如不薦他好。那不肖的人,他是深根固蒂的,我未必能退得他,被他生出一番謗毀,我的身名爵祿反不長久。不但如此,若是做了一個騎虎之勢,性命猶然不保,著甚麼要緊,倒是不惹他的好。更有一等人,在嬖幸手裡博富貴的。他脅肩諂笑、趨炎附勢,凡屬取得歡心的所在無所不至,覷然無恥還要說道:笑罵繇他笑罵,好官自我為之。這不是良心喪盡的麼?若是不以治亂易心,不以存亡變節的,這樣人世也希有,若有自然埋沒不得。所以,夫子亟稱衛國史魚,以勸勵後人。有詩一首為證:
  史魚屍諫世稱稀,闕裡諄諄獨闡微。直使萬年千載後,為人臣子作皈依。
  卻說春秋時,衛靈公駕下有一臣子,姓史名鰌,字子魚。原是先朝進秩的上大夫。他幼年間極能竭力行孝,父母雙亡之後,便移孝為忠。上則樞畫國政,下則撫綏黎民,正直廉能,名馳列國,就是衛靈公也十分敬重。但他有兩件不稱意的事,每日關心不能如願。你道那兩件?第一件,他有一個知交的朋友姓蘧名瑗,字伯玉,仁智具備,言行兼修,已列下位,未進大夫。史魚在先朝時曾舉薦於獻公,獻公不用;今復薦於靈公,靈公又不用。因不能進賢,這便是第一件不遂的心事。正是:
  曾將楚玉當朝獻,卻恨明珠滄海沉。
  第二件,靈公有一嬖臣,名彌子瑕,年未二旬,貌如美玉,亦為大夫之職,竟與靈公同寢同食,甚是寵愛,但是他的言語無有不聽,妨害政務,國人有男皇后之稱。史魚亦曾直諫,靈公那裡肯聽?因不能退不肖,這便是第二件不遂心的事。正是:
  直教鼠輩潛逃竄,肯使狐狸晝攫人。
  史魚除此二事,別無介懷。一日退朝無事,心下想道:進賢退不肖,臣子之事也。吾主舍大賢而不用,用不肖而不捨。始諫不聽,當圖再舉。此二事不遂便死也不瞑目。次日早朝,靈公升殿,史魚出班奏道:「人君當擇賢臣以自輔佐。臣所薦蘧瑗未蒙顯擢,久置下位,非惟見誚列國,亦且上愧先王,臣甘受蔽賢之罪,乞主君採擇。」靈公見他這段言語也有七八分好意思了,因不曾問得彌子瑕,到底不肯遽信蘧伯玉的賢否,且隨口應道:「卿家所舉二次,寡人深知無誤,另日起用便了。」各官俱已退班出朝,靈公也退入宮門。有一侍臣報導:「後園桃已大熟。」靈公道:「桃味甘佳,寡人最愛。」便吩咐一面治酒玩賞,一面召彌子瑕陪宴。不移時,彌子瑕已進宮來了。你道這彌子瑕生得何如?有一首《西江月》詞為證;
  面白渾如傳粉,音清絕勝吹簫。娉婷不羨沈郎腰,應說蓮花比貌。
  睡態巫山頹倒,醒時春柳飄颻。歡言一派致偏饒,試問前魚多少。
  彌子瑕進宮見了靈公,靈公道:「園內桃熟,寡人待子同嘗。」說罷便攜子瑕之手同上一車,並坐而行。史官看到此處,有詩歎曰:君臣並轡尚言非,不信同車反得宜。咫尺天顏猶敢肆,人前何事不堪為。靈公在車中問彌子瑕道:「卿知蘧瑗否?」子瑕道:「蘧瑗久居下位並無名譽,主公何以問及?」靈公道:「偶然問及耳。」難道子瑕不知史魚薦蘧伯玉麼?因史魚要退彌子瑕,故此佯為不知。一來說蘧伯玉無能,一來說史魚所薦非人,這正是他奸處。兩人且行且講,早已來到花園,下了車子,果見那桃子顆顆鮮綻可愛。真個是: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澹者如脂,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訣。遠者如嗔,近者如悅。仰者如矜,俯者如怯。熟者如糜,生者如鐵。動者如癡,靜者如跌。密者如織,疏者如缺。當年王母獻瑤池,曼倩曾經三次竊。
  靈公看見桃實盛美,十分歡喜,便教內侍去摘來嘗新。那近侍便去摘了一盤,獻上靈公。靈公親遞數遞與彌子瑕,然後自己才吃,口中說道:「顏色雖好,其味不佳。」彌子瑕手中拿著一個,方才咬得一口,還剩半個,便隻手遞將過來道:「此味盡甘,雖是餘桃,臣不敢獨叨也。」靈公接過手來就吃,果然甘美,便道:「卿何愛我之深也,不顧己口而念及寡人。」後人看至此處有詩歎曰:
  摘得夭桃味不堪,子瑕過口便成甘。是欺是愛誰堪據,寄與君王仔細參。
  忽有內使報導:酒筵已備齊了。靈公道:「就擺在亭子上罷。」靈公坐了上位,子瑕坐在左側,兩人脫略形跡,互相勸酬。靈公極恣比昵之情,子瑕頗工柔媚之態。酒闌人散,不覺已是二鼓,靈公自進內宮去了,子瑕亦出朝房歇息。方才就枕,忽然有人傳報進來道:「彌太太患病垂危,專待彌爺回府。」彌子瑕聽得母親有病,連忙披衣而起,即命家僮掌燈回家。家僮稟道:「此時將及半夜,並無車馬俟候,老爺豈可步行?」彌子瑕便心生一計說道:「不妨,我自有車。」即叫家僮張燈引路行到鑾駕房,便矯詔說道:「主公賜我小車一乘,連夜回家探母,汝可速速駕來,送我回去。」朝中人人曉得彌子瑕是得寵的,況說是靈公所賜,敢不奉承?即忙整備靈公獨坐的小車去了。那家僮稟道:「小的聞得大王有令,竊駕君車者罪當刖足,老爺泰山之體,怎為一車而犯此重罪?」彌子瑕道:「我今日在後宮賞桃,尚且與主公同坐一車而去,今為母病是不得已,這個何妨?」彌子瑕竟自乘了車子,即便出朝而去。後人作詩以歎之曰:竊駕君車罪不輕,何堪矯詔在宮庭。若非花下曾同輦,未必更深恣意行。俗語說得好:關門打鼓,鼓聲在外。又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凡是暗地裡做些不明不白的事體,偏也有人曉得,又偏生那對頭,更知道得快。彌子瑕半夜裡假傳旨意,駕了君車回家,才到天明,不知史魚那裡就聞得了。當日進朝面奏靈公道:「臣聞君圖善治,當先清君側之人。況進賢退不肖,宰臣之事也。今主君寵任彌子瑕,日則啖君以餘桃,夜則矯駕君車而出。不敬之罪尚小,無君之心實大。願主君立加黜逐,以勵人臣。蘧瑗懷奇握瑜,未蒙超用,願主公急為拔擢以柄國政。」靈公道:「彌子瑕忘己口而啖我以餘桃,是愛我也;竊駕小車而甘刖罪,是為母病也。愛我則忠,為母則孝,故寡人以情諒之,卿勿多言。」說罷退朝入宮而去,史魚沒情沒緒,悶悶而歸。正是:
  披肝瀝膽從頭諫,無奈君王不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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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下     直哉史魚

  卻說靈公雖然溺愛彌子瑕,聞得矯駕君車一節,心裡也覺有些不樂,又見史魚嘮嘮叨叨說了一番,也覺史魚有些直氣,如此看來蘧瑗也定是個賢人。心裡雖是這等樣想,終久還無決斷。一日,靈公與夫人南子夜宴。飲酒之間雜以閒談,不覺更深漏盡了,遠遠聽得宮門外有車聲間關而來,約莫到得闕門邊就寂然無聲。頃刻之間恰像過了闕門,又在那一邊響了。靈公問夫人道:「這過去的車子,你道是甚麼人所乘?」夫人道:「此必蘧伯玉也。」靈公道:「何以知之?」夫人道:「妾聞之禮,凡為人臣者,下公門式路馬,所以廣敬也。在他人則因暮夜無人而廢其禮,蘧伯玉衛之賢士也。仁而有智,敬以事上,必不以昭昭伸節,不為冥冥惰行,故此知道。」靈公不信,即使內侍出去看來,不多一會,內侍便回覆道:「果是蘧瑗在朝前經過。」後人有詩云:
  清夜回車斷續聲,即知賢者闕門行。君王覿面難相識,卻有聲名入掖庭。
  自此靈公始信蘧伯玉真是一個賢人。那史魚只為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終日悶悶,歎聲不絕,看看染成一病。只因史魚平素鯁直,不尚虛文,所以,疾病在家,那些探望的人也都是少的,來往者無過是一二相知。其時蘧伯玉聞知也來探望,他兩個原是通家,所以直到牀前相見。蘧伯玉問道:「明公貴恙得減些麼?近日用何藥餌?」史魚道:「我這症候原是心病,非藥餌所能療。我死之後,得公職掌國政,退了彌子瑕,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蘧伯玉道:「偶然違和,還要保重,何出此言?」說罷別去。史魚便喚兒子到牀前吩咐道:「進賢退不肖,執政之事。我生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禮?我死後不要把棺木停在正堂,但置之牖下足矣。切不可違我之命。」其子聞言不勝悲痛,史魚更無一言及家事,長歎數聲,瞑目而逝。正是: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得丹心照汗青。
  其子見父親已死,說道:「吾父命我治喪不在正堂,畢竟自有主意。古人云,孝不若順,只是遵依遺命,就在北堂罷。」北堂正是如今的側廳一般。即便吩咐家人打掃北堂,一面置辦衣衾棺槨,一面訃報親朋,就在北堂開喪。只見這些同朝的卿大夫與那各衙門的屬官都來弔喪,就是彌子瑕雖不相德,體面上也免不得來弔。蘧伯玉是個通家相與,一發不消說了。眾人看見棺木停在北堂,紛紛議論。只見靈公也排駕親自來弔,剛到門首,侍臣稟道:「史大夫的喪不在正堂,停在北堂,請主公竟到北堂行弔。」靈公聞得不覺心裡疑惑起來,又想一想道:「先行了禮,然後問明未遲。」進了大門轉過迴廊,到北堂行了弔禮,不覺痛哭數聲,方才拭淚,便問其子道:「爾父輔佐寡人,有功民社,便是喪禮過厚,誰敢是非?如今又不成個喪禮,又停在北堂,是何緣故?」其子涕淚交流,回答道:「臣父臨終之時曾有遺命,道進賢退不肖,執政之事。我生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死何以成禮?我的棺木不要停在正堂,置於牖下足矣。慎勿違我之言。故此臣尊父命,治喪於北堂。」靈公聽罷不覺面色微紅,汗流沾背,且泣且說道:「是寡人之過也。汝父在生敢言直諫,惟要進賢退不肖,可謂忠矣。如今已死其心尚不少懈,復以屍諫,又可謂忠而不衰矣。爾可速將父柩移在正堂,成以厚禮。寡人還朝必然進蘧伯玉,退彌子瑕,以慰汝父忠魂。」說罷催促其子搬移靈柩停在正堂,自己重新竭誠祭奠,仍傳令諸臣以禮相弔,即返駕回朝。次日即傳令旨,進蘧瑗為上卿,以代史魚,並黜罷彌子瑕之職,令有司嚴勘其欺君矯旨之罪,後來身死於獄。時人有悼史魚詩曰:
  史子魚,史子魚,進賢退佞心成疾,一諫不從再三為,死後置屍庭北側,才悟君心身已殂。
  後人亦有詩曰:
  自來忠佞不同朝,黜口槱壬正氣饒。誰謂靈公無道主,滿堂圭組盡賢豪。
  卻說蘧伯玉做了上卿,執掌朝政,一應大小事務,無不決於伯玉一人,自此賢名孚於本國,美績著於他邦。一日,晉國趙簡子知史魚已死,將欲起兵伐衛。先遣家臣史默到衛國探聽虛實,見蘧伯玉在朝執政刑明事簡,武備文修,乃回報趙簡子道:「衛主夙稱無道,今蘧伯玉執政,恐不宜加兵也。」趙簡子聽說,吃了一驚道:「幸先去打探,若蘧伯玉為上卿,我們興師前去必然敗績。」即便休兵,衛國安然無事。這卻是蘧伯玉的福分,亦是史魚薦舉之力。若史魚不將屍諫,子瑕未必就退。子瑕不退,伯玉決然不得進了。所以,當日季札行游列國於衛,獨悅史魚曰:衛多君子,未有患也。可見列國之不敢加兵於衛者,徒以史魚、蘧伯玉兩人在也。當今之選將材將略,差之遠矣。詩曰:
  一點丹心獨自豪,胸中兵甲試清標。欲清君側無奸佞,直諫高風勝豹韜。
  總評:從來賢佞原不並立。雖佞人不能容賢,而賢人亦羞與佞人為伍。留心世道者,全要妙於處分。
  又評:內有南子,外有彌子,兩個不相妒忌,亦是靈公善調停處,亦是兩人賢德處,豈宜一筆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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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

  舉世混濁士乃清,歲寒松柏節亭亭。首陽山下一抷土,千秋萬古留芳名。
  古來泯滅知多少,執鞭求富徒營營。操戈入室刃同氣,塤篪讓國史編青。
  社稷一如敝屣輕,至今留得采薇行。采薇聲高高入雲,青山兀兀水泠泠。
  卻說春秋時,吳國姬姓乃泰伯之後,傳至壽夢,壽夢正妻生子四人,長曰諸樊,次曰餘祭,三曰夷昧,四曰季札。季札賢而有才,父兄皆愛之,商量欲讓國位與他。季札推辭道:「國家立子以長,我居最幼,若以我嗣位,是我為亂階之首,這國家反不能長保了。」長兄諸樊私與二弟議論道:「今若無名而讓國,季札決然不受。已後相約不要傳子,我卻傳弟,弟又傳弟,自然輪著季札。這便有名,他也肯受,二弟意下何如?」餘祭、夷昧俱點頭道:「甚妙,大兄尚且為宗社計安危,要傳賢能,如此用心,弟輩怎敢有悖?」盡皆歡喜散去。後來三人果迭相為君,皆輕死好勇,遇著飲食便向天祝道:天苟有吳國,尚速加罪於吾身,使吾早亡,以傳賢者。後來將及季札,季札預先謀一差使聘問列國去了。及夷昧已死,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便立了壽夢庶妾所生之子,名僚。他原居四人之長,因是庶出,分封在外。如今只得將他權攝國政,待季札回國,依舊要他為君。季札聘問事畢已回,僚並不提起讓國諸樊的長子,名曰闔閭,說道:「先君之所以不傳位於子而與弟者,為叔父季札之故。若從先君之命,國家宜與叔父,如不從先君之命,則當立我,僚安得為君。」便尋一個刺客,名曰專諸,藏刀魚腹,刺殺王僚,將國讓於季札。季札道:「王僚雖庶母所生,既立便為一國之主,我若受了這位,是我與爾同謀為篡也。我若為君必誅叛逆,爾殺我兄,我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就往延陵終身竟不返吳國。後人有詩曰:
  讓國高風不可攀,至今古道照人顏。唐家亦有三兄弟,蹀血公庭一日間。
  那唐朝李世民、建成、元吉三人相奪天下,那世民與眾臣商議,於六月初四這一日設計殺了哥哥建成,又怕兄弟分說,即時殺了元吉,後來世民登了帝位,這便不及季札多了。閒話不提,如今單講伯夷、叔齊兄弟讓國的故事。那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致字公達。姓墨胎氏,孤竹君之二子,伯叔是他二人的排行。古人都把伯仲叔齊稱呼。他一人居長,一人居三,故此排作伯叔,夷齊乃其諡也。因他二人有讓國的高義不可泯滅,死後把他一生的做人行實尊稱他。安心好靜諡曰夷,執心克莊諡曰齊,以此竟叫他是伯夷、叔齊,原是神農的後裔。當初,商湯道:「神農是上古聖王,有功於民,故訪其子孫封於孤竹,以奉祭祀,即今遼西令支地方,孤竹城的遺蹟還在。神農原是姓姜,因其子孫居於墨胎地方,後來就改姓墨胎氏。他父親名初,字子朝,即位以來共生三子,長子就是伯夷,次子行仲,名遠,字公望,第三便是叔齊。那孤竹君平昔最愛叔齊,疾病將危,喚他三人到寢室吩咐道:「這國位原該是立長的,但我見公信平日好靜,不肯勞心勞力,不若傳與公達,還會料理些政事,百姓肯歸附,不絕祖宗的祭祀,我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瞑目。」說罷,不覺淚下,伯夷回言道:「父親可保重身體,不必過慮,孩兒謹遵父命便了。」不兩日,看看沉重,又喚他弟兄三人到面前吩咐些後事,又把傳位叮囑了一番,歎息而終。弟兄們免不得痛哭悲號,治喪已畢,伯夷便對叔齊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你可嗣立國位,待我廬墓三年,以盡人子之禮。」叔齊道:「這是父親病中的言語,國家立長,禮法當然,若將天倫紊亂,則弒父殺君。那一件不可做,是犬豕之不如也。兄弟決不做這樣人,還該長兄嗣位,名正言順。」伯夷道:「國父死而悖遺言是不孝也,飾言以欺父是不仁也。不孝不仁,有何面目立於世間?我也不在這國中了。」叔齊知不可強,便問兄長要往那裡去,伯夷道:「茫茫宇宙,何必拘滯一方?若遇得同志的,約了他,尋個隱逸去處,逍遙自在,以終天年。」叔齊道:「兄長一人怎麼去得?不若兄弟隨了你去何如?」伯夷道:「這國家那個料理?」叔齊道:「我二人去了,公望自然沒得推卻,決不誤事。」伯夷見叔齊志向亦堅,也自肯了。他二人到父親墓前,將遜國的事情哭訴一番,便飄然逃去。後人有詩為證:
  無倫父命兩無妨,好去雙飛向四方。遜國自知心似石,千秋落得姓名香。
  那時國人便把仲子墨胎遠立為國君,那仲子即時分遣數人各處追趕,四下找尋,並無蹤影。他二人卻合志同心,在路飢餐渴飲,跋涉間關。一日來到朝歌地面,卻是殷朝建都之處,傳至紂王登位。那紂王荒淫暴虐,殺害忠良。伯夷道:「吾聞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殺卵刳胎,麒麟不游其野。焚巢竭澤,鳳皇不入其郊。今紂王聽信妲己,斲朝涉之足,剖比乾之心。吾二人若居於此,難免禍害。」叔齊道:「既如此,我們往那裡去好?」伯夷道:「止有海濱僻遠,可以全身。」兩人就來到海濱。但見:
  渺渺茫茫,一望漫天無際。悠悠蕩蕩,四方蹤跡難尋。洪濤卷雪,渾如大地翻身。巨浪排空,卻似山陵聳背。衰草殘煙流曲浦,黃雲淡日暗長堤。山魈來往,何曾有岸口悲猿。野鶩依接,並沒個平沙落雁。紅蓼影繁知景色,白蘋香濃任依依。
  伯夷道:「此處盡可安身,但不知甚麼所在?」叔齊道:「裡面有一老者坐在魚磯上,持竿釣魚,想是隱逸之叟,待我上前問他一聲便知端的。」那老者怎生模樣?只見:
  蒼髯似雪,白髮如銀。貌堂堂兩耳垂肩,珠閃閃雙睛貫日。身披蓑笠,無榮無辱。任心懷手執綸竿,自在自繇多逸趣。若非厭世逃名客,必是深機用世人。
  叔齊上前問道:「老者,敢問此處是甚麼所在?」那老者道:「此處是東海之濱,這便是澗水。這一搭小村,就喚做磻溪。」叔齊又問道:「老者,釣魚有甚麼意趣?」那老者道:「老夫姓呂名尚,因見商紂無道,恐遭其虐,故此隱在這裡,把個直鉤釣魚。那裡指望得魚,不過自適其適。」叔齊見老者說出這話,也把兩人姓名並讓國避紂事情述了一遍。呂尚便道:「敝居去此不遠,二位速來,不若權到家下,暫解塵勞。」叔齊道:「曾無半面,怎好取擾。」呂尚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易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方才二位所言,卻與老夫合志,故此相邀。若待相識,天下無交矣。」叔齊見說得有理,便去對了伯夷把上項事一五一十的細細說了,就引伯夷與呂尚相見,隨著呂尚同行,不數步就是他家了。呂尚放了蓑笠綸竿,就在中堂坐定,吩咐家人安排夜飲。三人乍會,彼此講些民風土俗。過了幾日,那呂尚所說的都是濟世安民之術,伯夷對叔齊道:「此老志在天下,名雖隱跡,其實借此以掩飾他人耳目。如此老年還有壯志,怎好與他同處?不如去了罷。」叔齊道:「既如此,我們也不必辭他。」兩人竟自撇了呂尚。不數日又到北海之濱了。伯夷道:「此處恰好。」兩人就在山谷中結一茅舍,把幾畝空地種植些桑麻蔬果,自娛心志。有一首《蝶戀花》為證:
  山清水秀堪游衍,世事無聞,淡薄隨緣轉。紅瘦綠肥春正緩,倏然炎夏熏風轉。又值秋容山色淺,香綻黃花,折嗅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捻,逍遙四季無人管。
  原來他兩個心性極廉介,度量又是寬洪的。不同心的,便不與他為友;若是惡人,連說話也不與他交談;若能改過自新,他也再不提起舊日事情。所以,沒有怨他的。那海濱人見他惡惡之嚴,風俗也翕然改變,路不拾遺,家不閉戶。後來孔夫子贊他兩人曰:
  商有逸民,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孟子亦有贊曰:
  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不立惡人朝,不與惡人處。如以朝衣冠,坐於塗炭裡。惟其惡噁心,若將視為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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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下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

  一日,忽見海濱人攜老摯幼,領妻負子,紛紛的就是移屋的一般。二人吃了一驚,問眾人道:「你們這樣光景,卻是為何?」眾人說:「二位不知,岐周之間有一聖人,名曰姬昌。他如今現為西伯,發政施仁,四方之民遠遠都去投奔他。況且我們被紂王重斂,苦了這一世,如今去投奔他,也快活幾時。」說罷,都歡歡喜喜而去。夷齊二人聽了這番說話,心中半信半疑,便商議道:世間之事眼見是真,耳聞是假,不可輕信為真。今據他們說果是聖主,我們也去看一看何如?隨即收拾,與海濱人同去。正是: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風必偃,教化關非小。
  二人行到岐周之地,正要去謁見西伯,恰好西伯同呂尚在那裡商議些國家政事。那呂尚原在東海之濱,你道為何也在這裡?原來呂尚自伯夷、叔齊去後,聞得西伯養老尊賢,他也到此就養。一日,西伯與語大悅,就留之為賓,尊之為師,凡事都與他計議。這日方在議論之間,只見左右稟道:「外面有兩個隱者要見吾主,等候多時。」呂尚道:「既是隱者,必定清高尚義的,吾主出見他不可輕慢,亦是收拾人心之急務也。」西伯出見夷、齊,與之談論一番,知是高尚的,不敢強他為官,亦不談及政事,待以賓客之禮。撥一所宅子,日給粟米布帛,自家不時存問。一日,叔齊對伯夷道:「我們聞得西伯之賢,不過到此一見。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賢君,仍去海濱住了,少覺清閒些。」伯夷道:「那朝歌地方終久有變,禍且不測,恐難居住。今西伯如此仁德,極其敬重我二人,不忍便舍他去,再住幾時何妨?」過了數年,不意西伯薨死,長子姬發襲了伯位,見紂王暴虐愈甚,天怒人怨。他順天應人,尊父為文王,自稱為武王。奉了文王木主,率領列國諸侯,誓師於孟津,前去伐紂。但見那:
  謀臣似雨,戰將如雲。謀臣似雨,人人是疏附後先。戰將如雲,個個皆折衝禦侮。萬道光芒,刀槍耀日。一天殺氣,鼙鼓轟雷。進退不參差,軍容整肅,往還依步伐。號令嚴明,歸附者諸侯八百,咸稱棄暗投明。參贊者亂臣十人,盡道弔民伐罪。若非天怒民愁日,怎顯堂堂王者師。
  誓師之日,不覺驚動了兩個賢人。只見叔齊忙忙走來對伯夷道:「異事,異事」。伯夷道:「為何?」叔齊道:「西伯已故,嗣君自稱武王,誓師孟津,明日就要起兵伐紂。」伯夷道:「紂雖無道,君也。彼雖仁義,臣也。為何起兵征伐?此叛逆之事。明日我二人當往諫之。」卻說武王揀了甲子日出師,與紂王交戰,方才拔營上馬,只見伯夷、叔齊二人走至軍中,叩住武王馬頭,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他後面還有話講,只見散宜生怒形於面,急急捻開他二人,走向武王前道:「今日我王擇吉行師,替天行道,救萬姓之阽危,討獨夫之暴虐。此二人村野鄙夫,不知時勢,輒敢口出狂言,搖惑眾志。吾王不如將他二人斬首,號令軍中,庶免疑惑。」呂尚亦走向前道:「此義士也,今日出師先斬義士,何以服天下人心?」武王即令左右挾出二人。後人有詩為證:
  大義昭昭明日月,危言稟口功箴規。若將二子膏刀斧,後世人們無節心。
  後來武王平了殷紂之亂,改立國號為周,天下諸侯無不歸服。武王亦知夷、齊二人是義士,仍舊要如文王時待他的禮,養他二人。伯夷對叔齊道:「智鳥擇木而棲,智士見機而作。方今之世,三綢斷滅,志士寒心。我和你若食了不義之粟,實為可恥。」叔齊道:「兄言大合我意。如今天下盡是周朝地方,止有蒲坂乃是唐虞揖讓的所在,又有首陽山,此兩處皆可棲身。不若我二人去隱遁在那裡,清清淨淨,真遂吾志。」伯夷道:「首陽更好,亟行勿緩。」兩人不別而行,竟到首陽地面。但見:
  峰巒聳秀,路徑幽奇。冉冉霏霏,雲無心而出岫。咿咿啞啞,鳥卷飛而知還。四季可陶情,自有野花香豔豔。六時堪放性,只留喜蝶任紛紛。不聞樵子同賡唱,絕少幽人相往還。
  他二人當初隱在海濱,原自耕自食的。如今到了首陽山下,他便商量道:武王以臣弒君得了天下,所得皆不義之物,我們就是自己耕種,終久算周家之粟,只是枵腹行吟,倒也潔淨得有趣。二人在山下走了一回,立了一回,但見泉水涓涓而流。伯夷道:「這是天地間自然的流水,須不是周家的。」叔齊道:「正是。」二人隨意飲了些,又在山下觀看多時,那崖壁邊都是薇草。叔齊指與伯夷道:「這也是天地間自然的生發,亦不是周家的。況這草不知可吃不可吃,如果可吃,是天不生無祿之人,可保性命。或不可吃,死亦何恨?」伯夷道:「且試一試看。」兩人便彩來生嚼下肚,安然無事。後人都曉得食薇,春夏取葉,秋冬取根,皆夷、齊故事。
  卻說他二人登山食薇,臨流飲水,無憂無慮,即是家常,更有寂寥。作歌一首,登於首陽山巔,朗然高吟,以發其輕世肆志之意。歌曰:
  登彼西山兮,彩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嗟吁,徂兮命之衰矣。
  如此者三年,顏色不變,似有仙氣。一日,登山采薇,放歌已畢,只見有一老婦負擔而來這首陽山中。人跡不到之處,設有一人來時,疑是周人混雜,他就住不牢了。如今忽見這一個老婦,倒也吃了一驚,又見老婦打扮非常:
  頂排箬笠,半是新筍初落之籜。身披布襖,似非木棉捻就之紗。鬟垂蒼耳,容顏黧黑鬢飛蓬。蹺躡芒鞋,行步龍鍾腰漸軟。宛似饁田之婦,定非漂絮之人。
  那老婦人看看走近前來,放下擔子,問道:「二位官人方才所歌甚是好聽,但老身不知是甚麼意思。」夷、齊道:「你那裡曉得我們心事。」也無別話,竟去拿著薇草而食。老婦又問道:「你們吃的是甚麼東西?」夷、齊道:「就是山上生的薇草。」老婦道:「薇草可以充飢麼?」夷、齊道:「薇草那裡充得飢,不過胡亂咀嚼度日而已。」老婦道:「為何不吃飯,偏要吃他?」夷、齊被他纏不過,只得說道:「我兩人恥食周家粟米,甘忍飢餓,權把他來消閒。」那老婦人從從容容說出兩句話來道:「二位義不食周粟,這薇草也是周家的草木。」說罷依舊挑著擔子去了。夷、齊二人聽了這兩句,猛然一驚道:「是矣!是矣!」就將手中所彩的擲於地下,以後再不彩吃,竟餓死於首陽山下。後人憐他二人是義士,將來埋在山下。至今首陽有夷、齊之墓。孔子曾說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又說二人求仁而得仁,並沒有怨心。詩曰:
  一意重天倫,遜國無所疑。萬世計綱常,諫伐死不辭。
  求仁而得仁,夫子言如斯。死飽不死飢,寂寞塚壘壘。
  總評:夷、齊遜國而逃,避紂而逃,與太公不合而逃,諫伐不行而逃。古人只要成得一個人品,不憚艱苦如此。後人食祿事君,若遇著萬里辭家,便就有許多怨抑,甚矣。世風之不古也。
  附評:太史公云:孔子曰,伯夷、叔齊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予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遂餓死於首陽山。怨邪?非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因附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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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柳下惠為士師

  拙宦浮沉濁世中,補天經畫有誰崇。存心愷悌何慚德,化女刑於不負躬。
  圭避自珍廊廟器,風花寧結歲寒衷。從教史帙標名氏,仰止芳徽歎不窮。
  凡人不能篤志勵行,進德修業,惟嗟遇合之難,以得失之感,橫諸胸中,以性命之尊,置諸膜外。如是之人,天下恥之。所以,人倫卓絕之士內無機心,外無機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坦然以往,一言一行處常處變,必合乎天理,審乎人心。稍有不安,便明發動容,口食興慮,務要不負其所本,不欺其所與,不昧其所學,不易其所操,往往不離忠厚篤實。當時莫惡其非,後世想聞其化,試究其故,皆繇正大自居,神明自號。雖在暗室之中,屋漏之際,惟恐有天神鑒察,勿敢逞其聰明。及於荒謬、不經之處,肫肫懇懇,立極至誠,不使一毫之智術機巧,開罪於士君子名教之中,既能厚重少文。設有所遭之不幸,亦未嘗有毫釐震動,旦夕妄為,求之古昔。獨東魯之國有一男子,不知其姓名為誰。但此男子生平知義達理,讀書避俗,嘗獨居一室之中,以琴樽自適。年當弱冠,尚不曾近著女色。因此,容度翩翩,猶如傅粉。適有一女子也不知其姓氏,裡居窺見男子風流濟楚,一表人材,遂動懷春之感,便深薦枕之思,無計可施。偶然一日天寒煙暝,風雨淒零,男子緊掩上門,挑燈危坐,因吟詩以消清夜。其詩道:
  彈琴讀書,性真愉樂。何必慕富貴,神枯瘁,顏銷鑠。味道澤吾軀,乘時見吾長。日證顏氏在,筆酡中,通世外。
  男子吟詩剛畢,忽聽得門外有剝啄之聲,男子心甚駭然。黑夜黃昏,誰人到此?又吟兩句詩以代相同。男子朗吟道:
  疇叩我籬,將焉營哉。夜漏丁兮,夕口口行。
  你道這敲門者乃是何人?就是懷春的女子,便也應聲吟道:
  林之曲兮,口聲淒零。聊寄子廬,息影竛竮。
  男子聽其詩句,已知是一個淫奔的女子。那女子吟罷詩,便叫開門。男子答道:「我方才聽你所答之詩,決然是個女子聲音。此時夜深人靜,況我又是個孤男,怎好與你開門相見?」女子道:「妾非私奔之女,因往母家被這不做美的風雨所阻,路滑形單,敢乞官人發個惻隱之心,放我進門,寄宿一宵,以免虎狼盜賊之苦。」男子訝然說道:「娘子差了,自古有言,男女授受不親。又詩經有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如何教我容留?趁此雨未滂沱,還往別處投宿,不必在此苦纏,枉勞唇舌。」女子泣道:「賤妾行了許多曠野,受了無數驚惶,方能望見官人門內燈火熒熒,決然憐憫,因此相投。誰知又如此堅拒不納,賤妾何命薄至此。」說畢,費弄香喉,度出嬌聲,啼哭起來。男子若是不畏四知的人,乾柴遇了烈火,未有不攜手相將,尤雲殢雨。他卻以禮自持,曉得他佯啼假哭,無非要入門的計策。男子聽見這女子在門外作為,便冷笑幾聲說道:「好笑你這個女子,倒也來得奇怪,還不快快回去,倘有柝軍過此,看你何言抵對?」女子道:「畢竟要妾說麼,止不過實情供告,妾說是官人相約來的,有何妨礙?」男子聽了此言,咋舌大駭道:「卻原來如此,令人聞之恨不得掘泉洗耳。女子你須知我魯男子平日所為,果是何等樣人,把這歹言污我。你好好往別處去了,我須養你廉恥,不與人說。」女子道:「官人,事已到此,賤妾也怕這許多不得,你可開了門,借我一燈回去罷。」男子搖頭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我決不信你。既乘夜而來,豈不能冒雨而去。我非吝這一燈,倘若開門被你纏得不了,如何是好?魯男子決不為此狗彘之行。」那女子聽了此話,自知沒理,滿面羞慚,歎了一口氣,罵道:「癡男子薄倖人,自恨錯認了你,可笑你現成福不會享,明是初世為人的了。」便怫然而去,男子猶恐他假意,將這兩扇門兒牢牢拴上,秉燭直到天明,方才就寢。男子獨居之時於不意中有此奇遇,若稍無所持,未必能免。他卻堅守不移,也算是個有行之士。有詩為證:
  閉門不學偷香侶,矢志勿諼洵遐舉。暗室神明有也無,魯連真不愧斯語。
  如今再說一個坐懷不亂的故事,比這閉門不納勝於十倍。你道為何?女子來在門外,不見其貌,但聞其聲音啼泣,如有涵養的還可勉強支吾。假如傾城傾國之人,口然相遇不為所惑,才叫做有德有道、有守有見的聖人。
  卻說這故事也就出於魯國。其時有一公族賜姓展氏,名獲,字季禽,官拜魯國士師,就是如今大理寺的獄官。其父喚做無駭,又有兩個兄弟,一個名喚展喜,一個名喚盜跖。因展禽食邑柳下,後諡曰惠,人都以柳下惠相稱。這柳下惠平日相貌雍容,言辭堅確,不肯枉道從人,以正守己,以和處世。其為士師之官,也是擯於下寮。所可惜者,魯之僖公不識賢愚,如柳下惠者不能擢以文武之任,又不能尊以宰輔之位。只是聽信左右之人讒佞之口,將他做了士師,稍不如意便將他黜退了,如此三次。這柳下惠處之裕如,毫不介懷。一日,閒居無事,散步國中。只見國中的人遇見了柳下惠都說道:「子不見機而作,何乃甘於擯斥?如使本國可仕,他國亦可仕。守株待兔,非智者所宜。」柳下惠明知其譏我三黜不去,佯問道:「何以見之?」國人道:「吾聞智鳥擇木而集,知士擇土而翔。子今不遇僖公亦可遠去,奈何優游卒歲,聊以自娛?這魯雖父母之邦,若論大義,還宜自重才是。」柳下惠拱手答道:「極承列位盛情,區區還有一言未蒙詳察,是以寧為三黜之徒,不異寒賤之士。足下慨辱枉教,試說可乎?」國人道:「我輩下愚,識薄見淺,願大夫賜教。」柳下惠道:「禽聞風性以漸而柔,世故有時而熟。今日揣摩起來,若不為其所難的直率之道,就了這曲情鄙願,一味肯為其易,自然息了閒官之浮議,合了末俗之私心。無論吏治不全,不消說循良薦譽,進退自如。只是卑人好以不情之面目與人相對,如何得手足自運,胸臆自展?這也是人各有志,不能強更不肖實能為此迂拙之事。枉勞列位相勸,切弗以展禽不合時宜為可笑耳。」國人聽了柳下惠這許多言語,都呵呵一笑而散,莫不說其所言之非也。後人有詩為證:
  揣合非難事,懸車待者誰。事人既有道,從俗豈無思。
  炎寂久知味,遭逢素望違。休言迂腐甚,落落豈為癡。
  柳下惠聽了國人不入耳之言,方才回步,只見國中的人不拘老幼男婦、士農工商,東一攢西一簇,紛紛傳說東門上來一異鳥,不知是何禍福。柳下惠聞得此語,正待要曳步去看,卻好本國臧孫大夫差人來請,柳下惠即去相會。臧孫大夫道:「東門來此異鳥,不知何名?吉凶未審,敢望高賢教誨。」柳下惠向前一看,道:「此鳥出自海中,名曰爰居,來此主有大水。若能即去可免。」言罷相別而去。臧孫大夫聞得此語,備了三牲祭獻此鳥,又令眾人相拜懇了三日,那鳥忽然離去。數日後,海內大起波濤,國中無事,人皆知柳下惠是博物君子。臧孫氏是憂患大夫,所以得免水患。後人看到此處,有詩贊道:
  柳下高風世所稀,胸中博物有全知。若非文仲先防備,魯國安能免禍危。
  柳下惠與臧孫大夫相別回家,見了妻子,把爰居止於東門,一一說完,竟往書齋獨宿。但下惠因日間出外辛苦,慌忙枕書假寐,失掩園扉。少頃,忽聞嗟歎之聲,柳下惠抬頭一看,恰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絕色女子。此時,柳下惠睡眼朦朧,疑是做夢,問道:「何方女子昏夜而來,有何話說?」女子答道:「妾是鄰家幼女,出而迷路,不知所之。素聞尊官秉節高明,正身立朝,敢祈見憐窮途妾媵。況且天氣嚴寒,身衣單薄,望乞收留。明早歸告父母,當以白金為壽。」柳下惠道:「女子,你若早來,可到寒荊處用些晚飯,庶可同眠。如今更深夜靜,內中相隔甚遠,呼喚不及,我在書齋孤身獨宿,怎好容留得你?」女子道:「我非不知男女異室而居,只因事出無奈,敢求尊官,發一片惻怛之仁,拯救螻蟻之命。萬一不能見允,使妾別了尊官,行至半途,遇著些不良之人,如令弟盜跖相似的,豈不喪了奴身一命也屬小事,尊官有赫赫令名,只恐從此而失,將奈之何?」你道這女子果然是迷路的麼?只因他要勾引柳下惠無計可入,故托此進言,乘之眉留目送欲遂淫心。柳下惠是個端方篤實的君子,以一段真誠待人,只道人也無私意待我,便信以為實然。問道:「你果是走錯了路,不得回去,沒甚麼別故,方敢留你。」這女子聽了此言,正遂心願,便應道:「委實如此,安敢謬言?」柳下惠道:「可惜此間沒有衾褥,你暫在迴廊下權宿一宵,明早去罷。」女子道:「既蒙公相厚德,留我在此,看這天寒地凍,況我身上衣衫單薄,若在迴廊下過夜,何異荒郊曠野?倘或凍死了人,也是公相陰騭所繫,伏乞三思。」柳下惠心中躊躕不定,左思右想,嘿嘿無言。正是:
  禪火空山叟,猶難制毒龍。誰能遇尤物,略不動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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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下     柳下惠為士師

  那女子看柳下不則聲,又恐有變,喬裝寒凍戰慄之態。柳下惠愈覺慘然,惟恐怕凍殺了他,甚是不忍。誰知這女子只要挨得在此,滿望飽其淫欲,所以花言巧語也覺好聽。柳下惠道:「女子,你既然畏冷,又怕凍死,我當設處一個權變之法,在你可以不損性命,在我亦可以少盡寸心。我對著這盞青燈一面讀書,你可過來坐在我懷中,等待鐘鳴漏盡,將次天明,著人送你回去。」女子依言走近前來,竟坐柳下惠的懷中,說不盡妖聲曼色,媚語嬌情,千方百計引誘調笑。柳下惠就如木偶人一般,雖然抱女子在懷中,就像捧了璧玉,臨淵履冰。但知對燈展書,絕不與女子復交一言,其如他綿榻情濃,桑間興熾,或是搖身,或是回頭,或是問夜如何,或是嫌天易曙,柳下惠此時覺得女子所言盡是邪淫,不耐煩。一更挨到二更,三更挨到四更。忽聞金雞報曉,野鳥出林,心中大喜,始道:「女子,天色將明,你可回去罷。」女子道:「竊聞古人有言,既來之,則安之。妾此來豈真為窮途無賴,遠投公相?止不過為奉枕席,本是美情,奈何逼我而去?若執意不留,只有來的心情,那有去的面目?有死而已。」柳下惠正色道:「早知如此,昨夜決不容留。自恨我一念之差,倒惹你在此胡纏,不知我展禽受此七尺形軀,頂天立地,三畏存心,四知常念,也算是一個奇男子。若要與你宣淫狎體,夜靜更深,有何所畏而不為?直待此際麼?汝為女子,無行一至於是,可羞、可恥、可鄙、可賤,還不快走?」女子道:「人生斯世不過行樂耳,何苦恁般古執,恰不錯過佳期?」說畢偎住柳下惠,不肯跬步相離,激得柳下惠性急起來,將手拉開那女子,怒衝衝往內中去了。女子方才歎道:「展禽拘腐,負我良宵。罷,罷。」只索去也。正是:
  襄王不作巫山夢,神女空勞下楚台。
  柳下惠走進內堂急扣中門,其妻也不喚使女啟鎖,披衣而起,問道:「是誰?」柳下惠高聲道:「娘子快開門,我有一樁異事與你講。」其妻不知何故,開門迎入,便問道:「適才欲講何事,這般煩惱?」柳下惠坐定,把這女子乘夜投宿,自己坐懷不亂的情繇告訴其妻。其妻素知柳下惠所為正直無私,並不生疑,且勸道:「這女子實則無行,驀地裡來尋你的煩惱,你可包容他,勿令人知,庶不壞他名節。」柳下惠聽他這幾句言語,怒氣冰消,因應道:「娘子言之有理,我當秘之。」誰知這坐懷不亂的事,只夫妻二人談於內室,古人云隔牆有耳,不數日,傳遍魯國,又傳遍列國,又傳之天下後世。柳下惠之名益重矣。這是後話。
  方說此時乃魯僖公二十六年,不意齊孝公帥師來侵。僖公使柳下惠的弟展喜整備牛酒,出境犒賞齊師。你道齊人伐魯,為何魯國反行犒賞之禮?皆因春秋之時凡遇外寇相攻,必須如此行事,方才見得我國有備,不畏侵伐,故此僖公習而行之,不足為怪。又使柳下惠去行說。柳下惠聞命,即忙往見齊君,說道:「寡君僖公,聞君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特使下臣奉犒執事。」齊侯見柳下惠前來,頗有驕兵之色,問道:「莫非汝魯人恐我齊軍來伐麼?」柳下惠對道:「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齊侯道:「何恃否恐?」柳下惠對道:「君侯在上,莫嫌小臣多口。」齊侯道:「寡人正要請問。」柳下惠不覺慷慨激烈,按劍奮袂而言,齊侯侍衛之人莫不露刃相睨,柳下惠全然不畏,說出這篇話來。正是:
  一言屹如山嶽,三軍不戰倒戈。百萬生靈安堵,千秋傳說非訛。
  你道柳下惠所說的甚麼?還是誇張山川形勝,還是談論猛將謀臣?他說的話卻都是凜然大義,竟對孝公說道:「魯國別無所恃,所可恃者先王之命。」孝公聽了此話黯然削色,即應道:「願聞所恃之詳。」柳下惠道:「昔者吾先君周公及令先君太公,股肱王室,夾輔成王。那時成王勞之,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藏在盟府,令先君太公為太師之官,兼主司盟之職。是以傳至桓公,糾合諸侯,有不和協者,則會盟以圖謀之,必使彌縫其闕失,匡救其災殃,也不過要昭明令先君太公夾輔舊職。及君即位,列國諸侯誰不引領?延望於齊都揣道,其帥桓之偉業駿功,我敝邑似不必聚眾保守。」這柳下惠說到此處仰天長嘯一聲,齊人都股栗戰兢,連孝公此時不覺有恧於心,豈能上悖其君,遠違其祖,降顏問道:「大夫更有何辭?」柳下惠對道:「有。今君嗣位方得九年,豈料捐棄先君之命,違廢太公之職,其若太公桓公何?君必不然,我魯邑雖小,實恃此以不恐矣。」齊孝公被這柳下惠始激之以大義,又歆之以盡職,自知興師伐魯不是,便支吾說道:「敬聆大夫高論,敢不佩紳?且孤此來原不敢侵奪土地人民,特為岑鼎而至。」柳下惠道:「展禽聞岑鼎久送至君所,今日何故又來索要?」孝公道:「昔日所與我齊國乃贗鼎,非真岑鼎。」柳下惠道:「這岑鼎所值幾何,乃勞君自率師遠來。只須遣使一人以禮相求,我寡君未有不從君命。禽恐如今日之師,似非不得已。」齊孝公道:「孤也恐汝魯人復以贗鼎相欺,是以不憚迢遞而來,若得真鼎,吾當退歸矣。」柳下惠拱袂對道:「如此君且退三舍,下臣當入告寡君,即馳至矣。」孝公應諾,傳令著三軍人馬暫退三舍之地。軍馬得令一時遠徙,孝公才與柳下惠作別。正是:
  片席話消齊魯隙,不教烽火沸如蒸。
  柳下惠入朝,備奏孝公托言索取真鼎之事。僖公道:「賴卿善辭,獲免國難。只是這真岑鼎吾甚愛之,卿何不以前所與的贗鼎直對為真,以復孝公?」柳下惠又奏道:「臣非不愛君之鼎,且臣亦愛臣之信。然主君所欲者真鼎,以免國也。若棄賤臣之信以免君之國,亦臣之所難也。」僖公不得已,將真岑鼎付與柳下惠往獻孝公。軍前左右報知,孝公見了岑鼎大喜,便向柳下惠說道:「多蒙大夫以好言悟君,惠我岑鼎,如今竟如約旋師,即下令返國。」有詩為證:
  弱不勝強勢亦危,多才柳下識時宜。誰知一鼎能全國,鄙吝昏君總自癡。
  柳下惠直待齊師遠離魯境,方敢入城回奏。誰知他有了這段卻師之功,甚且不殺一士,不折一軍,那僖公仍復不能超升大用,莫不為其惆悵歎惜。柳下惠付之以命,恬無所求,絕無所望。其妻倒有憤悶不平之感,一日對著柳下惠道:「相公,你如今身雖做了士師,官卑祿薄,何足戀之?我今見你三黜於魯,濡滯淹留,縱有人言詆誚,絕不謝去,如此所為,得無不憚煩乎?」柳下惠並無片言對答。其妻又道:「你不要怪多言,妾聞君子有二恥,你亦曾知否?」但柳下惠是個男子,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只因妻有言勸勉,也是琴瑟歡情中之諫臣。柳下惠如此行徑,正是和聖的妙用,應道:「禽也不知,娘子不妨教我。」其妻道:「國家設使無道,君上晏安昏寵,臣庶偷薄,政令紛更,此正賢人彥士潔身肥遁之時。若叨昧偽封,用忠進退,猶然顯居榮次,唯利是圖,豈不是君子可恥之一?」柳下惠應道:「是。第二之恥何在?」其妻道:「倘若聖天子當寧而立崇表殊節,旌德禮賢,四海晏清,六合康泰,又無豺豕當道,遺黎慕義行仁。設有英豪俊傑,正當蒙薄帛之徵,正身在朝,明禮訓樂,易俗化民,內處心膂,外總兵權,不為過分。仍舊是寒賤之徒,布衣韋帶,粗羹糲食,托言夙秉高尚,薄宦謝病,豈非君子可恥之二?今日世亦亂離,三黜不去,亦近於恥,相公可不知哉?」柳下惠道:「彼之為彼,我之為我,雖袒裼裸裎,與之油然相處,又安能令我受污也。」其妻見柳下惠所見甚高,以後遂不復諫。後人有感其事,集詩五絕贊之道:
  其一:心事閒雲逐海鷗,韋匡寧復問淹留。蕭騷不厭君裘黑,政謂犁庭輒拜候。
  其二:聊因歸沐暢幽情,淵水寧辭作楫行。莫道長安能戀客,丹心徑寸夜珠明。
  其三:堂上東山傲角巾,一泓清鏡對城闉。依稀淡月輕雲下,琴韻時調竹裡新。
  其四:微才沉滯竟何為,詳奏民艱下陛遲。自擬廢材捐散質,肯憑空色竟紛披。
  其五:家世原推丹鳳毛,幽棲臨水傍山林。官閒萬卷常披帙,愛逸焚香坐永宵。
  這柳下惠從此浮沉魯國之中,時與孔子朝夕往來,真是氣葉金蘭,義深志合。亡何柳下惠一朝捐了賓客,訣了妻子門人,奄然身逝。其妻哭泣哀號,遣人報知展喜,得了訃音,椎心抆血,急到柳下惠家中,見了其嫂,哭臨其兄之屍。然後拭乾雙淚,整治棺槨衣衾,擇吉殯殮。只有那盜跖惡人,只曉侵犯諸侯,恣其劫奪,何曾知親兄死了,前來相弔,哭泣悲哀。須知他做了不良之輩,不知禮義,不知慶弔,何足怪哉?其時門下人無不哭臨其喪,無不憫其賢而不遇。今因其身死,誠恐泯泯無聞,欲述其生平行實,播於辭章,叫做哀誄。門人至此將欲操管以誄其事,其妻聞言,玉箸交順,翠眉雙蹙,說道:「汝將誄夫子之德邪,妾思今日之事則二三子雖有大才,然不如賤妾深知其故。」那門人不敢僭筆,其妻乃誄道:
  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誠而與人無害兮,屈柔從俗不強察兮。蒙恥救民,德彌大兮。雖遇三黜終不易兮,愷悌君子未能厲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幾遐年,今遂逝兮。嗚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諡,宜曰惠兮。
  誄成示與門人看了,個個贊歎其妻的學識非人可及。你道這個弱質婦人惡能知德,據他所誄片語,這柳下惠刑於之德化,是超出於尋常萬萬者也。如此看來其妻之為人亦稱賢婦矣。門下之人揮淚從之,具疏請諡於魯君,不日降褒賢之詔,加非次之榮,允其妻之所請,遂諡曰惠。後人有詩三章以贊美之。
  其一:寵靈抑何泰,君恩溥若淵。風流傳柳下,萬世億千年。
  其二:賢哉展季子,功烈曰無雙,可惜瓊樓召,悲歌淚溢江。
  其三:濁世難駐影,和光或亦安。蕭條悲不盡,無計取浮彈。
  總評:柳下惠一生行事,詳諸篇章。其大過人處,全在女子坐懷不亂。此段不可不傳。彩輯之家胡有錯謬弗載,鮮見其周章者何也?抑豈以不經而弗錄歟,聊砭世之好色不好德者。
  又評:婦人女子居處深閨,能知夫子之行而誄之,則柳下惠且有聖妻矣。噫吁,使非下惠其亦不能有之者,是亦可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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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

  淫聲豔色總迷神,傾國傾城原有因。從古英雄行大計,暗藏利刃婦人身。
  這四句詩是道古來興亡之故。卻說清心寡慾此四字最為美德,然而說來易曉,行之甚難。有一等上智的人,遠色慾如仇讎;有一等下愚的人,奉嬌娃如珍貴;即有一等中樣的人,明知沉溺聲色是不好的所在,然而一到面前不覺怡情悅志,竟被他弄得癡迷了,日親一日,戀不能割,縱有正人在前,忠言刮耳也是沒乾。正是識得破忍不過,所以說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看將起來,蛾眉皓齒乃伐性之斧斤,纖歌妙舞實亡國之玩好。無論創業守成的俱所當戒,而平常之人慮飢寒謀朝夕,或不暇及。若是人家膏粱子弟,便思攜姬挾妓,弄玉吹簫。何況人主生在深宮之中,長於保阿之手,艱難困苦一毫也不曉得,聲色之好在所不免。而智謀之士曉得惟此一道可以動得人主歡心,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試把春秋時事略說一番。那齊是太公的子孫,魯是周公的子孫。本為鄰國,以後強弱相形,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強的了。所以,齊人原是急功利,喜誇詐,過於刻薄這邊,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晏嬰這兩個極詭極譎的。當時孔子亦嘗游到齊國,欲一變至魯。那兩個便暗暗忌刻說道:孔子當年莫展,累世莫殫。造出許多鬼話,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正是:
  女無美惡宮生妒,士無賢否眾成疑。
  卻說孔子見齊不用,東周難造,琴佩蕭然,弟子驅車,行蹤冷落。隨返父母之邦,往謁季桓子。季桓子是魯國的上卿,當權用事,正要與大聖人交遊,一見孔子不覺欣然,即命孔子為魯國司寇,攝行相事。未及數月,只見魯國朝以內蹌蹌躋躋,恪守鷺序鴛班;朝以外肅肅雍雍,敬仰官清吏潔。長幼異食,男女別途,道不拾遺,器不雕偽。許多政治,把魯國竟變了一個太平景象。那時百姓頌聲滿路,鄰國交傳,未免吹風到景公面前。景公聞知悔道:「我當初原是要用孔子的,都被這些卿等說得糊塗,叫我主張不定。到如今彼國日昌,我國日弱,實為可憂,如何是好?」那犁鉏、晏嬰聽景公之言,有些怨著他兩人,大有不安之意,背地歎悔道:昔日若用孔子,我輩無權。今日不用他,他又在魯國興起這許多大事業來。若不預為設處,我國必受其害。兩人躊躕了半日,無計可施,只得分別而去。後人有詩曰:
  誰為表東海,洋洋大國風。君驕成傲僻,臣諂近和同。
  賢聖無門入,奸邪當道中。空嗟鄰國治,心計枉衝衝。
  次日,犁鉏隨請晏嬰商議道:「孔子知禮而無勇,但能從容談論,諒無御變之才。須要奏過我主,假以會盟為名,一面差人去請魯君,一面喚萊人來吩咐。那萊人不知王法,頗有精勇,到那會盟的時節,叫他暗伏在夾谷地方,出於不意,攻其無備,可使魯國君臣一時措手不及,卻被我們凌辱他一番,他也損威多了。那些君臣斷然降伏,以後還敢施張,豈不甚妙。」兩個即便進朝奏知景公,景公聽罷,說道:「此計亦通。」即刻遣使往魯國去。吩咐已畢,使者領命而行,往見定公。把景公的情繇,婉轉敷陳了一番,說出許多好意思來。定公並不疑他,當下面允,隨命有司打點車駕前往齊國會盟。連那季桓子也道兩君合好,大禮之常,竟不存心備辦。豈知孔子是個大聖,凡事先知,便能預防,道:「有文事者必有武備,請其左右司馬以從。」只見行至峽谷,兩君相見,行禮已畢,從旁閃出一班萊兵,魯君便吃了一驚,孔子便叫:「以兵擊之。」齊侯恐懼,遂著萊兵避去,仍修會盟之事。景公暗暗看那孔子,輔相魯君,既行其禮,又著其威,沒有一毫失錯的所在。我們齊國所行的都是張皇失序。會盟之後,齊侯愈覺失色,歸責群臣道:「魯以君子之道輔其君,而卿輩獨以夷狄之道教寡人,及使得罪於鄰邦,豈不慚愧?」乃歸魯所侵之四邑及汶陽之田,竟成一場畫餅。有詩為證:
  俘兵逼好失交鄰,夷裔謀華豈會賓。況以犧尊為野合,漫勤執事服儒紳。
  那時晏嬰與犁鉏日夜圖維,商量一計,必須外修和好,內行詐術。又思玉帛狗馬都是魯國所有的,若送將去,不惟見卻,且被魯國譏笑。不要說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必然謝絕,就是那富於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轉展思量,想得定公雖則勵精圖治,卻於女色一途耽戀無厭的。況他國址近著燕趙,粉白黛綠頗也不少,只少女樂歌舞。莫若廣選美女,訓習一班送去,決定喜歡,自然溺於聲色,怠於政事,怕不入吾彀中?兩人商議已定,入見景公,備細陳說一遍。景公大喜道:「有勞二卿用心。前者夾谷會盟,非為不妙,只因孔子識破,幾至敗露。今女樂一事須要慎密,不可揚聲,務要萬全,俱賴二卿斟酌行之。」於是,遍選本國女子極美者八十餘人,其中擇一最聰明最伶俐的立為女師,訓練教習作樂歌舞。一日,景公對晏嬰、犁鉏道:「卿等所獻計策,寡人清夜思之,深為痛快。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習得若何?可喚他來歌舞一番,果然巧妙,可以傾動人主,即便選一吉日良時送至魯國,不宜遲了。」兩人聽畢,即命女師喚那一班女樂叩見景公,便令殿前試演。只見那班女樂妖妖嬈嬈,華華麗麗,鶯喉婉囀。人人嚼徵流商,羽衣蹁躚,個個秉乾執翟。真是仙子臨凡,嫦娥下降,世間稀有。後人有詩為證:
  體格丰姿別樣夭,玉人從此日吹簫。含羞雨帶梨花面,狂舞風生楊柳腰。
  銀箏不唱霓裳曲,寶髻相隨磬管韶。莫道宮中無戛擊,綠弦聲裡有紅綃。
  景公看了大悅,隨與晏嬰、犁鉏二人道:「這班女樂可稱千古絕伎,不要說魯君見了自然樂意,即寡人今日看來也覺心動。卿等可對女師吩咐道,寡人強國之策全在此舉。如到魯國須要小心謹慎,與本國爭光。」當下擇吉起行,稟過景公,點了許多能事的人役,選一員善於辭命的官員,護送女樂歸魯。但見:
  揚旌結駟,爭誇兩國交和。淡抹濃妝,共駭一時璀璨。非彩蓮之游女,短棹河濱。豈浣紗之春嬌,藏珍幽谷。偷窺風景,青山綠水度溪橋。亂插花梢,粉面紅衫爭調笑。低呼細喚,字葉笙簧。移步拖裙,香飄蘭麝。攘攘往來,行行且止。參差袖裹,斷雲與野鶴俱飛。平曠郊原,落日共晚鴉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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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下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

  不數日間,卻好行到魯國疆界了。那魯國中的人物風景卻也不同,果然是禮樂之邦。後有五言排律一首,詳稱其盛:
  古土多奇秀,名流衍教長。衣冠先制度,禮樂舊文章。
  筆緒傳謨烈,宗風布紀綱。發蒙開泗水,毓瑞在尼牆。
  木鐸提群聵,金聲集杏壤。躋躋稱英傑,彬彬接上皇。至今既茨美,草木被餘香。
  那魯國司疆界的人見了這一班人物,急急忙忙即便報與魯君道:「齊國特差使臣到此聘問。」魯君聽罷道:「果有此事?」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不可失禮。桓子遵命前去,迎接齊使。只見彩車百輛,其從如雲,旌旗揚天,翠華蓋地,不知主何意思。當時與來使相見,各敘了常套禮數,隨即分別。天色已晚,各在驛館暫宿。季桓子見他來意比往常聘問不同,心中便覺疑慮,即令兩個心腹家臣前去打聽消息。不多時候,家臣便來回報導:「這是齊君訓練一班女樂,送來承應魯君的。」季桓子聞報嘿然良久,打發家臣去了。獨自一個坐在燈下躊躇不了,忽然生出一段計較。你道齊人送女樂於魯與季桓子何干,要他如此費心?卻不知其中有一段極大的關目。後人有《漁家傲》詞一首為證:
  佞幸戈矛真滿腹,機關常向閒中伏。乘人利便尤為速,花簇簇,轉眼能為禍與福。
  琴瑟琵琶鬧金屋,聶娘潛伴君王宿。劍術不似人間服,婦口毒,遠害藏身猶未足。
  你道季桓子畢竟算計出甚麼來,原來他當日舉薦孔子的時節,指望與他為朋,集成黨羽,言聽計從,互相扶助。豈知孔子是個大聖,做事不苟,不徇私情,只行正直,一派道學氣象。所以正佞殊途,趨向各異,二人甚不相合。且魯君禮遇孔子極隆,聲名漸盛,把季桓子的威權不覺頓衰了。為此心裡細想道:自古有德必酬,無恩不報。我既薦舉孔子,他也該輔翼我的。不惟他不肯來輔翼,反又生我的議論。那費土是我的私邑,人民所聚,皆為臣僕,賦斂所出盡入筐箱,一向在我管轄,並沒人敢來動搖。他不念夙昔之情,忽然生起風波,使弟子仲繇墮費,懷心甚是不善。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立朝既久,建立倍多。孔子進用未幾,才得升階,擅行征伐,說道少正卯行偽言奸,誅之兩觀之下。我的羽翼既去,勢力便孤了。就是魯國分封已後,三家原相鼎立,禮樂征伐無有不經我們手裡過的,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備的物件,那裡拘得這許多古禮?他忽然矛盾道:大夫之家不藏兵甲,又使仲繇盡消藏甲。甚沒要緊,向來喜怒從心,動作如意,凡定公所行的事,一一取決於我。自他攝行相事,三番四倒,把我做木偶人一般。看看到算計著我,反不如吳越同舟,竟成了室中之鬥。昔日舉他容易,今日去他甚難。若是一時要我主擯斥他,亦是容易,但恐失了民望,倒被旁人談論,道我器量狹小,不能容賢。不若勸魯君受了女樂,邪正自然不能並立。那孔子是個見機明決的人,他見受了女樂必定就去入見。孔子去後,只說定公耽於聲色,用賢不專。這女樂原是魯君要收,與我無涉,縱有議論我的,不過說桓子柔順從君,弗能犯顏諫諍,道我是個懦弱的人罷了。那曉得這受女樂時含許多機關,無數意思。當夜情景不題。次早,會了來使,小心禮貌,延他到了國中,見了魯君,行了許多儀文,敘了許多情款。禮畢,魯君便問使者道:「到此何為?」那使者道:「臣聞大王苦心求治,日夜圖維,咸五登三,功成德備。但身親臣虜之勞,口食監門之養,而不知適己,非人君之度也。臣竊見上國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無物不有,獨所少者娉婷在前,歌舞在列,乘晏領而攜手多情。吾主特進女樂一班,或大王勞苦之後足供玩好,若蒙哂納,不勝忻忭。」魯公聽罷,一面吩咐眾臣款待來使,一面私與季桓子商量,以決去留。這魯君原是性耽女色,心中已被那齊人打動了。但是,一件大節目的所在,非君臣酌議不可輕易舉動。因孔子是個正直的人,必定諫阻,故此只與桓子私議道:「齊人歸此女樂,未知主著何意?卿可為寡人深籌,以便定奪。」季桓子正中其機,即忙答道:「齊君一向欽服我國,又且當日夾谷之會有萊兵相侮,今獻這女樂一則謝罪,一則輸誠,吾主正該收納,不負齊君來意,又何辭焉?」魯君道:「卿之所言,乃是大段道理,甚合吾意。」隨令來使帶那一班女樂前來當面試演一回,來使便教女師齊來叩見魯君,然後歌舞。女樂們都把精神抖擻,各顯奇能。有口口口詞一首為證:
  拋羽扇,牽紅線,宮妃笑擁朱樓檻。過花陰,飄繡裙,好似牛郎,偏對娉婷。卿卿。五色弦,光如電,文馬戎衣真罕見。愛朝雲,點翠英,月照銀缸,風動金鈴。盈盈。
  魯君看了不覺神魂飄蕩,情思昏迷,十分歡喜,乃歎道:「不圖女樂之至於斯也。」季桓子亦從旁贊美,魯君就命季桓子寫了謝啟,整備答禮打發來使回齊不提。卻說魯君自收女樂之後,鴛鴦枕暖,翡翠衾溫,縹緲於歌舞場中,綽約在仙娥伴裡。一心只要聲色上做功夫,行無窮之樂,不思想親近仁聖顧及國家政事。唐人有古風一篇,雖不因魯君而作,恰也貼切其事。詩曰:
  天生麗質難自抑,一朝選至君王側。回風捲雪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奄奄微弱體難支,溫泉水浴洗凝脂。欲扶還軟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裡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罷早期。承歡侍宴無閒暇,流樂荒亡隨早夜。驪宮高處入青雲,慢舞緩歌真難罷。後宮佳麗雖多人,長歌短笛幾時聞。二十四弦歌管逐,玉樓晏徹醉和春。
  魯君竟把孔子撇在半邊,情誼既隔,禮貌又衰,縱是竭力諫諍俱是無用的。孔子亦明白這段緣故,乃長歌謝仕而去。歌曰:
  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優哉遊哉,聊以卒歲。
  自從孔子去後,魯君沉迷女色,政事日衰。所以那些作樂的官俱紛紛去了。那樂官之長太師摯竟自適齊了。其亞飯三飯四飯如千繚缺三人俱各適楚、適蔡、適秦。更有鼓師方叔入於河,播鼗名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並入於海,把個魯國弄得七零八替。我想定公若是個清心寡慾的君,見他歸女樂來,必非好意,便不該受。就是季桓子能與孔子同心盡力苦諫,也不令定公受了。惟其定公見色則昏,季桓子陰忌孔子,所以奏治未幾,半途而廢,深可痛惜。後人有詩歎之道:
  遍彩深閨窈窕娘,無端來誘楚襄王。鍾篁已逐紅裙亂,惹得淫風上下狂。
  大都齊魯的故事,竟與吳越一般。那吳王夫差初時節勵精圖治,伍員為相,伯占江南,好不巍巍氣象,與越王勾踐戰於會稽,越國敗績而歸,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敵大,弱不可以敵強,特使大夫范蠡行成,身請為臣,妻請為妾,俱不能免。後來范蠡曉得吳王好色,行到苧蘿村裡,見一女子名喚西施,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教以歌舞,貢獻吳王,猶恐伍員強諫,復以玉帛子女,賄賂吳國當權的太宰伯嚭。那太宰受了私賄,一見西施,便勸吳王受了。這吳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蘇台,明日遊百花洲,把政事置之不理,縱有伍員直諫,反遭凌虐,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後來越王臥薪嚐膽,生聚教訓,二十年間遂把吳國為沼,皆繇太宰伯嚭弄壞的事。今季桓子也與伯嚭所差不多。那齊人歸女樂來,也與范蠡進西施的事相去不遠。但越王奮發自強,所以一時小屈,後必大伸。景公萬不及一,如何像得他來?可見景公竟是沒骨立的,不能發憤修政,但思妒忌鄰邦,所以怕魯國之用賢,便以女樂為歸。見吳國之昌大,復將親愛之女,求與吳國連姻,忍恥受命。他日揮涕牛山,甚堪憐憫。不然,魯受女樂之後,三日不朝,紀綱皆廢。齊國漸漸併吞他土宇,何難之有?況齊國晏嬰、犁鉏雖無碩畫宏謨,也有奸謀詭計,終不能輔君治強。奈何,奈何?看來定公雖淫,桓子雖愚,齊人亦未得為巧智,總是孔子所遇之窮以至於此。後有詩道:
  評古論今得失明,太平誰致亂離生。嗜音悅色賢人戒,達目回聰智者名。
  哲後自能嚴孔壬,庸君偏欲入邪行。讒奸容易為離間,圖伯圖王自不成。
  總評:定公用孔子時,親賢貴德,卒成大治。齊人何故妒忌,離間魯國君臣?犁鉏、晏嬰之罪也,亦季桓子之罪也。然自受女樂時,看那定公快樂所在,又卻不是個知趣的文丈夫邪。
  又評:篇中發出季桓子奸雄之心,可為春秋筆法。子路又把吳越將來引證,確然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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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管仲以其君霸

  伐木風哀,多少英雄悲憤。淚盈腮,今古恨,付歌哀。
  憤只今誰是維持者,譜葉金蘭盟也。悄低徊,披典籍,動襟懷。
  話說人有父子兄弟之親謂之天性,又有君臣夫婦之合,謂之天意,總皆是秉彝之所極。若著一分思議,不容一毫勉強,自然而然,實有命存乎其際。至於朋友與我比德度行,讀書談理,朝諷夕規,左提右挈,雖為異姓疏遠之人,實有同氣連枝之愛,所以列在五倫之末。若有人擇友定交,儻然遇得一個言而有信的人,外不飾面貌,內不樹城府,真真實實,切切偲偲,與之結不解之嚶鳴,有不言之感召,自然身家之事,存亡之感,遠近之謀,貧富之境,入息出作,飢食寒衣,恩怨無不與知,隱微可以共悉,依然是一家人,還勝百倍,那裡分別是個朋友出來。須知世間尚有一種人,交情甚重,專事虛文,或作緣諧媚,或露態擎曲,究其始不過以熟情結了同調及其終,尤必以冷面廢了平生。甚且有與人往來、談笑、飲食居住處,給終日受其玩侮,被其輕賤,反在背地裡誦其高義,佩其雅情,茫無所知。如此之事,將若之何?今日慮及於此,思所投分,揆所久要,不在語言之煩,體貌之多,必期與朋友無愧無憾,才說得一個可字。不然,把臂一朝,貽患千古。是以孔聖人有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觀此數語,交友之重自古已然。因此,時人有這首《酒泉子調》以為俗情之悲,如欲取證自古有之矣。有一首《西溪子詞》為證:
  客勿亂喧,須聽,休訝捕風捉影。論交遊,懷夙昔,多人傑。管鮑錢,今堪述,忍辱建功名,播芳聲。
  卻說周平王東遷洛邑之時,有兩個異人同生於齊國之中,結為金蘭之契,後來各自輔佐一主,做出偌大事情,名揚四海,澤及萬世。今日試說其故,才知英雄舉事不與人同。古道可風,為世所尚,奈何人不省之學之,反視友道為了畏途,以至聲氣雜於疚惡,肝膽視若尋常。孰不聞而色變,言之心傷,往往始戚終疏,晨盟夕背,其流弊可勝歎哉。正是:
  無故休談兒女事,而今且說伯王臣。
  這一個異人住居穎上,姓管名仲,表字夷吾。胸多智略,膂力非常。果全齊之傑出,真舉世之罕儔。爭奈母老家貧,囊中空乏。自恨時運不濟,空自有凌雲之志氣,安能濟眼底之貧窮。兼之家室未遂,中餽無人,甘旨難調,恐虧孝道。雖然孤孑一身,恰也事母唯謹。一日,天色微寒,管仲的身上衣衫單薄,偶然出遊郊外,可恨那幾陣西風疏剌剌的,偏向這敝衣縫中吹進,凍得身上肌粟如麻,行走不前,不覺仰天長歎道:「老天,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也該與我些事業去做,庶幾策定禁中,功成野戰,抑或不然,便可易仕為農,樂飢衡沁,盡得優游歲月,終老林泉。況我非寒門凡輩,淪落飄流,可堪到了今日,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挾了一技,過了一生,成了一名,完了一事。難道是這等功不成、名不就、飢寒無賴、折芰燔枯、進謝中庸、退慚狂狷,如此結果了終身麼?」說罷,正待要向前行走,忽聽得背後有一個人啞然而笑。管仲急回轉頭來一看,認得他不是別人,就是所說的一個異人,姓鮑名叔牙,人都順口兒稱他為鮑叔。這鮑叔生得相貌清奇,道風秀世。那管仲一見,心中想道:我雖聞其名,未曾與之接談握手,怎生就來笑我,平白欺人,可惡之甚。便對鮑叔道:「向聞兄素有盛名,無門領教,私心常以為恨。今日何故尾人之後,唐突一至於此。我因落魄自嗟,與定下風馬牛不相及也。適蒙姍笑,其意何在?」鮑叔向前躬身道:「小弟與兄分固疏逖,方才看兄盡有伯王之才,倒無滄海之量。所以不避斧鉞,敢有一言相告。」管仲聽了這幾句言語,躊躕想道: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他反不加聲色,倒有奇見在其中。我不若虛心請教,或有些益處也未可知。因問道:「老兄說有一言,不妨教我。」正是:
  行吟逢義士,相勉意深長。佇結平生契,雄飛際運昌。
  鮑叔見管仲求教,乃開言道:「弟聞古今豪傑之士都從困苦中建了莫大之業,立了不朽之勛。縱有隱才於屠釣,遺德於版築,然且誓心守節,無苟進之志,安命樂天,或以筆耕為養,或以傭酒成名。不意仁兄仰天搔首,激憤悲號,在楚囚則可,在足下則不可耳。」管仲聽了這一片言語,方才省悟,不覺愁煩頓釋,連忙謝道:「小弟性地窄狹,志氣卑下,常以貧窶動心,因此嗟歎。今蒙鮑叔指教,開豁愚蒙,三生有幸。弟因不揣鄙陋,敢攀結為兄弟,不識尊意何如?」鮑叔道:「承兄尊諭,固所願也。」恰好鮑叔年紀長於管仲,鮑叔為兄,管仲為弟。便向郊外一個酒肆,兩人進去,對天拜了八拜,立盟結義。說道:「今日傾蓋如故,他日白首如新,永無相負。如有負盟者天地誅滅,以為不義之報。」兩人盟畢,就叫酒保整治酒餚來吃。不移時,那酒保將酒餚搬上樓來,擺列桌上,管鮑二人開懷暢飲。飲至半酣,鮑叔問管仲道:「夷吾弟,你平昔在家做甚事體?有何親人?」管仲道:「小弟年來落拓,躡屩負書。一自先君亡後,止有老母在堂。爭奈朝夕之間尤為薪水拮据,終歲處於愁城,累日淹於淚海,甚苦生計消乏。不知吾兄有甚生意,倘可提挈小弟,庶免飢寒,感恩非淺。」鮑叔道:「眼前致富之方、救貧之術無如為賈,不拘綢緞布匹、柴炭油麻、竹木雜貨,若能盡力經營,用心緝理,件件皆可趁錢,般般無不獲利,致富亦其餘事,何愁衣食之不給哉?」管仲道:「小弟非不知商賈可做,趁錢養家。常言道有本得利生,況且手中空乏,分文尚然難措,焉得資本行運。雖素有此心,亦徒然耳。」鮑叔道:「愚兄習儒不利,棄而為賈,行運有年,家頗饒裕。近因敕伙計身故,正沒個的當幫手,弟若不棄,同去營運,自然獲利,儘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費,又可以補助家中不足之需。只恐怕尊閫在家,兩相牽掛,不能割捨遠行。」管仲道:「小弟如今尚無妻室,只有老母一人在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必當歸告老母以決可否。但不知仁兄往年在於何處地方為賈?」鮑叔道:「就在本國南陽地方,收些吳下所到的綢綾絹帛,前來都下販賣,也有三四分利息。」管仲道:「原來如此,我想南陽此去七八百里之遙,不過七八日可到。弟在家實無事可做,情願隨兄同去,凡事一聽憑兄。」鮑叔道:「說那裡話,既為兄弟就是嫡親,安敢相欺?准擬明日,決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管仲道:「敢不灑掃拱候?」說完便要告辭,鮑叔因天色未晚,又勸數杯,然後會鈔,與管仲出門,作別入城。有詩為證:
  列席高樓酌酒頻,竹簾斜卷幕山新。尊前自喜逢張緒,谷口還疑問子真。
  管仲與鮑叔作別回家,一見老母便把與鮑叔結義,並商量到南陽為賈之事一一說明。老母聽了十分之喜,遂說道:「我兒,自從汝父死後,連年坎坷,乏人提攜,貧苦不可勝言。難得鮑叔這一片好心。明日倘到我家來,必須安排齊整酒餚款待,不可有慢。」這管仲雖則手頭不足,自己原要款留,又因老母吩咐,不敢違迕,所以無中生有,極力掙持。次日,巳牌光景,果見鮑叔帶了一個小廝,挑著白米五斗,紋銀五兩,棉布十匹,與管母為贄見之禮,來到管仲家中。二人先敘了寒溫,然後求見老母。但見蘆簾開處,老母扶了一枝節竹拐杖緩步出來,與鮑叔施禮。鮑叔納頭便拜,口稱:「小姪拜遲,多有得罪。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伏乞笑納。」老母因鮑叔下拜,急喚管仲扶住。鮑叔道:「本該全禮,誠恐怕老伯母反勞,所以恭敬不如從命,望乞恕罪。」老母道:「今蒙鮑叔慨然光降,已出望外,這盛儀焉敢再叨?」鮑叔道:「些須不足為敬,何勞老伯母言及。」老母道:「收之不當,卻之不恭。」鮑叔道:「老伯母不收是見外小姪了。」老母道:「鮑叔出言太重,老身只得勉強遵命。」方喚管仲收藏,老母又向鮑叔說道:「昨晚小兒歸來,備述賢姪熱腸義舉,要帶往南陽為客生理,十分之美。只是管仲從幼至長未曾離家遠行,全仗鮑叔扶持照管。」鮑叔道:「小姪沒有不相顧的,老伯母請自放心,決要使令郎有財帛稱心之喜。」老母道:「鮑叔如此見愛,足仞高誼了。」只見兩巡茶罷,管仲整治桌椅,搬出酒餚擺列桌上,請鮑叔入席吃午飯。鮑叔再三懇辭,管仲道:「弟聞老者不以箸多為禮,貧者不以財貨為禮。這些須飲食曾何足款仁兄?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顧,特命整治,幸勿固辭。」鮑叔聽說是老母的特意,心中暗喜道:「難得這一位賢德的女丈夫。」因此領命。老母便喚管仲相陪,自己扶杖進內。有一首七言絕句詩為證:
  從來交誼薄雲天,管鮑知心世罕傳。惟願黃花同晚節,如他紅友結人緣。
  卻說管鮑二人對坐飲酒,就約了出外日期,說些做生意的機關。天色將晚,大家連飲幾杯也不至醉,告謝老母方才分別。過了半月,鮑叔將本銀兑足,僱了船隻,即與管仲同別老母起程。出了齊都,一直向南陽取路。途路上風風雨雨,行了十個日子方到南陽。此時正值冬盡春初,梅開候館,柳發溪橋,好鳥鳴春,聲聲動念。那鮑叔原是南陽鎮上一個老客,領了管仲徑投舊主人家。那主人收拾客房,安頓行李,整酒接風。次日,主人糾引許多的興販商人,拿了各色的緞匹到鮑叔之前,不拘精粗,時值估價,現銀貿易。
  卻說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約收綾羅綢緞一千餘匹。鮑叔道:「兄弟,我每往常到此收貨,窶試窶驗,若此處賤,都下必貴。此處貴,都下必賤,我就另置各項雜貨回家。今年這南陽極賤,我想發回家去必獲大利。如今匹數千餘,待我先發回去,趕個頭帳生意。留下本銀千兩與賢弟在此收買。但這綢行生意極要眼力細看,如若失眼就要虧折。賢弟須好生在意,不可造次。」管仲應道:「弟已理會,不勞掛念。但老母在家,望乞清目。」鮑叔道:「不消吩咐,這是自然之理。」次早起來,僱了船隻,裝載緞箱,別了管仲,星夜趕回都下。先去拜了老母問安,並報管仲在南陽康寧之事,細細告知,方才回到家中將綢緞發賣,果然大獲子錢。鮑叔大喜,又送老母白銀十兩在家費用,討了口信,復往南陽。有詩歎道:
  名利苦牽人,營營不得息。抑何勿憚煩,風塵走南北。
  既若喪家狗,又若馳猛犬。願言天口子,易商而藝稷。庶幾樂在中,無人不自得。
  卻說管仲自鮑叔去後,收貨人日多一日,收買不起。管仲巴不得只要買完,不顧好歹,見貨就買,那裡繇主人家插嘴,買銃了千金緞匹。店主人再三勸道:「不可,此綢粗糙,恐要折本。」只是不聽,及鮑叔來到,看了這些綢緞,好生埋怨。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門外,氣衝衝站著。店主人見管仲發惱,就把好言安慰鮑叔道:「貨雖不週正,或者時運若好也會趁錢。奉勸尊客慎勿煩惱,致令損傷友道。」鮑叔聽了這幾句言語說得有理,深自懊悔,便回嗔作喜道:「兄弟不須煩惱,方才我一時造暴。細想起來前日都下價錢頗高,況我離家不久,未必便賤,和你速速趕回,倘或趁錢淡薄,諒不折本,又好再來置買別貨。」店主人大笑道:「尊客言之有理。」管仲道:「我恨自己無有貿易才能,或致折本,有何顏面再返故鄉?」鮑叔道:「兄弟,你此言差矣。我與你有八拜之交,雖不能流芳百世,豈肯貽臭萬年。且賢弟此來,上尊老母嚴命,悖母則非孝。下出良友至意,棄友則非信。適間嫌貨不堪,此亦同伙中之常情,不足深責,何況我二人乎?幸乞三思,萬勿窒滯。」管仲見鮑叔說了這一番詞嚴義正,遂幡然大悟,回嗔作喜。二人攜手入內,又住數日,打疊貨物,買舟裝載,與主人將一應帳目算清,作別登舟而去。正是:
  一心似箭風中急,兩足如飛雲上行。
  其時,齊國乃釐公在位。他生了三個公子,長公子名喚諸兒,次公子名喚子糾,三公子名喚小白。這釐公性愛吳綢,不論衣服帷幔等項,盡用吳綢製造。都中綢緞缺行,其價一時騰貴。管、鮑二人發了綢緞剛到,即時發賣,三日之間不留尺寸。將本利一算,利過於本,比頭帳生意尤為較勝。鮑叔口雖不說,心中大喜,暗算:夷吾弟做生意從來無不折本,今倒子過於母。雖積年老賈之中罕見,乃夷吾弟運好以至如此。他原是高才絕學的人,志不在此,諒來子銀不下二千。大家平分,用為讀書之費,博個名高,不亦可乎?就將這前後本利銀算共五千兩,除起本銀三千兩,約存利二千兩,便喚管仲來分。管仲也不推辭,將銀子揀做兩處,一邊是足紋,一邊是成色。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又多了二百兩,便向鮑叔說道:「此是小弟叨分,那是該兄得的。」鮑叔毫不動聲色,便道:「兄弟收了就是,何必再說。」管仲因叫鮑家一個小廝駝了銀子,揖別而去。鮑叔將分金一兑止得八百兩,少了二百兩,況又成色不足。鮑叔點頭道:「夷吾弟家有老母,朝夕要供養支給,應該多分。況我上無父母,又無兄弟,家計比他饒腴,縱少分了些於我便有何害?」據鮑叔待管仲惟有一點真心,分金一事絕不較量多寡。且知其心而原其情,斯人也,世不恒有。後人以古詩一首贊之道:
  少年好結客,千載心未罷。斗酒豈勿歡,寸心難久持。
  結交無緩急,何用交道為。在貴多忘賤,千古令人悲。
  偉哉齊鮑叔,收管良及時。駿馬重一顧,烈士死一知。願教策疲駑,報德以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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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下     管仲以其君霸

  卻說管仲攜了分金,正待回家,劈面撞見一個蒼頭,叫道:「管官人幾時回的,生意可好麼?」管仲便問:「你是誰人?我實不相認得。」蒼頭道:「小人姓召,家主名喚召忽,現做二公子糾的太傅。今日要與管官人、鮑官人相會,特著小人來奉請。」管仲道:「我向為生意匆忙,有失問候。今蒙你家主人見召,少刻當約鮑叔同來也,可與我多多拜上。」蒼頭連聲應諾而去。那召忽原與管、鮑相知,只因召忽做官,管、鮑為賈,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故此許久疏失。今日相請,必有事商確也。這管仲急急走歸,老母正在中堂,問道:「我兒,你今日往鮑叔家去,為何就回?」管仲道:「今日孩兒在鮑叔家清算前後帳目,蒙鮑叔將為賈所趁的子錢分與孩兒,因此持歸。」老母道:「分得多少?」管仲道:「子錢原是二千金,鮑叔止分八百金。」老母疑心道:「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管仲道:「兒因母老在堂,故此多取他些。」老母道:「分財貴均,你不可貪得無厭。萬一鮑叔怪你相欺,恐傷友道。」管仲道:「他絕無此意,是以攜歸。」老母嘿然不問,管仲進內將銀藏好,就把召忽著蒼頭邀他二人之事,說知鮑家小廝。小廝去不多時鮑叔就到,二人同往召忽家中。那蒼頭早在大門首伺候,一見二人即便通報。召忽倒屣出迎,迎入中堂,敘了寒溫,三人坐定獻茶。召忽道:「弟聞管、鮑二兄近日鬻綢獲利甚多,足為知己之慰。」管、鮑道:「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貶,況弟輩各有至願,寧忍遽終於是。」召忽道:「既是二兄不樂賈隱,奈何懷寶迷邦?」管、鮑道:「君不聞孤竹元子居海之風麼?」召忽道:「弟豈不知?目今釐公主人雖然年老,國內清平無患,正大丈夫得志之時,安可久棄在野,不令萬夫仰望,竭謀勤政,以博聲施。如弟今日可謂樗櫟不足比數,然且忝傅子糾,今傅小白者尚無其人。昨日釐公問外有晃賢可以堪傅?弟將管、鮑二兄相薦,釐公頗有訪求之意,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管、鮑尚有難色,躊躇未答,召忽又道:「吾三人在齊如鼎之有足,其足一失,鼎必不能立矣。自今論之,萬弗求全責備,莫若即出為上。」鮑叔道:「吾先人有言,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今君決知臣不肖,使傅小白,只怕是夷吾弟與召兄共傅子糾也未可知。」三人說未了,令旨傳來,果與鮑叔之言相符。正是:
  萬事皆素定,人何苦費思。不如相結綬,建業及乎時。
  卻說釐公有一個同母弟,名喚夷仲。其人早死,有子一人,喚做公孫無知。這釐公十分寵愛,令其衣服禮秩比於公子諸兒。釐公卒後,公子諸兒即位,是為襄公。他始初為太子之時,嘗與公孫無知爭鬥。其時即了國位,生殺之權、予奪之柄都憑襄公操縱在手,因此要將無知絀退。若是臨蒞有道,舉動有度,出入有時,進退有序,自然政行令出,風行草偃。誰知襄公一味好為無道,所以其令不行。公孫無知益為杰驁之事,群弟恐禍及身。那次弟公子糾奔魯,其母乃魯國之女。管仲、召忽輔而行。未及一日,又次弟小白聞知,急喚鮑叔商量。鮑叔道:「君子見機而作。今殺機動矣,不出奔更待何如?」小白道:「吾雖出矣,宗廟社稷將若之何?」鮑叔道:「臣夜觀天象,不幸齊將有禍。然而,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非管仲不能。公子勿憂,且出俟其變。不則如籠中之鳥,釜中之魚,雖悔無及矣。」小白遂決意奔莒。其母乃衛國之女也,有寵於釐公。這小白自少好善,且無小智而有大慮,因此鮑叔為傅而行。其時,公孫無知眼見子糾、小白紛紛出奔外國,就於本國中集了許多亡命,聲怨襄公絀己,遂作亂。襄公失於防禦,那公孫無知遂乘機弒了襄公,自立為齊君,國中人心不服。一日,公孫無知游於雍林。適有一個人向來有怨,及其往游,襲殺無知,奔告齊國正卿。這人姓高名敬仲,素重小白之為人。恰好雍林人走來出首道:「小人居住雍林,甚憤無知篡弒,臣謹行誅,怕大夫更立公子之當立者。」高敬仲正中機謀,即暗地適一個心腹人往莒去召小白,約為外合,自為內應。這小白見了高相國之使問知就裡,便與衛君借兵歸國,星夜而來。魯國聞之亦發兵送公子糾,又使管仲將兵,以遮莒道。這遮道二字以何取義?是遣將橫格而戰。魯恐小白先入得位,誰知天意有在,不必多勞人力。那管仲引兵遮道,恰好遇著小白、鮑叔人馬。此乃離亂之時,大家各為其主,也顧不得交情友誼,兩軍相對好一場爭鬥。但見:
  歸國的,乘飛騎,如漏網游魚。遮道的,率雄兵,似入林狡兔。相見處,不打話,但聞半天中,金鼓齊鳴。待避時,難措足。怎奈一霎間,雕弧競響。又見紛紛擾擾,雲卷旌旗。忽聽嗶嗶崩崩,風吹畫角。恰勝沸西京烽火,抵多少遠塞干戈。
  那管仲拈弓搭箭,直望小白對面射來。幸得小白眼快,看見箭來將身一矬,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帶鉤之上。小白將鮑叔偷覷一眼,即時佯死翻身落馬,早有溫車載了小白馳行。這也是鮑叔預先定下的妙策。那鮑叔就在馬前悲號慟哭,管仲聞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有鮑叔在這邊,不來格殺。鮑叔就著心腹人馳報魯國,小白被管將軍射死。魯人只道真死,送子糾者遲遲而行,路上耽擱了六日始到齊都,逆料大位穩是子糾的。不期小白已入,高敬立之,做了齊國之主,名為桓公。這也是高敬之功,即日發兵拒魯,在乾邑相遇。齊兵奮力爭殺,魯兵敗走。齊兵掩襲魯歸路,遂將手書一通,使人遺於魯國。其書中說道:
  子糾,兄也,弗忍加誅,請魯自殺之。召忽、管仲,仇也,請得而甘心焉,不然將圍魯矣。無忽。
  魯莊公甚患之,遂殺子糾於笙瀆之地。召忽見子糾身死,遂伏劍自刎。那管仲心知鮑叔必欲存己,因請囚繫囹圄,以待齊桓之用。恰好這一日,桓公欲使鮑叔牙為宰。鮑叔辭道:「臣乃君之庸臣,無能為者。若君欲治國家,伯諸侯,其唯管夷吾也。況臣素與君言之矣。」桓公道:「夷吾射寡人中鉤幾至於死,不共之仇,豈有復用之理?」鮑叔道:「彼為其君而動,君若宥而反之仲,他日報君之恩猶今日報君之事也。」桓公道:「如此怎得他歸於我齊?」鮑叔道:「須請於魯。」桓公道:「魯有謀臣施伯,知吾去請,將欲用之,必不肯予,又何以處之?」鮑叔道:「但宜使人向魯君請道,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國,欲以戮之以示群臣。若如此請之,則予我矣。」桓公使人請魯,如鮑叔之言,使者得令而行,備細告於魯莊公。莊公即召施伯入宮問其所請之故,施伯對道:「齊非欲殺管仲,蓋欲用管仲為政。但管仲才冠天下,所在之國,則必得志於天下。令彼在齊,則必長為魯之憂。」莊公道:「恰如之奈何?」施伯道:「殺了他,將其屍首與之。」莊公將殺管仲,齊使者慌忙闖入魯庭,奏道:「寡君欲親戮一管仲,若不生得示戮於群臣之前,猶之未得,請生付小臣如齊。」莊公不得已,使吏鞟其拳,膠其目,盛以鴟夷之器,差一官並役夫送管仲至齊。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個解音律的,將管仲之事編做一隻歌兒,連聲接唱,雖無白雪之調,盡有薤露之遺。那管仲在檻車中聽了歌聲,激楚悠揚,禁不住淚下如雨,又恐魯君悔而追殺之,欲速入齊邦,因向役夫說道:「我為汝唱,汝為我和,何如?」役夫道:「甚好。」管仲欲寫其懷,即隨口唱道:
  餘生不辰兮,遭俘囚。空抱志兮,橫秋歲月兮。悠悠今往兮,何以雪吾生之羞。但倚劍兮,悲感而心憂。
  其時管仲唱一句。眾役夫依了他,也和一句。果然是長歌可以當哭,役夫行路忘其怠倦,不覺已到齊都。使者報與桓公,桓公見管仲到了,心中大喜,親自迎至堂阜,脫其桎梏,待以厚禮,拜為上卿,授之國政。桓公此時新登國位,又經大亂之餘得了管仲,如鳥生翼,如魚遇水,國中日漸富強。管仲與大諫官鮑叔牙、大行人隰朋、大司田寧戚、大司馬王子城父、大司理賓胥無這五個人同心輔佐政事,連五家之兵,定四民之居,設輕重魚鹽之利,以養瞻貧窮,錄賢能,反侵地,重幣聘,親諸侯,齊國之人大悅。桓公在位二年,興師伐郯。只因桓公出亡之時路經於郯,郯子不以禮相待,及至入正大位,諸侯皆來慶賀,郯子又不肯來,所以興師伐之。到了五年,管仲又隨桓公會魯莊公於柯,今東阿邑地方是也。那時魯有侍臣曹沫相從,正欲設盟,曹沫手持匕首,將桓公劫住高壇之上,說道:「速反魯侵地,若有一聲不肯,吾當以匕首洞汝之胸。」桓公懼死,連忙許之,既而悔之,欲無與魯地,且要殺曹沫。管仲道:「被劫而許而背信殺之,是棄信於諸侯,以失天下之援,如何可有此心?」桓公只得遂與曹沫三敗所亡之地,諸侯聞之莫不歸附。七年,管仲又從桓公會盟於甄。其時威名大著,伯業始成,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後來桓公凡有會盟聘問,征伐救援,莫不請命於管仲,然後施行。及至即位以來,年年征伐,常常會盟,不可盡述。
  獨有二十九年,桓公統諸侯之師伐楚,楚成王亦興師問道:「今日伐楚何名?」管仲對道:「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五等諸侯九州之伯,汝實徵之,賜我先君所踐履之境,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爾居荊州,例有包茅之貢,爾竟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寡人所以特來徵問。昭王南征不復,寡人所以遂至膠州。」這兩句是伯者假義之所在。楚成王聽見管仲言詞甚正,便應道:「貢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供命?昭王不復,非楚之過也,君其問諸水濱。」那時楚國鷙悍,見了管仲在師,少覺折其鋒,乃遣其大夫屈完來盟,自後貢問不絕,各國諸侯誰敢不來納款、通和,推尊桓公做了盟主。又過了五六年,齊國之伯愈盛,又會諸侯於葵丘,築起十餘丈一個高台,殺牲歃血,出師舉義。周天子大喜,遠使宰孔賜胙,不免夜駐曉行,力到齊都,恰好桓公與諸侯高會。正是:
  君恩重伯國,賜胙自天來。
  宰孔至葵丘,將敕書開讀道:「子一人之命,有事於文武,使孔致胙,且有別命,以爾自卑勞,實謂爾伯舅無下拜之禮。」桓公密與管仲謀,管仲對道:「為君不盡君道,為臣不盡臣禮,亂之本也。」桓公甚懼,出對宰孔說道:「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於下以為天子羞,敢不下拜。」那各國諸侯看桓公拜於壇下,受胙於壇上,個個稱羨不已。桓公任管仲數十年,見他材能無比,事事周備,遂至伯天下,有莫大功勳,尊為仲父。奪伯氏大夫所駢邑三百家,賜與管仲。管仲富貴已極,累業建功。建了丞相府,造了三歸之台,廣貯燕姬趙女,翠繞珠圍,受用不盡。返思當年未遇,若非鮑叔知交焉得今日,嘗時說道:「吾始困時與鮑叔為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與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屢困窮,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我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就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及管仲歿後,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十餘世。後人作詩二絕為證。
  其一:伯業巍巍萬祚留,匡時偉略冠群侯。紛紛碑口爭傳誦,丞相當年曾射鉤。
  其二:只今管鮑擅奇勛,須信高才自軼群。不是金分蘭臭合,何從挾策伯齊君。
  總評:嗟乎!交情至今日,不忍言矣。觀管、鮑之相與,如手如足,洵非常人。所可幾及,有心者豈不慨然。
  又評:古人云: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斯二語今取誦之,令我推心痛哭,感慨淋漓。安得管、鮑復生,為之把臂立名,一洗時交陋習邪。然而桓公亦非庸主,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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