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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卷 墨氏兼愛
不禁悵感古時情,但尚周仁弗市名。推食解衣真愷悌,覆雲翻雨甚浮營。
須知厚道何容過,更信平衷矢勿輕。簡盡篋編閱盡世,在中曾有幾人行。
這首七言詩,單指今人有了身家,不能無所親愛。獨有一件,無如偏僻自好,將奈之何?總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審得一個道理,遽謂我不將恩惠施及於人,猶然是薄劣之徒,不足戴天履地,不足人群結黨,與禽獸無知何異?雖然如此,想亦未曾駐鄰右駐之人,豈其又是一副面目,又是一番聲氣。俱他所作所為全是至中至正,至大至公,不肯有一毫不及,亦不肯有一點太過。假如人生長在這世界之中,有了人,那親愛自然生了,這也是情之一端,可以敦其天性,全其骨肉。若是人遇人的時節,那為我所親愛的事體又生出來了,這也是用情所在,有好則合,有惡則掩,又未常不可。不意人一往不回,溺而不反。考其起初,在一念偶同,及到後來生出變故之際,心心為之固結,事事與之綢繆。或是等夷之人,要將親無失其親,愛無失其愛。任其所之,甚至深戀難割,便是這性命似可捐而棄之,不敢吝惜。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若親之必欲其一時驟貴,愛之必欲其一時暴富,便這名分亦可相忘。所以,旁觀的人看了疑道:彼何故與人如此逾涯盻睞,倒授不辭。那當局的猶恨疏闊,不曾狎昵哩。還有一說,人身上無輶毛之能,思量要助舉見德,人手無造命之柄,又思量要為情保生。如此弊病稍不剪刈,坐使天倫的慈孝,變做了比昵之私。聖人的琴瑟不幸釀做了同是之禍,此皆親愛一偏所致。正是:
泛用親人流易枯,應為僥倖小人徒。不如揆理還餘樂,莫作人間賤丈夫。
如今卻說一件忘身愛民的故事,你道此事出於何代?喚作何人?就是唐太宗皇帝,姓李諱世民,一自平了劉武周,得了尉遲敬德之後,即居大位,天下太平,人民從化,因置了一座弘文館於殿側,聚書二十餘萬卷,精選四方文學之士,俊彥之儒止有三人。一個姓虞名世南,一個姓褚名亮,一個姓姚名思廉。這三人生得儀容齊整,才思縱橫,甚為唐太宗皇帝所重。更日宿值禁中,聽他朝隙之時,引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人物故事,或日斜未撤,或夜分乃散。其時,唐太宗偶幸便殿,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恐怕太宗要來召對,即忙整衣束帶,執卷陳篇。卻好太宗正要與他三人講話,因令侍臣宣入殿來,見禮已過,太宗賜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三人坐下,便問道:「朕觀煬帝文辭,看他亦知是堯舜非桀紂,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無論他窮奢極欲,就是他造迷樓一事,豈不與殷紂相同。卿三人可為朕說之。」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應聲答道:「君雖聖哲,猶當虛己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劃,勇者獻其伎力。那煬帝只因將那俊才自恃,矜驕自用,故此他那口中誦的是堯舜之言,他那身上為的是桀紂之行,曾不知自覆亡了。」太宗道:「言之甚善,況前轍不遠,是吾屬之師也。」又問道:「朕每臨朝欲發一言,未嘗不費三思,恐為民害,是以不敢多言。卿三人若有讜言直論,朕當黏之御壁,俾朕得出入省覽,幸勿吝賜雅教。」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向在外將這致君澤民的事情,詳求備議,不期太宗此時問及,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對,無非是憂國奉公之心。有詩為證:
方欽出語凜如冰,況復才名天下稱。若遣隋煬知此意,不教國喪與家傾。
後人深感其事,未盡其懷,因又有七言絕句一首贊美之云:
立身正直意悠長,洵是邦家作棟樑。試聽圖維瑕隙處,直令千載播嗣場。
那虞世南、褚亮、姚思廉一心要盡職業、懷獻替,也不怕攖主之怒,也不畏蒙主之謬,因奏道:「君所依的是國,國所依的是民。若剝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就像割肉克腹,及至腹飽其身已斃。君富國亡,古今一轍。伏乞吾主援為殷鑒,是小臣之願也。」太宗道:「大哉言也。朕雖不敏,敢不敬聆高論。」值天色也晚,太宗即命撤駕前金蓮寶炬送歸館閣。從此之後,太宗惟以憂民為念。次日,又該視朝,太宗穿了法服,御了大寶忽見奏事官進了午門,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奏道:「數日之內,畿甸之間飛蝗害稼,振羽蔽天,特此啟奏。」太宗聽奏悵然不樂,即命罷朝修省,撤樂減膳,與了五七個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蟲多寡。一步步走了半日,方才到得苑門。這苑中預先原植著許多奇花異卉,秀柏青鬆,以供巡幸賞玩的。頗奈這些蝗蟲也不顧是君王所好,一絲絲盡情白吃,竟吃得精空。太宗立住腳舉目一望,但見如煙雲滿苑;側耳一聽,又渾如春蠶食葉相似。太宗因歎道:「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無餘,不消說民間稼穡被他損盡。」說罷,涕泣不住。忽然,魏徵丞相也進苑來,向太宗奏議逐蝗。見了太宗,甚是引罪,不能燮理,以至災沴。太宗道:「與卿何罪,朕實不德。然而下民以谷為命,被蝗蟲食盡。朕今惟吞他在腹,食我肺腸,何忍致生民餓死。」魏徵急忙止道:「陛下聖躬貴重,豈宜為了賤下之民,或有不測奈何?」太宗道:「卿言過矣。朕無民何以為天子?」因祝天道:「皇天鑒朕,願蝗食朕,勿傷田禾。」祝罷,吞了數枚,始命侍臣引歸宮闕,魏微亦自出苑而去。是歲飛蝗雖然眾多,終久不能為害,這也是唐天子忘身愛民所致。為何我初說偏於親愛的不好?自古說得好:君民一體。所以,此事非為外務,非為過情。若說偏愛的也有一個故事,出在戰國之時,待我試談始末便知其故。正是:
欲醒世人昏聵者,休將往轍等閒看。
卻說春秋時宋國內有一人,姓墨名翟。他平生只要求異於人,每日在其家中著書立說,捏怪談空,凡一十六卷,共計六十一篇。其首重的是儉。這儉之一字,如寒儒貧士,以酸齏為珍錯,以蓽門圭竇,為重樓峻宇;如高人逸叟以琴鶴為僕御,以青霞絳雪為餱糧。曾不肯過求其食物,高大其門閭,一椽一石足以棲身容膝,此外遂無所求,亦無所戀。這兩等人惟將澹泊明志,儉樸承家。所以,墨子覺得此事猶是力所易為,便想道:紛華靡麗必須王侯貴人、達官長者。有了萬方之玉食,有了千里之保賦,始可拖紈曳綺,美宅華居,呼奴使婢,堆金積玉,撾瑟鳴琴,撥築鳴阮,夕樂朝歡,極情縱欲,蕩志消閒。若一屬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不若貴了這個儉字時節。自然人曉得我是性子好儉,我便不修邊幅,那懼人來譏我誚我,豈非一件大快之事?又想一想,以心相問道:我既將儉貴了,若是不與人同又非本來之意,必須使此心渾然如一。概將他人無所不憂,如人有疾就延醫餽藥、診病問安。或者是窮的,有了父母妻子之累,無論自己是個富人,雖貧者略有一分一粒,也不可私自留為己用,務要傾囊倒橐,委曲周急,始可稱物我為一體。然後乘機候隙向人前揄揚其教。那怕愚夫愚婦,不信不尊,不從不學,這倒是最上之策。還有一說,如今的人極不明理,極其量小,極其眼孔褊淺,局面狹隘,趨人之錢財,憎人之困乏。如與我疏的富了就視之如神明,奉之如父母,畏之如雷霆。如與我親的窮了就棄之如敝屣,恨之如寇仇,惡之如鬼蜮。那富者看了人,眼橫口輕,語尖舌薄,便說某也命好應該好,某也命不好應該不好。他起了這一點奚落之心,增了這一片驕誇之色,即有時將些東西施予親知,亦有何難?正是:
終有輕人意,難忘呼蹴恩。須知尚志侶,寧逝勿延生。
墨子又思想道:我如今只說命是天賦,於人原無好否之分,何須以無稽之事信為真確,以之欺人愚世。我惟非之刺之,若有這等的,便非賢人。可知我亦要將他拒絕,不與他交相往來,示他一個不肯同人親愛的不是吾教所取,人自必然緩緩醒悟,何必要限其一時歸順?再若得教化大倡,我之素願始畢,還須將那稀奇古怪之談,說鬼說神,令人耳失其聰,目失其明,心失其主,神失其舍,不必說歸依永遠,做了一家,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毀哉?他有一個弟子,姓禽雙名滑釐,看知墨子所為的這些事體,所出的這些言語,皆是迥異乎人,反要同人兼愛,令人解之不可,辨之不能。幾次要懇求他說得個明白透徹,也好放下了這段疑根。是日,墨子正構得一所著書之處,門戶蕭條,僅蔽風雨,全無些回欄復院,玫砌紗窗,儼然塑出個貴儉之狀。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內,千思萬憶,忽見禽滑釐走將進來,深深拜揖,墨子連忙答禮。墨子叫禽滑釐坐了,滑釐先敘了些寒溫,然後告道:「夫子日常間所說的第一件事要貴儉。那儉之一事有何妙處,要去崇尚?此屬甚麼意故,弟子極愚且頑,乞示其詳,用修大道。滑釐專請,不揣夫子允否?」墨子道:「今天下之人,唯慕奢華,專羞貧賤。常見那貧兒偶得數金,便妝出許多富貴氣象,旁睨無人,恁般情狀,深為可嗟可恨。他雖自己看得甚大甚闊,究竟不過是一個銅臭而已,何足驕人?何足炫俗?我故所取之儉是第一事,人若能儉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若一味要居移氣,養移體,憑他有萬益金資、田連阡陌,不過是一個守錢虜,沒字碑。況且奢之一著,不徒是可憎之物,且是危身之器。凡有志者怎麼不要去貴儉?正是:
識得個中真意思,不難謀道作人師。
禽滑釐道:「原來如此,今日更有一言動問。」墨子問道:「甚麼事?」禽滑釐道:「竊見古之帝王卿相,其治天下國家,先以農桑為首務,每每在五畝之宅,樹牆下以桑,至了春夏之交,男婦競彩其葉去養女兒蠶,待到三眠之際,結成了繭,藏蟲其中。其時城市間,要經商買易的,各人取來做綿繰絲,日夜不休,勤劬畢備,也只為賴其可以為衣遮體,禦寒防冷,蔽風做雪,往往有人說耕耨之事極勞,繅織之事極擾。擾勞之事,民知了不肯遽舍者,知其可衣可食,所以鄉貢人蠶,機杼勞頓,不是過也。不知為何這都會市鎮、店肆之上,紛紛炫目奪睛,處處擺列都是錦繡絺紵,要他恰為何用,特請夫子以道其詳。」墨子道:「這件東西是皆非吾之所務,吾之所用,今試與汝說明。那錦繡絺紵是亂國之主,不知及時明其政刑,反要盤樂怠傲,荒淫無度,奢靡猶濃,其下令如疾雷相似,又如決水,不許稍有阻撓,一瀉千里的光景。此輩專愛前件。凡民間夫婦有能工其機杼善於織作的,急命其弄梭搖掠,捻線叩經,隨你是春月寒宵,秋風涼晝,也不能夠容你稍稍告息片時。不然稍有片咎遲延,道是違了欽限,即刻加刑問罪。那些鄉野窮氓好不苦楚,好不利害。」正是:
為人莫作工藝身,一生安瘁由他人。直至工成和藝就,為誰快樂為誰辛。
譬如今日適當凶年荒歲,家家絕食無糧,處處哀號泣涕,那野田之中不生長一絲青草,囊篋之內,空蓄積萬兩黃金,可謂救死不暇了。設有一個人欲將那隋侯的明月珠,又將一鍾的白粲粟也持來與你,這一鍾粟非易事也。這鍾乃是個量名,能受六斛四斗。我想貧霎之子,簞瓢屢空,困抑無聊,動轍匱之,下動廝養之食,雜居口口之中。雖不敢強求事之未然,若要思量那升斗濟其飢餒,憑著你望穿雙眼,屈斷十指,有甚麼親舊肯為義舉慨助,到頭不得已出於矯飾一途。自以為自己屏絕滋味,聊在市廛,混跡埋蹤,行其素位。他的初心止不過要讀古人書,行古人事,做一個有道之君子,或者有日名聞諸侯之國,取爵祿、養妻子、結交遊、蓄僕御,既擁富厚之資,又擅謀身之術。這都是倚空妄想,何足掛齒。假如有得了珠的,止好藏襲笥篚之內,究竟此時、何處變賣,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即有得了這一鍾粟的,又不能再得那光燭百里的寶珠。吾今與汝商量取捨,汝若當此將有所擇。禽滑釐道:我此時惟以救窮為急要,珠何益於我,只可因了這顆珠,受盡莫大之累。萬一遇人不良,探囊相迫,不惟失了珠,倒又害了命。粟價雖少,吾寧取之。珠值固高,吾不願取。墨子道:「誠如此言,何必尚其奢哉。若以無用之物,為其可長末淫之務,為其可好?除非暴虐的主上,或有從而行之。至於聖人斷不肯破其戒,令後人訾議的。」禽滑釐道:「敬聞命矣。」遂長揖深躬,拜辭而出。未免向人前將墨子的話說與人知道,自然有傾耳聽的,有抵掌談的,也有交口譏的,總皆人情之常,不消細說。
適值那時又有一弟子,名曰公上過。聞知墨夫子一是貴儉,二是兼愛,三是尚賢,四是明鬼,五是非命,六是尚同,說得心志暢悅,聳動其懷,乃歎道:「越王賢而好士,吾當往薦夫子。萬一越王見用,也不枉我為他弟子一場。」這公上過輕裝一劍,前往越邦,叩見越王以薦墨子。越王道:「寡人聞墨子名翟,為人務外,做事不肯近情,一味兼愛,恐屬謬傳其賢,執事切休自失。」公上過又將禽子面述墨夫子兼愛等語委委婉婉的奏上,那越王十分大喜,便向公上過道:「汝師苟肯至越,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書社三百以封爾夫子,決不虛言,望執事代陳寡人之意。」公上過謝別越王歸至宋郊,見墨子備述越王之意。墨子道:「子今觀越王果能聽吾之言、用吾之道否?」公上過道:「殆未能也。」墨子道:「如此說,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雖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假若越王聽言行道,縱極遂我的本意,不過度了身而衣,量了腹而食,比於賓民,未敢求仕。萬一越王不聽吾言,不用吾道,不要說去做甚等次的官職,雖將全越之地為了我的食邑,賜爵封侯,亦無所用。」公上過聽了此言,已悟到墨子兼愛是要將天下事事物物無所不愛。今僅封越國書社之地,止是利及一身,非其意了,所以不肯應承。公上過是個聰明之輩,打首知尾,竟不敢相強其去。有詩為證:
知師莫如弟,斯語非虛玄。從此高聲價,傳之億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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