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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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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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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18: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章 金陵(二)

  且說靈清、靈素在梢間裡收拾東西,靈素把包袱解開,將衣裳取出來放進櫃裡,忽歎了一聲道:「真沒想到,林家是這個光景。」

  她們二人在路上也悄悄談論過,以為林家便是比揚州林宅大些的府邸罷了,可一到這裡,單見那三間獸頭大門外蹲著的兩個大石獅子,便已瞠目結舌,再見府內房屋軒麗,氣度森然,僕婦們吃穿用度不凡,便愈發心驚了。

  待進了知春館,見香蘭身邊團團圍了七八個丫鬟,皆是伶牙俐齒,張牙舞爪之輩,始知她二人未必能插上手,幸而香蘭後來說將她們留在身邊掌事,方才舒一口氣。只是方才春菱帶她二人來梢間的時候,擰著眉瞪著眼,臉上能結出一層霜,冷冷淡淡的。她二人見春菱的體面,知是個香蘭頗為器重的體面丫鬟,她們兩個初來乍到,唯有忍著氣唯唯諾諾而已。

  靈清與她對望一眼,二人都心有慼慼焉,悶不吭聲的收拾起來,先前來林家的興奮之情,早已化成一股煙飛了。

  靈素拉了靈清一把,悄聲問道:「你說,咱們倆是叫『奶奶』,還是順著她們叫『姑娘』?」

  靈清眉頭擰了起來。謝域將她們送到林家之前便交代了,讓她們二人去伺候一位女貴人,去了要上趕著叫「奶奶」,先前見林錦樓那上心勁兒,還有香蘭的一身氣派,她們倆也以為香蘭是正經大奶奶,可自打聽劉小川幾個叫「小嫂子」,便覺出不對味,盤算著香蘭是個受寵的姨娘,可如今在府裡人人皆喚她「姑娘」,方知香蘭連姨娘都不是。可瞧著眾人前呼後擁,還住在正房之中,倒是比正房奶奶還體面。

  二人面面相覷,最終齊齊歎了口氣。

  香蘭歪在暖閣裡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黃昏。小鵑守在暖閣炕邊上做做鞋,見香蘭一動,忙放下手中活計問道:「姑娘醒了?要喫茶麼?」說著把小几子上一盞溫茶遞了過去。

  香蘭接過來吃了一口,起床換了衣裳,見身邊只有小鵑,因問道:「怎麼只有你們兩個?別人呢?」

  小鵑道:「太太要操持三爺和四姑娘兩個婚事,實在忙不過來,就請了蓮心和汀蘭去。雪凝說靈清、靈素剛來,人生地不熟的,帶她們倆去四處逛逛,春菱在後頭收拾姑娘行李呢。」小鵑將鏡匣文具打開,手上拿著象牙梳,手腳麻利的給香蘭綰髮,口中道:「你剛回來,府裡的變化還不知道呢。紫黛那小蹄子讓大爺給攆走了,知春館裡就空著個一等的缺兒,不光是咱們院兒裡的二等,就連老太太、太太那頭的丫鬟們也都眼紅,憋著勁兒往這兒湊呢!當時大爺見天不在,太太又病了一陣,病好了就一門心思準備二爺成親之物,哪有功夫管得了這個。你是不知道,春菱盯著個跟烏眼雞似的,當時風聞太太房裡的薔薇要過來,春菱還跟薔薇吵了一架,兩人原本要好呢,也掰了。」

  香蘭心想:「春菱素是個不甘人後的,事事要強,原先我們一處做丫鬟時,她就想做副小姐,如今盯著這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這性子仍是太急了,嘴也不饒人,可這性子到底難改罷了。」

  小鵑拿了一根赤金鑲珠雲腳簪在香蘭的頭髮上比劃,覺著不好,又換了一根大些的燒藍珊瑚簪,將碎發用精巧的小簪子別住,口中仍絮絮道:「書染姐姐也覺著這事再放著不像話,她覺著汀蘭姐厚道寡言,又一直勤勤懇懇的,便薦了她,大爺就答應了。阿彌陀佛,結果正應了句俗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春菱的臉黑了半個月,不知多少人背後磨牙看笑話。春菱心裡頭一直不舒坦,唉,何必呢。」說完對著鏡子裡的香蘭吐了吐舌頭,道:「汀蘭提了一等,我也跟著沾光,書染姐姐提我當了二等,如今我跟春菱一樣,她再想擺架子訓我,我可就不理了。」

  香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她人不壞,就是那個性子。」

  小鵑嘟著嘴道:「姑娘就太好性兒,她才這樣的,下回她再敢不恭敬,姑娘就治治她。」說話間,頭髮已梳好。小鵑又從旁邊花瓶裡插的杏花枝子上剪了三朵杏花,插在香蘭發間。

  香蘭道:「且不說春菱先前對我有大恩,就說我出了府又回到知春館,那時你也知道,如何無依無靠,身邊除了你、春菱和汀蘭,竟沒有人能真心幫我一把的。可你那時還稚氣,汀蘭老實,也得虧春菱潑辣,事事幫我張羅,她脾氣急些,又不是大錯,就看她對我這一顆心上,還有什麼不能容下的。」

  小鵑張了張嘴,歎一聲道:「唉,她要是知道姑娘的用心就好了。」

  正說著,林錦樓邁步走進來,道:「方纔爺回來一趟你還睡著,這麼會兒功夫就起了?」說著一側身子:「瞧瞧誰來了。」

  香蘭定睛一瞧,猛然站起身,驚喜道:「爹,娘!」

  來的正是陳萬全夫婦,瞧見香蘭彷彿天上掉下個活龍,薛氏早幾步搶上前,一把將香蘭摟在懷裡揉了又揉,滿口「心肝肉」的喚上了,陳萬全紅了眼眶,想上前又不敢,縮手縮腳的站在一旁。

  這些日子香蘭不曾回家,過年薛氏欲進府見女兒,也讓林府的僕婦攔了,只秦氏見了一見,賞了些東西,只道香蘭隨林錦樓去了莊子。薛氏見眾人語焉不詳的,心中愈發起急,卻也無濟於事,年也不曾好過。陳萬全出去打探,有悄悄說香蘭在廟裡丟了的,陳氏夫婦登時愁白了頭,可心裡到底抱著絲僥倖。如今又見著香蘭,二人一顆心方才放了下來,忍不住抱著女兒掉了一場淚。

  薛氏紅著眼眶道:「好閨女,快讓娘仔細看看。」捏著香蘭胳膊從頭到腳打量,又摟著香蘭哭道:「我的兒,你好好的,也就是我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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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18: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一章 金陵(三)

  香蘭眼眶紅紅的,靠在薛氏懷裡,陳萬全見了女兒固然歡喜,可偷偷打量屋內陳設,只覺金光睜目,富貴逼人,彷彿到了宮殿,加之林錦樓就在他身旁站著,陳萬全只覺膝蓋發軟,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

  林錦樓道:「都站著做什麼,香蘭,也不知讓你爹娘坐。」

  香蘭便讓座,拉了薛氏在暖閣的炕上坐了,丫鬟搬來繡墩,陳萬全小心翼翼只坐了半個臀,眼睛也不敢亂看。一時小鵑端了茶來,又重新擺了果品。陳萬全不敢說話兒,只見薛氏拉著香蘭噓寒問暖。

  香蘭悄悄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站在多寶閣旁,

  林錦樓料他在此處,香蘭一家人都不自在,便轉身去了。陳萬全見人走了,方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香蘭殷殷切切的問了她爹娘寒溫,薛氏因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兒,為何不給家裡捎信,香蘭也只得用謊話搪塞了。薛氏見屋裡沒個旁人,便小聲問香蘭道:「如今大爺對你……怎樣了?」上回林錦樓險些掐死香蘭,薛氏如今想起來還懸著一顆心。

  香蘭低聲道:「我在府裡過得好……爹娘不要擔心。」

  薛氏歎道:「我哪能不擔心呢。」可瞧著香蘭氣色比先前好些,也到底放了心。

  陳萬全見他女兒如今穿金戴銀,一身公侯府位裡出來的宅眷氣派,臉上便帶了十分的得意出來,埋怨薛氏道:「我早就說閨女來林家是享福的,你偏不信,貴戚皇孫家的正經奶奶都比不上咱們家蘭呢。」又對香蘭道:「先前大爺待你不好,還不是你脾氣太倔,成天竟琢磨那些個癡心妄想的。如今可得收了你的心,大爺這樣體面,這樣威風的人兒,你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單不說別的,就光過個年,往咱家送了那是多少東西,我把用不上的賣了,加上手裡攢的點子梯己,不單開了個鋪子,還置了塊地。如今連韓知縣都跟我稱兄道弟的,你老子如今出門一戳,也好歹算是個人物兒了,可算是老天開眼。我的兒,你素來是個聰明的,倘若先前你還是姑娘家也就罷了,你爹我死活也不答應讓你作妾,可如今已是這個情形,女人還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倘若大爺若厭了你,你可怎麼著呢。」

  薛氏聽了這話直皺眉,踢了陳萬全一腳道:「你說什麼呢!好容易見閨女一回,又說這些扎她心的話。」

  陳萬全立時瞪圓了眼道:「嘖嘖,莫非我說的不對怎的?她就是心太大!」

  薛氏忙道:「行了,你快吃口茶好生歇歇罷。」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去看香蘭臉色。

  香蘭卻淡淡道:「咱們家到底什麼門第,爹爹清楚得緊,想讓我在府裡過得好些,可要管好你自個兒,少吃酒,少交那些混賬狐朋狗友,也少往外吹噓我,如今府裡四下都盯著我瞧,你行錯一點兒,也得被有心人聽說了扯是搬非,調三惑四。大爺不是個長情之人,讓若因此給我惹了麻煩,讓大爺厭了我,把我像畫眉、春燕似的趕出去,日後過年可就沒那些東西了。」

  陳萬全到底是個窩囊膽小之輩,聽了這話,方才洋洋得意吹噓自己教訓香蘭的盛氣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登時變了顏色,忙道:「那哪兒能呢,我怎會給你惹麻煩。」卻也知自己近些時日十分恣情誇口,說了好些不該說的,心裡不由嘀咕起來。

  香蘭搖了搖頭。若是先前,陳萬全同她說這半日話,她必然要惱起來的,擰眉瞪眼的同陳萬全爭執辯解,如今她經歷幾遭沉浮,心性也愈發的沉了,已不愛同原先一般針鋒相對。她爹的眼界心胸不是一時半刻可改,她又何必為此動氣,鬧得不歡而散,如今她不能陪在爹娘身邊,前路惶惶,不知方向何處,倒不如勸誡幾句,只盼著爹娘都好好的。

  又說了一會子話,一時雪凝進來,道:「廚房的飯菜已經得了,大爺要姑娘留陳老爺和夫人在府上用飯。」說著話便引著眾人往花廳去了。

  進裡面,只見黃花梨八仙桌上已擺了四小碟涼菜,林錦樓隨意坐在桌旁,正舉著個鳥籠,逗弄一隻小黃鶯,見人進來,便將鳥籠子遞給站在一旁的蓮心,見香蘭進屋,眼睛還腫著,滿面笑容道:「喲,怎又哭上了?見你爹娘太歡喜了?」也不等香蘭回話,便招呼道:「既來了就坐罷。」

  陳萬全大氣兒都不敢出,縮手縮腳道:「別,別,這怎麼敢……」一語未了薛氏已戳了他一記,對林錦樓福身道:「是我們叨擾了。」拽著陳萬全坐下來,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香蘭心裡默默歎了口氣,也落了座。小鵑、靈清、靈素端了盒子站在當地,春菱來揭盒蓋,裡面各盛了兩個熱菜,便同汀蘭端出來。一時小丫頭子送上銀盆淨手,陳氏夫婦學著香蘭的模樣洗了手,僵著臉和身子不敢說一句話。

  席上靜悄悄的,林錦樓笑道:「原就想請你們過來,只是沒得空,既來了就別拘著,隨意用些。」說著瞧了蓮心一眼,蓮心立時執了酒壺去給陳萬全斟酒。

  陳萬全連聲不敢,提了筷子卻不敢去夾。

  香蘭見爹娘不自在,便抬頭去瞧春菱。春菱手裡巾帕站在一側,知道香蘭看她,但心裡仍對香蘭憋著口氣,故而並不抬頭,佯裝瞧不見。靈清、靈素正捧著漱盂麈尾在另一側站著,見狀對視一眼,二人便站出來,拿了筷子上前笑道:「不知陳老爺、太太愛吃哪個菜,奴婢夾給你們便是。」說了便夾了些放到二人碟兒內。陳萬全同薛氏方才夾起來吃。

  香蘭不免鬆了一口氣,春菱沉了臉色。

  林家素來「食不言」,林錦樓吃得慢條斯理,也並不十分相讓陳萬全夫婦,他二人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不敢自己伸手,唯有丫鬟夾到碟兒裡的方才吃了。

  林錦樓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招手讓丫鬟送上西洋布手巾,一面擦手一面笑道:「今日請你們來,也是有一樁喜事。香蘭是個得人意兒的,爺早就想抬她做姨奶奶,只是忙得緊,一時不曾顧上,待消停些,便擺酒宴請了人來,不會委屈了她。」

  這句話如同晴空響了個雷,香蘭手上一頓,再吃不下,拿著筷子的手微微泛白,低著頭不語。陳氏夫婦也極為吃驚,對望了一眼,陳萬全忙堆起笑道:「承蒙大爺看得起了,是我們香蘭的福分。」

  薛氏卻暗自擔心,見香蘭只垂著頭不說話,便愈發添了擔憂,忙悄悄去推香蘭的腿,小聲道:「還不快去謝大爺。」

  小鵑見了,忙滿面堆著笑道:「奶奶大喜!今兒下午我便看見樹上兩隻喜鵲吱吱喳喳叫,原來是應了這件喜事!真真兒是恭喜奶奶,賀喜奶奶!」小鵑本就生得嬌憨,這般一說,旁的丫鬟也忙紛紛上來恭喜,上趕著叫「奶奶」。

  香蘭咬了咬嘴唇。任憑旁人看來,抬她做姨娘是給她天大的臉,她是奴才出身的,倘若不是自己掙命脫了籍,留在林家至多日後配個小子,如今竟然能給三品的將軍做小妾,她全家都該感激涕零,給祖墳燒高香去。

  這一世自她想擺脫奴才身份,進林家那一刻起,時運便不站在她這邊,每逢絕境後峰迴路轉,便緊接著會有一棒將她打入深淵。她誰都不怨,時也,命也,這麼多大戶人家的逃妾,她怕是最安分守己的一個,靜靜呆在寺院裡,只是麻煩找上門,想躲都躲不開。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斤兩,從未癡心妄想當什麼林家大奶奶,這輩子同林錦樓一處,不過就是個以色事人的妾,指不定哪一日紅顏未老恩先斷,便像個擺設物件兒,陳設在林家的深宅大院之中,慢慢把年華熬干。她只是不甘心一輩子當個玩物罷了,一輩子奴顏婢膝的伺候男女主人,倘若她認命作妾,當初便早就應了宋柯。林錦樓說她是悶嘴葫蘆,所有人都覺著她不識抬舉,丫鬟們背地裡三三兩兩說她矯情,可她滿肚子話如何說?誰又能懂她的心事?她每每反抗林錦樓的意思便要挨打,上一回林錦樓見了宋柯贈她的一面扇子,便怒上來要掐死她,她倘若說不願做林錦樓的妾,林錦樓便當真能狠狠發落了她。她豁不出去,她還有雙親要孝養,起先同林錦樓對峙的銳氣早已被他雷霆手段磨得精光,只餘下一絲深深藏在心底裡,她小心翼翼的收斂起言辭和神色,愈發沉默,只在林錦樓跟前當只咪咪叫的貓兒。

  她在揚州便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救了秦氏母女,於情於理,林錦樓都要給她個名分。只是這名分一定,日後再脫身便難了。

  只是如今這情形,有沒有「姨娘」的名分又有什麼分別?

  林錦樓見香蘭低著頭不語,滿面的笑容漸漸斂了,面上愈發陰寒。卻見香蘭忽然起身福了福道:「謝大爺的抬愛。」

  陳氏夫婦、薛氏並小鵑等丫鬟不由鬆了口氣,林錦樓笑了笑,心裡也有些歡喜了,卻見香蘭仍低著頭,仔細看,眼裡頭彷彿有些亮亮的,似是有些水光,不由又擰起了眉,那一點歡喜又化為烏有了。

  待飯畢,陳氏夫婦便要告辭。香蘭十分不捨,拉著薛氏道:「你同我爹都好好保養身體,要時常來看我,等過兩日,我也家去探望你們。」伺候陳氏夫婦的小丫鬟畫扇和小廝花菜也到了,香蘭特把人喚到跟前,一人予了一兩銀子,送畫扇一根銀簪兒,花菜一枚銀扣兒,囑咐二人好生伺候,少讓她爹吃酒等語。

  林錦樓命雙喜備馬車,送陳氏夫婦歸家,臨行時丫鬟們捧出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裡面皆是好菜好飯,另有一壇鬼臉青的花甕,裝著好酒。旁的有從揚州帶回來的風儀土產、緞子絲綢等,另贈陳萬全一對兒上好的古董瓶兒,薛氏一套赤金的釵環首飾。

  待將人送走,知春館便安靜下來。林錦樓拿了卷書在燈下讀,旁邊散著一大摞公文書信,皆是他這兩日去揚州耽誤的公事。香蘭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悄悄在暖閣裡梳洗了,散了頭髮,換了衣裳,溜著牆根到床邊,輕手輕腳撩開被子便躺了進去。

  林錦樓餘光瞥見,原本一腦門子的火氣卻降下一半,心裡也覺著有些可樂,暗道:「蠢不蠢,知道會惹爺不痛快,早幹嘛去了。」他到底心裡不悅,扔了書朝床邊走過來。

  香蘭嚇一跳,愈發用被子將自己裹嚴了,頭紮到被子裡頭。林錦樓上前,「呼啦」一下把被子撩了,繃喪著臉道:「你給爺起來!」

  香蘭嚇得渾身一哆嗦。

  林錦樓冷聲道:「說你呢!甭在這兒裝死!」

  靈清本想進來添茶的,聽這一嗓子駭一跳,卻覺著袖子被人一扯,見雪凝站在她身後,對她搖了搖頭,低聲道:「走罷,甭進去了,回頭等主子叫便是了。」靈清遲疑著跟著雪凝去了。

  屋裡,香蘭慢吞吞坐了起來,蜷著腿兒,低著腦袋。

  林錦樓指著質問道:「方纔吃飯時你給誰擺臉子呢?啊?爺給你臉,你不要臉是不是?給爺當姨娘難不成委屈你了?說話!」又冷笑道:「你心裡還惦記著宋柯呢?」

  香蘭實在怕林錦樓發火,她悄悄抬頭看了林錦樓一眼,林錦樓提到「宋柯」就冒火,正惱著,忽瞧見香蘭又驚又怕,可憐巴巴的眼神,便一愣,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裡。

  香蘭的手指頭絞在一起扭來扭去,小小聲道:「我沒有……」

  許是這三個字取悅了他,林錦樓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待明白過來,只覺著滿腔的火一下子降得一乾二淨。他把手攥成拳,放在嘴邊咳嗽了一聲,坐在了床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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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1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二章 生分

  香蘭仍低著頭,絞著手指,只聽林錦樓在她頭頂慢吞吞道:「哦,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方才擺臉子是什麼意思?」

  香蘭心想:「要說因著不想作妾,他還指不定要怎麼發火,自然是不能提了。」腦裡轉幾轉,方勉強編出個理由,道:「因為……因為我今年屬相犯沖,不好辦這些事,提了又怕大爺不高興……」

  林錦樓一愣,疑道:「當真?就為這個?」

  香蘭「嗯」了一聲,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尖,不說話了。

  林錦樓微微皺眉。他不在乎這些生肖屬相的,可他爹娘,甚至他祖父都在意一二。幾年前他出去剿匪,他娘抱著他哭了一天,死活不准他去,說他那年生肖刑克,搞不好有血光之災。待上了戰場,他還真讓人砍了一刀,養了段日子才好了……也保不齊這當中真有什麼忌諱?小香蘭一直都信佛信神,若是因為這個,倒也說得通。

  林錦樓不耐煩道:「就因為這點破事兒,方才吃飯時怎麼不說?」說完想起香蘭怕他,若飯桌上真敢提,他也心裡不痛快,保不齊認為是這是香蘭不情願,純粹跟他沒事找事的,便訕訕的住了嘴,撥了撥頭髮道,「那什麼……今年不成就算了,本來今年喜事也多,二弟剛在京城辦完,後頭四妹妹的親事也連上了。如今太太看重你,已同我說了要給你風光做一回,我也怕她累著了。等明年開春,選個好日子。」

  「不用風光,也不用勞煩太太,本來也不是大事。」

  「怎麼不是大事?你個蠢丫頭,這是太太給你做臉,為著讓以後誰都不能小瞧你,這樣的好事兒還有往外推的?」

  「太太也挺忙的……」

  「那就讓書染操持,到時候讓太太主持便是了,回頭爺也請幾個朋友過來,熱鬧熱鬧。」林錦樓伸了手,把香蘭拽到懷裡摟著,道,「這是做給府裡那些奴才們看的,一個個都長著雙富貴勢利眼……罷了,橫豎也得等到明年。」說著話拍了拍香蘭,出了會兒神。

  香蘭靠在林錦樓胸膛上,聞著他衣衫上混了皂角、香包裡薄荷藥材和男子氣息的味道,略有些不自在,只好盯著林錦樓的手看。那手又大又寬厚,掌中的硬繭是握刀和拉韁繩磨出來的,與宋柯修長瑩白的手截然不同……她和宋柯分開,原以為自己日後也會尋個讀書人為夫,不拘什麼門第的,只要人品好,為人上進,性情溫和厚道,家風清明就好,男人好好讀書,考個功名,她畫畫兒換銀子,慢慢置幾畝地,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誰想到如今是這麼個情形……

  香蘭默默歎口氣。有些事不得細想,想深了只能讓自己糟心。她不想再那麼狠的逼自己了,先前她心焦如火,在林家每一日都熬著過,到頭來除了眼淚,用滿身倔強撞了一身傷,又得了些什麼。

  她深深吸一口氣,彷彿如此就能給燥惱的心添幾許涼意。眼下最糟結果的無非就是給林錦樓作妾,但只要她留得一口氣,便要掙了這枷鎖,不能一輩子做以色事人的玩意兒——只是這事情急不得。

  她正出神,便聽林錦樓道:「爺過幾日就要上京,一則要面聖,二則也要處理些京中的事務,三則四妹妹出嫁,永昌侯的府邸在京城,順道送些嫁妝去。這一回你跟著爺一塊兒,回頭讓丫頭們把行李收拾了。」

  香蘭愣了愣,抬起眼皮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正漫不經心的瞧著桌兒上的玻璃插屏,覺出香蘭的目光,便低下頭含笑著看著她:「怎麼,不想去?」

  香蘭趕緊低下頭,飛快說:「沒有,挺想去的。」她已經十幾年沒回過京城,沈家的人都已死絕了,沒死的七零八落也不知流向何方,京城裡再無她的掛念,卻滿滿皆是回憶,她想回去,可又有些情怯。

  林錦樓捏著香蘭的小下巴,把她的臉兒抬起來,又伸手將她臉邊的頭髮抿到她耳後,看著她微微發紅的臉,不禁放輕了聲兒道:「等到了京城就帶你四處逛逛,想去哪兒就跟爺說,一準兒帶你去。」接著便跟香蘭許願,帶她吃哪兒的菜,聽哪兒的戲,逛誰家的園子。

  說了一回,林錦樓心裡舒坦了,便拍了拍香蘭的頭,讓她先睡,又去翻看公文去了。

  香蘭躺床上胡思亂想一陣,也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日,林錦樓用罷早飯便出了門,臨行前囑咐書染替他和香蘭張羅行李。香蘭便命春菱開箱籠,挑春夏兩季的衣裳帶著,又挑出幾件賞給身邊的丫鬟們。

  春菱悄悄問道:「這次出門,姨奶奶想帶著誰?」

  香蘭略遲疑,林錦樓與她說了,這次讓帶四、五個丫鬟去,「省得又跟在揚州似的,身邊沒個妥帖人使喚。」香蘭心裡過了一遍,蓮心和汀蘭去幫秦氏料理,自然是帶不走的,她想帶春菱、小鵑、靈清和靈素。前兩個與她感情不同,曾共患難過來,自不必說,靈清、靈素又是她想要提攜的。只是自她回來那日,春菱便跟她犯了擰,她心裡跟明鏡似的,春菱必是因靈清、靈素二人的事心裡不痛快,便愛答不理,她也不大使喚得動。

  香蘭心裡不悅,可念著先前的情分,又想著春菱也是個有口無心的,便容讓了,想著日後同她好生說一回揭開這一頁,只想起她那如炭火般不讓人的性子,便覺著頭疼。

  今日這一問,香蘭便略遲疑,她到底跟春菱更親厚,想著若是告訴她此番也要帶著靈清、靈素,只怕春菱心裡更不痛快。

  正此時,小鵑把簾子打起來道:「四姑娘來了。」

  這一聲救了香蘭,她忙站起身,對春菱道:「快給四姑娘看茶。」

  林東繡已帶了丫鬟走了進來,身穿亮堂堂的桃紅花綢繡花鳥緞子襖兒,水藍雲雀百褶裙兒,髮髻梳得細密,帶了全套的赤金燈籠釵環,臉兒上也用了些脂粉,先前病弱的模樣兒一絲全無了,神采奕奕,雙頰嬌嫩,彷彿換了個人。她身後跟的丫鬟正是原先秦氏房裡的薔薇,因林東繡出嫁,又有林昭祥的話在,秦氏便從自己房裡挑了四個丫鬟,把薔薇升了一等,撥給林東繡使喚。

  林東繡一進來便拉了香蘭的手,左看右看,道:「阿彌陀佛,可算回來了。」極親熱的挽著香蘭的手臂道,「昨兒聽說你回來,我就過來了一趟,誰想到你睡了,知道你一路舟車勞頓的,就沒敢打擾。你還特特給我捎了禮物,那匣子花兒每朵都好看,官粉、頭油和胭脂也都好,又香又細,真是讓你費了心了。」二人一面說一面坐了下來。

  香蘭見她這番形容,心道:「真是有人哭有人笑,聽說林東綾已擺了靈堂,人不知送到何處去了,倒是林東繡沒白撿了個便宜,有道是『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她這個心性嫁過去,也未就是福。只是她最終如願以償,倒也可喜可賀。」遂笑道:「你是要當新娘子的人,只怕不好的抹在你臉上都俏呢。」

  林東繡佯裝發怒道:「連你都打趣我!」說完又用帕子捂嘴笑了起來。

  林東繡原本不喜香蘭,但如今她承著香蘭的人情,又有了好親事揚眉吐氣,對香蘭的厭惡便一絲全無了,更生起些親近之意。命薔薇把來時抱的盒子打開,香蘭看時,只見裡面放了兩色針線,皆是林東繡做的,另有兩部書,並筆墨紙硯等,一併送給香蘭。

  林東繡笑吟吟道:「這筆墨紙硯是頂好的東西,是我爹送給我們姊妹的,我平常不大用得上,你是個風雅人,送給你才是相得益彰。」

  香蘭便微微笑道:「既是姑娘的好意,我便收下了。」

  兩人說了一回閒話,近午時,書染進來找香蘭回話,林東繡方才告退。

  小鵑進一面收拾杯盞茶具一面抱怨道:「我還真不知道這四姑娘原來是個長舌婦人,方才光聽她一個人滔滔不絕,翻來覆去都是她辦嫁妝的事,茶水喝了一盞又一盞,也不知道告辭。」

  香蘭揉了揉太陽穴道:「這是她的得意事,難免收不住。」林東繡尋了貴婿著實的歡喜,香蘭岔了好幾次話頭,偏林東綾沒說兩句又能扯到嫁妝的事,只好由她說個痛快。

  香蘭吃了口茶又問道:「春菱呢?方才一直就沒見著她,我讓她給四姑娘上茶,她出去了便沒回來。」

  小鵑撇嘴道:「她?指不定去哪兒了。今兒個薔薇來了,這倆人原就因升一等的事兒鬧得不對付,後來薔薇跟了四姑娘,升了副小姐,春菱不自在,今兒看薔薇又跟著四姑娘來,肯定不願在跟前兒伺候的。」

  正說著,靈清和雪凝進來,一人手裡捧著個瓶兒,裡頭插著長枝桃花,顯是剛從樹上剪了花兒進來,聽香蘭問春菱,靈清便道:「春菱姐姐已經家去了呀,沒同奶奶說麼?」

  香蘭愣住,問道:「怎麼回事?」

  靈清道:「早上春菱姐進屋喚我們到前頭伺候四姑娘喫茶,見我跟靈素收拾行李,便問這是做什麼。我們便說是奶奶吩咐,要我們二人跟著去京城。春菱姐姐就……她說她這就家去。我看她抱著包袱出了知春館的門。」

  香蘭驚詫,擰起了眉。

  雪凝道:「春菱要出去時,我正好也在……我在垂花門攔著她勸了半日,也沒勸住。她說她身上不爽利,怕給主子過了病氣……」

  香蘭臉色難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春菱這一鬧,彷彿一記耳光扇在她臉上。

  書染立著眉毛道:「她說這話什麼意思?她私自出府到底是誰允了的?你勸都勸不住,難不成還讓奶奶親自去請她?」

  小鵑看了看香蘭,道:「要不……要不我去她家勸她回來?」

  香蘭閉了閉眼,縱然她性子好,也知感恩圖報,但也並非一味任人欺負擺佈的傻子。她初來知春館作妾時萬念俱灰,對旁的皆提不起興兒,只任憑春菱擺佈,春菱慣了做她的主,故而今日有一絲不對心思,春菱便敢鬧一鬧,把她的臉子往地上踩。

  香蘭再睜開眼時,眼中已一片清明,對雪凝道:「你去收拾收拾,春菱既病了,你便頂了她去。」又對小鵑道:「你去我床頭抽屜裡拿二十兩銀子給春菱送去,跟她說,身子既不好,就在家好好養著,也別再著急回來了,這二十兩與她看病用,倘若不夠了,我再給。」

  小鵑嘟著嘴道:「她都這樣了,奶奶還對她這樣好。」

  香蘭只催道:「快去罷。」她讓雪凝頂了春菱去,就是敲打春菱,以示不滿;再給了銀子,便是昭示她對春菱仍念舊情。春菱若是個聰明的,便知道回來之後收斂言行,她依舊待春菱如初,如若不然……香蘭搖了搖頭,春菱的恩情她會還,卻也不能任由著人在她身邊胡來。

  書染不由點了點頭。她沒想到看著軟綿綿的女孩兒倒有這樣的處事手段,春菱這般挾恩而驕的下人最難管束,重了有人說忘恩負義,輕了又會說面活心軟不能服眾。香蘭這樣便剛剛好,行事滴水不漏,不能讓人挑出錯處去。

  卻說春菱抱著包袱氣咻咻的回了家,進門便先灌了一大碗茶。這段日子她過得頗不順,她鬧不明白,明明她才是香蘭身邊最得力的,她在知春館說句話比蓮心都有份量,多少小丫頭鞍前馬後的替她跑腿,怎麼一等的缺兒就輪不上她!原指望這次香蘭回來能替她說句公道話,誰知香蘭也變了,往常身邊來了丫鬟,都是送到她身邊調教的,這回來這兩個,上來便分她的權,又給了二等例兒,這分明是將她不放在眼裡了!尤其今日她瞧見薔薇,那小蹄子自從了四姑娘就升了一等,來知春館跟她耀武揚威,看得她胃疼。如今她再不鬧一鬧,日後便愈發沒她立足之地了!

  香蘭的性子她最清楚不過,聽說她走了,必要讓人過來勸她哄她回知春館。這回誰來都沒用,她非要香蘭親自來請,她才回去,不為旁的,就為這個臉面,也要讓香蘭長長記性。

  下午小鵑來了,春菱本想裝病不見,小鵑卻直闖進屋,把香蘭說的話炒豆子似的辟里啪啦說了一回,又將銀子擺在桌上,轉身便走了。

  春菱目瞪口呆,愣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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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各懷

  卻說這幾日丫鬟們忙著收拾行李,香蘭稟了林錦樓,尋了個空回了陳家,薛氏聽說香蘭要隨林錦樓去京城,便把畫扇喚進來,拉著對香蘭道:「這女孩兒是極乖覺的,你帶了去罷,林家丫鬟就怕與你不一心,眼下捧著你,等大爺新娶了夫人就反過頭作踐你……唉,她們再好也比不上自家的。」

  這話觸動了香蘭心事,原本一心信重的春菱都這般不管不顧同她翻臉,她心頭不免多了幾分警醒。如今她身邊除了小鵑,真真兒沒有再妥帖的人了。打量畫扇,比初來陳家時長高了不少,生得眉眼清秀,穿著柳綠衣衫,一副乖覺討喜模樣。

  香蘭笑道:「她一直是個伶俐人,媽把她給了我,回頭瞧見好的再買回來一個。」說著便摸出五十兩銀票。

  薛氏忙道:「我身邊還有繁花使喚,咱們家本就不是什麼大戶,比不得那些奴婢成群的,有個能端茶遞水的人就好。」

  此時陳萬全捧來個紫檀雕龍的匣子,遞與香蘭,滿面掛笑道:「好閨女,打開瞧瞧。」

  香蘭打開一看,只見裡面一套赤金瓔珞點翠的首飾,金光燦燦,鑲著各色寶珠、玉石、珊瑚,頭花、簪子、釵環、手鐲,項圈等,共有十幾件,滿滿當當盛了一盒。

  香蘭驚訝道:「這……這是……」

  陳萬全搓著手,臉上掛著極得意又極討好的笑,道:「這套首飾可是前朝的古董,聽說原本是個王公貴侯大老婆的陪嫁,我想著你如今金貴了,大爺還要給你擺酒,咱們家道縱然比不得大戶,可如今也吃穿不愁,使奴喚婢,出門坐轎坐馬的,好歹這也算你嫁人,怎生也不得讓人小瞧了去,我必得給你置辦些體面的東西。這是這幾天新收上來的玩意兒,能湊齊這一整套實屬不易。還是要說你老子的眼力,一下就鑒出來了,雖說價高些,卻也划算,一咬牙就買了,你快戴上,讓我們瞧瞧好不好看。」

  香蘭看著她爹的臉,如今鬢角也添了幾多風霜,看著她笑得小心翼翼的,一疊聲催她戴上。她今生的爹,縱有再多不是,卻始終竭盡全力給她最好的。

  香蘭鼻子有些酸,忙扭過身遮掩,拿了朵珠翠頭花插在鬢間。陳萬全嘖嘖稱讚不住,一家人又團團說了一回話,直到門口桂圓來催了幾遍,香蘭方才依依不捨的便領了畫扇去了。暫且不表。

  話說這一日林錦樓帶了香蘭動身去京城,一路浩浩蕩蕩,除卻隨行的書染、小鵑、靈清、靈素、雪凝和畫扇,還有小廝吉祥、雙喜,並香蘭的小廝桂圓。另有一隊侍衛兵丁,跨刀騎馬,威風凜凜。

  香蘭在車中無事可做,小鵑、雪凝等人便陪著香蘭打馬吊解悶,香蘭不是愛抹牌的,玩一陣也就厭了,便笑著看丫鬟們玩,又掏出一把錢分了供她們輸贏。或靠在軟墊上睡一時,或把車簾微微掀開一道縫看沿途風光,倒也十分消遣。

  休整時,香蘭小聲央告林錦樓,想出來散散。林錦樓老大不樂意,香蘭一瞧他虎著臉,便低下頭,知道不行了,林錦樓瞧著香蘭蔫蔫模樣,心又有些軟,便命人拿了垂了紗巾錐帽,扣在香蘭頭上,方才讓她下了馬車。

  如今香蘭同林錦樓倒也算相安無事,那天她把畫扇領回家,恐林錦樓不悅,想來想去想到有一回林錦樓曾要她做個羊皮荷包,書染還特特尋了塊上好的皮子來。當日她一心為了出府,那皮子只裁了個樣子,便丟一旁了。便又重新翻找出來,縫好,鑲了滾邊,束了瓔珞流蘇,又從小匣子裡挑了枚扇墜兒子,把上頭的蘭花碧玉拆下來絡在流蘇上,又穿了幾顆琉璃、蜜蠟珠子,一下午功夫便做得了。

  香蘭本就手巧,品味風雅,雪凝和靈清看了那荷包都讚好看。

  待林錦樓回來,她便把荷包遞了過去,只說:「荷包我早就做得了,一時忘了給大爺……」說完半晌沒聽見聲兒,不由有些納悶,一抬頭便見著林錦樓正捏著那荷包翻來覆去看,嘴角向上彎著,口裡卻嫌棄道:「你看看你這是做的什麼玩意兒,啊?好好的荷包,怎的還鑲了個滾邊,還有底下這滴了噹啷的一串,跟娘們兒用的東西似的……咳,也就看你一片真心,爺才勉強用用。」說著就繫在腰帶上了。

  香蘭腹誹他難伺候,可晚飯時見他多用了碗飯,飯畢又哼著曲兒逗鳥,料他心情好,便趁機提了畫扇的事。林錦樓極不以為意,只說:「回頭跟書染說聲,每個月發她例銀便是了。」

  自她做了那荷包,林錦樓便多了兩分和顏悅色,他脾氣雖暴,卻像個炮仗,不點不著。

  這一日終到了京城。林家在京城裡也置下一棟宅子,雖比不得金陵,但也極有氣勢。一路勞頓,眾人早已精疲力竭,小鵑素是個愛吃愛睡的懶人,畫扇年紀又小,二人便先去休息。雪凝自去燒水,靈清和靈素將裝著被褥的箱籠抬來,把裡頭的東西一一取出來鋪床。一時香蘭洗了頭臉,換了衣裳,將頭髮散了,便打發眾人各自休息。

  林錦樓在前頭忙了一回,回到內宅,只見簾幕低垂,香蘭已經睡熟了。房裡只有雪凝還守在那兒,撐著眼皮過來伺候,林錦樓只洗了臉,便將人打發走,換了衣裳在香蘭身邊躺下。他翻了個身,只見香蘭兩頰紅潤,青絲散在枕上,愈發顯得嬌柔了。他鬧不清這個生得花兒一樣好看的女人,怎麼渾身上下有這麼多硬骨頭,有時候頂得他心肝肺都疼,可是又丟不開手。

  林錦樓聰明絕頂,他早瞧出來了,如今香蘭看著是乖順了,實則骨子裡並未調伏,心裡指不定憋著什麼,先前她已經丟過一回,這次林錦樓再不敢大意,已打定主意日後將她時時帶在身邊,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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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19: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四章 心思

      林錦樓伸出胳膊,把香蘭攬到懷裡,闔上雙目睡了。

      第二日,林錦樓依舊天不亮便起床習武,香蘭又睡了一會兒方才起來,丫鬟們早就將沐浴的應用之物準備妥了。

      畫扇先遞了一盞溫茶與香蘭吃,香蘭吃了茶便去屏風後沐浴。

      一時洗畢,靈清捧了一件藕荷色繡梅蘭竹菊的襖兒,一條墨綠的棉綾裙兒,道:「奶奶看這兩件合意麼?」

      香蘭見衣裳平滑,不似久在箱籠裡壓的,知靈清已噴了燒酒熨過,便點點頭,將衣裳換了。雪凝又奉青鹽擦牙,靈素捧痰盂。待洗漱已畢,靈清又拿了塗面的黃玉美人膏,香蘭用小玉簪棒兒挑了些勻臉。

      這廂畫扇早就捧了洋漆鑲螺鈿牡丹的八角大匣子來,打開裡面皆是一色的荷包、玉珮、腰墜子,靈清揀了三樣繫在香蘭腰間。雪凝又捧個同色花樣的方匣子,裡面盛著各色鐲子,請香蘭挑,香蘭挑了一對兒碧玉的,雪凝笑道:「如今時興一手戴三支鐲子,一玉一金,中間再戴個珊瑚或是玳瑁的。」說完又取了兩對兒,分別套在香蘭兩腕上。

      此時小鵑揉著眼進屋,見香蘭已梳洗妥了,便上前,一手拿了黃楊木梳,笑道:「這一路太累,今兒早晨睡迷了,我給奶奶梳頭。」小鵑梳頭綰髻素來又快又好,又會琢磨新花樣兒,當下命畫扇把放釵環簪子的大圓匣子捧來,挑首飾給香蘭梳頭,末了將一旁大瓷瓶裡插著的芍葯剪了一朵,簪在髮髻上。

      畫扇在一旁目不轉睛看著,吐了吐舌頭,悄悄跟身旁的雪凝道:「奶奶生得好看得緊,戴了這些珠翠和花兒、朵兒的,就更好看了。比廟會上扮的觀音還好看。」

      「太太都說,府裡的小姐都綁一塊兒都不如奶奶生得好。」雪凝把首飾盒子蓋上道,用銅鎖一一鎖了,「依我看不單是府裡面的,來往府上的小姐們多了,也沒見有一個強得過奶奶的。也有些眉眼生得好。可一身的氣派就不如了……」說著又歎一聲,後半句「可惜了這個出身」就咽到肚裡去了。

      畫扇嘟著嘴道:「奶奶是隨和。就是大爺有點凶,讓人喘氣兒都不自在。」

      這句話正讓香蘭聽見,想著畫扇不過才十歲,還是一團孩子氣,便招手把她喚到身邊,抓了一把果子與她吃,又安慰兩句,摸了摸她的頭,問她晚上睡得如何。可曾習慣等。

      畫扇一一答了,又說雪凝給她兩件穿小的衣裳,都還是簇新的,正眉飛色舞著,只見林錦樓走進來,敞著懷。提著刀,進門就嚷渴,命人看茶。畫扇登時駭住,瞪圓了雙眼,結結巴巴說了句:「奶奶,我,我去廚房端菜。」縮著脖子「嗖」一下溜了。跑得比小兔兒還快。

      林錦樓見有個小丫鬟飛快的從他身邊兒跑了,不由一怔。

      香蘭恐他生氣,忙站起來道:「是我讓她去廚房瞧瞧的。」

      林錦樓「哼」一聲坐下來,道:「果然是誰的丫鬟就像誰,你們陳家出來的,全都屬耗子的,膽小如鼠,見了爺都跟見鬼似的。」說著接了茶,灌了一氣道,「等吃了飯一塊兒去我二弟那兒,按說是該他們過來的,可我二弟身子骨差,咱們待會兒過去便是了。」說完去屏風後擦洗,重新換了衣裳。

      吃了飯,香蘭便隨林錦樓去林錦軒住的院兒去,那院子極大,且花木繁盛,各色薔薇爬了一牆,門口有兩隻貓兒懶洋洋趴著曬太陽。

      香蘭讚道:「這地方倒有一派好春光。」

      書染聽了笑道:「原本二爺不住這兒,是居在主屋的廂房裡。後來要娶親,便打通了兩個院子,重新修了一處,挪過來的。」

      說著二人跟在林錦樓身後邁步進了院子,只見院裡早就站了兩個穿紅戴綠的丫鬟,見了林錦樓忙打起簾子道:「二爺方才念叨許久了,大爺可算來了。」

      眾人入內,只見堂屋裡坐著個纖瘦的男子,生得眉目清秀疏朗,膚白體端,斯文儒雅,與林長政有六分相仿,只是兩腮帶了病氣,似有不足之症。見他們進來,忙起身行禮道:「大哥來了。」

      他身邊有個高挑的年輕女子,另有個年逾四十的婦人,見他起身,連忙伸手去扶。

      林錦樓也緊走了兩步虛扶道:「兄弟間何必多禮,快坐下。」

      待落了座,那高挑女子先上前給林錦樓敬茶,此人正是林錦軒新娶的夫人譚氏。香蘭見她生得白淨,臉若銀盆,眼如杏子,稀稀幾點微麻,卻添幾分俏麗,頭戴金絲髻,綰著金鳳含珠釵,項上戴瓔珞金項圈,穿著大紅的百子衣,紅底子撒花裙兒,腰如楊柳,豐胸削背,這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帶著兩分風流俊俏。

      林錦樓接了茶,一旁的書染便立時給譚氏塞了一封極厚的紅包。林錦樓捧了茶,吃了一口道:「我來之前,老太爺特特囑咐過,說你嫁進來,長輩們俱在金陵,恐委屈了你。」

      譚氏忙道:「勞祖宗們惦念,真是折煞了我。」說著忙讓丫鬟們鋪跪墊,對著金陵方向磕了一個頭。

      林錦樓只覺這譚氏懂道理守規矩,不由點頭,對譚氏微微一笑。

      譚氏心裡卻突突跳了跳,登時紅了臉兒,低著頭站到一旁。

      林錦樓不曾留意,指著香蘭對林錦軒道:「這是你新的小嫂子。」又將人一一指與香蘭:「這是我二弟,這是二弟妹,這是我爹的姨娘尹氏。」香蘭一一拜見。

      那尹姨娘生得瓜子臉兒,可瞧出年輕時生得頗為秀美,合中身材,卻比秦氏看起來蒼老些,臉上掛著討好的笑,聽林錦樓引見香蘭,便與林錦軒對望一眼,慇勤笑道:「這樣標緻,生得跟朵花兒似的,這樣的品格,滿京城的小姐們都尋不出一個!」

      林錦軒心裡想得則是另一則。他這大哥雖花名在外,十分風流,可眼界也極高,房裡收用的不過是些美貌丫鬟,唯獨一個青嵐,是嫡母做主才抬進來的姨娘。青嵐當日在京城裡過得極其風光,上下都敬她當正經大奶奶似的,可就這個情形,他大哥也不曾這般鄭重引見過,還讓他以「小嫂子」稱之,顯見此女是十分得寵,也十分不凡了。再打量,果然生得十二分顏色,舉止不俗,不敢怠慢,忙十分鄭重的行禮。

      香蘭側身不受。

      尹姨娘見林錦樓只坐著含笑,心裡不由有氣,暗道:「這是哪兒來的小狐狸精,不是正經大奶奶,竟讓我兒這樣的公子少爺屈尊行禮!」可她不敢得罪林錦樓,只能閉著嘴站著。

      一時林錦樓又問林錦軒身體如何,吃了何藥,最近可曾讀書。

      林錦軒道:「冬春換季時小病過一回,如今也大好了,請了太醫院的太醫來瞧過,重新換了方子,溫補為宜,這些日子好許多,舊疾也不曾再犯,只是夜裡還盜汗。書是這幾日才又撿起來讀的……明年秋闈還是想下場再試上一試。」

      林錦樓道:「身子養好了要緊,讀書倒不急了,回頭捐個官兒,你若想去翰林院,咱們家也不是沒有門路。」

      林錦軒又問候家中長輩身體,林錦樓也一一說了,又說了一回閒話,見林錦軒精神倦怠,林錦樓便起身告辭。

      在回去路上,香蘭想到林錦軒卻乎是個身體孱弱的人,都要瘦成一把骨頭了。新婦譚氏卻是個俊俏的人兒,還是四品文官的庶女,香蘭私下估量,以譚氏的出身和相貌,絕不至於尋林錦軒這樣體弱多病的庶子為夫,心裡想著,口中便同書染說了出來。

      林錦樓腳步一頓,扭過頭,冷笑道:「譚思葉雖說是個四品文官,可在個窮鄉僻壤,得罪了上峰,日後陞遷無望。否則他怎麼肯巴巴把女兒送上來,最遲明年,我爹就舉薦他去山東,雖說不升不降,可是個富庶地方。原本他想嫁嫡出的女兒進來,祖父嫌傳出去不好看,這譚氏是譚家幾個女孩兒裡模樣性情最好的,聽說針指女工、雙陸棋子都會,還會一手好月琴,我爹親自相看過,便點了她。」

      香蘭一怔,道:「那她若不願意……」

      「放屁,她怎麼可能不願意,上趕著答應了。」

      香蘭暗道:「只怕答應時樂意,嫁過來發覺林錦軒是這樣的身子骨,想不樂意也晚了。」

      說著已到二人住的院子,林錦樓捏捏香蘭的臉兒道:「回去歇著罷,等回頭爺忙完了帶你出去散散。」又頓了頓,又咳嗽一聲,道:「老二心性單純,可他那姨娘是多事的,他那頭的人你願意理就理,不愛理不見也罷。」

      香蘭低著頭「嗯」了一聲。

      林錦樓心裡有氣,心說這個女人,什麼心腸,自己連這都替她想到了,她就「嗯」一聲?旁的女人早就看著他含情脈脈了。當下臉色就沉了,黑著臉道:「那爺走了。」

      書染看得分明,只立在一旁裝死,想提點香蘭一聲,又不敢。

      香蘭見林錦樓還不走,沒話找話說了句:「大爺回來用午飯?」這是問話,因說得輕,林錦樓便聽著像香蘭留他中午回去吃,當下臉色便好轉了,道:「嗯,回來。」說完方才施施然的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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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討好

  一乘小轎停在京城林府垂花門旁,有個婆子上前打起簾子,扶著轎中的婦人出來,笑道:「大姑奶奶來了,大爺在前頭見客,這會兒不在呢。」

  林錦樓之大妹,尹姨娘所生之女林東紈理了理衣裳,又彎腰從轎裡領出個三歲上下的小童兒,笑道:「我等著大哥便是了。」說著一手提了裙子,一手領了小童兒便往內走,口內問道:「這回誰跟著來的?」當下見書染從主屋裡出來,林東紈立時捨了那婆子,滿面笑容的迎上前,道:「我看看這是誰。」

  書染笑道:「原來是大姑奶奶,快屋裡頭坐。」又低頭逗弄那小童兒道:「這是輝哥兒罷?都長那麼高了。」

  輝哥兒抱著林東紈的腿,嘬著手指頭不說話。林東紈摸了摸輝哥兒的頭,對書染笑道:「這孩子靦腆,女孩兒一樣斯文,不大愛說話。」見旁邊無人,悄悄一拉書染的手,從自己袖中掏出一隻荷包,遞過去低聲道:「老也沒見了,這是我一點子心意,上回你說打個銀項圈,缺個鎖,正巧兒我得了一個,你可別推辭。」

  書染伸手一捏,那荷包沉甸甸的,遂笑道:「這怎麼使得。」

  林東紈一繃臉道:「在家時咱們還一個床上睡,你還給我梳頭來著,有什麼使不得的。」又面露笑容,「這可是咱們之間的情分……」

  書染手裡拿著荷包卻不收起來,只笑道:「大爺剛回來,大姑奶奶過來,可有什麼要緊的事?」

  林東紈道:「我能有什麼要緊的,就是想家裡人了,過來看看。」頓了頓又問道,「大哥近來可好?聽說又陞官了?唉,都是自己人,我也說句實誠話兒,我那不成器的夫君,前些日子捐了個官兒,可虛頭巴腦的,好聽不實在,他自己也不甚滿意,聽說兵部有些好差事,不知大哥同那裡人交情如何?你日日都收拾送來的拜帖,可曾留意過?」

  書染暗道:「林東紈是個精明算計的,她送的東西我還真不想沾,可她既問了這話,送的東西倒是好收下了。」笑說:「大姑奶奶問這話是折煞我,我一個使喚人,哪能看那些事,不過替大爺跑個腿兒,帖子的事有前頭的康先生、齊先生管著的。」

  林東紈不由皺了眉,先前她未嫁時在林家幫著她尹姨娘出謀劃策同秦氏作對,林錦樓也待她淡淡的,後來她出了嫁,林錦樓卻風生水起,她免不了過來套近乎,林錦樓卻並不買賬,如今她有事相求,心裡便愈發沒底,對書染道:「那這事……」

  書染道:「大姑奶奶說的這事我是人微言輕,沒法幫忙的,爺們的事自有爺們出頭,不如讓姑爺請大爺吃個酒?都是一家人,大爺也不能駁了這個顏面不是?」

  林東紈臉色便愈發為難了。書染見此便不再說,想了想,道:「還有條路……」見林東紈雙目緊緊盯著她,便壓低聲音道:「你們在京城怕是不知情的,大爺又新收了個姨奶奶,叫香蘭,正是擺在心尖子上的,我冷眼瞧著,那熱乎勁兒誰都比不上,她跟著到京城來,無依無靠的,大姑奶奶不妨多親近,大爺一歡喜了,你求的這事就成一半了。」一面說,一面把那荷包放入袖中。

  林東紈心生懷疑,可見書染把東西收了,暗想:「書染是有了名的穩妥,若說的事無幾分把握,也不會收我的東西。」笑道:「幸虧你替我想這個主意,若這事成了,我還有重謝。」說著拍了拍書染的手,領著輝哥兒往屋內走去。

  書染自然慇勤將林東紈送進了屋,待出來,找個無人之處把荷包打開,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手心上一看,只見是枚銀鎖,正面刻著「長命百歲」,反面刻「吉祥如意」,下頭垂著四條仙桃銀墜兒流蘇,銀子成色不錯,顯是來之前又用刷子刷了,亮堂堂的。

  書染見了這鎖有些不屑,暗想:「這樣的長命鎖應是輝哥兒過百歲時旁人送的,已經放了幾年的東西,如今帶出來走人情,林東紈出嫁前就是個能算計的,若真有誠意求我,好歹也溶了重新打個「福壽恆昌」之類大人戴的鎖,也算她辦事大氣。」想著出了二門,命小廝把她丈夫徐福叫了過來,把那鎖往徐福手裡一塞,道:「你哥哥生了兒子,娘嫌咱們家送的鎖小,沒白的給我冷眼瞧,如今換上這一個,看看她是不是滿意了。」

  徐福一見這鎖,驚詫道:「那兒來的?做這樣精緻。」

  書染冷笑道:「從哪兒來的你管不著,只管把這鎖送回去,省得她在你面前挑三惑四的。」說著紅了眼眶,掏出帕子抹眼睛哽咽道,「我是一心一意為了咱們家,偏你母親總覺著我圖你們家什麼,我能圖什麼?不就是圖你人品,是個能厚道過日子的,否則家裡頭鋪子掌櫃的兒子還少了?哪一個不比你們老徐家有錢!」

  「行了行了,我娘就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都進了京了,遠遠兒躲開她了,你就甭提了。」徐福眼見媳婦兒哭了,一個頭兩個大。他娘總跟他說,書染這樣的媳婦人野心大,見天跟著大爺,把自己當成盤菜,倘若她不好生管教,只怕非但拿捏不住兒媳婦,還得讓她騎到兒子頭上撒野;可書染又豈是能讓人拿捏的,又嫌婆婆小家子爛氣,幾次三番家裡就要鬧僵起來。他當中夾著受氣,埋怨老娘多事,又不悅書染不肯服軟,可這兩位都是該供起來的菩薩,他一尊都不敢得罪。這徐福也有兩分本事,頭腦靈活,能說會道,見四下無人,便將書染拉到旮旯裡,把那鎖往書染手中一塞,笑道:「娘那頭你甭管,我自會料理,我瞧這鎖不錯,送了人也是可惜,不如咱們自己留著,日後有了兒子,就給他戴。」

  書染啐了一口道:「呸!誰給你生兒子!」

  徐福笑嘻嘻道:「當然是媳婦兒給我生了。」又款款哄了一回,書染面色方才好了起來,道:「從今兒起,你多帶著桂圓,有事沒事多提點著他點。」

  徐福道:「怎麼?」

  書染道:「大爺對香蘭是丟不開手了,日後香蘭再生下一子半女就更了不得了。她身邊小廝攏共就一個桂圓,你待他好些,日後他承你的情,咱們跟著也有好處。眼下大爺還沒娶大奶奶,等娶進門來,就又一番光景,我這樣掌著權,新的大奶奶指定是不容的,不如趁現在多結幾個善緣,日後也多幾個人幫襯。」

  徐福知他這婆娘是頗有些眼界的,便點頭應了,不在話下。

  卻說香蘭卸了幾樣釵環,重新換了家常衣服,取了一卷書看,聽見有人道:「大姑奶奶來了。」起身一瞧,只見有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走進來,生得一雙濃眉,眼不甚大,高鼻紅唇,臉上脂粉濃艷,算不得十分美貌,卻也頗有動人之處,穿著青蓮紫五彩繡冷梅的褙子,藕荷色棉綾裙兒,頭髮梳得油亮,戴著赤金的釵環項圈,還未說話便帶了三分笑,迎上來說:「這就是小嫂子罷?喲,生得這樣俊,我還當見了天仙了呢!」

  屋中只雪凝一個老人兒,低聲對香蘭道:「這是大爺的大妹,嫁給京城魯家的公子了。」

  香蘭忙行禮,讓到炕上,命小丫頭子斟茶來吃,微微笑著問好,又說:「我初來京城,還不大認人,有怠慢之處還請恕罪。」心想:「尹姨娘是個美人,林長政也一表人才,林東紈卻挑了他們二人的不足之處長了,五官雖端正,卻比不得她兩個妹妹生得好。但脂光粉艷,很會打扮。」又想,「京城魯家?京裡原有一家姓魯的出名,也不知林東紈嫁的是不是這家。」見有個穿著綢緞,總著角的小童兒,料想是林東紈的兒子,便誇獎兩句,讓丫鬟抱到炕上,抓果子與他吃。

  林東紈匆匆掃一眼,只見一旁熏籠上搭的皆是女裝,又見香蘭穿著家常衣服在屋中坐著,便知她平日裡就在主屋裡住著,恍然明白書染為何看重此人,又見她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當下一絲疑心都沒了,只笑道:「我是嫁出去的,因路遙,一直不得回娘家,如今進了京,我看妹妹生得這樣可人意兒,天仙也沒這麼可愛的,瞅著就投緣,日後多親近便是了。」又一疊聲的誇讚香蘭,「打著燈籠找也找不到這樣俊俏的」,「這品格兒連公主都不必得」,「怪道我大哥鍾意你,先前他房裡的那幾個,捆一起都趕不上你了」,直將香蘭說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香蘭瞧出林東紈奉承,只覺渾身不自在,口中只道:「大姑奶奶繆讚了。」又想:「我與林東紈素無交情,她這樣討好我,顯是必有所圖。」

  說著話,沒料到林東綺也來了,進屋便是一怔,款款笑道:「原來大姐姐也在這兒。」

  香蘭起身讓座,又命丫鬟看茶。

  林東綺綰了婦人的髮髻,珠翠環繞,比往日裡顯得有了兩歲年紀,穿著桃紅撒花襖兒,大紅的洋縐裙兒,臉上的脂粉好好的,容光煥發模樣。先滿面春風的同眾人問好,逗弄了輝哥兒,方坐了下來,道:「昨兒聽說你們來京城了,只是天色已晚,不便打擾,今兒早晨,夫君就催著跟我一同過來瞧瞧,他跟大哥也是老相識,平日裡也總念叨他。」

  這一句「老相識」說得林東紈心裡不自在起來,舉著茗碗沒說話。

  香蘭也問了林東綺好,噓寒問暖後,便揀了旁的閒話來說,只問京城的風土人情。

  此時書染進屋,香蘭便悄悄遞了個眼色給她,又對她二人道:「二位姑奶奶先坐,我去去就來。」到東邊的屋裡,書染跟在香蘭身後走進來。

  香蘭問道:「這大姑奶奶拚命跟我說好話奉承,是什麼緣故?」

  書染笑道:「她來求大爺想給她夫君謀個兵部的缺兒。她奉承奶奶,奶奶只管受用就是了。奶奶鎮日在宅裡也悶得慌,總要在京裡走動,結交些女眷,跟她結個善緣,日後也好結個伴。」

  香蘭道:「外頭謀什麼缺兒是爺們的事,大爺的性子你們也知道,這事不好理睬,也不好開罪她,下回她再來,能推就推了罷。」說著便往外走。

  書染連忙攔道:「奶奶還是跟她結交一二,她若是求奶奶什麼事,奶奶是聰明人,按輕重自己裁度著就是了。」

  香蘭便停了腳步,也不說話,只看著書染笑。

  書染覺著自己彷彿讓香蘭看透了似的,忙賠笑道:「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香蘭又笑了笑,只道:「我知道了。」心說:「連林錦樓都說家裡的女眷應酬交際隨我的意,書染倒上趕著為林東紈說話,勸我們二人交好,林東紈之輩,一見便知是『九國販駱駝』的,怎是省油的燈,書染只怕是收了她的好處。只是既這樣說,不如賣書染個面子,給林東紈個順水人情。」想著到妝台前,拉開抽屜,取了一對兒如意小銀錠子,裝在荷包裡,走出來交予輝哥兒道:「頭回見面,是我一點子心意,大姑奶奶可別嫌棄。」

  林東紈親熱道:「這怎麼話兒說的,我這回來沒給你捎東西,你還給這孩子。」又一疊聲命輝哥兒道謝。輝哥兒只窩在林東紈懷裡,拿著荷包不說話。

  又說了一回,已近午時,林錦樓打發桂圓來,說前頭有客,不回來用飯,讓香蘭招呼林東紈、林東綺兩姊妹在府中用飯。香蘭想了想,又命靈清去請譚氏,打發小鵑去廚房叫菜。

  譚氏本要服侍林錦軒用飯的,見香蘭來請,又聽說兩位姑奶奶都來了,忙去換衣裳,想了想,把箱籠裡最貴重的一套拿出來換了,重新梳頭簪花兒,補了脂粉,方才扶了丫鬟的手去了。

  譚氏還是頭一遭來林錦樓的住處,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猩猩紅軟簾,屋內南窗下橫著大炕,香蘭等人正坐在炕上說話兒,見譚氏進來,便命擺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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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19: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六章 偷聽(一)

  香蘭是個細心人,想著一桌上都是正經主子一處吃飯,自己呆在這兒名不正言不順,便只管看她們入席,再找個由頭下去。見眾人落座,有幾個媳婦並小丫頭子端熱水過來請眾人淨手,便上前去領輝哥兒的手,道:「我帶著哥兒去找奶娘餵飯。」說著便要走。

  林東綺是個靈敏的,已明白香蘭的意思,忙起身去拉她胳膊,笑道:「你只管坐下來跟我們一同吃,有丫鬟領輝哥兒去。」

  香蘭遲疑道:「這……」

  林東紈也站了起來,一面打發老媽媽帶輝哥兒下去,一面笑道:「就是,就是,快過來坐,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見外了。」同林東綺左右扯著將香蘭拉回到座位上。

  林東綺笑著打趣道:「你成天都跟大哥在一張桌子上吃,眼界高了,難不成瞧不上我們姊妹?」

  香蘭心知是林東綺為她解圍,心中一暖,遂笑道:「這怎麼能呢。」

  林東紈親手給香蘭斟了一杯果子露,推到她面前,笑說:「先吃一杯開開胃。」又去張羅小丫頭子端熱水過來給香蘭淨手。靈清上前將香蘭手上的鐲子卸了,用帕子托著,待香蘭淨手後又幫她戴上。林東紈又一疊聲贊香蘭的鐲子好看:「這玉水頭足,金鐲子上的花紋好看,不知從哪兒打的?是萬寶樓還是翠珠齋?趕明兒個我也按這個樣子打一副去。」

  譚氏坐一旁,臉上掛著笑,慢騰騰的把手擦淨了,心裡暗自詫異。她初嫁入林家,自然小心翼翼討好,因長輩俱不在跟前,林東紈、林東綺姐妹便是她平日裡竭力交好的。前者嫁入魯家,如今魯家雖聲勢漸衰,可「百年之蟲,死而不僵」,仍有一股子底氣在,更勿論林東紈乃是林錦軒一胞所生的,偶一歸來探望尹姨娘,林錦軒也待她極親厚;後者身為簪纓之家嫡出女兒,嫁給鎮國公前程無量的二公子,在京城貴婦小姐中又極有口碑,如此出身高貴,容貌秀美,賢名遠播,又嫁了貴婿的,簡直是譚氏心底裡最嚮往的人生。因她極羨慕,便也十分樂意與林東綺結交。

  只是紈、綺二人待她不溫不火的,譚氏只道因自己初來,還不熟悉罷了。卻不成想,今日林東紈頭一遭見香蘭,竟也對她百般熱絡,話裡話外透著慇勤討好。

  眾人淨過手,又有三四丫鬟捧著大漆捧盒進來,小鵑、雪凝將菜從捧盒裡取了放在桌上,桌上不久便碗盤森列,各色菜餚不一而足,大多清淡素淨。

  席間寂靜,只聞碗筷碰擊之聲。

  待用過飯,丫鬟僕婦撤下殘席,奉上香茶漱口,眾人移步到東邊的屋裡,丫鬟重新擺了點心果品,說笑一回,不過說些閒散話,林東紈生得一張伶俐嘴,眾人的話有七成都讓她講了:誰家園子蓋得好,哪個戲班子唱得佳,誰家夫妻不和,誰家新納了小妾,誰家二房三房妯娌鬧彆扭。這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原本無趣,可她偏講得繪聲繪色,跌宕起伏。

  香蘭聽林東紈說這些,時不時也能聽到幾個熟悉家族的人名,但十幾年滄桑已過,頗有物是人非之感。又見林東紈說得眉飛色舞,覺著她再配一方醒木,落在書案上「啪啪」一拍,真是個地道的說書女先兒。

  屋中正說著熱鬧,林錦樓從外走進來,進屋只見靜悄悄的。原來主子自顧自說笑,丫鬟們也各自散了,或去吃飯,或去午睡,或去罩房裡說話兒玩笑,只剩下畫扇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門口守著,手上做一色針線。

  林錦樓見屋裡沒人便轉出來,聽到東邊屋裡傳來說笑聲便走過去,他在前頭吃酒,身上染了一塊污,回來換衣裳的,他本想喚香蘭,可走到門前聽見笑聲便改了主意,暗想香蘭平日裡也寂寞,好容易來幾個年紀相仿的跟她說說話兒,他一進去,難免屋裡人不自在,掃了興。畫扇見林錦樓來,慌忙站起來,伸手就要撩簾子,見林錦樓一擺手,便乖乖閉了嘴,縮到一旁站著。

  林錦樓豎起耳朵,往屋內聽了聽。

  如今林東紈正在說一樁戴家的事。這戴家早年祖輩做過朝中二品大員,後家中也出過幾輩人才,因太子之事受了牽連,傷了元氣,蟄伏了十幾年,直到三年前,聖上方才重新眷顧,提了戴家老爺戴慶進了翰林院,極受內閣閣老趙晉器重。有道是「陞官發財死老婆」,戴慶剛時來運轉便死了原配,過一年又續娶了一房新太太,家中又欣欣向榮起來。

  香蘭吃口茶,微微抬頭一掃,只見林東綺正聚精會神的聽著林東紈說話兒:「……可那肚子是在戴家太太的喪期裡有的,已經五個多月,是戴三爺在戴家三奶奶眼皮子底下偷的丫頭,那丫頭也機靈,先托詞回家藏了幾個月,那肚子比旁人要大得多,許是個雙生子,眼見要藏不住,那丫頭她娘帶著她回戴家來。戴三奶奶要賞她一碗落胎藥,誰知那丫頭仗著自己是老太太身邊得意的,挺著肚子讓老太太做主。戴三奶奶那樣的脾氣性情你們都曉得,將要氣炸了肺,提著裙子追到老太太房裡,當著老太太的面,把那丫頭抓了個滿臉花,哎喲喲!還有說把人眼珠子給摳掉的,嘖嘖嘖,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林東綺一驚,撫了撫胳膊道:「大姐姐快別說了,怪瘆人的。後來怎麼樣了?」

  「怎麼樣?還能怎麼樣?戴家老太太當場就暈過去了,那丫頭嚇得摔在地上小產。戴老爺說要狠狠整治三兒媳婦,嘖,要說戴三奶奶真有兩下子,知道他公公新續娶了一房,如今新婚燕爾的正在興頭上,轉回頭討好了新婆婆。這枕頭風一吹,也就輕拿輕放了,沒兩天又耀武揚威的,如今戴家的那些丫頭們算是給她壓服了。」林東紈說著,捧起一盞茶潤了潤口,道:「那丫鬟給送莊子上去了,聽說好端端一個整齊的女孩兒,如今破了相,也不知以後該怎麼的,戴三爺只打發人送了四十兩銀子,便再沒管過。」

  譚氏哼一聲道:「阿彌陀佛,該!那丫頭是報應。戴家也不佔理,哪有在母親喪期就偷丫頭的,傳出去戴家斯文掃地。戴三奶奶縱有不妥,也是戴家縱容,難不成老太太身邊的就能隨便爬主子床,偷女主人的漢子了?」

  林錦樓聽無非是些婆婆媽媽,十分不耐煩,轉回身想走,不成想聽見香蘭說道:「戴三爺不是什麼好東西,那女孩兒到底是個奴才丫頭,主子硬要她如何,她能怎樣。可憐那女孩兒毀了一生,死了一雙孩子,那男人還逍遙快活。」

  林錦樓聽了這話,提起的腳又放下來。

  譚氏冷笑道:「有道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世間都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那丫頭若沒那個意,戴三爺又豈會得手?況她又是老太太的丫鬟,比別的丫鬟得臉,戴三爺難不成還能強J?聽說那戴三爺是個貌若潘安的風流人兒,這樣有身家又有相貌的,才讓那丫頭動了髒心思。」

  香蘭亦冷笑道:「若按這個說法,凡是有身家有相貌的,都該是丫頭們上趕著巴結爬主子床了?」

  譚氏提了嗓子高聲道:「那丫頭要真被迫的,三貞九烈,如此百般不情願就該直接抹脖子,有了種就該一碗藥墜了,何必遮遮掩掩的藏起來,莫了又挺了肚子回來噁心人!這樣怕死又矯情的小賤蹄子,戴三奶奶打得真是痛快。」

  香蘭緩緩道:「倘若她被主人強迫,失節便已十分可憐,日後體面姻緣便不能再指望了,這事原也不是她的錯,外人又何苦相逼,一定要取她性命?她不死,興許她有爹娘要養,難不成因為她眷戀人世,就落百般不是了?她有了身孕,肚子裡孩子血脈相連,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掙扎了許久,最終不能狠心,又被家裡人覺察,方才回到戴家了。」

  林東紈不知內情,林東綺卻是略知曉香蘭與林錦樓間的事,知道方纔那話戳了香蘭的心病,見譚氏面紅耳赤的仍要爭辯,便笑著岔開道:「好了好了,都是外人的事,咱們何必說這些。」拉著香蘭的手,說,「我記得你原來最會畫花樣子,最近可有什麼新鮮的?快畫一幅山水給我,我想做件大氅,回頭繡在大氅上。」

  香蘭從善如流,順著梯子下來,笑道:「昨兒剛來京城,畫好的全在金陵,趕明兒個我就給二姑奶奶花幾幅,想要什麼樣的只管告訴我。」

  林東紈湊趣兒道:「還有我,還有我,原來你還有這個好處,日後尋花樣子可找著地方了。我要百蝶牡丹的,幫我畫兩幅。」

  林東綺又笑道:「你慢慢畫,別趕,也不急著要。」

  香蘭笑著應了,餘光看了譚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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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19: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七章 偷聽(二)

  譚氏繃著臉兒坐在那裡,顯是心裡憋了火氣。香蘭暗想這譚氏雖嫁了人,可到底年紀還輕,正是在一言不合便惱起來仇視對方的時候,不禁後悔方才同她爭持,正欲說兩句軟話,卻見譚氏站了起來,青著臉色道:「出來太久,也不該叨擾了,這就告辭。」

  說罷不理眾人挽留,撩開簾子便走出去,不想她出來腳步太急,一下與門外站著偷聽的林錦樓撞個滿懷。譚氏只聞得一股子混著薄荷龍腦和皂角味兒的男子氣息,猛一抬頭,正與林錦樓四目相對,瞧見那雙漆黑如電的眼睛。

  譚氏本想推開,可她又慌又亂,心頭狂跳,臊得跟什麼似的,腿發軟,站立不起。

  林錦樓沒料到譚氏莽莽撞撞從屋內衝出來,擰著眉,不耐煩伸手將譚氏推開,撩起簾子進屋。眾人見林錦樓來了,連忙站了起來,林錦樓只對紈、綺略一點頭,對香蘭道:「你出來。」

  香蘭只好跟著林錦樓去,待進了臥室,林錦樓只居高臨下的看著香蘭不語。香蘭見他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的,唯恐這霸王發什麼邪火,小聲問道:「爺有什麼吩咐?」

  林錦樓又盯著香蘭看了一時,方才說:「衣裳髒了,去給爺去找一身。」

  香蘭抬頭,果見他衣襟上有一塊污,忙打開箱籠,取出一套,幫林錦樓重新換上,低頭替他整腰帶和玉珮時,仍覺著林錦樓陰沉個臉盯著她瞧,彷彿要將她盯出兩個洞。

  香蘭心驚膽顫,琢磨著方纔她在屋裡那番話讓林錦樓聽了去。這廝狡猾多端,精明絕頂,一準兒能聽出她話裡的弦外之音,倘若因此惱起來那可就糟了。如今林錦樓看似脾氣比先前軟和些,實則霸道有增無減,積威尤甚。

  香蘭手指頭有點顫,見旁邊的翠色大荷葉托盤上擺著五六串瓔珞荷包,趕忙拿了個花卉火蓮荷包捧到林錦樓跟前,並不敢抬頭看,只說:「那個……那個天氣慢慢熱了,大爺再戴羊皮荷包便不合時宜,這個是我前兩天新做的,大爺要不嫌棄針線,就佩上罷。」

  林錦樓見香蘭低眉順眼可憐巴巴捧著荷包那樣兒,跟個受氣的小媳婦兒似的,拿起荷包看了兩眼,在掌心裡拍了拍,道:「這會兒知道巴結了?」

  香蘭小小聲說:「沒有,沒巴結……就是早就做好的……」

  卻說畫扇見林錦樓把香蘭喚了去,心裡著急,唯恐主人吃虧,抓耳撓腮想了一回,碰巧靈清端了一盤子茶進來,畫扇連忙過去取了一盞,往臥室裡去,掀了簾子,口中道:「大爺請用茶。」

  林錦樓還未回過神,就見香蘭「噌」一下轉過身,一溜煙兒去接畫扇手裡的茶,跑得比小兔兒還快。

  林錦樓覺著好笑,又憋住,見香蘭接了茶,磨磨蹭蹭的端到他跟前,放在旁邊的小几子上。畫扇在門口杵著不動,林錦樓瞪了她一眼,畫扇唬了一跳,只好退了出去。

  林錦樓把茗碗端起來吃了幾口放下,忽一拉香蘭的胳膊,剛想說:「這荷包給爺繫上罷。」

  香蘭一激靈,以為林錦樓要打她,立時摟住了他的胳膊,顫著聲音道:「大爺別生氣。」

  林錦樓一怔,見香蘭眼圈紅紅的,面帶哀求之情,渾然不是當初梗著脖子跟他擰的神色,其實這般順服是他最願見著的,只是不知為何,他心裡卻歡喜不起來,反有股隱隱的怒意,他也不知道這股火是從哪來的,許是因著方纔他偷聽見香蘭說的那番話?林錦樓不願多想,甩著胳膊,冷冷道:「放手,想讓爺揍你是麼?」

  香蘭一抖,乖乖把手鬆開了,眼淚卻滾下來,也不敢伸手去擦。她是著實怕了林錦樓,這男人發怒起來真能要了她的命。林錦樓待她不壞,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在外人面前也給她足夠體面,她不是不知道,只是這樣的日子她仍是戰戰兢兢的怕,怕林錦樓之威,怕日後生活無依,怕一生就這樣稀里糊塗的混過去。如今她又回到京城,十幾年前她曾風光過,又沒落的地方。物是人非事事休。

  有時她想,她這輩子若是個傻子,或是沒有上輩子的記憶就好了,沒心沒肺的過日子,倘若這樣,那林錦樓抬舉她,在她眼裡恐怕就是個天大的喜事,尋常的奴才丫鬟哪個有她的體面呢?真能喜滋滋的去當個姨娘,只怕日子就簡單多了。

  可惜她不是,她眼裡揉不得沙子,為了自尊或是為了對日子的憧憬,她憑心裡一股韌勁兒,撐著自己過日子,跟自個兒說:「遲早災消難滿。」但心底裡究竟是焦慮,帶著一絲悲苦滋味。

  原本不願觸及的心事被這樁事勾了起來,香蘭越哭越厲害,小聲抽泣起來。

  「你怎麼哭上了?爺還沒訓你了罷……你先別哭……你能耐了是罷?這是哭呢,跟爺叫板呢?趕緊把淚兒收了。」

  香蘭用袖子拭淚,悄悄看了林錦樓一眼,見他的臉色不似方纔那麼沉了,生怕她好了林錦樓再同她算賬,便嗚咽著說:「收,收不住……」

  林錦樓見床上扔著塊帕子,便撿起來給香蘭擦臉,末了,把她拉到懷裡,拍了拍後背道:「你如今倒真長本事了,爺還沒說什麼,你就先哭上了。行了,別哭了,我是惱你,可大妹、二妹在這兒,也沒想把你怎麼樣,屋裡還有親戚沒走,你哭成這樣像什麼話?……你再把爺這身衣裳哭濕了,待會兒還得換。」

  香蘭聽林錦樓說「沒想把她怎麼樣」,心裡便鬆快下來,用帕子抹了把臉,又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林錦樓一瞧見不由笑了,道:「瞧什麼瞧?行了,把荷包給爺繫上罷,前頭還有客。」

  香蘭乖乖把林錦樓原先腰帶上的羊皮荷包解下來,把當中的去火的薄荷丸,打賞的銅錢和小銀錁子,各色零碎小物件倒出來,重新裝在新荷包裡,繫在腰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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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0: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八章 求醫

      林錦樓忽然捏起她的下巴,道:「你……」

      香蘭一顫,睜大眼睛看著他。

      林錦樓又放了手,道:「算了,你去罷。」言罷便邁步出去了。

      香蘭長長出了一口氣,身子一軟,歪坐在床上,一側臉,見畫扇在門口探頭探腦,便招手讓她進來,問道:「大姑奶奶她們如何了?」

      畫扇道:「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還在東邊的屋裡,剛雪凝進去送茶和點心,這會子沒出來,因是跟姑奶奶們說話了。二奶奶方纔已經走了。」

      香蘭攏了攏頭髮,打起精神站起來道:「走罷,把人晾在那裡不合適。」

      畫扇吞吞吐吐道:「姑娘,你眼睛……」說著搬過鏡匣,香蘭湊上前一看,只見雙眼已有些紅腫,一見便知是哭過了,忙命畫扇取了兩隻銀勺來貼在眼睛上敷了一回,方才好些了,又用濕毛巾擦了臉,重新塗了膏子,方才去見客,不在話下。

      卻說林錦樓出了二門,先回前頭書房寫了一封帖子,交與吉祥道:「明兒一早拿著去太醫院,請張世友張太醫過來。」說完自顧自將毛筆放在架子上,深深吐了口氣。

      他在門口偷聽香蘭那番話,每一個字都聽得真真兒的。他知道,那女人心裡還有怨,他也頗不耐煩,可今兒香蘭的一番話卻讓他有些茅塞頓開,她說「有了身孕,肚子裡孩子血脈相連,又如何忍心把孩子打掉。她定然掙扎了許久,最終不能狠心,又被家裡人覺察,方才回到戴家了」,由此可知,倘若這女人若有了孩子。便能把心安分下來了。他也納悶,如今他後院裡只有香蘭一個,日日耳鬢廝磨。只怕早就該有好消息了,只是至今無半分動靜。這太醫院的張世友乃是專門給後宮貴人們診脈安胎的。學問淵博,醫理極深,先前他給兒子捐官,就是求的他家老爺子的門路,請他過來給香蘭診一診,瞧瞧到底是哪兒的毛病兒,也讓他安心……或許。他忙過這兩人就帶香蘭去京郊的妙峰山去拜送子娘娘?

      林錦樓摸下巴,想命人將康仕源喚來問一問這兩日行程,孰料一推門,見雙喜正在門口候著。見林錦樓來,忙道:「大爺,二姑爺吃猛了酒,這會子發作了,剛灌了一甕解酒湯。吐了出來,又用了醒酒湯,這會兒躺在炕上,您說這事……」

      林錦樓忙過去看,進屋便聞得滿屋子酒氣。只見他二妹夫陶鴻勳正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因吐出去了,精神頭尚好。林錦樓安慰幾句,命小廝取了粥與他吃。又歇了一時,陶鴻勳覺著好了便要告辭,林錦樓十分挽留,陶鴻勳便道:「明日還有公務,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門叨擾。」林錦樓方才送客,末了又讓捎了一箱子從金陵帶的禮物走。

      待林東綺夫婦走了,林東紈便也不好再久留,也起身告辭,回了林錦軒處。一進院子,只見尹姨娘正在樹蔭底下碾藥,遂上前道:「姨娘好端端的怎麼親自做這個,那些丫鬟們的?」

      尹姨娘道:「這是你弟弟吃的藥,我親手碾了才放心。他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場,幸而未把大症候勾起來,眼下吃著人參養榮丸。只是這些天晚上還睡不實,身上總冒虛汗,今兒請了大夫來看,說是陽虛腎虧,應是娶了媳婦鬧的,我方纔還跟他媳婦兒說,不成這幾日就分房睡,他媳婦兒跟我說什麼你猜猜?」學著譚氏的神色道,「『這個事勞煩姨娘費心了,雖說如今正經長輩都不在身邊,可我也拿姨娘當長輩恭敬著,只是再怎麼說也是我們夫妻間的私事,姨娘往後少操心的好』。你聽聽!這是說我不是『正經長輩』,分明不把我放眼裡了,這天底下還有這樣狂的新婦麼!可憐我活到這個年歲,本以為後半生有靠了,誰知又有這樣的兒媳,我的命也忒苦了!」說著淚便滴下來。

      林東紈道:「她這個性子,姨娘就擔待些,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上回我來,姨娘不還誇新媳婦懂事,送了你一對兒金鐲子麼。我好容易家來一趟,姨娘也不問問我過得如何,我如今在夫家也艱難,大房鬧著要分家,二房四房都是有些本事的,五房最得寵,也能多得,只有我們三房,那爛泥扶不上牆的主兒壓根指望不上,窩囊廢一個,他兄弟給他灌點迷魂湯就暈了。去年給他捐了官,也不肯好好做,反倒認識了些混賬朋友,勾著去賭。如今老爺子還能鎮著他,倘若真分家了,可怎麼過……我這心裡才是真的苦……」說著也落下淚來。

      尹姨娘罵道:「都是秦氏那賤貨使壞,給你找這門親事,軒哥兒這媳婦兒也定是她的主意,攛掇給娶的,她就是讓我得不了好兒才肯干休!」又拉了林東紈袖子道:「我的兒,你弟弟孱弱,萬不能動氣的,如今只有你能替我出頭,同我一道治治軒哥兒媳婦,如今她剛進門,倘若不將她拿捏住了,立好規矩,日後豈有我的立足之地?我知道,你素是有辦法的。」

      林東紈正揩眼淚,手上一頓,心就涼了,冷笑道:「姨娘每每如此,眼裡只有二弟,我不是你肚子裡爬出來的,姨娘只是受委屈時才想著我,讓我給你出頭,因此得罪了太太,如今向我大哥張嘴給夫君討個差事都沒臉。」言罷站起身就走,一摔簾子進了屋。她的貼身丫鬟秋葉忙跟進去,見林東紈立在門邊用手抹眼睛,便把帕子遞上前,小聲道:「姨娘就是這個性子,三奶奶何必跟她慪氣。」

      林東紈用帕子拭淚道:「我知道,我心裡就是苦,好容易家來一趟,她噓寒問暖的話兒沒一句,看見奶娘抱著輝哥兒過去,也不問一問,滿心滿眼的都是二弟,還使喚我給她當黑臉兒。」

      秋葉也不好十分相勸,只好說:「姨娘是將姑娘當自己人,才這樣說的。」又小聲道,「三奶奶別哭了,二爺跟軒二奶奶就在屋裡呢。」

      林東紈又蘸了蘸眼角,把氣沉了下來。她這個性子素來是「牙掉和血吞」,縱有天大委屈也不肯在旁人跟前帶出一點兒。當年她到了議親的年紀,林長政本想將她嫁給本地富戶,她不肯,一心找個世家大族。她心裡清楚,富戶縱再有銀子,可世家望族的底氣卻是用銀子堆不起來的。她寧願穿著舊衣裳捧著破碗在光輝的牌匾底下喝稀粥,也不願穿新衣捧金碗在平淡門楣底下吃香喝辣。魯家雖說只維持個體面的花架子,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不信憑自己聰明才幹,督促夫君上進,就沒有翻身的那一天,到時候再回家,讓家裡那些人都重新認得她!

      只是待嫁了人,受了兩年的磨挫,她才發覺自己想得太過天真。公婆妯娌,叔伯丈夫,各個脾氣性情不同,十個人九條心,豈是她憑一己之力就能扭轉乾坤的。

      只是她萬不肯承認自己當初錯了,她自己擇的路,即便是跪著也要走完。

      如今她一面同陳香蘭交好,盼著她日後能在林錦樓跟前多說好話兒,一面又指望林錦軒身子骨爭氣些,明年下場考個功名,她也多幾分依仗。

      林東紈進裡屋時,林錦軒歪在床上,譚氏剛服侍他吃過藥,這會子敞窗戶放藥氣,見林東紈進來,心裡還有些記恨方纔她與林東綺護著香蘭讓自己沒臉的事,一掀簾子出去了,只命丫鬟去獻茶。

      譚氏在西間獨自坐了一回,只覺著沒趣兒,渾身懶懶的,將針線拿來刺了幾針,又扔到一旁。今日她惹了一肚子氣,先是在香蘭那頭受了委屈,回來尹姨娘又絮絮叨叨跟她說,叫她跟林錦軒分房睡。這把她當成什麼了!她是明媒正娶來的正頭奶奶,尹姨娘縱是林錦軒生母,可不過就是個妾,居然在她跟前拿大。之前她捧著哄著尹姨娘,也只不過看自己夫君的面子,倘若因此將她看成是個軟柿子,可就打錯了算盤!她其實好讓人相與的!

      譚氏冷笑幾聲,灌了一盅茶。方才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她狐媚魘道,勾搭了林錦軒,讓他虧了身子,也不瞧瞧自己的兒子是什麼貨色,見風就要吹倒的主兒,跟林錦樓壓根就不像親兄弟兩個。想到林錦樓,譚氏驟然面上一燙,方纔她是正正撞到林錦樓懷裡去了,知道那胸膛如何寬闊堅硬,手臂如何健壯,還有那雙勾人的眼……

      譚氏不敢再細想,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拿手帕子扇了扇風,將臉上的燙扇下去些,可轉念又不禁想道:「都道我這大伯子是個積年招花惹草,慣細風情的人物兒,如今見了,果真如此,倒不知天底下有這樣的男人,跟我那些兄弟們不同,合該男子漢丈夫們都該這個頂天立地模樣。只可恨我沒福,倘若是個高門貴女,嫁了他,夫妻相諧,也是恩愛一場,如今只好嫁了林錦軒,他倒也是個溫情妥帖的人,只是這一身的病……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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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6 13:20:22
第二百三十九章 問藥

  第二日清早,香蘭服侍林錦樓起床習武,後又回到床上瞇了一回,直到靈清隔著簾子來叫,方才起了。洗漱完畢,小鵑捧出鏡匣文具給香蘭梳頭。此時已暮春時節,早上仍有涼意,香蘭覺著春衫太薄,外面又罩了一件梅蘭菊團繡半臂。

  小鵑過來摸了兩把,羨慕道:「這料子真滑,上等綢子做出來衣裳就是不同,配上這繡的花樣子真是絕了。」

  香蘭見左右無人,便低聲道:「這料子還剩下點,你省著點裁,還能做個比甲。喜歡這花樣子,回頭我畫給你。」

  小鵑喜道:「當真?」搖著香蘭的胳膊道:「好奶奶,好姐姐,你最疼我了……你這衣服上的花樣子我不要,省得繡出來穿著招眼。奶奶要得空,就給我個簡單些的,折枝桃花也好,山水也好,繡起來省事,也不至於糟蹋這料子。」

  香蘭連聲應了,見小鵑歡喜的模樣,不由微笑道:「這個月你做生日,找一天大爺不在,咱們幾個把門兒關起來,叫一桌好菜,好生熱鬧熱鬧。」

  一語未了,林錦樓便擦著汗走了進來,比往常早了半個時辰,他逕自在香蘭身邊坐下來,捏起她下巴盯著她臉看了看,道:「方纔說什麼呢?笑得這麼高興。」見香蘭雙頰微紅,不由放低聲音道:「爺記著你當丫鬟時候,頭上簪朵蘭花,還照湖影兒,又笑又唱來著,你該多笑笑。」說著便要親上去。

  香蘭不由羞紅臉,一面躲,一面去推林錦樓道:「大爺先去洗洗,一身的汗。」

  小鵑見林錦樓眉眼間帶調笑纏綿之意,手腳麻利的獻了茶便溜了。

  香蘭躲不過,到底讓林錦樓摟住親了一口,方才鬆開手道:「先別吃東西,茶也別喝,待會兒有大夫過來請脈。」

  香蘭奇道:「大夫?我又沒生病,請大夫過來作甚?」

  林錦樓道:「你總懷不上身子,爺找了個醫術高明的太醫給你瞧瞧。」

  這一句把香蘭驚得魂不附體,忙說:「我……我沒病,我……」

  林錦樓見她面色發白,還以為是香蘭怕自己嫌棄她不能生養,遂滿不在乎道:「怕什麼,你自然是沒病的,找個大夫來瞧瞧,調養調養也是好事。」說著把丫鬟換進來準備盥洗之物,又對雪凝道:「你盯著她,別讓你們奶奶吃東西喝茶。」說著便去屏風後沐浴。

  香蘭坐在外頭心神不寧,手攥著帕子,將要擰出汗來。

  剛沐浴完,便聽外面有人回道:「張太醫來了。」林錦樓忙換過衣裳,將人請至廳中,寒暄已畢,便道:「今日邀老先生來,是來瞧瞧家中內眷的身子。」

  張世友道:「不知所犯何疾?先前可否瞧過大夫?留下什麼方子?」

  林錦樓道:「我的一個愛妾,身子還健朗,只是久久無喜,也讓人煩憂。」

  這一句話張世友心中便有數了,達官貴人家裡不乏求嗣問藥的,只大多是正頭太太奶奶們悄悄來請,這般給小妾看病的倒是頭一遭,張世友暗暗驚奇,面上不帶分毫。待進了居室,只見屋裡三四個丫鬟,皆是穿紅戴綠綾羅綢緞,擺出去都比等閒小姐體面,單有一美人,坐在床上,形容甚美,張世友心中盤算。自己三十年出入王孫貴族豪門之家,所見婦人者,及得上這般顏色的屈指可數,心中便恍然為何林錦樓單要為她瞧病了。遂對林錦樓道:「這就是府上的奶奶了?」

  林錦樓道:「正是,勞煩老先生看脈。」

  丫鬟們捧過大引枕,香蘭只得拉起袖口,露出脈,張世友先按在右手脈上,細細診了一回,又請左手脈,問了日常飲食等,方才起身道:「出去坐罷。」

  待到大廳上,有婆子奉茶,張世友捧起來吃了兩口,林錦樓道:「老先生,您瞧她這身子……」

  張世友道:「我看府上奶奶的脈息,左脈沉澀,右脈無神,心氣虛弱,血虧氣滯……」

  林錦樓不耐煩聽張世友背醫書,便打斷道:「勞煩老先生明說,她這身子生養可否有礙?」

  張世友笑道:「不礙得,需要仔細調養,老朽開個方子,吃幾副好生調養,府上不缺銀子,只管用好藥來抓,行房上也需有些計較,剛用藥頭兩個月不可太頻。幸而府上奶奶年紀輕,快則三月,慢至半年,也就調養過來了,生養無礙。」

  林錦樓笑道:「這便好,吃什麼好藥都無礙。」心知這張世友是慣見這類症候的,疑難雜症見過不少,如此說無礙,那便是真的無礙,臉上不由帶了笑意出來。

  張世友道:「只是這位姨奶奶思慮太過,唯恐傷肝,老朽再開一劑疏肝的方子,平日裡也需多保養罷了。」言罷提筆在紙上刷刷點點寫了兩張方子,又囑咐林錦樓一回。

  林錦樓心裡舒暢,摸一封厚厚的紅包,道:「區區心意不成敬意,日後免不了再勞頓老先生上門。」

  張世友伸手一掂,只覺沉得壓手,從善如流的收了,只笑道:「林將軍客氣了。」

  正此時,書染進來添茶,對林錦樓使眼色,林錦樓會意,藉故出來,書染低聲道:「大爺,尹姨娘過來,說二爺今天一早精神不振,聽說大爺請了太醫過來,想請太醫過去給瞧瞧。」

  林錦樓便同張世友說了,命婆子領著大夫去,把方子看了一回,見皆是養榮補虛之物,便把書染叫來,把方子遞與她道:「京城裡有家裡一間藥材鋪子,按這方子,抓十副上好的來,家裡的鋪子若沒有成色好的,就去外頭買。」頓了頓又道:「讓徐福親自去辦這件事,回來煎好了給香蘭吃,要親自看她吃了才成。」

  書染道:「我方才進來添茶,大夫說的話聽進幾句,有些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林錦樓道:「你說。」

  書染道:「香蘭雖是個溫柔的好性兒,見人也常掛著笑,可內裡是個極剛強的,她心細,會猜度,這樣多思的秉性也怪道肝上郁了,依我說,大爺不如帶她出去散散,看看景致也好,說說笑笑也好,京城裡也有不少跟咱們交好的人家,讓奶奶去走動走動,交幾個知心朋友,多說說話兒也就好了。我們雖跟奶奶好,可一則是僕婦下人,總有不妥帖的地方,二則奶奶心思跟旁人不同,我們有時候也不能知情知意的。我看昨日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跟奶奶很相得,可她二人也不好總往家來的。」

  林錦樓點點頭,道:「爺知道了,你去罷,好生伺候你奶奶,爺記著你的功勞。」

  書染要的就是這麼一句,滿面掛著笑,拿著方子出去了。

  林錦樓復又回到房裡,見香蘭正心神不寧的坐在那兒,便上前摟了道:「安住你的心,太醫說了,你這個不叫病兒,養幾日,保準生個胖小子。」

  香蘭勉強勾了勾嘴角,心裡卻焦慮萬分,眼下她還在熬日子,又怎好再有個孩子?

  林錦樓見她呆愣愣的,便拍了拍香蘭的小手,道:「過兩日魯家老爺子做壽,給爺下了帖子,總是一家姻親該打個照面,你也一同去,多結交結交,看看戲什麼的,散散心也好。」魯老爺子做壽,他本想打發人送些表禮過去算了,只是林東紈臨行前,慇勤邀他去,聽說林東紈在婆家也非過得順意,終歸是一家親人,林錦樓便打算親自去拜壽,給他大妹撐撐腰。方才聽書染說了這一番話,便打算連香蘭也帶上。魯家有林東紈在,也不會讓香蘭吃了虧。

  香蘭心裡亂糟糟的,林錦樓說了什麼也都胡亂答應著,忽有婆子來報,說張太醫給林錦軒看過了病,這就告辭了,林錦樓免不了去相送,又對香蘭道:「二弟又鬧病,咱們不知道也罷了,這一遭既知道了,你去倉庫看看有什麼合適的送過去,替爺去看看,爺待會兒還要出去辦事,不親自去了。」

  香蘭只得答應,找書染要過倉庫的鑰匙,打開一瞧,只見裡面只是些大件的玩器,有些尺頭、布料,藥材只是些殘渣。書染道:「因京裡不常住,東西就少,藥材怕放壞了,也怕串了藥性,有些就拿到家裡藥材鋪子去了。」

  香蘭翻了翻尺頭,便對書染道:「細布還好,只是這些綾羅綢緞,放時間長了只怕不鮮亮,也霉壞了。」

  書染道:「好的料子都帶回金陵了,倉庫裡都是剩下的,雖說不如蘇杭的綢緞,可這些號稱『京綢』,也是有些名氣的,奶奶看哪個好只管挑去。」

  香蘭想到上回同譚氏鬧得不歡而散,兼她又是個好修飾之人,存了和解的心思,便挑了匹石榴紅的尺頭。香蘭回去命小廚房做了一盞燕窩湯,書染裝在食盒裡提著,同香蘭一道去了林錦軒住的康福居。

  一進院子,只見有個穿著蟹殼青比甲的丫鬟蹲在屋簷下守著小泥爐子熬藥,手上拿了一柄團扇在扇,香蘭看了一眼,不曾留意,邁步要往屋內走,只聽譚氏的聲音從窗戶傳出道:「藥呢?怎還沒好?難不成出去瘋了,沒聽見二爺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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