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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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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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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章 晚歸

  那丫鬟忙道:「再熬一時就得了。」譚氏嘟囔了兩句,顯是心有不滿。香蘭不由多看了那丫鬟一眼,書染附耳道:「這丫鬟叫茜羅,打小服侍二爺,原本在二爺房裡最得體面,只是二奶奶進了門就不大容得下她……這不給攆出來煎藥了。」

  香蘭聽了這話又忍不住去看,只見那丫鬟十六七歲年紀,生得纖柔,杏眼桃腮,確乎有幾分人品,瞧著跟旁的丫鬟不同,只是穿著半舊衣裳蹲在爐子旁,臉被火熏得紅撲撲的,額上冒了一層細汗。那丫鬟拿帕子墊著砂鍋柄,將藥小心倒在小瓷碗裡,忽聽譚氏一聲呵斥道:「還不快著點!」

  茜羅一驚,手歪了歪,藥汁子正燙在手腕上紅了一片,只忍著疼,胡亂用帕子擦了擦,端著藥進去了。香蘭見她這副形容,便想起自己當初給曹麗環當丫頭時的情形,心裡不由憐憫起來,提了裙子進屋,聽見譚氏正罵茜羅:「笨手笨腳,這點子小事都做不好,留著你是吃閒飯的?」譚氏見香蘭她們進來,不由住了嘴,命茜羅上茶,站起來道:「你們怎麼過來了?」

  香蘭含笑道:「大爺聽說二爺病了,放心不下,讓我們過來看看。」指了指提籃,「這裡頭是新熬的一盞燕窩,裡頭添了藥材,趁藥性沒散,讓二爺好歹用點。」又把懷裡的尺頭遞與譚氏道,「這料子你拿去,裁條裙子穿,大姑奶奶回來時說如今京裡頭最時興石榴紅的裙子。」

  譚氏把尺頭接過來一看,只見光絲柔滑,顏色鮮亮,臉上便帶出了笑,說:「喲,這是京綢罷?這樣的好料子,你自己留著多好。」

  香蘭笑道:「我還有呢。」

  譚氏正是好顏色的年紀,好衣裳有幾件,卻也不多,她早就想做條紅裙,只是嫌外頭買來的顏色不正,可上等的綢緞都要三四兩銀子,她覺著肉疼,兼她又是新婦,還不好找婆家討要,如今得了這尺頭便了卻了心願,故也不推辭,命丫鬟去把這料子收了,對香蘭也多了些笑模樣,只是見她神薩哈功能穿的半臂,料子比給她的京綢好了不止一分,心中又不悅,暗暗覺著香蘭小氣。

  兩人說了一回林錦軒的病,譚氏只歎道:「二爺這樣年輕身子骨就不結實,也不知日後是不是能長遠……」說著眼眶就紅了。

  香蘭安慰道:「好生保養,林家多貴的藥都吃得起,我看二爺也沒甚大病,不過小毛病不斷,得了又好得慢些罷了,日後再請兩個好大夫瞧瞧。」

  譚氏只是搖頭,林錦軒昨日咳嗽了半宿,熬得她也沒睡好,這樣日子下去,她不是守寡便是守活寡,終歸都是春閨寂寞,屋子裡永遠一股藥氣,壓得她胸口發悶。如今她剛嫁進來就已覺著熬人,真不知日後長長久久的歲月該怎麼過。只是這話她羞於說出口,且香蘭只是同她泛泛而交。口中道:「其實你是有些福氣的,大爺身子健朗,又有權勢。」

  香蘭淡淡一笑:「什麼福氣,不過是個小妾,今日大爺還愛寵,便得兩分風光,可『千里宴席終須散』,只聞新人笑了,不聞舊人哭,日後還指不定怎樣。」

  譚氏見香蘭一身光鮮,原還有幾分嫉妒,聽了這番話心裡舒坦了些,衝口而出道:「都說美人遲暮,這話也是有些道理的。」

  書染在一旁聽得直皺眉,香蘭臉上仍笑得淡淡的,並不吭聲。

  譚氏說出去了才發覺話說得沖了,有些訕訕的,見香蘭臉上沒帶出一點,彷彿沒聽見似的,這才放了心。

  書染道:「不早了,我們先告辭了。」香蘭從善如流的站起來辭別,待出了院子,書染低聲道:「二奶奶嘴也沒個把門兒的,什麼都往外扔。虧得還是文官家裡出身,奶奶的款兒擺了十足,可說話句句跟刀子似的,也不知留些口德。」

  香蘭道:「她到底年紀輕,又嫁了這樣一個體弱多病的丈夫,心裡有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逮住咱們撒兩句邪火罷。也不知二爺身子日後能如何,二奶奶其實也是可憐人。」倘若譚氏是那等老實本分的也就罷了,可香蘭今天見她那身穿戴,妃色芍葯花通袖襖兒,水綠的裙兒,髮髻綰得高高的,臉上脂光粉艷——如今她丈夫病了,她還有心情修飾容貌,顯見是個心思極活絡,也極愛俏風騷之人。林錦軒這樣的身子,顯是不能同她挑弄風月的……想到此處,香蘭搖了搖頭道:「譚氏若不能調伏性情脾氣,日後也有得她熬。」

  回了院子,藥已經抓來了,書染忙命靈素去煎藥,煎好晾溫,親眼盯著香蘭服用。香蘭百般不願,也只得直著脖子嚥了,忍不住心焦,只覺得若是懷了林錦樓的子嗣,這輩子真個兒就只能當人小老婆了,難不成她能狠心,不要這孩子,日後只自己一個人掙出戶去麼?若帶著孩子走,那只有偷溜這一條路,可自己還有日漸年邁的父母,跑能跑到哪兒去?香蘭一直窩在暖閣裡沒精打采的,臉衝著牆壁躺著,胡思亂想著便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華燈初上,香蘭坐起來,頭濛濛的,不知今夕何夕。靈清正守在炕邊做針線,見香蘭醒了便放下活計道:「奶奶醒了,喫茶不吃?大爺晚上應酬,讓雙喜回來送信兒,說不回來吃,奶奶晚上要用什麼?」

  香蘭擦了一把臉,清醒了些,一面穿衣下地,一面道:「素淡些,炒兩個青菜,昨兒有個百菌湯不錯。」靈清便打發小丫頭去廚房要菜。

  待用過飯,香蘭對著棋譜獨自下殘棋消遣的時候,忽一下子想開了,事情已然如此,便隨它去,她如今一籌莫展,也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再如何心焦也只是折磨自己而已。想到這一層,香蘭便命畫扇收了棋,和丫鬟們說了幾句閒話,便鋪床睡了。

  半夢半醒間,只聽外面有說話聲,緊接著幔帳被掀開,林錦樓跌跌撞撞的坐在炕上,胡亂脫了衣裳扔在地上,拉開被子躺下來,一股濃烈的酒氣便撲鼻而來。

  香蘭半坐起來,探過身子,本想將床幔掀了,讓值夜的丫鬟端醒酒湯和熱茶,再擰熱毛巾來,可離林錦樓近了,發覺他身上不止酒氣,還有一股子脂粉膩香,一聞便知他方才定是風流快活去了。香蘭兩道秀長的眉微微蹙了起來,低頭去看,只見林錦樓合著雙目,躺著一動不動。一愣神的功夫,林錦樓忽伸了手臂一把將她扯到懷裡。香蘭忙掙扎起來,林錦樓翻身壓上去,口中咕噥道:「你折騰什麼呢?」

  香蘭咬著嘴唇別開臉,林錦樓不顧她躲閃,在她唇上親了一口,香蘭側過身面衝著牆壁,林錦樓便貼在她身後,胳膊橫在她身上,臉紮在香蘭頭髮裡。香蘭一動也不動,僵著身子直挺挺躺著,想到林錦樓若是同旁的女子歡好過,這會兒春興未消,再來找她,便覺著有股說不出的難堪和辛酸。她靜靜等了片刻,想悄悄把林錦樓的胳膊挪開,她剛動一動,便聽林錦樓懶洋洋道:「別動了。」

  香蘭已覺出林錦樓有力的大腿間,那話兒已硬起來戳著她的臀,登時不敢再動。林錦樓素來隨心所欲,若起了興兒,房事上便沒個饜足,香蘭生怕他又動了淫念。今晚的情形讓她格外難忍,又怕惹了林錦樓不悅再生出什麼事端。她便靜靜的躺著,心裡頭想著她畫了一半的畫,下了一半的棋,做了一半的針線,零零碎碎的又想她在寺廟的日子,還有她前世隨爹娘到世交故友家中做客,去逛個極精緻漂亮的園子,好像那園子是魯家的,也好像是陸家的,當時她年紀還小,頭上總兩個角,拿了一枝桃花去逗弄湖裡頭的魚,然後奶娘連忙把她抱走了……前世的事太久遠了,遠得她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香蘭胡思亂想著不知何時睡著了。第二日再醒來時卻發覺自己正紮在林錦樓懷裡,他敞著懷,露著健碩的胸膛,正起伏著呼吸,似是睡得很熟,另一手仍環在她腰上。幔帳外有極細微的腳步聲,雪凝低聲問:「叫不叫起?」往常這個時候林錦樓該起來練武打拳了。

  靈清遲疑道:「昨晚上大爺酒吃多了,回來得晚……」說著側耳聽了聽,聽見裡頭林錦樓淺淺的小呼嚕,便道:「大爺還沒醒呢……要不去問問書染姐姐?」

  二人便商量著去了。

  香蘭輕輕坐了起來,披了衣裳,小心翼翼的掀幔帳,穿了鞋子下床,正巧書染領了人進來,見香蘭比往日裡起得早,忙讓丫鬟們去伺候,見林錦樓睡得香甜,便同香蘭商量道:「大爺昨日回來晚,今兒讓他多睡一回,辰時再叫起?」心中暗道,昨晚上大爺回來時喝得腿都站不穩了,喝瞭解酒湯吐了一回,還踉踉蹌蹌的,楚家公子生怕他騎馬摔了,特地把自己乘的轎給大爺送他回來。往常這情形,大爺早就在外頭宿了,京城裡最當紅的姑娘都沒留住大爺的腿,大爺又找大夫給她瞧病生養子嗣,嘖,這陳香蘭真是上輩子做了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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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1: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一章 遇故(一)

  香蘭道:「那讓大爺再睡會兒。」 整個院子都是圍著林錦樓打轉,他還睡著,小廚房的飯便要晚些在做,前頭伺候弓箭習武的侍衛也早早的散了。香蘭先用了兩塊點心,喝湯的時候,林錦樓醒了過來,起床便揉腦袋嚷頭疼,用熱面巾擦過面,又灌了一碗醒酒湯,便屏風後沐浴,喚了吉祥、雙喜進來按摩揉捏。待沐浴完,林錦樓只吃了塊麵點,喝了兩口湯,胃口不開,覺得渾身不自在,在院子裡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方才好過了。

  進屋時看見香蘭正提著筆寫字,便自顧自在椅上坐了,裸著上身,一面用熱毛巾擦身上的汗,一面道:「大早晨的,在寫什麼?」

  「家信,我爹娘說,等到了京城,就捎信回家報個平安。臨走時我娘感了風寒,犯咳嗽,也不知好了沒有,怪讓人牽腸掛肚的。」

  「哦,這個你放心,臨走時爺留帖子給齊先生了,讓請濟安堂的羅神醫去給你母親看病,他是金陵城裡數得著的大夫了,家裡頭的平安脈都是他請的。」

  「我知道……謝謝大爺……」

  林錦樓看著香蘭放下筆,有些靦腆的模樣,不由低低笑出聲來:「你跟爺還那麼客氣,你少氣我,少犯擰,比什麼都強。」

  香蘭暗自翻了個白眼,不吭聲,又低頭去寫信。

  小鵑奉上熱茶,林錦樓吃了一口,又問道:「吃藥了麼?」

  「……吃了。」

  「張太醫說了,那藥不能斷。」林錦樓揚聲問書染,「你們奶奶的藥要盯住了,接連不斷的讓她用。」

  書染正在外面理箱子,忙進來道:「回大爺話,天天看著,藥材都買得最好的,靈素親自看爐子熬藥來著。」

  林錦樓點點頭,又不說話了,只盯著香蘭的側影出神,把茗碗放下道:「待會兒收拾收拾,跟爺出去一趟。」

  「幹什麼去?」

  「魯家老爺子做整壽,魯家要大辦一場。別看魯家這一輩沒出什麼像樣的,只那老爺子健在,離『樹倒猢猻散』還遠著。他是我爹同年,又是大妹的親家,既下了帖子,總要去瞧瞧。」

  香蘭一聽就皺眉,她如今身份尷尬,實在不想去湊這個熱鬧,道:「……我能不能不去?我誰都不認識,去了也沒趣兒,況且都是各府的太太、奶奶們,我去了也不像……再說,再說我這兩天身上也不大爽利……」

  「不認識的見了面不就認識了?今兒你必須去。」

  「……」

  「就這樣。書染,晚上給你們奶奶好生打扮打扮,穿得寒酸了是栽爺的面子。」

  香蘭默默的攥著筆,寫了一半的家信忽然不知該如何下筆了,只是盯著信箋愣愣的,良久歎了口氣。

  卻說康福居裡,林錦軒在院子裡曬了一回太陽,看了半卷書便乏了,譚氏服侍他睡下,閒閒著無事可做,便帶了小丫鬟針兒找香蘭閒話。剛從側門跨進院子,便見林錦樓從屋中走出來。譚氏連忙避到門後,又忍不住伸脖去看,只見穿著銀灰底子孔雀藍雲紋直綴,腰間繫著八寶福祿壽腰帶,腳上蹬著朝靴,頭上的發也由一頂金絲紗冠束了,襯著寬肩闊背,真個兒是英姿勃發。他在二門處停下來,有個年輕公子正在門前候著,見林錦樓忙抱拳拱手迎上前,滿面掛著慇勤笑意。

  林錦樓只微微含笑,意態從容,極優雅的走上前寒暄熱絡,彷彿天生高高在上,就該被人捧著奉迎。

  針兒探頭看了一回,不由驚道:「哎喲,大爺頭上戴的是金絲紗冠?聽說金絲冠不到三品的官兒是戴不得的。虧得大爺年紀輕輕就這個品級,就算這一輩子都不再晉一級,也算是活夠了。」看譚氏攥著帕子定定瞧著,又小聲道:「我看二爺身子骨孱弱,但凡科舉的,光下場那三天都要去半條命,不如跟大爺說說,先捐個官做,填個肥缺兒,日後咱們也有個倚仗?」

  譚氏看著林錦樓心裡正不知是何滋味,針兒這一提,正讓她想起自己病歪歪的丈夫,不由心裡煩惱,呵斥道:「再說打嘴!誰讓你有的沒的嚼蛆!」

  針兒知道譚氏脾氣急,但「雷音大,雨聲小」,故也不害怕,臉上還笑嘻嘻的。

  此時香蘭扶著小鵑從屋裡出來,頭上珠翠環繞,最乍眼的是一對兒赤金點翠鑲寶的雙蝶花鈿,蝶翅薄如蟬翼,插在髮髻間,輕輕顫動,誰見了都不免多瞧幾眼。她頸上戴了赤金瓔珞圈,手上各套三對兒鐲子,身上穿著杏子黃滿繡玉蘭花的春衫,藕荷色妝花裙兒,襯得腰肢纖細,盈盈不堪一握。遠遠看著,彷彿畫兒上走下來似的。丫鬟僕婦前後簇擁著,一出垂花門就上了轎。

  譚氏見了,便對針兒道:「去問問,大爺和姨奶奶去哪兒。」

  針兒去了,片刻回來道:「大姑奶奶的公爹做壽,大爺帶著姨奶奶賀壽去了。」

  譚氏愣了,盯著牆角的薔薇站了一時,良久悵然道:「哦,原來是賀壽去了……」魯家老爺子魯貴誼做壽這檔子事她是知曉的,只是上回林東紈提起並無十分邀請,她想著林錦軒身子不好,她自己又是新嫁之人,不好拋頭露面,便不去湊熱鬧。但今日見林錦樓帶著香蘭去,心裡卻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其實林錦軒同林東紈才是一胞所生的親姐弟,倘若林錦軒爭氣些,自己也能盛裝打扮,風光的跟著去......

  針兒見譚氏盯著牆上開敗的荼蘼發愣,便喚道:「二奶奶,二奶奶?別站陰涼地裡,咱們回罷。」

  譚氏方才攏了攏袖子,扶著針兒慢慢走了回去。

  話說香蘭乘了轎往魯家去,那轎子極大,小鵑隨她也坐在轎內,時不時幫她整整衣裳和首飾。如今春菱不在,香蘭又信重小鵑,房裡的丫鬟們便隱隱以小鵑馬首是瞻,偏小鵑又是憊懶性子,除了每日給香蘭梳頭,凡事皆撒手不管的,虧得雪凝不愛惹事,靈清、靈素新來,畫扇年紀還小,故而小鵑也未招太多埋怨。

  香蘭只閉了眼靠在軟墊上,忽覺轎子一停,前面有熙熙攘攘的聲音,不由睜開眼。小鵑立時乖覺道:「我去看。」說著便要下轎。香蘭一拉她袖子,道:「別跟猴兒似的,你這樣下去被人瞧見不好,讓桂圓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小鵑剛要掀簾子叫人,桂圓就到了,半彎著腰恭敬道:「前頭戴家的馬車把胡同堵了,要等他們過了才成。」

  香蘭聽了便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展眼一望,前頭果然堵了幾輛馬車,領頭有個騎馬的年輕公子,十六七歲年紀,錦衣華服,生得唇紅齒白,目若點漆,舉止輕佻,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真是好一個俊逸的小郎君兒。

  桂圓順著香蘭目光一掃,立時道:「奶奶,您看的那位是戴家三公子戴蓉,他有個好生厲害的婆娘。」

  香蘭看桂圓神神秘秘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桂圓忙打起精神道:「京裡的人都知道,戴三奶奶抓花了戴三爺小妾的臉。」 桂圓本鮮少在香蘭跟前露臉,香蘭打發他出去跑腿,也多是讓丫鬟吩咐,這廂聽問他話,連忙搜腸刮肚的想再說幾句,無奈當日是雙喜同幾個小廝說起這樁事,他只聽了一耳朵,如今便後悔當日沒多聽上幾句。他想了半天,方才說了一句道:「戴三公子曾經下帖子請大爺去吃酒,大爺沒搭理過他。」

  香蘭點了點頭,把簾子放了下來,暗想道,戴家如今不過三流官宦之家,林錦樓瞧不上也尋常,眼瞧著這戴蓉就是個風流胚巴巴的給林錦樓送帖子,可知這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轉念又想起林錦樓昨晚上那一身脂粉香,香蘭不由輕輕哼了一聲。

  香蘭又等了一時,方才進了魯家,才下轎,便看見旁邊停了一輛馬車,僕婦們打著簾子,先從上頭跳下兩個丫鬟,小心翼翼扶著個年輕婦人下來,生得略有些高壯,瓜子臉,濃眉大眼,含著七分春威;一張大嘴,卻顯得十分嫵媚。此人正是戴家三奶奶焦氏。

  焦氏只見個容貌甚美,氣度不俗的女子正看著她,看穿戴便已十分不凡,以為香蘭是哪個王孫貴胄家的內眷,連忙對香蘭點頭微笑。

  香蘭也笑著點了點頭。

  焦氏又轉過身,同那兩個丫鬟又扶出一位貴婦出來。但見此人頭戴五鳳朝陽大鳳釵,脖上明晃晃的盤龍金項圈,掛著碧玉鎖,穿著件洋紅銀絲團繡牡丹褙子,淺緋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褶裙,豐容靚飾奪人眼目,她一下車,週遭一干女子皆成了陪襯。焦氏恭恭敬敬喚道:「太太。」

  那婦人手上搖著一柄白緞繡孔雀松樹紈扇,在懷裡輕輕扇著,嘴角微微勾起,美目流盼間忽瞧見香蘭,頓時手上一頓,嘴角上的笑也跟著僵住了。

  香蘭睜大了一雙明眸,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趙月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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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1: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二章 遇故(二)

  四目相對,趙月嬋直是目瞪口呆。

  她覺著自己是花了眼了,或是認錯了人。眼前這女子一身貴婦打扮,氣派十足,如同神仙妃子,竟然是……竟然是當年那個縮手縮腳任她打罵的小丫鬟陳香蘭?

  可那張臉蛋分明沒錯。這樣的顏色,百里都難挑出個一來,讓人觀之難忘。如今她五官張開了,愈發的艷麗了。

  香蘭心頭一陣狂跳,曹麗環和趙月嬋乃是她初入林家時的噩夢,前者早已殞命,後者也從她日子裡消逝,可今日相逢,香蘭方才發覺趙月嬋在她心中頗留了些陰霾,讓她見到此人便心驚肉跳,避之不及。

  小鵑也駭了一跳,伸手就抓緊了香蘭的袖子。

  香蘭回過神,看見小鵑略帶驚慌的臉色,反倒鎮定下來。是了,趙月嬋已同林錦樓和離,從此不是林家大奶奶,自己也再不必看她臉色,又何必怕她來著?想到這一層,香蘭笑了起來,挺直了腰和頸,略微矜持的對趙月嬋點頭致意,接著便將臉扭到另一側去了。

  焦氏小聲道:「這人誰啊?瞧著眼生。」

  魯家有個婆子道:「不知道,她是跟著金陵林家的來的,許是林家大爺的內眷?」

  趙月嬋臉色變了變。

  忽聽垂花門處又一陣喧嘩,有個清脆的女聲傳來道:「你們笨手笨腳的,讓夫君過來扶我。」

  接著又有人笑道:「喲,表妹,都當了娘的人了還這樣大脾氣,也就奕飛這樣的謙謙君子,換二一個人都不受你這小姑奶奶性子。」

  香蘭恍惚間聽到「奕飛」兩字,猛回頭往垂花門處看,門口停了一輛馬車,有個頎長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站著,是她萬萬都不會錯認的宋柯,還有一人,比宋柯高壯魁梧些,穿一身銀灰孔雀藍的華服,一面說話一面往內院裡瞧,目光跟她相撞,帶著些意味深長,忽然對她展顏一笑。正是林錦樓。

  林錦樓越過香蘭又瞧見了趙月嬋,不由一怔,趙月嬋驟然捏緊了扇柄,卻見林錦樓又漫不經心的移開目光,彷彿沒瞧見她這人似的。

  趙月嬋不由面色雪白。

  從馬車簾子裡伸出一隻戴著赤金雙喜戒指的手,微微撩開簾子,鄭靜嫻看見林錦樓,不由「撲哧」笑了起來,親熱道:「我還當誰呢,一口一個『表妹』的在這兒認親,原來還真的是表哥。大表哥,聽說你近來陞官又發財,有什麼好事兒可要想著我們家宋郎。」

  林錦樓哈哈笑了起來,宋柯臉上仍掛著和煦的笑,對林錦樓拱手道:「這是內人故意埋汰我,取笑來著,鷹揚兄可不要當真。」

  林錦樓在宋柯肩上拍了一記,含笑道:「都是親戚,有好事自然是緊著自家人,無論表妹說不說,都理應如此的,奕飛又何必這樣客氣。」

  宋柯只笑了笑,並不說話,鄭靜嫻已從車裡伸了手出來,宋柯只得將她扶出了馬車。

  鄭靜嫻頭上綰了個極簡的婦人髻,綴著翠鈿、珠花、福字金簪兒,不見滴珠步搖等繁瑣裝扮,身上穿了簇新的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團花刺繡襖兒,下頭是一條水紅妝緞裙兒,腰間緊緊束著一條長穗宮絛,腳上竟蹬著一雙緞面小靴。她本就潑辣高挑,這一打扮又新巧又時興,更添三分英氣,十分生彩,一時之間比那些比她生得好的小姐奶奶們更搶風頭。

  林錦樓餘光瞥見香蘭轉身欲走,便對鄭靜嫻道:「正巧,哥哥今日帶了小嫂子來,引見你們認識認識。」言罷側過身,對香蘭招手道:「你過來。」

  香蘭瞬間臉色煞白,想裝聽不見,只聽林錦樓在她背後揚聲道:「說你呢,爺讓你過來!」不容置疑。

  小鵑回過頭,見林錦樓面色陰寒了,嚇得去拽香蘭的袖子,小聲道:「奶奶,大爺叫您呢......那個,那個好漢不吃眼前虧……」

  香蘭勉強轉過身,低著頭,慢慢的蹭了過去。她撩起眼皮,宋柯正站在林錦樓身邊,穿著墨綠緙絲的緞子直綴,腰間束著簇新的八寶鑲螺鈿寶石的腰帶,頭上只束巾,未戴冠,英俊儒雅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是香蘭熟悉的模樣,卻又有些陌生。他身邊站著鄭靜嫻,氣勢凌人,玫瑰花一樣鮮艷耀眼。

  待香蘭走進了些,宋柯臉上的笑意便淡了,漸漸地,嘴角如同凍住了一般,整張臉便肅起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香蘭。

  林錦樓瞥了宋柯一眼,彷彿沒瞧見他臉色似的,拉著香蘭的胳膊,將她拉到近前,笑得春風得意,對鄭靜嫻道:「這是你小嫂子,她膽兒小,沒怎麼出過門,待會兒你多看顧著些,可別讓她給旁人欺負了。」

  鄭靜嫻看了香蘭一眼,不由一怔,顯是認出了她,飛快的看了宋柯一眼,見丈夫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由皺了眉,面上仍堆著笑,對林錦樓意有所指道:「瞧表哥說的,這麼寶貝她怎麼還帶出來?合該放屋裡頭藏嚴了,甭叫別人看見,怎麼反倒讓我護著她?」

  林錦樓笑了:「誰不知道顯國公家的鄭小姐是脂粉堆裡的英雄,賽得過當年穆桂英,巾幗不讓鬚眉的角色,不托你看著托誰看著?」

  鄭靜嫻白了林錦樓一眼道:「大表哥,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說得我跟母老虎似的。」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宋柯始終不曾說話。香蘭只低著頭盯著腰上繫著的絲絛,覺著此刻分外難堪難熬。她微微往上看,便瞧見宋柯放在身側的手已攥成了拳,微微泛白。她鼓足勇氣抬起頭,宋柯正緊緊盯著她,秀長的雙眼目光閃動,情緒莫名。

  林錦樓笑道:「從小你就是個野丫頭,如今是不是母老虎這要問奕飛,可我們家小香蘭膽子可是極小的,你可別嚇著她。」頓了頓道:「你們家的大哥兒沒抱來?我還沒瞧過那孩子,聽說是個俊小子。」

  宋柯方才開口道:「孩子年紀還小,見不得風,便留在家中了。鷹揚兄周到,送的表禮已經收著了。去年我妹子出嫁,鷹揚兄還特地備了禮,小弟在此謝過。」說著又拱手道謝,再不看香蘭一眼。

  鄭靜嫻滿口裡笑道:「宋郎就是這個客氣的性兒,如今他在翰林院裡出息著呢,好些折子都從他手裡頭過,上峰讚過他不止一兩次了,有意提他一提。」驕傲之色溢於言表。

  宋柯臉色泛紅,顯是覺著難為情,低聲對鄭靜嫻道:「夫人……」意為讓鄭靜嫻少說兩句。他在翰林院固然有幾分風光,可哪裡及得上林錦樓這等手握實權的,如今一提,反倒讓他覺著難堪。

  鄭靜嫻笑道:「你又羞什麼,好就是好,爹爹還讚你好幾遭呢。」

  林錦樓含笑道:「這當文官兒的可比我們這等舞槍弄棒的來得強,聖上歷來重文輕武,奕飛年少有為,壽姐兒,你可找了個好夫君。」「壽姐兒」是鄭靜嫻乳名,小時她體弱多病,韋氏唯恐她命不長,這才取了個「壽」字,寓意延年益壽。如今這乳名讓林錦樓喚出來,倒是十足的透著親近了。

  這話也正說在鄭靜嫻心坎上,她不由用袖子掩著口笑了兩聲,眼睛溜過去看了香蘭一眼,間或又看了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陳香蘭同宋柯之間的事她最清楚不過,但隔了這麼遠的路,又隔了這樣長的時間,陳香蘭這人早就讓她扔到腦後去了,只留下個模糊的影兒。

  可今日忽然間撞上,昔日裡那模糊的影兒驟然鮮亮起來。這陳香蘭當真絕色,不光是臉,渾身上下透出的氣度都讓人瞧著心折,又冷又淡又靜,人如其名,就好似一朵清幽的蘭花,不食人間煙火。讓她不自覺生出兩分嫉妒之心。

  鄭靜嫻似笑非笑對林錦樓道:「這小嫂子比先前你那個嵐姨娘生得美,比那個原先妖裡妖氣的嫂子也強百倍,大表哥還是好眼光。」

  林錦樓只笑著對宋柯道:「瞧瞧,好一張甜嘴,我剛誇她找了個好老公,她就這樣誇起我來了。」

  宋柯聽了林錦樓這話卻忽然笑了,盯著林錦樓的臉,淡淡道:「她說得是這個理兒,鷹揚兄果真好眼光。」

  林錦樓在宋柯的肩上拍了拍,彎著嘴角笑道:「依我說,還是你更有眼光,壽姐兒這樣的媳婦兒,你小子是燒了高香才娶著的。」

  鄭靜嫻聽了這話,臉色微微發紅,含著十分情意的看了宋柯一眼,用袖子掩著口輕笑了兩聲。

  香蘭只低首斂眉在一旁站著,聽著這三人意有所指的互相恭維,彷彿不存在一般。

  當下來了新客,宋家的馬車不好一直堵著門,林錦樓和宋柯便到前頭去了,香蘭同鄭靜嫻回到院內。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和小鵑連忙上去扶各自主人。

  林東紈身邊的大丫鬟秋葉滿面堆笑,去扶香蘭一隻胳膊,口中道:「大姑奶奶前頭待客走不開,一聽說是姨奶奶到了,特地讓我過來接。」引著她們往園子裡去。

  走了一陣,小鵑忽聽香蘭用極輕極輕的聲音歎了一句:「這樣就好,如今他身上系的是嶄新的八寶腰帶,再也不用同先前似的,腰帶洗得發白,上頭丟了粒瑪瑙都捨不得花銀子配上,用不值錢的絳紋石替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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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1: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三章 遇故(三)

  秋葉引著香蘭進了園子,一路指看園中景致,香蘭無甚心情,只是胡亂應著,小鵑倒興致勃勃,東張西望,同秋葉吱吱喳喳的說話兒。一時走到一處臨湖而建的房子前,只見門口懸著一塊匾,寫著「流水雲在」四個大字,還未到近前,便聽見戲子咿咿呀呀的唱戲,門口守著兩個丫鬟,見秋葉帶了人,連忙打起簾子,請她們幾人進去。

  屋中滿滿當當坐的全是人,但見滿眼珠翠綾羅,各色脂粉香氣撲面而來。

  林東紈正立在前頭給長輩們斟茶伺候,見香蘭來了,忙不迭把手裡的茶壺放下,迎上前笑道:「可把你等來了,香蘭妹妹快往裡頭坐。」親熱的挽著香蘭的手臂,將她帶到偏廳一處位子上,這裡離戲檯子遠些,週遭坐著幾個穿紅戴綠,描眉打鬢的年輕女子,間或幾個上了些年歲的,香蘭心裡明白,這幾人也應是各家帶出來應酬的有些頭臉的姨娘,或是小官員的太太們。

  魯家好歹旺了幾輩,如今雖日薄西山,卻還有些底蘊,今日魯貴誼做壽,來的正經有誥命的女眷明堂裡將要坐不開,哪裡有還她的位置,她能在偏廳分得個旮旯,便是得臉的事了,她進來時,瞧見廊底下都擺滿了桌,都是沒身份進來聽戲的。

  旁邊擺著一張小几子,上頭設一小小的掐絲圓盒,裡頭盛著兩樣蜜餞,一樣瓜子,一樣雲片糕,另還有茶水茗碗等物,丫鬟們不住穿梭伺候著。

  香蘭坐了下來,林東紈立即親手斟了一盞茶遞到香蘭手裡,告了個罪,笑說:「我今兒太忙,恐有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多見諒,我先在這兒給你賠罪。香蘭妹妹先聽一回戲,待會子我親自陪你到園子裡轉轉。」

  秋葉在旁陪笑,心說還是他們奶奶厲害,能屈能伸,香蘭不過一個姨娘,三奶奶都能折下身子結交,倘若三奶奶想討好誰,那絕對將那人哄得服服帖帖的。香蘭這身份是坐不上好位子了,但三奶奶這番話說得又親切又妥帖,香蘭縱然心裡頭不痛快,這會子也該消了。

  香蘭勉強笑了笑。亂糟糟的戲唱了什麼全然不曾入耳,見林東紈擎著茶壺走了,便只往窗外望,那湖對岸有假山嶙峋,假山旁栽著垂柳,柳枝隨風擺盪。她想,這樣真的挺好,如今宋柯前途光明坦蕩,又有了嬌妻愛子,鄭靜嫻出身名門,對宋柯仕途能助上一臂之力,且性子又爽利又大方,對宋柯一往情深,宋柯正正需要這樣的賢內助,這些都是她所不能及的,無論她怎麼不認命,怎麼掙扎著上進,也無法改變自己丫鬟出身的實事,當年是她天真,倘若宋柯真個兒娶了她,這樣的場合裡,只怕也會遭人嘲笑罷?

  說到底這一生是她欠了宋柯的,他助她脫離林家的火坑,給她全家脫籍,恩同再造,在她飽受坎坷和挫折時給她一方溫暖的屋簷躲風避雨,還曾經同她真心相愛過,這樣純粹明淨的情意讓她在心底裡小心翼翼珍藏著,熬過了許多日子。如今宋柯過得好了,她是發自肺腑的替他歡喜。

  只是她鬧不清為什麼心裡還跟被刀割了一樣,疼得她說不出話。

  好疼,好疼……

  香蘭的手死死攥著帕子,忙忙吐出一口氣,把茗碗端起來,袖子遮面佯裝喝茶,剛一抬胳膊,兩行淚便順著臉頰滾下來,正正掉在那茗碗裡,她連忙用帕子悄悄抹了。她覺著自己似是神志不清了,這會子心裡想得竟然是幸好今天她沒塗脂粉,否則和淚混在一起可就沒法見人了。

  她抬起頭時,戲檯子上已經換了一齣戲,香蘭茫然失措的盯著那戲看了一小會兒,然後她看到檯子底下,鄭靜嫻坐在正中的羅漢床上,抱著魯家老太太正說些什麼,那神情又嬌俏又可人,那老婦便呵呵笑了起來,週遭的貴婦們也都陪著笑,說了什麼話,似是在誇獎她。鄭靜嫻便不好意思的垂了頭,說了幾句什麼,引得旁人又是一陣大笑。

  鄭靜嫻好似察覺了香蘭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朝她這邊看來,二人目光一撞,鄭靜嫻便高高的昂起了脖子,神色倨傲,略帶兩分挑釁,冷冷的看著她。

  香蘭想笑,卻又笑不出。鄭靜嫻大可不必如此,她難道沒瞧見方才宋柯提到兒子時滿面和煦的笑麼,他們是結髮的少年夫妻,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旁人只有艷羨的份兒,鄭靜嫻難道擔心自己會同宋柯重敘舊情不成?真是笑話。

  香蘭悵然的想,她同宋柯的緣,大概只止於上一世,這輩子能再相見一回,已是皇天開恩了。倘若她真成了宋柯的小妾,日日向鄭靜嫻低頭,在爭寵裡熬成毒婦怨婦,她大概就會恨他了罷?所以這樣很好很好,她只想讓他好好的。

  檯子上正唱著《大獻壽》,又吵又敲,如同群魔亂舞,熱鬧不堪。

  香蘭坐不住了,同左右告了聲罪,從房裡退了出來。到外面露台上,微風一吹,滿腔的燥惱淒涼也吹散了些,小鵑本在梢間裡同一群丫鬟吃點心聽戲,見香蘭站在外頭,連忙出來伺候。

  香蘭見小鵑唇角還沾著點心渣,勉強笑笑道:「不必管我,就是屋裡太悶,我出來散散,你去罷。總在家裡拘著,好容易出來一趟,你敞開吃喝玩樂去。」說著把小鵑手裡的半塊點心要了過來。

  小鵑便自顧自去了,香蘭靠在欄杆邊,拿著點心餵魚。忽見三五個年輕的貴婦小姐們站在不遠處,雖在一處說話,可時不時朝她看過來,指指點點。定睛看去,只見趙月嬋正站在人堆裡,搖著扇子瞧著她,臉上帶著十分不屑與輕蔑的神色。

  香蘭一概懶得理睬,想來也知道趙月嬋沒說她什麼好話,故意在官眷貴屬裡壞她名聲。香蘭索性背過身,只管把點心碾成細末往湖裡扔,引得一眾錦鱗爭相來食。

  趙月嬋見香蘭的淡漠模樣,心裡愈發惱了。她同林錦樓和離,雖辦得悄無聲息的,可在金陵貴族當中卻是一件極轟動的事,家中閉門謝客,爹娘兄弟愁眉不展,眼見她呆不下去,家裡頭便送她到了京城祖父家裡,躲開是非之地。

  初入京城誰都瞧不上她,家裡也少有來信,她也頗受了些委屈怠慢,夜半里恨上來睡不著覺,肝郁氣短,一口氣不出險些釀成大症候。家裡先前打算把她遠遠的嫁了,選了個芝麻七品官,讓她嫁過去當填房,七品?她連眼尾都不掃一掃,讓她嫁過去,癡心妄想!她偏不認命,她就不信,自己這輩子就讓人捏死了翻不了身!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她祖父家中常有各色官員人等往來,恰逢她兄長趙剛到京城裡謀前程,趙月嬋又是說好話兒,又是使銀子送禮,買通了趙剛替她留意著,終挑出了幾個有些體面的人家。她每個都悄悄去瞧過,最終相中了去年死了老婆的戴慶。一則戴慶乃翰林院五品,官職清貴,且又是她祖父趙晉極器重的,想來日後頗有前途;二則戴慶雖四十有五,但保養得宜,年輕時便有「美男子」之稱,如今留一口美髯,翩翩君子,也頗有名士風範;三則戴家也曾顯赫過,俗話說「百年之蟲,死而不僵」,想來是還存了些底子的。趙月嬋盤算過便同趙剛打商量,趙剛聽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只說:「此事難度非同小可,戴家如今體面,十有八九也是要娶黃花大姑娘做填房的,妹妹這樣身份的,倘若提了,人家再婉拒,豈不是打爹爹的臉?也打了祖父的臉。」

  趙月嬋知道這是使的銀子沒餵飽,心中咒罵不迭。彼時她在林家曾買了個頗有些姿色丫鬟,喚作瓊脂,原本打算給林錦樓分寵的,熟料林錦樓沒瞧上,離開林家時,她也把這丫鬟帶了出來,如今買這等顏色的女子少說也要五百兩銀子,她本想奇貨可居留作別用,但此時也只得一咬牙把瓊脂打扮好了去給趙剛獻茶,許諾此事若成了,便把瓊脂送給趙剛做妾。趙剛早就相中趙月嬋身邊的絕色丫鬟,瓊脂亦不是省油的燈,二人眉來眼去多日。趙剛聽了趙月嬋的話,暗罵這女人奸猾,「不見兔子不撒鷹」,可好歹能撈著好處,便暗地裡安排著,讓趙月嬋在家裡園子「偶遇」了戴慶一回,將繡樓窗戶打開,臨床做梳妝狀,又不小心遺了帕子,從窗戶吹到戴慶腳下。

  戴慶見之便驚為天人,趙剛便趁機道:「說起來我這妹妹也是個可憐人,先前嫁到京城林家,丈夫是個活霸王活土匪,妹妹這樣金閨玉質的就讓他糟踐,動輒便又打又罵,成親幾年沒有孩子,便要休妻,可滿處打聽去,誰不知道林錦樓膝下子女全無,他房裡還有幾個丫頭小妾呢,連個蛋都沒下出來,怎就責怪到妹妹頭上。鬧得這般不像樣,妹妹也沒臉再呆下去,嚷著要尋死,也是爹娘心疼她,這才同林家說了,和離出來,將妹妹送到京城來,讓我陪著散散心。」又誇說趙月嬋如何標緻,如何聰明靈巧,如何溫柔賢惠,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戴慶聽了頗為動心,聽趙剛的話也揣度出幾分意思,暗道這趙月嬋生得如此可愛,絕色難尋,年紀又輕,且又是趙晉的孫女,自己是趙晉的門生,這樣的出身也不至於辱沒了趙月嬋,倘若這親事若成了,一則自己得了美嬌娘,二則同趙家親上加親,豈不兩全其美?況他膝下已有三個兒子,眼下孫子都有了,即便趙月嬋是個不能生養的,自己也不用煩惱這子嗣之事。便笑道:「你妹妹既然這樣好,可又許了人家了?」

  趙剛一聽這話便知有門,忙道:「還不曾,生怕又尋個粗魯漢子,糟蹋了妹妹青春年華,若要找,也合該找兄台這樣的讀書人,文文氣氣,年紀大了也懂得溫柔疼人,妹妹才不至於春閨零落。」

  戴慶笑道:「弟弟這是拿我開心,還是說正經話?」

  趙剛道:「當然是正經話,不知兄台的意思呢?」

  戴慶又笑道:「說起來也是好事一樁,只怕你妹妹這樣的人品,不會嫁我這樣上年歲的當填房,你祖父也未必樂意。」

  趙剛心說,就怕你這冤大頭不樂意,只滿口道:「這都無妨,兄台若真有心思,便只管遣人上門提親,其餘之事交給小弟辦理便是。」

  戴慶答應著去了,後果真遣了人到趙家去提親,這廂趙剛和趙月嬋早已跪著去求趙晉,趙月嬋先痛哭流涕說自己早已改了,如何收斂性情,日後如何妥帖行事。趙剛也說戴慶和趙月嬋如何般配,老少相配定能和諧白頭等語,說得天花亂墜。趙晉起先不應,卻由不得孫女梨花帶雨的左右哀求,因想著她受了一回磨磋也應是改了,這回兩廂有意,自己又何苦棒打鴛鴦,便答應下來。

  趙晉一點頭,婚事便火燒火燎的操持起來,戴家因是續娶,便也不大辦,僅三個月,趙月嬋便進了戴家的門,趙月嬋嘴甜又慇勤小意,將戴慶哄得五迷三道,把旁人皆拋在腦後,寵愛極盛。

  故而趙月嬋四處交際皆是打扮艷驚四座,風風光光,似是要將她原先受得窩囊氣都找尋回來似的。今日她再見林錦樓更是存了揚眉吐氣的心,當年他讓自己守著活寡,百般折辱,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趕出來,幾欲將她置於死地,她心裡已發了誓,倘若尋了機會,便不讓林錦樓好過!可誰知林錦樓今日見了她,連第二眼都沒再看,視她無物,這比林錦樓對她橫眉冷對,或是恨罵不絕更讓她難承受。更遑論她竟然看到了陳香蘭!那小賤人不是早已讓她賣到青樓去了麼?怎又這樣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這裡,穿得金光睜目的,林錦樓竟帶她出來交際,還巴巴的追過來給她引薦顯國公的女兒。

  方纔她旁敲側擊問了林東紈,聽說林錦樓如今滿庭的姬妾一概全無,只剩了陳香蘭一個獨寵,吃喝穿戴,僕伺環繞,比她當年做林家正頭奶奶還體面。

  趙月嬋只覺一口氣堵在胸口吞嚥不下,連滿桌子佳餚都變成了苦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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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1: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四章 遇故(四)

  「……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狐媚樣兒,嘖,這樣弱不禁風的女人實則是最賤最毒最可恨的,對男人總是扮個楚楚可憐的樣兒,又是眼淚,又是委屈的,不知道多愛灌迷魂湯,爺們筋骨一軟,老婆孩子都扔到腦袋後頭去了。」焦氏兩眼乜斜著香蘭,兩道濃眉將要豎起來,「原本還以為她有些體面,想不到也不過就是個爬床的丫頭。」戴三爺戴蓉前些日子就偷了個丫頭,險些私出孩子,焦氏發狠整治,落了一身腥,得了個「河東獅」的諢號,正是恨上心頭的時候。

  「偏爺們就吃這套呢,一個個都是賤骨頭,把奴才種子舉到自己老婆頭上,都是活該天打雷劈的。」另有個婦人似笑非笑,朝香蘭那邊看了兩眼。

  趙月嬋用扇子遮著嘴,心中連連冷笑。方才焦氏看見香蘭坐在湖邊,便讚她生得好,又談論她來歷,趙月嬋便道:「她這個來歷我還真清楚明白,奴才種子出身的,仗著有兩分顏色,沒少勾搭爺們,聽說好幾個都同她有首尾,這樣淫奔不才的原就該趕出去,可林家那大爺……諢號你們也都曉得,唉……說出來也難啟齒,那小娼婦給賣到窯子裡,不知怎麼腌臢,林家那糊塗的爺髒的臭的一概不拒,竟是被小淫婦纏軟了腿的,太太打著罵著還不肯撒手,當日我勸了幾句,反倒討了嫌,被人厭得跟什麼似的……」說著還用帕子蘸了蘸眼角。

  同她們一處的都是戴家素日裡交好的,都知趙月嬋先前是同林家和離再嫁。但見趙月嬋生得標緻,行事有分寸,說話又伶俐討喜,便十分親近,且林錦樓有個「霸王」諢號,又風流花名在外,故對趙月嬋這顛倒黑白說的話便十分相信,再看香蘭,也是滿腔厭惡,一時說個不住。

  她們這裡說得熱鬧,卻不妨小鵑並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和幾個丫鬟在梢間裡說笑,將趙月嬋等人說得聽了個滿耳,小鵑登時氣得臉色通紅,咬牙罵了兩句,「噌」站起來跑了出去。悅兒暗想:「方纔林大爺跟我們奶奶說了,要多看顧香蘭,如今傳出流言蜚語,香蘭名聲上不好聽,難免要受閒氣,林大爺也面上無光,這事還要稟報奶奶才是。」想到此處往明堂裡去,只見鄭靜嫻正跟幾個有些年紀的貴婦說話,便過去,附在鄭靜嫻耳邊輕聲說了一回。

  鄭靜嫻一愣,看著悅兒:「當真?」悅兒點了點頭。鄭靜嫻微皺眉頭想了一回,想起身又坐了下來,展平了眉眼,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罷。」悅兒便退了下去 。

  鄭靜嫻端著茗碗,用蓋子撥動著茶葉。倘若是旁人,她還真願意去管一管的,趙月嬋什麼貨色她清楚,對其為人極其不屑。且林錦樓如今前程似錦,連她爹都說,要多敬重幾分,此人左右逢源,精明絕頂,又擅周旋,一副忠君愛民模樣,竟肯自己花銀子養私軍替朝廷打仗,既不邀功,也不張狂,難得年紀輕輕的就有這個心性,頗得聖上和閣老們青眼,誰知道這小子日後能把官做到什麼份兒上,她料理了這樁事,也是和林錦樓再結一個善緣。只不過陳香蘭……她是膈應了。

  早在她與宋柯成親之前,她去宋家做客,親眼瞧見過宋柯如何待香蘭溫存。宋柯這樣好脾氣的人,竟為了香蘭跟林家兩位小姐翻臉,可見如何愛重。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宋柯看著香蘭的眼神,竟也是脈脈情深——時至今日,宋柯都未用這種眼神瞧過她。當初她執意要嫁宋柯,實則已咬牙硬等著陳香蘭會進門做小妾,她面上裝不在乎,可全身卯足了勁兒跟陳香蘭鬥法。一個只不過有些姿色出身卑賤的女人,怎敵得過她這樣出身高貴,明媒正娶的太太,更勿論她家裡能替宋柯鋪一條錦繡前程。與其說她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倒不如說她是相信自己娘家勢力和宋柯的抉擇——畢竟宋郎最後擇了她。只是當初她聽說陳香蘭自請而去,心裡是頗鬆了一口氣的。原本以為此事至此終了,卻不曾想今日又和陳香蘭在這個場合裡相遇。想到方才宋柯失魂落魄的神色,鄭靜嫻就覺著心口疼,故而悅兒方才同她說香蘭被趙月嬋詆毀一事,她聽完竟有種隱隱的痛快和興奮。篤定主意不管這一樁。

  且說小鵑將此事同香蘭說了,香蘭木然的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小鵑氣得鼓鼓的,還等著香蘭同她一道同仇敵愾,沒成想香蘭只說了一句,便道:「這就完了?就……就這麼便宜趙月嬋那賤人啦?」

  香蘭正獨自傷心呢,聽了小鵑的話忍不住向上勾了勾嘴角,道:「你不是怕她怕得緊,原先看見影兒都恨不得躲,怎麼這會子又直呼其名,又罵她賤人的。」

  小鵑哼道:「先前她是林家大奶奶,我身家性命攥她手裡,她又這樣兇惡,我自然是怕的,如今她早就從林家滾蛋了,我還怕她個球!」又笑著對香蘭道:「反正有你和大爺撐腰不是?她可沒少說大爺壞話,大爺聽到一準兒氣死。」

  香蘭笑了起來,把手裡剩下的點心搓得更細,一併扔到湖水裡,然後拍拍手,用帕子擦了擦,小鵑忙道:「要不要拿些綠豆面過來淨手?」

  香蘭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裳道:「你說得是,如今她已不是林家大奶奶了,咱們還怕她個球!」邁步往趙月嬋那邊走去。

  小鵑眼睛瞪得溜圓,急急忙忙跟上,口中道:「奶奶你慢點,等我去叫人。」

  香蘭停下腳步,奇道:「叫人?叫什麼人?」

  小鵑道:「奶奶不是要去找趙月嬋理論麼?她那樣的惡婆娘恐怕要跟你動手撕虜,奶奶你這樣的,只怕不是她的對手,我去告訴大姑奶奶,借幾個丫鬟過來,壯壯聲勢,萬一不成,奶奶也不吃虧。」

  香蘭伸手戳了小鵑腦門一記:「你可真真兒看熱鬧不嫌事大,日後少跟桂圓一處胡鬧,小子們都皮,你也學一肚子淘氣回來,回頭帶歪了畫扇。」頓了頓道:「誰說我要同她理論了?」言罷邁步便走,小鵑連忙跟上。

  眾貴婦見香蘭竟朝她們走過來,臉上不由泛起驚訝之色,繼而生起輕蔑之心,你拉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彼此使著眼色。香蘭走到近前,先盈盈一福行禮,對趙月嬋含笑道:「趙姐姐別來無恙?不知不覺間,將要闊別兩年了,今日重逢故人,心中不勝歡喜之情,想同姐姐敘敘舊。」

  眾人見香蘭態度熱絡,便紛紛看向趙月嬋。

  趙月嬋搖著扇子,冷笑道:「我同你無甚話可說。」

  香蘭仍微微笑道:「來京城之前,太太特特囑咐了我一番話,說我要見著趙姐姐務必轉達,姐姐可否借一步說話?」

  趙月嬋暗道:「到不知道這小蹄子要怎麼弄鬼,眾目睽睽之下,量她也不敢怎樣。」想到此處便跟著香蘭去了,二人走到房後假山一處清幽之地, 趙月嬋冷冷道:「有什麼話?說罷。」

  香蘭臉上仍掛了笑道:「今日一見,你過得還不錯。」

  趙月嬋冷笑道:「倒也沒什麼不錯,五品官的正頭奶奶,湊合活著罷了。倒是你,真是抖起來了,原先不知在哪個旮旯裡的小凍耗子,搖身一變,居然也巴上了高台盤。」

  香蘭含笑道:「姐姐說這番話是嫉妒罷?大爺近來少去外頭胡混吃酒了,連家裡的姬妾也都散了,讓我宿在正房裡,如今連外頭人情送往也硬帶著我來,我雖不才,還真有那麼幾分體面。」

  這話刺得趙月嬋胸口發悶,臉色發白,壓著心頭火,上下打量香蘭,口中嘖嘖道:「你穿這一身,倒還真像那麼回事。只可惜,一輩子都當不成正頭主子奶奶,等林錦樓膩歪了,到時也能看看你的下場。」

  香蘭笑道:「這就不勞你費心了。說起來,你同大爺成親幾年,大爺連個正眼色都沒瞧過你,可憐你生得這樣花容月貌,大爺這樣風流好色的人,也能狠心讓你守活寡,這幾年的滋味,不好受罷?」

  趙月嬋惡狠狠的朝香蘭瞪了過來,伸手指道:「你,你說什麼!」

  香蘭把食指放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笑道:「小聲些,別把不相干的人招來,到時候丟得是姐姐的臉。這是大爺同我說的,說你身子太髒,他寧肯抱著母豬,也不願碰你一碰。」

  趙月嬋兩眼裡將要轉出淚,氣得臉又變成紅色,唇咬牙道:「你這賤人,你就乾淨了?還不是讓我賣到窯子裡……」

  香蘭冷笑道:「合該我遇到貴人,老天開眼,竟未淪落到那樣不堪的地方去。」面色緩了緩,復又笑了起來,道:「大爺不懂愛重姐姐這樣的美人,想來姐姐也是春閨寂寞,怪道常常去甘露寺上香,不知是真禮佛,還是去尋什麼人了……」

  趙月嬋這一遭正正面色大變,頭上如同轟了一個焦雷,第一想到的便是林錦樓將她的事告訴香蘭了!但轉念一想又覺著不能,林錦樓那樣的人,何等高傲,又怎會對外說自己曾被戴綠帽子的事。

  趙月嬋抖著嘴,恨得雙眼將要噴出火:「賤人,滿口裡胡說八道,什麼甘露寺,我從未去過。」

  香蘭往前邁了一步,微笑道:「好巧不巧,我剛好去過一回,恰巧看見姐姐正在僧人的寮房裡……難為大爺還親自帶了兵去捉姦,聲勢浩大,唬得我躲在窗根底下都未敢吱聲。大概就從那天之後,大爺便跟你和離了罷?」

  香蘭看著趙月嬋愈發蒼白的臉,將笑意斂了,又往前邁了一步,走到趙月嬋跟前,幾欲和她鼻尖對著鼻尖,淡淡道:「方纔有人告訴我,姐姐在外頭散佈了我好些聽都聽不得的謠言,姐姐快回去幫我想想,該怎麼替我把名譽澄清了,倘若外頭有一字半句的流言蜚語傳出來,可都在你身上了。姐姐要這樣對我,興許我嘴一鬆,甘露寺之事可就告訴旁人了,還有當初嵐姨娘慘死……嘖嘖,這多不好,好歹相識一場,要這流言悄無聲息的沒了,甘露寺什麼的事也就爛在我肚子裡了,原本也在我心裡放了這麼些時日,我也未打算往外說,你說是也不是?」

  趙月嬋兩眼直直瞪著,胸口劇烈起伏。

  香蘭看了看她的臉色,又低下頭,幫她理了理衣襟,輕輕撫平她衣上的褶皺,輕聲道:「看姐姐如今過得甚好,成了五品誥命夫人,門第清貴得緊,眼見榮華富貴受用一生,再做什麼損人不利己的事,豈不是愚蠢透頂了?姐姐可要珍惜如今的日子才是。」言罷而去。

  趙月嬋站在原地,怒得雙目已變成赤紅,兩手撐在一旁的假山上,氣得眼前發黑,將要站立不穩,忍不住恨得「啊啊」尖叫一聲,卻因屋中鐃鈸聲太響被遮了過去,只驚得一隻覓食的麻雀撲楞楞的飛跑了。

  小鵑正守在不遠處,生怕香蘭吃虧,見香蘭跟趙月嬋說了一回,又走了出來,不由大鬆一口氣,忙不迭跟了上去,口中問道:「奶奶,這事兒妥了?」

  香蘭面色有些疲憊,道:「妥了,想來她不會再胡說八道。」

  小鵑眨巴著一雙圓眼睛,奇道:「奶奶可真是神了,趙月嬋那樣的母夜叉也能乖乖聽話?那個……奶奶同她說了什麼?」

  香蘭搖了搖頭。有道是「光腳不怕穿鞋」的,如今她是豁的出去,可趙月嬋這樣從泥裡又爬到雲端的,何苦跟她找不痛快,平白葬送自己的大好日子。

  香蘭一貫平和,縱有跟人爭執,也皆是迫不得已,若非趙月嬋與她別苗頭,她定是繞路而行,懶得理睬的。只是她同趙月嬋這一番針鋒相對,倒讓她撒了邪火,心裡頭驟然痛快了不少。

  此時只見林東紈正站在台階上東張西望,望見香蘭,忙笑瞇瞇的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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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遇故(五)

      林東紈對香蘭笑道:「剛還想跟你說說話,一錯開眼的功夫就瞧不見你了,快開席了,隨我去罷。」拉著香蘭往屋裡去,此時戲已經散了,丫鬟僕婦們托著大捧盒進屋,先前桌上的茶水、糕餅果子、瓜子蜜餞等均已撤下,換上碗碟調羹等物,丫鬟們從捧盒裡分別端出兩碟涼菜擺到桌上,另有婆子取熱手巾給人淨手,有條不紊。

      廳中開了幾桌,香蘭仍在原先角落的桌子旁坐了,前頭魯家的老太太已舉了酒盅敬酒,人人臉上皆是喜氣洋洋,湊趣兒說著吉祥話,歡聲笑語一片。

      香蘭只覺得人群喧囂似離她極遠,同趙月嬋撒了邪火,先前的痛快慢慢淡了,心裡卻忽然空了一塊,只茫然的端起酒杯與旁人一併飲了,桌上的菜也味同嚼蠟,只自斟自飲,先前她是不愛這杯中物的,可如今心裡頭發沉,唯抱著酒壺有一杯沒一杯的吃酒。

      她睜著一雙微醺的眼向週遭望去,看著那些穿金戴銀,綾羅綢緞的貴婦小姐們。又想起今日遇到的這些故人,宋柯事事完滿,春風得意;鄭靜嫻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愛子承歡;趙月嬋二嫁貴婿,自有風光;還有林錦樓,手握重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盡享榮華富貴,美酒佳人;小鵑則無憂無慮,安心為奴為僕,彷彿人人都活得花團錦簇,唯有她活得掙扎且彷徨,好似獨自站在一片灰濛濛大霧之中,不知往何處去。她心裡最清醒的是決不能頂著小妾的身份就這樣在林家裡度過一生,但究竟該如何,卻無人能拉她一把,或是給她指一條明路,林錦樓將她看得四下森嚴,她還有一雙日漸年邁的雙親。她只能忍著,熬著,等待她的時機。日子也就變得尤其的長,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香蘭一杯接一杯。想著自古便有「一醉解千愁」之說,興許醉生夢死就能把種種不如意都拋到腦後了,如今她什麼都不願想,只要當下痛快些。

      忽從背後伸出一隻手,將她拿酒杯的手按了,林東紈略有些擔心道:「哎喲,你這是吃了多少酒。臉紅成這樣。」

      香蘭已有了七分醉意,只看著林東紈吃吃笑道:「我沒吃醉,心裡明白得緊。」說著又要去倒酒。

      林東紈忙攔道:「不中用。要是當著大哥的面,你想吃多少我也不拘著。可如今你在這兒,大哥又把你托給了我,你吃醉了惹了那兒不好,葬送我也跟著吃瓜撈,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臉上堆了笑。把香蘭手裡的酒盅拿下來遞給秋葉,哄香蘭道:「你隨我去,給你找個地方,歇一歇,吃碗醒酒湯。一身酒氣也不像樣不是?」說著給秋葉和小鵑使眼色,她二人扶著香蘭起來。

      出了門來到園裡,穿過假山門洞,又繞過一片矮牆,眼前出現了一處極清幽之地,只見只見周匝翠竹環抱,當中有間一明兩暗的屋子,楣上掛一匾額,上書「滴翠館」三個字。林東紈把門推開,笑道:「這裡原本是家裡大姑娘住的,自她出閣就空閒了,日常裡有婆子們打掃料理,裡外都是乾淨的。水流雲在人多眼雜,這裡最清淨,好妹妹,你吃些茶醒醒酒,待會子丫鬟把藥就端來了。」

      小鵑問道:「什麼藥?」

      林東紈笑道:「大哥差他小廝過來特特叮囑我,說香蘭要調理身子,每天兩頓藥,不能間斷。」邊說邊引著她們主僕進了滴翠館。

      只見房中乾乾淨淨,甚少陳設,傢俱雖在,但玩器一概全無,只有明堂裡的長案上擺著一對兒瓶,插著雞毛撣子、孔雀翎等物。

      林東紈安頓了香蘭便去了,只留了個小丫頭子在這兒伺候。小鵑打發小丫頭子去廚房要醒酒湯,又去小茶房燒水沏茶。香蘭正是吃到酒酣耳熱之時,不肯在床上歇的,趁屋中無人便爬起來,穿了鞋踉蹌著往外面去,想再回席間去取酒喝。

      剛到矮牆處,竟瞧見宋柯正背靠著牆站在那裡,她頓時心頭狂跳,停住了腳步。

      宋柯手裡握著一柄折扇,身量似是比先前更高了些,整個人豐姿雅量,風度翩然,如同一顆流光溢彩的明珠。香蘭搖了搖頭,她覺著自己可能真吃多了酒,這會子已經開始做夢了。週遭萬籟俱寂,天地間彷彿只剩他們兩個,香蘭的頭昏沉沉的,想著如此真好,方纔她不敢仔細打量宋柯,這廂可以將他看個清楚,然後把他的眉眼牢牢鎖在心底裡就好。

      她心跳如雷,指尖已微微打顫。

      宋柯看見香蘭也怔住了,他彷彿不敢相信,慢慢轉過身,良久良久,他啞著嗓子道:「香蘭,你……你別來無恙?」

      這句話將一方寧靜打破,香蘭如夢方醒,緊接著一股無以言表的羞恥湧上心尖。她先前曾無數次想過再同宋柯相見的情形,她合該妥帖的嫁個讀著聖賢書,知疼著熱,溫和上進的丈夫,縱然她荊釵布裙,門第平平,卻可以挺直了腰,同宋柯點頭微微含笑,說一句:「我如今很好。」可不該是此刻這樣,渾身綾羅綢緞,珠翠環繞,做了林錦樓豢養的金絲雀,尤以她當初誓不做妾的話還猶言在耳,故而這一刻變得分外難堪。

      她咬緊牙關忍著,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小聲道:「勞你惦記了。」她想問宋柯可好,可喉嚨裡彷彿堵著個東西,想吐又吐不出。

      兩人便這樣靜靜的相對,誰都不曾再開口。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香蘭一席話,將趙月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愈發恨香蘭,可又怕她真個兒把自己先前所做不堪之事向外散佈了,少不得忍氣吞聲,不著痕跡的對眾人說了些香蘭的好話。待到用飯時,仍氣得一口飯都嚥不下,她本就有些胃疾,這會子愈發脹氣難受,伸手一摸。發覺放藥的荷包未戴在身上,便出去找丫鬟瓊脂拿兩丸藥吃。

      趙月嬋走到外面,只見外頭廊底下擺著幾桌席。坐著些有頭臉的丫鬟,她張望了一遭。沒瞧見瓊脂,眼色一花,依稀瞧見瓊脂往前頭去了,便提了裙子跟上前,影影綽綽的,只見瓊脂走著時不時往四下張望。

      趙月嬋暗道:「這丫頭平素就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眼空心大。魯家我帶她來過兩遭,竟不知她對這園子這樣熟了,不知她這是往哪兒去。」遂悄悄尾隨在後,只見瓊脂走到園子一處側門。旁有個看園子僕婦住的罩房,瓊脂一閃身便進去了。

      趙月嬋等了片刻,躡手躡足跟上前,舔破窗紙往內一看,只見戴蓉正按著瓊脂。兩人已精光赤裸,正親熱得難解難分。趙月嬋大吃一驚,繼而用帕子捂著嘴,吃吃笑了兩聲。心道:「瓊脂這小浪蹄子真夠姦淫狗盜的,居然在別人家裡弄這事。焦氏那母夜叉知道,定要揭了她的皮!」

      原來當日趙月嬋將瓊脂送給趙剛,以謝他助自己嫁進戴家。趙剛得了個絕色丫頭,也很是熱絡了一陣,可過不久,又有人贈了他個美妾,便立時把瓊脂扔到腦後,偏那美妾又是好嫉妒的,容不下瓊脂爭寵,便攛掇趙剛將瓊脂賣了。這瓊脂也頗有幾分機靈,哭著求趙剛要再回趙月嬋處當丫鬟。趙剛捨不得瓊脂,又不願得罪新寵,想著瓊脂日後在趙月嬋處,自己仍可時時去見,到底沒離開手掌心,便答應了。可這瓊脂亦是水性一樣的女子,既已嘗了男女歡愛的甜頭,又豈能忍住,而戴家三公子戴蓉又是個俊俏的博浪種子,二人習氣相投,素日裡眉來眼去,礙於焦氏淫威不敢動手。林東紈之夫魯鑒乃戴蓉之狐朋狗友,便在魯家供了方便之地,戴蓉又以心腹小廝同瓊脂傳話,引著她來此處,兩人相見自是**,當下脫了衣裳巫山雲雨起來。

      趙月嬋趙月嬋見那二人到了當勁處,便猛踹門進去,橫眉立目道:「了不得了!青天白日的,這是作甚!」唬得那二人魂飛魄散,渾身亂抖,忙不迭找衣裳遮身。

      趙月嬋指著瓊脂罵道:「小浪蹄子,臊答答的,竟跑這兒來偷腥!浪東西,打死你不嫌多!」又指著戴蓉罵道:「不害臊的王八,囚囊貨,偷人偷到我身邊,羞臊你老娘臉呢!」

      瓊脂嚇得淚水漣漣,顧不得旁的,跪在床上連連磕頭。戴蓉見是趙月嬋,反鎮定下來,笑嘻嘻道:「娘可要疼兒子,這樣衝進來,可嚇死兒子了。」

      趙月嬋道:「呸!下流種子,等你爹拿你是問!」

      戴蓉忙笑道:「祖宗!親娘!這是家事,可不該張揚出去。」說著朝瓊脂看了一眼,只見她仍求饒不迭,胸前一對奶兒雪浪翻滾,不由對趙月嬋輕佻笑道:「說起來也是娘會調、教人,才叫兒子惦心。」

      趙月嬋聽了這沒廉恥的話,反忍不住「撲哧」一笑,旋又繃起臉道:「小王八蛋,嘴抹了蜜了,回頭你媳婦兒知道該找我玩命。」

      戴蓉笑道:「這就該讓娘多替兒子費心了,娘要成全了兒子,兒子也真心真意孝敬您老人家。」

      趙月嬋低頭想一回,便道:「好個沒皮沒臉的小王八蛋,穿上衣服出來說話兒。」說著出了門,站在門口等著,依稀卻聽見矮牆那頭有動靜,往石牆上鏤空的窗戶往外一望,只見石牆盡頭,香蘭和宋柯正在癡癡對望著。

      趙月嬋一個激靈,立刻半瞇了眼。宋柯她是認得的,當初此人曾借住林家一段時日,她對這俊美儒雅的少年亦頗多好感,翠綠鮮嫩得彷彿朝露青竹,鬱鬱蔥蔥同林錦樓英氣霸氣之勢截然不同。可陳香蘭那小賤人怎麼同宋柯……

      趙月嬋這等慣在風月裡行走的,一眼就瞧出裡面有乾坤。此時戴蓉和瓊脂穿了衣裳出來,趙月嬋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待會兒再同你們兩個窩三調四的算賬,這會子幫我做一樁事。」小聲交代一番,打發他二人去了,心裡則咬牙冷笑,閃身躲到一旁等著瞧熱鬧。

      宋柯看著香蘭一陣恍惚。他想起方才在門前相見的情形。香蘭愈發美麗,可原先身上生彩鮮亮的活氣一絲全無,溫順裊婷的站在林錦樓身側,好似一隻漂亮的瓶兒。他不敢多看,眼前這女子已不是他的了,不會如先前一樣紅袖添香於案側,悉心照料他起居,溫柔而善解人意,看著他家裡的賬簿打著算盤殫精竭慮,害羞的同他撒嬌,把一整顆真心都攤到他跟前。他原先心底還抱著一絲卑微又厚顏的期望,盼著香蘭能忍不住回心轉意,再來找他,先前林錦亭給他去信,大罵香蘭攀了高枝兒,他始終不能生信,今日一見,方知她真成了林錦樓的小妾。他的心生疼,好似有隻手將他全身都攥個稀爛,幾乎不敢開口,彷彿張嘴就要說出心底裡將要湧出那萬劫不復的話。他只是勉強維持風度,同林錦樓寒暄,可走後,他藉故如廁,獨自靠在僻靜之處,用手摀住臉,竟忍不住淚如雨傾。

      方才在席上,林錦樓三番兩次賀他「百年好合」、「比翼雙飛」、「喜得麟兒」,頻頻舉杯。他來者不拒,一杯一杯的喝。他本就沒酒量,旁邊也有人勸著,可他置若罔聞,他心裡彷彿揣了團火,躁得難忍,他看見林錦樓就止不住嫉妒和憤恨,他將要失態,為掩飾便從席間出來散散,跌跌撞撞無意間進了園子,不成想竟然遇到了香蘭。

      「聽林家小三兒說林錦樓待你不薄,這就好,我……」宋柯看著香蘭俏麗的臉極其艱難的開口,「我……」他再說不下去,聲音已帶了哽咽。

      這樣短短的幾步隔的已是千山萬水。

      香蘭淚眼模糊,宋柯在她眼裡成了個模糊的影兒。

      宋柯只覺已生不如死,他再也不堪忍受,往前邁了一步,抖著嘴唇道:「有一事我想問你,我聽珺兮說,你當初遭毒打病臥在床時曾說夢話,提到『沈家』……」

      香蘭的心登時提了起來,雙手倏然死死握緊,指甲深深刺進掌心,見宋柯離她愈發近了,耳邊恍惚間聽到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是不是嘉蘭,是不是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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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遇故(六)

  林錦樓手裡捏著酒盅,懶洋洋歪椅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眾人多少有些放浪形骸,肆意說笑起來。魯家三公子,林錦樓的大妹婿魯鑒正坐在一旁慇勤的說話兒,先說些戲子妓女等風月,又提及京城裡最時鮮的新聞及朝中湧動之事,這個貶官了,那個陞遷了,誰家女兒進了宮,哪個又新得了皇上青眼,不一而足。

  林錦樓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他這大妹夫讀了兩年書,無甚本事,不過仗著些家族餘蔭,雖也有些紈褲習氣,可膽兒小性懦,不成氣候,可也就這樣的林東紈才拿捏得住,等閒哪個男人願意讓個女人騎在頭上。如今魯鑒連納個小老婆都要看林東紈臉色,挑她有孕時從丫鬟裡提溜個姿色不上不下老實聽話的,聽說外頭喝花酒也都是蹭朋友或是賒賬,兜兒裡沒幾兩銀子。

  林錦樓眼睛一溜,只見宋柯那位子上是空的,不由冷笑了兩聲。方才在門口,他故意引香蘭與宋柯那小子見面,無非想試試他二人反應,長久以來,宋柯就好像他心裡的一根刺,與其讓那根刺在心裡紮著,倒不如給個痛快,他到底要親眼瞧瞧在小香蘭心裡,那個姓宋的有幾兩重。宋柯打從見了香蘭第一眼,眼珠子就釘在她身上,跟失了魂魄似的,讓林錦樓渾身上下不舒坦。宋柯也好,他背後站著的顯國公也罷,兩方原本各不相干,有著姻親這層關係,互相賣個面子罷了。可真要惹到他頭上,甭說他爹娘老子的勢力,他往外一站,就夠顯國公掂量掂量喝一壺的,小小的宋柯壓根不足為患。香蘭是家生的奴才,自打生下來就是他們家的,脫不脫籍在林錦樓看來無甚分別——本來就是他的人,只不過先前他鮮少在家裡住,沒發覺罷了,可如今香蘭已是他的愛妾,宋柯哪涼快哪呆著去。

  他特意舉著酒杯到宋柯那桌給他敬酒,賀他「百年和好,喜得貴子」就是意有所指,警告宋柯老實些。又同宋柯笑道:「過幾日選個良辰,哥哥為給香蘭抬姨娘,打算大宴賓客,熱鬧一回,到時候還請兄弟賞光,務必到場吃哥哥一杯喜酒。」宋柯聽了這話舉著酒杯的手便停了下來,過了許久,忽然笑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欲拍林錦樓的肩膀,又遲疑,可最終拍了下去,對林錦樓道:「哥哥果真好福氣,兄弟我告罪,去漏個酒。」說完將他一個人晾在那兒,起身就出去了。

  林錦樓只看著宋柯背影冷哼。

  一時又有人來給林錦樓敬酒,林錦樓含笑應酬,不知寒暄多久,又同多少人吃酒閒話,只見戴蓉悄悄從門邊溜進來,走到林錦樓身邊,低聲說了兩句,林錦樓登時臉色一變,旋即又把眉眼舒展開,換上一副笑模樣,對身邊眾人道:「有點事,先告個罪,待會兒回來我必定自罰三杯。」說完便起身離席,走到外面,臉瞬間陰寒下來,一手提起戴蓉的衣襟,冷聲問:「你說得當真?」

  戴蓉只見林錦樓臉色鐵青,兩眼中戾氣翻湧,唬得腿已軟了,按著林錦樓的手只得賠笑道:「當真,當真,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騙林將軍。」心中卻大罵,後悔來替趙月嬋傳話。

  林錦樓又將戴蓉提了提,冷笑道:「好,好得很。」說著一拳搗在戴蓉臉上,登時兩管血順著鼻樑淌下來,戴蓉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大驚,剛欲大叫,林錦樓拎起他,陰森道:「你膽敢往外胡說八道一個字,老子一刀割了你的舌頭,不信你就試試。」

  戴蓉心裡叫苦,不由連連點頭,林錦樓鬆了手,戴蓉腿一軟就要給林錦樓叩頭,林錦樓踹了一腳道:「混賬東西,還不起來帶路!」

  戴蓉捂著鼻子心裡叫苦,林錦樓人稱「林霸王」、「活土匪」,他早就聽過此人名聲諢號,這回怎就鬼迷心竅,聽了趙月嬋那小賤人挑唆,又存了看熱鬧的心,惹到這位頭上,只好胡亂用巾子堵了鼻子,苦著臉引著林錦樓去。

  卻說魯家花園裡,鏤雕石牆邊上,香蘭聽了宋柯的話,恍若耳邊響了個雷,忍不住後退一步,她想忍住,可不知怎的,淚珠兒卻成串的滾下來。

  宋柯只覺著心一顫一顫的疼,再向前邁一步,淚簌簌掉下來,抖著嘴唇道:「你早就……早就認出我了對不對?你為何早不告訴我……若我知道,倘若我當初知道,我……我怎麼能拋下你不管,跟鄭家結親……」他說每一個字都覺著胸腔裡燒了一把火,直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日他聽見珺兮閒話時提及,只覺五內俱焚,一手搗在桌上,拳頭上鮮血淋漓,起身就想奔出去。宋檀釵嚇壞了,一把抱住他胳膊道:「哥哥你上哪兒去?」他只怔怔道:「去找香蘭……」宋檀釵嚇了一跳,連忙探頭探腦往四周看,壓低聲音道:「哥哥說什麼昏話?讓嫂嫂聽見那還了得!這兒離金陵遠著呢,哥哥如何去?再說,香蘭……已是林錦樓的妾了,哥哥去又有何用?」這一句兜頭一盆冰水,將他澆個透心涼,是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他茫然的坐了下來。此時鄭靜嫻挺著肚子進屋,不由吃了一驚,忙問道:「他這是怎麼了?身上不舒坦?怎麼好端端的流眼淚了?」

  哦,原來他還流淚了。宋柯定定瞧著窗台上擺著的一盆蘭花,聽見宋檀釵替他遮掩道:「沒什麼,哥哥是想起父親早亡,心裡難受罷了。」

  此刻香蘭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不是午夜夢迴時的幻影,她臉上掛著淚,她為何要哭呢?當日流放幾千里,在路上她都未掉過一滴淚,對他永遠是一張笑吟吟的臉,面前的容顏和前世的臉合二為一,他忍不住伸手想拉住香蘭的手臂,彷彿怕她立時就要消失了似的。

  香蘭卻如夢方醒,往後退了兩步,掏出帕子飛快抹了把臉,盡量平穩聲調,道:「宋翰林只怕認錯人了,什麼前世今世,宋翰林只怕吃多了酒,昏了頭。」言罷轉身便想拔腿就走。

  宋柯彷彿沒聽見,喃喃道:「我上輩子過得窩窩囊囊,臨了在途中連你都沒護住,早早就死了,這輩子再來就好像做了場荒唐的夢似的。沒錯,我打小就憋著一股勁兒,上輩子壯志未酬身先死,這輩子一定得出人頭地混出個模樣來,何況我還有老娘和一個妹妹。我是不要臉,為了前程娶了鄭家的小姐,我心裡多少無奈,兩輩子的世態炎涼的甘苦我都嘗了,路是自己選的,我咬著牙跟你分開是因為我知道你的性子,我那麼愛你,就想讓你過你自己喜歡自在的日子,我已經對不起你,就想讓你天天歡歡喜喜的……可你,可你怎麼又當了林錦樓的小妾了呢……他那人風流成性,霸道張狂,光京城裡的相好就五六個。你,你得受多少委屈……」

  香蘭停住腳,眼淚辟里啪啦的掉下來,多長時間了,除了她娘,所有人都覺著她跟著林錦樓是祖上燒高香,不知享多少清福,可宋柯竟然明白她心裡的苦楚。她不敢使勁抽泣,生怕讓宋柯看出來,只悄悄用帕子拭了。

  宋柯搶一步攔到香蘭跟前,對她道:「香蘭,倘若你過得好就罷了,可你眼裡的精氣神騙不了人,你跟林錦樓在一處心底裡不快活,你若信得過我,我便幫你擺脫他,遠遠將你安置了……我對你無甚奢望,只想做些什麼,盼著你能好。我是真心真意說這番話……」

  香蘭看著宋柯英俊而帶著痛苦神色的臉,聽了這話有一瞬間心動,倘若有人可幫她一把,那便如同黑夜裡一道曙光,再好不過。可緊接著,她立時想起林錦樓陰寒暴戾的眼神,便清醒了。宋柯未嘗過林錦樓的手段,她卻是瞭解甚深,眼下宋柯有妻有子,仕途坦蕩,她不能因她自己的緣故,就將宋柯拖入泥沼。林家勢力太強,宋柯又太弱,倘若惹惱了鄭靜嫻,累得他後院著火,再起了波瀾,她便要愧疚一生了。況這一遭聽了宋柯的表白,為著他對自己的情意,她也不能做如此不堪之事。

  香蘭再往後退了兩步,神色已平靜下來,淡淡道:「宋翰林,你是真的吃醉了,請回罷。」

  宋柯看著香蘭腫得跟桃子似的眼,通紅的鼻尖,看她神色冷淡,立時便知道她在假裝不認,心中愈發大慟,他艱難的低下頭,幾滴淚已掉進腳邊的泥土裡。

  「宋翰林。」宋柯聽見香蘭喚他,立刻抬起頭,只見香蘭垂著眼簾,盯著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安安靜靜道:「我如今過得很好,日子麼,慢慢的,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我一介小女子,平平凡凡,沒有鴻鵠之志,除了會畫幾幅畫,一無所長,無任何可稱道之處。不比你這等滿腹經綸,有安邦定國之能的大丈夫,你我不過有緣在一時相逢,如今緣已盡,我不值得你如此長久掛念,我祝你日後步步高陞,一展所長。」言罷恭恭敬敬斂裙行禮,盈盈一個萬福。

  宋柯愣愣的,看著香蘭哭紅的眼睛和冷淡的神情,胸口裡有百千句話,可一句都吐不出。

  正此時,背後有個聲音道:「真是巧了,竟然在這兒碰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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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遇故(七)

      香蘭忙回過身,只見林錦樓從一旁的濃密的樹蔭花影裡走了出來,神色傲慢,臉上雖掛著笑,可眼神卻極為陰冷。

      香蘭怔住,只覺得渾身的血一下冰涼。正此時,另一側腳步聲響,鄭靜嫻疾步走過來,臉色陰沉沉的,氣得鐵青,狠狠瞪著香蘭,因來得太急,故而氣喘吁吁的,鼻尖上起了一層薄汗,逕直走到宋柯身邊,揚聲道:「你在這兒做什麼?」見宋柯不語,又提高了聲,說:「我頭疼,讓那些沒臉沒皮的狐狸精給氣的。」說著極輕蔑的瞥了香蘭一眼,對宋柯道:「咱們回家罷。」

      宋柯看了看鄭靜嫻,卻定定站著,沒有作聲,心中恐林錦樓為難香蘭,便拱手道:「方纔香蘭姑娘同我只是偶遇,是我誤入園子唐突了,林兄切莫怪罪於她,宋某在此賠罪。」

      林錦樓眉頭微挑,繼而笑容晏晏的,逕直走到香蘭身邊,握住她的手。

      香蘭渾身顫了顫。

      林錦樓低下頭,把香蘭的小手在掌心裡捏了捏,抬起眼看著香蘭的臉,忽然露齒一笑,臉上的神色竟然是既溫柔又含情脈脈,道:「手這麼涼,嗯?風地裡站久了罷?藥吃沒吃?爺方纔還說去瞧瞧你,沒想到你倒自己出來了。」

      香蘭愣了愣,朝林錦樓臉上看去,只見他額上隱有青筋,知他看似溫和優雅實則已氣急敗壞,香蘭心裡一沉,她清楚林錦樓性子,唯恐他發作起來鬧得不可收拾,遂柔順的低了頭,顫著聲音道:「是有些涼,應該再多加件衣裳。」說著反手去握林錦樓的手,輕聲道:「大爺給我暖暖手罷。」

      林錦樓愣了愣,即便無人私語時香蘭都未曾同他如此親熱過,林錦樓笑了起來,將香蘭輕輕攬到懷裡。親暱笑道:「這麼乖,待會兒好好賞你。」

      香蘭微微一笑,半側過臉,佯裝去扶鬢邊一支珠花,悄悄將眼角一滴淚拭了,林錦樓看在眼裡,臉上仍笑得情意綿綿,低下頭,咬牙切齒低聲道:「你敢再掉一滴眼淚兒就試試。」

      香蘭閉了閉眼,臉上滿是盈盈的笑。對林錦樓道:「我方才在席上吃多了酒。這會子頭暈。想回去了。」

      林錦樓眼睛一溜,見宋柯面色蒼白,心裡泛起幾分快意,便攬著香蘭道:「既如此。那咱們便回罷。」轉身便走。

      鄭靜嫻忽然揚著高腔冷笑道:「不要臉!」

      林錦樓腳步一頓,轉過身盯著鄭靜嫻道:「你罵誰了?」

      鄭靜嫻看著林錦樓霸氣的神情,挺直了腰,下巴朝香蘭點了點,傲慢道:「我就說她了,你能怎麼著?」

      林錦樓「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鬆開香蘭走上前,搖著頭笑道:「行啊你,我說表妹。有日子不見,你膽子倒是肥了,敢說哥哥我房裡的人了。」

      宋柯見不好,邁步擋在鄭靜嫻跟前,道:「她吃多了酒。得罪了香蘭姑娘,我替她賠不是。」

      宋柯這一番作為,反倒愈發勾起鄭靜嫻心頭的火。她是誰?顯國公的嫡出愛女,自小萬千寵愛於一身,甚至常得宮裡太后主子們的賞,京城裡的太太小姐們哪個不給她三分顏面,讚她一聲「女中丈夫」,誰敢給她臉色,她又受過誰的閒氣。陳香蘭不過一個小小的奴才丫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她的丈夫,她丈夫還護著那狐媚子,她怎麼嚥得下這口氣。都道林家勢大,林錦樓跺跺腳,整個金陵地界都要顫上三顫,可她偏不信這個邪。

      鄭靜嫻推了宋柯一把,邁步走上前,高高揚起下巴,似笑非笑道:「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是你那小妾水性楊花不守婦道,亂勾引爺們。表哥,這些年你可沒什麼進益,原跟那些粉頭妓女相好也就罷了,如今竟把這麼個貨招到家裡來,還不濟外頭那些淫婦呢!也不怕跌了府上的面子。」

      香蘭睜大眼睛,鄭靜嫻這話說得又急又不留情面,她還是頭一遭聽見有人敢這般同林錦樓挑釁。

      宋柯神色嚴厲,皺眉呵斥道:「你在渾說什麼!」

      林錦樓已對宋柯點頭含笑道:「奕飛,你眼光倒真是不怎麼樣,怎就挑了這麼個媳婦兒,張口『粉頭』閉口『淫婦』的,這樣還大家閨秀出身的,我聽著都新鮮。」

      宋柯看了香蘭一眼,只見她在只在一旁低著頭站著,沉默不語,遂咬了咬牙,對林錦樓一躬到底,道:「是內人口無遮攔,我替她賠罪。」

      鄭靜嫻氣得鼓鼓的,正要開口,宋柯忽扭過頭厲聲道:「你夠了沒有!」

      鄭靜嫻唬了一跳,宋柯向來溫和,從未對她如此凌厲,她看著宋柯鐵青的臉,只好忍氣吞聲,可眼裡已蓄滿了淚,將要掉下來的時候,又將臉扭到一側,不肯讓人瞧見。

      林錦樓死死盯著鄭靜嫻,冷冷道:「管好你的嘴,甭以為你是顯國公府出來的就得人人敬著你,下回再對我不恭敬,哥哥我就親自幫你漱漱口。」

      宋柯已恢復風度翩翩模樣,走到林錦樓身側,拍了拍他肩膀,含笑道:「行了,林兄,內人方才迷了心竅,說了些昏話,我替她賠不是,回頭在府上擺酒賠罪。」言罷也不再看香蘭一眼,只扯了鄭靜嫻去了。

      二人繞過一處假山,宋柯腳步慢下來,鬆開了手。鄭靜嫻含著怒意問:「你方纔這是做什麼,同那個小賤人單獨在園子裡頭,方才處處維護她,低聲下氣的,哪有半分帶骨氣的模樣,好好,你是能耐了,到頭來只會罵我……」說著氣苦,眼淚一連串的滾下來。

      宋柯只淡淡道:「你今日好威風,不知道從哪兒得了信兒,氣勢洶洶捉姦來了?你可瞧見有一星半點的不堪?你自己扳手指頭算算,這是你第幾遭在外落我臉面?」

      鄭靜嫻一聽這話,滿面的怒意便僵了,半句話都說不出。只聽宋柯又道:「我早就同你說過,你是我的妻,我自然舉案齊眉的敬著你,倘若你再僭越我的意思行事我會如何,是不是你記性差了,要我給提個醒?」說罷看了鄭靜嫻一眼,抿著嘴逕自去了。

      鄭靜嫻含著淚。她自小就喜歡宋柯,後逢宋柯落難,她全然不顧臉面要嫁給他,替他翻身。宋柯成親後也確對她相敬如賓,可她仍覺不夠。她不擅管家,女紅也平平,唯有能在仕途上助宋柯一臂之力。宋柯一心上進,她便想方設法的對她爹軟磨硬泡替宋柯謀求出路,她為著宋柯殫精竭慮,甚至同她爹商議,替宋檀釵鋪了一條入選進宮之路,自此宋檀釵可為天眷,宋柯也能再進益一籌。宋檀釵聽他們三番五次勸說倒也答應了,孰料宋柯得知大發雷霆,堅決不允妹妹進宮,只是她爹不知用了何計,使宋檀釵的賢名傳入內廷,聖上欽點她入宮封了貴人,見之甚悅,惠澤宋柯,特命他一道編纂修書,又允他入內閣協理。她喜氣洋洋,誰知宋柯自此待她愈發冷淡,只是尋常尊重,晚上也常宿在書房,在外還同她扮恩愛夫妻罷了。

      鄭靜嫻心裡萬般的苦,卻不願流露出一絲半點,只是挺直了脖子強撐著,如今她再忍不住,用帕子摀住臉,發狠落了一場淚。暫且不提。

      且說宋柯一去,趙月嬋卻呆不住了,她特特命戴蓉和瓊脂去叫林錦樓和鄭靜嫻,就是為了惹得雞飛狗跳傳揚出去好解一解心頭恨,她躲在石牆後,方才宋柯和香蘭說了些什麼,她影影綽綽聽不大真切,可方才鄭靜嫻來時一番爭持她倒聽了個清清楚楚,本以為要鬧一場風波,卻不料就這樣風平浪靜的了結了。

      卻聽見林錦樓用極硬的聲音對香蘭道:「還愣在這兒幹嘛?還不給爺回去,不准再入席,一會兒去滴翠館找你算賬。」林錦樓忍著怒,先三兩句將香蘭打發了,卻在後頭遠遠跟著幾步,直看見香蘭進了滴翠館方才干休。口中喃喃罵道:「不省心的玩意兒,一天到晚淨知道給爺找事兒。」

      趙月嬋看在眼裡,心中妒意更勝,忍不住從石牆後繞出來,臉上掛著極嫵媚的笑,眨著一雙媚眼,用扇子掩著口道:「方纔我聽這外頭熱鬧得緊,哎喲喲,怎麼大戲沒開鑼倒先散了場?」

      她牢牢盯著林錦樓。這男人年紀輕輕便手握財富與權力,比先前愈發英姿勃發,此人本是她的丈夫!趙月嬋百般滋味湧上心尖,又恨又妒又悔,讓她暴躁難耐,幾欲狠狠將林錦樓撕成碎片。似笑非笑道:「嘖嘖嘖,只可惜林將軍過來得晚了些,沒瞧見那良辰美景才子佳人花園子私會的大戲,那郎情妾意的模樣,比戲檯子上演得還好看呢。」

      林錦樓瞧見趙月嬋,又想到方才戴蓉跟他傳話,心中便瞭然了,聽了趙月嬋的話不由嗤笑,視而不見,緩緩走了過去。忽停住腳,站在趙月嬋背後,低頭盯著她白皙的脖頸,低聲道:「收收你的心,回去好生想想怎麼伺候那個老頭子。香蘭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她就算是個孫猴子也跑不出爺的五指山。不過那老頭子的壽數可未必長,小心他蹬腿閉眼了,到最後你連個立錐之地都沒有。」

      他看著趙月嬋蒼白的臉,滿面嗤笑之色,大踏步往前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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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7: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八章 發飆

      話說香蘭回了滴翠館,坐在床上方覺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浸透,方才在席上吃的酒後勁綿長,這會子愈發撞到頭上,加之在園子裡吹了風,頭便昏沉沉的,這還是她頭一遭吃醉酒,不由歪在床上。

      小鵑端了醒酒湯來,勉強餵了兩勺,從櫃裡抱出一床薄薄的杏花被,蓋在香蘭身上,一面命小丫鬟把藥從小爐上端下來,等香蘭醒了熱一熱再喝。

      香蘭躺床上,只覺酒沉,心突突往上撞,神智漸漸渙散了,腦中胡思亂想,前世今生的情景紛至沓來,心亂如麻。正在渾身難受,林錦樓走進來,瞧見香蘭正是一肚子火,坐在床沿,將她拽了起來,恨恨道:「還睡上了,方才又哭又笑的勁頭呢?」

      香蘭睜著似醉非醉的眼,盯著林錦樓看了半晌,彷彿不認識他似的,忽然「咯咯」笑了起來,傾身湊到林錦樓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臉,搖了搖頭道:「這個夢做得不好,竟夢到了這個混蛋……」

      小鵑正進來獻茶,聽了這話駭了一跳,險些把茗碗打碎在地上。

      林錦樓頓時惱了,伸手去拍香蘭的臉,兩手夾著她胳膊道:「你他媽說誰呢!」

      小鵑聽那「辟啪」聲,只覺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將茶放到小几子上,乍著膽子替香蘭求情道:「大爺,奶奶是吃多酒說昏話,她……」

      林錦樓瞪了小鵑一眼,問:「給她喝醒酒湯了麼?」

      小鵑怯怯的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道:「恐怕醒酒湯裡的藥材跟奶奶待會兒要吃的藥有相沖,就沒敢多喂。」

      林錦樓煩躁的撓撓頭,喝道:「滾!外頭呆著去!」

      小鵑忙不迭退下,末了看了香蘭一眼,瞧她還醉醺醺的靠在牆上,不由十分擔心,卻也無濟於事。

      林錦樓把香蘭抓過來,將那碗茶端起來往香蘭口中灌。口中恨得罵道:「行啊你,膽兒肥了,喝成這個德行,私會老情人,剛才還罵上了,你真長能耐了,啊,你就給爺作死罷!」

      香蘭拚命掙扎,茶水撒了一身一床,嗆得劇烈咳嗽。幾乎喘息不能。她朦朦朧朧的看著林錦樓的臉。心中的委屈和恨意幾欲破胸而出,指著林錦樓大聲道:「我是什麼德行?我陳香蘭行得端做得正,活了兩輩子都清清白白,挺直了腰桿做人。是你!硬壓彎我的腰,按著我的頭,要我從今往後奴顏婢膝活著,哭不能哭,笑不能笑。」

      林錦樓「噌」一下站了起來,「啪」一聲茗碗摔在地上,怒得手都抖了起來,揚手便給了香蘭一記耳光。

      香蘭趴在床上,又直起身。捂著臉,看著林錦樓咯咯直笑,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簌簌滑落,長久以來她在林錦樓跟前都活得太謹慎。以至於忘了自己也是有脾氣的,今日酒意上頭,便當真不管不顧了,緩緩直起身,流淚道:「當初我險些被趙月嬋賣到窯子裡,是宋柯伸手將我救出來,又出面贖了我的爹娘,卻從未挾恩要我如何,宋柯縱在家世權力上比不得你,可他待我那份愛重,哼,單憑這一點,這一世我雖同他無緣,可我心裡記他一輩子的好處。今日你故意引我同宋柯見面,心裡什麼打什麼算盤我清楚得緊,但凡你心裡待我有一絲半點的情分,便不會將我置於如此難堪的境地。」她盯著林錦樓,緩緩搖了搖頭:「也是,你待哪個女人有過情分?不過都是你養著的貓兒狗兒一樣的玩物,告訴你,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巴不得當你小老婆,我也不稀罕!」

      林錦樓死死盯著香蘭,拳頭攥得吱嘎直響,恨不得一掌就打死她,他氣得想吐血,想打她,手高舉起來又放下,最後拎起香蘭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不稀罕?爺就偏把你留在身邊當小老婆,看你天天難受天天哭!」

      香蘭頭目森然,暈得難受,被林錦樓這一拎,更是翻江倒海,「哇」一口吐出來,這一吐不打緊,更勾起胃裡難過,地動山搖的往外嘔,正吐在林錦樓身上。

      林錦樓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推開香蘭,扯著脖子喊了一聲:「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小鵑一直躲在門口心驚膽戰的偷聽,想著萬一林錦樓惱起來自己好去救香蘭的駕,這一遭聽見林錦樓吼,連滾帶爬的進了屋,只見香蘭趴在床邊,已經吐了一地,還在不斷嘔著,林錦樓氣得頭上彷彿都要冒了煙,抖著手指著香蘭,口中恨恨罵道:「酒後吐真言,好得很好得很,你真個對得起我!」

      小鵑不敢再看林錦樓臉色,忙不迭取痰盂奉到香蘭跟前。急急忙忙出去,幸而茶水間爐子上溫著半壺水,便兌了些涼水端進來,林錦樓伸手過去便將那盆水端過來,劈頭蓋臉澆在香蘭身上,咬牙切齒道:「爺讓你好生清醒清醒,讓你不識抬舉!」

      香蘭渾身淋了個濕透,嘔得愈發難過,小鵑嚇壞了,跪在地上哭著求林錦樓道:「大爺息怒,奶奶是吃多了酒才說昏話,她……」她怕得編不下去,頭如搗蒜,磕一個頭便說一句:「大爺息怒,大爺息怒!」

      林錦樓滿腹的火氣沒處發,一腳踹在小鵑身上,吼道:「滾出去!滾!」

      這一腳踹得不輕,小鵑嚇得縮在門外,不敢再進來。

      林錦樓強把香蘭拖了起來,罵道:「丟人現眼丟到外頭,你給我起來!回去算賬!」

      香蘭肚中已再無可吐的,難受得無以復加,她實是不堪忍受,酒意撞頭,張開嘴巴便咬在林錦樓胳膊上,伸手去撓他頭臉,心裡有破罐子破摔的痛快和絕望。真把這霸王惹急了也好,讓他真個兒打死自己,也省得在世間受罪。

      林錦樓只是冷笑,輕而易舉將香蘭制服,心中的戾氣和暴躁已翻江倒海。他知道香蘭不願意跟著他,她留在他身邊只是迫不得已,想要償還他救她幾遭的恩情,今天她說宋柯什麼,「從未挾恩要我如何」,哦,是了,他就是那挾恩的人,宋柯是她的心頭好,是個光明磊落的翩翩君子,他在她心裡就是個以恩情要挾她的混蛋,他林錦樓什麼時候這樣狼狽窩囊過,他在外面也是響噹噹一方呼風喚雨的豪強,偏這個女人無論他對她怎樣好,甚至求醫問藥的想讓她誕下子嗣,她還是對他不屑一顧,他想把這女人掐死,一了百了,可他卻偏偏下不去手,一把將香蘭推到一旁。

      香蘭忍不住一陣噁心,腳一滑撲倒在地上,手將將按在那一地的碎茗碗瓷片上,血登時就冒出來,香蘭疼得一激靈,忍不住呻吟出聲。林錦樓一見血,立時上前一把將香蘭揪起來,他恨聲罵道:「他媽的!」忙將傷著的那隻手舉高,扭頭向外喊道:「人呢?打清水過來!」

      小鵑正在門口守著呢,趕忙又重新打了水進來,將香蘭掌心的碎片盡數用簪子挑出去,用清水沖了。因他是行伍中人,身邊常備跌打損傷等藥物,比外頭尋常的高明不知多少倍,當下幫香蘭敷上,問魯家要了乾淨的棉布帶子把傷處裹了。

      香蘭疼得臉色發白,卻咬著嘴唇沒吭一聲,酒意也醒了大半,只含著淚坐在床上。

      林錦樓看著香蘭冷哼,繃著臉道:「見血了老實了?這下酒醒了?還作死麼?」

      香蘭閉上眼睛裝睡。

      林錦樓連聲冷笑,起身道:「行,你長能耐了,敢給爺臉子看。」起身到一旁將髒污的衣裳脫了。

      又過了片刻,桂圓送來兩套乾淨的裡外衣裳,林錦樓換上一套,又把另一套往香蘭臉上一扔,道:「還不趕緊換上!」又對小鵑道:「趕緊給她換衣裳,聽了沒?」說完便走出去了。

      小鵑幫香蘭重新換了乾淨衣裳,頭髮還濕漉漉的,就重新梳了個簡簡單單的髻,底下編了一根辮子,餘下的首飾一併收了起來。

      香蘭臉色煞白,頭疼難忍,吐了一場,又歇斯底里發洩一場,卻感覺好受了些。滴翠館的小丫鬟早已報林東紈說林錦樓與香蘭在館內爭持,林東紈悄悄過來看過一眼,旋即捏定主意裝聾作啞,直到這會子風平浪靜,她方才帶了小丫鬟來了,彷彿沒瞧見香蘭腫起的半面臉,滿面掛笑道:「香蘭妹妹原來吃醉了,是我照顧不周,這兒有一盞醒酒茶,不比那醒酒湯裡都是藥材,裡頭有姜,喝了暖暖胃。後廚房有些清粥小菜,妹妹好歹用點,胃口也舒坦。」又說了些噓寒問暖的話,方才去了。

      香蘭喝了茶,用了半碗粥,頭還是發沉,小鵑拿涼毛巾給她敷臉,香蘭握住她的手道:「方纔你挨了一腳,踢在哪兒了,重不重?」

      小鵑聽了這話,眼裡便含了淚,哽咽道:「我沒事,我能吃能睡的,挨了踢頂多青紫上兩天就好了,再說我躲得快,那一下沒踢實在……奶奶,你可得愛惜你自個兒,你瞧瞧你,都成什麼樣兒了……這臉,還有這手……你這手還得捏筆畫畫兒呢。」

      香蘭聽了這話,也不由滴下淚來,此時腳步聲響,小鵑忙用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拭了。林錦樓走了進來,可彷彿沒事人似的,只逕自走到香蘭跟前,將她連人帶被子一併捲了,只吩咐小鵑道:「將東西收拾收拾,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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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7: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九章 書房(一)

      林錦樓將她往懷內一抱便出了門,香蘭縮在被裡,她腦袋一陣陣抽痛,腹中難過,臉上還火辣辣疼,渾身虛軟,一絲氣力全無,索性低了頭,由著林錦樓去。

      一路上未遇見什麼人,轎子正停在二門外,林錦樓將香蘭放到轎內,命小鵑提了一壺木樨湯隨行伺候,方才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桂圓起先見香蘭裹得跟個蠶繭似的被林錦樓抱出來不由嚇一跳,不敢去看香蘭的臉,偷偷去看林錦樓,卻見他左臉側有幾道血痕,顯見是被指甲抓的。桂圓不由駭了一跳,再不敢盯著林錦樓的臉看。

      此時小鵑將轎簾子掀開,招手喚道:「小桂圓兒,你過來。」

      桂圓聽了,趕忙屁顛顛的跑過去,滿面堆笑道:「小鵑姐有何吩咐?」又小聲問道:「咱們奶奶是怎麼了?病了?」說著偏往林錦樓那邊瞧,給小鵑使眼色。

      小鵑翻了個白眼道:「不該你打聽的少問。」說著把一個包袱遞出來往桂圓手裡一塞,「這個你拿著,是些髒衣裳,上頭有味道,恐奶奶聞見頭暈,你等回府再給我。」

      桂圓苦著臉接了過來,小鵑撲哧一笑,用帕子托著四塊糕點遞出來道:「拿去吃,還是熱乎的,等回了家,讓奶奶賞你。」言畢放下簾子。

      桂圓見小鵑不肯說,又見她雙目微紅,顯見方才哭過,便不敢再問,只遠遠的抱了衣裳在後頭跟著,不碰主子們霉頭。

      香蘭一路仍然難過,小鵑將壺裡的木樨湯倒出來餵給香蘭,解解酒性,又用簪子碾她幾處穴道,香蘭方才覺著好了些。一路回到林府,香蘭已是昏昏沉沉,朦朧中有人將她抱起來,放到一張床上。那被褥枕頭撲鼻而來的便是一股薄荷瑞腦的味兒。同她床上的幽香軟甜截然不同。她不自在的動了動,手碰著個圓圓的引枕,便抱在懷裡,身子縮成一團兒,紅腫的臉蹭著枕頭,不由疼得倒抽一口涼氣,極委屈的小聲道:「娘,我疼……」一滴淚便順著眼角滾下來。

      片刻,有人將她眼角的淚拭了,又給她蓋了一床被子。過一會兒有個粗糲的指頭給她臉上塗藥膏。卻蹭得她臉更疼了。她搖了搖頭都沒躲過。有個惡聲惡氣的聲音道:「老實點。瞎動彈什麼。」後來消停了,她便抱枕著枕頭沉沉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香蘭口乾渴醒,耳邊依稀傳來說話聲。

      「……趙晉那老傢伙真就這樣上書了?呵。他倒是好大的狗膽,近年來皇上禮遇他,讓他骨頭都輕了,太子之位涉及國祚,皇上向來剛愎自用,豈容他人指手畫腳。」說話這人是林錦樓,語調慣帶著慵懶和傲慢。

      「你可是當過趙晉孫女婿的,一口一個『老傢伙』可不大尊重。」袁紹仁輕聲笑了起來,林錦樓嗤笑了一聲。袁紹仁又道:「趙晉乃當朝第一才子。如今內閣首付,他上書立太子之事,亦是情理之中。」

      「大皇子仁厚,卻體弱多病,聖上屬意的是二皇子。說他形神言談性情都與自己頗類。皇上打心眼兒裡可歡喜得緊。先前做王時曾曰『勉之,世子多疾』,二皇子兩眼瞪得跟餓虎似的,狼子野心,所圖不小,掐著手指頭算他屯多少兵便知曉了。」

      香蘭方纔還睡得迷糊,聽到這二人說話,一下清醒過來,猛然間意識到這二人正在關門閉戶,放肆議論朝政,尤以涉及東宮奪嫡之事,香蘭不由想起前世沈家慘禍,冷汗不自覺冒了出來。打量四周,只見上頭是一色金線繡籐蔓喜蛛的頂帳,寓意喜事連連,床幔圍得森嚴,被褥華美,並非她慣睡的床,她悄悄坐起來,又見床頭擺著幾部書,另有數把精美匕首並兩三把折扇,皆是林錦樓用過的,恍然此處乃是他的書房。

      卻聽袁紹仁道,「長幼有序,大皇子嫡出嫡長,又是先前先帝親自挑的世子,佔了便宜,朝臣上書的折子據說要把內閣都淹了,都是要保大皇子的,如今趙晉趙閣老都上折子了,這股風恐怕剎不住。大皇子還有個聰慧異常的兒子,聖上對這個孫子疼愛得緊,趙晉上書擁立大皇子為東宮,便將『好聖孫』這一條列在最開頭了。」

      林錦樓笑道:「二皇子倘若美夢成空,趙晉這老頭兒只怕要讓他記恨了。如今皇上春秋鼎盛,對二皇子還頗多疼愛,趙晉來這麼一手,是拿全族的身家性命押進去,簡直比當年沈家還迂不可聞,沈家好歹佔了條氣節,趙晉慣是才高好直言,本能拐個彎兒做的事,非要把自己亮出來當靶子。」

      袁紹仁又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家老太爺,滑不留手的。」

      林錦樓也笑了幾聲,頓了頓,又道:「二皇子這幾天下了三回帖子請我,我都借口推了,再推只怕要得罪了他。人人都心裡揣一團火,惦記從龍之功,皇子們不斷往自己身邊拉人,只是他們爭來爭去這點破事我實在懶得理,等面聖之後,我就回金陵瞇著去。」

      袁紹仁搖了搖頭,林錦樓算是盡得他們家老太爺的真傳,凡事不冒頭,左右逢源,裝了一肚子主意。林家根深葉壯,只做事不吭聲,誰來坐這把龍椅都低頭,常有朝中官員諷之「豈有臣節乎?」可林家每一輩都出能吏,秉持油滑中庸之道,故而多少世家大族捲入是是非非沒落,林家卻屹立不倒。口中道:「我也接著他的帖子了,正想同你商量,既如此,下回咱們便應一次,只談風月,不聊旁的。」

      香蘭見床頭擺著琺琅粉彩壺,伸手一摸,壺身還是溫的,便輕手輕腳取了放在一旁的同套茶杯,倒了半杯,一口氣灌了,又倒了半杯,剛要喝,便聽袁紹仁調笑道:「好了,不說這個……我說鷹揚,你臉怎麼了?讓誰撓了?」

      「放屁,我這是跟人比試的時候蹭的。」

      「嘿嘿,蒙誰呢。昨兒個還沒有,今兒就掛綵了,再說哪個大老爺們留這麼長指甲,又不是兔兒爺。說罷,是哪個小妞兒抓的?鐵定不是勾欄裡的,那些姐兒恨不得把你供起來……難不成是你房裡那位給撓的?瞧不出文文靜靜的竟是個爆脾氣,你欺負人家啦?」

      「去去去,邊兒呆著去,都告訴你了是比試時候蹭的,愛信不信。」

      「喲。還急眼了。我這也是關照你。好心當成驢肝肺。你說你這個脾氣,改改罷,啊,誰他媽願意天天跟個炮仗一塊兒過……我說你怎麼今兒個特特把我請家來呢。敢情是這張臉見不了人。」

      「嘶,我說你廢話怎麼這麼多啊!」

      「行行行,不說了不說了。走罷,外頭練練去,好幾日筋骨沒疏散了。」

      「你先去,我換個衣裳。」林錦樓推開門,揚高調門道:「雙喜,雙喜!備上熱茶點心,把兵器抬出來讓你們袁大爺挑。」說罷便走到旁邊寢室中。剛拉開櫃子取衣裳,手上一頓,反走到窗前,將幔帳撩開,只見香蘭正披頭散髮坐在床上。抱著被子,手裡還捧著半碗溫茶,因睡了一覺,眼睛便愈發的腫了,跟兩個桃子似的。

      香蘭瞪著他,心裡七跳八跳,手心都涼了。方纔她是仗著七分醉意撒酒瘋,跟林錦樓撒了怨氣和邪火,如今酒意退散,神志清醒,不由後怕上來。她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林錦樓的左頰正對著窗戶,把臉上她撓的那幾道血印子照得格外清楚。香蘭只覺又痛快又害怕,糾結著低下頭。

      林錦樓挑高了眉頭,把床幔掛到一旁的銀鉤上,伸手捏起了香蘭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淡淡道:「行,消腫了,藥膏子再塗一遍,晚上就瞧不出了。」

      香蘭沒料到林錦樓說出這個話,瞪圓眼睛,驚詫的看了他一眼。

      林錦樓點點頭,收回了手,極優雅的轉過身自顧自換衣裳去了。

      香蘭頭還昏沉沉的,愣在那裡,覺著自己在做夢。過一會兒林錦樓換完衣裳出去,又過一時傳來「砰」一聲關門響動,香蘭才如夢方醒。心想這個混蛋是怎麼回事,難不成他心裡真的愧疚了?這定是不可能的,這傢伙心裡從沒什麼善惡是非,全都憑著自己喜好來。她撒潑大鬧,撓了他的臉,又臭罵他一頓,那傢伙定當成恥辱,心裡指不定怎麼恨上自己……

      香蘭正胡思亂想,又聽推門聲響,書染走了進來,手裡提了個捧盒,笑道:「奶奶醒了,身上可好些了?」一面說一面將炕桌取出來擺在床上,又從捧盒裡將吃食取出來,「奶奶剛回來時臉色煞白煞白,可把我們嚇壞了,這會子看可精神多了。酒醉初醒只怕是沒什麼胃口,大爺著我給奶奶端點吃的,我想著還是用些清淡的好。」

      炕桌上擺了三碟時鮮小菜,碧綠清香,一盤新蒸的小圓米糕,一碗湯。香蘭此時真覺著餓了,吃了一回,書染命小丫頭子撤下殘席,親手伺候香蘭漱口。又取了自己的鏡匣文具,給香蘭梳了個頭。

      卻聽門口有「咚咚咚」腳步聲,有個小男孩脆生生的喊:「爹爹!林叔父!」然後便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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