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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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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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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41: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章 分寸

  卻說這天,從京城林府從側門抬來一乘小轎,轎子一停,立時簇來七八個婆子,轎簾打起,從中走出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生得端麗,頭上綰著油量的纂兒,雖穿得素淡,卻極有貴氣。那婦人身邊跟著個小丫頭子,頭上雙髻,穿著淡綠色衣衫,手上挽著兩個包袱,神色亦頗為矜持。

  眾人將此二人引到暢春堂內,畫扇正站在門口,忙打起簾子,口中喚道:「姨奶奶,夏姑姑到了。」那夏姑姑進屋,只見明堂內極為寬綽軒麗,桌圍、椅搭皆是上用緙絲質地,卻一色半新不舊,有丫鬟進來獻茶,不多時便聽環珮叮噹,從內室裡走出個美人兒,穿著藕荷色繡雙蝶戲花褙子,豆鸀色團花裙兒,頭上只零星用了兩三支點翠珠花,見了夏姑姑便含笑問好,道:「一路勞頓,辛苦您了。」又笑著讓座。

  原來林東繡嫁給袁紹仁算是高攀,秦氏恐林東繡少了規矩,或是行事不周落人恥笑,引得袁林兩家不睦,未免不美,便日日帶在身邊教導,可這一管教,雙方難免又生嫌隙出來。秦氏便去信給娘家,請父母兄嫂物色個知規矩懂教養的老嬤嬤。秦氏娘家乃京門望族,不多時便真個兒打聽來了。先皇之女崇寧公主下嫁後,年紀輕輕便薨了,死後身邊幾個得用的宮女便給了恩典悉數放出去,這夏姑姑便是其中之一,雖年紀輕,但曾在宮中任過女官,早年間貼身伺候崇寧公主,出來嫁給公主侍衛,因丈夫與秦家沾親帶故,秦家便派人來請。她丈夫本不願讓她去。夏姑姑便道:「公主都薨了,你我x後沒個靠山,你不過在九門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兒,吃穿是不愁,可之前的風光一概皆無。林錦樓極有本事,在軍中舉足輕重,他咳嗽一聲,整個江南都要震三震,如今有這個時機能攀上他家,傻子才不去呢。更何況他還有個當封疆大吏的爹。就算不為咱們倆,也得為兒女們打算,結下這個善緣,日後哥兒讀書也好,從武也罷,姐兒說親也好,都多條門路不是?更何況林家給的賞銀也豐厚,抵得上你賺兩年的俸祿。」她丈夫一聽這話,登時回轉過來,反倒百般的催她去了。

  夏姑姑早聽說林錦樓房中有一愛妾,姿容極艷,林錦樓待之與旁人不同,如今香蘭一出來,她便心裡有數,也笑著問安。香蘭道:「太太在信裡囑咐了四五遭,說姑姑是貴客,要我們悉心款待。太太和姑娘還要幾日方才進京,姑姑住的地方早已安置妥了,不如就先安住下來,還需用什麼只管說便是。」

  夏姑姑道:「承蒙太太看得起,也勞姨奶奶費心。」當下便帶著小丫頭出去了。書染親自將人引到雙棲閣,對夏姑姑笑道:「這裡原是給三爺做新房的,三爺攜妻回金陵,如今這新房便留給四姑娘用,也沾沾喜氣,主子們的意思是讓姑姑也住這裡,同四姑娘朝夕相處,也好教導於她。」

  夏姑姑微微頷首,書染將人領到左側的屋內,當中各色用具一應俱全,拔步床懸著丁香色雙繡葡萄幔帳,書染說了一回府裡情形,留下兩個使喚丫頭便告辭了。夏姑姑在床沿上坐下來,小丫頭芳菲將包袱展開,把換洗衣裳俱放到櫃裡,將梳洗的文具擺在桌上,口中道:「這林家真有趣兒,讓個小妾來主家裡的事,咱們這回來,我還以為是林家二奶奶來見呢。」

  夏姑姑道:「這是人家家務事,不准多嘴。」

  芳菲一吐舌頭,不吭聲了。其實夏姑姑心中想的也同芳菲一般,只是她這一遭來,一來便是教導林東繡的,二來是同林家攀緣,三來為把銀子掙到手,故而打定主意,對林府裡的大事小情只裝聾作啞,一律不予理會。這主僕安頓下來,暫且不提。

  卻說過了四五日,秦氏的馬車便到了,眾人前呼後擁將人接到榮壽堂,秦氏在上首位子上端坐了,紅箋鋪上拜墊。林錦樓和林錦軒先過來見禮,然後便是譚露華,其後跟著尹姨娘和香蘭。林東繡又分別給兄嫂見禮。

  香蘭站在門口,只見得明堂內靜悄悄的,眾人皆垂手而立,唯見得秦氏端坐,這樣的渾然威儀,乃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太太都比不得的。

  秦氏先問候了林錦軒幾句,問他身子如何,最近用了什麼藥,晚上睡得可安穩,什麼大夫給瞧的病。林錦軒畢恭畢敬答了,秦氏便笑道:「好孩子,可憐見的,我瞧你精神頭比先前足了,可見是娶了媳婦的,你那幾味補藥別停,近來從宮裡流傳出來個方子,我正配那個藥吃,覺著受用,趕明兒個請個太醫過來瞧瞧,你若能吃得,也配一味吃吃看。」

  林錦軒忙道:「勞煩母親,事事為兒子想著,兒子真是感恩不盡。」

  秦氏只含笑不語,只朝譚露華看過來。方才譚露華已行過大禮,只站在旁邊。秦氏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笑著說:「真是個齊整的孩子,你進門時,我同老爺不在,未免委屈了你。」對綠闌使了個眼色,綠闌立時將一隻檀木盒遞予譚露華。秦氏笑道:「這是我們長輩一點心意罷了。」

  譚露華忙又拜下來道謝,秦氏只淡淡而笑。一時眾人散了,秦氏將林錦樓單留下來在屋裡說話,命香蘭在外候著,又過了片刻,將香蘭喚了進去。 只見秦氏坐在床上,手裡捧著粉白的小盅。林錦樓歪在羅漢床的引枕上,坐沒坐相,見香蘭便招手道:「去,伺候太太去。」

  香蘭便走過去,秦氏命她在床下的小杌子上坐了,對她細細看了一回,遂道:「我聽樓哥兒說了,家裡大事小情的都沒少讓你操勞,不光是亭哥兒的喜宴,還有前些日子夏姑姑住府裡的事。」

  香蘭摸不清秦氏喜怒,可她心裡也並不在乎這些,但免不得站起來,垂著手道:「都是我僭越了,不曾周到妥帖。」

  林錦樓道:「太太這是誇你呢,你怕什麼。」看著秦氏道:「是不是啊?」

  吳媽媽立在一旁,聞言笑道:「聽聽,太太沒說什麼,這還護上了。」

  林錦樓含笑不語。

  秦氏看了林錦樓一眼,對香蘭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回頭好好賞你,我還帶了個人來,你瞧瞧是誰。」說著往旁邊指去,春菱正站在那裡,對香蘭遙遙行禮,口中低聲喚道:「姨奶奶。」

  香蘭一怔,當日春菱仗著有兩分顏面,同她使性子拿喬,萬沒料到香蘭縱是個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真個兒惱起來將她留在金陵。香蘭看著春菱,心裡尤為複雜,她是個念舊情的人,心中著實感激春菱待她有恩,但此人倚恩相挾,反欺她一頭,更兼牙尖嘴利,性如炭火,每每挑事,令她煩惱不已。

  秦氏只掛著笑道:「我知這丫頭跟了你許久,情分不同尋常,我這一趟來,便正巧將她捎來了。」擺了擺手道,「剛家來,鬧了半日,我也乏了,要歇一歇,你們去罷。」

  待人都散了,秦氏換過家常衣服歪在床上,命紅箋拿著美人拳捶腿,半合著眼問吳媽媽道:「你瞧著如今這行市,如何?」

  吳媽媽想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瞧這意思,大爺還沒丟開手。香蘭是極聰明極謹慎,太太說她為家裡事操心,她一不居功,二不謙讓,開口頭一句話便是自己僭越了,可見是個伶俐知分寸的人兒。」

  秦氏閉著眼,似是要睡著了,好半晌才「嗯」了一聲,揮揮手打發吳媽媽去了。紅箋見秦氏倦意上湧,便將美人拳放到一旁,拿了一床薄毯,輕手輕腳蓋上,見秦氏翻了個身,彷彿自言自語道:「知分寸好,日後宅裡容得下她,方有立錐之地……」一時無事。

  待到下午,秦氏見過夏姑姑,將林東繡托付於她,又將從金陵帶來的表禮一一打發人去送了。香蘭接著秦氏的禮物賞賜並不稀奇,稀罕得是林東繡居然也備了一份禮給她,並非兩罐新茶或是一匣頭花那等敷衍之物,乃是一幅玉蘭蝴蝶的繡屏,是個極細緻的物件。香蘭看著那屏風暗想,若非那林東繡因自己救了她一回,自此打算同她交好,便是想透著她向林錦樓示好。她想了一回,又覺著不該將人都想得這樣勢利,權作是林東繡感恩之念,亦回贈了一條簇新的織金腰帶。

  這廂譚露華也得著了秦氏的東西,方才在壽禧堂內,秦氏賞她一個檀木盒子,回去打開一瞧,只見當中是一對兒鑲了碧玉的赤金福祿簪子,過後綠闌又送來一匹尺頭,兩匣好藥,並一包小銀錠子。譚露華喜不自勝,將銀錠子一一稱過,復又包起來,口中道:「這樣行事大方又有氣派的,才是正經太太模樣哩。不像有的,沒的叫人噁心,不過藉著半拉主子的虛名兒,也敢在正經主子跟前拿大,楞充自己是婆婆,也不怕大風閃了舌頭。」綠蘿正在一旁倒茶,聽了這話不由皺眉,悄悄拉了譚露華一把,使眼色悄悄指了指隔間外,茜羅正坐在那裡做針線。譚露華微挑了眉頭道:「就是說給她聽的,我還怕她聽不著呢!」哼一聲將銀子收拾了鎖在櫃中。

  茜羅果然將這話報與尹姨娘知道,尹姨娘氣個倒仰,躺在床上晚飯都不曾吃,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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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4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一章 姜家(一)

  次日起來,香蘭一早去給秦氏請安,先孝敬自己親手做的一色香囊,道:「天漸漸熱了,蚊蟲漸漸多起來,這是我得閒兒做的針線,裡面裡放了幾味藥材干花都是寧神驅蚊的,繫在被角也好,放在枕頭旁也好,晚上睡得香甜。」

  秦氏接過一瞧,只見是個檀色金線荷花刺繡的葫蘆香囊,比尋常香囊要大些,花樣精巧,針線細緻,裡面裝得鼓鼓的,拿到手中,立時幽香盈鼻。秦氏還未來及誇上一句,又見香蘭將府上的賬簿、對牌等一併交了,道:「我年紀輕,不懂事,又愚笨,這些日子全賴書染她們幫襯著,才勉強應付幾日,如今太太回來,我再不敢班門弄斧了。」

  秦氏一愣,不由細細去看香蘭,只見她臉上笑得一團靦腆和煦,未見半絲不悅。秦氏目光複雜,這陳香蘭果真是個聰明人,昨日她只微微帶了顏色出來,便立刻明瞭了。她一直覺著做妾的只要姿容鮮艷,粗粗笨笨憨厚老實的最好,太伶俐的反而生事,只是香蘭……她看著那張芍葯潤雨的臉兒,倒真是憐憫起來,這女孩兒活得這樣明白,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可她心裡的到底一塊石頭落了地,笑說:「都是樓哥兒那孩子,給你添了這麼些煩心事兒,日後他欺負你了,只管告訴我。」

  香蘭只抿嘴笑,微微垂了頭。心裡一哂,她代管林家內宅諸事實在是逾越了,昨天從秦氏的臉色就能瞧出她心裡不樂,林錦樓遲早再娶,任誰都不願家裡有個掌著實權的妾,否則哪個名門望族的貴女樂意嫁進來呢?縱然她救過秦氏一回,秦氏也著實感激,可天大的恩情,隨著日子一天天也就淡了,人情總也有還完的一日,她自然曉得秦氏的心思,故而一早便將這燙手的東西奉上。這些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又何必攬在身上招眼?她抬起頭看見秦氏滿面笑得慈愛,命綠闌端了一盤嫣紅欲滴的櫻桃,賞給她吃。

  兩人閒話一回,便有婆子說:「二奶奶來了。」譚露華進屋,香蘭起身,譚露華先行過禮,秦氏便讓座,譚氏便在一處椅上坐了,特特將椅子往前拉了一寸,比香蘭更靠前,問候秦氏寒溫,又從袖中摸出一個香囊,奉上前道:「媳婦兒針線糙,但總是一番心意。」說著遞上前。

  綠闌正在一旁伺候,心說:「巧了,香蘭送香囊,譚氏也送這個。」探脖望去,只見是個黛色繡蝴蝶戲黃牡丹的元寶香囊,卻不比香蘭那個精美有文采。綠闌暗道:「倘若是送長輩,這個香囊也使得了,只是香蘭先送了一個,倒顯得她送的這個香囊寒酸,更別提太太昨兒個還給了那麼厚的賞。」

  譚露華笑道:「裡頭放的是上好的麝香、冰片、丁香、最難得了,開始裝了好些藥材,連香囊的口兒都要收不住,這才又取出來了些。」

  綠闌暗自撇嘴,心道這樣癟的香囊,只怕用半個月就沒味道了,還好說藥材「開始裝得口兒都收不住」。

  秦氏含笑道:「難為你想著。」便把香囊交給綠闌,譚露華還想再誇香囊兩句,只見秦氏整了整裙子,開口道:「這幾天老太太娘家妹妹要來府上住兩日,你們都要尊一聲『姨老太太』。她長子任東閣大學士,如今奉旨出都任浙江參議,闔家皆要搬走。只是姨老太太年歲漸大,天氣也熱了,恐路上有個好歹,便暫居京城,待江浙宅子置備齊全了方才上路。如今他們在京城的宅子已經賣了,我想著都是一家子親戚,便請他們來家裡小住。姨老太太身邊留了她最小的孫女兒伺候著,同你們年歲差不多大,日後一處玩,一處相處,要多多照顧著才是。」

  蘭、華二人應了。

  秦氏又說了幾句,方才打發二人散了。譚露華在香蘭之前出了門,也不同香蘭寒暄告辭,自顧自拔腳便走,香蘭趕在後面說了一句:「賬冊對牌如今都交予太太,二奶奶日後取藥材便問太太要罷。」

  譚露華腳步一停,回頭看了香蘭一眼,目光微詫,旋即點了點頭,神色淡淡的,昂著頭去了。書染正在外頭等香蘭,迎上前道:「這是怎麼了,讓她興成這樣?見人還愛答不理的。」看著譚露華背影,只見她穿了桃紅的窄裉襖兒,銀紅銷金的裙兒,襯著盈盈一握細腰,手裡搖著扇兒,扶著丫鬟,身量一扭一扭的,便扇著帕子冷笑道:「前幾日尹姨娘還同我抱怨,說這位二奶奶天天要好吃好喝,什麼貴點什麼,衣裳首飾也都要最好的,家裡已做過了衣裳,自己又拿大筆銀子添置,天天打扮妖妖嬌嬌。在自己身上大把撒漫使錢,可給別人花一文都跟動了心肝肉兒似的。每回打賞丫鬟都給一兩文,沒得讓人笑話。尹姨娘想做雙鞋,本想要些好綢緞,二奶奶隨便給了一兜零碎布頭打發了,還說都是上等好料子,到二爺跟前表功。尹姨娘本想同二爺說這事,又怕二爺聽了惱,對身子不好,只得忍氣吞聲了。縱然尹姨娘嘴不大好,可這些年也知道分寸,對二爺是沒說的,二奶奶這樣做,未免也太不給人臉面。」

  香蘭微微皺眉,心道:「譚露華縱然有不是,尹姨娘也未必無錯,這兩人皆不是省油的燈,在一起沒個退讓,自然要成天鬥法。書染在林府裡便是半拉主子,連太太都得給兩分臉,譚露華每回見了都端架子拿著勁兒,書染心裡不惱才怪呢。」口中問道:「尹姨娘怎麼好端端的同你嚼這個?」

  書染道:「她來找我討做鞋的料子,我想著庫裡有半匹昔年舊料,發了霉,有些壞了,想著要不給她算了,為這事兒還回過奶奶,當時奶奶正操持婚宴,說全給她。尹姨娘千恩萬謝的,同我發了這些牢騷。聽說也在背後傳了二奶奶好些風涼話,有些聽得,有些竟聽不得了。」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說二奶奶是個浪貨,把二爺身子都浪壞了。」

  香蘭吃一驚,書染見她瞪著圓溜溜的眼睛,不由捂上嘴「撲哧」笑了一聲。

  香蘭緩緩搖了搖頭,書染問道:「奶奶你搖頭做什麼?」

  這些時日香蘭同書染已經稔熟,情分比往常更厚了,香蘭有些話也不再背她,便道:「二奶奶可謂不明智,尹姨娘縱是個二層主兒,可到底是二爺生母,生了一子一女,對林家有功,又在林家扎根這麼些年,再如何不受待見,也有她的幾分人情手段,二奶奶新嫁進來,娘家並不十分得力,何必急著立威,得罪尹姨娘呢。如今尹姨娘外頭傳她閒話,倘若太太願意管還則罷了,萬一太太不管,二奶奶背這樣的名聲,日後可真是難抬頭了。」

  書染先前一直以為香蘭只會捏著筆桿子寫寫畫畫算算,雖懂人情世故,但並非十分精通,故而整日靜默,後來相處時日長了才知並非如此,這姑娘心裡事事都跟明鏡兒似的,只是極少外露。聽了香蘭這番話,不由點點頭,道:「二奶奶到底年紀輕,忍性差了些。」又問香蘭道:「方纔太太在屋裡吩咐了什麼?」

  香蘭道:「說老太太娘家的人要往家裡住幾天。」

  書染一怔,道:「姜家?都誰來?」

  香蘭道:「姨老太太,還有她最小那個孫女兒。」

  書染又一怔,看香蘭的眼神便有些複雜,道:「姜家祖上也是風光過的,只是姨老太太夫婿早亡,家財讓親人霸佔大半,全賴咱們老太太過去撐腰,方才保全了祖產,姨老太太也不容易,寡婦失業的,拉扯兩子一女,閨女活不到十二歲就亡了,小兒子是個平庸人,幸虧有這長子讀書發奮,做了個體面的堂官,如今聖上垂愛,家道才又振興起來。」

  二人一面說著,一面回了暢春堂,進屋便見林錦樓穿了件薄綢衣坐在榻上,手裡拿著個小泥壺,書染一見連忙退了下去。香蘭在妝台前坐了,把身上的首飾卸了幾樣,林錦樓從背後膩乎過來,撥弄她耳上的墜子道:「太太都說什麼了?」

  香蘭一躲,眉頭微皺道:「別鬧。」

  林錦樓笑嘻嘻道:「喲,瞧這臉色難不成受了什麼委屈?太太給你臉子瞧了?」

  香蘭仍不去看他,低著頭將手腕上的鐲子卸了,口中道:「沒有,好著呢。」

  林錦樓道:「嘖,你這人心裡藏不住事兒,還想蒙我?」

  香蘭又茫然的將鐲子套回手上,盯著手腕子,口中自顧自道:「沒有,真沒有......」忽然覺著手上一熱,林錦樓將她的手攥了,伸手去抬她的下巴,看了她一回,道:「賬簿對牌什麼的給太太,你心裡不用不舒坦,先前爺沒想過這事,昨兒晚上你跟爺一提,也才覺著你說了有理,讓你交了權,你要怕閒著沒事兒,日後爺的賬都歸你管,成不成?」

  香蘭啼笑皆非,道:「不是因為這個,我心甘情願給太太的......本來也不該我管,何苦受累不討好的拿在手裡。」

  林錦樓還要問,便聽二門上吉祥高聲道:「大爺,前頭有客求見!」

  林錦樓遂丟開手,換了衣裳見客去了。香蘭對鏡坐了半晌,她正經是個剔透玲瓏人兒,早在秦氏一說,她便明瞭了,這姜家的孫女過來小住,便是秦氏放在身邊留意,欲給林錦樓議親的。如今她正立在懸崖邊上,她盯著鏡裡那張如花似玉的臉,手慢慢攥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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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41: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二章 姜家(二)

  卻說當日下午,秦氏正在屋裡看林東繡的針線,便聽外面有人傳報:「姨老太太帶了兩個姐兒正在門外下車。」秦氏聽了這話,連忙收拾整理,打發人去請林錦樓和林錦軒,攜林東繡和譚露華到前面相迎,將人接了進來,姜母已是一頭華髮,生得乾瘦,精神矍鑠,頭上勒著抹額,身著褐色綢緞八寶褙子,拐著一根一人高的紫檀雕蝙蝠獻壽的枴杖,腕上掛一串佛珠,左右各有一小姐打扮的妙齡少女攙扶。

  秦氏即命治席接風,一面打發人將行李放到夢芳院。這夢芳院原是林長敏在京城所居之所,同林錦軒如今所住的康壽居呈對稱之勢,約有五六間房,前廳後捨皆全,另有一門通街,後捨角門有甬道直通林府內宅,與秦氏所住之榮壽堂極近。秦氏昨日連夜命人收拾出來,所用之物一應俱全,又特特撥了幾個粗使的婆子小廝,顯見是盛情招待。

  待進了大廳,眾人落座,丫鬟上茶,姜母將人情土物表禮等都獻了,方才笑道:「我這把年紀,已是頗有春秋的人了,小兒子在福建回不來,大兒子又要往浙江,這才免不了在府上叨擾,實是不像話。」

  秦氏笑得滿面春風,道:「都是一家子親戚,平日裡來往也勤,姨老太太說這話可就見外了。」言罷命譚露華和林東繡給姜母行禮,姜母亦命姜家兩個女孩兒給秦氏行禮,那兩個女孩兒皆為姜母孫女,一叫姜丹雲,一叫姜曦雲,二人乃不同姨娘所出,年紀相差一歲。姜丹雲生得窈窕纖細,瓜子臉面,細眉俊目,文彩秀雅;姜曦雲身量微豐,眉目如畫,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對兒小小酒窩,清艷難言。兩人皆屬難尋佳人,只是姜丹雲同姜曦雲站一處,便遜色了一籌。

  秦氏一手拉著一個女孩兒,不住細看,喜得跟姜母道:「這才一兩年的功夫,兩個姑娘又見出息了,真好像仙女兒似的,姨老太太真是好福氣,我那幾個丫頭可都比下去了!」

  姜母笑呵呵道:「誰說的,繡丫頭就是難得美人胚子,你這二兒媳婦也是百里挑一,眉眼氣死個人兒,你就一張巧嘴會哄人。」頓了頓道,「原本我說只帶曦丫頭過來,只是丹丫頭一片孝心,要隨著伺候我,也隨著來了。」

  秦氏笑道:「人多了好,她們小姐妹家家的,湊一處也好有個伴兒。」讓姜丹雲和姜曦雲分坐了,又道,「在這兒即同自己家裡一樣,可別拘著,這兒有你們嫂子和姐妹,她二人雖拙,可一處伴著也好解解煩悶,倘若受什麼委屈,只管來告訴我,表舅母便給你們出氣去。」又細細問她二人都讀什麼書,平日裡做些什麼。

  姜母道:「丫頭們小時候都跟著小子們開蒙,認得幾個字,丹丫頭跟她大姐姐翡雲是一個稿子出來的,會一手好詩文,琴棋書畫也都通的......」一面說一面瞧秦氏臉色,見秦氏面露嘉許,並非是那等認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婦人,心裡便有了數。

  秦氏便笑道:「誰不知道你家翡雲是有名的才女,尤其一手好丹青,連宮裡的貴人們都贊。」看著姜丹雲,含笑道,「這孩子有這樣的才氣,不愧是從大學士府裡出來的。」

  姜丹雲喜上眉梢,口中謙虛道:「表舅母謬讚了,大姐姐擅丹青,我自小學撫琴,曾由名師指點,如今也可聽一二,不至於墮了師父的名聲。」

  秦氏微微笑著讚了兩句,姜丹雲本欲再說,卻見秦氏已扭過頭問姜曦雲道:「你平日也學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麼?」

  姜曦雲圓潤的臉兒上掛著笑道:「姐姐們都是極厲害的,只有我文不成武不就,學來學去,詩詞歌賦都是個半吊子,琴棋書畫也勉勉強強,不提也罷。」

  姜母笑道:「詩詞歌賦都是男人們弄風流才做的營生,曦丫頭是會做文章的,還會一手好針線,我四季用的抹額、手筒、護膝、鞋襪,都是她做的,花樣子又趣兒又鮮亮。」

  此時只見一群丫鬟攙扶維擁著一位公子進來,那人二十歲上下,頭上緞藍的綸巾,身上織金刺繡鶴鹿同春直綴,面色青白,眉清目秀,兩腮帶著病氣,他一進屋,譚露華忙上前替過丫鬟攙扶。姜丹雲、姜曦雲起身相見,秦氏笑道:「他就是軒哥兒,你們二表兄。」丹、曦紛紛喚道:「二表兄。」

  林錦軒不慣見客,臉上只靦腆笑著,拱手行禮,譚露華扶著他在椅上坐了,又趕前忙後的取了靠墊,引枕等墊在林錦軒背後手邊,又親手奉給林錦軒一碗茶。

  姜母仔細打量林錦軒一回,對秦氏道:「我看軒哥兒精神健旺,比原先結實不少。」

  秦氏笑道:「可不是,都是他媳婦兒伺候得好。」

  譚露華得了這一句,心裡舒服,忙笑道:「母親亂誇我了,我哪有什麼功勞。」

  眾人閒話幾句,丫鬟已重新換過一回茶果,秦氏又問道:「樓哥兒呢?怎麼還不來?」

  秦氏房裡有個伺候的媳婦兒,喚做巧慧的,從門外進來道:「剛去請了,大爺前頭有客,待會兒再來。」秦氏對姜母笑道:「你看看這個孩子,成天就知道瞎忙。」眾人又說一回,巧慧進來回道:「方纔大爺從二門上打發人來,說他事務繁忙,明日再來給長輩請安。」

  秦氏臉色沉了沉,淡淡道:「什麼天大的事,竟然連過來一趟都不肯了,讓他即刻過來見禮。」

  姜母忙勸道:「樓哥兒位高權重,自然公務纏身,今日見、明日見都是一樣的,何必打擾他公幹。」

  秦氏道:「長輩來,自然要好生見禮才是,這些都不妨,我心裡有數。」又對姜丹雲、姜曦雲笑道:「你們這位大表兄,十年前你們是見過的,還曾一起玩,不知可還記得?他常年行伍裡打混,先時是讀了些聖賢書,恐怕這些年也早就著閒飯吃了,混了一身粗糙言談,同你們家那些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唸書的兄弟們不同,你別瞧他脾氣魯了些,可人是極好的,肯駕馭,能擔當,也願付苦,大事小情沒錯過一點兒,對家裡的長輩也好,兄弟姊妹也好,素來都是極維護的。」說著似是用眼去看姜曦雲。

  姜丹雲款款笑道:「大表哥這樣年紀就做得三品官的,我們家還未曾有一個呢。」

  姜曦雲道:「早就聽家里長輩說起過,大表兄年紀輕就有軍功,是極有能耐的。」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巧慧打著簾子笑道:「大爺來了。」此時林錦樓已走到跟前,一抬手撩開簾子進來,除卻姜母和秦氏,餘者皆站了起來。丹、曦二人只見來者生得極高壯挺拔,頭上束玄色紗冠,身穿織錦麻地團繡新韶如意衣衫,腰間束著嵌玉織金帶,腳上蹬著青緞朝靴,劍眉直鼻,生得極為英挺。他一進來,屋裡人皆屏息靜氣,丹、曦二人只覺從未見過如此渾然霸氣,沉凝冷靜之人。

  秦氏見了忙笑道:「可來了,還不快見姨老太太和你表妹們。」林錦樓忙給三人作揖,待坐下來一一打量,先看了兩眼姜母,又去看兩個表妹,只見一高一矮,一窈窕一豐潤,體態豐滿那個反比瘦些的美貌,不由多看幾眼,只見她頭上側綰著髻兒,著三支荷花瑪瑙簪兒,穿著玫瑰二色金的比甲,雪色裡衣,膝下藕荷色的挑線裙兒,目如點漆,明亮清澄,見林錦樓看她,不由微微綻開一朵甜笑,隱隱露出兩個梨花渦兒,立時滿屋珠翠彷彿瞬間都失了顏色。

  林錦樓一怔,這廂秦氏已指認上:「這是你姜家的四表妹丹雲,這是你五表妹曦雲......小時候她們姊妹幾個都曾到咱們府上來玩,曦雲還是個小胖丫頭。」

  林錦樓笑道:「記得的,當初五表妹年紀極小,追在我身後,讓我去池子邊幫她釣魚撲蝴蝶。」

  姜曦雲低下頭紅了臉,姜母已虛點著姜曦雲笑道:「從小就說她再不准往池子邊湊,總是不聽,為了這,罰她多少回不准吃點心,總不長記性。」

  姜曦雲伸手便勾住了姜母的衣袖,替她整裙擺,顧左右而言他,道:「老太太,你今兒個穿的裙子好看呀。」一派小兒女嬌態,模樣討喜得像只咪咪叫的奶貓兒,引得眾人皆笑了起來。

  姜母目光慈愛,一把攬了姜曦雲道:「你個小猴兒。」

  姜丹雲方才一直未說話,見狀忙插了一句,去拉姜曦雲的手,細聲細語道:「你這張嘴呀,怪道老太太最疼你,我不依,老太太也摟我一摟。」說著餘光去溜林錦樓,也不敢仔細瞧,臉就先紅了。

  姜母咳嗽一聲,道:「論理,今日頭一遭來,不該說這樣的話,可如今也只好厚顏求大外甥一樁事......」姜母一生愛惜臉面,極少求人,話還未說完,面上就呈尷尬色。

  這事先前姜母已在信中同秦氏提過,秦氏見了這番形容,便接過話笑著對林錦樓道:「你姜家的二表弟景培在京都五成兵馬指揮司任七品副指揮,是極有武藝的,只是你姨父如今要往浙江就任,他極有孝心,想隨行伺候,只是浙江軍中並無熟識之人,故謀不到沒什麼像樣的差事,你常同江浙什麼都統稱兄道弟,不知可有門路?」

  姜曦雲提了心,目不轉睛的看著林錦樓,這姜景培乃她雲一胞所出的哥哥,心中著實關切。此時紅箋托著戧金描紅的托盤出來獻茶換果品,姜曦雲忙上前,親自取了一碗茶,奉到林錦樓跟前,笑說:「大表哥,喫茶。」見托盤上又幾碟子茶果,便挑了一碟兒最好的,慇勤奉到林錦樓跟前,笑說,「大表哥,這碟兒的果子最紅,你吃這一碟。」倘若別人這番造作,定然顯得有失淑女之風,只是這姜曦雲生得豐潤嬌小,雖已十五歲年紀,卻猶帶一團嬌嬌的孩子氣,加之一張臉兒顏色極美,行事大方,便讓人覺得格外伶俐討喜。

  秦氏忍不住笑起來,指著道:「快瞧瞧她,跟小時候一個樣兒。小時候想多吃塊點心,就懂跑到我腿邊兒上撒嬌,一個勁兒的誇『表舅母你長得真好看』『表舅母你的裙子真漂亮』.......」

  一語未了,滿屋人都撐不住笑了起來。林錦軒笑了幾聲又不由咳嗽,譚露華忙給他順氣撫胸,親手端了一盞茶,服侍林錦軒喝下潤喉,又用帕子替他擦嘴。

  姜丹雲掩口輕笑道:「五妹妹為著二哥哥,如今只認大表哥,也不知給祖母和表舅母換茶了。」這話明著是玩笑,可暗地裡便是擠兌。姜母便先微皺了眉頭。

  姜曦雲彷彿沒聽懂似的,神色嬌憨,因眾人打趣,還有些訕訕的,一張小臉兒漲得通紅,忙又給姜母和秦氏換茶,又親手剝了兩個果子,用帕子托著奉到姜母和秦氏面前道:「我親手剝的果子,大表哥可沒有,我這手上可有蜜,剝出來的甜得很,長輩們快嘗嘗。」

  秦氏立時嘴角便揚了起來,臉上綻開了笑。

  姜母笑罵道:「這個小滑頭,打小兒就是這模樣,真真兒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林錦樓眉頭一挑,心說這姜曦雲當真是個眉眼通挑的,這樣有眼色,會來事兒的女人通常都在青樓裡,千金小姐們個個嬌養自矜,能這樣大方又會說笑,看似嬌憨,實則精明之人,委實不多見,又見她笑容盈盈,著實可愛得緊。便喝了一口茶,笑道:「喝了五表妹的茶,自然要替人辦事,這個好說,明日讓表弟來一趟,待問過他的意思,我寫封信給浙江都指揮使司楊兆麟,他自會安排。」

  話音一落,姜家三人不由喜氣盈腮,姜曦雲立時將帕子托到林錦樓跟前,討好又慇勤的笑說:「大表哥辛苦了,快來吃果子。」

  眾人又笑了起來,林錦樓亦撐不住笑了,伸手拿了一個。姜曦雲小臉兒紅彤彤的,秦氏看看林錦樓,又看看姜曦雲,面露滿意之色,緩緩頷首。姜丹雲已紅了眼,抬頭正撞上林東繡滿面不屑之色,二人皆是一怔,過後又心領神會的換了個眼色,各自垂下了頭。

  此時書染站在窗戶外縮頭縮腦,林錦樓登時想起他前面還有客,準是等得不耐煩,催書染過來探看,遂站起身道:「晚輩還有公幹,暫不久留,等過兩日得了閒兒再去給姨老太太請安。」

  姜母忙道:「你只管去,爺們都是公事要緊,不比我們女眷在一處消磨。」

  林錦樓便起身行禮告辭,走到門口,忽頓下腳步,扭過身笑道:「有件事險些忘了,今兒下午母親找我借了個人,一直還沒還呢,如今一併還了我家去罷。」

  秦氏臉上笑容一凝,下午林東繡在她房裡將親手繡的嫁妝拿給她看,她看過覺得花樣不新鮮,說香蘭會畫好多新鮮花樣,便把人叫來在她房裡,方才來人,這一忙便把香蘭留在屋裡,早知應該早些打發她回去才是,剛欲說香蘭不在,這廂林東繡忽然開口道:「香蘭就在房裡呢,我去叫她。」也不去看秦氏臉色,自顧自走回內室。

  香蘭正在炕桌前描花樣子,林東繡進來便拉她胳膊道:「走了,大哥在前頭叫你呢。」

  香蘭方才聽得前頭時不時傳來說笑聲,知是姜家人到了,便遲疑道:「這......不好罷。四姑娘就說我不在,等客人走了我再回去。」

  林東繡瞪了眼道:「憑什麼等她們走了你再出去,你是見不得人怎的。」

  香蘭一怔,不由苦笑。

  林東繡咬牙道:「你不知道姜家來了兩個姑娘,有個叫什麼曦雲可憎得緊,處處搶風頭顯她能耐,我一瞧就知道是哪一尾的狐狸精,哼,她們是奔什麼來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偏要這會兒出去。」說著上下打量香蘭,見她穿得素淡,拿剪子便去剪一旁花盆裡的蕙蘭,口中道:「早知道今兒個你該穿得鮮艷些,先把這盆花兒剪了你簪頭上,回頭再讓人送一盆。」

  香蘭忙攔著,肅著臉道:「別鬧了,你剪了我也不簪!」

  林東繡彷彿怒其不爭般的瞪了香蘭一眼,道:「我是為著你,好心當成驢肝肺。」

  香蘭看了看林東繡,自從入京,林東繡便待她熱絡許多,瞧出是真心想與她結交,卻也未到能仗義為她出頭的地步。香蘭深知林東繡秉性,此人自視甚高,又擅嫉妒,想來那姜曦雲定然十分出類拔萃,點住了林四小姐的那根筋。

  林東繡拉著她往外走。香蘭無法只得起身,整了整衣裳,跟在林東繡身後,低著頭走了出去,她只聽得外面有嗡嗡說話之聲,但隨著她走出內室的門,大廳裡卻陡然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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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4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三章 姜家(三)

  眾人只見一個少女從屋內緩緩走出,眉目低垂,臉如白玉,頭上編辮子單綰一個側髻,身穿淡綠色褙子,白綾挑線裙兒,打扮不見奢華,行動扶風擺柳,裙上系的佩環叮咚,聲聲與腳步相協。

  林東繡見了納罕,昨日夏姑姑肅著臉對她道:「四姑娘嫁過去,日後便是有品級的命婦,逢年過節便要進宮覲見貴人們,倘若姿態不像樣,丟得不光是永昌侯的臉,也是林家的臉面。《禮記》曰:『君子行則鳴佩玉。』姑娘走路時姿態尚可,只是玉珮聲響必要同腳步聲協,一強一弱,叮鈴有致。」她練了半日,累得腰酸腿疼,夏姑姑勉強道:「馬馬虎虎。」而今日瞧香蘭之態,竟與夏姑姑同她演示過的別無二致。先前她不曾留意,如今回憶起來,竟發覺香蘭走路姿態一貫如斯。

  香蘭走到門口,回轉身向秦氏屈膝施了一禮,道:「太太,我告辭了。」微微抬頭,只見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姜母捻著佛珠的指頭驟然一頓,眼中泛起驚詫之色,她的小孫女姜曦雲姿容無雙,從未見出其右者,萬料想不到這女孩兒竟形神皆美,超逸脫俗,與姜曦雲豐艷軟潤相比各有千秋,正是旗鼓相當。

  姜丹雲亦是一怔,半瞇起眼,將香蘭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心裡一沉,不住發酸,可又忍不住看著姜曦雲幸災樂禍起來,暗道:「歷來不都是大夥兒稱讚你生得美麼,又伶俐又得人意兒,如今可是有戲瞧了。」

  姜曦雲仍微微含笑,仔細看了香蘭,又去看姜母,只見姜母只盯住香蘭看個不停,遂又用餘光看了看秦氏,見秦氏臉色沉凝,不由輕輕搖了搖頭。

  林東繡慢慢踱回去,勾著嘴角,高高昂著脖子坐了下來,彷彿方才引得眾人皆寂的人是她一般。

  姜母咳嗽一聲道:「外甥媳婦,這位是......」

  秦氏滿面含笑,剛欲說話,林錦樓便已笑道:「她是我房裡的人,叫香蘭。」又在後頭一推香蘭的腰,道:「還不快給姨老太太行禮。」

  香蘭無法,只得去一一行禮。丹、曦皆站起來側身受禮,屈膝還禮。姜曦雲忍不住細細打量,說不清心頭是何滋味,只靜靜看著面前的女孩兒,裊裊婷婷站在那裡,不卑不亢,臉上也不曾露出笑容,卻已仙氣超逸,見之忘俗。

  此時香蘭抬眼,一雙剪水眸對上姜曦雲點漆澄明的眼睛,二人目光一觸,又同時收回來,垂下了眼簾。

  林錦樓站在門邊,半瞇著眼將這二人看了兩遭,又朝秦氏望去,秦氏瞥了他一眼,垂了頭,端起手邊的茗碗低頭喫茶。屋中人心思各異,唯獨林錦軒心境單純,他瞧瞧香蘭,又瞧瞧姜曦雲,只覺皆是絕色美人難分伯仲,再端詳,香蘭如若「我欲乘風歸去」仙人之姿,榮曜幽蘭;姜曦雲便是在三千繁華中清艷婉轉的世俗佳人,巧笑嫣然。

  他一看再看,又覺她二人再如何貌美,皆比不得自己的妻子譚氏,不光有姿容,還溫柔小意,胸中別有丘壑,不由看了譚露華一眼,只見她正盯著香、曦二人看,手裡的帕子已讓她擰成了麻花。

  姜母又上下打量兩回,遂對秦氏淡笑道:「樓哥兒真是艷福不淺,萬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標緻的人。」

  姜曦雲笑道:「方纔從屋裡出來,我一晃眼,還當是天女兒下凡呢。」

  林東繡道:「香蘭琴棋書畫妙得很,畫的花樣子又新鮮又有趣,趕明兒個讓她也給你們畫幾幅。」

  譚露華似笑非笑道:「不光手巧,心也巧著呢。」

  姜丹雲看了姜曦雲一眼,細聲細語道:「那可妙得很,五妹妹的花樣子也畫得巧,只是犯懶,不愛動筆罷了,我正愁新裁的衣裳不知配什麼花樣兒,這廂可找著了人。」

  姜曦雲笑道:「前兩天我還給四姐姐繡了塊帕子,四姐姐還說我懶,我可不依。」

  秦氏只是含笑。

  林錦樓對香蘭招手道:「過來罷。」對眾人一作揖,攜了香蘭便走了。

  待出了門,香蘭長長出一口氣。待出了榮壽堂的院子,二人入了穿堂,林錦樓便在香蘭臉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我的兒,謝不謝你家爺,把你從太太那屋兒救出來了?要不是爺喚你出來,你還在裡頭替四妹妹做針線呢罷?下回他們叫你你甭去,針線那個活兒廢眼,回頭再把眼瞪瞎了。」說著便去攬腰。

  香蘭駭一跳,忙捶了林錦樓兩拳道:「要死了,這還在外面,讓人瞧見怎麼使得!」

  林錦樓道:「你這人,就規矩太多,活得忒累。」見香蘭臉兒紅彤彤的,鮮如秋果,不由意動,跟拎小雞兒似的把香蘭往懷裡抱了,指指自己臉道:「快,親一下。」

  香蘭瞧見兩個小丫頭子手裡捧著托盤,見他二人站在此處摟著,吐舌啖指縮著脖子拐了個彎兒溜了。香蘭臉「噌」就紅了,扭著身子掙扎。

  林錦樓道:「快點,不親爺改主意了啊,跟你親個嘴兒。」說著便要親下來。

  香蘭忙摀住他的嘴,林錦樓在她手心裡親了一下,香蘭又趕緊把手移開,見左右無人,踮著腳飛快在他左頰上親了一下。林錦樓露齒一笑,又俯下身在她臉上響亮親了一記,香蘭一邊抹臉一邊推他道:「要死了!」

  林錦樓笑道:「你說你這人就是彆扭。」說著拉香蘭的手往回走,「你這臉皮忒薄了,今兒姜家來了倆姑娘,五表妹性子好,懂眼色,又會來事兒。她那眉眼通挑,比得上青樓花魁了......嘖,你別瞪我,你以為花魁人人都當得?一要生得美;二要有才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比大家閨秀不差,吟詩作對張口皆成,古往今來典籍皆在胸中;三要有手段,懂風情,存小意,善揣摩,會說話,懂眼色。這最後一茬是最最要緊的,秦淮河兩岸這麼些青樓,能出花魁的不過寥寥,就你這樣傻不愣登的,得虧是在爺的房裡,真要到了青樓,梗著脖子兩三句把人倔跑了,指不定挨多少打呢。你跟五表妹多學學,也不指望你多機靈,會說兩句好聽的爺就知足了......」

  香蘭垂著頭不說話,由林錦樓拉著回了暢春堂,不在話下。

  卻說榮壽堂裡,眾人又說了一回話便設宴,一時飯畢,眾人又閒話幾句便各自散了。秦氏回到臥房裡,只覺身思勞頓,坐在榻上,打發紅箋去夢芳院探看姜氏祖孫安置如何,又命綠闌將夏姑姑和林東繡請來。夏姑姑不多時便到了,問過秦氏安坐了下來,綠闌過來獻茶,兩人先說兩句閒散話,當下林東繡進門,秦氏立時肅起臉,將她招到面前來,冷冷道:「跪下!」

  林東繡「噗通」跪下來,磕頭道:「太太息怒,繡兒知錯了。」

  秦氏道:「哦?那你說說,你錯在何處?」

  林東繡道:「繡兒不該把香蘭叫出來,只是方才繡兒一時昏了頭,還求太太疼我,饒我這一回。」說著又磕頭。

  秦氏淡淡道:「你方才是不是昏了頭,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單告訴你一遍,這是你母親家,你又是將要嫁出去的嬌客,必然厚待你幾分,倘若到了婆家,你依舊如此恣意妄為,丟不丟娘家臉面還在其次,日子好不好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回罷。」

  林東繡悄悄看了秦氏一眼,磕了個頭,起身出去了。

  待她一走,秦氏便肅容道:「姑姑,我就把四丫頭托付給你了,望姑姑好生調教,家中必有重謝。」

  夏姑姑一驚,忙道:「太太說這話可就言重了。」

  秦氏長歎一口氣,面露疲憊之色,道:「方纔在廳裡的事,姑姑是知道的。」

  夏姑姑默然,秦氏請她到屏風後坐,幫忙相看姜家女孩兒,這也並非為難之事,她便應允了。她方才窺得,那姜丹雲不過是尋常閨秀模樣,言談舉止尚可;若說這姜丹雲不過比尋常閨秀強些,那姜曦雲便著實令人驚艷了,這女孩兒心裡應是極精明的,卻故意扮拙,可她單容貌便已極美,行事言談真真兒是落落大方,帶著股伶俐勁兒,雖藏了點小心思,倒也覺著可愛。只是後來陳香蘭才是讓她吃了一驚的。她原先只道香蘭是個絕色的美妾,不過模樣生得好,未曾多留意,今日此人同姜曦雲站一處,兩人交相輝映,卻更襯出她氣度不凡,尤其從屋中出來那幾步走,行雲流水,儀態萬方,她瞧著都心驚,等閒的大家閨秀皆比不上了。

  秦氏歎道:「四姑娘,著實讓人不省心吶......說起來,原也是我的不是。」秦氏歎一口氣,把茗碗放到旁邊的小几子上,「大女兒乃是姨娘所出,我視作是自己生的,便帶在身邊,只是到底母女連心,尹姨娘怎麼捨得,偏那時我年輕氣盛,跟老爺賭氣,大丫頭索性不管了。可等再想管的時候,大姑娘年歲已大,跟我生了嫌隙,事事頂撞,反生不快,我管了幾回便灰了心,索性由著她去了,後來老爺納妾又有了四姑娘,我也一片癡心教她,偏她跟大姑娘要好......唉......」秦氏說著便滾下淚來。

  吳媽媽正立在一旁伺候,見了忙上前遞帕子道:「太太不必傷心,各人有各人緣法。」

  秦氏吸一口氣道:「我教她同教二姑娘一般,皆是一樣的,只是這孩子待我始終有戒心,彷彿我會害了她似的,這才把姑姑請來,萬不能讓她這樣的眼界心胸就嫁到侯府去!」

  夏姑姑站起來屈膝行禮道:「定當盡全力效勞,四姑娘性子雖拗,有些毛病兒,卻也並非朽木不可雕也。」

  秦氏用帕子拭淚,欣慰笑道:「那便麻煩姑姑了。」一使眼色,吳媽媽立時地上一封紅包,笑道:「天氣熱了,姑姑裁兩身涼快衣裳穿。」

  夏姑姑也不推辭,接了紅包,行禮告退。

  秦氏長歎一聲,歪在榻上,吳媽媽忙上前在她身後墊了靠背,口中道:「太太操勞了。」

  秦氏咬牙道:「這是好容易相中的人家,倘若這樣攪合了,縱四丫頭將要嫁出去,我也不饒她!」胸口劇烈起伏。

  吳媽媽忙替秦氏撫胸,又將茗碗遞上前,口中道:「天氣熱,太太萬萬要保重身子,息怒罷。」

  秦氏道:「你不知道,姜家是老太爺和老爺都中意的,雖說原是將要衰落的世家,誰知這一代竟出了姜學成,年紀輕輕就做了閣老大臣!本以為他該在這個位上熬個幾十年,孰料皇上又派他去了浙江。」

  吳媽媽道:「那就是被貶了?聽說姜大人去浙江不過提了半品......」

  秦氏坐了起來,冷笑道:「當然只提半品,我先前也只道姜學成失了盛寵,可後來不光老爺來信,就連老太爺也說,只怕姜家要發達了。如今大皇子和二皇子皆盯著聖位,四處拉攏人馬,聖上只怕已有了屬意,怕姜學成捲入奪嫡之亂,特將他調出,只讓他入浙江不聲不響做了左參議,卻極享實權,只為日後新皇登基,再召他入京,方好提攜施恩。否則怎會先遣了姜學成,又提他長子去山東任知州?原本他長子外放七品縣令方才一年罷了。」言罷又歎口氣,對吳媽媽道,「比姜家還體面的人家也未嘗沒有,只是......只是你也是見多識廣的老人兒了,比得上香蘭顏色的大家閨秀,你數數見過幾個?」

  吳媽媽想了一回笑道:「香蘭生得太好,也就今日見的姜五姑娘和先前大爺娶的大奶奶。」

  秦氏頷首道:「是了,自己的兒子自己明瞭,樓哥兒就是那樣風流好色的性子,否則怎會昏了頭娶了趙月嬋那賤人,如今又迷上香蘭。他這樣丟不開手,不分好歹的寵著,我只怕日後不娶個壓陣的姑娘回來,反讓內宅生事,再鬧出什麼『寵妾滅妻』的勾當。兩年前我見過姜家五姑娘,當時便記著生了個好模樣,還是好一個討喜的性子,如今見了,長得愈發出挑了,沒瞧見今兒個樓哥兒瞧她都有些失魂魄的模樣兒?這事就成了一半,只有她這樣俊俏的才能與香蘭一較長短,千伶百俐才制得住樓哥兒的內宅內院,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也能容得下香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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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姜家(四)

      吳媽媽道:「曦姑娘性子是討喜,只是太太怎就知道她秉性平和,宅心仁厚了?」

      秦氏微微露出笑容道:「本就是姻親,隨便打聽打聽,熟識她們家的人沒有不讚她的,尤其她是個孝順的孩子,否則姨老太太怎會如此疼她。」又揉了揉額角道,「也不能光聽人說,先放到身邊看些時日再定奪也不遲,瞧著倒是個齊整惹人愛的。」

      吳媽媽歎道:「太太真是殫精竭慮,自古當娘的莫不是為兒女操碎了心。」

      秦氏幽幽一歎,道:「如今這些話兒也只能跟你念叨一二,倘若弟妹是個頂用的,我還能有個臂膀,綺姐兒又嫁了人......」

      吳媽媽笑著安慰道:「太太不必傷感,等過些時日,大爺正經娶了大奶奶來,到時候太太便可高枕無憂了。」

      秦氏歎一聲道:「也盼著如此了。」

      秦氏和吳媽媽一處閒話暫且不表,話說夢芳院內,姜家祖孫三人回來時,房中已收拾完畢,姜母歇在臥室,曦雲同住在套間暖閣兒裡,丹雲則安置在碧紗櫥。一時姜母見過秦氏撥來的丫鬟、婆子,便打發人各自歇息,自己則坐在大炕上,將窗子支起用石燕依住,手裡捻動著佛珠,卻盯著窗外出神。忽聽外面傳來腳步聲,只見簾子一掀,姜曦雲垂著頭走了進來,也不吭聲,逕直到床邊,脫了鞋便滾到床上,往姜母身邊一陣亂蹭。頭挨到她懷裡,小手去拽姜母的衣袖。

      姜母愛憐的撫了撫姜曦雲的後背,問道:「屋裡都收拾完了?怎這麼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姜曦雲悶悶道:「沒什麼,老太太,原本無事的,只是孫女兒越琢磨,心裡就越堵得慌......」

      一語未了,貼身伺候姜母的大丫鬟流蘇進來道:「老太太。政大太太遣紅箋過來瞧老太太歇好沒有。」

      姜母忙起身,道:「快請。」姜曦雲也連忙坐了起來。

      紅箋帶了兩個小丫頭子進門,滿面掛笑,道:「我們太太掛念姨老太太,唯恐您歇得不好,讓我過來瞧瞧。」

      姜母笑道:「難為外甥媳婦如此掛念。」

      姜曦雲已從床上下來,忙忙笑道:「姐姐快請坐。」

      紅箋笑道:「曦姑娘不用忙。」招手將兩個小丫頭喚過來,讓她們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又道:「姨老太太一路勞頓。天氣又熱,今日說話又勞神費力,太太讓廚房燉了一碗銀耳蓮子羹。請老太太用瞭解暑。太太又囑咐:雖說屋裡都燃了香驅蚊蟲。紗窗也都細密,也難免飛進小蟲兒來,讓我再送一頂嶄新的青蔥花帳。」

      姜母早已唸了一聲佛,溫和笑道:「都說外甥媳婦是個極悉心極體貼的人兒,我那老姐姐對我也沒少誇讚,如今才知我那姐姐讚得那些好處。還不及你們家太太的十分之一呢!」

      姜曦雲亦眨著大眼睛團團笑道:「表舅母決計是荊釵英雄,方才老太太還囑咐我,要我好生跟表舅母學。」

      紅箋笑道:「方纔說笑時,曦姑娘說太太房裡那盆蘭花開得好,太太讓我送過來。讓姑娘賞著玩,另還有一盆茉莉。也是極清香的。」

      姜母道:「這怎麼使得,她小孩子家家的,說話沒個正經路數,讓外甥媳婦兒費這個心!」

      姜曦雲紅了臉兒,道:「都是我不懂事,怎麼方才在表舅母那兒提了這個......」

      紅箋笑著安慰道:「不過是一盆花兒,太太那屋還有呢,姑娘就收下罷。」又同姜母寒暄了幾句,方才帶了人去了。

      姜曦雲深深出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了,茫然的盯著桌上那盆裊娜多姿的蘭花。

      姜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姜曦雲扭過頭,姜母看著她靈動的眸子,輕聲道:「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姜曦雲不吭聲,只軟軟的靠在姜母懷裡,她心裡明白,這盆花背後大有深意,她讚那花兒好,秦氏當晚就巴巴打發人送過來,且單只她有,並沒有丹雲的,秦氏待她偏愛之意便一目瞭然了,亦是安她的心。早在她來林家之前,她爹和嫡母便反覆叮囑她,她將與林家做親之事已是勢在必行,她二哥替她打聽了林錦樓其人,他家中有一房寵妾的事她也早已稔熟於胸,只是未曾太過記掛心上——一個不過丫頭出身的女孩兒,即便再有姿色,有手段,還能讓她在自己手底下翻了天?只是今日見了林錦樓,又見了陳香蘭其人,姜曦雲方覺此事絕非這般簡單。

      姜母有一下沒一下拍著她的肩膀道:「林家太太如今做到這一步,你心裡再有憋悶委屈也該散了。」

      姜曦雲無言,姜母摟著她搖了半晌,她忽開口道:「怎麼能不憋屈,祖母,這樁婚事......非成不可麼?」

      姜母把姜曦雲鬆開,看著面前秀麗嬌軟的小人兒,愛憐的將她腮邊的碎發撥弄到耳後,輕聲道:「林家幾代出仕,不聲不響間早已根深葉茂,屹立不倒,林錦樓其人絕非紈褲,天資聰穎,讀書極佳,他寫的文章,得過好幾位大儒讚賞,只是萬料不到,他竟棄筆從戎,近些年頻立軍功,陞官好似坐了竄天炮仗。他又極擅鑽營,咱們家裡常來常往的幾位老大人,提及林錦樓,都道他年紀雖輕,可自幼浸淫官場,早就跟林昭祥似的修煉成精了。這樣一門貴婿,京裡多少人家惦念,你表舅母竟中意你,你爹又如何不答應呢。」

      姜曦雲動了動嘴唇。姜母歎口氣,又將她攬在懷中道:「你祖父去得早,若不是你爹爭氣。又得了貴人提拔,咱們難免家道中落,如今他出了內閣外放,雖有幾位大人皆言他日後必將高昇,只是聖心難測,如今皇上還春秋鼎盛,你爹不知要在江浙熬多久,萬一聖上將他忘了......」姜母搖了搖頭。「故而你爹娘都盼著你嫁到林家來,林長政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在朝中說話極有份量了。」

      姜曦雲悶悶道:「老太太想過我沒有?林錦樓愛風流的性子,房裡還擺著個那麼得寵的姨娘......那陳香蘭真真兒生了個好模樣,言談做派,在姑娘小姐當中都少見。」

      姜母半晌無言,良久拍了拍姜曦雲道:「不急,不急,咱們再看一時罷。」說著扭過臉兒。朝那盆蘭花望過來,心中則暗道:「曦丫頭別怕,凡事有祖母護你。自然要保你平安喜樂。」

      卻說碧紗櫥裡。姜丹雲剛要卸妝,卻見清芬過來,將伺候盥洗的小丫頭打發出去,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姜丹雲一驚,瞪圓了眼道:「什麼?當真把那小蹄子讚過的蘭花送來了?」

      清芬忙掩住姜丹雲的口,急道:「我的姑娘。你小聲點兒,別叫人聽見。」

      姜丹雲冷笑道:「她們倆才聽不見,這會子在屋裡指不定怎麼歡喜呢。」又紅了眼眶道,「唉,我是沒法兒。倘若不是我去央求爹爹,老太太怎會答應帶我來?老太太不疼我。縱我比五妹妹年歲大,有好事也輪不到我頭上。」

      清芬勸慰道:「姑娘別灰心,咱們還住在林家呢,他們家裡的人遲早能知道姑娘的好。」

      姜丹雲想來想去心氣兒不平,整整衣裳便走出去,來到臥房,打起簾子一瞧,只見姜曦雲正服侍姜母梳洗,遂面上掛了笑走上前道:「我還說要過來伺候老太太,想不到五妹妹已經在這兒了。」

      姜母看了姜丹雲一眼,淡淡笑道:「四丫頭是很有孝心的。」

      姜丹雲忙接過篦子,替姜母篦頭髮,口中只笑道:「我再有孝心也不比不過五妹妹。」又笑著對姜曦雲道:「五妹妹從小兒就知道心疼老太太,天冷做帽兒,天熱做鞋,一樣一樣知疼著熱,怪道老太太那麼疼你呢。」

      姜曦雲只抿著嘴傻笑,並不搭腔。

      姜母面色無波,睜開眼從鏡中看了姜丹雲一眼,微微笑道:「你們幾個我皆是一樣的疼,女孩兒家都該是嬌養的。」忽又肅起臉道,「如今是住在親戚家裡,你們兩個都該謹言慎行,把大家閨秀的品格做派亮出來,別一個個小鼻子小眼小家子氣,芝麻大的事都來爭一爭,沒得讓人輕賤了!誰丟家裡的臉,我頭一個不饒!」

      姜丹雲登時漲紅了臉,丹、曦二人斂裙屈膝,口中稱是。姜丹雲剛欲開口為自己描上幾句,卻聽姜曦雲笑呵呵道:「方纔表舅母送來兩盆花,一盆蘭花給我,還有一盆雙瓣茉莉是送給姐姐的,我方才聞了聞,香得緊呢。」

      姜丹雲扭過頭,果然見牆角除卻蘭花另有一盆茉莉,想到今日秦氏問過自己身上配的香囊是什麼味道,自己說裝的茉莉花瓣,秦氏定是因此才送了這盆花,想到此處方才舒了一口氣。

      姜母睜開眼,從鏡中瞧見見姜丹雲雙頰已帶了淡淡喜色,似是滿腹的氣都已經平了,遂淡淡道:「明兒一早別忘了去謝謝人家,即便是一盆花兒都想到咱們了。」兩雲又齊聲應了,姜母餘光瞥見只見小孫女悄悄對她扮了個鬼臉,不由暗暗搖了搖頭,復又將雙目闔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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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親人

      卻說暢春堂中,林錦樓同香蘭用過飯,林錦樓在燈下提了筆批閱公務,命香蘭在旁邊伺候。香蘭便把燈掌亮,細細研了墨,沏了一壺茶,把各類往來的信箋文案整齊。林錦樓交她一張單子,命她按著上頭名字寫紅白喜事來往的帖子。香蘭便坐在書案另一側攤了各色信箋書寫。

      不多時,常跟秦氏身邊伺候的媳婦兒巧慧進來道:「二奶奶的父親譚大人下個月便啟程去山東任職,因老爺不在,便想拜見大爺,因給大爺遞過帖子,大爺未曾回音,便求到太太跟前,太太的意思是一家子親戚,明日讓譚家到家裡小聚,大爺還是撥冗見見罷。」

      林錦樓皺起眉,譚思葉確給他送過拜帖,只是當日帖子上措辭略不客氣,頗有長輩身份壓他之意,林錦樓哪吃這一套,把那拜帖團了個團兒就便扔了簍子。遂道:「明兒個沒空,太太見就是了。」

      巧慧為難道:「這是太太的意思,說好歹讓大爺見見......」見林錦樓眉毛又擰起來,便不敢再說,連忙對香蘭打眼色。

      香蘭見了,便將手中的筆放下道:「既然是親家,又是長輩,總該見一見的,況且人又去了山東,不知什麼年月才能回來。」

      林錦樓拍了拍香蘭的手,滿不在乎道:「譚思葉原就得罪上峰沒出頭之日了,倘若不是咱們家裡出力,他還能到京城來謀官兒?爺這是存心晾他呢,你放心。那孫子比猴兒還精,晾他兩回就知道深淺規矩了,省得他搖起來日後借老爺子名頭在外頭作禍。」又對巧慧道:「你回太太,讓她們女眷裡頭該見就見,爺明日實是沒有空。」

      巧慧聞言告辭。

      林錦樓放下筆,閉了眼捏了捏鼻樑,把香蘭寫的帖子拽過來看了兩篇,又伸手把人撈了過來。抱在腿上,一點香蘭的鼻子,笑嘻嘻道:「你說你這一筆字是跟誰學的,嗯?你要是男的,爺就讓你做文書先生。」說著抓了香蘭的手在燈下反覆看。

      香蘭把手抽回來,淡淡道:「我該學著當花魁去,文書先生是高抬了我。」言罷便要起身。

      林錦樓一怔,繼而哈哈笑起來,手臂箍住香蘭的腰。強把香蘭的臉兒扳過來親了一口,看著她微紅的臉兒微微笑道:「喲,沒想到你還記仇。說你不如花魁就惱上了?爺跟你說啊。你比她們都強,太舔著臉的爺還不樂意看呢。」

      香蘭扭過頭不理他。

      林錦樓又拉回香蘭的手,把玩著她手指頭道:「老袁的小兒子病了,明兒你想著挑幾樣禮物打發人送過去。」

      香蘭這廂扭過頭,問道:「德哥兒?什麼病?」

      「就是風寒。這孩子也可憐見的,親生母親早亡。嫡母也死得早,老袁親自帶在身邊養大的,爺們心粗,因他的緣故,奶娘也不敢深管。」

      香蘭不由感慨道:「永昌侯真是難得重情義的好男人了。」

      林錦樓眉頭高高挑起:「難得?重情義的好男人?」

      「是呀。我聽丫鬟婆子們說他與德哥兒生母情意頗深,因其早逝。就把這孩子親自帶在身邊養。聽說那女子早逝,他便把房裡的姬妾散了,只餘兩個姨娘,皆是生養過子嗣的,餘者隨其意願,去留皆可。永昌侯每年都拿銀子佈施窮苦之人,以德哥兒生母之名行善積德。為人卻極謙遜隨和,待人厚誠,並不以身居高位而倨傲跋扈。」

      林錦樓把香蘭的下巴捏過來,道:「小香蘭,爺怎麼覺著你意有所指呢?」

      「......沒有,是你自己多心。」

      「嘖,爺瞧你白長個好樣子,怎麼越來越傻了呢,你見過他幾面啊,話都沒說過一句罷?就覺著他是個大好人?」

      香蘭抿了抿嘴沒有吭聲,上回在庫房門口偶遇德哥兒,袁紹仁親自來領了孩子去,眉眼溫和,言談寬柔,竟對她拱手作揖連聲道謝,全無凌人囂張之態,不由令人心生好感。

      只聽林錦樓在她耳邊又說道:「傻姑娘,爺告訴你啊,全天下男的大都一個德性,你以為誰誰是個君子,那小子背地裡指不定怎麼男盜女娼。」

      香蘭瞪著他:「大爺怎麼如此抹黑朋友,永昌侯還是要做你妹婿的。」

      林錦樓瞪眼道:「你膽兒肥了是罷,怎麼說話呢?」見香蘭垂了頭,方才頓了頓道,「老袁之前也是有一號的,聲色犬馬,賞花玩柳全見識過了,幾年之前見著德哥兒生母,喚做蓮娘的,死活要納了做妾,蓮娘起先不肯,後來不知怎的就應了,只是老袁的婆娘不讓她進門敬茶,於是索性養在外頭,老袁起先也修身養性了一時,過一陣又出來廝混,直到蓮娘亡故了,才跟換了個人似的。」

      香蘭一怔,問道:「那蓮娘是怎麼死的?」

      「誰知道,有說得產後風的,有說重病的,還有說是自盡。她原也是個名門之後,早年間的京城沈家,首輔沈文翰的嫡親孫女兒......說了你也不知道,沈家滿門抄斬的時候你怕是還沒落生呢。」

      這一席話猶如在香蘭耳邊轟然炸了個焦雷,只將她霹得神思恍惚,一顆心將要從喉嚨裡蹦出來,忍不住一把拉了林錦樓的胳膊,問道:「沈家......還有活著的人?」

      林錦樓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道:「沒了,沈家算是滅了門,原有女眷充入教坊司的,也大多自盡了,當年蓮娘還小,其母自盡前用絲絛想將其勒死而不得。老袁的叔父趕到教坊司時,蓮娘只剩一口氣,她母親屍首都用蓆子裹起來了。袁叔曾經受過沈文翰恩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蓮娘從教坊司帶出來。雖說是官奴。可一直是半奴半主這樣養的,皇上判五逆十惡的重罪難以除賤籍,至少也落個平安。」他說完這一席話,只見香蘭早已淚流滿面,神思恍惚,他心頭暗驚,搖了搖香蘭道:「你這是怎麼了?」

      香蘭心將要碎了,低頭用袖子拭淚。哽咽道:「沒什麼,只是想到當夜母親要親手勒死女兒是何等淒慘,我便忍不住......」香蘭已極盡哀痛,她原知道家人慘死,如今聽林錦樓親口提及方知當時是何等慘烈不堪,若非林錦樓在此,恐怕此刻早已失聲痛哭。

      林錦樓若有所思的看著香蘭,拍了拍她的背,道:「你還真是愛多愁善感的。」把桌上的熱茶端起來與她喝。伸手給她抹眼淚兒,漫不經心道:「沈家是挺慘的,他們一家都是硬骨頭。說起來與你倒有幾分像。」

      香蘭抬頭。朦朧的淚眼中瞧見林錦樓銳利的雙眸,她心頭一驚,但此刻念頭紛亂,神思疲憊,便輕輕靠在林錦樓林錦樓胸前道:「我怎麼會同沈家的人像,原本聽都沒聽說過的。不過是感傷那母女罷了......」

      林錦樓摟住她,跟撫弄貓兒似的摩挲她的背,良久說了一句:「哦,是麼。」頓了頓道:「這些日子爺在外頭忙,你在家裡要悶得慌。就招幾個女戲子進來唱唱,或是叫說書的女先生過來說兩段。天天盯著紙畫畫兒,回頭眼都瞪瞎了。姜家來了兩個表妹,閒了也一處去說說話。」

      香蘭垂下濃密的長睫,忽問了句:「我那畫兒掛出去賣得怎樣了?」

      林錦樓一愣,林錦亭喜宴之後,香蘭是給了他幾幅畫央求他掛在鋪子裡賣了,如今那畫兒還扔在他書房裡落灰,遂咳嗽一聲,道:「哦,那個畫兒啊,許是賣出去幾幅,明兒個爺去給你問問。」

      香蘭靠在林錦樓胸前「嗯」了一聲,眼淚又悄悄滑下來。

      臨睡前,林錦樓走到外頭,命人到二門把吉祥喚到跟前,道:「明兒去賬上支二十兩銀子給你們姨奶奶,就說是賣畫兒得的,哄她開心開心。」

      吉祥一疊聲答應著去了,暫且不表。

      次日起來,林錦樓練了一套拳,用了早飯便出了門,香蘭先給德哥兒細細挑選了幾樣禮,打發人送去。之後便去秦氏屋裡請安,坐了不過片刻譚家的人便到了,香蘭不好再呆,吳媽媽拉住她笑道:「咱們娘倆總沒說過話兒,來這屋坐坐。」香蘭便隨吳媽媽進了梢間,小丫頭子進來沏茶,兩人慇勤敘過寒溫,吳媽媽便對香蘭笑道:「我的兒,我先前早就看你是不一般的,為人行事,比別的女孩子不同,又溫柔又安靜,說句誅心的話,我見過的主子姑娘捆一起也跟不上你。大爺先前看你眼神就不同,跟饞嘴貓兒似的打饑荒,如今連滿堂的姬妾都散了,等翻過明年,大爺明門正道的擺宴席,與你做了姨娘奶奶,你素日裡受的委屈也便不算什麼了。」

      香蘭看著吳媽媽臉上盈盈的笑意,她知吳媽媽是由衷為她歡喜的,只是這個歡喜壓得她喘不上氣,她只好笑了笑,微微垂了頭。只聽外有腳步聲,透過鏤空的隔斷一瞧,只見譚露華引了個女孩兒往旁邊的次間坐了,香蘭偷眼望去,只見那人生得高胖,膚色微黃,眼小鼻圓,容貌鄙陋,卻有一身的矜持氣派,穿戴極其豪奢。

      吳媽媽見了輕聲道:「這是二奶奶嫡出的姐姐,閨名叫譚露芳,早先老爺給二爺說親,請了咱們家裡夠得上的,京城裡幾家名媛入府,二爺隔著屏風就相中了二奶奶。只是譚大人娶了個高門第的老婆,又厲害得緊,逼他把嫡出的姐兒送來同二爺結親,可生得這個模樣,老爺一見就不答應了,說二爺委屈這麼些年,必然要找個美貌溫柔的,便同譚家人說二爺身子不好,娶了人家嫡出的姐兒也未免有以權壓人之嫌,譚露芳知道二爺病歪歪的,也跟家裡鬧一場不願嫁進來,可聽說後來見二奶奶回門時吃穿用度這樣闊,出來這樣體面,二爺生得這樣俊雅斯文,心裡頭也著實後悔了。康壽居那幾個丫鬟沒少嚼這個。」

      香蘭微微點頭,又看了幾眼,只覺譚氏兩個姊妹果真妍媸自別。只見二人小聲說話,依稀有「山東」、「青州」、「林家大爺」等語,似是讓譚露華替譚思葉向林家開口謀官。片刻,忽見譚露芳「噌」站了起來,冷笑道:「爹爹倘若體面了,你在林家難道腰桿子不硬?可見你是翅膀硬了。可別忘了,當初若不是我讓你,你怎會嫁到林家,不過小婦生得庶出丫頭,一朝攀了高枝兒就抖起來,我真看不慣你這做派。有本事就長長久久在高枝兒上掛著,甭犯七出讓林家趕出去,我都替你唸一聲阿彌陀佛!」說完起身便要出去。

      這一句「七出」正戳中譚露華心虛之處,不由氣得兩手直抖,站起來一把扯住譚露芳,厲聲道:「你渾說什麼,有本事你再說一遍,說我是小婦養的,那你當林二爺是什麼,你甭走,跟我到太太跟前評理去。」眼見事情便要鬧僵起來,吳媽媽走過去,沉著臉對譚露芳道:「譚大姑娘是客,怎在主人家裡大聲喧嘩,二奶奶縱有錯也有太太教,跟姑娘有什麼相干?」

      芳、華二人皆未料到隔壁有人,不由怔住,譚露華哭道:「縱是一家親戚也沒這樣辱沒我的,我要去告訴太太!」

      吳媽媽心中立刻暗歎譚露華沒眼色,香蘭歎了口氣,縱她不喜譚露華為人,如今見她嫁了人仍被嫡姐如此奚落,便知道她在家中過得並不順遂,怪道養出這樣刁鑽的性子,忙把她拉到一側,低聲道:「二奶奶快別哭了,吳媽媽是太太的臉,她給你出頭,你還有什麼委屈的?只是這究竟是二奶奶的家務事,鬧出來誰都不好看,太太雖好,但丫頭婆子們嘴雜,背後嚼出什麼,縱然二奶奶大人大量不計較,可到底是不好聽,二奶奶終歸還要依靠娘家,又何必跟娘家人鬧得撕破臉面?」

      這一番話說得譚露華登時止住了淚,香蘭小聲道:「二奶奶到隔壁擦擦臉,別跟賭氣了似的,太太見了心裡也不樂。」便扯著譚露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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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勸架

      香蘭將譚露華拉入隔壁梢間,譚露華仍氣得滿臉通紅不住淌淚,香蘭見丫鬟海棠和石榴正在那裡侍弄花草,便連忙道:「勞煩兩位給二奶奶舀盆洗臉水來。」又勸譚露華道:「二奶奶是個明白人,雖說受一場委屈,可到底是一家子姊妹,日後她們去了山東也是不常見了,別因這個傷了和氣。」

      譚露華惱得氣都喘不勻,道:「先前做姑娘時她就處處欺我,恨我比她生得好,比她伶俐,衣服首飾都先緊著她,連出門穿的衣裳都不准比她貴氣了。爹爹倒是有心疼我,又怕太太不樂,反讓我更艱難了。」說著委屈,眼淚又滾下來。

      香蘭忙勸道:「二奶奶別傷心,如今二奶奶嫁得好,太太寬柔,二爺跟二奶奶又恩愛,這不比什麼都強了。」

      譚露華用帕子拭淚道:「太太沒得說,就二爺這個身子,風吹吹就壞了,好一日病三日,年紀輕輕如此,說是做夫妻,也像陪個活死人了......」

      香蘭聽了這話便是一驚,正巧海棠端了半盆熱水進來,便佯裝沒聽見譚露華的話,口中道:「二奶奶先洗洗臉,我借脂粉去。」說完便出去了。

      譚露華便命海棠絞手巾來擦臉,一時香蘭回來,手裡端著小圓托盤,放著官粉、胭脂,並眉黛等物。香蘭道:「這是問綠闌姐姐她們借的。」

      譚露華素愛修飾,對著鏡細細妝扮了,對香蘭微微笑道:「方纔真是氣壞了我。說了好些違心的話,多虧你從旁勸著,什麼時候上我那兒去,我得了兩本好書與你看。」

      這還是譚露華頭一遭對她和顏悅色,香蘭不由一怔,隨即心頭瞭然,暗道:「方纔譚露華被嫡姐一番話相激。委屈得跟什麼似的,心裡話再繃不住,氣急敗壞一股腦兒全倒出來,又嚼了二爺的不是,這會子人靜了心。便悔上來,唯恐我出去亂說,方才示好罷了。」因笑道:「二奶奶方才是給氣糊塗了,人在氣頭上都迷了心,說什麼都不當事的。哪天有空定去二奶奶那裡坐坐,就怕擾了二爺休息。」

      譚露華聽了這話。一顆心便放下來,暗想:「香蘭素是個沒嘴葫蘆,凡事不吭氣。她聽了什麼也不會滿世界張揚。」口中笑道:「他不礙得,咱們在別的屋裡說話兒。」忽見秦氏打發紅箋來喚她,方忙忙的去了。

      卻說林錦樓出了門,香蘭去給秦氏請安。書染到前院料理事物,又趕上今日小鵑做生日,房中丫鬟們便恣意玩笑起來,畫扇跟靈清擲骰子趕雙陸棋,雪凝、靈素、小鵑並韓媽媽身邊的小丫頭子小方兒湊一處抹牌,小鵑歪在炕頭靠枕上,一邊抹牌一邊吃點心。點心渣子落了一炕一地。

      偏春菱從外頭折了兩瓶鮮花兒進來,見眾人肆意耍樂,十分瞧不過,因道:「行了,趕緊收收罷了,只因我沒跟著上京城來,沒人管束你們,如今就愈發沒了樣兒了,姨奶奶好性兒,不說你們,你們就得寸進尺,這屋裡屋外的糟蹋,成什麼體統!」

      這話一說,靈清、靈素、小方兒便驚一跳,三人不敢再玩,紛紛站了起來,雪凝見了也丟了牌站起身,畫扇偷偷去看小鵑臉色。小鵑卻不管這些,只管把手裡的牌擲出去道:「碰了!」抬頭同畫扇對了個眼色,畫扇便扭回身,拉拽靈清小聲道:「咱們玩咱們的。」

      靈清猶猶豫豫坐下來,餘下幾人看看春菱,又瞧瞧小鵑,也紛紛坐了,春菱登時臉色發沉,雪凝道:「今兒個小鵑生日,姨奶奶讓我們湊一處樂樂的,春菱姐方才在外頭,怕是不知情。」

      春菱道:「既如此,屋裡的活計可都料理好了?大爺的衣裳都熨沒熨?」

      那活兒是小鵑的,眾人便都往她身上看,小鵑只顧玩牌,並不理她,雪凝幾度想打個圓場,卻不知該如何說,靈清見了打圓場胡亂應道:「今日那衣裳穿不著,明日再熨也來得及。」

      春菱冷笑道:「好,好,好得很,待會兒姨奶奶回來了,讓她給評評理,一個個越性活兒都不幹了,衣服不熨,床褥不曬,桌子椅子不抹,茶爐子不燒,鳥兒也不喂,沒得亂瘋,你們幾個可以不把我放在眼裡,如今可也別不把主子們放在眼裡!」言罷一摔簾子出去。

      小鵑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好個討厭的貨!也不知是誰先不把主子放在眼裡的,自己沒臊拿喬出去,有本事就甭回來,既回來了就夾著尾巴做人,擺什麼二層主兒的款兒,如今擺威風到我頭上,也不瞧瞧姑奶奶吃不吃她那套!」

      話音未落,春菱「噌」一下掀開門簾,一陣風似的衝進來,指著小鵑鼻子道:「你說誰呢!」

      小鵑掀起眼皮道:「說誰誰心裡有數。」說著站起來,將春菱指著她的手指頭撥開,撣了撣裙子道,「春菱,你日後對我客氣些,姨奶奶早就提了我一等,靈清、靈素、畫扇來了就是二等,雪凝在老太太那裡就是二等了,同你沒個分別高下,日後想擺款兒,找後院的小丫頭子去,別在我們跟前顯擺你能!」

      春菱聽了這話又氣又愧,怒道:「怎麼?原先還跟我『春菱姐』長『春菱姐』短的,如今剛提了等就不把我放眼裡了,興的姓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自己有什麼本事,就知道吃好的穿好的,見了活計就躲,你就是只哈巴狗兒,就靠巴結主子得便宜罷!」

      小鵑也惱起來,冷笑道:「你不是哈巴狗兒,你有骨氣得很,竟把自己當主子,姨奶奶都能讓你隨便奚落,你是好大的威風,我可比不得!」

      眾人見了連忙過來相勸,紛紛道:「少說兩句罷。」畫扇去拽小鵑道:「今天是姐姐好日子,別跟她使氣。」雪凝也勸春菱道:「都是一處的,原都相處好好的,何苦爭持起來。」

      正鬧得沒開交處,香蘭回來了,見屋裡亂成一團,便問道:「這是怎麼了?」

      屋中靜下來,誰都不說話,只聽春菱冷笑一聲道:「一群阿物兒,合起伙來欺負我,罷,罷,都是我的不是,過會子我找姨奶奶領罰!」說著,賭氣去了。

      香蘭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眼睛看了一圈,落在畫扇身上,道:「小畫扇,你說。」

      畫扇雖和小鵑要好,卻也不敢在香蘭跟前弄假,便將前因後果說了一回。小鵑便搶道:「奶奶我這是存心的,你不知道她如今多討人嫌,到處挑剔,一時說這個手笨衣裳折得不對,一時又說那個腦子不靈,針線做得不好,自己做會如何如何不在話下。這幾天下來,幾乎人人都讓她挑剔個遍,就她一個人最能耐似的。見天聽一耳朵無聊回來嚼舌根子,譏諷二奶奶小家子氣,又嘲笑四姑娘學不好規矩,眼皮子淺,又愛罵小丫頭子,天天就搬弄這些,搞得暢春堂上下都不像樣,早憋著她火兒了。」

      香蘭點點頭道:「我知道了。可到底都是暢春堂的人,大家一處以和為貴,鬧成這樣也不像話,你是我身邊最得信賴的,所以我提了你,日後想事情也該周到些,別憑著自己性子來,她這個樣子,你告訴書染也好,告訴我也好,都省得,可不該這樣鬧僵起來。」

      小鵑抿著嘴低著頭道:「知道了。」

      香蘭又撫慰了幾句,讓她們接著玩樂,便進了臥室,剛剛坐到妝台前,將手上脖上的首飾除了,春菱便走了進來。

      香蘭見她面上猶帶憤懣之色,心裡一歎,隱隱有些頭痛。春菱自回來,對她一句認錯軟話皆無,她也曾找春菱說過:「到底一處經歷風雨過來的,只是日後有什麼話,還是掏心肺的說出來,我到底信重你的。」只是春菱當時答應了,過後仍是愛答不理的,活計也不似先前精心了。

      香蘭讓春菱坐,先開口道:「方纔的事我已聽她們說了......」

      春菱登時立起眉毛道:「既聽說了,那姨奶奶評評理,我說她們哪點不對了,這樣罵我算什麼?你們也許瞧著她們吃喝玩樂無事,可我眼裡不揉沙子,就是看不慣!我不過說兩句罷了,就招來這麼些閒話,這是什麼道理?就算是姨奶奶允她們玩的,可鬧得這樣不堪,傳到太太耳朵裡,誰乾淨得了?」

      春菱擰眉瞪眼,一番話說得又快又急,香蘭頓了頓道:「這原也是我的不是,想著先前忙了三爺的喜宴,大家都未曾好好歇著,這一回小鵑生日,大爺又不在,遂放了假,讓她們樂樂,她們不過抹牌下棋罷了,倒也未曾鬧得不像樣,我知你好心,只是此事也不必如此較真。」

      一語未了,春菱便氣鼓鼓道:「是啊,可說我這麼些閒話算什麼?是不是把我從暢春堂趕出去才算隨了她們意了?」

      香蘭好言相勸,但春菱仍咄咄逼人,顯見是存了一肚子火氣衝著她撒火了,香蘭臉上的笑容便淡了,問道:「那你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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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五女(一)

      春菱道:「不如何,一個個都是嚼蛆的長舌婦,沒得讓人討厭!莫非我說她們只顧貪玩不幹活不對?」

      「並非說你不對......」

      「所以我心裡才惱,平白的招惹這些閒話出來!」

      春菱本就是個刺兒頭,素來不肯讓人,香蘭只覺頭痛,深吸一口氣,道:「今日是我讓她們歇著的,縱有不是也該是我擔著。」

      春菱搶白道:「我沒有說奶奶讓她們歇著不對,可我說她們哪一句是錯的,憑什麼合夥欺負我?還是說趕明兒個我看見她們做錯了也不能說,裝傻充愣不成?好罷,是我多事了!」

      香蘭靜靜盯著春菱看了一回,淡淡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大家都住一處,彼此間都該有個容讓,小鵑與你也是頗有些情分的,今日又是她生日,她縱有再大的不是,你總該看在這一層上,尋個沒人的地方跟她說說,不該當面同她爭持才是。」

      春菱冷笑道:「情分是另一回事,總不能因著情分她的錯處就不能說了,府裡又不是個個是她老子娘,都縱著她!」

      香蘭耐下性子道:「倘若連一同朝夕相處的人都不肯容讓一步,那屋裡豈不是天天雞吵鵝斗反了營?有道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天天盯著別人錯處看,怎能相安無事呢?」

      春菱愈發惱了,冷笑道:「所以姨奶奶的意思是我錯了?這事是我不對?是我挑刺兒了是罷?」

      香蘭看春菱氣勢洶洶的模樣,曉得道理是無法說通的了,垂下眼簾。將手邊半盞涼茶捧在手心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知你是好意,這事不提了,你回罷。」

      春菱一怔,原先她同丫鬟們有爭持,香蘭皆是向著她的。不曾想今日竟然淡淡的,她原本氣不平,還欲再分辯幾句,但見香蘭這番形容,心裡便一沉,她到底有幾分聰敏,知此事不能再提了,便起身走了。

      這廂畫扇藏在多寶閣後探頭探腦。見春菱走了,顛顛兒到小鵑那裡,將方纔偷聽屋裡的事一五一十說了,道:「春菱不識好歹!是不是覺著自己先前救過奶奶一回,有了恩,又覺著奶奶脾氣好,二則她指不定跟太太那頭什麼勾結,這才成天頤指氣使的。真個兒討人嫌。」又有些惴惴道:「倘若她真是太太的耳目,你跟她這樣對上,豈不是遭殃?況且奶奶也說讓你們日後不要再爭持了......」

      小鵑拈了塊雲片糕放咬了一口。道:「先前香蘭姐剛回府裡那會兒,事事灰心,都由春菱擺佈,春菱事事都能做了奶奶的主,奶奶好性兒,有時候聽她奚落自己幾句。也笑笑就過了,先前奶奶沒權力升她的等,便總給她賞賜,林林總總給她的沒有八十兩也有五十兩了,還不算那些個衣裳首飾。趕上奶奶裁新衣裳,春菱相中哪塊料子,開口問奶奶要,奶奶二話不說就自己貼銀子給她做,這廂把她脾氣胃口養大了,愈發招不開。她性子沖,素愛跟人拌嘴挑事,受了一句話的委屈,也得想方設法討回來,嘴沒個把門的,那時候你還沒來,吟柳那檔子事,就是她光圖嘴上痛快,給奶奶招禍。後來竟要爬到奶奶頭上去,呵呵,奶奶本打算來了京城就提她一等的,結果她自己不往人道兒上走,這巧宗兒倒便宜了我。」

      畫扇道:「其實春菱姐就是一張刀子嘴,心眼不壞......」

      小鵑道:「就是這個脾氣秉性膈應人,原在知春館,除了書染、蓮心她不敢使喚,旁人她哪個放眼裡了?這次她回來,緊要的活計一件沒沾上,屋裡有她沒她都一樣。偏她還不自知,跟姨奶奶梗著脖子擰著勁兒,好似奶奶離開她就不成似的,奶奶心裡能痛快了?再大的恩情也禁不住這樣來磨的。姨奶奶不好說什麼,既如此就我來說,我才不怕得罪她呢。」言罷取了一碟新鮮果子,端到臥室去了。跟香蘭閒話兩句,便道:「奶奶也太好性子了,春菱這樣的合該狠狠敲打才是,省得她不知自己斤兩。」

      香蘭笑著搖了搖頭,把面前的碟子往小鵑手邊推了推,道:「她這樣的性子,敲打反倒讓她心裡怨恨更大,愈發壞事了。有些事並非疾言厲色就完事大吉,倘若真如此,反倒簡單了。」心中悵然想道:「小鵑和春菱是最早同我共患難的,情分非同尋常。春菱掙命往上的心我明白,只是她性如炭火,又愛挑剔吵嘴,如今我在府裡看似風光,實則艱難,我身邊器重的人,出去就是我的臉,她行事有差池,我便更難了。索性多給她賞賜,再看她一時,只怕她因此記恨了我。」

      小鵑道:「奶奶顧慮我們都明白的,春菱不光挑事,還愛搬弄人是非,不成就把她趕出去,奶奶身邊還愁人用麼,靈清又有眼色活計又巧,靈素厚道,雪凝雖說是個牆頭草,可寫寫算算不在話下,怎麼就容她張狂。」

      香蘭道:「她到底與我有恩,好處我都記在心裡,倘若不念舊情,未免讓人寒心,也不是我的本意了。這事我自有分寸,日後你也遠著她,真鬧僵起來,誰臉上都不好看。」

      小鵑應下了,回去將此事跟畫扇說了,偏巧小方兒也在,前因後果看個明白清楚,回去同跟林東繡、韓媽媽及夏姑姑當成玩笑話說起來。

      韓媽媽道:「春菱這丫頭,原在太太房裡就是愛搶尖向上,想不到如今愈發變本加厲了。」

      林東繡冷笑道:「原本香蘭還有幾分氣性,近幾年卻愈發軟了,倘若是我,一頓殺威棒打下去,管他什麼春菱秋菱,都讓她知曉厲害。」

      夏姑姑瞧著林東繡,微微搖了搖頭,回去跟她的丫鬟芳菲道:「動輒言語相斥並非馭人之道,林四姑娘還欠磨礪,那個叫香蘭的姨娘倒像是會為人處世的,只是性子仍嫌軟了些,也不知是真良善,還是假裝出來的。」

      卻說當日下午,香蘭午睡起來,命靈清研墨裁紙,壓好水晶獸頭鎮紙,將窗子支開,對著外面沙沙翠竹,仿前朝梅花道人筆墨畫了幅《墨竹》,在空白處題了年月日,又寫「消夏自留,作於暢春堂」一行字,向靈清一伸手,靈清立時將一方雕琢蘭花的小印,在硃砂中按了按,遞到香蘭手中。此時外面傳來說笑聲,香蘭將印章放到一旁,往窗外一望,只見姜丹雲同林東繡攜手攬腕從外走進來,姜曦雲慢悠悠跟在最後。

      香蘭微微皺眉,一邊洗手一邊對靈清道:「讓她們趕緊沏茶擺果品,姑娘們都過來了。」剛用毛巾擦了手,便聽春菱在外面道:「四姑娘和二位表小姐來了。」

      香蘭從隔間走出來,那三人已經到了,林東繡進門先笑道:「我們三個四處亂逛,不知怎的就溜到你這裡來了,大夏天的,可得賞碗茶吃。」

      香蘭忙讓茶讓座,笑道:「別說一碗,幾碗都省得。這兒還有消暑的涼茶,姑娘們可要來一碗?」

      三人落座,林東繡問道:「大哥哥不在家?」

      香蘭道:「他一天到晚的忙,吃了早飯就出去了,說京郊練兵,聖上派他去督一督。」

      這二人說話兒,丹、曦二人則不動聲色打量,姜丹雲只四處環視這屋子,只見這暢春堂比林府中旁的屋子都大出不少,敞闊豁亮,隔扇風門,竹紋裙板,窗戶皆為檻窗,明堂內一色花梨木桌椅几子,鋪著五色八寶花椅搭褥墊,因是夏天,墊上又鋪一層細細的鳳尾簟,正中有一長條案,上懸「克明俊德」匾,下卻不曾掛字畫,反掛一張極大的強弓並一筒羽箭,條案上架著寶劍、長刀等兵刃,顯出主人尚武之風。明堂左右皆有簾帳與次間項鏈,梢間靠北則為寢室,垂著細密的珠簾,另有屏風相隔,不見當中之景了。

      姜丹雲心中暗驚,林錦樓這房裡陳設比她家祖屋尚要氣派,昨晚上聽林家兩個婆子磨牙,說京城林宅不過當日林長政在京為官住的府邸,比之金陵老宅要差得遠了。姜丹雲瞧在眼裡,心裡便愈發火熱了。

      姜曦雲只用眼去看香蘭,只見她頭上用三支碧玉簪子盤了髻,穿著真紅櫻桃的褂兒,蔥黃挑線裙兒,比上次見添兩分俏麗嬌美,臉上仍不見脂粉,長眉秀目,雪膚紅唇,空靈輕逸,恰似明珠美玉。姜曦雲上下打量幾遭,又默默將目光收了回來,口中笑道:「方纔香蘭姐姐在做什麼呢,我們來可打擾你了?」

      香蘭聽她口稱「姐姐」,暗道這姜曦雲果然言語甜淨,只笑說:「我也是閒著無事,你們來得正好。」

      此時春菱出來獻茶,聽了這話便笑說:「方纔姨奶奶正畫畫兒呢。」

      姜丹雲因問道:「什麼畫兒?給我們瞧瞧如何?」

      香蘭尚要推辭,林東繡已站起來,口中道:「香蘭畫得一筆好丹青,咱們去瞧瞧她方才畫了什麼。」言罷已引著眾人到東次間的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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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五女(一)

      春菱道:「不如何,一個個都是嚼蛆的長舌婦,沒得讓人討厭!莫非我說她們只顧貪玩不幹活不對?」

      「並非說你不對......」

      「所以我心裡才惱,平白的招惹這些閒話出來!」

      春菱本就是個刺兒頭,素來不肯讓人,香蘭只覺頭痛,深吸一口氣,道:「今日是我讓她們歇著的,縱有不是也該是我擔著。」

      春菱搶白道:「我沒有說奶奶讓她們歇著不對,可我說她們哪一句是錯的,憑什麼合夥欺負我?還是說趕明兒個我看見她們做錯了也不能說,裝傻充愣不成?好罷,是我多事了!」

      香蘭靜靜盯著春菱看了一回,淡淡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大家都住一處,彼此間都該有個容讓,小鵑與你也是頗有些情分的,今日又是她生日,她縱有再大的不是,你總該看在這一層上,尋個沒人的地方跟她說說,不該當面同她爭持才是。」

      春菱冷笑道:「情分是另一回事,總不能因著情分她的錯處就不能說了,府裡又不是個個是她老子娘,都縱著她!」

      香蘭耐下性子道:「倘若連一同朝夕相處的人都不肯容讓一步,那屋裡豈不是天天雞吵鵝斗反了營?有道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天天盯著別人錯處看,怎能相安無事呢?」

      春菱愈發惱了,冷笑道:「所以姨奶奶的意思是我錯了?這事是我不對?是我挑刺兒了是罷?」

      香蘭看春菱氣勢洶洶的模樣,曉得道理是無法說通的了,垂下眼簾。將手邊半盞涼茶捧在手心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知你是好意,這事不提了,你回罷。」

      春菱一怔,原先她同丫鬟們有爭持,香蘭皆是向著她的。不曾想今日竟然淡淡的,她原本氣不平,還欲再分辯幾句,但見香蘭這番形容,心裡便一沉,她到底有幾分聰敏,知此事不能再提了,便起身走了。

      這廂畫扇藏在多寶閣後探頭探腦。見春菱走了,顛顛兒到小鵑那裡,將方纔偷聽屋裡的事一五一十說了,道:「春菱不識好歹!是不是覺著自己先前救過奶奶一回,有了恩,又覺著奶奶脾氣好,二則她指不定跟太太那頭什麼勾結,這才成天頤指氣使的。真個兒討人嫌。」又有些惴惴道:「倘若她真是太太的耳目,你跟她這樣對上,豈不是遭殃?況且奶奶也說讓你們日後不要再爭持了......」

      小鵑拈了塊雲片糕放咬了一口。道:「先前香蘭姐剛回府裡那會兒,事事灰心,都由春菱擺佈,春菱事事都能做了奶奶的主,奶奶好性兒,有時候聽她奚落自己幾句。也笑笑就過了,先前奶奶沒權力升她的等,便總給她賞賜,林林總總給她的沒有八十兩也有五十兩了,還不算那些個衣裳首飾。趕上奶奶裁新衣裳,春菱相中哪塊料子,開口問奶奶要,奶奶二話不說就自己貼銀子給她做,這廂把她脾氣胃口養大了,愈發招不開。她性子沖,素愛跟人拌嘴挑事,受了一句話的委屈,也得想方設法討回來,嘴沒個把門的,那時候你還沒來,吟柳那檔子事,就是她光圖嘴上痛快,給奶奶招禍。後來竟要爬到奶奶頭上去,呵呵,奶奶本打算來了京城就提她一等的,結果她自己不往人道兒上走,這巧宗兒倒便宜了我。」

      畫扇道:「其實春菱姐就是一張刀子嘴,心眼不壞......」

      小鵑道:「就是這個脾氣秉性膈應人,原在知春館,除了書染、蓮心她不敢使喚,旁人她哪個放眼裡了?這次她回來,緊要的活計一件沒沾上,屋裡有她沒她都一樣。偏她還不自知,跟姨奶奶梗著脖子擰著勁兒,好似奶奶離開她就不成似的,奶奶心裡能痛快了?再大的恩情也禁不住這樣來磨的。姨奶奶不好說什麼,既如此就我來說,我才不怕得罪她呢。」言罷取了一碟新鮮果子,端到臥室去了。跟香蘭閒話兩句,便道:「奶奶也太好性子了,春菱這樣的合該狠狠敲打才是,省得她不知自己斤兩。」

      香蘭笑著搖了搖頭,把面前的碟子往小鵑手邊推了推,道:「她這樣的性子,敲打反倒讓她心裡怨恨更大,愈發壞事了。有些事並非疾言厲色就完事大吉,倘若真如此,反倒簡單了。」心中悵然想道:「小鵑和春菱是最早同我共患難的,情分非同尋常。春菱掙命往上的心我明白,只是她性如炭火,又愛挑剔吵嘴,如今我在府裡看似風光,實則艱難,我身邊器重的人,出去就是我的臉,她行事有差池,我便更難了。索性多給她賞賜,再看她一時,只怕她因此記恨了我。」

      小鵑道:「奶奶顧慮我們都明白的,春菱不光挑事,還愛搬弄人是非,不成就把她趕出去,奶奶身邊還愁人用麼,靈清又有眼色活計又巧,靈素厚道,雪凝雖說是個牆頭草,可寫寫算算不在話下,怎麼就容她張狂。」

      香蘭道:「她到底與我有恩,好處我都記在心裡,倘若不念舊情,未免讓人寒心,也不是我的本意了。這事我自有分寸,日後你也遠著她,真鬧僵起來,誰臉上都不好看。」

      小鵑應下了,回去將此事跟畫扇說了,偏巧小方兒也在,前因後果看個明白清楚,回去同跟林東繡、韓媽媽及夏姑姑當成玩笑話說起來。

      韓媽媽道:「春菱這丫頭,原在太太房裡就是愛搶尖向上,想不到如今愈發變本加厲了。」

      林東繡冷笑道:「原本香蘭還有幾分氣性,近幾年卻愈發軟了,倘若是我,一頓殺威棒打下去,管他什麼春菱秋菱,都讓她知曉厲害。」

      夏姑姑瞧著林東繡,微微搖了搖頭,回去跟她的丫鬟芳菲道:「動輒言語相斥並非馭人之道,林四姑娘還欠磨礪,那個叫香蘭的姨娘倒像是會為人處世的,只是性子仍嫌軟了些,也不知是真良善,還是假裝出來的。」

      卻說當日下午,香蘭午睡起來,命靈清研墨裁紙,壓好水晶獸頭鎮紙,將窗子支開,對著外面沙沙翠竹,仿前朝梅花道人筆墨畫了幅《墨竹》,在空白處題了年月日,又寫「消夏自留,作於暢春堂」一行字,向靈清一伸手,靈清立時將一方雕琢蘭花的小印,在硃砂中按了按,遞到香蘭手中。此時外面傳來說笑聲,香蘭將印章放到一旁,往窗外一望,只見姜丹雲同林東繡攜手攬腕從外走進來,姜曦雲慢悠悠跟在最後。

      香蘭微微皺眉,一邊洗手一邊對靈清道:「讓她們趕緊沏茶擺果品,姑娘們都過來了。」剛用毛巾擦了手,便聽春菱在外面道:「四姑娘和二位表小姐來了。」

      香蘭從隔間走出來,那三人已經到了,林東繡進門先笑道:「我們三個四處亂逛,不知怎的就溜到你這裡來了,大夏天的,可得賞碗茶吃。」

      香蘭忙讓茶讓座,笑道:「別說一碗,幾碗都省得。這兒還有消暑的涼茶,姑娘們可要來一碗?」

      三人落座,林東繡問道:「大哥哥不在家?」

      香蘭道:「他一天到晚的忙,吃了早飯就出去了,說京郊練兵,聖上派他去督一督。」

      這二人說話兒,丹、曦二人則不動聲色打量,姜丹雲只四處環視這屋子,只見這暢春堂比林府中旁的屋子都大出不少,敞闊豁亮,隔扇風門,竹紋裙板,窗戶皆為檻窗,明堂內一色花梨木桌椅几子,鋪著五色八寶花椅搭褥墊,因是夏天,墊上又鋪一層細細的鳳尾簟,正中有一長條案,上懸「克明俊德」匾,下卻不曾掛字畫,反掛一張極大的強弓並一筒羽箭,條案上架著寶劍、長刀等兵刃,顯出主人尚武之風。明堂左右皆有簾帳與次間項鏈,梢間靠北則為寢室,垂著細密的珠簾,另有屏風相隔,不見當中之景了。

      姜丹雲心中暗驚,林錦樓這房裡陳設比她家祖屋尚要氣派,昨晚上聽林家兩個婆子磨牙,說京城林宅不過當日林長政在京為官住的府邸,比之金陵老宅要差得遠了。姜丹雲瞧在眼裡,心裡便愈發火熱了。

      姜曦雲只用眼去看香蘭,只見她頭上用三支碧玉簪子盤了髻,穿著真紅櫻桃的褂兒,蔥黃挑線裙兒,比上次見添兩分俏麗嬌美,臉上仍不見脂粉,長眉秀目,雪膚紅唇,空靈輕逸,恰似明珠美玉。姜曦雲上下打量幾遭,又默默將目光收了回來,口中笑道:「方纔香蘭姐姐在做什麼呢,我們來可打擾你了?」

      香蘭聽她口稱「姐姐」,暗道這姜曦雲果然言語甜淨,只笑說:「我也是閒著無事,你們來得正好。」

      此時春菱出來獻茶,聽了這話便笑說:「方纔姨奶奶正畫畫兒呢。」

      姜丹雲因問道:「什麼畫兒?給我們瞧瞧如何?」

      香蘭尚要推辭,林東繡已站起來,口中道:「香蘭畫得一筆好丹青,咱們去瞧瞧她方才畫了什麼。」言罷已引著眾人到東次間的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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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
發表於 2015-7-16 13:53: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五女(二)

      這東次間原是待客的宴息,因香蘭要一處書房,林錦樓便命人將東次間的大炕拆了,添了一張花梨木大書案,另有書架等物。瑤窗用綠紗罩了,香蘭仿趙孟頫畫了一幅《煙霞圖》,另寫了兩對聯,幾幅字,皆是臨摹米芾筆跡,幾欲可以亂真,皆掛在書房內。書案上設有博山小篆,珊瑚紅描金蝙蝠抱桃筆筒裡滿滿當當插著大小紫筍,案角上設水晶花囊,當中四季鮮花常新,因是夏天,滿滿插了一囊晚香玉,噴馥吐香。另有大鼎、瑪瑙黃花梨小屏風等物。窗下設一羅漢床,炕几上擺著半盤未下完的棋,屋角另一側橫著一張古琴,散著幾張曲譜。整間屋陳設未見奢華,卻極其清雅,別緻非常。

      林錦樓也覺著這東次間書房甚好,索性晚上命人將公務抱到東次間來寫,命香蘭在一邊伺候著,自覺紅袖添香別有情趣,是以書房中又有林錦樓遺下的零零散散東西。

      眾人一入書房,姜丹雲見其風雅便先讚了一聲,姜曦雲環顧四周,雖覺高雅,口中稱讚,但她瞧不上這等六藝氣韻頗濃的女子,故而心中十分不以為然。林東繡已圍到書案旁去看畫兒了,指著那竹子道:「單畫一支竹子,怎不多畫幾叢?」又說:「這角上添兩塊奇石,豈不是更有生趣。」評個不住。

      二雲也圍上去看,姜丹雲略通書畫,見了香蘭桌上那幅畫便驚了半晌,看了香蘭兩眼,狐疑道:「這是......你畫的?」

      靈清正在一旁洗刷文具。聞言道:「自然是我們奶奶畫的,其實這一幅還不算上佳,瞧牆上那幅《煙霞圖》了麼?其實也是姨奶奶手筆,當時大爺見了都驚。說他怎麼不知道家裡還有前朝松雪道人的真跡。」

      眾人又往牆上看,有道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姜曦雲只覺畫得精妙,林東繡學過丹青,知這畫兒極難。便對香蘭笑道:「你可不得了了,怪道大哥哥天天金屋藏嬌,把你當寶貝似的供著。」說話時有意無意看了姜曦雲一眼。

      姜曦雲心裡不大自在,臉上卻不顯出來,眼睛只往四下去瞧,只見書案上摞著幾冊往來公文,另有軍隊賬簿,並幾冊遊記雜文、詩詞歌賦混在一處,姜曦雲拿起來翻看,只見那雜文一冊有簪花小楷寫的註解。同畫上的字對比,便知書是香蘭的。羅漢床的扶手上掛著一條男人系的腰帶和家常穿的散腿褲兒,另有香蘭一件半臂,海棠几子上散放著香扇、帕子、手釧兒等女人用的小物兒,日常的東西在主屋裡就混在一處,便知林錦樓同香蘭必然是朝夕相處了。

      香蘭原沒想到這三人竟會到書房來。故而一時未來及收拾,如今見姜曦雲四下打量,連忙使眼色讓靈清將散在外面的東西收了。另招呼大家就坐喫茶,林東繡捧起茗碗,抬頭一望,又「噗嗤」笑出了聲,道:「你們快瞧瞧丹雲妹妹,她是看魔怔了!」

      原來那姜丹雲仍對著《煙霞圖》看個不住,她越瞧越心驚,心道:「雖說畫是臨摹。可與原畫有有些不同,改了兩處煙霞的用色,由淺黃變為淡紫,用色暈染比原來的還要高明,這樣的筆力和功夫。甭說是大姐趕不上,都能媲美宮廷裡御用的畫師了。」再瞧香蘭,心裡一時嫉妒,一時又酸澀,滋味難以名狀。

      姜曦雲笑著上前將姜丹雲拉到身邊坐,小鵑、畫扇已端了托盤出來重新擺過果品,香蘭笑道:「既然來了就好歹吃些,別嫌棄。」

      姜丹雲捧起茗碗來吃了一口,問香蘭道:「你同誰學的畫兒?」

      香蘭笑道:「小時候體弱多病,當了定逸師太的寄名弟子,她教我些琴棋書畫罷了。」

      姜丹雲道:「定逸師太?我怎沒聽說過有這樣一位書畫僧?」

      香蘭道:「她是長居金陵,出家人又深居簡出,名號自然不為人所知了。」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有人說:「二奶奶來了。」話音未落,譚露華已晃著扇子走進來,一見東次間裡坐著一屋子人,眉頭一挑,以扇掩口,假笑道:「哎喲,不巧,我可不該這時候來。」

      林東繡並姜丹雲臉上都不大自在,姜曦雲只管低頭,香蘭一見便知裡面有文章,忙起身讓座,笑道:「二奶奶忙,平日請還請不來,有什麼巧不巧的。」一面暗暗給小鵑使眼色,小鵑會意,點頭去了。

      譚露華似笑非笑道:「只怕就你願意請我,別人可就不樂意了。」

      林東繡道:「這話什麼意思,我倒聽不懂了。」

      譚露華只微微冷笑,並不搭腔。

      香蘭見場面有些冷,忙讓眾人吃細茶果,譚露華從粉白的葫蘆碟子裡取了塊荷花酥,咬了一口便誇道:「這點心是致美齋的罷?那家點心鋪子的荷花酥極難得,平日裡不好買,每日辰時就賣那麼一陣子,至多五十塊,沒買上的就明兒個請早了。」

      香蘭笑道:「早上小兒們出去買的,二奶奶喜歡吃,我這兒還有,待會兒都拿走。」

      譚露華也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又看了姜家姐妹一眼,扭過頭對香蘭道:「香蘭妹妹到底是大哥哥房裡的人,說起來不過兩塊點心,可做派這樣大方,比那些號稱是世家小姐的強出不止一頭去了,怪道大哥哥這樣愛你。」

      這話一出口,姜丹雲登時拉了臉,姜曦雲目光微冷,只低下頭輕輕吹茶,林東繡則抿了嘴坐在一旁笑,一副看好戲模樣。

      香蘭心頭警醒,明白這是譚露華藉著捧她,拿她當槍使喚諷刺姜家女孩兒,臉上只款款笑說:「就兩塊點心,這能看出什麼大方來。二奶奶說這話是臊我呢,趕明兒個我就去二奶奶那裡蹭飯,非得吃幾頓好的,把這兩塊點心補回來不可!」

      她說得俏皮。譚露華和林東繡不由笑了,香蘭見小鵑站在門口跟她使眼色,便站起來道:「幾位稍等,我去去就來。」走到門外,小鵑低聲道:「問了綵鳳,方才三個姑娘先去了二奶奶那兒。因姜家二老爺在福建做些買賣。姜曦雲這廂便帶了些福建特產來送各房,咱們也是收著了。二奶奶用著好,便問她們還有沒有,姜曦雲說已全送了人了。偏四姑娘嘴快,言談時說漏了,原來姜家另給大爺和亭三爺備的福建特產比二房的豐厚一半,二奶奶登時就沉了臉色,說姜家原來瞧不起他們夫妻,四姑娘又火上澆油,說了句『二嫂別惱怒。有道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東西雖然有多少,可情分是一樣的,如今曦妹妹二哥要到浙江做官,全賴大哥哥和二伯照應呢。多送點子也是人之常情,你說是不?』二奶奶更怒上來,當場就下了逐客令,連解釋的話都沒聽一句,甩手就走了。二奶奶在外頭逛一圈,便往姨奶奶這兒來,想不到冤家對頭,還是碰到一處。」

      香蘭聽罷大感頭痛,近二年她心性愈發沉了,連旁人與她挑釁爭持。她都懶得回一句嘴,可這四尊佛坐在屋裡,林東繡愛挑唆,譚露華不是省油的燈,姜家姊妹更絕非等閒。待會兒不吵起來才叫見了鬼了。

      香蘭點點頭。囑咐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好,櫥裡還有半碟子點心,你拿去跟她們分分罷。」返回身到屋內,站在簾子外面,聽見林東繡道:「行了,二嫂也別氣了,好歹都是一家子親戚,為這點東西也不值得。」

      譚露華坐在椅上,支著手臂,面上微微冷笑道:「為著可不是東西,『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為得是這張臉,眼見是瞧我們二爺身子弱,便不把我們當一回事,連送個不值錢的特產還分三六九等親疏遠近,姜家可是好家教。」

      姜丹雲本想瞧姜曦雲笑話的,可聽到譚露華扯到姜家的家教上,顯見連她一塊兒繞進去了,不由皺了眉,扯了姜曦雲袖子一把,低聲道:「你也是的,怎就疏忽了?倘若如此,還不如不送呢。」

      只見姜曦雲放下茗碗,慢條斯理道:「二伯命人從福建捎回來的特產,咱們幾個姐妹人人有份,我覺著住在府上叨擾了人家,福建這特產又是個新鮮物兒,就把自己那份兒拿出來與林家的哥哥姐姐們分了。」說到此處看了姜丹雲一眼。

      香蘭看得分明,心道:「這言下之意就是『人人有份的東西,單我拿出來送了林家,你半毛不拔又有何資格奚落我?』這姜曦雲骨子裡果然是個厲害的。」

      姜丹雲果然臉色變了變,不吱聲了。

      姜曦雲輕描淡寫道:「東西統共就幾樣,林家的太太得了一份兒最多的,大表哥為二哥的事出力,我也多給了些,因林家三表哥之妻櫻如姐姐同我在閨中就交好,我多給三表哥那份兒便含著她的例了,我給二表哥的福建特產雖少,可添了兩錠子上好的藥材補足,另有一方極好的徽墨,這兩樣比尋常福建特產還金貴些,倘若表嫂還想要福建的特產,回頭再請二伯捎些來便是了。」

      香蘭心說:「這話的意思是給二爺那頭福建的東西雖少,但也以別的東西補足了,跟旁人是一樣的。這一番話確實滴水不漏。」

      譚露華冷笑道:「免了,曦姑娘把自己的禮勻出去送人,慷慨大方,孝順嫻淑,這麼得太太稱讚的,我再厚著臉皮討豈不是不知趣兒,也用不著姑娘寫信。綵鳳!去把曦姑娘送咱們那份東西拿回來,用了什麼拿銀子補上,好讓人家接著獻前兒去。」

      眼見就要吵起來,香蘭剛進去要勸,只見姜曦雲看了看朝窗外望景的林東繡,又瞧瞧低頭喫茶的姜丹雲,忽做了一臉的為難與委屈,道:「瞧二表嫂說的,那兩錠子藥都是極難得的滋補之物,我還特特問過太太,尋了二表哥的藥方來看,知道藥性不相沖才送過去。那方徽墨本是父親贈給我的,說是名家雕刻而成,我愛惜得跟什麼似的,跟繡姐姐說笑時才知道二表哥喜歡搜集筆墨紙硯,這才巴巴的送過去,二表嫂要這樣說可真誅了我的心了。」

      這一番話噎得譚露華雙頰發紅,香蘭暗稱姜曦雲高手,說話生生將旁人氣煞,卻抓不住她把柄。

      香蘭搖搖頭,再抬頭時,臉上已是笑如春風,進了屋坐在譚露華身邊,道:「二奶奶別生氣,曦姑娘也是一片癡心,只是話趕話兒的才沒說通罷了。」

      譚露華一把甩開香蘭的手,冷笑道:「誰讓你假好心!」

      林東繡瞧著熱鬧心裡直樂,心說:「香蘭果然是個傻的,莫非瞧不出那個姜曦雲是太太相中的人麼?就該讓她們掐到一塊兒去,她可倒好,出來勸,又被人好心當成驢肝肺。」給香蘭使眼色,要她別再管了。

      香蘭只做看不見,又拉了譚露華笑道:「方纔不過一場誤會,姜家姑娘們都是太太請來的客,姑娘們之間倘若拌幾句嘴,二奶奶又公正又大度,還要管著勸幾句呢,沒得自己因誤會先置氣的,我知道你是上午受了委屈,這會子心裡還煩悶,這才一下沒緩過來,跟我到旁邊坐坐,我那兒剛裁了一件衣裳,不知用什麼花樣子,二奶奶一向眼界高,快幫我挑挑去。」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畫扇,還不快過來扶你們二奶奶,把我前幾日畫的幾張花樣子拿出來讓二奶奶掌眼。」

      這一番話說得又妥帖又舒坦還遞了個台階下來,譚露華登時覺著自己面上有了光,她本也不想鬧,只是面子上下不來,這廂便順水推舟,被香蘭拉了去。

      屋中三個女孩兒坐著面面相覷,不多時香蘭又進來,親手給幾人添茶,又對姜曦雲笑道:「二奶奶這人不過心直口快,曦姑娘別往心裡去,其實就是幾句話趕在一起的誤會,如今解開了,日後還要和和氣氣的才好。」

      姜曦雲笑起來,又嬌俏又天真,道:「瞧香蘭姐姐說的,原是我的錯,惱得二表嫂生一回氣。」

      這一樁事就先輕輕巧巧揭過,屋中四人極有默契的不再提了,姜丹雲撇撇嘴,低頭吃一口茶,忽眼風一閃,只瞧見東次間另一側通往後頭臥房的門口,隱隱露出一雙男子穿的青緞朝靴,並一塊繡著海牙的衣腳,那靴子站了站,便離開往臥房去了。姜丹雲心頭立時突突跳了起來,她知道,這是林錦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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