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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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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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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8: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章 書房(二)

      小孩兒不過五六歲年紀,圓滾滾一張小黑臉兒,粗粗兩道濃眉,一雙丹鳳眼,生得極敦實,穿著亮堂堂的如意祥雲衫,脖上掛著長命鎖、寄名符,腳蹬虎頭鞋,頭上的發全光,只在當中留了一撮,剃成桃形。他興沖沖闖進來,見著香蘭不由一怔,遂停了腳步,「噌」一下紅了臉,羞澀得轉頭就跑。

      書染卻笑了,一下捉住小孩的胳膊,彎下腰道:「德哥兒往哪去?」

      小孩一邊掙扎一邊道:「放手放手,說你呢,我不知道這屋裡有別人呀。」

      正說著,奶娘便進了屋,一見香蘭,便知是個有些頗體面的婦人,忙告罪道:「是我們家哥兒唐突了,請奶奶原諒則個。」

      香蘭忙道:「不妨事。」說著去看書染。

      書染笑道:「這是永昌侯小兒子,都叫德哥兒。」又對奶娘道,「這是我們大爺房裡的姨奶奶。」

      奶娘早聽說林錦樓有個愛妾,跟旁的比截然不同,便知道這位就是了,連忙又請安,又一把拉了德哥兒讓他行禮。

      香蘭上前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讓他坐在床沿上,即命書染調杯果子露來,又打發去端果子糕餅。德哥兒先有些拘束,吃了兩粒香蘭給的兩塊松子糖便活絡起來,伸手去抓桌上的糕吃。香蘭忙攔住他,拿了手巾給他擦手,又逗問他姓什名誰,多大年紀等。

      德哥兒便道:「我叫袁承德,六歲了。」偷偷看了香蘭一眼,又道,「我爹說我名字出自《漢書?禮樂志》『詔撫成師,武臣承德』,我爹說我出生那年他正在關外打仗,我娘說『武臣承德』的意思是武將蒙受恩德便可免於征戰,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兒,結果我爹果然平平安安回來了。」又把眼前的糕遞到香蘭跟前道:「姐姐你也吃。」又要讓書染吃。見香蘭前頭的杯子空了,便直起身伸著圓滾滾的小胳膊去提壺給香蘭添茶。

      香蘭不覺笑了起來。看德哥兒虎頭虎腦,天真懂事的,不由喜歡,連先前一肚子的委屈也散了,掏出帕子把他嘴邊的點心渣抹了,含笑說:「你吃罷,我們還有呢。」

      德哥兒扭捏了下,到底讓香蘭幫他擦了嘴,扭著腦袋喃喃道:「我都男子漢了,我自己會擦嘴呢。」又偷偷看了香蘭一眼。道。「我去找我爹了。一會兒再來。」往口裡塞了兩塊糕,便下了床蹦蹦跳跳去了。

      香蘭笑道:「這孩子好生敦厚。」想起方才德哥兒說自己名字的由來,便歎道,「袁大爺跟他亡故的妻子到真是恩愛了。」

      書染正拿了托盤收拾炕桌上的瓜子點心。聞言笑道:「德哥兒口裡頭叫『娘』的可不是袁大爺的妻子,是他養的外室,聽說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極顯赫的,後來全家落了罪,父母兄弟姊妹全沒了,因生得好,就給了袁家,一直伺候袁大爺的叔母。雖說是奴籍,可錦衣玉食的,倒也沒受大罪,生得美貌溫柔,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後來袁大爺一眼相中了她。幾次三番求娶做二房。原配不免嫉妒,攔著不讓娶,後來袁大爺也不知怎麼的,到底納了德哥兒生母,只養在外頭,也是幾年無嗣,後來生了德哥兒才一年,那女人就撒手閉眼,唉,也是個沒福的。」

      香蘭亦悵然道:「只是可憐這孩子了。」

      書染道:「袁大爺對這孩子寵愛得緊,許是小小年紀沒了生母,就更憐愛些,親自教書寫弓馬,連出門應酬都常帶在身邊。」

      香蘭道:「德哥兒也是招人疼的,小小年紀就這樣懂事。」不自覺想起他那張圓圓小黑臉兒上的丹鳳眼,像極她小妹沈嘉蓮。前世她和嘉蓮兩姊妹生得極像,氣質相若,唯有眼睛生得不同,她一雙杏眼,酷肖母親;嘉蓮則生了一雙丹鳳眼,酷似其父。如今這小孩兒也生得這樣一雙眼,令她觀之可親。

      香蘭看著窗外。當初沈家落難,嘉蓮方才十歲,同母親一併落入教坊司,當晚二人便自盡身亡。她得知消息時,正是發配剛剛啟程,連祭奠都不能做。她方才看著德哥兒那雙眼,覺著彷彿嘉蓮又活過來似的,當初妹妹也這般乖巧懂事,跟在她身後,連她梳什麼頭,扎什麼花兒,言談舉止都要學一學,把她寫過字的字都拿走了跟著臨一臨,彷彿她長了條小尾巴。如今回首,真個兒是往日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

      書染見香蘭獨自坐著出神,便不敢打擾,輕手輕腳的重新上了一碗茶便退下了,屋子裡靜悄悄的。

      片刻,外頭傳來細小的說話聲,門「吱嘎」一聲打開,不一會兒,書染又端了一碗藥,放在香蘭手邊道:「奶奶,該吃藥了。」

      香蘭聞到藥氣不由皺眉,沒都沒動。

      書染一看便知香蘭又倔上了,不覺暗暗咂了咂牙,今兒個大爺是抱著這位直接回的書房,大爺臉上掛了幾道血印子,這位又腫了半邊臉,料想二人定是又掐了起來。書染真是由衷欽佩眼前這位,看著柔柔弱弱的,怎麼骨子裡那麼大韌勁和氣性,大爺那霸王似的人,只有老太爺制得住,旁人包括太太,誰敢說拗著他性子的話?偏香蘭頻頻去擼虎鬚,今天這行市,香蘭還正委屈著,指定不肯喝藥,遂笑著勸道:「剛熬好的,趁熱吃,只有一小碗兒,一仰脖子就沒了,一會兒涼了更苦。」

      香蘭淡淡道:「你去罷,我一會兒再喝。」先前是懼林錦樓之威,這藥她不得不喝,如今已跟他鬧了一場,他還指不定要怎麼折磨自己,這藥不喝也罷。

      書染正為難,忽聽有人道:「你去罷。」

      聽到聲音,二人都吃一驚,扭頭一瞧,只見林錦樓不知何時已走進來,書染鬆了口氣,暗道是非之地不久留,連茶都沒上,腳底跟抹了油似的就溜了。

      香蘭不理他,依舊將頭扭過去盯著窗外看,只覺林錦樓在她身邊坐下了,頭往她這邊湊,順著她視線往外瞧,口中道:「喲,爺瞧瞧,你看什麼吶,這麼入神?難不成外頭有什麼西洋景兒?」

      香蘭往裡挪了挪,林錦樓又湊過去,笑道:「嘖,趕緊地,把藥吃了,你要不吃,等著爺動手,可就要灌你了。」

      香蘭不可置信的看了林錦樓一眼,這廝正笑嘻嘻的看著自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香蘭不願聽他在耳邊聒噪,當下端起碗,咕咚一口將藥飲盡,卻不成想那藥汁子太苦,她醉酒一回,頭還隱隱作痛,更勾得胃裡難過,臉上便變了顏色,生生忍著把藥吞了下去,腹中翻江倒海,眼裡已泛出一圈兒淚花,連連咳嗽。

      林錦樓忙去拍香蘭後背,口中嘖嘖道:「我說你傻不傻啊,難受你還喝,就不懂得吐了?你這樣舒坦舒坦是怎麼著的?」

      香蘭一把撥開林錦樓的手,緩了口氣,自顧自倒了半盞溫水喝,只聽林錦樓道:「方纔你看見德哥兒啦?那小不點兒說屋裡有個跟神仙似的姐姐,餵他吃東西來著......」

      香蘭喝了兩口水,忍不住道:「怎麼,今兒中午在魯家還恨不得弄死我,這會兒又跟沒事人似的。」

      「嘿,嘿,我說你行了啊,都已經沒事兒了,你又逗脾氣是罷?」

      香蘭實在懶得睬他,往床內挪去,背對著林錦樓躺下來,伸手就要拉被子。林錦樓一把扯住被,不讓她拉,香蘭扯了幾回沒扯過來,索性連被都不蓋,將身子蜷成一團,閉上眼。

      林錦樓「撲哧」一聲笑出來,伸手點點香蘭的肩膀道:「行了你啊,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兒似的耍脾氣。」又去拉香蘭胳膊道,「讓爺看看你手好些沒,該換藥了。」

      香蘭實在鬧不清這廝的臉皮為何這樣厚,睜開眼,看著林錦樓似笑非笑道:「大爺在這兒做什麼?外頭這麼些事還不忙乎去,就算想看我天天難受天天哭,這一時我也累了,只怕哭不出來。」

      林錦樓點著香蘭鼻尖道:「你個沒良心的齷齪鬼,爺是想待你好,你都能琢磨出壞心來,先前說氣話,你倒一句不落,全記著了?嘖,白認你了。」

      香蘭雖有股破罐子破摔的賭氣,可也不敢真個兒再惹火那霸王,緊緊抿著嘴,把臉偏到一旁去了,又將眼睛閉上。

      林錦樓抱著膀子不說話,把香蘭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邊看一邊用手摸下巴頦。心說小香蘭果然生得好,這頭是頭,腳是腳的,怪道德哥兒那麼點的小孩都能瞧出香蘭好看,讚她是「神仙似的姐姐」。雖說她跟個倔驢似的,可品格兒委實不錯,他知道自己內宅後院,還有那些外頭跟他相好的女人,個頂個比猴兒還精,都惦記著從他身上謀好處,或是名分,或是銀子,互相算計,多狠的手都下得去。唯有香蘭,他冷眼瞧著,這女人凡事心裡頭門清,卻難得不去算計人,即便挨了欺負,至多光明磊落嘴上厲害兩句,背地裡的陰私手段是一概皆無,尤其知恩圖報那股子傻不愣登的勁兒,倒也讓人心疼。他也不是傻子,這女人不給他好臉色還死皮賴臉的,只是跟香蘭在一處,他心裡頭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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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8: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一章 書房(三)

  如今滿京城裡誰不知道他林錦樓房裡有個得意的人兒,老袁都誇他好艷福。小香蘭今兒雖說撒了一場潑,可在宋柯跟前到底沒讓他折了面子,他就大人有大量,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一會兒哄她兩句算了。

  香蘭閉著眼等了好一陣,卻聽周圍沒動靜,心想那霸王已經走了?悄悄睜開眼,扭過頭一瞧,只見林錦樓還在床頭坐著呢。

  林錦樓見香蘭扭過頭偷看他,便過去湊到香蘭耳邊道:「還生氣吶?啊?你也沒吃虧呀,你看爺這張臉,從小到大還是頭一回呢,哎,爺給你說,這是太太不在這兒,要不看見了一準兒得訓你。」

  香蘭緊緊閉著眼不說話。

  林錦樓想了想,把炕桌搬下去,側躺下來,伸手去攬香蘭,聞著她發間的幽香,低聲道:「行了,別氣了,不就是手傷了麼,過兩天就好。爺給你賠個不是,過幾日帶你再出去散散。」說完手肘撐起來,低下頭就親上去。

  香蘭怎有心情同他鬧這個,不由掙扎,林錦樓整個身子壓上去,香蘭被他壓得喘不上氣,只有一雙小腳在林錦樓身下蹬來蹬去,好容易推開他,香蘭便愈發往牆角里縮。

  林錦樓看她唇兒紅艷艷的,粉琢玉砌一樣的臉兒,意態婉轉可愛,心裡愈發歡喜上來,將她抓過來摟在懷內,低聲笑道:「你可別動,省得爺忍不了辦了你,可就前功盡棄了,那太醫說了,用藥前幾日不能*房。」

  香蘭「噌」一下紅了臉兒,啐了一口,只好任他抱著。

  林錦樓順了順她頭髮,道:「京裡情勢有變,皇上龍體抱恙,咱們怕是要多留些日子,天慢慢熱了,若是沒從金陵帶夏衫,回頭買了料子再做幾身好的。二則小三兒的婚事原打算今年年底再辦,可李家姑娘的祖母突然抱病,聽說也熬不了多久,倘若一死,這婚事就要再拖一年,老太爺的意思是將這事抓緊辦了,過幾日二嬸和三弟就進京。二嬸人還寬厚,倘若她操持三弟婚事有何不順手的,你就幫襯一把。爺記著你之前不是幫著辦過個詩社麼?」

  香蘭起先不想理他,可聽到此處,覺著不妥,忍不住道:「二爺不是娶了媳婦兒麼?論理也該她去幫,我去做得好還成,做不好,更讓人戳脊樑骨。況我清淨慣了,這檔子事不愛沾的。」

  林錦樓不以為意,撫著香蘭頭髮跟逗弄小貓兒似的,道:「嗐,你怕什麼,爺背後給你撐腰呢,誰他媽沒眼色多嘴,爺就滅了他。」

  香蘭撇了撇嘴,心裡哼了一聲。又聽林錦樓道:「旁人不管就不管了,小三兒可不一樣。他是打小兒追著爺屁股後頭長起來的,先前爺習武的時候,他還跟著學呢,可就是少爺羔子,吃不得苦,隨便比劃兩招,學了個花架子就跑了。二嬸就他一個寶貝兒根子,也捨不得他吃苦,這才見天兒的讀書去了。這小子在外頭沒少扯爺的大旗跟人幹架,爺就睜一眼閉一眼了,後來十三四歲上,鬧得跟小霸王似的,還當街調戲了個民女,爺尋了個沒人的旮旯痛揍了他一頓,打得他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有仨月,聽見爺說話聲音都身上打顫,可他還倒仗義,給他揍這麼慘,還自個兒一口咬定是跟旁人幹架時挨的揍。其實也沒傷筋骨,就是皮肉傷,那小子擦藥時還鬼哭狼嚎的。」

  香蘭心說:「原來林錦亭也挨過林錦樓的揍,怪道怕他哥怕得跟什麼似的,在林錦樓面前就像個狗腿子。」

  林錦樓咂了咂嘴道:「嘖,爺為啥揍他啊,不就怕他日後欺男霸女的壞了林家名聲,回頭落人口實麼。」

  香蘭聽了這話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他還教訓林錦亭欺男霸女,那她算什麼?難道不是他霸佔來的?

  林錦樓見香蘭瞪圓了一雙大眼睛看他,不由吃吃笑了起來,伸手捏著她的小下巴,撫著她嘴唇道:「因為爺救了你爹,你是以身相許報答了爺,爺素來都是個謙謙君子,怎會做欺男霸女的勾當,你說呢,小香蘭?」

  香蘭一把拍掉林錦樓的手,心說這人好生不要臉。

  林錦樓又低聲笑了起來,拍了拍香蘭的肩膀道:「爺其實心裡頭奇怪得緊,你這琴棋書畫在寺廟裡跟姑子們學倒也情有可原,你師父定逸師太先前便是官宦之後,名門閨秀,會這些倒也不稀奇。奇得是你這算賬中饋,操持席面的本事是同誰學的,嗯?等閒人家的女孩兒可不會這個,當初大妹妹為了學這些,捨著臉跟我娘說了不少好話。」

  香蘭心裡一凜,林錦樓精明絕頂不好糊弄,她想了半天,方才才小聲道:「誰會這些了,我就知道皮毛,街里街坊都是在林家當差的,有個把從府裡出來養老的老媽媽,隨便說些便夠我受用的。」

  「哦,還有今天你跟爺撕瘋,說什麼『兩世為人』,這話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意思,吃酒吃多了,渾說的……我還說過這話?我都忘了……」

  林錦樓仍在笑,輕輕摸了摸香蘭肩膀,道:「小香蘭,你曉得麼,你有個毛病,只要一撒謊就不敢看人。」

  「沒有,我沒撒謊……」

  「嘖,傻丫頭。」林錦樓又忍不住笑,「甭說你兩世為人,就算你是個專吸男人精氣的狐狸精,爺也不怕。」說完盯著香蘭的臉仔細看了一回,捏著她的下巴道:「別說,你長這個小模樣兒倒還真像個狐狸精。」他說著話,銳利的眼半瞇起來,輕輕道:「你呢,把你那不安分的心給爺收收,甭想著再跟爺玩什麼心眼子,你這人太心慈手軟,甭說活兩輩子,就算再活上幾輩子,你也不是爺的對手。好生伺候我,乖乖吃藥,平平安安的給爺生個子嗣,日後你爹娘後半輩子頭疼腦熱養老送終都有依靠,不然,你自己掂量著辦,聽明白了麼……」

  香蘭只覺冷汗一下從額上冒了出來,林錦樓不聲不響的,卻如同她肚裡的蛔蟲,將她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這一遭林錦樓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卻是不敢拍了。

  林錦樓威脅了一回,看著香蘭蒼白的臉兒,不由滿意,又低頭在她唇兒上親了親。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林錦樓便命人迴避,攜香蘭回了內宅。

  房裡應林錦樓的吩咐,已經傳菜,香蘭吃了幾筷子便沒了胃口,靈素早知她身上不爽利,特地讓小廚房熬了米粥,多讓香蘭用了兩碗。一時飯畢,林錦樓便攬著香蘭坐在羅漢床上,命書染去取《找衣薄》,把香蘭帶來的衣裳念一念。

  書染去了,片刻後回來,手中捧著簿子道:「奶奶這次從金陵帶的是前兩個月新裁的一百六十九件衣裳。」

  林錦樓「嗯」一聲,道:「把褂子那頁找出來唸唸。」

  書染翻了翻,將記著褂子那件取出來念道:「珍珠紅繡梅蘭菊、洋紅繡牡丹、銀紅繡富貴滿堂、洋紅繡八寶、妃紅繡百蝶穿花,胭脂紅團繡福氣綿延、鮭紅繡喜鵲登梅、嫣紅素緞、杜鵑紅素緞……」

  書染念了幾件,單紅色的褂子都未念完,香蘭實在不耐煩聽,忍不住問道:「你讓念這個做什麼?」林錦樓素不在內宅穿衣打扮這點子雞毛蒜皮上過問,不過大把撒錢使人做衣裳罷了。

  林錦樓玩著香蘭的手指頭懶洋洋道:「二弟那個媳婦兒,不知從哪兒看見你穿的褂子好,想要比照著做一身,跟二弟張了嘴,二弟竟親自來找爺了。爺讓他找丫鬟問你要去,二弟支支吾吾說那衣裳料子怕是難尋得很,花樣也難,他話還沒說完,臉就先紅了。」

  香蘭立時便明白了,倘若譚氏真想比對著衣裳做,只管打發丫鬟來找她借便是了,如今讓林錦軒問林錦樓要,便是打著讓他們將衣裳送她的主意。這般想也不奇怪,林錦樓給她裁衣裳,素來是各式名貴料子往她身上招呼,繡花樣的繡娘乃在金陵城中都有名有號,有些衣裳,旁人即便花得起銀子也買不著,譚氏正是年輕愛俏的年紀,愛個鮮明衣裳亦在情理之中,她乃新嫁之婦,不敢過來要,便讓林錦軒來了。因問道:「她想要哪一件?」

  林錦樓道:「記不大清,好像什麼玉蘭花的。」

  書染看了看單子道:「滿繡玉蘭花的有三件,有一件杏黃的,一件藕荷色的,一件碧綠的,奶奶只穿過杏黃的,想必是今兒穿這件出門應酬,讓二奶奶瞧見了。」

  香蘭道:「今兒醉酒,那件衣裳我都吐髒了……」

  林錦樓冷笑道:「妙得很。」對書染道:「告訴二弟,衣裳髒了,你們姨奶奶不愛了已經賞了丫鬟,他們還想要,就派人過來取。」想了想,又喚住書染道,「去庫房裡,挑兩匹花灰色、天青色尺頭二弟送過去。」又對香蘭道:「一件髒衣服,不值什麼,賞丫頭們罷,回頭再做更好的。」

  書染搖了搖頭,這譚氏顯然不知林錦樓的性子。哪怕譚氏明擺著張口想要這件,林錦樓這素來慷慨大方之人,也不過一笑,就將衣裳給她了。只是彎著心眼過來要的,林錦樓乃是頂頂厭惡,寧肯賞個丫鬟也不給她。又怕折了二爺的顏面,這才讓挑兩匹尺頭給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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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28: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二章 花園

  清晨,康壽居。

  「……那件衣裳已經染了漬,姨奶奶已經給了身邊的丫鬟了,二奶奶若還想要,就打發丫鬟過去就是了。這兒有兩匹尺頭,大爺說天漸漸熱了,讓二爺去裁兩身衣裳。」書染說完,命靈清、靈素將料子放下來,又道,「我身上還有差事,先回去了,改日再給二爺請安。」說完便要走。

  林錦軒一直埋著頭,臉上紅得將要滴出血,聽了這話忙起身道:「坐下吃杯茶再走罷。」

  書染笑道:「不了,今天真不得閒兒,二爺也歇著罷。」言畢打起簾子便走了。

  林錦軒坐在椅上長長出了口氣,此時尹姨娘進屋,見桌上兩匹尺頭連忙上前摸了摸,喜道:「這是哪兒來的?這樣的綢,外頭可買不著。這料子給你裁個直綴就夠了,餘下的,我還能做件比甲呢。」

  就聽裡面傳來「嘩啦」一聲,不知誰把茶碗打翻了,不多時譚氏從屋裡走出來,先看了看桌上的尺頭,又瞥了尹姨娘一眼,冷冷道了聲:「原來是姨娘來了。」言畢昂著頭出去了。

  林錦軒欲叫住她,張了張嘴,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尹姨娘卻立著眉毛怒道:「反了她了,這冷著臉子甩給誰看呢?這才嫁進來多久,就敢給人臉色,軒哥兒,你管是不管!」

  林錦軒苦笑,跟誰甩臉子,還不是跟他姨娘。昨兒個他媳婦兒同他張嘴,想做件他大哥愛妾穿的褂子,他一口就應了,不過是件衣裳,也不值什麼。結果叫來香蘭身邊管衣裳的雪凝一問,才知那衣裳的料子是江南織的明霞錦,京裡少有,且上頭的花樣子乃是香蘭所畫,著一有名湘繡繡娘所刺,與京繡女紅全然不同,這一件衣裳竟要十兩銀子。林錦軒便為難了,他身子骨虛弱,只管養病讀書,每月例銀等先前皆由他姨娘管著,自己做不得主。即便成了親,銀子也未交由他手上,姨娘只是同他說,操持婚事置辦東西花銷了,他素來心疏,橫豎家裡短不了他吃的用的,也不在這事上用心。待成了親,例銀便由譚氏管著,每個月不過四兩。待妻子提及要作身衣裳,他方才恍然,自己甭說是十兩銀子,只怕連五兩都摸不出。

  只是他又不想拂了媳婦兒的意。他這妻子,是正經官家小姐,生得美貌俏麗,又是才女,成親這些日子待他極溫存,正是夫妻之樂,蜜裡調油的時候,平日裡或陪他讀書,或與他下棋,談吐做派,豈是先前伺候他的那些丫鬟可比的。林錦軒迷戀倍至,又覺自己身子骨孱弱,不及他那些兄弟,日後為官做宰封妻蔭子,不免自卑鬱鬱,只覺自己委屈了譚氏,愈發想盡辦法讓譚氏開懷。可如今連件衣裳都置辦不上,這該如何是好。

  譚氏聽林錦軒支支吾吾說手中並無餘銀,便連忙追問,聽說先前是尹姨娘掌著他的銀子,不由冷笑一聲,想了想,教了林錦軒一番話,命他問林錦樓要去。林錦軒縱然不願,可到底還是去了。誰知林錦樓沒給褂子,反給了他兩匹尺頭。

  林錦軒咳嗽兩聲,去拉床頭抽屜,只見有一抽屜銅板,是留著與他賞人用的,另還有個錦包,裡面能倒出零星碎銀,另一抽屜裡放著他平日裡綰髮用的各色簪子、長命鎖、玉珮、扇墜兒等,林錦軒拿了根壽字金簪兒看了看,尋思著是不是尋個小廝,將這簪兒當了,給譚氏做那件衣裳穿。

  卻說譚氏往外走,到老宅正中的小花園子中,坐在抄手遊廊上,一面將帕子往懷裡扇,一面又羞又惱。她這個正頭奶奶當得忒窩囊,連想穿件體面鮮明的衣裳都要找個小妾低頭。香蘭把那衣服賞丫鬟,這是打她的臉呢!倘若她嫁的人是林錦樓,何至於受這個氣!

  想到林錦樓,譚氏臉上一熱。她自問自己在閨閣裡做姑娘時也是芳名遠播,多少人家都上門求娶。他爹幾個門生都藉故往她家多走動,就是為著偶爾瞧她一眼。她這樣的人物在側,偏不信林錦樓這樣擅風月的人,對她一絲意思全無。林錦樓生得高大英俊,權勢顯赫,這樣的男子才合該是她托付終身之人,只是如今蕭郎不過是路人,自己那點子心思,只能獨自惆悵罷了。

  譚氏想著便懶懶的,那小花園子太小,不過見方的一塊地,在當中立了一塊奇石,栽種了些花草,無甚風景可看,譚氏生一回悶氣便起身欲走,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嘻嘻哈哈聲,似有男子在肆意笑罵。

  有一人道:「你們倆消停點,別吵了內宅裡的女眷,回頭鷹揚不樂意。」說話這人正是楚大鵬。

  劉小川大喇喇道:「咱們弟兄幾個什麼身份,來這兒給他修宅子花園子,他還能挑三揀四的,這要不是為了小三兒成親得拾掇拾掇,小爺我才不來呢。」

  謝域嗤笑道:「少他媽在這兒過嘴癮,有本事跟鷹揚抱怨去,看他不踹你。」

  劉小川皺著眉道:「昨兒晚上小爺正醉臥溫柔鄉呢,今兒早晨就讓你們倆缺德的從被窩裡挖起來,正一肚子火,你可別招我。」

  謝域道:「要沒林老大,你還能有閒銀逛窯子?行了,少廢話,人家要說修修老宅子再補栽些花草好給小三兒成親,可是我跟老楚上趕著答應的,討好了那位爺,日後有的是銀子花差,兄弟拉你來,也是讓你沾沾這人情的光,你可別四六不懂。」

  劉小川指著謝域道:「啊呸,謝老二,小爺就說你是個賤骨頭,從小你就跟在林土匪屁股後頭轉,他放個屁你都能說是震天雷,拉坨屎你都能說是龍涎香。林土匪在前院養了汪汪叫的大黑狗,爺看他還養什麼狗啊,乾脆拿條鏈子給你拴上得了。」

  謝域怒道:「小混球,找你爺爺不自在是不是?欠爺抽你倆巴掌,你就舒坦了!」

  「行了行了行了,你倆一見面就掐,汪汪汪汪的,也不嫌煩得慌。」楚大鵬揮了揮手,從靴子裡掏出圖紙,展開來指著道:「挨著花園子這個宅子就是新房了,上頭的瓦要換一色新的,窗戶上糊的也要換成茜紗的,另還有屋中的几案桌椅都是現有的,不必換,都是一處合式配的,另有陳設,幔帳簾子,妝蟒繡堆,緙絲彈墨,金絲滕紅的竹簾子都要備下,新婚用的椅搭、桌圍、床裙、桌套……」邊說邊往前走,冷不丁瞧見有個女子從後頭的抄手遊廊裡探出一張俏臉。

  楚大鵬一怔,劉小川還在後頭嘲笑道:「你聽聽,他快成老媽子了。」說著撞上楚大鵬後背,嘟囔道:「怎麼不走了?」探頭往前一瞧,便咂著嘴道:「不得了,老謝你來看,仙女兒姐姐嘿。」

  譚氏本想迴避,可聽那三人嘻嘻哈哈說得有趣,料想是與林錦樓交好的世家公子哥,不由悄悄躲在立柱後頭往外瞧,如今被人發覺了,不由面色潮紅,埋頭便走。

  謝域道:「什麼仙女姐姐,還是驚著人家內眷了罷,甭看了。」

  劉小川道:「你說這是那個香蘭罷?上回見過,就是當時吃多了酒,依稀記著好生整齊模樣,等轉天醒了就忘了。」

  楚大鵬看看譚氏的背影道:「她不是,林霸王那位心尖子沒她身量這樣高挑,眉眼比她俊俏。」

  譚氏本來欲走的,冷不丁聽見這句,一下將心裡的氣性勾了起來,赫然頓住腳步,深吸一口氣,扭過了身,反朝這三人走了過去,至近前,落落大方,盈盈道一萬福,嘴角含著和氣笑道:「諸位公子,妾身乃林家二公子之妻,今日在此地偶遇,不勝慚愧之情,如有缺禮數之處,還請三位公子見諒。」

  這回換這三人傻了眼,面面相覷一番,楚大鵬輕咳一聲,拱手施禮道:「是我們三人唐突了,還請弟妹恕罪。」

  此言一出,劉小川與謝域紛紛附和,也同譚氏施禮。

  譚氏微笑道:「三位來得這樣早,為我家中事操勞,實是感念,待會兒妾身便命丫鬟送些茶水果品來,聊表謝意。就此告辭了。」言罷又施一禮,眼睛在這三人身上一溜,只覺為首站著的楚大鵬生得最好,唇紅齒白,身姿翩然,活脫脫個美男子模樣,又多看一眼,兩人眼波一撞,譚氏一見楚大鵬臉上盈盈一雙多情眼,臉便紅了,款款轉過身。

  劉小川品頭論足道:「想不到想不到,林老二那病秧子竟娶了個這樣標緻的老婆,嘖,可惜了,可惜了。」用肩膀撞了撞謝域,道,「你說是也不是?」

  謝域點頭道:「你別說,倒是真真切切風韻不同,聽說林老二娶的是譚家的女兒譚露華,當初在京城大小女子間也是有一號的,如今見著才知不同了。」

  譚氏故意放慢腳步,一面走,一面聽他幾人議論,不由心情倏然開朗,嘴角上也染了笑。她本就是貴人,豈是香蘭那等攀上高枝兒才飛黃騰達的奴才種子能相提並論的。

  此時楚大鵬忽瞧見譚氏站過的地方遺了個東西,上前一看,只見是個方勝樣的香包,繡著大紅的花兒,幽香盈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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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荷包

  劉小川湊過腦袋,怪笑了兩聲,招呼謝域道:「兄弟快過來瞅瞅,看這是什麼東西嘿。」說著把香包一把搶過來,放到鼻底下聞了聞道,「怪香的,我說,那小婦人是不是春心動了,特特留下這個給兄弟你傳情呢。」

  楚大鵬推了劉小川一把道:「別胡說八道。」把香包搶過來,定睛看了看,指著道,「瞧,繫在腰帶上這頭的扣兒壞了,香包才遺下來的。」

  謝域敲了劉小川腦門一記,「嘴沒個栓兒,就知道胡唚,回頭傳出去人家名聲還要不要了,咱們幾個身上也不乾淨。」

  劉小川嘟囔道:「什麼呀,什麼呀,小爺就那麼一說。」又低著頭嘿嘿笑了起來。

  謝域乜斜著眼看著劉小川道:「你又憋什麼壞呢」

  劉小川壞笑道:「小爺我罷,能掐會算,一眼就瞧出來那小婦人不是個安分的,骨子裡都透著騷勁兒,許是林老二不行,才讓佳人春閨寂寞。」

  楚大鵬笑著點了點劉小川道:「你呀,這張嘴,就是賤得沒邊兒了。」

  劉小川不服道:「爺爺閱人無數,什麼母的沒見過?你們要不信,咱打個賭。」

  謝域道:「怎麼賭?」

  劉小川道:「她丟了香包,一準兒得過來找,咱們不還她,把個男人用的荷包扔在那兒,若是個正經婦人,肯定看都不看,或是瞧見那荷包打發小丫鬟去尋失主,或是以為人家消遣她,貞烈的哭一場也有的。可倘若是那等風騷的,以為是爺們跟她對換信物,指不定心裡怎麼歡喜呢。咱們只管在旁邊悄悄看著便是了。爺就賭她心裡美得慌,誰贏了晚上請宴賓樓五兩銀子的席。」

  楚大鵬翻翻眼道:「你這心思能用在讀書辦差上,你家老爺子得給祖宗八輩燒高香去。」搖搖頭便走了。

  謝域嗤笑道:「瞧瞧,奚落你了罷?」

  劉小川哼一聲,轉過身,變戲法兒似的從手裡轉出個荷包,嘿嘿笑道:「假道學,好像先前吃喝嫖賭的不是他似的。剛才小爺這麼一順,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他荷包給摘了,待會兒就拿這個試試那小娘們兒。」

  謝域虛指著劉小川笑了起來,又遲疑道:「這......不大好罷......這要讓楚老四知道......」

  劉小川道:「怎麼不好?還不興他在園子裡丟個荷包啦?丟了東西,園子裡哪個丫鬟婆子都能撿,怎麼那小婦人就不能撿?快,快,趕緊麻利兒的,把這荷包放過去。」

  謝域本也是想看熱鬧的,聽劉小川這般一說,立時也來了精神,悄悄把那荷包扔在遊廊上。

  話說譚氏回了房,換衣裳時,丫鬟綠蘿道:「二奶奶,今兒早晨佩出去的香包怎不見了?」

  譚氏低頭一看,果然腰間空空,只有個垂著瓔珞流蘇的碧玉珮,不由慌了,忙吩咐道:「快幫我找找,那香包是宮裡的東西,極難得的。」想著自己方才出去一遭,許是落在外頭了,忙出去找,一路尋到小花園子,遠遠的就看見前頭抄手遊廊上有個東西。

  譚氏上前一看,只見是個孔雀藍如意織金荷包,方方正正,鑲著紅珊瑚纏金絲扣兒,精美異常,絕非尋常富貴人家用的,打開往外一倒,只見有幾塊散碎銀子,一個盛著雪津丹的琺琅小瓶兒,一張從寺廟裡求的平安符,把那符展開,只見上頭落著「楚大鵬」三個字,譚氏登時心跳如擂,連忙掩上符向四周看了看,只見靜悄悄的,唯有樹枝花影迎風擺動。

  譚氏手裡攥著荷包,心裡卻如同煮沸了的湯,暗道:「常聽聞楚、謝、劉三家的公子同林錦樓自小一起長大,情分非同尋常,當中楚大鵬乃刑部尚書之子,文采風流,乃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美男子,方才見那個生得最英俊倜儻的,只怕就是他了。可恨當時不曉得他就是楚大鵬本人,否則多攀談幾句也好……如今這荷包是他故意遺的,還是無意間掉的?倘若無意便罷了,可倘若是他先前撿了我的香包,才有意用他這個擺在這兒同我換,那,那,那可真就……」想到此處臉上愈發滾燙,攥著那荷包心裡便軟成了酥,一時羞澀難言,一時得意不住。

  忽聽見說笑聲,只見靈清、雪凝兩個,手裡拿著瓶兒從不遠處走過來,忙將荷包一攏藏在袖內,待人走了,又將那荷包掏出來看了又看,暗道:「先前看外傳野史,才子佳人皆是因荷包、玉珮、香囊、帕子小物私定終身。想不到楚公子也是這等知情知趣的風雅之人。他是個爺們家,又是我大伯子好友,想來也是傾慕於我卻不好啟齒,只能用荷包傳情了。我那香包顯是讓他拾了,罷了,這一生既無緣,我那香包就當送他,以償他相思之情。」一面想一面感傷,俄而吟一句「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俄而又吟一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四處張望尋了一遭,也未瞧見楚大鵬身影,心中不免失望,便拿著那荷包搖搖的去了。

  劉小川和謝域皆藏在不遠處瞧著,見譚氏走了,謝域咂嘴道:「還真讓你料著了,看她臉上那纏綿之意,見了丫鬟還將荷包掩起來,還什麼『恨不相逢未嫁時』,想來是動了心念兒。」

  劉小川笑道:「小爺我自來料事如神,想不到林老二真個兒尋了個風流小娘子。」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暫且不提。

  卻說譚氏便常打扮脂光粉艷的往小花園子去,楚大鵬等人因修葺房子,又恐驚府中女眷,便只呆在院內不出來。劉小川和謝域從門口或窗前見到譚氏,二人或揚聲咳嗽,或互相擠眉弄眼,不一而足。楚大鵬不知當中內情,也懶於理睬。後因招小廝僕役進來栽種花草,換瓦刷牆等,譚氏方才不去了。劉小川與謝域不過富家公子閒情作弄於人,卻不知此事為日後埋下一段風波。

  卻說林錦樓在京城日漸忙碌,時常鎮日不見人。香蘭待手上的傷好了,便命人重新將繪畫應用之物置辦整齊,鎮日裡誦經禮佛,畫畫寫字,偶爾挑弄素琴。這幾日她又繪了幾幅,用錦筒盛了,對畫扇道:「去把小桂圓喊來。」

  桂圓前頭同幾個小廝侍弄林錦樓養的一條黑犬,此犬兇猛異常,體格健壯,極得林錦樓歡心,命人精心餵養。桂圓聽見畫扇在廊下喚他,連忙洗了手走過去,見了畫扇一疊聲道:「畫扇妹妹,喚我何事?」

  畫扇道:「是奶奶叫你。」

  桂圓忙跟著畫扇往裡走,口中道:「好妹妹,幾日不見,你又變好看了。」

  畫扇啐一口道:「哪個是你好妹妹,可別亂叫。」

  桂圓笑嘻嘻道:「你比我年歲小,不叫你妹妹,難道叫你姐姐?我昨兒上街得了好些新奇的玩意兒,你叫我兩聲『好哥哥』,我就給你看。」

  畫扇道:「呸,誰要叫你……」

  正說著已到門前,桂圓立時換了一副容色,斂氣靜聲,低眉順眼,輕輕邁進院子,兩眼也不亂看,低著頭至門前,畫扇打起簾子,桂圓餘光一掃,只見香蘭正坐在明堂裡,忙下跪道:「請奶奶千秋。」

  香蘭道:「有個差事著你去辦,你把這兩幅字畫拿了去,先去裱一裱,再尋個文房四寶鋪子代賣,一幅至少十兩銀子,多賣的錢便歸掌櫃,此事不足與旁人說,這一遭你辦好了,我好好賞你。」

  小鵑將那錦筒遞上前。

  桂圓心道:「一幅破紙就要賣十兩,冤大頭才買呢。」口中卻連連應承,雙手將那錦筒接了過來。香蘭命小鵑拿了二兩銀子與桂圓裱畫,又抓了一大把錢並一碟子果子糕餅與他。

  臨出門時,桂圓聽見小鵑道:「奶奶辛辛苦苦畫好的,怎又拿出去賣呢,咱又不缺這幾個錢。」

  香蘭輕聲道:「這裡銀子再多也不是我的,自己手裡有銀子才踏實……」

  桂圓不敢再聽,忙走出來,暗道:「大爺在京城倒是有幾家鋪子,卻不知有沒有賣畫的。這是奶奶頭一遭交事情跟我,務必要辦得漂漂亮亮才是。」

  至門前,碰巧林錦樓從外回來,桂圓連忙閃至一旁,屏聲靜氣,彎腰行禮,林錦樓邁步進來,眼角掃上桂圓,便問道:「懷裡抱著什麼呢?」

  桂圓道:「這是奶奶給的。」

  林錦樓一聽便來了興趣:「拿來給爺瞧瞧。」

  桂圓忙把錦筒呈上前,林錦樓打開蓋子,只見裡面整整齊齊捲著兩幅尚未裱好的畫兒,抽出一張,只見上畫深宅庭院,牆角栽一叢牡丹,有個梳著雙髻的丫鬟手裡拿著扇在院中撲蝴蝶,清麗淡雅,極為傳神,畫兒的落款寫著「蘭香居士」。林錦樓又抽出一張,只見上畫一隻黑貓,臥在一面繡屏邊,雙目炯炯有神,栩栩如生,落款仍寫「蘭香居士」四個字。

  林錦樓問桂圓道:「這畫兒是做什麼的。」

  桂圓心裡叫苦,雖說香蘭叮囑他不准同旁人說,可林錦樓他是萬萬不敢隱瞞的,便老老實實道:「奶奶給我的,讓小的尋個鋪子賣了。」說完悄悄抬頭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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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中饋

  林錦樓臉上一絲表情全無:「哦,賣多少銀子?」

  「奶奶說至少十兩銀子一張……」

  「嗯,你去罷……等等,回來。」

  「大爺什麼吩咐?」

  「日後你奶奶再給你畫兒,直接交到爺這兒來。這畫兒你先送書房去。」

  桂圓應一聲,抱著錦筒去了。

  林錦樓邁步進屋,小鵑正做個繡墩歪在門口沖盹,見林錦樓進屋不由吃一驚,連忙站起來,林錦樓一搖頭,小鵑立刻合上了嘴。香蘭正在書案旁提了筆畫畫,靈清立在一旁伺候筆墨。只見香蘭極認真,一時用中染鋪排而畫,一時用小著色慢挑細勾,或靜立著仔細盯畫看一回,再極謹慎斟酌下筆。林錦樓適才發覺,原來香蘭是這樣作畫的,他先前最常見的是女子抱著琵琶琴箏,滿面春風的媚人彈笑,生彩動人,可香蘭只這沉靜的小模樣兒,便讓人移不開眼。

  林錦樓站了好一回,一時香蘭畫完了,抬頭看見他,林錦樓方才走了過來,小鵑連忙去獻茶,靈素去取林錦樓的家常衣裳。林錦樓一伸臂,朝香蘭看了一眼。香蘭只得用毛巾擦了手,上前服侍林錦樓換衣裳。

  林錦樓問道:「怎麼又想起來畫畫兒了?」

  香蘭將大氅脫下來,去解腰間織金碧玉腰帶,垂著頭道:「天天悶在房裡,沒事做,就畫兩幅解悶。」

  「哦,你畫得不錯,爺早就知道你有個名頭叫『蘭香居士』,當初你爹還賣你的畫兒來著。你樂意畫就畫罷,有個能掛心的事兒總比一天到晚跟爺擰著脖頸強。」他盯著香蘭的臉看了看,自打香蘭上一回撓了他,人就彷彿變了,雖說是愈發乖順,可心思卻沉得像井水一樣,話也愈發的少,整天都呆在房裡,時常對著佛像發呆,一坐便一個上午。林錦樓琢磨著,興許小香蘭是想家了,只是再這樣憋悶著也不是常事。

  香蘭已將腰帶取下來,正要解他衣裳時,林錦樓拉住她的手,將香蘭拉到懷裡,摟了摟,低下頭在她耳邊道:「不是跟你說了麼,京城裡的事一時半刻完不了,還得過過才能回去。這幾日爺忙著四處應酬,等得了閒兒,一準兒帶你出去玩。你閒著無事就多跟丫鬟們說說話兒,別悶坐著,想聽戲想聽書,只管讓人出去請。」

  丫鬟們見林錦樓擁住香蘭,便全都彼此使了眼色,輕手輕腳的退下了。林錦樓試探著說了兩番話,香蘭卻沒動靜,便鬆開她,陰沉著臉道:「說說罷,畫就畫了,怎麼又想賣畫賺錢?還想著跑吶?」

  香蘭對他喜怒無常已是見慣了,見他要惱,忙去拉他袖子,晃了晃,小聲道:「沒想跑,就是為瞭解悶。」看了林錦樓一眼,見他仍黑著臉,不由怕起來,略一遲疑,慢慢挨過去,靠在林錦樓懷裡,胳膊環上他的腰,道,「聽戲我不愛,說書嫌聒噪,橫豎就這麼個畫畫的樂兒......」

  方纔香蘭一拉他袖子,林錦樓就沒脾氣了,這會兒愈發的軟了,抬手環住她,在香蘭背上撫了撫,半晌才道:「沒不讓你畫,你只要樂意就敞開了畫去,想要什麼名家的字帖字畫,爺都給你弄到手,可你自個兒說,家裡短你那幾兩銀子,還讓你把畫兒弄出去賣錢,活像爺養不起你,虧待了你似的。」

  香蘭想了一回,低聲道:「辛辛苦苦畫好了也沒人看,不如賣了,有人能喜歡,我心裡頭高興,不圖錢,就當圖個樂兒。」

  林錦樓若有所思,盯著香蘭看了一回,命人把書染喚來,吩咐道:「去書房把案頭那幾冊褐色薄子取來。」書染不多時果然取了七八冊褐色厚冊,林錦樓把那幾冊交予香蘭道:「這是林家軍的賬簿,這些日子你好好盤一下,不准有一點錯招兒,知道麼?」

  香蘭翻了翻,只見裡面皆是大筆軍餉花費,不由駭一跳,忙將賬簿合上推過去道:「這東西要命得緊,怎能就這樣交給我了。」

  林錦樓漫不經心道:「怎麼就不能交給你?你不是會扒拉算盤麼。原本帶了幾個賬房先生過來,有兩個水土不服還病著,你先替爺算算罷。」

  香蘭只好把賬簿拿過來,又重新翻了翻,只見兩冊四柱賬,兩冊龍門賬,上頭大筆花費觸目驚心,沉吟片刻道:「大爺什麼時候要?」

  林錦樓道:「不急,下個月底盤出來即可。」

  香蘭點了點頭,請人去取算盤。

  林錦樓換過衣裳,盤膝坐在羅漢床上,翻看金陵報上來的各色政務信件,時不時抬頭往香蘭處看一眼。只見她坐在圓桌邊,提了筆仔仔細細的核對,算盤珠子辟里啪啦作響。近午時,香蘭合出來幾頁,將不妥之處謄在一張紙上,報與林錦樓看。

  林錦樓認真看了幾遭,又命香蘭把算盤取來,他報數,讓香蘭撥算,做了幾處指點,掐了掐她臉蛋兒道:「行了,做得極好,歇歇該用飯了。」

  香蘭忍不住道:「軍中採辦怎花費如此巨額,銀子使得跟流水一樣,錢費兩起,每個月東西也折損得厲害。」

  林錦樓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採辦油水大,自然有貪了嘴的,人性如此,是禁不住的,十兩二十兩的擺眼前,還有手心發癢的,更勿論真金白銀堆的在眼前放著,法令多嚴明,也有鋌而走險者,但倘若能辦事,這點子折損還在我掌算內。林家軍已是極嚴明的了,報上來折損不足半成,別的軍隊,兩三成也是有的。」言畢命人擺飯,不在話下。

  林錦樓本意是給香蘭找些事做,省得讓她成天胡思亂想。卻不料香蘭倒是極認真,每日除卻盤賬,也悄悄畫些畫,畫得一般者,皆交給桂圓,桂圓再交由林錦樓,放在書房裡落灰。畫得精緻者皆打發畫扇和小鵑出去掛在文廟旁的一家書筆鋪子代賣,也不用「蘭香居士」名號,畫作卻賤了些,每個月也可得七八兩銀。

  閒言少敘。卻說金陵來了一信,王氏因染疾進不來京城,林錦亭已在來京途中,林老太爺命林錦樓操持林錦亭婚事,在京城設宴款待素日裡交好的賓朋,新婦則接到金陵再風光拜堂成親。

  此事倒也並非難事,因不在京城拜堂了,故只擺七八桌宴請交情極好至親之人便妥,林昭祥早已擬好賓客名單,林錦樓又添了幾人,命香蘭主持中饋,書染協理。譚氏本意要過來幫忙,林錦樓心裡厭了她,只淡淡說一句:「二弟身上不好,弟妹鎮日照顧服侍,連個囫圇覺都睡不安,怎敢再以此事勞動,這檔子事我全安排妥了,倘若有不足之處,屆時再勞煩弟妹罷。」三言兩語將譚氏打發去了。

  香蘭本不願沾手,躺在床上裝病,奈何林錦樓硬迫她做此事,並答應她道:「這事做得好,爺找地方給你賣畫兒。」香蘭便咬牙將這事接了下來,鎮日裡更忙到十分去,幸而林家早有宴客之道,內有一套「林家府菜」,林錦樓命按「林府宴賓燕菜全席」置辦,乃是最高規制的筵席。香蘭翻了翻菜譜,見與前世在沈家宴賓之道頗類,每桌共有一百三十道菜,乾果糕品擺放皆有學問,因是成親喜事,便沿之前「福壽鴛鴦」席置備。另要開倉庫取各色碗碟,或瓷、或銀、或木製,均是整套訂做,缺一樣皆不能配,碟子或四方,或元寶,或葫蘆,或如意,或祥雲,連席上擺放位置都要取「財源滾滾」、「步步青雲」等吉祥之意按特定方位擺放。

  香蘭道:「林家在京城的宅子雖不常住,幸而宴客用品倒一應俱全。」

  書染笑道:「起先也不太全,這不是二爺剛剛辦過喜事麼,不齊全的也都整齊了。只是當初二奶奶嫁過來匆匆忙忙的,好些不太周全,拜堂時連個長輩都沒有,大爺有族叔在京城為官的,過來主持,來往也是有些體面的,場面倒也還過得去,就是怕二爺累著,只讓他出來敬了三杯酒就回去了,外面人聽了一場戲,熱鬧到半夜也就散了。」

  香蘭道:「外頭請戲班子的事由楚爺、劉爺和謝爺幾位幫著張羅了,咱們只管好內宅的事。我看舊例,主家喜事,僕役也要跟著吃席,也有講究,在院子裡搭天棚,地上鋪新炕席坐席吃飯,一桌十大碗,這事你盯牢了,每桌只給一罈酒。廚子忙不過來,這席恐怕吃不上新鮮菜,可該給的雞鴨魚肉不得少了。」

  書染連忙應下了。

  靈清正在外頭圈名冊,聽見香蘭在裡間說話,不由歎口氣道:「做這事最是出力不討好的,做不好,戳脊樑骨;做得好,沒人讚一聲,還得眼紅嫉妒。尤其咱們奶奶那個身份,做這個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靈素道:「怕什麼,橫豎是大爺讓的,先前對牌什麼的都在奶奶這兒,書染姐姐想管事,都要過來請牌子呢。」

  靈清道:「嘖,那不一樣,先前儘管在這兒放著,可奶奶萬事不管,都由書染姐操持,咱們擔不上什麼名兒,如今可是奶奶真章兒的自己幹了,沒瞧見二奶奶連沾都沒讓沾。今兒個大爺讓送兩個菜過去,二奶奶見了我都愛答不理的,顯見是記恨上了。」

  「還有一樁事你們想過沒,大爺遲早要再娶,大爺這麼寵愛姨奶奶,日後新奶奶進門,要是個軟和性子凡事不愛管的還好,唉,等閒女子誰樂意房裡有個這麼得寵的姨娘呢......姨奶奶手裡握這麼大權,將來也未必是福啊。」雪凝原本正在打算盤,忽然停下手感歎了一句。

  小鵑正帶著畫扇熏被,聞言笑道:「喲,難得,你可是個老好人,平日裡誰都不得罪的,我還當你嘴上掛了個鎖,能說出這話來可實屬不易。」

  雪凝只是笑,又埋頭算賬去了。她是頂了春菱跟到京城來,素日裡只幹活不多話,小鵑和畫扇皆遠著她,靈清、靈素平日倒同她親近,一來二去交情深厚起來。她冷眼觀瞧,覺著香蘭可敬可親,但又擔憂香蘭前程,方才沒忍住,溜嘴說了出來。

  小鵑道:「怕什麼,大爺那麼凶,才不會讓咱們奶奶吃虧呢。還是跟著奶奶舒坦,你們沒瞧見康壽居那頭,先前貼身伺候二爺的茜羅,如今被擠兌得跟粗使丫頭似的......」

  畫扇撇嘴道:「嘁,她能不受擠兌麼,一心往二爺身邊扎,上躥下跳的,二奶奶那樣厲害,豈是省油的燈。」

  小鵑抿嘴笑道:「就她還厲害?小畫扇兒,你是沒見過先前的曹姑娘和趙月嬋,那兩位才叫真厲害,二奶奶與之比,可算得上小巫見大巫了。」

  雪凝又放下筆道:「二奶奶不過是好出個風頭,又愛挑揀吃穿,旁的真沒什麼,要是先前的大奶奶,茜羅早就給提腳賣了。如今原先伺候二爺的丫鬟,就只留下茜羅和綠蘿兩個了。」

  靈清將名冊上的墨跡吹乾,道:「彩屏、綵鳳、彩霞、彩明都是二奶奶帶來的,一個個張牙舞爪,伶牙俐齒的,天天到廚房裡變著花樣要吃要喝,嫌吃的不好,說林家慢待二房,誰不知道咱們這頭吃喝是添銀子另做的。」

  眾人說個不住,忽見書染抱了兩個瓶兒出來,便紛紛住了嘴。不在話下。

  話說展眼林錦亭便到了京城,迎親日子也愈發近了,京城林府上下張燈結綵,廚子趕在半個月前便精選細做,色色有條不紊。

  到了迎親那日,林府前後皆忙碌不停。前院裡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內宅中,林府宴請的各府女眷亦紛紛到了,林氏一族有兩三位德高望重女眷亦到場壓陣,譚氏打扮光鮮亮麗,迎來送往,透著十分的幹練。有這一位在前周旋,香蘭便鬆一口氣,她本就不愛交際應酬,兼又操持中饋之事,便在後頭理事,命身邊丫鬟到各處巡視,自己則在梢間中坐了,倘若有來往請示的也應答方便。

  先前亂了一遭,來討香蘭示下的媳婦婆子不斷,待把新娘接進府,眾人都入了席,方才消停下來。香蘭揉了揉眉心,畫扇忙遞了一盞茶,道:「累了半天了,趕緊歇歇,奶奶餓不餓?想用些什麼?」

  香蘭道:「忙得都不想吃了,過過罷。」

  畫扇道:「這可不成,奶奶這兩天都累瘦了,好歹吃些,我去小廚房端些吃食來。」說著便去了。

  小廚房正忙得熱火朝天,一道道往外傳菜,眾人認得畫扇是在香蘭跟前得臉的,管廚房的魏亮家的忙不迭迎上前,堆笑道:「畫扇姑娘,用些什麼?」

  畫扇道:「不是我,是我們奶奶。」

  魏亮家的愈發慇勤道:「哎喲,原來是姨奶奶,我專門留了個灶,就是為了單給姨奶奶做吃的,想用什麼只管說,我知道姨奶奶愛清淡,今兒個特地有幾道小菜,就是給姨奶奶預備的。」說著揭開食盒,只見一道丁香豆腐,一道珊瑚白菜,一道水晶湯菜,一道牡丹嫩卷,做得極精細。畫扇這兩日跟著小鵑看菜譜,早已熟記於心,如今打眼一瞧便知這四道並非菜譜上的,乃是廚子為討好香蘭另做的四樣,不由笑道:「媽媽有心,這樣好的菜,我們奶奶指定喜歡。」

  魏亮家的就等這一句,忙不迭道:「這是我們一點子心意,這些日子難為奶奶辛勞了。」又命小丫頭子又裝了粥和麵點,再另攢一個食盒,放了幾道菜,請畫扇和「屋裡別的姑娘們嘗嘗鮮」。

  畫扇提了食盒去了,香蘭一見菜色鮮亮,便提了筷子吃了些,又招呼在房中伺候的小鵑和畫扇也去用些茶飯。一時飯畢,香蘭漱口淨手,便起身到外面巡查。畫扇是小孩子心性,聽見後宅裡有搭檯子唱戲的,早就按捺不住,回了香蘭一聲就一溜煙兒去看戲了。

  香蘭查了一遭,見四下無事,索性放小鵑去吃喝瞧熱鬧,自己則回了房。院內靜悄悄的,婆子媳婦兒丫頭們早就跑沒了影兒,待進了屋,只見屋內只有雪凝守著,歪在外間榻上合著雙目,顯是剛用過午飯,犯了食困,這會子已睡著了。

  香蘭輕手輕腳進屋,吃了半杯茶,往鏡前照了照,見頭髮和衣裳都還好好的,便除了幾樣首飾,把鬢上簪的鮮花也摘了,因午時,天氣漸熱,又除了一件半臂,對鏡照了一遭,恐驚醒雪凝,便輕手輕腳從後門出去。

  林錦樓所居之處喚做暢春堂,後院裡栽種了繁盛花草,並有假山供籐蔓攀延,鬱鬱蔥蔥,近來因整修園子,楚大鵬拉來一車蘭花,皆擺在暢春堂院內,清風徐來,幽香盈鼻。

  香蘭不由駐足,盯著蘭花有些恍惚。眼下她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因管了中饋,全府上下的人皆對她捧一張笑臉,各種奉承話兒跟不要錢似的,誰能想到她當初進林家時,只是個事事受排擠,遭惡主打罵不絕,拚死拚活做活兒才能換一天平安的小丫鬟呢?可誰又能想到她前世乃是呼奴喚婢,千萬嬌寵為一身的望門貴族小姐呢?故而世事無常,只怕她眼下越風光,今後跌得就越慘,就如同這些蘭花兒,開得正艷時,自然千萬人爭相來賞,一旦凋零,碾落成泥又有何人問津?

  最初她思變心切,唯恐自己被人當奴才使喚一輩子,遭受欺壓不得翻身,外表柔順,內心剛烈如火。如今幾番磨磋,早將她磨得圓潤了,學著隨順因緣,在逆緣裡不爭執,學著放下,她仍然想出林府,不想作妾,只是如今她學會等待,讓自己種下的果實慢慢成熟,徐徐圖之。這理兒說得簡單,但做到其實格外艱難,尤以她如今情形,前程重重迷霧,如若站在懸崖之巔,也無人能幫她一把,她一步步走來皆是成長之痛,如今的淡然是在每一個煎熬的日日夜夜裡淬煉而來。

  香蘭盯著蘭花癡癡看了一回,冷不防背後伸出一隻手,將她面前那朵蘭花摘了下來,香蘭一驚,回頭一瞧,只見林錦樓正含笑著站在她身後,把手裡那朵蘭花簪在她髮髻裡,道:「傻不愣登的站這兒看什麼呢,跟入了定似的。」

  香蘭道:「沒看什麼……那花兒開得好好的,你摘它做什麼?」

  林錦樓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懂嗎?這花兒開著不就是給人賞的麼,爺覺著它在你頭上更好看。」他一面笑,一面去拉香蘭的手,「記著頭一回見你的時候,你頭上就簪這麼朵花兒,爺就尋思著,這是哪兒的丫頭,生得這樣好看,怎麼以前沒見過呢。」濃濃的酒氣便噴在香蘭臉上。

  香蘭也想起那一回,林錦樓也是這樣滿身酒氣,冷不丁從她背後冒出來,兩眼爍爍放光,跟匹狼似的,她抬頭,對上林錦樓的笑眼,忽覺著林錦樓是吃多了酒了,眼神發直,這會子瞧著她的模樣,居然有兩分憨傻。林錦樓素來精明果決,眼角眉梢都帶著威儀,香蘭頭一遭見他這樣的神情,先是愣住,又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林錦樓本就心情好,這廂香蘭又極難得的笑了,不由更是心懷大暢,一把將香蘭抱懷裡,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日子顧及你吃藥,又體諒你操持這個忙碌,爺才忍著少跟你親熱幾遭,今兒時辰正好,爺想你想得緊……」說著便朝細嫩的脖頸吻下來。

  香蘭大驚,忙推道:「要死了,這在外頭!」

  林錦樓笑道:「哪個不長眼的往內宅來?丫鬟婆子們都不在,不妨事。」

  香蘭拚命捶他,道:「怎麼不妨事,前頭還有賓客……」

  「小三兒在那兒呢,還有楚老二罩著,爺晚一時回去不打緊。」

  「那也不成,倘若讓人撞見,我還不如死了!」

  「嘖,你怎麼這麼不解風情呢……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你天天兒這麼哭,早晚得成人干,瞧不見人就成了是罷?」林錦樓說著,一把將香蘭抱了,往假山後去,只見假山內居然有個山洞,洞口籐條掩映,倒也十分隱蔽。

  林錦樓一進去便將香蘭放在裡頭的石桌上,伸手就解她衣裳,另一手扒拉她裙裡的褲兒,口中道:「乖乖,可真沒瞧見比你還事兒多的,如今可滿意了?」

  香蘭實是掙扎不過,她明白,林錦樓倘若求歡,只得順應他,否則便是自討苦吃,如今竟然在這院兒裡,香蘭臉紅得將要滴出血,雙眼緊閉,只盼著他快些了事。

  話說這廂女眷當中,譚氏正與人談笑風生,張羅眾人用飯用菜,擎著酒杯到各桌敬酒,忙到十分去,眾人見沒有不讚的。席間有一貴婦人道:「常聞林家大爺有一房愛妾,如今這宴席也是她操持的,不知人在何處,可否為我們引見?」此言一出,旁人皆附和。

  譚氏心裡略有些不舒坦,臉上卻不帶出一絲模樣,笑道:「正是這個理兒,我親自去請,大家且等一等。」便將酒壺放下,離席而去。

  譚氏先往香蘭理事的梢間去,只見屋內空空,復又往暢春堂來,從後門入內,剛走幾步便覺酒沉,心突突跳上來,不由蹙了眉,揉著太陽穴站住了歇一歇,忽聽見假山處有極細微的聲響,起先以為是貓兒狗兒的,卻又不像,不由起了疑,輕手輕腳走過去,只見假山後有一處山洞,花草掩映,當中竟有一半裸男子正按著一女子行事。

  譚氏大吃一驚,奓著膽子仔細看去,只見那男子赫然是林錦樓,衣衫半褪,露著一身蜜色的壯肉,臂上肌肉賁張,汗珠子順著淌下來,向前頂得又快又急,顯是已到極要命的時刻,臉上的神情皆已猙獰,如同一隻俊美的獸,香蘭躺在他身下,一雙白嫩修長的腿兒架在他雙臂上,腳上還踢著桃紅繡鞋,一蕩一蕩,臉歪向一側,鬢亂釵橫,星眸半合,眉頭微蹙,死死咬著唇兒。忽香蘭仰起脖子倒抽一口氣,林錦樓粗喘,將她一條腿兒抬得更高,狠命頂進去,香蘭似是「嚶」了一聲,兩手死死抓住林錦樓的雙臂,林錦樓扯下香蘭的手,拉到他脖子上,讓她環著,俯身去吻她的唇,又在她臉頰兩側和脖頸處細細親著,低聲道:「就咱們倆,叫出來唄……」後面的話便低聲不可聞了,林錦樓又說了幾句,喘著粗氣,低頭含在香蘭渾圓的胸脯子上。

  譚氏直是目瞪口呆,看得臉紅心跳,不自覺往後「噌噌」退了兩步,只覺渾身又燥又燙,整個人都酥倒了。她她她,她素不知道原來閨房之戲竟然是這個模樣!也素不知男子的身體居然能如此健壯好看!林錦軒蒼白羸弱,幾欲能瞧見肋骨,床笫之間不過片刻而已,皆是她剛覺出些趣兒就已完了事。可方才……譚氏想到那假山內交纏的兩具身子便口乾舌燥,渾身的血都沸了,心裡雖癢,卻不敢再去偷窺,只是心裡反覆想著方才瞧見的,失魂落魄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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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40: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博浪(一)

      卻說譚氏無意間窺得私密之事,魂魄已飛,心神皆蕩,退出暢春堂,拐過一道穿堂,腿一軟便坐在一處石凳上,不由雙頰緋紅,想入非非。卻不妨瞧見有個男子在穿堂口探頭,一見了譚氏,縮頭就跑。譚氏一驚,站起來喝道:「誰在那兒!」提了裙子便追出去。

      那男子慌裡慌張不知往哪兒躲,倒也伶俐,越性站住了腳,扭身過來,拱手行禮道:「在下戴蓉,吃多了酒,誤入此處,還請這位奶奶恕罪。」

      譚氏定睛一看,只見眼前站著個粉面小郎君兒,生得細眉細眼,眼角向上挑著,通直的鼻樑,高腮薄唇,尖尖的下頦,乍一看覺著不過是個尋常小白臉兒,可再仔細一瞧,卻十分耐看,尤以渾身上下透著十足風流博浪,面含輕佻,穿著錦衣華服,更襯出兩分富家公子哥兒的瀟灑不羈來。

      譚氏皺眉道:「請問閣下是哪一家的?」

      戴蓉含笑道:「在下乃劉小川劉公子的朋友,家父乃翰林院五品侍讀。今日貴府喜宴,劉公子邀我過來相幫,方才引表禮入庫,回來時暈頭轉向走錯了路,還請奶奶恕罪了。」言罷又是一揖,微微挑起眼往上瞧,見是個頗為整齊的小媳婦兒,頭戴掐絲點翠滴珠金釵,鑲八寶的金絲髻,花鈿金簪綴得密實,髮髻油亮光潔,耳上垂著寸長的琥珀耳墜子,脖上掛著瓔珞圈,身穿簇新洋紅色百蝶牡丹緞子衫兒,下著芙蓉裙兒,嬌滴滴的銀盆臉兒,水汪汪的含情目,因吃了酒,腮上更添紅艷,容色白淨俏麗,體格高挑風騷,十分標緻。戴蓉一見這番形容。便隱隱猜著譚氏身份,他本是那等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見譚氏這等俏麗若三春之桃的,身子已酥了半邊,展顏笑道:「這是林二奶奶罷?小生這廂有禮了。」深深叉手作了一個揖。

      譚氏奇道:「你認得我?」

      戴蓉笑吟吟道:「林二奶奶的名號,誰人不曉得呢,二奶奶在閨閣中便有個響亮芳名,都道色色出挑,針線女紅。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又說是個嫦娥樣的貌兒。今兒一見才知傳聞不實,任它外頭誇天花亂墜,可瞧著真人才知竟不及二奶奶萬一。」

      譚氏臉上本掛了些怒容,惱戴蓉私闖內宅。可聽了這一讚,那怒氣早鑽入爪哇國去了,更勿論戴蓉還是個美男子,心中更添了七分歡喜,臉上微微含笑道:「那都是外頭的人亂嚼舌頭根子,哪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不由又上下打量了戴蓉一番,見他生得風流倜儻,嘴又甜巧,愈發添了幾分好感。加之方才撞見雲雨密會,正是春心怦動,見了個年輕男子,心裡愈發澎湃,仗著酒意。臉上不由帶出顏色,光景便有些不堪了。

      戴蓉一見譚氏這神情,便知有戲,愈發調笑道:「今兒也是合該你我有緣,否則怎就偏偏趕上我陪著放表禮,既放了禮,又怎就偏偏迷了路,既迷了路,怎又偏偏碰見二奶奶,既碰見了,我轉身走,偏二奶奶又喚住我,你說,這不是緣又是什麼?」一面說,一面用眼不住的覷著譚氏,丟丟的送了個眼神過去。

      譚氏絕非那等不解風情的木訥之人,見這情形哪還有不明白的。自羨艷冠群芳,壓倒眾人,引得一眾男子愛慕,心內舒坦,再看戴蓉,更覺他俊逸不凡,笑道:「劉大爺是我大伯子的發小,你既同劉大爺交好,那自然也是林府的客了,不過先前沒聽過大伯子提起過你,否則今兒個也不至於出言質問了,不妥處還請公子見諒。」言畢道了個萬福。

      戴蓉道:「二奶奶果然同那等小門小戶女子不同,那些一個個縮手縮腳,唧唧歪歪,口中說是因自己年輕,不敢輕易見人,其實是沒口齒沒眼界,這才羞著避人罷了,二奶奶這樣言語爽利,落落大方的,才是正經大家閨秀,豪門貴婦的做派呢。」

      戴蓉這一捧,正撞到譚氏癢處,心裡便愈發歡喜了,臉上只掛笑道:「戴公子繆贊。既是林家的朋友,也該常上門走動才好。」

      戴蓉笑道:「在下也願常來常往,只是林將軍眼界高,門戶也森嚴。」

      譚氏道:「令尊乃翰林院清貴,顯見祖上也是詩書傳家,戴公子必然也是讀聖賢書的,我夫君也是個讀書人,只是身子不好,平時也少見客,他常說自己沒個把一起讀書的文墨之交,戴公子若願意,便往我們家裡去,同我夫君一起讀書可好?」

      戴蓉正是求之不得,聽了這話喜得跟什麼似的,笑說:「妙極,妙極,小生必要登門拜訪。」又作了個揖,起身道:「耽擱久了,在下也該回去了。」說著在譚氏身上又看了好幾回,末了臨去也回頭看了幾遭,方才去了。

      譚氏本想和戴蓉再多攀談幾句,見他走了心生不捨,直眼巴巴看著戴蓉拐個彎兒不見了,方才收拾心懷,復又往酒席上去了。

      戴蓉拐了個彎,放慢腳步,心說:「我還道來林家這一趟是空手而歸,萬料不著有這個奇遇,嘖嘖,日後好好算計,不愁占不得便宜。」

      戴蓉來林家,卻有個緣故。原來當日趙月嬋在香蘭身上吃了個虧,回去後久憤不平,暗思著如何將心頭這口惡氣出了,讓香蘭死在她手裡,叫她嘗嘗手段。可如今香蘭在林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絲毫逮不著把柄,思來想去,捏了條毒計,她原聽錢文澤同她說過,勾欄裡都給新買來的姑娘灌一味藥,自此後斷子絕孫,再無生養之能,遂悄悄打發心腹婆子買了這藥回來,又把戴蓉喚來,對他道:「過幾日林家的喜宴,你去一趟,想個法兒混到內宅裡,把這藥下在陳香蘭碗裡讓她吃了,她與我有些舊怨,這藥是瀉肚的,好讓她在眾人跟前丟一回臉,洩我的心頭恨,這事做妥了,記你大功一件。有得是你的好處。」

      戴蓉駭一跳,斜著眼看著趙月嬋道:「這是說笑呢罷?林家喜宴壓根未給我下過帖子,且他家門戶森嚴,我如何進得去?況就算進去了,又如何進得了內宅,我只遠遠見過陳香蘭一眼,她又是林錦樓的愛妾,如何給她下藥呢。」

      趙月嬋道:「你不是常同人吹噓交友廣泛麼,今兒個跟某某大人的兒子交好,明兒個又同某某將軍的外甥莫逆。你那群酒肉朋友裡有個叫劉小川的。跟林錦樓交情匪淺。你去走走他的門路。」

      戴蓉踟躕道:「我同他不過一處吃過幾次酒,並無太深交情......林錦樓那個霸王哪是誰都惹得起的......」言下之意便不願沾惹。

      趙月嬋把臉一沉,道:「蓉哥兒,你自己掐指頭算算。近幾個月你在外頭賭債是誰瞞著你爹替你還上的?連我身邊的丫鬟都偷,這一茬的事兒我還沒跟你爹說呢。我在外頭受了擠兌欺負,讓你幹這麼點子小事給我出氣,你還推三阻四,如今你還欠著外頭一百兩,我原打算替你還上,再給你五十兩日常裡花銷花銷,怎麼,這銀子是找著主兒了?」

      最後這句算是掐住了戴蓉的死穴。連忙換上一副笑模樣,打著款兒的溫柔道:「一家子人不說兩家話,自從母親來家裡,不知多疼愛兒子,兒子這都記在心裡呢。既是這麼點小事。即便再難,我想法子也得辦不是?呵呵......就是,就是那個罷,這個銀子......出去我總得請姓劉的吃飯,哄他歡喜了,才能帶我進林家不是?」

      趙月嬋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就你這幅死德性,看你半個月都夠了。等事成了再給你五十兩,另外還有你的好處。」這一眼似怒非怒,帶著十足風情,看得戴蓉心旌搖曳,心中暗罵道:「見慣了幾多婦人,竟無一及得上這騷貨,倘若不是她太厲害,真要弄上手,嘗嘗她滋味。」

      趙月嬋吩咐已畢,站起身搖著扇子婷婷裊裊的去了,她本也沒指望戴蓉這廂就能成事,可她實在嫉恨難消,暗道:「這事倘若不成,只不過折了幾十兩銀子;可倘若成了,那真是天助我也,合該那小賤婦喪氣,日後生不出孩子,林錦樓對她恩愛淡了,看她是什麼下場!」又命瓊脂穿戴塗抹得花枝招展的送戴蓉出門。

      戴蓉與瓊脂只在魯家得手了一遭,平日裡眉來眼去正是打饑荒的時候,如今一見四目便粘上了。瓊脂將戴蓉送到門口,低聲道:「太太說了,只要你這事做妥了,她自會安排你我相見。去林家的女客裡有她的閨中密友,倘若你未做卻來蒙騙她,她也是知情的。」那戴蓉既為了銀子,也為了女色,當即滿口答應著去了。

      過了兩日,戴蓉果然約了劉小川等人一處吃喝,席上說了些好話兒,又請來兩個濃妝艷抹的美妓來勸酒,三哄兩捧的,只說自己想結識林家三公子,去喜宴道賀,劉小川方才吐口答應帶他去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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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3:40: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博浪(二)

  卻說戴蓉隨劉小川到了林家,不敢讓林錦樓瞧見自己,只管往人群後藏,劉小川帶他見過林錦亭,又將他引見給管事徐福,便丟開手不再管了。徐福展眼一瞧,見裡桌席上都是極有頭臉的,自然無戴蓉立足之地,但戴蓉再不濟也是五品翰林之子,徐福仔細掂量一遭,見廊下一桌坐著幾個年輕公子,出身與戴蓉相若,便將人引上前安頓下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戲也唱了一半,戴蓉眼神不住往屋內瞟,眼見林錦樓離席而去,便裝作解手,悄悄跟在林錦樓身後,躲躲閃閃的溜入內宅。

  他只敢遠遠跟在林錦樓身後見他進了暢春堂,心知此處乃林錦樓住所,不敢入內,只在外面探頭探腦,左右拿不定主意,原他心一熱想得簡單,待入了林家才發覺下藥之事極為難行。心中暗道:「林錦樓威名在外,人稱『活閻王』,我在他宅子裡鬧事,才是觸霉頭,上回他那一拳,險些將我鼻樑打折,可趙月嬋那娘們兒也不是好惹的……嘖,乾脆我回頭編一番話蒙她一回,再騙幾十兩銀子出來花差。」戴蓉一面想,一面在院外轉了兩遭,怕酒席上人發覺他不見了,進來拿人,鬧得不好看,便沿著原路往回走,不想半路卻碰上了譚氏。

  這二人如何各懷心思暫且不表,卻說暢春堂假山洞內,林錦樓散了雲雨,待繫好衣裳,回頭見香蘭正顫著手穿小衣,因笑道:「你這樣穿,穿到明兒個也穿不完。」拿褂子胡亂將香蘭一裹,將她橫抱起來往外走。

  香蘭駭一跳,掙扎起來,揪住他衣襟道:「裡頭的褲兒還沒穿,我……我還沒梳頭……」

  林錦樓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道:「你個傻妞兒,沒人瞧見,你就放心罷。」邁大步進了屋。待入了臥室,將香蘭放到床上,香蘭便立刻扯了被,縮到床角去了。

  林錦樓又忍不住笑,坐床沿上,看著香蘭道:「你說你,規矩這麼多,活著累麼?辦事兒時叫一聲都跟要你命似的……嘖,老實說,方纔你爽不爽利,嗯?」

  這話便愈發不堪了,香蘭原本蒙了頭藏在被裡,聽了這話臉紅得將要滴出血,又聽林錦樓無恥道:「爺覺著你是爽了,最後抓了爺肩上兩把,這會子還疼呢。」

  香蘭實在忍不住臊,一把撩開被,坐起來怒道:「下流!」

  林錦樓摸著下巴道:「這怎麼下流了?那下回辦事兒你上流一把讓爺瞧瞧,比如吟個唐詩宋詞什麼的,你那會子出的音兒爺愛聽。」

  香蘭又羞又氣,正此時,雪凝聽見動靜走進來,一眼瞧見香蘭正衣冠不整抱著被坐在床上,林錦樓正坐在一側,又慌忙退了出去。

  香蘭閉了閉眼,索性不再理他,翻過身躺了下來。林錦樓又湊上前招惹道:「別睡,陪爺說說話兒。」

  香蘭皺著眉拍開林錦樓的手道:「累了,歇會兒罷。」

  這不耐煩的小模樣兒透著十足的慵態嫵媚,林錦樓愈發喜愛,也脫了靴,側躺在香蘭身後,手探到她衣內道:「那成,你歇著,爺還不累呢。」

  香蘭一驚,林錦樓已壓下來,香蘭忙告饒道:「真不成了,喜宴還沒散呢,大爺開恩,我真的是乏了……」

  林錦樓低笑道:「好香蘭,你自個兒掰手指頭算算,咱幾天沒親熱過了……」按著香蘭又纏綿一回,待事畢,香蘭已睏倦得睜不開眼。林錦樓穿好衣裳,放下床頭幔帳,將雪凝喚進來道:「告訴書染說你們奶奶身上不爽利,讓她幫著張羅,回頭送客時,讓二奶奶去。」

  雪凝一疊聲答應著,剛欲退下,林錦樓又喚住道:「屋裡的丫鬟們都跑哪兒去了?都給爺叫回來,回頭屋裡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言罷邁步出去了。

  香蘭一覺睡得極沉,睜眼時只覺眼前黑濛濛一片,她一激靈坐起來,撩開幔帳,外面已是掌燈時分,靈清正跟靈素坐在屋角,一面剝乾果,一面極小聲的說話,見香蘭起來,忙過去伺候,一個遞茶,一個打水遞面巾。

  香蘭急道:「什麼時辰了?那宴席可散了?」

  靈素道:「奶奶放心罷,席面上的事有書染姐操持,沒出事。奶奶細心,將各色事都備妥了,書染姐姐照看著就是了,客已散了大半,有二奶奶送呢,就是前頭爺們的席還沒散,有幾個還在耍錢吃酒,小戲子又換了一撥,唱些文戲。」

  香蘭一顆心方才放下來,俄而又羞愧,自己這幅模樣,任誰都知道做什麼了好事。靈清、靈素知香蘭面皮薄,互相對了個眼色,靈清裝作沒事人似的,笑道:「奶奶餓不餓?可要用點?大爺說今兒個晚了,明天一早三爺便同三奶奶一併回金陵,讓奶奶早上一起去送送。」

  香蘭方才忍著羞起來,到屏風後擦洗一番,重新換過衣裳,梳了頭髮,靈素端來兩碟子紫菜素肉的小煎餅子並一碗湯,香蘭腹中正饑,竟盡數都用了,漱口淨手時,書染進來稟報道:「內宅的席都散了,殘席已收拾了,餘下餐具器皿並桌圍子,椅搭等入庫,討奶奶鑰匙和單冊比對。」

  香蘭命靈清去取,少不得跟書染一同去查點一番,先將貴重的收拾了,餘下的便在房中鎖起來,第二日再細算收檢。香蘭從袖裡取出個小金元寶,塞到書染手中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買些吃的好生補補,這些日子人人有功,回頭稟了大爺,讓他好好賞你們。」

  書染笑靨如花:「奶奶出手豪氣,我們也跟著沾光了,今兒大爺已賞了底下人紅包,連掃地的婆子都有一百錢呢。」頓了頓又道:「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都家來了,方纔還跟我說想來跟奶奶說說話兒,聽說奶奶身上不爽利睡了,也沒敢打擾,今兒晚上她們在家住一晚,這會子應還沒歇呢,奶奶要得閒兒,不如過去看看?」

  香蘭暗道:「書染果然辦事妥帖,八面玲瓏,事事都幫人想到了,怪道林錦樓器重她。」因笑道,「你說得極是,我這就去。」先回了暢春堂取東西。

  此時丫鬟們三三兩兩都回來了,正在屋裡嬉鬧。畫扇坐在暖閣裡,把得的賞錢從錦囊裡嘩啦啦倒出來,一個一個數,小鵑笑話她財迷,一把搶了香蘭賞的碧玉扇墜子,畫扇急了,上前去奪,兩個在炕上滾成一堆。靈素在一旁嗑著瓜子,拍手哈哈直笑。雪凝和靈清坐在炕底下的小杌子上,守著炕桌吃點心喝茶,靈清今兒在外頭聽了一耳朵八卦,與雪凝說個不住。忽小鵑一脫手,那扇墜子「噗通」掉進雪凝跟前的茶碗裡,濺了她一臉茶,雪凝驚一跳,失聲道:「我的娘!」

  眾人一怔,愈發嘻嘻哈哈大笑起來,小畫扇連忙下炕去撈扇墜兒,小鵑笑得直不起腰,拿帕子給雪凝擦臉。

  正鬧得沒開交,書染走了進來,立時沉了臉色道:「不瞧瞧什麼時辰了,還一個勁兒的鬧騰,來京城是縱著你們了,敢明兒個去信給太太,讓她遣兩個老媽媽過來,管管你們這群不像樣的!」

  丫鬟們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再說話了。見香蘭走進來,靜悄悄的上前服侍。香蘭暗自好笑,佯裝不知情,命小鵑打開櫃子,將早就備好的表禮取出來,由書染和小鵑陪著,點了個打燈籠的婆子,往兩個姑奶奶住的院子來。因在娘家,故而夫妻並不同房,兩位姑爺被林錦樓安置在前院,林東紈、林東綺則住在後頭同一個院內。

  香蘭走到門口,有個穿紅戴綠的丫鬟正端了銀盆出來,一見人,忙打起簾子道:「姨奶奶到了!」香蘭進屋一瞧,只見林東綺頭上鬆鬆綰了髻,已換了家常衣裳,顯是已卸了妝,梳洗過了,正要從床上下來,香蘭連忙上前攔道:「快別動,是我唐突,不知道你已歇了,早知道就明兒再來了。」

  林東綺笑道:「是我歇得早,她們都還在那頭吃喝說笑呢。」拉著香蘭在床邊坐下來,命丫鬟獻茶。

  香蘭仔細看了看林東綺,卻見她臉上消瘦了些,卸去脂粉,臉色也微微發黃,不由問道:「二姑奶奶是不是身上不舒坦,臉色怎就這樣了,要不要請個大夫瞧瞧?」

  林東綺含笑搖頭,在香蘭耳邊低聲道:「我是有喜了,這是第三個月,這兩天孕吐厲害才至此的。剛才吐一回,身上懶才回來歇著。」

  香蘭喜道:「恭喜!太太要知道還指不定怎麼高興。」

  林東綺笑道:「已經去了信了。」又去握香蘭的手道,「你也快著點兒,早日生個孩子,哪怕是個女娃,也長長久久的太平了。」

  香蘭嘴角還掛著笑,卻微微的垂了頭。此時丫鬟進來獻茶,香蘭見她生得眉眼乖順,是先前林東綺從林家帶過去的丫鬟,應是叫香韻,因問林東綺道:「怎麼帶了她來,踏莎呢?你這個身子,她該跟在身邊伺候的。」

  林東綺臉上不自在起來,香蘭是聰明人,立時想到當中關節,頓悔自己問了這話,正想著說個旁的話把這事岔開,卻聽林東綺道:「我有了孕,總有伺候不周的地方,抬舉踏莎當了通房。」言罷見香蘭抿著嘴,那神情比她還不自在,不由「撲哧」笑了起來,拍了拍香蘭的手,歎道:「你真是個難得的實心厚道人……這事沒甚大不了的,婆婆暗示我一遭,說我漸漸身子沉了,夫妻總好分房去睡,原先夫君屋裡頭有兩三個妖妖嬌嬌的,自我嫁過去,是婆婆做主,或拉出去配了,或請出了府,只留了一個通房丫鬟,叫冬雪,生得整齊,性子和順,原是伺候婆婆的丫鬟。婆婆既為我做到這個份上,我便不好再過,如今婆婆的意思是要冬雪去伺候,可那冬雪時不時往婆婆那兒,將我們夫妻院裡的事報與婆婆知道,我心裡就不爽快。娘給我來了一信,說若橫豎要抬舉一個,不如抬舉自己人,讓我抬舉踏莎,不准冬雪靠前兒,又囑咐我萬萬要厚待冬雪,日後生了男孩兒再來收拾她,我便依言照辦了。今兒原本踏莎要跟著來,可房裡總要留個主事的人,我便將她留下了。」

  香蘭暗道:「秦氏不愧是成了精的,踏莎自小跟著二姑娘,忠心耿耿,為人又老實,生得也算花容玉貌,可比二姑娘還差些。這一遭她全家過去做了陪房,全攥在二姑娘手裡,自然是千依百順的,即便抬舉了她,她也同二姑娘一條心,萬不會作禍。況二姑娘把貼身的大丫鬟給了姑爺,也堵了婆婆的嘴,能賺出個賢良的名聲出來。二姑娘好命也,有如此精明強幹的母親疼著護著。」又見林東綺抿著嘴笑道:「許是母親也給大哥哥信兒了,沒兩日大哥拎刀去了我家,把夫君拉出去聊了一回,等回來時,夫君只同我說,他要一心效仿岳丈,出仕報國,什麼冬雪、踏莎的他全然沒放在心上過,她們日後生了兒子的才抬舉,倘若不然,過個兩三年就打發去了,只守著我好好過日子。晚上就從書房搬回來,睡在暖閣裡,也不叫這二人過去服侍了。」

  香蘭聽了這話,同林東綺對了個眼色,兩人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林東綺低聲道:「夫君是地道的讀書人,自幼家教嚴格,中規中矩,其實從未在女色上縱心,自我進門,他便沒在冬雪那裡宿過,這一遭便愈發不敢了。聽說他們那群小子,打小跟著大哥屁股後頭一起玩,也沒少挨大哥的揍。我大伯子還是大哥的相好朋友,說日後好好照應,萬不會讓我吃虧受欺負。」又去拍香蘭的手道,「大哥這人縱有些毛病兒,可待至親之人是極好的,聽丫鬟們說,對你也極寵愛,誰瞧著都眼紅。」細細勸說道,「如今你好生保養身子,早日誕下男丁才是正經,我認識幾個調養身子的好大夫,趕明兒個讓他們過來給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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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博浪(三)

  香蘭心裡暖了暖,握住林東綺的手道:「這事兒急不得,子嗣之事是緣分……」

  林東綺道:「你是厚道人,先前你進林家就受罪,你的那些事兒,小鵑、吳媽媽她們都同我提過,你救過我一回,太太先前對你有成見,待你不算好,你還救了她和四妹。在這家裡不多說不少道,等閒人得了大哥這樣的寵,在家裡還不橫著走了?難得有出風頭的事只管往外讓,就跟今天這喜宴似的,受累的都是你,風光卻都讓旁人得了,這些我心裡有數。」

  香蘭歎道:「二姑奶奶言重了,我這也是盡本分,如今人人都瞧著我風光,日後還指不定是什麼風景,大爺的性兒你也知道,如今我也是走一步瞧一步罷了,我如今在這裡,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皆是林家的,只不過大爺暫且瞧得上我罷了,自己便要知道進退,哪裡又驕橫得起來。」

  林東綺道:「萬別這樣說,這裡也是你的家,你是我哥房裡的人,吃他用他喝他的還不天經地義?你是個明白人,怎會說這樣的話?」

  香蘭心道:「我斷不能在這兒長長久久的做小老婆。」臉上只是抿嘴笑。

  林東綺勸慰道:「我知你擔心什麼,今兒喜宴上還有幾家人打聽我大哥再娶之事,我替你好好打聽,但凡是個厲害人,絕不能讓她嫁進來,我到時候給太太去信。」

  香蘭心裡又感動,道:「二姑奶奶,實不必如此,你待我如此,我真沒有什麼話兒說了。」

  林東綺笑道:「我從金陵嫁過來,雖說在京城裡也有幾家交好的姑娘,可遠嫁的遠嫁,疏遠的疏遠,還有些脾氣性子變了的,也沒個好說,倒是能同你說說話兒消遣消遣,我知你是個好的,咱們倆互相排解排解也總有個說話的人。日後我身子重了就不好出來,你要多去我家瞧我才是。」

  兩人又說了一回,香蘭留下禮物告辭而出,又往新房去。

  林東綺靠在床頭,香韻不多時進來,坐在床尾給她捏腳,低聲道:「到前頭打聽過了,姑爺不勝酒力,這會子已經吃了醒酒湯,安歇了,有小廝在前頭照顧,二奶奶只管放心。」

  林東綺「嗯」一聲,只管出神。過不久問道:「今兒我們林家兩個奶奶你都見著了,覺著如何?」

  香韻道:「軒二奶奶生了個好模樣,就是太搶尖拔上,凡事裡都要顯她出眾才罷休,虧得四姑娘不在,否則兩人湊一起就是一齣戲。亭三奶奶瞧著就像精明厲害人。我覺著大姑奶奶與往日倒有些不同了,原先說話免不了嗆人肺疼,如今軟和多了,說話將人高高捧著,聽著讓人舒坦。」

  林東綺微微笑了起來,道:「若不是我嫁得好,她怎會來捧著我說話。當初她嫁給魯家,自以為攀上高枝兒,連家裡都愛答不理的,後來跌了跟頭,才知道娘家多給她提氣,這才又上趕著回來。原她也不是這個性兒,如今奉承人的話一套一套的,可知她背地裡也少不得辛酸。」頓了頓,又道:「你覺著香蘭如何?」

  香韻道:「真是個美人,往那裡一站,整個屋子都亮堂了,怪道林大爺獨寵她。」

  林東綺歎道:「可惜這生得好的,往往紅顏薄命,看她馭下,倒真是大家閨秀出身的做派,寬厚大方,賞得多,對底下人也知噓寒問暖的,這兩條說得輕巧,可不是誰都能做得。有那等好出身的小姐,疼銀子財迷,甭說賞了,自己一文還得掰成兩分花,或是在自己身上大方,拿出去給人就跟割肉似的。香蘭是苦出身,難得不計較這些。或有那等小姐貴婦,拿丫鬟僕婦不當人,呵斥辱罵,要麼假意收買,實則鄙視,要麼當小貓兒小狗兒似的玩意兒,我今兒聽小鵑跟別人沒口子誇香蘭好,說香蘭定了規矩,掌了燈就不叫丫鬟們做針線了,說怕傷了眼。」

  香韻笑道:「香蘭就是丫頭出身的,當初在表小姐手裡沒少點燈熬蠟的做針線,這會子當然知道體恤底下人了。」

  林東綺笑道:「當時二姑奶奶聽見也這樣說的,只是她也不想想,那等一朝得意,翻過身來做了主子,更作踐底下人的有得是,覺著自己當初這樣熬過來,旁人像她一樣理所當然。或是趕緊將主子款兒端起來,生怕被人小瞧了的,當初畫眉、青嵐、鸞兒哪個不如此了。香蘭把身邊那幾個伺候的人攏得這樣好,心甘情願為她鞍前馬後,這當中固有大哥威嚴,倘若她沒一星半點的本事,也決不能料理這樣妥帖,更勿論說書染那樣比猴兒還精的。如今三弟的喜宴也由她操持,雖中規中矩,難得一點兒錯處都沒有,她做得越好,我卻越為她捏把汗,日後哪個當家奶奶進門,容得下這樣的人呢......」

  香韻道:「奶奶看事透徹,我們就不明這些道理。」

  林東綺道:「光透徹有什麼用,我比我娘差得遠,她一早先就說過香蘭不是等閒之輩,瞧著不言不語的,可那個長相和心計,她要掀風浪便不是小動靜。早先我還不信,瞧著香蘭單柔,話也不多,不像是精明厲害的,可你瞧瞧,如今也應驗了不是,大哥那成天朝三暮四的博浪人,如今屋裡就她一個,捧得跟什麼似的。」

  主僕二人絮絮說了一回,林東綺精神已乏,不由靠在枕頭上昏昏欲睡。

  香韻輕手輕腳上前,籠上一層薄被,吹熄了燈,又悄悄退了下去。

  卻說香蘭往新房中來,遙遙的就瞧見新房內燈火通明,因尚未拜堂,故林錦亭晚上宿在林錦軒院內,新娘則居此處。香蘭邁入院中一看,只見院子裡婆子丫鬟還三三兩兩穿梭,屋內還時不時傳來笑聲。林家的小丫鬟瞧見香蘭,連忙進屋通傳,門口有媳婦打起簾子,香蘭邁步進屋,只見屋內站著七八個女眷,皆是錦衣華服,床上坐著個穿著霞帔的女子,雖生得美貌端莊,卻並非十分出眾的姿色,細眉大眼,膚白體豐,一張圓潤的臉,含著幾分春威。

  香蘭暗道:「這應是新婦李氏了,閨名喚作櫻如,她祖父是戶部右侍郎,父親在浙江任同知,自幼在祖父身邊當男子教養,極聰明伶俐。林錦樓說因老太爺嫌二太太王氏太過軟糯,這廂才尋了個性子剛強些的兒媳婦,望日後林錦亭能有個拿主意的人,都道相由心生,這李氏顯見比譚氏性子生猛。」

  林東紈正同眾人說話兒,見香蘭進屋,便極熱情上前挽著香蘭的胳膊,笑道:「來來,我來引見引見我們家的美人兒,這是我大哥房裡的,今兒這宴會少不得她操持。」指著屋中的貴婦與香蘭一一辨認,除卻林、李兩家的女眷,亦有旁的幾家,皆是林家姻親。香蘭與李櫻如彼此見過,香蘭送了一對兒鐲子做禮,李櫻如回贈一對簪子。

  屋中貴婦們上前攀談,香蘭只垂頭做羞澀之態,問四五句方才回一句,並不十分多話,站了一時便告退出來。到了家中,只見林錦樓已經回來,正坐在屋內喫茶,見香蘭道:「從三弟妹那兒回來的?」香蘭點點頭,把家常的衣服取出來換上。

  林錦樓問道:「你看她是怎麼樣?」

  香蘭道:「我瞧著三奶奶像是個厲害人。」

  林錦樓摸著下巴道:「這就是了,她從小飽讀詩書,做姑娘時,闔府上下都叫她『櫻哥兒』,常說深恨天地不公,自己竟是個女兒身,否則也科考去立一番功名。小三兒討了個厲害婆娘,日後可有他受的。」說了一回閒話,二人熄燈睡下,暫且不表。

  卻說第二日,林錦亭一早便攜妻南下金陵,眾人皆相送,不在話下。待喜宴過後,一應陳設動用之物便上下收拾,忙亂一天方才收完。香蘭將貴重之物一一核了賬冊,收了對牌,將剩下成壇的酒收到庫裡,剩下的菜餚點心並未吃完的酒,盡數發下去賞人。香蘭將喜宴上最勞心的丫鬟、媳婦兒、老媽媽並管事等輪番著放假,又另賞了菜,一時府裡上下歡喜。香蘭這廂不得閒兒,譚露華卻是極清閒的,這次喜宴她小試身手,出了一番風頭,她心知因自己是林家兒媳婦的緣故才讓人上趕著巴結逢迎,可心裡仍十分舒坦,對林錦軒也不由多添了幾分耐性溫柔。

  自入了夏,林錦軒身上的症候便輕了些許,鎮日裡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讀一回書,或是簪花斗草,玩魚賞蟲,或是同譚露華下一回棋,日子倒也清幽。只是過了幾日,譚露華便不自在起來,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午夜夢迴便憶起當日在暢春堂後院裡窺得那一幕,兩具身體上下癡纏,那林錦樓寬肩闊背,雙臂遒勁……譚露華心裡如同燒了一把火,側過身去瞧林錦軒,只見那張俊秀的臉蒼白單弱,想到二人偶一*房皆草草了事,第二日林錦軒便雙腿乏力,帶了不足之症,引得尹姨娘說三道四,好不煩心。

  譚露華悠悠歎了口氣,睜著眼到天明,身上也懶懶的。待用罷午飯,林錦軒自去午睡,譚露華便同丫鬟們擲棋子取樂,此時只聽有人回說:「戴府三公子蓉三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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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博浪(四)

  譚露華登時想起喜宴上見過的小郎君兒,生得風流倜儻,一雙眼跟會說話似的勾人,心尖一顫,起身道:「快請。」話一出口也覺著不妥,又命道:「等等。」在屋裡轉了兩轉,招手把綵鳳喚過來,悄聲道:「去往屋裡面看看,二爺睡熟了沒有?」綵鳳不多時回話道:「二爺已睡熟了,奶奶可要喚他起來?」

  譚露華道:「昨兒晚上二爺起夜,回來咳嗽了好一回才睡,這會子好容易乏了要躺躺,怎好讓他起來熬神。去把客人請進來,戴三爺是二爺筆墨之交,見一見也無妨。」

  戴蓉揣著手站在門外,見有個丫鬟出來往裡讓,不由心中一喜,連忙進了屋,見了譚露華,只見頭上綰著光溜溜的髻,鬆鬆簪著一朵朱紅的芍葯,穿著桃紅繡鴛鴦的小褂兒,褪紅繡吉祥八寶裙兒,隱隱露出湖藍的繡鞋,薄施脂粉,面如桃花。戴蓉滿面陪笑,深深作了個揖,連連問好。

  譚露華亦笑得滿面春風,只見戴蓉穿著暗灰光緞直綴,束著織金帶,愈發襯得膚白唇紅,風流倜儻,譚露華心裡又蹦了幾蹦,引著戴蓉坐下,又命丫鬟獻茶。二人落座,四目相對,那戴蓉直勾勾的,譚露華心裡一抖,一股酥麻的滋味便湧上來,輕嗽了一聲,道:「戴公子怎麼來了?」

  戴蓉笑道:「上回與軒二奶奶在府上偶遇,二奶奶曾相邀往家中做客,小可亦傾慕軒二爺才名,故而上門結交。」說著將手中提著的一摞東西放在桌上,推上前道,「這是幾部書並筆墨紙硯等物,聊表心意罷了。」

  譚露華笑道:「戴公子何必這樣客氣,外子身上不大爽利,不便見客,還請見諒。」

  戴蓉一勾眼角,暗道:「好個婦人,說這話便是有意了。」不由酥倒,遂笑道:「早聽說軒二爺身子不大硬朗,可惜奶奶這樣全科爽利的人兒了。」

  譚露華歎道:「那又如何呢,婦道人家,全不由己,男人家倒能見一個愛一個。」

  戴蓉低聲笑道:「所以我這才為二奶奶不平呢,二奶奶這樣模樣品格,竟嫁了個病秧子……可知這天下的事都不圓滿,巧婦偏伴拙夫眠。男人多風流,我卻是個專情的人,也不得良配。」

  譚露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乜斜著眼道:「就你,還專情?」搖了搖手中紈扇,「我可沒瞧出來。」

  戴蓉歎道:「我在外頭的名聲都是別人亂嚼舌頭根子,他們哪知道內情。我床頭坐的母夜叉但凡有二奶奶一半姿容情趣,我便將她當菩薩供起來,哪還能往外頭瞧呢。」說著眼睛直勾勾的看過去。

  譚露華哪見過這陣仗,只見戴蓉一雙眼水汪汪的脈脈含情,兼又一臉風流,都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世間的姐兒們十有八九都愛那英俊薄倖的浪子,戴蓉正是個中翹楚,三分壞笑愈發撩人心魄,譚露華的臉「噌」就紅了,不由呆住,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亂跳。饒是戴蓉好色膽,見丫鬟離得遠,胳膊一伸,便在桌下抓了譚露華的手,低聲道:「像二奶奶這樣的人,百里挑一,真讓小可朝思夜想了。」說著便搔著譚露華的掌心摩挲。

  譚露華大驚,險些驚叫出來,慌忙掙扎,戴蓉趁勢鬆了手,譚露華連忙收回來,手上猶帶幾分餘溫,又羞又惶,身子酥了半邊,手足無措站起來道:「既然外子身上不適,戴公子便請回罷。」

  戴蓉卻彷彿沒事人似的,臉上只笑道:「二奶奶莫要趕人,小可好容易登門一遭。」說著從袖中取出一隻錦盒,推到譚露華跟前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二奶奶瞧瞧可否入眼?」

  譚露華定了定心神,她方才一陣慌亂,只想把戴蓉趕出去了事,可這廂見了那極為精緻的錦盒,又好奇當中之物,遂坐下來,把那錦盒打開一瞧,只見當中有一支赤金攢珠雲腳簪,樣式新巧,細密的小珍珠圓潤柔亮,極為精緻。譚露華一見便移不開眼了,雖說她比這更貴重的首飾也有幾件,可見了這簪子,仍生出喜愛之情。

  戴蓉看著譚露華的臉色,不由暗喜,慇勤道:「這簪子乃宮中內造之物,貴人們賞出來的,二奶奶瞧這上頭的四顆珍珠,雖小了些,難得毫無瑕疵,且大小都一模一樣,這可是不好尋的。也只有這樣的東西,才配得上二奶奶這樣的人物。」

  若說譚露華先前只瞧著戴蓉模樣生得好,又會說話,只欲跟他言語間曖昧調情,散散煩悶,但這廂戴蓉送了這根簪子,顯出多金和闊綽來,譚露華再看戴蓉的眼色便又不同了,這一是風流俊俏,二是財大氣粗,真乃雙全了。她心跳如雷,往週遭一望,只見她心腹丫鬟綵鳳仍遠遠在門邊站著,便使了個眼色,喚道:「去到後頭給戴公子端盤子點心來。」

  綵鳳會意,退到門外守著。

  譚露華將那錦盒的蓋子扣上,往戴蓉跟前一推,假意笑道:「這東西太貴重,無功不受祿,我可不能收。」

  這「收」字尚在口中含著,戴蓉便伸出手「啪」一下按在譚露華放在錦盒的手上,眼波傳情,意味深長含笑道:「別,二奶奶若要不收,誰還配戴它呢?」又擺闊道,「這樣的首飾雖說不好尋,但小可尚有些身家,日後二奶奶喜愛什麼珠寶首飾,只管告訴我,這都不是什麼大事兒,二奶奶只要知道疼人,小可便心滿意足了。」見譚露華未十分抗拒,便將拿手握到手裡摩挲著,低頭看道,「我瞧瞧,二奶奶戴的什麼戒指,什麼手鐲,倘若舊了,下回小的再帶一副新的來。」

  譚露華的手讓戴蓉握著,不由渾身發軟,又害怕又興奮,推他道:「你放尊重些,丫鬟們回頭來來往往的,我們家二爺還睡在屋裡。」

  戴蓉笑道:「怕這個作甚?」只見譚露華粉面生春,比往常更添了顏色,不由大為意動,可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便低聲笑道,「二奶奶鎮日在宅裡呆著,悶不悶得慌?小生這兩日得了一宗海上貨,稀奇得緊,想請二奶奶過去瞧瞧。」

  譚露華遲疑道:「我哪兒出得了門子。」

  戴蓉道:「小生不才,在東河沿大街上有一家衣料鋪子,喚做『麗緞齋』那海上貨正存在此處,二奶奶若有意,後天便到那鋪子去,小生必定拱手相迎。」言罷在譚露華手上一捏,風流流一個眼色丟過去,起身便告退了。

  卻說戴蓉當日從林府歸家,為了哄趙月嬋銀子花銷,便將這一遭奇遇同她說了,趙月嬋樂不得瞧林家熱鬧,遂命他勾引譚露華,對他道:「有便宜不佔你還是個男人?那譚氏先前在閨中就極有名的,多少王孫公子背地裡談論,你與她做一回露水姻緣,也不枉此生。」

  戴蓉笑道:「縱她再是個可人兒,如今卻是林家婦,只怕惹禍上身。」

  趙月嬋冷笑道:「怕甚,這事做得隱秘些,誰都不能發覺,待日後你膩了,只管夾著銀子外頭遊學去,過個三年五載的不回來,那譚氏還能把這事宣揚人盡皆知是怎的。」又百般贊譚露華如何才貌雙全。

  戴蓉不由心動,想到當日譚露華頗有情意模樣,心裡不由癢起來,遂捏了個計,到林家拜訪。他這廂告辭了,譚露華在屋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時將那錦盒打開看看裡面的簪子,一時又合上,一時把那簪兒戴在頭上,一時又覺著心煩,把簪子拔下來鎖進抽屜,可過不久又忍不住拉開抽屜看,把那簪兒拿在手裡把玩,魂不守舍的。

  一時林錦軒睡醒,彩明喚譚露華進屋伺候,林錦軒吃了半盞茶,忍不住咳嗽起來,譚露華忙給他順背,又取了痰盒來,瞧著林錦軒蒼白的臉色,心中登時升起一陣厭惡,只覺自己方才新婚便要如此,日後長長久久的歲月不知要怎麼熬,丟開手到另一側梢間裡落了一場淚,用帕子胡亂拭了,到銅盆前洗臉,只見水中映出一張姿容俊俏的臉,正是青春好年華,那烏黑的發間正插著那支赤金雲腳簪。

  譚露華慢慢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招手將綵鳳喚進來低聲道:「明兒個我要出去串門子,去姐姐家一趟,讓外頭備轎。」

  待到第二日,譚露華服侍林錦軒用罷早飯,便說要出去探望姐姐。林錦軒也怕她在家中悶得慌,便答應了,還命準備幾色禮物帶過去。譚露華只帶了貼身丫鬟綵鳳,旁人一概皆無,先拜訪家姐,出來時命到東河沿大街,果然瞧見那衣料鋪子,遂命下轎,往那店中去。

  戴蓉見譚露華來了不由喜出望外,命掌櫃將人引到後頭,譚露華進去一瞧,只見屋中香焚寶鼎,花插金瓶,錦帷繡幄,東床妝蟒,竟與外截然不同,正當中設一桌,桌上烹龍肝,炮鳳腑,滿滿一桌佳餚,更有碧玉杯盞,盛著甘醇佳釀。

  戴蓉穿得錦衣華服,整整齊齊,比往日裡更添俊逸,見譚露華進來慇勤讓座,笑道:「娘子讓小生苦等,應先罰三杯。」親手倒了一杯酒遞了過去。

  譚露華道:「要讓我吃酒,我可就走了。」身上卻坐著不動。

  戴蓉笑道:「該死,是我唐突,自罰一杯。」一仰脖子將那酒灌了,讚道:「好酒!」

  譚露華見他豪氣,臉上也不由帶出笑來。戴蓉又勸譚露華吃菜,口中道:「這是京裡號稱『八大吉祥』之首的隆祥昌的廚子做的,有名得緊,連龍子皇孫們出來玩都在這家點席,這是那家的拿手菜,娘子給小生個面子,嘗上一嘗。」夾了一筷子菜放到譚露華面前的泥金小碟兒裡。

  譚露華幾時見過如此做低伏小的男子?林錦軒雖性情溫柔,但終日病懨懨的,她上趕著伺候還來不及的,心裡不由受用,便提了筷子吃了兩口。

  戴蓉又勸酒道:「我又不是別人,本是一心傾慕娘子的,娘子若不同我喝一杯,便是好狠的心了!」

  左一句右一句,一時贊譚露華肌膚白皙,又讚她艷如桃李,再讚她身段裊娜,還穿戴好,首飾好,從上到下無一不誇,竟把譚露華捧成仙女一般。譚露華最喜聽奉承,心裡頭痛快,也順著戴蓉談及自己如何聰明伶俐得人喜歡,琴棋書畫如何精通,戴蓉愈發順水稱讚,不知不覺灌了譚露華好幾盅。

  那酒性本就烈,待酒意一起,譚露華面色緋紅,愈發恣情起來,一雙眼瞧著戴蓉,將要滴出水似的。戴蓉將椅子往譚露華身邊挪了挪,笑道:「我給娘子瞧一瞧那稀奇的海上貨。」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匣,打開一看,只見當中端端正正一方巾帕,上頭竟是繡的各色春宮圖,姿態各異,雖不十分精細,卻也栩栩如生。

  譚露華碰在手裡不由目瞪口呆,只覺渾身愈發的燥了,戴蓉只覺時機到了,伸手將譚露華摟在懷內親嘴,口中叫道:「我的好娘子,真是愛死個人。」

  譚露華起先掙扎,戴蓉硬將她摟在懷裡親嘴,譚露華漸漸半推半就,半晌便不再動,臉上愈發紅了,勾著戴蓉袖兒道:「公子待我可是真心實意的?」

  戴蓉賭咒發誓道:「但凡有一絲一毫謊話,天打雷劈!」也不囉嗦,將譚露華按在那床上便行了雲雨之事。二人雲雨罷了,便摟在一處山盟海誓。譚露華方才覺出床笫之樂,愈發依戀著戴蓉。那戴蓉正在新鮮頭上,也滿口裡甜言蜜語,說了好多情話,又胡亂許了好些諾言。他乃花叢老手,直將譚露華哄得五迷三道。二人約好了下次相見,譚露華留下自己一支鐲子給戴蓉當心念兒,攜了兩匹尺頭做掩飾,方才依依不捨離去。

  自此二人便勾搭成奸,譚露華為方便二人相見,特將康壽居右側角門旁的一處房子賃了下來,趁林錦軒熟睡時與戴蓉幽會,她行事隱秘,那一處不設看守的婆子,將鑰匙攥在自己手裡,除卻貼身丫鬟綵鳳,旁人竟不能得知。譚露華因在外偷情,自覺心愧,對林錦軒愈發好起來,吃穿住行無一不伺候妥妥帖帖,二人愈發融洽和美,旁人皆誇譚露華賢惠,不在話下。

  且說香蘭,自那日忙完林錦亭親事,得了閒便在家中作畫。過了七八天接到一信,正是秦氏來的,原來袁紹仁同林東繡的親事愈發近了,秦氏要親自送林東繡上京備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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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酷似

  這天一早,用罷早飯,譚露華服侍林錦軒吃了藥,命丫鬟敞開窗戶散藥氣。林錦軒穿了家常衣服,歪在床頭看書,彩明進來道:「這一季新裁的衣裳送來了兩件,二奶奶過去試試罷。」

  譚露華忙從屋中出來,經過梢間時一晃眼,只見當中坐著兩個人,譚露華便停下來,往後退了兩步,偷眼一望,只見尹姨娘和茜羅正坐在梢間的炕上說話兒。

  譚露華做賊心虛,唯恐自己之事敗露了,便忙走到屋外,站在院子裡,將耳貼在窗戶上,只聽茜羅道:「……我方才經過庫房時瞧得真真兒的,足有十幾個丫鬟媳婦兒圍著那位姨奶奶,那位一個眼色過去,那些人屁顛屁顛的,哎喲,好大的風光,說句不怕您多心的話,她那個身份,哪兒配得起這個,姨娘這樣的老的身份,還生了大姑娘和二爺,都沒她這樣輕狂的。」

  尹姨娘道:「我的兒,你說這話可別讓家裡那個霸王聽見,那個主兒你可惹不得。」

  茜羅冷笑道:「我只認得二爺一個,管他是誰了。」

  這話說到尹姨娘心縫兒裡去了,拉著茜羅的手拍了拍道:「我知你是個好的,自從那個主兒嫁進來,這滿院裡上下竟沒幾個丫頭搭理我,也就是你,還時常去我屋裡坐坐。」

  茜羅只是笑,頓了頓,道:「姨娘且寬寬心……其實我還以為二奶奶嫁進來,姨娘能得幾天好日子過呢。聽說二奶奶在閨閣裡就有名聲,才貌俱全的,想來持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她倘若能把京城的家當起來,日後咱們的日子也舒坦不是?真真兒想不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好端端的來了個陳香蘭,一個丫頭出身的,有沒一子半女,倒是把家當起來了,二奶奶這樣的正經主子倒成擺設了,說出去也不怕得人笑話。」

  這一席話又是尹姨娘的知音,她一拍大腿道:「啊呀呀,了不得,要麼說咱們娘倆投緣。可不是麼,屋裡那個主兒就是個紙糊的人,只能戳著擺著,一樣兒都指望不上,瞧她讓陳香蘭給治的,大事小情都插不上手,天天就知道吃香喝辣,穿金戴銀,新衣裳添了十幾件尚不知足,銀子使得跟流水似的,成天捯飭得妖裡妖氣。跟人說話一絲一毫都不客氣,總咽得我上不來氣,也不想想軒哥兒是誰生的。虧得還是大家小姐出身,小家子爛氣的,還不及你一半懂事。」

  茜羅正是勾著尹姨娘說這番話,只抿著嘴笑道:「姨娘快別這樣說,我可萬萬比不上二奶奶……」

  常言道「話是攔路虎」,這世間寬容涵養之士少,斤斤計較之輩多,尤其受不得閒氣,聽人講自己兩句不好,便立時暴跳如雷。譚露華聽了這一席話,一時怒從心上起,暗道:「茜羅那小賤蹄子又亂挑唆,先前她愛往姨娘屋裡跑,我懶得搭理也就罷了,如今真編排到我頭上來,好好好,日後有你的好日子過!人都別忒勢力了,這都作的是什麼好事,真要氣不平,當面找林霸王理論去,欺負老實人挑軟柿子,也問問我答應不答應!」想了一遭,先篤定主意到香蘭跟前立一立威,再回來整治這二人,遂整了整衣裙,招手將綵鳳喚來,便往香蘭那裡去。

  香蘭正忙,因秦氏要來,先前住的院子便又重新打掃裝飾,林東繡要安置在先前林錦亭的新房。因林錦樓吩咐,香蘭重新將庫房打開,比照著秦氏喜好,挑了幾樣玩器重新佈置。當初林長政回金陵,早已將貴重之物盡數帶走,如今庫裡陳放的各色東西不過爾爾,可喜秦氏也並非那等愛奢華講究的,香蘭挑了幾件質樸高雅的,又想著從暢春堂裡勻出幾樣來。

  這裡香蘭站在庫房門口,剛挑了一對兒瓶,只見有個小孩兒手裡揚著個柳枝兒蹦蹦跳跳跑過來,瞧見香蘭不覺一怔。香蘭認出這孩子是袁紹任的子,遂招手笑道:「德哥兒,快過來。」

  德哥兒抿著嘴有點扭捏,香蘭便走過去拉他的手,把他領到一旁濃蔭下的石凳上,只見他一身滾得跟泥猴兒似的,料想他方才指不定去哪兒淘氣了,看他臉上那雙跟沈嘉蓮一模一樣的眼睛,香蘭心裡又酸又軟,命丫鬟擺果品,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問道:「你同誰一起來的?」

  德哥兒晃著小腿兒道:「我爹,他和林叔叔說話去了。」言罷伸手去抓盤子裡的點心,香蘭忙攔住,命丫鬟打了盆水,親自絞了帕子幫德哥兒擦臉洗手,先給他灌了一碗淡茶,才允他吃點心,口中一長一短問德哥兒讀過什麼書,平日裡學什麼拳等。

  當下譚露華來了,香蘭見她一臉的惱色怒容,知道來者不善,便搶先一步,站起身笑道:「二奶奶來了,快幫我挑挑,等太太過來用什麼陳設好。」一面說一面遞眼色給小鵑道,「去給二奶奶沏杯好茶。」

  譚露華本一腦門子官司,聽香蘭說了這幾句,火氣平了些,拿著勁兒冷笑道:「我可不敢,這可是大哥吩咐你幹的,縱我是正經主子,也不好托這個大。」

  眾人聽得「正經主子」便知譚露華是來找茬了,香蘭只做沒聽著,臉上仍掛笑道:「二奶奶衣裳首飾,連同熏的香都是京裡頭最時興的,這樣的眼力決計不錯。大爺今兒一早起來非讓我來辦這檔子事,我哪裡有這個眼力,早就想打發人請二奶奶過來掌眼,二爺就訓斥我說:『二弟這兩日身上不爽利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妹晚間伺候,白天也忙得抽不開身,得了閒兒還得瞇一瞇,哪裡過得來。挑幾件陳設器皿本就是小事,何至於這樣勞師動眾的。』大爺既這樣說,我也沒敢打擾。大爺那個脾氣性子弟妹還未領教過,素來說一不二,事情辦得妥帖還好,倘若有一星半點不合他意的便要發作,我正愁挑了東西不合大爺心意,沒個能同我一道拿主意的人,幸好二奶奶來了。」

  譚露華一聽這話,方才要同香蘭理論的一團盛氣便熄了個乾淨。暗道:「要我幫你挑,事後林錦樓不高興再推到我身上,想得美。」口中道:「既是大哥讓你辦的,我也不好多插手,來這兒是討個茶杯,昨兒有個小丫頭笨手笨腳,摔了個杯,好端端一套不成用了。」

  香蘭笑道:「茶杯有的是。」引著譚露華往庫裡去,譚露華便拿了個紫砂的小茶杯,告辭去了。

  小鵑湊上來道:「她這好端端的,往這兒來做什麼?方才過來臉色都是鐵青的,憋著挑事的模樣,說話都夾槍帶棒。呸,奶奶,你幹嘛怕她?」

  香蘭道:「往回數一年,碰到這樣的事我也回嘴了,只是爭這閒氣,如今想起來怪沒意思的,哄她兩句,讓她高興就是了,本就井水不犯河水的過日子,又何必四處樹敵。」

  卻說袁紹任站在拱門外,將這一遭事瞧個滿眼,他本是來尋德哥兒的,見小孩兒同香蘭坐在一處,遂停了腳步在外等著。只見香蘭極悉心的為德哥兒擦頭臉,撣衣裳,又拿吃的給他,神情是極疼愛的,彷彿德哥兒是自己孩子一般,不由心頭一震。

  及至歸家,袁紹仁從德哥兒衣袖裡掏出一塊帕子,只見右上角繡了一叢蘭花,左下角卻是一朵蓮,袁紹任大吃一驚,忙把德哥兒喚到眼前道:「這帕子從哪兒來的?」

  德哥兒道:「是今天神仙似的姐姐給我擦臉擦手的。」

  袁紹任拿著那帕子癡坐半晌默默不語。這世上真真兒是無獨有偶,先前嘉蓮也有幾塊這樣的帕子,連花樣兒顏色都一模一樣,他問過說:「這世上要麼是牡丹玉蘭一起作圖,取『金玉滿堂』之意,要麼把蓮花同桂花一處,取『連生貴子』的意思,你這樣把蘭花蓮花繡一處是何解?」

  沈嘉蓮便道:「小時候我們送爹娘針線,都是姐姐繡一叢蘭,我便在底下繡一朵蓮花。如今有時裁了帕子,不知繡什麼花樣好,便繡這個罷了。」

  袁紹任捏著那帕子,長長一歎,心道:「蓮娘,你是否有一絲精魂附在那陳香蘭身上?不然她的品格氣度為何與你這般像?德哥兒那孩子固然討人喜歡,可如此如同慈母一般神情又豈是人人皆有的?如今連這帕子都是一個樣兒的,天底下能有這樣湊巧的事情麼?」又想起在庫房門口,香蘭笑語晏晏,三言兩語便讓譚氏息了怒火,又默默搖了搖頭,心想:「嘉蓮性喜謔,愛說愛笑,同香蘭的性情倒是不同的。倘若是她遇到今兒這一樁事,早要回敬譚氏一二,未曾有這樣的忍性,可但凡她要有香蘭一兩分圓融,少兩分氣性,又何止如此……」

  天忽然陰沉下來,風驟起,似是要下雨了。

  德哥兒撲上前抱著袁紹任的胳膊,喚道:「爹爹,爹爹?」

  袁紹任方才「嗯」一聲回過神,摸了摸德哥兒圓滾滾的小黑臉,盯著那雙眼睛看了半晌,默默把兒子攬在懷裡抱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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