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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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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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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10:44:06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一章 盟友
  
  這一天,突然有許多古怪的人進入袁州城來。
  
  他們全都是三三兩兩地分批到來,陸續入城。有的牽著四蹄沾滿泥濘的馬匹;有的流著汗徒步而至;也有的剛剛才在袁州北岸碼頭下船。
  
  在繁盛的袁州,本應沒有誰會特別注意到這些人,可是他們有兩樣事情實在是太相像了。
  
  其一:這些怪人身上都帶著各種形狀的布包物事,其中多數皆為可疑的長形。甚至有人提著比自己還要高的長桿,桿頭雖然用布套包裹著,但任誰都看得出是什麼東西。
  
  其二是他們一致的神情。
  
  猶如進入山野的獵人,一雙雙眼睛,透現出淡淡的殺氣。
  
  袁州府城位處江西省西面通往湘潭的要道,一向商旅頻繁,負責守城門的兵丁也都格外眼利。
  
  ——有古怪……難道是進來做大買賣的匪盜……?
  
  這些可疑人物分別從東、南、北三個城門進入,混在其他進出的百姓商販之間,很快就深入城街消失不見。門衛只好馬上派人前往知府衙門通報。
  
  眾多怪人進城後,不約而同都朝著城南的方向走去。
  
  城南乃袁州城最繁華的市集,其中尤以如雲裡最為著名,集合許多大客店與茶館酒家,時途經商旅集散修歇之地。
  
  七月的盛夏,太陽早早高掛,城南市集熱鬧非常。擠在街上的城民卻都感到不對勁:街上就像突然多了許多「影子」。
  
  只見一條條身影,在擠破的街道裡越過人群的縫隙,以不尋常的速度前進。正是那些帶著布包兵器的怪人,竟然肆無忌憚地在城街裡展開高超迅捷的輕功步法,以最小的角度轉閃過人群,有如河流裡躲開礁石的游魚,就連衣角也沒有給粘到半點。途人往往錯覺要跟他們迎頭碰撞,有的嚇得發呆,有的不禁驚呼,有的甚至因此自己失了平衡跌坐地上。街旁茶館二樓的客人往下看見街道一幕,蔚為奇景。
  
  越是接近目的地,怪人們就聚集得越多,終於他們都到達如雲裡,在那巷弄街道之間,竟站了多達七十餘人。
  
  他們聚合在一起,就更無法掩藏獨特的氣質。七十多人互相看了幾眼,目光中自然流露著桀驁與彪悍,儼如一支鋒銳的軍隊。當中只有數名女子,他們散發的氣息卻也絕不輸給身邊的大漢。所有人衣裝輕便,束袖綁腿,步履和站姿皆輕捷如貓。
  
  一整片繁盛的市街地,驀然因他們而寂靜下來。
  
  這個時分本應有衙門的保甲在如雲裡市集巡視,但是看見這七十多人,保甲不僅沒有上前查問的勇氣,更悄悄退卻離開。
  
  ——只因他們清楚感覺得到:那個世界,非他們所能干涉。
  
  ◇◇◇◇
  
  幾乎在同時,袁州知府轄下的巡檢收到城門衛兵急報,正要點起兵丁前去調查,卻有一個男人到了衙門來。
  
  這男人衣著打扮跟那七十餘人相似,腰間掛著布包長物。他竟大膽直進衙門,遞上一封紙質特殊的帖子。
  
  巡檢打開帖子來看,幾乎沒嚇得一顆心從嘴巴裡跳出來:這東西他從前見過,正是由皇帝親旨所授、具司禮監印信並得刑科侖簽的朝廷駕帖!
  
  「這位大人……」
  
  巡檢登時腿軟,幾乎就地下跪:「是在哪個……」手持這駕帖,等同代表皇帝緝捕提人,眼前的八九不離十正是權勢滔天的錦衣衛。
  
  「不。」豈料那男子舉起手掌說:「我們不是官。」
  
  巡檢愕然,仔細再看駕帖,只見其中行文確與平常有異。當中寫著「忠勇武集」四個字格外顯眼……
  
  ◇◇◇◇
  
  在如雲裡,那七十多人沒有交談半句,就分別走進街上的飯館酒家裡去。
  
  立在街道東首有一間兩層樓子,正是袁州城最大、最有名的飯館「銀花閣」。
  
  儀表堂堂、相貌威猛的心意門人戴魁,此時就站在「銀花閣」二樓窗前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一雙濃眉不禁緊皺起來。
  
  看見那群人已經開始進來,戴魁馬上離開窗口,坐回飯桌前裝成一般客人,他低著頭傾聽那許多踏上樓梯來的腳步聲,心裡更加肯定。
  
  秘宗門!
  
  二、三十個秘宗門人陸續登上樓來。本應正在樓上吃飯的客人,都被這陣仗嚇得結賬逃跑,沒走的就只有戴魁和另外一桌。那桌坐的是幾名本地江湖人物,此時都大著膽子要看這場熱鬧。
  
  秘宗門人把空出的飯桌全部佔領,各自解下藏著兵刃的布包,擱到桌上或牆旁。兩個店小二忙不迭輪番送上茶水果品,絕不敢多喘息一口氣。
  
  「銀花閣」上下兩層就這樣都被秘宗門人坐滿了,他們另外也佔據了旁邊兩家茶館,才能完全容得下七十多人。眾人開始吃喝起來,並無一句交談,飯館裡氣氛甚為詭奇。
  
  可是就算他們什麼都不說,戴魁也很清楚,秘宗門大舉南來是要找誰。
  
  自從接到朝廷封賜的「忠勇武集」鐵牌,又得知皇帝的「御武令」指名要剿滅「破門六劍」之後,戴魁火速從山西祁縣的心意門總館「毅社」兼程趕來,尋找荊裂等人,希望早一步警告:你們已成了天下武人共逐的獵物!
  
  然而戴魁在江西苦苦打聽搜尋,仍未找到「破門六劍」的蹤跡,反倒沿途看見不少小大門派的武者也都正為此時走動,更聽到「御武令」的消息越傳越廣。
  
  今天在袁州城目擊這一幕,戴魁心想:局面遠比想像中更糟糕!
  
  ——秘宗門竟不遠千里,調遣這許多門生弟子到此,看來捕殺「破門六劍」一事,他們下了極大的決心,要奪取這個大功!
  
  一想及此,戴魁憤慨得咬緊牙關:
  
  ——朝廷的嘉賞,難道真有這麼重要嗎……?
  
  秘宗門人一上來「銀花閣」,其實早就悄悄注意著這個硬漢,還有他桌邊藏著心意門長刀的布囊;此刻戴魁情緒激動,面容緊繃,更引起最接近他的那桌人注目,不斷朝他打量。
  
  戴魁垂頭呷著茶,神情恢復平和,盡量不跟他們視線對上。他未曾忘記臨出門前師傅嚴世邦的囑咐:
  
  「魁兒……人在外頭,別跟武林同道結怨,尤其『九大派』的人。」
  
  戴魁很明白,師父身當一門之長,自有許多顧慮。心意門各地弟子在朝野江湖上謀生的為數甚多,本門在武林的名聲和恩怨,隨時影響他們的前途生計。
  
  這卻教戴魁回憶起武當派。在西安那一戰裡,他曾經聽過武當弟子念誦那不受名利權位牽絆,自求我道的戒律。戴魁是在不得不佩服這樣可怕的強敵。
  
  ——他們做到了我們做不到的事情,變得這麼厲害實在是有理由的……
  
  「是……心意門的師兄嗎?」這時有一個人向戴魁這邊呼喚。
  
  戴魁一聽這說話帶著本省山西的口音,馬上抬頭瞧過去。只見其中一桌秘宗門人之間,有個四十餘歲漢子站起來,朝著他拱手相詢。
  
  論弟子門生之眾與流布地域之廣,秘宗門不僅是「九大門派」之首,更可能是天下第一,自發源地河北起,到山西和河南都有秘宗門的眾多分館,另外還有人數較少的一脈流入山東。這名發話者正是晉北忻州秘宗門分館的弟子曾青峰,忻州與祁縣在山西雖是一北一南,但曾青峰年紀較長,多年在武林走動,認識不少山西心意門人,因此從衣飾、身姿動靜與兵器長度,就猜知了戴魁的出身。
  
  戴魁無法再躲,只好挺起胸膛,站起來向三方拱手:
  
  「不錯。在下祁縣戴魁。」
  
  眾多秘宗門人一聽戴魁之名不禁動容。他們都知道這位心意門總館「毅社」的「內弟子」,乃「晉中神拳」嚴世邦得意門生。尤其一年多前,他在西安曾與那怪物似的天才姚蓮舟交手,能夠生還而回,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戰績。
  
  ——但這樣的「戰績」,戴魁寧願沒有。
  
  秘宗門人馬上空出座椅來招呼戴魁,並喚店小二打酒來,眾人互道姓名寒暄一番。戴魁這時知道,今天到來袁州城的七十七人都屬山西及河南各地的秘宗門分館,受滄州總館之命聚集而來。
  
  秘宗門與一般開枝散葉的武林門派有所不同,各地支系與滄州總館「玉麒堂」仍然維持密切的從屬關係,如有要事可隨時動員。秘宗門人武藝修為頗是參差,卻仍能在「九大門派」裡佔一席位,多少也是靠著這種組織與聲勢。
  
  「戴師兄原來江西,也是為了追擊那些傢伙吧?」曾青峰一邊戴魁添酒,一邊微笑問。
  
  另一邊一個河南秘宗門的弟子插口:「戴師兄在西安時,是否已見過『破門六劍』?他們武功如何?」
  
  「崆峒練掌門真的是他們中一人嗎?還有少林武僧,是真是假……?」
  
  戴魁聽著,回想當天在西安「盈花館」,全賴荊裂他們與武當高手挺身對抗;如今秘宗門等門派的武者竟然倒過來追殺他們!戴魁胸中升起一股難平之氣,不發一言,把杯中酒一乾而盡。眾人見他如此。只道這漢子不善交際,也就不再追問。
  
  因為這一番問話,秘宗眾同門漸漸熟絡交談起來。有的更毫無顧忌地解開布包,拔出刀劍來,仔細地清潔上油。
  
  戴魁留神觀察他們。就如年前在西安圍攻姚蓮舟時遇上的大部分秘宗門人一樣,他們皆只是隸屬旁支,並非門內一流高手;可是眼前這些人流露的表情,卻與當時的同門截然不同,竟多了一股異常的強橫氣勢,似乎對擒殺「破門六劍」信心十足,並無一絲疑懼。
  
  ——是因為人數夠多嗎?
  
  趁著同桌的人都已喝了好幾杯,戴魁故作不經意地問曾青峰:「貴派這次南來江西,共有多少位?」
  
  曾青峰豎起三根指頭。
  
  「這次就連滄州總館的同門也傾巢而出,這兩天就會齊聚。」他又說。
  
  ——三百人!
  
  戴魁的眉毛不禁揚起。
  
  「這還不是最重要……」曾青峰又說,與同門互看一眼,然後神秘地微笑。
  
  戴魁看著他們的表情,細想了一會,驀然明白他們挾帶著如此氣勢,並非因為有三百人。
  
  而是因為一個人。
  
  「……雷掌門親臨?」
  
  曾青峰傲然點著頭。
  
  戴魁心胸裡想頓然塞進一塊鋼鐵般沉重。拳頭不自覺在桌底下握緊。
  
  滄州秘宗門掌門·「雲隱神行」雷九諦。
  
  戴魁正要再加打聽,外面街頭卻傳來一聲呼喊:「大哥,開打了!快去看——」
  
  眾人聽見皆露出疑惑的神情。許多秘宗門人立時盯著戴魁,以為外頭來者呼喚的「大哥」必然是他。
  
  戴魁只是單身一人南下而來,正不知如何辯解,一直坐在「銀花閣」的那桌本地江湖人卻都尷尬的站起來,向著四面拱拳。
  
  其中為首一人說:「在下姓張,跟這幾個兄弟,是本城茶幫的人,外頭那個是我門生,冒犯各位武林英雄了,還請見諒。」
  
  袁州一帶盛產油茶樹,遍植四處,而茶幫即控制袁州城內茶油買賣的商幫。這幾名幫眾坐在樓子裡不走,本來是要探聽消息湊個熱鬧,不料來的是天下聞名的秘宗門高手,他們嚇得一直縮坐在桌前不敢稍動半分,更無主動去打招呼高攀的膽量,現在才不得不起來說話。
  
  樓下那個茶幫的小子急趕來向大哥報信,渾沒注意這如雲裡四周已被大群武人佔領,話喊道一半才發現不對勁,嚇得待在原地。
  
  秘宗門人瞧著那幾個平日在袁州城內橫行無忌的茶幫漢子,眼神輕蔑得有如看著螻蟻。
  
  他們一一抄起手邊的兵器。那姓張的茶幫頭目嚇得身子一震。
  
  「城裡發生了什麼事?去看看。」曾青峰以命令的語氣說。
  
  茶幫漢子連忙奔下樓去,秘宗門人也都跟隨。戴魁深知必有異動,亦提起裝著長刀的布袋,與曾青峰一起下樓去看看。
  
  到了如雲裡街上,只見那姓張的已然揪著門生的衣襟焦急的質問。之後他放開那門生,走過來朝秘宗門眾人說:「敝幫的人已打聽到,城裡有幾個門派的武林好漢正要出手。好像就是發現了那什麼『破門六劍』裡的其中一人……」
  
  「帶路!」曾青峰猛推那姓張的一記,神色變得兇惡。
  
  ——「破門六劍」是我秘宗門的獵物,豈容這些地方小門派搶功?
  
  其他秘宗門人也都從茶館走出來。得知「破門六劍」之一可能就在袁州城裡,他們原來抑壓的殺氣頓時外露,一下子七十幾人散發的意念,充溢於如雲裡街頭。幾個茶幫漢子在七月的正午天也不禁打起寒顫。
  
  「在……在吸風井那邊……」那名茶幫小門生膽怯地說。茶幫幾個人不敢怠慢,拉著這小子就朝吸風井的方向奔跑去。
  
  大群秘宗門人都已把兵刃的布包解除。有的人提著紅纓長槍,銀白的槍鏑在燦爛陽光底下閃爍。
  
  這氣氛,簡直就如戰爭。
  
  戴魁的心意門武功主要走穩實一路,輕功步法並非最擅長,假如在場的秘宗門人全力展開步伐,他未必能跟上;幸好此際他們要跟隨著茶幫的人走,不能施以全速,戴魁也就暗暗加勁,走到隊伍最前頭。
  
  ——假如真是荊兄和燕師弟他們其中一人落單了,我在前頭最先看見,緊急時也可幫忙照應!
  
  戴魁正欲向領路的茶幫眾人打聽更多,身邊的曾青峰卻率先問了。
  
  「你們說那是『破門六劍』,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都是……聽來……呼……呼……」那茶幫小子跑的氣喘吁吁,回答的很辛苦:「是個……女的……騎馬來……穿著紅色衣服的美女……」
  
  戴魁一聽,濃眉聳動。
  
  ——是島津姑娘麼?
  
  茶幫小子的形容跟虎玲蘭甚吻合,令戴魁更是焦急。
  
  奔跑途中戴魁不禁又回想起,剛才在「銀花閣」提及秘宗門掌門親臨一事。
  
  雷九諦。這名字戴魁聽得不多,最印象深刻一次是師父嚴世邦談及這個人物。
  
  嚴世邦的評語,只有兩句:
  
  「雷九諦,跟其他秘宗門的人,完全不一樣。」
  
  以武藝之精深層次而論,秘宗門在「九大門派」裡一向敬陪末座。嚴世邦這句話,馬上引起戴魁的注意,瞧著師父的臉。
  
  那一刻,戴魁看見師父眼神裡的異色。
  
  是微微暴露的戒懼。世上能令「晉中神拳」嚴世邦顯現這種眼神的人,寥寥可數。
  
  「還有,他是個瘋子。」
  
  這是嚴世邦對雷九諦的第二句評語。
  
  聽聞雷九諦近年一直不在滄州,隱居於山東潛修,卻未從掌門之位退下來,令秘宗門群龍無首。這解釋了何以去年前赴西安的秘宗武者,就只有韓天豹、董三橋等不足二十人。
  
  而今次掌門出山,竟動員了三百弟子,追擊僅僅六個人。
  
  ——這雷九諦瘋不瘋,我還不曉得;但有一個字肯定能形容:狠!
  
  一念及此,正奔跑在街上的戴魁,精神不禁更緊繃。
  
  他左手暗地伸向腰旁,解開了長布囊,露出纏繞著土黃色布條的刀柄。
  
  ◇◇◇◇
  
  埋伏在客棧房間外頭的三十幾個武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下,一個個壯漢凝定的身軀正在靜靜淌汗。
  
  這是袁州城西吸風井街上的「西風客棧」,名字改得很氣派,但其實是家只有六間房的小客店。此刻那「丙號房」外頭的院子和天井,全都已被到來伏擊的武人包圍了。
  
  他們非常謹慎,手上的刀槍仍蓋著布,以免金屬反射陽光驚動了房間裡的人。有三個蹲在房間窗下的武者,將手掌伸進布袋裡,暗暗扣著飛鏢、短羽劍與飛蝗石;房門前兩側有人悄悄拉起兩根絆索,門前地上更已撒著尖銳的鐵蒺藜。
  
  這包圍總共三十餘人,裡面佔了大半是本地的贛西呂家地功門弟子。地功門與天下各地流傳甚廣的地堂門源出一脈,這呂家得到真傳,在袁州府的武館頗有聲勢,更與這一帶的江湖好漢交好,一直借助他們的眼線,留意疑似「破門六劍」的人出沒,因而率先取得情報,到來這家「西風客棧」伏擊;另外十一人,包括伏在窗底那三個暗器好手,則是附近武功山北麓的蒼林派武者,最近也在江西各城走動,追尋「破門六劍」的消息,今天得呂家地功門相邀到來助拳。
  
  自從朝廷發出「御武令」,並以「忠勇武集」鐵牌封賞予各大門派後,天下武林這數月來為之沸騰。許多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卻有得不到封賜的小門派皆心有不甘,同時又害怕各大派收到朝廷認可和庇護後,狂野好鬥的武當派將把矛頭重新指向他們。
  
  就在這時,武林裡卻揚起這樣的傳聞:任何門派如能擊殺「御武令」指名要剿滅的「破門六劍」其中一人,同樣能夠獲得那面「忠勇武集」的鐵牌!
  
  這說法傳揚得既廣且快,甚至越漸誇大,有人說那「忠勇武集」鐵牌乃是免死鐵券,除了謀反大逆之罪外,一切罪行皆可赦免。於是不止武林上各地門派,就連江湖黑道的幫會也加入了搜捕「破門六劍」的行列,心想即使無力親自狙殺,若能助上一臂,說不定也能在朝廷的賞賜裡分一杯羹。
  
  呂家地功門一得到消息就派人趕來,收買了「西風客棧」的夥計,確定那目標人物仍然在房間裡。此刻包圍網已然完成,負責指揮的掌門呂亭良提著一口沉厚單刀,遙遙站在房門外十尺處,朝窗底下的三人微微舉刀點頭。
  
  那三個蒼林派好手會意,同時拔起身子,手指間扣住已久的暗器順勢脫手而出,射破紙窗!
  
  ——這武功山蒼林派的開山祖師,原是三名結義為兄弟的獵戶,後來一同往四方拜師學藝,再講所得武功與原來的狩獵技法糅合,創出蒼林派武藝,故此格外擅長發射暗器,也保留狩獵陷阱的技術——此刻房門外的絆索和鐵蒺藜也是他們帶來。這等捕殺之技用於野獸本來無甚不安,但換在尊崇正面對決的武林裡,不免就被人看低了。
  
  只聽那「丙號房」裡有物件被飛蝗石擊碎的聲音,但未知是否命中獵物。
  
  「妖女,受誅!」呂亭良同時在門外高喊!
  
  ——他並未期望這輪暗器就能殺敵,只是為了把對方趕出房來!
  
  果然下一刻房間的木門就自內撞開,一個身穿鮮艷紅衣的身影出現!
  
  早候在門前走廊兩邊的地功門人都戴著厚厚的手套,這時從兩頭猛力將絆索扯起來,橫在小腿的高度,迎接那奔撲出門口的身影!
  
  ——假如近距離看,可見那兩根絆索上面布著許多尖銳的細粒;原來整條繩索都經特別炮製,黏滿細碎的瓦片,一纏上敵人的腿足就會割入皮肉,令對方更難脫走!
  
  之間那團紅影的下身確實快要被絆中,可就在接觸前一剎那,腿足平空拔地而起數寸,一雙穿著薄羊皮快靴的足底,僅僅擦著絆索略過!
  
  紅影仍在半空,驀然射出一道銀光!
  
  正對著房門方向的呂亭良赫見有光影高速飛射而至,立時施以地功門最擅長的跌扑之術,全身猛然後仰翻到!
  
  然而此一暗器猝然而來,發射者更乘著前衝飛躍之勢出手,呂亭良閃躲不及,左邊臉血光炸濺,一隻耳朵就此分家!
  
  那紅影力盡著地,再乘勢衝前,突然發出一聲嬌呼,身姿動作頓時停了下來。
  
  包圍在四周的武人這才看清:是個年輕女子,身穿一襲染得鮮紅的布衣,衣擺各處繡有造型奇特的圖紋;緊束的蠻腰掛著一柄式樣簡拙的長劍,還有一排三柄飛刀——另帶一個已經空出的飛刀皮鞘,左手則提著一把收捲起的長繩;她下半臉覆著淡青色紗巾,只露出水靈靈的動人大眼睛,此刻正柳眉緊蹙,目中閃著憤怒與痛苦,氣得左耳珠垂著的那串銅飾不住顫動。
  
  原來他雖避過那絆索,著地時還是踏中了撒在前頭的鐵蒺藜,其中一枚尖釘刺破了左足靴底,劇痛之下輕功身法驀然停頓。
  
  「卑鄙!」女子從臉紗底下叱叫,右手一晃,腰間長劍已然拔出羊皮革劍鞘,劍鋒翻飛,接連在身前、左、右閃現!
  
  本欲趁她受傷圍攻而來的地功門人,被這等連環快劍所驚,立時都退後了,卻發覺原來每劍皆是虛晃,並非真正進擊!
  
  女子這等快疾的拔劍手法與虛招,不是別的,正是甘肅平涼崆峒派正宗真傳的「花法」!
  
  而她就是崆峒「前任」掌門練飛虹的親傳弟子刑瑛。刑瑛這一團「花劍」並非為了傷敵,只想把眾敵逼退,製造脫出包圍網的時機。此時地功門人稍稍退卻,刑瑛卻不敢亂走,既因看不清地上哪兒還有那可惡的鐵蒺藜,也怕奔跑會令腳傷加深——以寡敵眾,移動腳步最是關鍵。
  
  刑瑛看準前頭未被圍攏,左手猛地將那團繩索揮出!
  
  繩索前端連著一個小小的三分鐵鉤,狀如船錨,從刑瑛手上脫射。這本是崆峒「八大絕」裡「摧心飛撾」的招式,彌補女子臂力較遜的缺點。
  
  鐵鉤越過兩邊人群,直飛往天井對面「戊號房」,擊穿了紙窗,勾住窗框木頭!
  
  刑瑛深深吸進一口氣,拿著劍的右手也騰出手指來,將繩索握到劍柄間,接著吐氣並雙臂發力猛拉,同時將下身力量全聚在未受傷的右腿躍起,身體又再化作快速的一團紅影,猛地越空而飛!
  
  蒼林派的暗器好手朝著飛行的紅影投出飛鏢飛石,但刑瑛這一招著實太突然也太快,暗器紛紛掠過她身後!
  
  刑瑛越過敵網,全身飛過去撞破了窗格,遁入無人的「戊號房」裡!
  
  眾武人未想到對方竟有此奇招,現在更借客棧房舍的地形避過了包圍。呂家地功門人怕她從房間另一邊的窗戶逃到後院,連忙奔前追擊!
  
  另一道銀光突然自「戊號房」飛射而出——崆峒派「送魂飛刀」!
  
  一個地功門弟子心胸多了個刀柄。崩倒。
  
  其他地功門人為這厲害的飛刀震懾,紛紛向前飛躍伏倒,順勢來個滾地,躲到那「戊號房」窗下的土牆後面,未敢馬上衝進去。
  
  在後頭,中了一記「送魂飛刀」的呂亭良,回頭看看身後的木柱,正插著那柄外形凶狠的飛刀,刀上仍釘著他的半截耳朵。呂亭良暴怒咬牙,回過頭來盯著「戊號房」洞穿的窗戶,他左半邊臉沾滿鮮血,模樣神情有如惡魔。
  
  ——這娃兒的腳已經受傷,我們只差一步!
  
  呂亭良想到只要能擊殺「破門六劍」中人,就能獲得朝廷冊封為「忠勇武集」,呂家地功門將一舉名動天下,這小小一隻耳朵算什麼?
  
  他伸手取來身邊弟子手上的籐牌,一邊奔前一邊呼喝:「再射!」
  
  那十一個來助拳的蒼林派好手,跟呂亭良同一心思,也決意竭力奪取這大功,從左右兩邊上前,將囊中掏出的諸般暗器都朝那窗戶猛擲進去!
  
  有這輪如雨的暗器掩護,呂亭良不用顧忌對方飛刀,舉起籐牌與單刀奮力向前急奔,到了那窗口前一躍而起,踩著窗底下一名地功門弟子的背項,再二度起跳,半空中身子收縮藏在籐牌後,有如一顆炮彈射入房間!
  
  ——呂亭良畢竟為一門之長,這家傳的武功身法絕不平凡!
  
  遁入房間裡的刑瑛正趁著喘得這口氣,忍著劇痛把釘在足底的鐵蒺藜拔出來,卻見窗外如蝗飛射而來各種暗器,她好不容易竄身一一躲過,卻又聽聞一陣猛烈的奔跑足音,她提起劍仰頭一看,只見眼前一黑,那窗前一團黑影凌空襲至!
  
  刑瑛已準備擎劍迎擊呂亭良,突然房間另一邊對著外頭院子的紙窗,同時朝內撞破,另一道身影挾帶著寒霜似的刀光,也飛進房間裡,其勢道比呂亭良更猛更強!
  
  刑瑛在臉紗底下緊咬著櫻唇。
  
  崆峒弟子,不論遭逢何等厄境,絕不認命。
  
  ◇◇◇◇
  
  戴魁跟秘宗門人隨著茶幫門生,才到了吸風井的街巷,已看見前頭聚著人群。他們馬上越過茶幫的人跑過去。
  
  只見一件房子外圍著十來二十人,都是聞風而來看熱鬧的武人和本地江湖人士,那房子門頂掛著「西風客棧」的橫匾。戴魁只聽聞圍觀者爆出驚訝的叫聲。
  
  ——已經開打了!
  
  瞬間戴魁心裡回想,去年跟荊裂五人一同遊歷練功的日子:燕橫在道上為他受傷的手臂換藥;在夕陽下的樹林間與荊裂對刀;每次上館子吃飯都要餓著肚子等童靜挑剔地點菜;在漢陽城分別時喝過的那烈酒……
  
  戴魁大踏步上前,拔出了腰間長刀。
  
  ——不管了。今天就算要跟上百人為敵,也不管了。
  
  身邊的曾青峰等秘宗門人,看見戴魁突然拔刀,為之側目。
  
  戴魁就趁他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當先衝入客棧外頭的人群之間。
  
  祁縣心意門「內弟子」跨刀直進的氣勢,可不是說笑的。聚在「西風客棧」,門前那些人遠遠就能感受到壓力,惶然分開一條通道。
  
  戴魁正要進去大門,眼角卻瞥見一條身影比他更快,矯捷地攀上了客棧南側外牆。
  
  戴魁一看,那立在牆頭上的是個身形修長、背上帶劍的男子,面容看來年紀未足三十。他背後劍柄的長長劍穗仍在晃動。
  
  帶劍男子也俯首,與戴魁對視一眼,緊接就躍入客棧後院。
  
  戴魁沒空理會對方是友是敵,提起三尺九寸腰刀,跨入客棧正門裡。
  
  只見前院和內進的正門都沒有人影,更深處卻傳來打鬥的叱喝聲,戴魁更無猶疑,直穿而過。
  
  「什麼人?」突然傳來一聲喝問,原來有兩個呂家地功門弟子正守在通往房間走廊的側門前,赫見如此一個虯髯大漢提著明晃晃的長刀出現,慌忙用刀指著喝問。
  
  「別擋路!」
  
  戴魁兩手握著長刀柄收抱入懷,腰身坐下踏成心意門有名的雞行步,足下仍未停息,從齒間冷冷警告。
  
  另一名未開口的地功門人本來就甚緊張,此時二話不說,舉刀就向接近來的戴魁砍去!
  
  戴魁吐氣鼓勁,上步發出一記「心意三合刀」的橫刀,長刀朝左上方斜掛出去,猛烈擊在對方那砍下的單刀側面!
  
  戴魁此刀合全身整體之勁,並貫注意念而發,那地功門弟子的單刀一遇上即脫手飛出,如箭插在客棧大廳樑上!
  
  ——這年來戴魁將本門武技,結合了從荊裂和虎玲蘭處學來的倭國陰流要訣,還有飛虹先生教給他的崆峒派法門,再回到祁縣總館與一群同門苦苦精研,這「心意三合刀」的威力與運用時機皆比在西安時大有進境!
  
  那失刀的地功門弟子還未清楚發生何事,戴魁已再次收刀在懷,又踏一步衝向他,以身勁將刀柄推出撞擊他心胸,那地功門弟子「哇」地咯血,跟身後的同門撞成一團!
  
  戴魁越過二人走出門口,從走廊看見聚在天井間的三十多個武人,又瞧見地上除了絆索,鐵蒺藜和掉落的暗器外,還濺了幾行血跡,心裡更是焦急。
  
  他一眼掃視過去,並未看見虎玲蘭的蹤影,卻察覺眾人的臉都朝著對面一個窗戶穿破的房間,顯然他們獵捕的目標就在裡面。
  
  ——此刻呂家地功門掌門人呂亭良剛躍進了房間,眾人皆全神貫注地觀看結果,一時竟未發現戴魁闖進來。
  
  戴魁正思考要如何衝向那「戊號房」,卻見一條身影自那洞開的窗戶跌出來,眾人都發出驚愕的呼叫!
  
  跌出窗外的正是呂亭良,他右手早失去單刀,捂著血流如注的左肩頭。左手上的籐牌邊緣有一道破口——敵人竟一擊間壓倒籐牌,再直進刺傷他肩關節,可見其勁力之悠長貫徹!
  
  幾個地功門弟子把掌門扶起來,眾人瞧著房門驚疑不定,但裡面並未聲息。
  
  「啊——」這時一個蒼林派的暗器好手低呼,伸手向頭上一指。眾人仰頭,也都嚇了一跳。
  
  戴魁看見「西風客棧」的各處屋頂瓦面上,已然無聲無息蹲據或站立了二、三十條身影,猶如聚集著一群大鳥,正是秘宗門眾人。戴魁心知,另外數十人必然也已將客棧外頭圍個密不透風。
  
  站在天井簷邊上的曾青峰,冷冷俯視下方。
  
  「請出來吧。走不掉的了。」他的話雖客氣,但語氣更像命令。
  
  「早叫你別亂走了。」這時房間裡卻傳來一句男子的說話聲,但並非向曾青峰回話。
  
  房間自內推開。
  
  屋頂上的秘宗門人,手中兵刃都在陽光下閃耀。
  
  戴魁已作出戰鬥的打算。握著刀柄的掌心發熱冒汗。
  
  率先走出房間的,正是先前在牆頭出現的那個高個兒男子,長穗劍已還入背後鞘間。這男子面貌頗俊朗,卻帶著玩世不恭的表情,踏出刀槍林立的天井時,竟顯得若無其事。
  
  秘宗門人皆甚眼利,先前就看見這個男人攀越客棧的外牆,身手不凡。
  
  ——聽聞「破門六劍」裡有青城派的年輕劍士……莫非就是他?
  
  這時房間裡另一人也出來了。秘宗門人看見是個女武者,既披著臉紗,又一身圖案奇特的紅衣,確實可疑。好些秘宗門好手已然在背後暗暗扣著飛釘,隨時向下發射。
  
  戴魁卻暗自送了一口氣,只因看見那被圍攻的女子,並非虎玲蘭或童靜。他再細看她,只覺有點眼熟,似曾見過。之見她拐著左足走出房間來,顯已受傷。戴魁不禁聯想起在西安之戰中受牽連的名妓書喬。
  
  ——對了……是她!
  
  一想起西安,戴魁立時記起眼前這個女武者,就是當時見過的飛虹先生女弟子!
  
  戴魁正想開口,但那個背著長劍的男子先一步說了。
  
  「在下湘龍劍派龐天順。」他朝四方拱拳,然後拉扯一下身邊刑瑛的衣袖:「特從湘潭而來,尋回這個不聽話的師妹!」
  
  「湘龍劍派……?」上面的曾青峰眼目收緊,仍然在懷疑。
  
  戴魁為人魯直,一時還沒想明白透:這位明明就是崆峒派的女弟子,怎會是湘龍劍派的人?他瞧向龐天順,卻見龐天順也看著他,投來一個奇特的眼神。戴魁被他這一瞧才想到:飛虹先生也是「破門六劍」之一,秘宗門人若知道眼前是崆峒弟子,未必會輕易放過!我怎麼這麼笨?
  
  「我這林師妹,一個月前在館內跟我比試輸了,一個人負氣離家出走,害我遠道而來接她,也害這裡許多為勞師動眾了!師妹,還不向大家謝罪?」
  
  龐天順又再扯扯刑瑛的衣袖,說時嬉皮笑臉。刑瑛白了他一眼,她天性倔強,只勉強向客棧眾武者略點了個頭。
  
  可是正多虧龐天順這副不正經的模樣,令場面氣氛緩和下來。不少秘宗門人見他如此輕鬆,感覺二人確不像是「破門六劍」。
  
  曾青峰卻仍未釋疑,指一指刑瑛:「那臉紗……」
  
  刑瑛將臉紗一把扯下來,露出一張甚是俏麗的臉龐,可是右邊下巴近著頜處卻有一道顯眼的傷疤,教人惋惜。
  
  曾青峰見了登時低首:「得罪姑娘了。」
  
  刑瑛沒有回應,冷冷將臉紗兩角的小釵掛回頭髮上。戴魁一邊將腰刀還入鞘內,一邊打量著龐天順。湘龍劍派雖遠在江南,但名頭不小,戴魁也略有聽聞,只是不明白他們跟「破門六劍」有何關係,竟如此仗義出手。
  
  「那麼……戴師兄又何以如此急於衝進來?」正沉思中的戴魁驀然聽到這句話,仰起頭來,發現發問的曾青峰和眾多秘宗門人,這時已將注意力投向自己。戴魁並非口舌便利之輩,一時不知要如何找借口。
  
  「戴師兄勞心了。」龐天順這時搶在前頭插口:「我與他昨天不過在城東的酒館有過一面之緣,他卻對本門師妹的安危如此記掛。剛才在客棧外一看見小弟,戴師兄就知道這兒必有誤會,將我林師妹錯當『破門六劍』那干妖人之一,情急之下未及解釋就闖進來阻止。」
  
  龐天順其實完全不知道戴魁的名字和門派底細,只是聽曾青峰喚其姓氏,就順著胡講一番,若被仔細查詢必然露出馬腳;他更未確定戴魁是否真是「破門六劍」的友人,假如戴魁的立場並非如他所想,馬上表明互不認識,那可大大糟糕。
  
  然而龐天順很有信心。只憑先前在客棧門外與戴魁對視的那一眼。
  
  ——眼睛裡那團火焰,騙不了人。
  
  「龐……師兄……」戴魁清一清喉嚨,他不慣說謊,心裡不斷在想要怎麼說:「太好了。還好令……令師妹受傷不重。不過這腳傷治理不好,可大可小……」
  
  他靈機一動,從隨身的包袱裡找出一個紙包來,上前遞給刑瑛:「……林師妹,此乃我心意門所制的救急藥,可防治傷口化膿生毒,你待會找個地方清洗再敷上。」
  
  戴魁借送藥為名,其實是要說出自己門派名號,好讓龐天順和刑瑛知道,以免露出馬腳。
  
  天井庭院四處的呂家地功門和蒼林派眾人,驟然聽到這大漢竟是名動天下的「九大門派」之一的心意門傳人,俱是心頭一驚。他們再仰首看看屋頂上盤踞的那些武者,猜想他們的份量也必不相上下。
  
  他們半點不敢聲張,只靜靜將呂亭良扶起,又抬著那個被刑瑛「送魂飛刀」擊殺的地功門人,神情敗喪地退出客棧去,心裡還在祈求戴魁等人莫要向他們算賬。
  
  ——他們此刻方才明白:討伐「破門六劍」,自己遠遠沒有資格。
  
  戴魁瞧著那具被抬走的屍體,心裡歎息:
  
  ——朝廷拋出一面鐵牌,就把武林搞得天翻地覆……我們武人的尊嚴,丟到哪兒去了?
  
  刑瑛一雙明眸憤怒地盯著撤退中的地功門人。她遭逢埋伏暗算,怒意自然未消。但這時龐天順朝她搖了搖頭,示意不要追究。
  
  刑瑛左右看看兩個來幫助她的漢子。她記得在西安曾與戴魁有一面之緣,龐天順則跟本不認識。她又瞧瞧屋頂上站滿那些秘宗門人,明白此刻最好還是別多話,也就默默接過戴魁的紙包。
  
  曾青峰仍在盯著他們三人。房間走出那對男女身份仍有可疑:不過戴魁的心意門獨有身姿步履和兵刃卻假不了——曾青峰在山西有好幾個心意門分館的朋友,對此清楚不過。
  
  終於他揮一揮手。身邊的秘宗同門逐一轉身往客棧外躍回地面去。
  
  「戴兄,兩位……我等還要跟同門會和,就此別過。」曾青峰臨行前抱個拳:「『破門六劍』一日在世,我們多半還會再相見。到時戴兄可別搶在我們秘宗門前頭啊。」
  
  他微微一笑,也隨著同門離去。秘宗門人踏著無聲腳步驟然消失,本來劍拔弩張的「西風客棧」頓時變得清淨。
  
  天井裡三人再等待一會兒,確定對方已經離去,原本暗暗戒備的心這才放鬆下來。
  
  「快來,先把血止住……」刑瑛這時朝著龐天順說,語氣中滿帶歉疚,並急忙將戴魁給她的紙包打開。
  
  戴魁這才發現:龐天順收在身側的一隻左手,綁腕的布條滲著鮮血。
  
  原來剛才他破窗而入,助刑瑛擊退呂亭良之際,刑瑛卻誤把他當做敵人,朝他發出一劍,龐天順命中呂亭良同時,只能用左手肉掌硬生生將刑瑛的劍鋒拍截去,因而被劍尖割傷了掌緣。為怕秘宗門人生疑,龐天順一直若無其事地掩藏著劍傷。
  
  「啊,不……」戴魁卻伸出手呼叫起來。
  
  只見刑瑛打開那兩層的紙包,原來裡面不過是半塊吃剩的干餅,哪有什麼膏藥?
  
  龐天順和刑瑛都呆住了。戴魁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
  
  三人相視一眼,不禁一起大笑。
  
  ◇◇◇◇
  
  三人把傷口包紮好後,各自回到落腳的客店取回馬匹,並相約在袁州城的西門等待。
  
  「臨江城的無極門朋友打聽得知,燕少俠跟他的朋友應是往西路走了。」龐天順向戴魁和刑瑛解釋他跟阮氏無極門在臨江如何受到燕橫的恩惠,然後把所知的情報告訴他們:「我一路尋到袁州,正是這個緣故,可還是找不著。說不定他們已跨省到湖南了。不如兩位跟龐某一起走,如何?龐某總算是當地人,必要時也可聯絡同門相助,比較方便。」
  
  戴魁和刑瑛本就茫無頭緒,也都答應。
  
  三人出得西城門,也就上馬在道上渡步。龐天順和戴魁看見刑瑛的馬兒甚是矯健,她更是騎姿輕鬆,半點未受腳傷影響,不愧是關西崆峒派的女俠。
  
  兩個月前崆峒派接到「御武令」,刑瑛得知師父練飛虹竟成了朝廷下旨捕殺的欽犯,馬上離了平涼,日夜兼程,長途快馬趕到江西來尋人。
  
  戴魁聽著不禁欽佩,瞧著這位英姿颯爽的女武者。可是刑瑛看著前路,咬牙切齒地說:「哼,師父那臭老頭,為了收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兒,竟就丟下我跟師兄弟們不管,一走了之。我這次來就是要看看這娃兒天分有多高?學的我崆峒派什麼精深武藝?我就是不服氣!」
  
  刑瑛口中雖這樣說,但臉紗外露出一雙眼睛,難掩關切之情。
  
  龐天順見識過童靜的天分,只是這時不好撩撥刑瑛的情緒,只是微笑。
  
  三人在馬上交談,龐天順又再提到當天燕橫如何令他與群豪折服。戴魁聽著血脈沸騰。
  
  ——看來燕師弟這一年來的劍技,突飛猛進!
  
  刑瑛和戴魁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破門六劍」是為了行俠仗義,得罪了朝廷奸臣,因此才有這「御武令」下旨追殺。
  
  「那混賬狗皇帝!」刑瑛往空中揮了揮馬鞭,不忿地大罵:「還有這些大小門派,他們都忘了嗎?不是師父幾個當日在西安抵敵武當派,他們今日如何?全都給狗吃了心肝!」
  
  「說道武當派,我還聽聞一件事……」龐天順這時說。
  
  「是什麼?」有關武當派的動向,戴魁總是格外緊張,急忙就問。
  
  「天下各大武林門派得到朝廷的『忠勇武集』封賜,其中除了少林寺以禪寺乃方外之地為由,派長老禪師上京辭謝之外,只有一個門派敢斷然拒絕。」龐天順頓了一頓,才說:「正是武當。」
  
  戴魁和刑瑛聽後都呆住了。尤其是曾與武當派相鬥的戴魁。
  
  雖是死敵,但戴魁不得不對武當派深深敬重。
  
  ——姚蓮舟……卻是個不凡的漢子。
  
  「這一次……看來比對抗武當派時還要凶險。」刑瑛憂心地說:「就連有多少敵人都不知道。」
  
  龐天順想到,但是一個秘宗門就出動三百人,各地更是危機四伏……平日那副輕鬆的面容不禁收起來了。
  
  「『破門六劍』裡有個傢伙,我記得他常常喜歡說一句話……」戴魁這時卻咧開嘴巴說:「『真正的同伴,不用太多。』」
  
  他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都有笑意。
  
  「這種傻瓜……」龐天順回復了平素的表情:「好想快點跟他結識。」
  
  刑瑛嬌叱一聲,揮鞭催起坐騎,一馬當先就在道上奔出去。龐天順和戴魁馬上策騎緊隨。
  
  十二隻馬蹄,在這午後的郊道上,踏得異常響亮。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四
  
  武林中的團體有「門」與「派」之分別。一般而言,「派」組織較嚴謹和緊密,整個派別的成員集中於一地鍛煉及生活,傳承和行事非常統一,典型的例子莫如「九大門派」裡的「六山」,包括武當派、華山派、青城派等皆如此。
  
  另一方面,「門」則較廣泛和鬆散,通常是一門武功經過數代自然流傳、擴散的結果,在不同地方漸漸形成支系,各自流變,並且獨立行事。他們因同出一源,而保存著門戶的名號,各地不同分支皆是地位對等的同門,並無從屬關係。有的門戶因著不同師父的個人長處或體悟,有貨混雜了其他武功,所傳承的武術也出現風格上的差異,甚至衍生出另一門戶(比如地堂門與地功門就是一例)。
  
  此外,因為流布較為廣泛,門內弟子人等繁雜,較諸於「派」有更多世俗的牽連。
  
  不過「九大派」裡的「三門」:心意門、八卦門與秘宗門則為例外,它們雖未如「六山」般門戶嚴密,但仍然能夠維持比較統一的組織,主要因為其發源地仍然保有總本館與掌門之位,作為維繫團結的核心。這種向心力是「三門」能夠躋身「九大派」的重要因素。
  
  「三門」之中又以秘宗門的組織最為嚴謹。有說秘宗門因源起於梁山好漢,故傳下了梁山水泊指揮軍紀的遺風(秘宗門滄州總本館「玉麒堂」,即紀念傳說中的創拳祖師「玉麒麟」盧俊義)。
  
  秘宗門武藝雖然廣傳四省,但門內有一規定:各地任何分館支派的館主就任,必得至少一次往滄州總館的宗祠參拜,再得掌門授予「印可」,此儀式維繫了各支系與總館掌門的直接從屬關係,此後掌門有要事發出號令,各地門下皆要聽命。
  
  當年秘宗門先祖立下這些條規,原意其實是要確保秘宗門武藝的傳承維持正宗純粹,不致變質失傳,沒想到卻演變成一種近似結社的組織。有些武林人士譏嘲秘宗門行事近似江湖幫派更多於武林門戶,甚至背地笑稱它為「秘宗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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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10:44:29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二章 野寺
  
  一片連風也吹不進的陰幽密林,地上覆著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樹掛滿了茂密的蔓籐,外頭猛烈的陽光只能像細線般透進來。枝葉無一絲搖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動的深綠。
  
  林裡也許真的太悶熱,就連鳥也無力啼叫,靜寂得可怕,要是豎起耳朵留神,也許連蟲蟻爬行的聲音也聽得見。
  
  這樣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沒人經過。
  
  然而,確實有人。
  
  一個身影盤坐在野草之間,大半為高草遮掩,只隱隱看見壯碩的身形輪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穢的斗篷更與身周樹林顏色融合。若非身體悠悠地呼吸起伏,容易令人錯覺是塊寧定的岩石。
  
  武僧圓性。他閉著眼睛靜坐盤膝,一頭亂發狂須雖都被汗濕透,但臉容安詳,似入禪定。
  
  彷彿與這業林融成了一體。
  
  漸漸林子的東、南兩方遠處,傳來異樣的足音,既輕捷又緊密,不似人類。
  
  這許多足音,同時朝著圓性所在接近而來。
  
  圓性仍然閉目。只有右掌略動,撫摸著橫躺在腿上的六角齊眉棍。
  
  微黃陽光之下,可見他的臉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頓模樣,眼肚浮出淤黑來,跟平素精氣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連帶傳來幾聲吠叫。
  
  獵犬群的精悍身影,猛自林間出現。
  
  狂亂的吠聲,林中響徹。
  
  七頭獵犬展開蹄爪,張著沾滿唾液的尖齒,身法如箭從兩面疾奔,衝向眼中的獵物!
  
  其中一頭毛色灰黑的大獵犬,似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當先就躍起來,朝圓性的身體張牙飛撲!
  
  同時圓性雙目暴睜!
  
  剎那,人與犬四目相對,凶厲的獵犬竟被和尚那雙怒目震懾!
  
  但獵犬飛撲之勢沒有停下,利齒將及圓性咽喉!
  
  圓性迅速舉起左臂,橫架在臉前,及時抵住了這咬噬!
  
  獵犬本能地發力嚙咬圓性手臂,卻感牙關痛楚,犬牙噬不進半點!
  
  圓性盤坐的身體瞬間拔起,右手提著包鐵齊眉棍,兩腿成跪坐馬步,左臂猛地朝下發一記劈拳,咬纏著前臂的獵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時放鬆了咬噬,伸出長舌來,已然被摔得昏迷!
  
  緊接著另兩頭獵犬撲至。圓性側身閃過一頭,讓它撲空躍到後面;另一頭正及眼前,圓性左手劃半個弧圈,一掌拍在那獵犬的腦門頂上,硬生生將它自半空打下來!
  
  圓性的手掌仍未離開狗頭,朝下把它牢牢壓在地上。那獵犬四腿亂抓草地,卻動彈不得。
  
  這時圓性身上斗篷褪落,原來左臂從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銅人甲」,因此能抵禦犬牙的噬咬。
  
  圓性仍半跪著,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將獵犬壓住,一雙眼目瞧著餘下那幾條狗。
  
  這些都是素經訓練的兇猛獵犬,平日出獵即使遇著猛獸也不畏懼,但此刻對上圓性那猶如金剛怒目的威嚴眼神,竟都畏縮不前,發出「嗚嗚」低叫。
  
  「去!」圓性從齒間吐出這個字。
  
  五條獵犬一聽了這呼喝,全都被喊得掉頭而去。
  
  這時圓性瞧著掌底下那頭獵犬。只見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顫抖著俯伏,一動不敢動。
  
  圓性此刻只要轉移體重,發勁一掌將它頭顱壓破,實如捏死一隻小蟲一般輕易。
  
  但他並不恨這些追蹤自己多時的畜生。
  
  該恨的,是驅使它們的人。
  
  圓性將穿著銅甲的手掌輕輕放開。那獵犬似已凶性全失,垂著頭站起來,抖了抖身體,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圓性這時蹲下來,伸手摸摸那頭被摔昏的灰黑獵犬頸項,感到仍有平緩的呼吸脈搏,看來無恙。
  
  本來是要把它們全殺掉的,但圓性始終下不了手。
  
  他一邊輕撫著獵犬的項毛,一邊遠眺東面林子遠處。從前在少林寺受訓,圓性經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點燭光的「金剛堂」練習對打,以鍛練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裡雖然幽暗,他仍隱隱看見盡頭處的樹木間出現數條模糊的人影。
  
  圓性撫著獵犬的手掌仍然溫柔,但盯向遠方人影的眼神,卻比先前威懾犬群時更要可怕,朝著那些來者切齒呼喝:
  
  「有種就來!」
  
  ——可是他心裡知道,這些傢伙,沒種。他們不會走近前來半步,只會把事情都交給狗去做。
  
  這些人並不是執行「御武令」出動來捕殺圓性等人的武者,而不過是江西省界一帶的鷹揚幫人。
  
  自「御武令」發出後,天下各門派皆前來江西意圖奪功,「破門六劍」的行蹤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有價錢。許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親自誅殺「破門六劍」這干高手幾近絕無可能,卻仍想在此事上圖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門六劍」的所在,再將情報出售給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門六劍」為了避開追擊,改走山野之地,於是獵戶出身的鷹揚幫就大派用場,出動飛鷹走狗時刻追蹤。
  
  圓性知道此刻也難奈何這干鷹揚幫眾,於是放開仍然昏迷的獵犬站起來,轉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圓性消失在樹林另一端後,鷹揚幫那八名幫眾才踏出來,帶著山林的霧氣現身。
  
  這八人有半數都已四十餘歲,一身帶著各樣大大小小的裝備,打著高及膝蓋的綁腿,腰間掛了短獵刀,背帶皮狻,全都一副經驗老到的獵戶模樣。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從行囊旁掛著的竹籠裡捧出一隻灰鴿,把早已寫好的紙卷塞進鴿足旁銅造的小圓管裡,雙手舉起催促它飛。灰鴿會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飛出樹頂之外,朝著東面的來路而去,把「破門六劍」所在的消息帶回去給幫會同門。
  
  他們拖著那幾頭逃竄回來的獵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獵犬都不敢往圓性離開的方向追過去,利爪死命抓著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們就自己先跟蹤一段吧。我看他們落腳的地方必然不遠。」其中最年長那個頭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愛犬,然後這樣說。
  
  眾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兩人照顧獵犬,其他六個鷹揚幫同門一起朝圓性的去向急步走過去。他們雖然沒有學過什麼高超武藝,但慣在山野活動,奔跑的速度不輸於輕功高手。
  
  六人在林間走了一段,果然已經看見前頭圓性的身姿。尤其圓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頭,那左臂的銅甲露出來反映著陽光,在密林裡更好辨認。
  
  六個鷹揚幫獵人都放輕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響,並保持著跟圓性相同的步調,遠遠落在後方——他們剛才見兇猛的獵犬竟夾著尾巴逃回來,就知道這野和尚是何等厲害,絕不願跟他正面交手。
  
  ——我們不過想賺點錢呀,犯不著跟這些練武的瘋子硬碰。
  
  這兒其實已越過江西省界進了湖廣之境,鷹揚幫人也甚少踏足,不過他們在林中辨別路向地形的經驗甚豐富,又懂得暗中計算腳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這些傢伙……挺不了多久。」那頭目微笑低語。他心裡想:這等武人,打鬥雖然厲害,到了山林裡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風露宿,沒一頓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蟲瘴氣,身體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獵,草木皆兵,很快就會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鎮的道路上去。
  
  ——我們這個獨門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幾天了……
  
  六人剛跨過一盤粗大的古老樹根時,忽然聽見聲音自頭上響起:
  
  「到這兒,就好了。」
  
  六個鷹揚幫獵戶身子一震。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們的家,只要有任何異樣的聲色氣味接近,必然馬上察覺,怎會遭到埋伏?
  
  他們回頭往上看過去。
  
  只見那大樹一個杈上,蹲踞著一團東西,要很細心才看得出人體的輪廓。
  
  然後他們看見一點閃光。是那人露齒而笑。上面鑲了一顆金牙。
  
  手臂一動。
  
  又是另一抹金屬的亮光。這次,寒冷得多。
  
  ◇◇◇◇
  
  圓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樹林深處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來,仰頭細觀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這寺廟,他們都很意外。這建築立在此地已經不知多少年月,從它可知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跡,只是道路久已荒廢掩埋。
  
  野寺外頭的圍牆大半都已坍塌,空餘正門前一對看守的金剛力士像,皆已斷頭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嚴氣勢。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餘小小的前殿仍舊屹立,牆身被四周橫生蔓延而來的樹枝包束著,似乎就是靠這股天然的力量支撐才不致倒下,磚石上蓋滿綠葉青苔,彷彿已與樹林融合。
  
  圓性雖然粗魯,始終是個禪僧,朝著那佛殿合十,默默敬了佛禮,這才朝殿門走過去。
  
  只見佛殿破敗的瓦頂一角冒起一條身影,撥開了跟前枝葉,俯視著圓性,是身掛著長短雙劍的燕橫。
  
  燕橫半跪在寺頂之上,一身衣衫污損,也跟圓性一樣,不知多少天沒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輕的臉同樣充滿倦意,眼眶圍著黑圈。
  
  圓性抬頭跟負責看守的燕橫頷首招呼,也就進到佛殿內。
  
  這破落多年的佛殿裡面經過一番打掃,已比先前乾淨了許多,可是童靜仍用布巾蒙著口鼻,拿著砍下來的大把樹枝當掃帚,不斷將地上沙石枯葉掃往角落。
  
  「好啦,省點力氣吧。」坐在佛壇側的荊裂一邊用布清潔著雁翅刀,一邊沒好氣地跟童靜說:「我們又不是要在這裡住下來!」
  
  「至少睡得安心一點嘛!」童靜說著還是猛掃,額頭都是汗水。從前在岷江幫她幾曾拿過掃帚?童靜其實也很疲倦——畢竟已經在這山林荒野裡連續走了十幾天,期間還好幾晚遭敵人夜襲,沒有一夜睡得安寧。現在竟找到個像樣的落腳地,自然興奮起來。
  
  大概一個多月前開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來襲擊他們——而且跟先前的阮氏無極門不同,竟是遠從浙江衢州府來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當地的貪官唆使。
  
  之後他們再接連受到三次這樣的襲擊,方才得知:朝廷頒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門派處決他們六人!
  
  「都是我。」練飛虹得知之後苦笑。他處世多年,對朝廷官場的利害總知道-些,馬上就想到這「御武令」必定是跟他殺了皇帝寵臣錢寧的義子錢清有關係。
  
  當時圓性不解地搔搔亂髮:「那個胖子?就為了他,皇帝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來?」
  
  朝廷向來並不干犯武林,而各門派亦從來沒有求取功名利祿的野心。然而這道「御武令」封賞天下「忠勇武集」,打破了一切。
  
  「怎麼會這樣……?」燕橫聽了甚為不解,不住搖頭問:「難道就連各門各派的尊長都變了嗎?為甚麼?……從前我們沒有官府的承認,還不是好好的?怎麼為了那個甚麼『忠勇武集』的名號就……」
  
  「因為害怕。」
  
  一直沉默的荊裂說。
  
  其他四人聽他這麼說,想了想,馬上明白了。
  
  武當派的野心,令各門派的自信都出現了裂痕,深恐自己成為「天下無敵」招牌底下的下一個犧牲品;而就在這時候,有另一股更強大的勢力,承諾會給你撐腰——如此大的誘惑,並不容易抗拒,尤其當你要為成百上千的弟子門人安危負責的時候。
  
  其實「御武令」裡對「破門六劍」的形容本就不大詳細,許多沒有收到「忠勇武集」鐵牌的門派,只是口耳相傳地知道「御武令」之事,對「破門六劍」的底細並不清楚,他們只是為了傳聞裡的封賞蜂擁而來,根本並非「破門六劍」的對手。
  
  雖然還沒遇上真正的威脅,但荊裂他們覺得這樣接連與素無仇怨的武人交戰,既無意義也太累人,於是不斷遁走,避開各處的大小城鎮。後來又怕連累收容他們落腳的鄉村,就連路也不走了,索性穿越無人山野而行。這樣雖然避過許多追擊者,卻也走得甚苦,日積月累下來既感疲睏,也積了一腔怒火。
  
  ——我們分明不是不能打,卻要像喪家犬一般東逃西躲……
  
  這時童靜見殿裡的地板已打掃得差不多了,又去掃四處的佛壇。她仰起頭看荊裂身後那尊佛祖,已然崩缺了半邊頭顱,結印的雙掌亦不知哪兒去了,空餘一個大大的肚子跟盤起的兩腿。
  
  「我們那次燒掉了『清蓮寺』……這次要睡這破廟,不知道是否報應呢?」荊裂笑著說。
  
  「甚麼報應?」圓性這時才走進殿裡來:「我說是佛祖保佑才對。阿彌陀佛!」
  
  「對了!」童靜爬上佛壇後忽然說:「我從前聽說過一個故事,就是說這麼一座荒野中的佛寺,那佛祖像的背後原來開了個洞,肚子裡面藏著許多稀世財寶……好,我就看看!」
  
  她連跑帶跳地走到那佛像背後,突然「哇」地驚叫跳開!
  
  「甚麼事?」圓性拋下齊眉棍攀上佛壇去,只見童靜驚慌指著佛像。
  
  圓性一看,原來那泥塑佛像背後果真穿了個洞,裡面卻沒有甚麼珍寶,而是盤著一條毒蛇,正昂起蛇首來沙沙吐舌,狀甚凶狠。
  
  他們露宿荒野,最怕的不是甚麼猛獸,而是這些蛇蟲毒物——身在遠離人煙之地,假若不幸中了劇毒,無藥物可治,將有性命之危。
  
  圓性一臉沉靜,右手成掌輕柔地緩緩遞過去,到那毒蛇的三尺前突然呼氣發勁,一記少林寺「蛇拳」的「吐信手」閃電發出,一把就用手指夾住蛇頭,動作竟比真蛇更要迅疾。
  
  那毒蛇被捏著,身體自然盤捲上圓性的手臂以圖掙脫。圓性用另一手將它拉直,輕聲念一句「罪過」,指頭髮力,就將蛇捏死。
  
  「來,給我。」荊裂說著,從圓性手裡接過死蛇,仔細看了幾眼,笑著說:「這是好東西呢。」
  
  荊裂說著就從腰帶拔出小刀來——他從前那柄南蠻小獵刀還「寄存」在霍瑤花手上,這柄只是去年旅途間買到的代替品。這時他抬頭瞧瞧佛像,說:「在這兒不好意思,我還是去外頭宰吧。」
  
  「荊……荊大哥!你你你……」童靜拉下臉上布巾,吃驚地指著荊裂手上毒蛇:「你不是打算……吃吧?」
  
  「有甚麼好奇怪的?」荊裂聳聳肩:「我從前在交趾國的密林裡被土人追殺,也是靠它才活下來的。還生喝蛇血呢——可是喝得太多,肚子生蟲病得快死,幸好有個巫醫給我治好了。放心,我不敢再喝了。」他說著就從行鍛裡找出瓦缽和竹筒,拐著仍然受傷未癒的腿往殿後走去。
  
  「蛇嗎?」圓性猛力搔著頭髮,童靜看見以為他也聽得頭皮發麻,怎料圓性下一句是說:「不知道味道如何……」
  
  童靜翻了翻白眼:「你不是和尚嗎?親手殺的蛇也吃?不殘忍嗎?」
  
  「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圓性得意地摸摸鬍子:「到了我這少林高僧肚子裡,說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童靜聽他這麼說,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們五人這些日子來都在吃苦,沒一天好好休息,情緒異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沒有抱怨,也不對現況長嗟短歎,就連平日對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無怨言,反倒常常帶頭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剛才努力打掃這佛殿。只因她從荊裂他們身上感悟了一個道理:
  
  真正的強者,越是落難就越會笑。
  
  圓性拿起齊眉棍,跟童靜挑開佛殿內四處角落的瓦躁雜物,確定再無躲著蛇蟲毒物。
  
  荊裂從佛殿後頭一個已分不清是後門還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樹坐下來,用小刀將那毒蛇的頭割去,放血之後再熟練地開膛剝皮。左臂雖然還是不太能用力,但幹這宰蛇的活還是綽綽有餘。剝好蛇肉後荊裂就用缽盛水,將之清洗浸泡。
  
  幹活的時候荊裂又想起虎玲蘭來。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現在他們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潛行,更不曉得將來虎玲蘭要怎麼找回他們。
  
  那天在林湮村,不該這樣對她的——荊裂反覆想過這許多次了。
  
  可是現在再想又有什麼用?
  
  後來童靜把最後遇到虎玲蘭時她所說的話,轉述給荊裂知道。
  
  「蘭姊說:她要盡一切力,延續你的夢想。」童靜這樣告訴他。
  
  荊裂聽後只是沉默。之後他在同伴面前幾乎沒再提過虎玲蘭。
  
  可是從那天起他就下了決定:
  
  我不能夠令她失望。
  
  荊裂決心,絕不會辜負虎玲蘭這情分。在她回來之日,他必定要讓她看見一個更強的自己,要讓她再次看見他真正的笑容。於是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試驗,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戰力的方法。
  
  他這時才反省過來:先前因為創出「浪花斬鐵勢」實太興奮,忘記了多變的武藝和適應力也是自己一貫的長處,目前的困境還是有辦法克服的。
  
  ——何自聖掌門幾乎盲了,仍然能夠令葉辰淵那樣的劍豪畏懼。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傳間之後,荊裂轉而為虎玲蘭的安危擔心。
  
  直至目前來襲的武者雖然都不足為患,但畢竟虎玲蘭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們五個可互相照應,若遇著對方使出陰謀詭計,也難逆料,不由荊裂不擔心,何況更強的敵人,很可能仍在後頭——就連「九大門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鐵牌。在朝廷的威權之下,他們反應如何實難預測。
  
  現在荊裂唯一寄望的是,他們五個已將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令虎玲蘭遇襲的機會大大減低……
  
  荊裂從未如此擔心虎玲蘭。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永遠不用讓他擔心的女人,可是現在他的感覺變了。
  
  只因在分別之後,荊裂才真正知道,自己對她有多珍愛。
  
  日照漸斜。荊裂仰起頭來,看那寺後樹林的蔽天綠葉,回想跟虎玲蘭最後相處的那天,在漫天紅花之中看她練刀的情景。那野太刀捲過的一刻,多美。
  
  從來自行我道的荊裂,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單。
  
  他把缽裡的水倒出來,順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潰,將刀刃往褲子上抹乾收回皮鞘裡,拿著洗乾淨的蛇肉走回野寺。垂頭看著缽中肉時,他不禁笑起來。
  
  ——假如阿蘭也在的話,肯定叫得比童靜更大聲—日本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帶她回泉州家鄉吃土筍,那才真的嚇死她……
  
  註:「土筍」非植物,實是軟謎動物「星蟲」,野生於鹹、淡水交界處之灘涂,福建稱「沙蟲」或「黑土蚯」,是當地名產美食。
  
  荊裂回到佛殿裡,只見圓性和童靜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張開了各人的臥鋪。童靜在中間架起一堆柴,準備給荊裂煮食。
  
  練飛虹這時也從佛殿正門回來。只見他赤著上半身,從頭到腳通體塗上了青綠的娥液——這是在廬陵居住期間,獵戶出身的八卦門弟子孟七河教他們製作的野外偽裝,除了顏色之外更能掩蓋體味,在山林裡就連野獸也無法警覺。
  
  「回來啦?辛苦了。」圓性向練飛虹說。飛虹先生只是微笑,接過童靜遞來的布巾和一堆樹葉,去抹臉上干結的綠漿。
  
  「總共多少個?」圓性問。
  
  「全部。」練飛虹冷冷回答,並無昔日的嬉鬧。他臉上和身上仍散發著未消的殺氣:「對不起,和尚。我可沒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對畜生如此。」圓性說:「它們咬噬,不過為了肚子餓的緣故。我記得太師伯跟我說過:眾生六道輪迴,就以人身最是難得,因人最多選擇。有選擇,才有善惡之別。」
  
  「總之這一、兩晚,我們可以睡得安樂些了。」練飛虹淡然說著,抹去塗在臉上的綠漿,重新露出樣子來。只見他的臉較圓性、荊裂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蒼老了幾年。
  
  ——如何嚴謹的修練,也難讓他逃過歲月的侵蝕。這段日子對練飛虹的影響更是比後生小輩明顯。
  
  自從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後,「破門六劍」一直被這鷹揚幫用獵鷹監視去向,於是遁入不見天日的密林之中,對方卻又改以獵犬追蹤,令他們一直暴露行蹤。鷹揚幫不斷將他們所在的情報販賣給沿郊道騎馬而來的武人,十多天來「破門六劍」已有三晚受到突襲,雖然都將對方殺退,但卻大大耗損體力精神。圓性和練飛虹忍無可忍,也就設下這一著,將跟蹤而來的鷹揚幫眾截殺。
  
  「那好哇!難得遇到這座佛寺,我們可以在這兒多歇息一天了!」童靜興奮地說,指指殿裡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飯嗎?」
  
  「趁天還沒全黑前要做好。」荊裂說:「而且就在這兒做,別讓煙往天空冒。」
  
  童靜歡天喜地地準備生火,但一看見荊裂手上那缽肉,馬上吐舌皺眉。
  
  「哦?哪來的?什麼肉?」練飛虹問著時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膚雖已因年紀而鬆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結實精壯,比諸許多年輕人也不遑多讓。
  
  「啐!臭老頭!」童靜見了厭惡地別過頭:「到外面穿衣服去!難看死了!」
  
  練飛虹反而咧齒笑起來,曲起兩臂把-身肌肉鼓得堅硬,特意展示給童靜看。荊裂和圓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對了……」練飛虹這時收斂起來,伸手指指上方殿頂。「那小子……幹什麼?」
  
  「他說要看著外頭。」童靜說時目中顯出憂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個人靜靜。」「他有點不妥。」練飛虹抓著鬍子說。「好好留意他。」
  
  童靜用力點點頭。
  
  ◇◇◇◇
  
  黑暗之中,只靠一點如豆的燈火,他瞥見那兩片激削下來的銀光。
  
  幾乎完全不須思考,他的左手已經把著後腰間那橫亙的劍柄。食指摸在鎔成兇猛虎頭的劍鍔刻紋之間。
  
  出鞘。
  
  「虎辟」的寬短鋒芒,如新月在頭頂劃出,先猛烈激撞在第一片銀光上,將之盪開,與另一道銀光互碰。對手的雙兵刃攻擊在一招間散亂,失卻力量。
  
  在這停定下來的時刻,他看清那是一對虎頭鉤。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什麼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連動起來。長長的金黃光芒閃現。雕著蟠龍的蓮花狀護手。
  
  劍勢亦如龍。自雙鉤的內彎刃鋒間射入。
  
  燦銀虎頭鉤合攏,意欲將「龍棘」劍刃半途封鎖——這是常山派「撈月鉤」的得意技。
  
  可是來不及了。要劫奪青城快劍,就如要在激流裡伸手抓著衝下的樹葉,非常人能做到。
  
  雙鉤夾勢未成形,「龍棘」已穿越而過。
  
  這剎那憑著劍光,他首次看見對方的臉。
  
  那張臉不比他年長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擴張扭曲,溢滿臨死前一刻的驚懼。
  
  血腥。
  
  燕橫睜開眼睛,意識回到這密林深處的野寺頂上。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緩和高漲的情緒。記憶裡那黑暗中的血腥氣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頭仰望。樹林裡就只有這座佛寺未為參天巨樹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見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樹上的枝葉在徐徐夏風中微微搖動,四方幽陰的密林彷彿藏著無限奧秘。
  
  燕橫無法自已地再次回想這些年來,自己誅殺過的人。從成都馬牌幫到廬陵「清蓮寺」的術王眾,他都曾大開殺戒。那些時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劍理由。
  
  而現在,他迷惑了。
  
  燕橫拔出「虎辟」來,左手來回在空中輕輕比劃,重複演練剛才回憶中的劍招。
  
  在廬陵擊殺過的術王眾數目他並沒有去數算;可是這個多月來殺過的武人,他卻每個都記得。共十三人。而且還清楚記憶著跟他們戰鬥時的情景。
  
  他心裡對於殺死這些來襲擊「破門六劍」的武者,並沒有甚麼歉疚:他們一心來殺我們,那麼死在我們的劍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當燕橫知道他們為甚麼而來之後。武道中人,竟為朝廷頒賜的虛名賣命,更不值得尊重!
  
  與這許多不同門派武功連番血戰皆捷,而且毫髮無傷,燕橫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進一層。他無從否認那快意滿足之情,更經常自然回憶起戰鬥的情景,品嚐那血光劍風中的每刻。
  
  可是同時他心裡也無法擺脫一股空虛感。
  
  自從決志復仇,燕橫曾經以為自己的劍只會沾上武當派的鮮血,如今卻捲入這紛亂的戰鬥漩渦裡,為的竟是如此無聊的理由。他從前並沒有想像過會這樣。
  
  ——師父,為甚麼……?
  
  燕橫想起何自聖。他記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見師父,那平素一言一行,總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冷漠。就只有燕橫拜為「道傳弟子」的一刻,何自聖才讓人意外地露出溫煦的笑容。
  
  現在經歷過這許多事情,燕橫感覺自己好像漸漸瞭解師父為甚麼會這樣。
  
  只要一天拿起劍,你就無法避免殺戮——無論你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不管是因為仇恨,還是面對不相識的人。
  
  ——就像那個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過是奉著師門的命令吧……?
  
  而為了隨時準備奪取別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裡的某一塊封閉起來。
  
  這是身為劍士的宿命。
  
  燕橫手中「虎辟」不自覺越揮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發出尖嘯般的破風之音。他的眼神也變了——比那夜在破廟裡童靜看見的還可怕。
  
  「要吃飯啦!快下來!」一聲親切的呼喚,把他從這入神的狀態召回來。
  
  是童靜在下面的佛殿,透過屋頂破洞仰頭叫喊。燕橫這時才察覺那陣升上來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復過來,輕輕把「虎辟」入鞘。
  
  他從腰帶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塊手掌長的木頭,半邊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狀,隱約可見是個拿著劍的人形。
  
  燕橫看看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溫暖的笑意。
  
  ——能夠令他心靈回復平靜的,就只有這份同伴的情誼。
  
  燕橫雙手攀著橫伸過來的樹木,兩腳一蹬牆壁就輕巧躍下去,轉身進了佛殿。
  
  燕橫在外看守良久,卻由始至終都未發現有一條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遠方的密林深處,正在監視著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著一襲緊身夜行黑衣,頭臉也都包著黑布巾,衣袖和褲管緊束至肘膝,本已修長的四肢顯得更像貓腿。他極之緩慢地伸展雙腿逐寸站起來,上身卻非常穩定,一直貼著旁邊的大樹不離,令身影更難被看出。除非在近距離而又眼力甚佳,否則只像看見一團自然的樹影。
  
  他站直後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帶和肩背各處都掛著各種形狀的黑布包,看來皆有一定份量,但他如此控制著緩慢站立,竟令人感覺動作毫不費力。
  
  黑頭巾之下一雙眼睛,一直凝視對面三十丈開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裡泛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狂氣。
  
  「老頭……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聲音尖削,仍聽出年紀已經不小。
  
  黑衣人口中唸唸有詞,左手擺在腰側,隔著布包把著裡面的劍柄,全身開始倒後行走。
  
  他這倒走的姿勢很是奇特,並非直線後退,而是兩腳不住踏弧線,左右合起來卻又變成直往後撤,腳步平穩快速,絲毫沒有讓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內。
  
  他走著時嘴巴仍在喃喃自語,卻都是一大串聽不明意思的字,語氣似在唸咒,在這黑夜裡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數十步後,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過的一個淺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裡頭。
  
  坑內還有另外兩人,正是腦揚幫眾餘下的那兩人,他們手裡還握著六條牽狗的皮索。二人與六頭獵犬沉默地躲在這沒有流水的溝坑裡,一直等待這黑衣男人,不敢離開半步。
  
  「嗯,對的……今晚,就趁他們放鬆了警戒,又沒休息足夠……唔……」黑衣人不住點著頭喃喃說。他這話卻並非對著那兩個鷹揚幫眾,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語,又有點像在跟虛空中一個只有他才看得見的隱身人交談。
  
  一看見黑衣人回來,那六頭獵犬都像被甚麼釘在原地,不敢抖動半點。牠們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圓性更要畏懼。
  
  那兩名鷹揚幫眾也是一樣。他們在林中等待去追蹤的六個同伴,卻苦等良久也無人回來,於是縱犬去找尋,結果在一片古老樹根之間看見六人的屍體。
  
  他們驚恐萬分,知道這個買賣再不值得幹下去,帶著狗想走出樹林離開。哪料半途就遇著這個個黑衣男人,強迫他們再次放獵犬追蹤「破門六劍」。
  
  他們沒有多想就照做。看著這黑衣男人那雙已不年輕的眼晴,兩人直覺知道拒絕他的後果有多可怕。
  
  「對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繼續說著,當中又再夾著一些奇怪的咒語。他同時翻找行囊,從裡面拿出來一片烤肉乾,伸出戴著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將肉乾遞向那張圍著半白長鬚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裡的錯覺,那兩個鷹揚幫獵人,隱隱看見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層薄薄的煙霧。
  
  「第一個,是老頭。」他吃完之後,那張嘴展露出狂態的笑容,繼續自語:「要殺。都殺光。」
  
  他說著時,四周樹林終於完全暗下來,他僅僅顯露的身影輪廓亦被黑暗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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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10:44:49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三章 雲隱神行
  
  練飛虹將身體完全縮進木桶裡,讓冒著蒸氣的熱水泡到頸項。他閉著眼晴,感覺全身血脈經絡都鬆弛開來。
  
  在這樣的地方,泡一個這樣的澡,是極度奢侈的一回事。
  
  練飛虹連續兩天快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趕來,為的就是這個時刻。
  
  他那襲沾滿黃土的紅黑衣袍與革靴,連同彎刀、長劍與鐵扇,全堆在這華麗房間一角,仍然冒著烈日曝曬後的餘熱。
  
  練飛虹沒有睡著,而是沉入一種比睡眠還要舒泰的狀態裡。他的面容滿足而平靜,絕不像幾天前才殺過人。
  
  ——只因他殺的,是絕不會令自己感到半絲歉疚的傢伙。
  
  一隻手指修長的柔軟手掌,輕輕撫上他泛著健康銅色的光滑臉頰,繼而沿著頸項滑下去,摸著他浸在水裡那年輕而結實的肩膊。
  
  練飛虹雖未睜眼,但早就知道這隻手掌向自己接近過來——身為當今崆峒派「道傳弟子」,這是最起碼的警覺。只是他沒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對這隻手掌的主人,絕對信任。
  
  練飛虹提起左手來,握著那隻玉掌,以指頭輕輕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給我。」他沒有張開眼,專心感受著那手掌相握的親密感覺,突然這樣說。
  
  「別傻。」這聲音,跟手掌的指頭一樣溫柔。
  
  我是將來的崆峒派掌門。」練飛虹微笑說:「我要娶個怎樣的女人,沒有人能說半句。你不必顧慮。」
  
  才二十七歲的練飛虹,已經有這樣的自信,當然是因為瞭解自己的天賦——師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傳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絕」裡的「通臂劍」、「日輪刀」及「烏葉扇」,記憶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人物。
  
  可是還不只如此。練飛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門都強,真正的原因在哪兒:是對修練和比試永難填滿的巨大胃口。
  
  「我說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這回事。」那女聲卻說:「與別人怎麼想完全無關。我說的是你。」
  
  練飛虹撫摸她手掌的指頭停下來了。
  
  「我知道你總會離開我。」她又說。
  
  「怎麼說這種話……」
  
  「把右手伸出來。」
  
  練飛虹聽了她這句話,臉容有些僵硬。可他從來不曾對她隱瞞任何事情。他將右手緩緩從熱水裡舉起來。
  
  那手掌,反握著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語氣沒有責備,反倒帶著笑意:「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你還是放不下刀。我們都很清楚你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那絕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練飛虹心頭一陣悲哀,終於睜開眼來。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發覺自己竟然看不見她的臉孔。
  
  ◇◇◇◇
  
  ——已經多久沒有夢見過去呢?
  
  練飛虹在黑暗的佛殿裡醒來,首先就這樣自問。
  
  ——忘記了……不,根本從來沒有。
  
  練飛虹即使是清醒的時候,也很少眷戀年輕的舊事,可是現在竟作了一個這樣的夢。——這是說我真的老了嗎?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粗布被單。一如往常,他睡覺時仍然抱著劍——就像夢裡他泡澡也要拿著刀子一樣。
  
  練飛虹以劍鞘支著身子坐起來,心頭卻無法抑止地回想著剛才那個夢。那夢境全都是真實的回憶——他還沒有衰老得無法確定。
  
  可正因為真實,練飛虹才感到奇怪.他從來不會追悔自己做過的事(也許除了在武學上貪多務得這一項吧?)。這個夢卻分明在提醒他:為了劍,自己曾經錯過和捨棄了些什麼。
  
  他記得自己曾經真真正正喜歡這個女人;那句「嫁給我」,說的時候也完全出於真誠。
  
  ——可是現在我連她的臉也忘記了。
  
  然後,數十年就如此過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從殿頂破瓦的洞孔透進來。練飛虹憑微光辨物,看見殿裡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荊裂一人的臥鋪空著,就知道現在大概是四更時分。
  
  練飛虹雖然感覺疲倦,此刻也還沒輪到他值班,但在那個怪夢的困擾之下,已經不想再睡了。他盡量不發出聲響,輕輕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後將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劍和鐵鏈系到身上時,練飛虹總不自覺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彷彿並非自己的身體負起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猶如鋼鐵造的骨架,支撐著他日漸衰老的身體。
  
  ——支持著他的其實不是劍,而是帶劍時的榮譽感。
  
  練飛虹把爪撾的鐵鏈繞到身上時,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靜。看著她那猶如嬰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見這個娃兒飛快成長,如今竟已成了練飛虹人生最大的樂趣,甚至比起與強敵相鬥更甚。
  
  更讓練飛虹高興的,是半年前童靜向他請教飛刀之術,他連忙將「送魂飛刃」的要訣傾囊相授,又助她將飛刀改為更輕巧、更易命中的雙刃飛劍,以適應她的體質與專長。那是童靜第一次主動要求跟他學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師父」!
  
  練飛虹自顧自笑著,提起四尺鞭桿,踮著腳步走出佛殿前門。
  
  他甫出門外,就看見一條身影應對著站起,正是荊裂。
  
  月光之下,可見荊裂受傷的左肩和右膝,仍緊束著塗黑銅片與皮革造的護甲——正是一年前強攻廬陵「清蓮寺」時所穿的那套黑色戰甲。自從離了廬陵後,他仍一直將這套護甲帶著,以備必要時束著傷處上陣。
  
  荊裂並未拔刀,右手握著孫無月的峨嵋鐵槍頭,鐵鏈一半繞著前臂,一半垂在身側。「我來接班吧。」練飛虹雙手左右把著腰間的刀劍柄子,笑著走上前來。
  
  「還沒到五更天啊。」荊裂輕聲回答「不多睡一會兒嗎?」
  
  「老人家,睡不了這麼多的啦。」練飛虹說著,與荊裂並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殘牆上。
  
  雖說昨天下午已經截殺了鷹揚幫的跟蹤者,他們還是不敢完全放鬆警戒,繼續夜間輪班看守——這兩個月來他們都是這麼過。目前五人之中,以圓性的體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負責看守;其次是燕橫和荊裂,則分守二更和四更時分。童靜和練飛虹負責首尾就最輕鬆,每晚不必分開兩次睡覺。
  
  「老?」荊裂失笑「很少聽見你這麼坦白的啊。」
  
  練飛虹伸了個懶腰,又捶捶肩頭,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低頭看著荊裂手上的鐵鏈槍頭,想起這陣子荊裂如何苦思新招,漸漸從受傷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復,心裡大感欣慰。
  
  荊裂拿著那烏鐵槍頭,手指撫摸著上面鏺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孫無月要不是在成都一戰壯烈犧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飛虹先生一樣,和大家一起修練武藝與對抗強敵。荊裂心裡不禁喟歎。
  
  「練老爺子……你原本不過想收個徒弟,卻落到今天這田地,有沒有覺得後悔?」
  
  「後悔?我倒要感謝你們。」
  
  荊裂本來只是說個笑,卻聽見練飛虹如此認真回答,不免意外。
  
  練飛虹撫摸著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波龍術王「武當形劍」割下的長長傷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癒,雖然活動完全無礙,但偶爾還是會隱隱發痛。
  
  「要不是跟你們一起,我這一年不會過得這麼精彩。」練飛虹說:「我能夠這樣痛快戰鬥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少年。」
  
  荊裂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假如義父荊照沒有搞錯年分的話,荊裂今年還只二十七歲——雖然豐富的經歷常令人誤會他的年紀——至今還沒有思考過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強大的武當派為挑戰目標之後,他就有隨時死去的準備,沒空去想幾十年後的日子。此刻聽練飛虹這麼說,他才設身處地去想這個問題。
  
  ——假如到了這種年紀,仍然能像他現在這樣,已經沒有遺憾了。
  
  荊裂深深地如此感歎。
  
  「還是不要聽我發牢騷了。快去睡吧。」輕輕揮一下手上的四尺鞭桿:「不要浪費了精神。」
  
  練飛虹說得甚對.他們捲入了如此漫長的戰鬥,最要珍惜的就是精神和體力,如此平均安排守夜的時間,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兩個人坐著聊天太過浪費了——只要有一晚少睡了,造成的影響每一晚都會持續累積下去。
  
  荊裂雖然感覺練飛虹今夜有點不尋常,但也只好站起來,拐著腿走回佛殿去。臨別前他還想是不是該把剛才心裡的想法告訴練飛虹,但他知道這要強的老頭子不喜歡人家安慰,也就不說了。
  
  練飛虹獨自一人坐著。深夜林間送來陣陣涼風,吹散了日間的炎熱,讓他本來思潮起伏的心靈平靜下來。,
  
  練飛虹外表看來雖然不過輕鬆地靜靜坐著,其實身體的感官全都張開:眼晴藉月光掃視樹林四方,耳朵傾聽一切最微細的聲響;鼻子嗅著是否有樹木花草以外的氣味;皮膚感受夏風中有否奇怪的異動……要長時間如此專注地感應四周可能突現的危機,而且是在這麼容易昏睡的無人黑夜裡,實非常人所能辦到,但對追求尖峰的武者而言,卻不過相當於日常鍛練。
  
  可是不管多強的武者,也有消耗過度而挺不住鍛練的時候。「破門六劍」正是處在這樣的境況裡。練飛虹要比平日花上多一倍的意志,才能維持這警覺的狀態。他喑地咬著牙齒,絕不讓自己放鬆或睡著。
  
  ——我可不能輸給這些小輩啊……
  
  五更中。天色將亮未亮之間的界線。人的精神最薄弱之時。
  
  練飛虹眼目突然收緊,眼眶四周的皺紋深刻得像裂開來。
  
  他衣服底下的身體毛孔擴張,瞬間進入極敏感的狀態。
  
  只因在南面遠方漆黑的樹叢之間,隱隱出現一點微光。
  
  一般人在這等黑夜之中,必然疑惑那是自己的錯覺。但練飛虹不會。
  
  ——在甘肅原野追捕誅殺過數以百計凶悍馬賊的「風狻猊」飛虹先生,即使到了這個年紀,對自己的眼力感官,仍有絕對自信。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練飛虹瞬間就已斷定,那抹一閃即逝的淡光,絕非天然。
  
  是金屬反映月光。刀劍。
  
  練飛虹不欲驚動對面的來犯者,身體仍坐在磚石上,但暗中其實已然將重心轉移到雙腿,任何一瞬都能夠馬上撲殺出去。
  
  他緊盯那片黑暗不放。
  
  果然,下一刻,光芒再現。
  
  這次更看見人影晃動。
  
  練飛虹的臀部已離開破牆。
  
  可是就在他要發作的剎那,另一股像尖針般的殺氣突然朝他襲來。
  
  從後方——而且非常接近!
  
  ——不·可·能!
  
  練飛虹眼目充血,鬚髮戟張。
  
  ——世上有誰,能如此不動身息潛到我身後?
  
  心裡雖然充滿疑惑與不信,但這絕未影響練飛虹做出的果斷反應。
  
  —— 「好手」與「高手」之間的分別,就在於此。
  
  他判斷自己已無足夠的時間轉身,就將手中四尺鞭桿插在腿下那殘牆根部與土地之間,以之為支撐發力,那撐力加上雙腿蹬地,身體以比原先預備更迅速的勢道向前撲去!
  
  人在半空,練飛虹俯身,垂頭。
  
  右肩一道火辣的感覺灼過!
  
  那道從背後旋飛射來的銳風,在黑暗中看不見形影,於練飛虹的肩旁擦出一行血花,僅僅略過他後腦上方數寸,穿透飄蕩的白髮飛過!
  
  練飛虹放開了鞭桿,乘著這俯身前飛之勢,整個人向前半空翻滾,同時右掌已迅速從身後拔出紅巾飛刀。
  
  他在空中蜷著身子,頭頂向地,手臂猛烈揮動,「送魂飛刃」從兩腿之間反向後方摔出!
  
  ——練飛虹這一刀,全憑瞬間感覺,靠著剛才對方暗器射來的方位,估計出敵人所在!
  
  飛刀旋射而出,準確無誤地射向那個在後方出現的黑色身影!
  
  可是就在命中之前,那黑影彷彿飄移了一下,飛刀竟穿過黑影,無所著落,繼續向頭後飛去,彷彿只擲中無形無體的鬼魂!
  
  練飛虹深知這當然不是鬼——他縱橫關西多年,獨自在人跡罕至的荒野度過不知多少個夜晚,從未見過有鬼。
  
  眼前的是人——一個懂得以詭奇身法和步法閃過飛刀的人!
  
  ——練飛虹危急中以這怪姿發出「送魂飛刃」,因無腰步配合,又是逆著飛撲之勢向後反射,力量速度都減弱了,他本來就沒奢望能一擊即中,而是想以飛刀阻截對方接連進攻,然而此刻他倒轉著看見,敵人躲閃的身法遠比他想像還要輕鬆迅速,心頭不免吃驚。
  
  他繼續前翻,以未受傷的左邊背項著地,順勢再往前頭滾地一圈,盡量拉遠跟後方敵人的距離!
  
  滾過之後,他以穿戴著拳甲的左掌拍地推按,用左足為軸轉身,於長草之間跪定,死命盯著那來襲的黑衣人。
  
  ——現在已經無暇理會南邊樹林裡那用刃光分散他注意力的另一個敵人——單是應付眼前這個,已經不得不全神貫注!
  
  黑影閃過「送魂飛刃」後未有停滯半點,繼續跨步,轉瞬只在練飛虹七、八步之內,仍維持著偷襲的先機優勢!
  
  練飛虹往左橫躍走避,同時另一柄「送魂飛刃」又以反手扔出去!
  
  這七步上下之距,正是飛刀暗器最佳的殺戮距離,「送魂飛刃」只回轉半圈,刀尖即及黑衣敵人胸腹之間!
  
  可是那黑影又再晃動,這第二柄更近距離發出的飛刀,又掠黑影的腰側而過!
  
  此人身上簡直像有神鬼護體,任何射來刀箭都被無形的力牆卸去一樣。
  
  這樣的人,令人感覺怎也無法殺死。
  
  練飛虹蕕然回想起來:此等跪奇的身手,過去曾經碰過。
  
  ——秘宗門的「燕青迷步」。
  
  他藉月光再看那黑衣者的修長臂腿與身形姿態,回憶突然湧上來。練飛虹對眼前這敵人的身份再無疑問。
  
  只因這已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是他!難怪能夠偷襲我!
  
  「雲隱神行」雷九諦是也。
  
  蒙面裹頭的雷九諦只露著一雙眼睛,其餘全身都藏在黑布衣巾底下,每個動作都更難以察覺。他舉步追擊的同時左手長臂一抖,又一道無影的銳風乘著他前進之勢射出,手法跟師弟「烏符鐵手」韓天豹發射七寸「喪門釘」的絕技幾乎一樣,但雷九諦的發鏢動作形跡更細微,在這黑夜中更無預兆!
  
  這道銳風神准無比地狙擊撤走中的練飛虹,他煞步大張兩腿,身體斜斜坐馬下沉,縮胸低頭,這才再次躲開暗器的襲擊!
  
  這只聞其風不見其形的暗器,實是秘宗掌門雷九諦愛用的「三尖燕尾鏢」,那鏢身上塗了一層黑墨,白天已可避免反光,夜間更能隱藏形跡,令敵人來不及閃躲。要非練飛虹本人也是飛刃高手,能夠靠直覺走避,早就被這厲害暗器誅殺!
  
  雷九諦發射鏢刀同時也在繼續逼進,保持襲擊的先機,練飛虹反倒要連番後退,才能夠與他相持。兩人一個前進時借步勢御射,另一個要後退著逆向投擲,這場暗器對陣,不論力勁和射速,雷九締都佔盡上風!
  
  這隔空暗器戰既然對己方不利,練飛虹馬上果斷地改變策略,那大大張開的馬步向前跨出一足,身姿幾乎像貼地而行。他這次不退反進,撲進可與雷九誦展開搏鬥的距離,同時以最自豪的崆峒派快手,將腰上掌門佩劍「奮獅劍」鑲銅木柄拔離了鞘口!
  
  ——練飛虹前衝之時維持身體低矮,是要盡量縮小敵人暗器所能射中的範圍。
  
  雷九請卻不再發鏢,心思竟與練飛虹一樣,右手一閃,一抹微彎的寒光已拔在手,快拔刀劍的手法全不輸於練飛虹!
  
  練飛虹「奮獅劍」最後三寸錚然出鞘,劍尖順著最直接路線,直射雷九論的黑臉巾。同時他左手已暗地將右腰的西域彎刀也拔出寸許,準備緊接著第一劍連環進攻!
  
  雷九諦卻也絕不比他慢,垂在腿側的左手不知何時也亮出一片霜刃,斜斜垂向地面,
  
  蓄勢待發!
  
  ——這當今「九大派」的兩大掌門,雖然分屬不同的宗派,但交手至今,武功的習性和路數竟驚人地相似!
  
  練飛虹那記「通臂劍法」拔劍快刺只出到一半,雷九識右手上尖細刃身的雪白銀刀卻更快殺至,練飛虹肘彎尚未伸張,劍勢就被快刀的砍擊早一步壓制,兩刃交擊之下,練飛虹長劍勁未全發,被秘宗門刀招震向側旁,招形潰散!
  
  秘宗武道向來以輕捷快疾稱著,掌門雷九諦的「明堂快刀」如此迅速,練飛虹本來並不意外,可是透過這交鋒的感覺,練飛虹發現雷九諦的刀勁異常沉雄,殺傷力與西安所見的秘宗弟子,不可同日而語!
  
  ——他竟然厲害了這許多!
  
  左右分心乃是崆峒派得意法門,練飛虹未受右劍被鼓蕩揮開的影響,左手「日輪刀」招術依舊正確發動,背刀出鞘斜向上擊,撩斬雷九諦左邊肋骨!
  
  這個連睬自腹部高度發出,不容易察覺出招手勢,雷九諦卻氣定神閒,也一樣緊接揮出左刀,從反方向一模一樣地向上斜斜撩斬,同一招術之下,兩柄刀的攻擊線交錯,在黑夜裡爆發出燦然星火!
  
  這剎那藉著一點火芒,練飛虹看清了雷九諦頭臉黑巾之間露出的那雙眼晴。
  
  一雙已不年輕的眼瞳,裡面透出異樣的神色。既非瘋狂,也不是憤怒,而是一股彷彿脫離了現世的寒冷。
  
  ——與波龍術王那狂魔竟然有點相似。
  
  雷九諦截下練飛虹左刀右劍之後,仍繼續以快捷的腳步逼迫向前。這「燕青迷步」特殊之處,是每一步都並非直線而走,前進時身體微微地左右飄移,每一刻都令對手難以測算確定的距離,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他攻擊的範圍!
  
  雷九締一對「明堂雙快刀」乘著這步法捲起旋風似的刀花,直襲練飛虹頭臉!
  
  從被偷襲到這一刻,練飛虹遭雷九論不斷追擊,始終沒能回過一口氣來向佛寺裡的同伴呼喚。但即使可以,練飛虹此刻亦絕不願意讓人插手這場對決。
  
  ——從前的手下敗將,怎可教別人幫忙收拾?
  
  雙兵刃亦是練飛虹的強項,他不甘示弱,咬牙奮起揮舞刀劍,捲起刃風之綿密也不輸給雷九論,朝著迫來的雙刀迎擊!
  
  雷九締臉巾底下的嘴巴似乎念了一個不明的字詞,揮刀的雙贊半途突然加速!
  
  ——秘宗門「借相」之法「軍嵐」!
  
  剎那間在雷九諦心裡,正觀想自己處身滄州冬夜的暴雪之下,對抗著狂風舞刀;然而現實中並無那風雪的抗力,他靠這逼真的想像催激臂勁,令雙刀旋捲的速度提升了一級!四柄兵刃急密交擊,兩人身周炸出無數花火!
  
  連環交鋒間,雷九諦的雙刀眨眼就斬出九招,這「借相」所帶動提升的刀速,竟持續未減慢半分,他更彷彿完全不用呼吸換氣,極不尋常!
  
  ——「借相」本是武學裡的高深法門,甚不容易控制使用,而且因為要求極度貫注思想方可激起幻象,心神耗損甚大,不可能持久使用,高手通常都只會用於傾注全身氣勁的一擊之上,像青城何自聖般憑借「下山虎象」,而能連續擊出三式「虎撲」,已幾乎是人間極限.,可是雷九諦竟能在「借相」中連斬九刀之多,且尚未有衰竭之勢,其精神上的負荷難以想像!
  
  練飛虹也同樣連斬四刀五劍與這九刀硬拚,此刻卻感氣息已盡,無法再久持下去,心知必定得再變招。
  
  ——就看你這次還避不避得了!
  
  兩人將要拼到第十刀時,練飛虹的左臂揮至半途卻突然猛抖,施展出成名絕藝崆峒「飛法」,西域彎刀脫出掌指,借這揮斬的勁力,迴旋飛盤向雷九蹄面前!
  
  崆峒「飛法」之可怕,正是在搏鬥中途能夠近距擲射兵刃,眼看雷九諦已無從防避!雷九締卻瞥見練飛虹傳刀脫手前的抖臂先兆,剎那間意念一轉,腦內「借相」從剛才迎擊猛烈風雪,突變成浮身水泊之間,斜身踏步盪開,彎刀的鋒刃自他臉側旋掠而過!——雷九諦的「借相」自暴烈一變至輕柔,意念的轉換竟無一絲窒礙,實非正常心智之人所能!
  
  雷九諦的身體往旁一閃擺卻又即回來,彷彿從未橫移過,令人錯覺是那柄彎刀自己飛偏了,或者穿越他身體而過——就跟剛才他兩次閃過「送魂飛刃」時的幻象一模一樣,其實是靠「燕青迷步」的弧形前進,準確地從側面繞過攻擊。
  
  ——這就是「雲隱神行」的秘密。
  
  雷九諦的黑衣身影高速直襲而來,右手刀輕盈地遞前,刃尖無聲無息刺向練飛虹咽喉,乃是秘宗門「由影劍」的招數——這劍法極是特殊,以身步送劍,手臂動作隱於輕柔,敵人察覺時往往劍尖已近在面前!
  
  練飛虹滿有把握的「飛法」落空,但他戰鬥經驗甚豐,凡出任何招術都有失手補救的準備,此時將右手「奮獅劍」抽回臉前,及時格住了這陰柔的刀刺!
  
  ——但無可避免的是:他已從剛才與敵人互拼,落入被動防守的劣勢。
  
  刀劍一碰上,雷九諦反應奇速,將刀尖上挑向天,刀身中央卻貼著「奮獅劍」,將它壓在練飛虹身前;雷九諦繼而又再轉化意念,這次「借相」幻想身體如千斤重石沉落,乘這沉勢繼續壓迫著練飛虹的劍,同時從腕底發勁,把刀子的銅鑄柄首撞向練飛虹心胸!
  
  這記短勁的柄撞配合了「借相」的沉墮之力,假如擊中,練飛虹這副老骨頭定當碎裂!
  
  練飛虹回劍招架的同時,左手本來想馬上拔出斜插腹前腰帶的鐵扇,但此刻只有放棄,捏起鑲著鐵片的掌套,以「八大絕花戰捶」一式抽撞拳向上勾打,正面擋下那刀柄!
  
  練飛虹力保不失,但現在的形勢是雷九諦只用一邊右手刀,就將他雙手都牽制了。而雷九諦左手還有另一柄閒得很的刀。
  
  寒光映入練飛虹眼內。
  
  ——要再變招。
  
  ---不變,就是死。
  
  白髮飛揚之間,練飛虹的左拳化為掌爪,瞬間擒住雷九請右腕;右手的「奮獅劍」發力往前推出;下路則暗中伸出右腿,繞絆雷九諦前足後方。
  
  練飛虹腰身猛旋,這三點同時發力,欲將雷九諦向左狠狠摔投出去,此乃他崆峒「八大絕」裡最少使用的肉搏摔跤之術「摩雲手」!
  
  ——秘宗門武藝向來擅長輕功躍步與長橋大馬的離身攻防,練飛虹自信這突如其來的近身摔法,雷九諦必難應付!
  
  可是就在這剎那,他面對面清楚看見,雷九蹄的眼神又再轉變。
  
  ——眼中有股令人心寒的邪異。
  
  雷九諦發出一聲猛喝——與其說是發勁吐氣,不如說好像要喚醒些甚麼東西……然後練飛虹感覺到,雷九諦的身體彷彿變成一道沉重的石牆,「摩雲手」這記旋身摔,無法動他一分一毫!
  
  驚愕之間,練飛虹感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正面衝擊而來,他無法閃避卸力,整個人被撞得雙足離地,朝後仰倒摔下!
  
  先前中了一記「三尖燕尾鏢」的背項傷口率先重重著地,草間霧水四濺,一股撕裂般的劇痛直貫入心!
  
  這痛楚令練飛虹無比清醒,仍想挽回敗勢,著地後順勢往旁滾轉,欲避開對方追殺!但就在轉成俯身向地之時,一隻腳重重踩在他背心,練飛虹頓時動彈不得!
  
  然後,一道冰涼的刀刃,貼在他右頸的動脈要害。
  
  無法接受,卻是鐵般的事實。
  
  飛虹先生,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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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10:45:17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四章 神功
  
  圓性第一個從佛殿正門衝出來,驀然看見這難以置信的一幕:
  
  崆峒派掌門飛虹先生,就像一條豬般被踩在地上,給刀子架著頸項。
  
  而且對手只有一人。
  
  圓性掄著齊眉棍的手微微顫抖,眼晴暴瞪著,充滿不信與憂心。
  
  ——同生共死的夥伴,生命就懸在敵人一念之間。
  
  童靜和荊裂也相繼奪門而出,同樣訝異地看著這個正以一隻腳踏著練飛虹、手持銀白雙刃的黑衣敵人。
  
  雖然還未確知他的身份,但已然肯定其份量必定甚重——從他們被外頭的打鬥聲音驚醒,直到此刻,其實不超過十次呼吸的時間,此人竟能在他們到援之前,獨力戰勝練飛虹!
  
  ——這樣的人,就是武當派裡也沒幾個。
  
  雷九諦架著練飛虹的右手銀刀未動分毫,另一手輕輕將黑布頭巾與臉巾拉下來,露出了真面目。
  
  只見他一頭半白的蓬鬆頭髮飛揚,五十出頭年紀的瘦長臉孔輪廓深刻,額上排列了數行有如虎斑的深刻皺紋。這張臉本甚是精焊,奇怪的是薄薄的嘴唇卻像不由自主地唸唸有詞,嘴角更流下唾涎來,本該銳利的眼神遊移不定,彷彿轉著許多念頭。
  
  童靜看見雷九諦這模樣,想起從前在成都街頭,有些患了失心瘋的流浪漢就是這般神情,心頭不禁生寒。更可怕的是,這個瘋狂傢伙手上的刀鋒,正緊緊貼在練飛虹頸側動脈致命處,似乎任何一刻眼神一轉,就要狠狠割下去。
  
  荊裂握著鐵鏈槍頭,默然看著雷九締,不敢輕舉妄動。
  
  趴在地上的練飛虹右手仍然握著「寧獅劍」,但此刻被對方如此制伏,肩臂無法動彈地貼在地上。雷九諦眼神剎那突變銳利,踏在地上的右腿迅速離地來一記短踢,足尖蹴在練飛虹的肘膂,練飛虹關節劇痛,不由自主就放開了劍柄!
  
  ——秘宗門精研腿功,雷九諦這一招「寸釘腿」發出時痕跡絕小,也不影響身體的重心,那短促離地的瞬間,踩著練飛虹背項的左腳並無絲毫放鬆。
  
  雷九諦將左邊佩刀收入了腰側革鞘,騰出左手來向著落在草間的「奮獅劍」遙遙一招,「奮獅劍」竟然憑空升起!
  
  童靜大吃一驚:此人難道有隔空取物擒拿的神奇武功?
  
  荊裂見多識廣,反而絕不相信這類超常的神功,知道其中必有竅妙。
  
  雷九諦表情甚得意,左手在空中擺動,那懸空的長劍就在他跟前奇妙地晃蕩;他接著左腕一抖一收,「奮獅劍」頓時聽話地升上,被他抄住劍柄。
  
  「好懷念……」雷九諦將「奮獅劍」提到面前細看,近得彷彿要嗅它:「二十一年啦。當年你沒想過會有今天吧?」
  
  練飛虹沒有回答他。
  
  當年雷九論剛滿三十歲,已是滄州秘宗門總館「玉麒堂」的「內弟子」首席,一心想在武林揚名,得到師門允許而出外遊歷修行,但條件是不准與他派比試,尤其是「九大門派」的同道。
  
  雷九論為人本就心高氣傲,那一年在外頭踏過許多山水,認識不少武林豪傑,更深深瞭解秘宗門常被世人視為「九大派」之末,心裡甚為不忿,尤其不滿九派裡的「六山」相較他們「三門」格外受到尊崇。
  
  既然不可與他派比試,雷九諦便轉而在各地加入剿滅匪賊的戰鬥,以考驗自己的武功。一次在關中渭南,他與數名武人不約而同聞風前來討伐馬匪,其中之一就是剛剛才接任崆峒派掌門不久的練飛虹。
  
  雷九諦眼見這個只比自己大十歲的「飛虹先生」受盡武人和官府的尊敬,他這秘宗門首席門生卻遭冷落,一時氣不過來,加上在剿賊後慰勞宴上喝了兩杯,豪氣頓生,竟當眾要求跟練飛虹比劃。
  
  當時練飛虹一笑置之。當晚的深夜,卻有人來敲雷九諦的房門,原來正是練飛虹,手上拿著兩柄粗糙的木削刀子。
  
  雷九諦把將練飛虹遞來的木刀撥開。
  
  「要玩,就用真的。」
  
  結果那一夜,在無人目睹之下,雷九諦被練飛虹的「奮獅劍」架在咽喉前。
  
  羞憤無比的雷九諦從此回了滄州潛心修練,二十一年來從未在武林露面,直至這次執行「御武令」。
  
  「本來我早就想去平涼找你。」雷九諦這時說。他說話時頗奇怪,每句話之間仍然嘴唇嗡動,念著些不明的字詞,似是不受控制:「今次,正好。」
  
  今夜重遇雷九諦,練飛虹才憶起二十一年前那夜的往事。那一晚他跟雷九諦一樣喝得微醉,去應他的比試要求,一則是因為練飛虹自己亦是好鬥之人;另一半也是想稍稍教訓一下這個後輩,因此挑了無人看見的半夜前去。
  
  那場比試練飛虹其實也勝得不輕易,對雷九諦「燕青迷步」的造詣更是格外印象深刻——因此剛才一眼就認了出來。當時練飛虹就知道這個秘宗門傳人,前途無限。
  
  可是他絕未想到,今日的雷九諦竟然厲害到這個程度!其武功之詭奇,甚至讓人感覺已入邪道,尤其那超凡的「借相」轉移能力,絕對不正常。
  
  ——他最後突然生起怪力撞開我那一記,更是古怪……他借的到底是什麼「相」?練飛虹又想:這傢伙倒有一點沒變,就是這狹隘的心胸!當年那場較量,練飛虹只當是戲戰一場,此後亦從未向人提及——尤其在聽聞雷九諦接任秘宗掌門之後。想不到他到今天,仍視那次落敗為奇恥大辱,剛才一番交手,練飛虹感受到雷九諦施展的武技,從暗器到雙刀,幾乎每一樣都衝著他的崆峒「八大絕」而練,兩人打起來竟有點像同門對決!——一般來說,武者要有大進境,必先得有過人胸襟和眼光,方可察覺自己的缺點,並加以強化改進;雷九諦卻另闢蹊徑,多年來以練飛虹為假想敵,憑一股可怕的執念改變自身的秘宗門武功,竟在中年以後仍能開創出武道生涯的新境,可說是奇才。
  
  「你是誰?」
  
  這時有人大聲向雷九諦發問。是荊裂。
  
  雷九諦一聽,那本來視線游移不定的眼晴瞬間瞪大,轉過來狠狠盯著荊裂,夾雜銀絲的亂髮在月色下微微飄動。壓制著練飛虹的刀子和足腿卻並未放鬆半點。
  
  荊裂沒有被雷九論這股氣勢壓倒,眼神還帶點輕佻地跟他對視。
  
  其實這都是荊裂的盤算:他看出這個黑衣高手與飛虹先生必有私怨,個性又顯得偏狹高傲。他跟圓性、童靜三人,此刻與雷、練兩人的距離尚遠,不能貿然出手營救,在這危急關頭得先把雷九諦的注意力移離練飛虹,於是故意這麼大聲問他是誰,語氣更刻意裝得不屑。
  
  「你……連我都不知道?」雷九諦果然是容易被激怒的人,生氣得嘴唇嗡動更厲害:「聽過秘宗門沒有?」
  
  「秘宗門嗎?」童靜與荊裂相處已久,知道他的心思,也加入說:「我們在西安見過了!被武當派打得滿地爬的那些傢伙嘛。」
  
  「武當?」雷九締冷哼一聲。
  
  「我還以為來找我們麻煩的,只有那些雜七雜八的小門派。」荊裂接下去說:「真想不到,堂堂滄州秘宗門竟也為了朝廷一點點封賞,就來效這犬馬之勞。是因為害怕武當,想拉朝廷做靠山嗎?而且緊張得連你這位掌門大人也要親自出動?」
  
  童靜和圓性一聽皆愕然,卻見雷九諦並無否認,荊裂果然沒猜錯,眼前這個有點癡狂模樣的前輩,就是秘宗門的當今掌門!
  
  ——這事情到底鬧得多大了?
  
  「我會怕武當?」雷九諦的表情異常誇張,情緒波動甚大。他咧開嘴巴哈哈豪笑了好一陣子,又說:「自從知道那狗屁武當派要稱霸武林之後,這五年來我就特意去山東潛修,以待決戰之日。姚蓮舟那小子?待我先收拾你們,下一個就去找他!甚麼五年不戰之約,我原封不動塞回他嘴巴裡!」
  
  自從武當派東征西討,武林各門派皆對他們痛恨入骨,荊裂也聽過不少,但是有膽如此說要單挑姚蓮舟的,雷九諦卻是荊裂聽過的第一人。雖然是敵人,荊裂仍不禁對他暗喑佩服。
  
  「既然不是怕武當派,那你何以要來?」荊裂問。「秘宗門不是早就得了朝廷賜的鐵牌嗎?」
  
  「呵呵……看來你們仍不知道,自己落在何種境地了……真笨呀……」雷九諦又再展露出有點失常的怪笑,涎沫從嘴角冒出來:「誅殺你們『破門六劍』一干妖賊,今日已是武林裡的頭號大事!」
  
  荊裂他們聽了皺眉。
  
  「此話何解?」圓性問。
  
  「不錯,我秘宗門確已得到那『忠勇武集』的鐵牌。」雷九諦說:「附鐵牌而來的,還有一封詔令與三道朝廷所發的拿人駕帖,著令我們剿滅你等六人。那詔令說,若提得你們人頭上京搜命,其門派的『忠勇武集』鐵牌即加表-個御賜金印,以表獎勵。」
  
  荊裂他們先前對抗的,都是沒有得到詔令和鐵牌的小門派,因此未能問出甚麼詳細實情,如今才首次得悉那「御武令」的內容。他們知道當日在臨江府所殺的胖子錢清就是當今大權臣錢寧的義子,此詔令當然正是錢寧所擬。
  
  「那紙詔令雖沒有明說,但這面金印鐵牌,明擺著就是象徵天下『忠勇武集』之首!」雷九諦說時神色興奮:「秘宗門已被看扁許多年了!去年西安之戰,因我還在閉關,竟給我那沒用的韓師弟跟一群不肖弟子,出了這麼一個大醜!我雷九諦今天就要一舉取這殊譽,教世人都知道秘宗門,天下第一!」
  
  圓性聽了濃眉大皺:「天下第一門派,不該是靠朝廷來欽定的吧?這有什麼意思?」
  
  雷九諦冷笑著說:「這個我可不理會。放著這麼一個榮譽,我要是不拿,給別人拿了去,心裡就是不痛快!尤其現在那些沒有獲得賜封『忠勇武集』的門派之間傳言,只要殺掉你們『破門六劍』就可取得那金印,要是你們一不小心死在哪個小門派之手,給他們壓在我頭上,那還得了?」
  
  荊裂等人聽見他這番話,更瞭解這個一大門派之長,心胸偏執至何等程度。
  
  「更何況……」雷九諦這時將視線降下,俯視練飛虹:「這傢伙要不是由我來收拾,可是終身遺憾呢……」
  
  雷九諦邪笑著,右手略一加勁,練飛虹的頸側皮膚割破出血。練飛虹皮肉之痛事小,如此任由敵人宰割卻是難以忍受,猛地向荊裂他們呼喝:「不要管我!殺了他!」
  
  荊裂聽了心頭一震。眼前的事,教他回想起在成都的黑夜街頭,身受重傷的孫無月抱著武當江雲瀾,也是如此呼喊:
  
  ——斬他……連同我一起斬掉!
  
  荊裂回憶孫無月這最後一句話,血氣在胸中翻湧。
  
  ——我絕不要再失去這樣的同伴!
  
  心裡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但荊裂知道還要再多忍耐一刻。
  
  「你一下手,就走不出這個樹林。」他向雷九諦再次挑釁。
  
  雷九諦聽了哈哈大笑,卻未理會荊裂,仍然垂頭朝練飛虹說:「『不要管我,殺了他』?呵呵,這甚麼意思?『不要管我』跟『殺了他』可是兩回事呢。他們不管你,不一定就殺得了我啊……」他說話如此迷亂,已非一般性格偏執,顯出連心智也有所扭曲。
  
  「殺我嗎……就憑他們三個——」這時雷九諦抬頭看著荊裂他們:「等一等,入夜前我分明看見,你們有五——」
  
  剎那間,雷九諦身後一蓬樹葉散開,揚起一片布巾,巾下閃耀著金黃的劍光——
  
  一直被掩藏著刃光的「龍棘」,此刻脫出包裹的布巾乍現!
  
  發動這劍光的那條深色身影,全身凌空飛躍而前!
  
  「雌雄龍虎劍法·穹蒼破」的銳鋒,瞬間擊向雷九請後心!
  
  這當然是一直未現身的燕橫。只見半空中的他赤著上半身,全身上下塗滿了深綠的樹漿——靠著這層掩藏身姿、氣息和體味的保護,他才能夠躲過雷九諭的敏銳感覺,潛到這等絕頂高手的背後。
  
  先前在佛殿內聽見外頭那激烈異常的打鬥聲,荊裂就判斷出這次來犯的敵人非同尋常,馬上吩咐燕橫做這偽裝,從佛殿後潛行出去;之後荊裂一直引誘雷九諦說話,正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讓燕橫能繞往其後方,取得突擊營救練飛虹的最佳位置!
  
  ——荊裂行動不便,圓性氣息太過外露;童靜功力火候不足。這潛行突擊的重任,唯燕橫一人能擔當。
  
  「穹蒼破」越空而至,雷九諦突然感受到背後襲來的猛勢,他那本來癡狂的臉容剎那急變,一股寒意直貫脊髓——再度「借相」於暴風雪,以「軍嵐」之勢,回身揮出左手「奮獅劍」!
  
  燕橫塗成墨綠的臉肅穆無比,眼神同樣冷傲,所有意念皆貫注「穹蒼破」之上——要逼得雷九諦竭力相迎,沒有任何向練飛虹下刀的餘裕,燕橫這一劍絕無保留!
  
  青城、崆峒兩派寶劍在半空中交擊,聲如鐘鳴,炸出黎明前最亮的一叢星火。
  
  雷九諦這劍雖及時截擊,但畢竟出招倉猝,勁力並未全聚,與燕橫蓄勢而發的「穹蒼破」相擊下,一股反震力量從手臂直透回來,撼動雷九諦的重心。雷九諦不由自主放鬆了踹踏練飛虹的力度,架著頸項的刀鋒也偏移寸許。
  
  另一道激風緊接就朝雷九諦下盤射來!
  
  是早就準備隨時配合燕橫出手的荊裂。他這段日子重新苦思受傷後的戰法,知道近戰對自己不利,就研究如何在單腿單臂下也能運用飛擲兵刃,此刻他將那峨嵋鐵槍頭揮出,銳利的槍尖帶著鐵鏈如箭射向雷九諦腿部!
  
  同時伏在地上的練飛虹,一感到雷九諦的腳力稍有放鬆,即盡平生之力向左翻轉身子,既要傾覆雷九諦的平衡,也欲避開那刀鋒的威脅!
  
  雷九諦若是繼續踏著練飛虹,則無法避過荊裂的槍頭,他心念一動,展起秘宗門的輕功跳躍,將那右腿縮起,閃過鐵槍頭,並借勢將右手銀刀朝上拖割,一招間要將練飛虹置於死地!
  
  銀色刀鋒在練飛虹右側頭頸處,劃開一叢鮮烈的血花!
  
  剎那,荊裂等幾個同伴都屏息。
  
  ——不管老頭子是生是死,仍得盡最後之力!
  
  燕橫心中如是想。正如他先前所悟.身為劍士,不能為情感所動搖。
  
  左手「虎辟」緊接連擊,以青城「上密劍法」當胸擊刺雷九諦!
  
  雷九諦本想再朝地上練飛虹補上一刀,但察覺燕橫另一劍接續刺來,已無此餘暇,銀刀帶著練飛虹的鮮血橫抹回來,擋架著燕橫的「虎辟」!
  
  就在此時,他瞥見下方有異動。
  
  是練飛虹的手。
  
  ——還沒死?
  
  練飛虹一臉是血,完全閉著眼晴,右手以「通臂劍」的手法向上伸出。這劍法命名「通臂」,乃因其中蘊藏密訣,出招時手臂筋骨可瞬間延長一、兩寸,令敵人防不勝防。練飛虹這一伸,剛好抓到越過他上方的槍頭鐵鏈!
  
  荊裂投出鐵槍頭,本來就不是為了狙擊雷九蹄的腿,而是要讓練飛虹抓這鐵鏈。這時荊裂喜見練飛虹五指已緊捉鐵鏈,自己就拉著另一端迅速轉身向後,曲膝彎身飛撲而出,正是新絕技「浪花斬鐵勢」!
  
  ——不同的是,這次他並非向敵人躍出,而是往相反方向拉扯鐵鏈!
  
  「浪花斬鐵勢」聚合他全身之勁,力量猛烈,只見荊裂人在半空旋轉身體,鐵鏈也捲纏他身上一圈,所產生的拉力,將練飛虹整個人扯得離地飛出,瞬間離開雷九諦數尺之距!
  
  雷九諦未想到對方竟有此奇著,硬生生將練老頭從他刀口之下救走,心中震怒不已,欲撲前去再襲擊練飛虹!
  
  圓性與童靜亦雙雙衝出來掩護練飛虹,但雷九諦展開秘宗門得意步法,速度甚高,眼看要比兩人更早一步攻及躺在地上的崆峒掌門!
  
  另一邊因力盡重重摔在地上的荊裂,焦急地看著這形勢,只見雷九諦再躍一步,就能向練飛虹下刀,荊裂目管欲裂!
  
  就在這危急關頭,長短雙劍光芒再起,燕橫「雌雄龍虎劍」另一浪攻勢又再次迫近雷九諦!
  
  ——可惡的小子!
  
  雷九諦不想跟燕橫糾纏,左手拋棄了「奮獅劍」,隔空遙向燕橫摔了一掌!
  
  這怪異的舉動令燕橫甚感奇怪,正疑惑間他卻感受到,雙劍的刃鋒在半空中像割過些甚麼東西,接著握劍的兩臂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無法順暢移動!
  
  燕橫吃了一驚:難道此人真的懂得隔空發勁取物的神功?
  
  雷九諦施這一招後也不理會他,仍向前追殺練飛虹,卻發現面前多了一道寬橫的黑影。
  
  就因燕橫這一阻,圓性終於早一步跨過練飛虹擋在他跟前,同時吐氣低喝,以少林「緊那羅王棍」的「穿袖勢」,將六角鑲鐵的棍頭直刺雷九諦心胸!
  
  雷九諦右手銀刀在面前劃出一個彎弧,以斜斜的斬擊抵擋這刺棍,同時施展「燕青迷步」,身體就如激流中遇上河石的游魚,以最小的角度溜到側面搶前,左手同時將腰間另一柄銀刀拔出,自棍底向上掠擊圓性持棍的前鋒手!
  
  刀鋒命中圓性握棍的掌指,發出金鳴之音,原來那左手穿戴了銅甲,令圓性免去斷指之災。但這快刀砍斬力量不小,隔著甲片的保護,仍擊得圓性指關節生痛!
  
  ——好快好準的刀!
  
  圓性愕然,但知道此刻半步不能退,雙臂加勁,猛地將齊眉棍連同擋在上面的銀刀,朝雷九諦胸前壓過去!
  
  雷九諦受這少林正宗的剛力壓迫,馬上將左手兵刃亦抵上去,雙刀頑抗齊眉棍。
  
  這時童靜也趕至,一把抱著練飛虹上身,硬生生把他拖向後頭。練飛虹頭頸側面血如泉湧,染透她一身衣衫,但她毫不在乎。
  
  雷九諦被圓性如此逼迫,失去了誅殺練飛虹的機會,心頭怒意頓生。他一激動起來,咬得下唇出血,散發無風自動,臉容扭曲中急急念出一語。這次圓性在近距離終於聽見他念什麼了:
  
  「三佛之上真空家鄉無生父母賜吾力!」
  
  雷九諦的臉剎那變化,有股說不出的邪異。
  
  ——這副樣子,跟先前猛力撞飛練飛虹時一模一樣。
  
  自小在佛寺長大的圓性,敏銳地感受到他這奇特「借相」散發的邪氣。
  
  接著他發覺,手上的齊眉棍無法再壓前半分。
  
  雷九諦流著唾涎陰笑,雙刀猝然生起怪力,反將圓性的棍向他身上壓下去!
  
  ——這……到底是……
  
  原來雷九諦近五年往山東苦修的,並非一般的武功法門,而是去參學當地盛行的白蓮教「神功」。
  
  註:白蓮教為起於宋朝的民間信仰,歷數朝不衰,元末時亦為漢人起義軍主力。後清末山東義和困宣揚「刀搶不入」的「神拳」,亦為白蓮教分支。
  
  所謂「請神附體」的神功,實際並無甚麼鬼神之力,純是依靠幻想刺激身體的力量,或是減弱痛苦感覺,致有種種似乎能人所不能的「功力」。這與武道上的「借相」之理有相通之處,卻又不盡相同:「借相」一般乃取於自然之象,而且配合嚴格克己的長期鍛練養成,運用時心思明晰,不會拋棄理智;「神功」則是速成之法,以咒語儀軌麻木神志,完全將自己交付給那想像的神鬼,經常失控,易放難收。
  
  雷九締卻看準了白蓮教「神功」與「借相」的共通處,為了令武功更進一層,甘心冒險修練。六年前武當派揚起「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大旗,雷九諦得知後極不服氣,一心就要打倒武當。他聽聞武當這二十餘年來所以實力突飛猛進,是因為剿滅了物移教而獲得許多邪功秘法,這啟發了他模仿公孫清,也借外道邪教的功法去改造秘宗門的武功。
  
  雷九諦行此險著,果然在行將五十歲時再做出武道生涯另一次突破,能夠快速轉換和持續「借相」,戰力大大提升,但「神功」卻也損害了他心智,性情比五年前還要乖戾。
  
  此刻雷九諦施展的更是結合「請神」與「借相」之法,幻想自己化身為神祇,瞬間刺激身體發出超常的勁力!
  
  圓性抵不住那突如其來的「神力」,在雷九諦壓制下右膝跪地!
  
  ——連「天下武宗」少林寺鐵盤似的馬步,竟然亦要屈服!
  
  雷九諦再暴喝,雙刀抽離齊眉棍,交叉剪向圓性的頸項!
  
  生死關頭,就連一向硬拚不退半步的圓性都要認栽,趁著下跪之勢低頭向右滾地開去,那雙銀刀在他後腦險險剪過,削去一把頭髮!
  
  雷九諦緊接再攪一個刀花,圓性還是未能全身而退,左小腿閃躲不及,被銀刀劃過一記,血濺當場!
  
  後面的燕橫雙臂仍在那無形的擒拿中掙扎,這時才察覺是怎麼一回事:纏著他的不是甚麼隔空擒翕的奇功,不過是一堆黑色的細絲線,在夜裡難以辨認而已。他越是用力去掙,那絲線越陷入衣袖和皮肉,更難掙開。
  
  ——山東的白蓮教徒除了「神功」之外,也善以各種把戲表演奇行,以招納愚夫愚婦為信徒,這絲線「隔空取物」即是其一,從衣袖內的竹管撒出細絲叢,線前端附有大小如蟲蚤的細鉤,配合幽暗的環境令肉眼難辨。雷九諦得知此法,竟可將之改良在實戰中應用,亦是一奇。
  
  要是一般人遇上這細絲纏繞,非得花好些工夫才能脫去,但燕橫手上的是青城寶劍「雌雄龍虎劍」,又經過名師寒石子磨鋒,銳利無比,此刻燕橫冷靜下來,用短劍「虎辟」在兩臂之間轉兩個蝴蝶狀的劍花,細絲即應刃而斷!
  
  燕橫一脫出纏繞,再度振起雙劍攻向雷九諦!
  
  雷九諦邪氣的眼神一轉,雙刀也向燕橫攻過去!
  
  燕橫回想:去年在「盈花館」的屋頂上,我就曾被秘宗門眾人圍攻,以寡敵眾也未落下風,並因此對秘宗門刀法路數有所瞭解。
  
  ——就算你這個掌門親自出手,又如何?
  
  荊裂一邊解去身上繞著的鐵鏈,一邊看著燕橫這氣勢,深感不妙。
  
  ——這些日子來他進步實在太快了……不好……
  
  荊裂想著時,解下背後的倭刀。
  
  燕橫以「虎辟」短劍護在心胸,「龍棘」一翻一挺,帶著右足跨上,以「風火劍」第十二勢「鷹揚羽」自中線撩擊開路。
  
  雷九諦此刻已入「神降」之狀態,想像仙君附身,雙瞳漲得血絲滿佈,表情容貌有如惡魔,那雙銀刀高速運轉揮舞,彷彿沒有重量。
  
  燕橫獠然發現,自己已陷身在刀刃的漩渦之中,那招搶攻的「鷹揚羽」只出到一半,馬上就要變勢,雙劍左右迎擋如狂風襲來的雙刀!
  
  雷九諦祭起的旋捲刀花確實是燕橫見過的秘宗門「明堂快刀法」,他此際神智不清,這雙刀揮斬純憑幾十年修練的牢固記憶,並無任何臨機變化可言,甚至看也不看燕橫的「雌雄龍虎劍」;可這刀招在「神降」催激下實在太快太猛,無任何可乘之隙,就算單調地全攻不守,就足以壓制對手!
  
  這可怕的刀速令燕橫錯覺,好像突然跳進另一個時間扭曲的世界,除了兩人外,身邊一切都變慢了。
  
  燕橫勉力以雙劍抵禦雷九諦雙刀,不一會兒身上已有三道血痕,並為那連環的刃鋒所困,吃力擋架閃避下,再無退走的餘地!
  
  燕橫感受到身上火辣的刀傷,這情狀令他回想去年在廬陵縣城的黑夜裡,面對波龍術王時的困境。
  
  ——但是現在的我,不會再懼怕!
  
  燕橫在這樣的壓迫之下,身體竟也隨之越動越猛烈,「雌雄龍虎劍」的光芒越閃越快。
  
  雷九諦這無匹的雙快刀,催逼燕橫突破自己的劍速與反應極限!
  
  兵刃互擊聲響的密度,比先前練飛虹與雷九諦的戰鬥更甚。
  
  燕橫同樣進入了一種忘卻生死的狀態,那神情與何自聖竟有幾分相似。
  
  即使如此,燕橫仍不能趕上雷九諦的快刀速度。他臉頰和腰側又多了兩道刀痕——這兩刀燕橫皆是在最後一剎那僅僅斜身卸去,每刀只要再深幾分,這場比鬥已然完結。燕橫猶如走在刃鋒的風暴中,半步不可差錯。
  
  可是敗亡已是無可避免的事——因為體能。就如之前練飛虹一樣,這樣持績交擊,燕橫沒有任何換氣喘息的空間,但有如神靈附體的雷九諦,氣力卻似深不見底。
  
  ——這個多月來不斷被侵襲騷擾,得不到充分休息,更是燕橫體力消耗嚴重的原因。燕橫一身濺血,已快撐不下去了。
  
  ——還以為自己已經能夠與一流高手比拚……武林原來竟是這麼大……
  
  他的自信漸漸萎縮。
  
  雷九謠的銀刀繼續無情降臨。
  
  此時他卻察覺左側遠方,有一股力量湧至。
  
  像浪濤。
  
  雷九諦雖然進入「神降」境地,意識還未至於完全喪失,尤其對危險的敏銳感覺。這是三十八年武道生涯養成的堅牢習性。
  
  收刀、轉體、踏步、搖身。
  
  然而那如浪捲至的刀勢,其速度更勝雷九締的「神刀」。
  
  ——傳說中的「耀炫之劍」,不過如此。
  
  荊裂的身體旋飛而來,倭刀斬擊的高速運行,彷彿令刀刃由實物化為能量!
  
  他毅然向正在纏鬥的二人發動「浪花斬鐵勢」,這絕招的準頭其實不好控制,估算會
  
  有三、四成機會誤中燕橫。但已沒有選擇。
  
  倭刀連同荊裂的身體,飛掠而過,重重摔到另一邊的草地上。
  
  「浪花斬鐵勢」所掠過的空中,並無濺起半點鮮血。
  
  雷九締與燕橫的身體皆霍然靜止。
  
  燕橫半跪下來,勉強仍舉著「雌雄龍虎劍」,胸口正不住劇烈起伏喘息。他塗成墨綠的身體雖到處沾著鮮血,但並未有新添的刀傷。
  
  另一邊雷九諦垂下雙刀站著,面容不再凶厲,已從「神降」的自我催眠狀態中恢復過來,身體卻凝定不動。
  
  不一會兒,他左肩頭的黑布衣袖上,一個破口緩緩張開,可見他蒼白的肩肌上,只有1條纖細如絲的痕跡。
  
  圓性拖著受傷的腿站起來,看見雷九諦中了荊裂那霸道的「浪花斬鐵勢」,竟然只被割破衣裳,肉體卻毫髮無損,甚是訝異。
  
  ——難道……他真的請了鬼神上身,刀槍不入?
  
  圓性自己也修習少林「鐵布衫」,但那不過是抗擊的硬功,並非真能做到化身鐵石。
  
  他更不相信世上真有能用皮肉抵禦銳利刀槍的武功。
  
  荊裂此時蹣跚地用倭刀支撐爬起來。雖然樹林裡到處都是茂密草地,但他仍摔得不輕,左額流下一行鮮血來。如此接連使出兩次「浪花斬鐵勢」捨身刀技,對現在的他而言已是極限。
  
  他看見雷九諦中刀後未流一絲血的肩頭,也是大感愕然。、
  
  ——剛才明明有刀鋒切進去的手感啊……
  
  另一邊童靜抱著仍然無法起身的練飛虹,只見他頭側實在流血太多,連哪兒是傷口都看不見,童靜只能用I雙小手蓋著用力牢壓,阻止鮮血繼續湧出來。
  
  「別死!」
  
  童靜一身衣衫大半都被染紅,激動得滿眶淚水,朝臥在自己腿上的練飛虹呼喚:「我一天還沒有叫你師父,你就不能死。」
  
  雷九諦看著練飛虹,神情竟然變得平靜,亦無先前那癡呆的模樣,神志似乎恢復正常。
  
  燕橫喘氣盯著雷九締。此刻他知道自己剛才是多麼接近死亡。這個詭異的秘宗掌門,實在是波龍術王之後他們遇過最強的高手,先前雷九諦說要挑戰姚蓮舟,當時以為是說大話;但以他「神降」之時的超常狀態,若說能與武當掌門一決雌雄,也絕非誇口。
  
  ——現在我們幾個合力,能克制他嗎……?
  
  然而雷九誦卻緩緩將一雙銀刀收回腰帶左右的革鞘之內。
  
  黎明的微光已經代替月亮照著眾人,四周樹木也開始在幽暗中浮現。
  
  雷九諦眺視南面,先前被他脅迫,助他以刀光分散練飛虹注意力的那兩個鷹揚幫漢子,早就趁他們打鬥時逃走了。
  
  ——也難怪兩人害怕:他們帶著的六頭獵犬全都被雷九諦殺光,以防它們吠叫暴露行藏。兩人恐懼自己也會遭到同一下場。
  
  「今天就玩到這兒吧。」雷九諦說時,嘴唇再無失控地唸咒。
  
  此語大出荊裂他們意料。
  
  「可是你們也別想走得出這座林子。」雷九諦又說:「跟隨我來的百多個本門弟子,就包圍在林外的郊道。在你們力竭之前,就儘管掙扎吧。這樹林,就是『破門六劍』葬身之地……」.
  
  他掃視眾人一眼又說:「……對了,只有五個。還有個倭國女人,對吧?放心,我也會把她找出來。」
  
  荊裂一聽怒然切齒,但正要舉起倭刀時,雷九諦突然拉一拉黑衣腰帶上一根收藏的細繩,那襲黑衣各處擬然散發出灰濛濛的煙霧,一下子就將他身週五、六尺都籠罩了。
  
  燕橫他們恐防雷九諦借煙霧再施偷襲,都警戒著後退。
  
  不一會兒他們才看見,在那灰煙翻滾之間,雷九諦已然用無聲步法急奔逃走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強敵實在太難以捉摸,他們仍然戒備了好一陣子,確定他已然離去,才趕上去看練飛虹的傷勢。
  
  燕橫將自己褪到腰際的上衣扯下來,代替童靜的手掌按住練飛虹頭頸。衣上也附著那綠色的果葉漿,這種由孟七河父親傅下來的綠漿,除了是野外的偽裝外,因具有膠結的黏力,也可作止血之用。
  
  練飛虹這時才朦朧地半睜開眼來,咧開嘴勉強露出微笑。他的臉色因失血顯得十分蒼白。
  
  衣服將他頸上血水吸去,這時他們看清了:雷九諦那一刀並沒有命中練飛虹頸項,卻把他一隻左耳自耳根整整削去,刃鋒順勢上撩,把他右眼角和眉梢割開,險些也取去他一目。
  
  「真……慚愧……」練飛虹嘴唇顫抖地說:「完完全全……被打倒了……」「別說話。」童靜流著淚勸他休息。
  
  「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叫我『師父』……」
  
  「沒有!沒有!」童靜破涕為笑:「只教我這丁點的東西,就要我叫你師父?你休想!至少也得再等十年八載!你要等下去!」
  
  練飛虹苦笑,微微點頭,又再沉入昏睡中。
  
  童靜這時才放下心來,有空去看燕橫,只見他一身新添的刀傷,臉頰滲著鮮血,看得她心裡在疼。
  
  「你也是!」童靜含著淚嬌嗔地向燕橫說:「你的青城劍法我也沒學全,你不許死!」
  
  燕橫看著她,想起剛才的凶險,無言苦笑點了點頭。
  
  圓性小腿上亦是鮮血淋漓。那一刀幸好只是刃尖淺淺割過,未有傷及筋骨,他動了幾
  
  下,知道並無大礙。
  
  「這個雷掌門雖然瘋癲,但……確是可怕。」圓性說:「可是他為何自行撤退?」荊裂將手中倭刀舉起,把刀尖伸到圓性眼前。
  
  這時天色微亮,圓性、燕橫和童靜才看得見:那倭刀尖端沾著一絲血潰。
  
  圓性恍然。
  
  「即使如此……還是很可怕。」他肅然說:「我們之中,大概無人能跟他單打獨鬥——不,除了荊裂你。假如你身上的傷都全好的話,足以與他一戰。」
  
  荊裂默然,這事情他無力控制。談及自己的傷,他又想起虎玲蘭。剛才雷九諦的話仍在他腦海縈繞。一想像虎玲蘭要獨自對抗這已入魔道的高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緊緊握著刀柄。
  
  ——現在多想甚麼也沒用。首先要殺出這條血路再說!
  
  「那傢伙剛才說……帶了百多人來……」童靜仍抱著昏迷的練飛虹:「我們要怎麼辦?」
  
  「沒有甚麼怎麼辦的,儘管讓他們來。」燕橫雖一身是傷,但意志反而更加堅定。他
  
  將那衣袍包緊在練飛虹頭頸,重新撿起放在地上一旁的「雌雄龍虎劍」,眺視遠方樹冠上漸露的晨光。
  
  「姓雷的大概還不知道,我們並不是只躲在深山練武的傢伙。『破門六劍」這四個字是生在戰場上的。」
  
  圓性和童靜聽了他這句話,頓時也都生起一股豪氣。尤其是童靜,情緒已然鎮定下來。
  
  荊裂看著燕橫,不禁微笑。這激勵士氣的責任,過去都是由自己肩負,現在終於有人分擔了。
  
  先前他心裡還怪燕橫挑戰雷九諦太冒進魯莽,但如今回心一想:我們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這明明就是我自己最初跟他說過的話啊!
  
  ——他媽的,不過受了點傷,就連這些都忘了。
  
  荊裂彷彿從燕橫身上,看見數年前的自己。
  
  「是誰?」這時圓性警覺地轉身,朝野寺東面的樹林呼喝,同時轉過身去,提起齊眉棍戒備。
  
  只見那兒樹木之間走出來一條身影,被圓性的威勢鎮住,定定站著。
  
  眾人轉頭看過去,只見那並不是人,而是一頭形如野狼的灰黑獵犬,瞪著晶亮的眼目。它正是鷹揚幫群犬裡的首領,先前被圓性摔昏在樹林裡,因此才避過雷九諦這劫數,醒來後循著氣味找到這兒來。
  
  圓性只覺意外,收起殺氣騰騰的架式。
  
  那獵犬隨之踱步過來,並無展露狩獵時的獸性。圓性正不明所以之際,它已走到他腳邊,竟舐起圓性腿上的傷口來。
  
  童靜他們見了這奇異的一幕都不解,瞧著這一僧一犬,不禁笑了。
  
  ◇◇◇◇
  
  雷九諦確定四野皆無人之後,才在巨大古樹根處一個凹洞裡盤膝坐下。他先前施展輕功在樹林中跑了好一大段,得好好調息一番。
  
  等呼息平復一些之後,雷九諦從腰帶內側翻找出一片傷藥的胥帖,將汕紙撕去,仔細把藥帖貼在被「浪花斬鐵勢」斬過的肩上。
  
  確定已經貼好之後,他以右掌緊緊按在膏藥上,這時才深深吁出一口氣。
  
  儘管有那藥帖加上手掌按壓,肩頭仍是溢出鮮血來。
  
  原來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確實砍進了雷九諦的肩頭,只是雷九諦施以白蓮教「神功」表演時的緊急秘法,將傷口四周的肌肉用意念緊縮起來,令其看來滴血不流。
  
  雷九諦的修為確實驚人,控制著身體一部分肌肉如此收緊的同時,仍能維持好一段時間若無其事,並以輕功迅速遁走。
  
  只是當時他確已難再戰。其一是因為只要左手再加發勁,這肩傷即馬上失控爆裂,讓對手看出受傷。
  
  其二是他實在太疲倦了。
  
  只見雷九諦此刻神情萎頓,好像數夜未睡、體力已然嚴重透支的模樣,黑衣底下都是冷汗。
  
  原來他那揉合「神功」與「借相」的「神降」最強狀態,雖然威力猛不可擋,但仍有一大弱點,就是在短暫時間內身心皆消耗極大,因此等閒不會使用,而且必得速戰速決;而在過耗之後他的心智會有一段時間回復明晰,這段時刻裡他完全無法自如運用「借相」,戰力大大減退。
  
  雷九締用力止住傷口的鮮血,咬牙切齒地回想荊裂的「浪花斬鐵勢」。
  
  ——那到底是甚麼刀法?
  
  這一刀是自從他敗給練飛虹後,二十一年來唯一受過的戰創。更令他難以相信的是:世上竟有人能在他進入「神降」之際擊中他!
  
  ——而這個人竟然有一手一腿重傷。
  
  雷九諦虛弱地喘著氣。剛才遠走這段路已幾乎將他殘餘的體力耗盡。要是此刻再遇上敵人就非常糟糕。
  
  肩上的傷口終於漸漸開始止血。他輕輕放開右掌觀察,確定那膏帖已能把傷口貼合後,就從腰間布袋掏出一個小小的陶笛,叼在嘴巴。
  
  ——這些人,都得死。
  
  他運氣吹奏陶笛,發出一種有如鳥鳴的奇特笛音。
  
  任誰都會錯覺這是樹林裡的鳥叫。只有滄州秘宗門的弟子,會聽得出那節奏代表的意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五
  
  白蓮教為史上著名之秘密民間教派,相傳源於宋朝茅子元所創的佛教白蓮宗,信奉彌勒佛未來救世的傳說,後又混雜了明教(摩尼教)、道教等多種民間信仰,成為歷經數朝不滅的秘密宗教,並常與重大的起事及禍亂有關,因此常被朝廷禁制鎮壓。元末群雄起義,其中主力正是白蓮教徒的紅巾軍,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亦是自投身紅巾軍後發跡。
  
  明朝成化年間山東人羅思孚所創的羅教,漸為白蓮教派吸收成為其主流教義思想,他們信奉「無生父母」(後演變成女性神「無生老母」)為創世之主,將派彌勒佛等諸神佛下外,拯救世間皇胎兒女返回「真空家鄉」。
  
  此後白蓮教會派林立,眾多教主自立門戶,為爭取更多信徒,常競相宣傳教內各種異行神功,諸如請神佛上身即可刀搶不入、水火不侵,又或能分身隱形、隔空取物、飛符殺人等,其實多為自我催眠或者戲法表演,並無實效,卻是吸納農民信徒的有力手段。
  
  及後至清朝末年,山東興起著名的義和團,最初主要發起者即為當地白蓮教徒,他們習練起壇作法、盡符請神的「神拳」,號稱能夠抵擋西洋火搶的射擊,掀起一場大亂,結果證實所謂「神拳」完全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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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10:45:51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五章 巧遇
  
  湖廣之北。漢陽城。
  
  在行人如鯽的城中大街,一個古怪的異族行腳商人牽著馬兒信步而行。這高大男人身穿一襲淺青色粗布寬袍,一直蓋到腳踝,幾乎看不見雙腳上的麻耳草鞋;頭髮上盤著繞纏好幾圈的布條,再戴上一頂大大的草織笠,口鼻間也圍了遮塵的長巾,完全看不見面目;胸前、腰側和腰後都掛著麻布口袋,裡面塞滿雜樣物事,不知有何用途;就連雙掌都班著布帶,不露出一點皮膺。他一手牽著馬韁,另一手提著個幾近等身長度的條狀布袋,充作擔杖擱在肩頭,後端掛著個晃來晃去的小包袱。
  
  他袍子的胸前掛了好幾條項鏈,全是細小佛像或是不明護身符,加上這身稀奇打扮,還有身上散發一陣又濃烈又陌生的香氣,一看就知道是來自西域番國的人士。
  
  漢陽位處長江與漢水之間,為商旅貨運的大埠,自古有「九省通衢」的美稱,什麼地方的旅人都有。這西域行腳商走在街上,倒不太令人驚訝。
  
  他走過漢陽城裡最大的飯館「鴻雁樓」,在外面停下來仰起頭,稍稍抬起草笠,觀看那門口牌匾。站在門前招客的夥計怕麻煩,不想招呼這種異族行商,就沒向他拉生意,卻也好奇地瞧瞧那雙自草笠底下稍微露出的眼晴。
  
  ——奇怪……眼睛這麼美……西域蠻族的樣子,果然不一樣。
  
  假如他再走近一點細看,定然會發現:這是女子的眼眸。
  
  島津虎玲蘭就這樣仰著頭,看著這家她曾與同伴一起光顧的飯館好一陣子,沒說一句話,就低頭繼續前行。
  
  然而走在這大街上,她無法壓抑那如潮湧來的回億:一年多前那夜裡,自己與荊裂牽著手的情景。
  
  ——然後我就摑了他一巴掌。他臉上那道我剛割下不久的傷口,在涔涔流著血……虎玲蘭想到這一幕不禁甜蜜地苦笑,接著又用力搖了搖頭。
  
  現在不是緬懷的時候。
  
  自從離開同伴之後,她就一路往大城鎮走,尋找能治好荊裂的方法或藥方,走著走著不覺就入了湖廣境內。她回想由關中到江西所經之地,漢陽城是其中最繁華又最近的一個府城,於是就前來了——她想,要找名醫或奇藥,到越大越富庶的城鎮就越有機會。
  
  可是路上虎玲蘭漸漸察覺不對勁:這個月來在各地看見走動的武者突然增加了許多。他們都不避嫌地帶著兵刃在各處城街出沒,簡直就像官衙的公人一般。
  
  虎玲蘭在餐館裡偷聽他們談話,竟赫然聽見「破門六劍」這四個字,後來再斷斷續續地打聽,對這事情終於知道了個大概。
  
  ——我們竟然成了明國朝廷的逃犯。
  
  虎玲蘭半途也曾考虛:出了這樣的變化,自己是否該馬上回江西,與同伴並肩作戰?
  
  可是最後她還是決定繼續旅程。她知道要是換作荊裂,也必然會這樣選擇——後退,還是向著目標前進,荊裂一定毫不猶疑選擇後者。
  
  ——就是因為敵人越來越多,我才更要盡快治好荊裂!
  
  這趟旅程她不想招惹無謂的打鬥,於是苦思要如何偽裝。這時正好看見街上一個天竺來的遊方僧,靈機一動就想到扮起西域人來。這種寬袍一整襲罩在身上,先就掩藏了體形;掛在胸前和腰際的小麻布袋是為了掩飾優美的曲線,野太刀用布套包著變成一根擔杖,濃濃的異香蓋去她自然散發的女性芬芳……全套穿上後,虎玲蘭那原有既美艷又強悍的姿色,絲毫不見。
  
  裝成西域人另有一個好處.她索性扮作不懂漢語,沿途起居飲食只用手勢示意,就能減少被人看穿的機會,也避免旁人來搭訕攀談。不過找宿頭倒是個麻煩,許多客店都不願招呼西域來的回回人,嫌他們的起居習慣和氣味惹其他客人不快。
  
  先前她在幾座大城各逗留了數天,到處探聽有沒有接骨續筋的良醫,可是經過仔細觀察,大都是沒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各種傷藥倒是買了一大堆,不過對於哪種真能治好荊裂的傷,她並不寄存厚望,唯有充作她這個「行商」所帶的貨物。離開林湮村的時候,她從劫來的財貨中取了好幾錠金子,旅途的盤纏與開銷倒不是問題。
  
  這次到來漢陽這等繁華地方,虎玲蘭心想大概可以多留幾天,希望能夠找到像樣的大夫。
  
  ——先去吃飽肚子,再找可以投宿和寄存馬兒的地方吧。
  
  虎玲蘭自從入城之後就察覺,漢陽跟她先前到過的城鎮一樣,街上出現的武者數目很不尋常從各地南下尋找「破門六劍」的武人絡繹不絕,許多都經此水路大璋到來。
  
  虎玲蘭進了一家小飯館,同樣已經坐了好幾桌武林人士,飯桌上擱著各樣兵器。她並不理會,提著包藏的野太刀就進內,找張桌子坐下。
  
  虎玲蘭身上塗滿了異國的香油膏,那濃烈氣息透過一身風塵僕僕的衣袍散發出來,嗅得店裡客人個個雛眉。她一坐下來,鄰桌的人也都刻意移開一些,臉上露出討厭的神色。
  
  虎玲蘭指指鄰桌上的飲食,用手勢向夥計示意點菜,連那草笠也沒有脫下。眾人以為這是西域人的習慣,亦不以為奇,又見她不懂說漢話,也就毫無顧忌地繼續高談闊論起來。
  
  虎玲蘭一邊撩起臉巾從底下吃著麵條,一邊豎著耳朵聽他們的談話。這些武人來自不同省地,口音各異,虎玲蘭本身漢話並未精通,只能聽出個五、六成來。
  
  她雖然並不完全瞭解中土武林的分佈,但這兩年來聽著荊裂、練飛虹他們交談,也大概知道有甚麼名門大派,而眼前這幾桌武人都不屬其中。他們互相敬酒之間談得興高采烈,因為有份參與這等武林大事都顯得興奮.,有幾個比較少說話的只附和著,顯然只是來湊熱鬧露個面的傢伙。
  
  其中一個身形高大、光頭上布著幾道傷疤的壯年漢子,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切齒說:「哼,『破門六劍』這干男女惡賊,被天下各門各派圍捕,看來必死無疑了!我聽說他們連官府賑災的銀子都搶劫,真是武林敗類!」
  
  「賑災官銀」這回事其他幾桌的武人都沒聽聞過,此時連忙附和罵起來:「難怪朝廷要用『忠勇武集』鐵牌去召喚各地武林中人!真個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其實那道「御武令」詔文裡並沒有寫這個罪行,更從未說過任何人但凡成功討伐「破門六劍」,就能得到「忠勇武集」的鐵牌。這些謠言以及更多安造的罪名,全都是寧王府參謀李君元吩咐顏清桐在武林江湖上散佈的,目的自然是要令「破門六劍」樹敵更多,走投無路。這謠言比真正的「御武令」傳達得更快,故此荊裂他們才會這麼快就捲入追殺中。
  
  ——李君元此造謠之計另外還有兩個作用:一是引發更多不同地方的武人到江西一帶活動,顏清桐就可藉機與他們結交,甚至物色其中好手加盟寧王府護衛,其二是朝廷寧無此獎賞,假如哪個並非「忠勇武集」的門派武者僥倖殺得「破門六劍」中人,結果卻不得朝廷封賞,武林人士自然感到受騙,覺得被朝廷視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打手,對皇帝不滿更增,他日寧王府起事就更有利。
  
  虎玲蘭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心裡不禁冷笑:先前給武當派征討的時候,又不見你們這麼團結,就是千里之外也傾巢而出?
  
  ——說穿了就是因為,我們只得六個人!
  
  這些武者繼績討論要如何對付「破門六劍」,但談話中更多是在想像:要是能把那面鑲著御賜金印的「忠勇武集」鐵牌帶回家,從此威震武林,將是何等榮耀!
  
  這時卻有個操北方口音、膚色較白皙的武人不屑笑了一聲:「勸大家別作夢了。我已聽聞,滄州秘宗門吃了上次西安府的教訓,今次全派上下大舉出動,就連掌門雷九諦都親自出山!這功勞,我想大家是沾不上的啦。」
  
  旁邊另一個不同口音的瘦小武者也說:「我亦聽說,徽州八卦門那邊的動向也是一樣。」
  
  聽了這話,眾人的熱情登時冷卻下來。只有最先那個光頭壯漢不服輸地說:「哼,他們再厲害,那也得要先找到『破門六劍』再說。說不定是我們先遇到呢。」
  
  虎玲蘭聽了,好不容易才忍著沒噗嗤笑出來,但轉眼又憂心忡忡:她在西安見過秘宗門和八卦門的人,絕不容易應付。
  
  眾人話題這時轉向討論秘宗、八卦兩大門派的武功,特別是秘宗掌門雷九諦,關於他修為的神奇傅聞可真不少,一時說他能隔山打牛遙擊殺人,一時又說他有分身之術。本來這些武者都是貨真價實的練武之人,並非玩江湖把式那一套,對這類奇功並不真心相信,不過一群人聚在一塊,為了說話引人入勝,內容自然越奇越好,這類軼聞更是最佳的佐酒菜。
  
  「說起來……」其中一個本地湖北出身的武者忽然說:「倒是武當派,有點教人摸不著頭腦……」
  
  這幾年在武林上,任何場合只要一提及「武當派」三個字,人們總會無法控制地臉色一變,就如聽見甚麼絕大的禁忌。此刻飯館裡的人亦不例外。
  
  虎玲蘭一聽到「武當」,同樣停下手中筷箸,豎著耳朵傾聽。
  
  剛才的北方武人臉色更白,點點頭說:「這事情……在直隸京師,也傳得沸沸揚揚。武當派那群瘋子,竟然連皇帝老子頒下來的聖旨和獎賞,也敢一口拒絕!聽說就連宣旨的太監都給踢出山門了!」
  
  虎玲蘭也是初次聽聞此事,心裡大吃一驚。
  
  ——武當不是我們的死敵嗎?怎麼反倒只有他們……
  
  這時另一個武人說的話,跟虎玲蘭心頭疑問一模一樣:「我聽說,『破門六劍』跟武當派明明是仇敵啊……他們在西安就狠狠打過一場!怎麼武當派會放過這一石二鳥的機會?」
  
  「那姚蓮舟跟他的手下,根本就是瘋的,沒什麼道理可言……」
  
  「這是公然違抗聖旨啊!怎麼這麼笨呢?把鐵牌收下來,最多什麼都不做就好了。」
  
  「朝廷失了面子,必然不會就此放過他們吧?」
  
  「難說得很……人人皆知當今皇帝是個愛玩的小子,聽說先前武當派御前獻技,頗得皇帝歡心。」
  
  「呵呵……你也會說皇帝愛玩得很,難保哪天心意就變……這個難說呀……」
  
  虎玲蘭聽著,心裡血氣翻騰。這兒的傢伙根本連武當派的人都沒有見過,對武當的理解,又怎及得上曾與他們生死比鬥的自己?
  
  ——武當不是拒絕來殺我們。他們只是拒絕為了朝廷來殺我們。
  
  虎玲蘭瞭解。因為在九江城時,荊裂也是這樣拒絕寧王府的招納。
  
  家犬,是永遠無法明白野狼的。
  
  虎玲蘭已不想再聽下去,將桌上兩個饅頭塞到麻布袋裡,提起行裝付了錢也就出去。她走過時揚起一陣異香,又再令那群武人嫌惡,有人甚至小聲說:「再走近一點,看我不揍扁你!」虎玲蘭沒理會他就離開。
  
  她在城裡來回找了半個下午,才找到願意招呼她的客棧。安頓好馬兒之後她進了房,確保門窗都已緊閉,她才脫下草笠與圍巾,吁了一口氣。
  
  虎玲蘭接著將身上布袋也都卸去,把那襲穿了許多天都未換洗的寬布袍褪下來,放鬆了緊束胸腩的布帶,展露出曲線姣美的身軀。
  
  仲夏時節穿成這個模樣,虎玲蘭的麥色肌膺已是香汗淋漓,再加上那陣西域香油的氣味其實連她自己都不喜歡,多麼想馬上就洗一個冰涼的冷水浴。
  
  ——你就忍耐一下吧。
  
  她用布擦了擦全身,用力揚去那襲寬袍上積的灰塵,就重新把衣衫穿戴上。她想趁天色未晚就到外頭走走,打探一下漢陽城裡有甚麼名醫。
  
  她將未用得上的東西收藏好,特別是兵器。野太刀和弓箭的布包也都塞到床邊。接著她從行鍛裡找出另一柄刀子,拔出來檢視刀鋒有沒有發繡。
  
  虎玲蘭不欲引起到來狩獵「破門六劍」的武林人士注目,想到長長的野太刀不好長帶在身,於是在建昌的市集一間典當鋪買到這口刀。
  
  這刀裝飾簡陋,應是戰陣之器,全長不足三尺,那刃形完全仿照日本倭刀。
  
  ——原來自大明開國後,明、日通商頻繁,其中輸入中土最多的產物即是日本刀。日本_冶刀劍之法本傳自中土隋、唐之世,一直保存改良至今,寶刀更為日本武士魂魄之象徵;反之在中土因戰事的態勢與倭國不盡相同,鑄造兵刃以實用和大量製作為先,戰刀之精良反為次要,好些鑄法甚至已然失傳,日本刀遂成珍品,中土軍旅的刀匠亦按照日本刀刃形仿製,比如荊裂的長倭刀即是其一。
  
  此刻虎玲蘭手上這柄仿倭軍刀雖比真正的日本武士刀為短,但刃寬與虎玲蘭的野太刀相近,厚脊薄刃,鑄工不俗,只手雙手運用皆宜,虎玲蘭一拿上就感到稱手。大概是哪兒的逃軍兵士拿來典當的吧?
  
  自從跟隨荊裂和練飛虹學習了中原武藝的精髓後,虎玲蘭的刀法已不必完全依仗大刀,這柄軍刀跟她家鄉的武士刀相比雖有不如,但也算夠用了。
  
  虎玲蘭把軍刀連鞘掛在左腿側,長長的寬袍將之完全掩蓋,外頭再掛一個布袋掩飾凸起的形狀,一點也看不出來。
  
  她出了客棧,因為不可開口問人,也就只有信步而行,去找城內的市集。終於走了半個時辰,她才在城南的白鳥巷發現一條小小的市街,她逐戶去找有沒有藥店。
  
  這身古怪的西域人打扮,惹得一群好奇的街童跟在她後頭,.不斷朝她捏著鼻子笑她臭,又跑跳著繞到前頭去偷窺她草笠底下的樣子。
  
  他們教虎玲蘭回想起林湮村的那群孩子,又憶起與荊裂在村子裡的時光,心頭一陣暖意。
  
  她在布巾遮掩下的嘴巴笑起來,決意作弄這些孩子一下,突然就壓著喉嚨,用帶著濃濃九州島腔調的聲音亂吼自己創作的「胡語」,嚇得孩子們雞飛狗跳地逃命。
  
  可不一會後,虎玲蘭又走了一段街道,回頭再看,孩子們仍是遠遠躲在後頭的牆角窺看。
  
  終於看見一家藥材店,傳來陣陣藥香與切刀急密敲在砧板上的聲音。老闆一見這麼一個異族人進來有點吃驚,他這小鋪一向只做附近街坊的生意,別說是胡人,城裡其他地帶的顧客也少。
  
  虎玲蘭矩到櫃檯前,瞧瞧左右沒別的客人,伸手將草笠略提高了些,向老闆問:「這城裡,有甚麼出名的大夫,專門醫治撲跌骨傷?」
  
  老闆一聽那略顯低沉卻又帶著嫵媚的女聲,登時吃了一驚,瞧著草笠邊緣之下那雙睫毛濃長的美麗眼睛,呆了好一陣子才說得出話來。
  
  「有的,有的……」老闆被這聲音和眼神懾服,馬上就拿來寫藥單用的紙筆墨,慇勤地將他所知幾個最擅長接骨治傷的名醫名字都寫下,還仔細畫了幅城裡方位的草圖,上面標著各人醫館所在。虎玲蘭在薩摩國的城堡裡有漢學老師,加上已來中土近三年,圖上的文字大都看得明白。
  
  老闆再寫下幾個自稱有續骨偏方的郎中名字,小心將紙上的墨吹乾了,才恭恭敬敬地遞給虎玲蘭。
  
  「感謝。」虎玲蘭接過那名單,將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櫃檯,老闆正要回絕,卻見她已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虎玲蘭想此刻已將黃昏,還是得等明早才能按名單逐一去尋訪,打算先回客棧休息。
  
  虎玲蘭正走到藥店左首的第一個街口時,就察覺有人埋伏——
  
  趁著她走到牆角前,一群人猛地怪叫躍出來,正是先前那群孩子,又叫又跳朝著她手舞足蹈。虎玲蘭根本早就知道,卻故意裝作吃了一驚,然後高舉拳頭作勢要追打,孩子也如先前那樣大笑著一哄而散。
  
  卻在此時,她布巾底下的笑容僵住了。
  
  只因她瞬間察覺,白鳥巷口附近街道上出現可疑的形跡:
  
  幾個身影在幽暗的橫巷裡閃過,看速度就知道身手不凡,看方向似在隔著一條街道跟蹤著誰。
  
  虎玲蘭再略抬起草笠,又見對面街的茶館,有個腰上帶著刀袋的武人,束腕包發,看來已做好打架的準備,卻偏偏裝作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倚坐在欄杆前喝茶,視線不時向這邊街道掃過來,顯然正在負責監視。
  
  ——難道我的身份已經被他們發現?
  
  虎玲蘭摸摸袍底下的軍刀,身體裡的薩摩血液不覺沸騰。
  
  ——別以為我躲著你們,就不敢跟你們打!
  
  她不自覺散發的氣息,竟令那群孩子不敢再走近跟她逗玩。
  
  虎玲蘭如常地走著,並不心急要對付監視的人,反正這些傢伙是何等貨色,她之前在飯館就見識過,也有自信任何時候都能殺出他們的包圍,倒不如裝作不知道,先瞧瞧他們想搞什麼花樣。
  
  暮色已照入街巷,屋子的陰影越來越長,投在被映得昏黃的道路上。從江河一直吹捲進城裡來的風,在這仲夏黃昏帶來一點清涼,假如站在屋影底下,更有一絲微微的寒意。
  
  趁著街道轉暗,聚集跟蹤而來的武者越來越多了,分佈在後頭的已經多達二、三十人,全都分開三三兩兩地行走,裝作互不認識。
  
  虎玲蘭走著時已在留意四周街道的分佈,準備隨時殺出重圍。不可否認她是有點手癢,這兩個月離開了「破門六劍」的同伴,沿途只有在無人的野地獨自練刀,住在市鎮的時候更是無法練功,令她頗感鬱悶,同時還要聽著到處的武人罵「破門六劍」,左一句「逆賊」、右一句「匪盜」,她早就想跟這些傢伙痛痛快快打一場!
  
  轉過一個街角朝北走(她不想把這些人引回城南投宿的客棧),前面是幾家染布坊,此刻早就休息,街上黑沉沉寂靜無人。虎玲蘭預備可能就要在此爆發惡鬥,掀開寬袍側面的一道暗口,手指已經摸在軍刀柄首上。
  
  可是就在這時她卻察覺,那些武人並非跟隨著她,而是自行進入這布坊街道。原來自己根本不是跟蹤的對象。
  
  ——咦?我沒有給看穿……
  
  ——那麼他們是要去找誰……?
  
  這大群武者都是為了捕殺「破門六劍」而來的,別無其他目標。
  
  ——難道他們也剛好來了漢陽城?
  
  ——又或者……自從我走了之後,荊裂一直在找我?
  
  一念及此,虎玲蘭心頭怦怦亂跳。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夜沒想著荊裂的臉,說不定今夜就要在這裡跟他重逢……
  
  虎玲蘭已經顧不了,將袍底下的軍刀拿出來反提在左手,另一手取下草笠,快速回頭奔跑,反過來跟蹤那群武者。
  
  她遠遠在最後頭吊著尾,跟隨著他們向北走了數條街。這時她看見前面的人群間亮出金屬的光——他們開始解去布包,亮刀在手。
  
  ——也就是說,襲擊的目標已經接近!
  
  虎玲蘭貼著後巷的牆壁接近過去。雖然隔得很遠,她感受到前頭人群共同散發的緊張氣息。
  
  假如是正常的情況,虎玲蘭並不擔心同伴出事。可是伏擊卻例外,隨時會發生意外……
  
  虎玲蘭一步一步潛行過去,準備隨時掩護。
  
  但是她忘記了一件事情:自己身上那濃烈的氣味。
  
  街上風向一轉,武者群最後頭的人驀然嗅到那奇特的異香,一回頭就看見虎玲蘭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幽暗裡。這身古怪的衣袍,絕非同伴。
  
  虎玲蘭絕無猶疑——不管他們圍攻的是誰,這些人本來就是「破門六劍」的敵人!
  
  她右腿大步跨上,自左腰單手拔刀。
  
  對於慣用沉重野太刀的虎玲蘭而言,這軍刀簡直輕如竹枝,拔刀順勢快斬,速度驚人!
  
  最接近她的那個武者才舉起單刀來,光芒已在他左側腰肋之間橫過!
  
  鮮血灑在仍帶日間餘溫的街心沙土上。
  
  虎玲蘭經此一年修練,更掌握了控制身體省力的技巧,這橫斬一刀一掠過,她左手放開刀鞘也握二刀柄,並隨勢手腕一轉,用最小的角度變化接上另一招,左步橫踏,施出陰流「山陰」的變化技,軍刀自下而上以「逆袈裟」之路線斜撩,另一人的手中鐵棒連同斷掌應刀飛去!
  
  虎玲蘭一眨眼連斬二人,其威勢異常懾人,武者隊伍的後頭紛紛惶恐走避,擠得前頭也混亂起來。他們還沒辨出這是個女人,只驚訝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如此霸道的西域高手?然而更令人戰慄的事情這時才發生。
  
  在街道前頭,武者群正包圍的一座民宅大門前,突然爆發了一聲巨響。那聲音之大,似絕非人力所能發出,令人聯想起戰場上的機關器械。
  
  緊接著一個人形自那門口高高飛起來,如大字形地四肢失控,狠狠摔在武者隊伍中段的人群裡!
  
  ——這是什麼力量……
  
  一個個武者瞪大著眼,無法相信親眼所見的事情。
  
  虎玲蘭也看見了這一幕。她隱隱感覺這種強橫的力量似曾相識,記不起在哪兒見識過……
  
  那民宅大門繼而接連地翻起血風。淒慘的叫聲與血腥氣味一起傳過來。
  
  在這接連爆發恐怖景象的氣氛下,那三十多名武者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本來屬於攻擊一方的身份,反而感到正被前後夾_。有的人連兵器也沒試圖揮一下,就沒命似地往橫巷奔逃。
  
  虎玲蘭也不追擊這些逃向兩邊小巷的人,只是斜挽著軍刀,繼續走進人越來越少的街道。隔在中間的身體減少,虎玲蘭終於看見那道大門前揮動的兩道凌厲刀光。
  
  有個僥倖中刀不死的年輕武者,受傷之下慌亂無比,竟完全無視虎玲蘭直奔過來。虎玲蘭看著一身是血的他,並沒出刀了結他。
  
  這武者呻吟著擦身跑過,虎玲蘭近距離看見他肩膊上那道深深的傷痕:傷口血肉模糊,而不齊整,就像被一把大鋸割過一樣……
  
  這樣慘烈的傷口,虎玲蘭同樣見過。這次她記得很清楚:
  
  在廬陵縣城的衙門外。那一夜。
  
  虎玲蘭心跳頓時加速。
  
  街上武者群最後一人倒下,其餘也都逃得乾淨。宅門前站立著兩條身影,手上皆泛著長長的刃光。
  
  其中一人撿起放在一旁地上的燈籠。
  
  於是虎玲蘭看見他們的樣子。
  
  霍瑤花的臉色還是一貫地白,襯得臉上那點點血花更鮮艷。沒有了從前那套露肩束腰的術主眾五色衣,改換一襲尋常婦人的水色袍服,令她看來減少了些邪氣,但也教手上那柄沾滿血的大鋸刀更顯得突兀。
  
  令虎玲蘭最驚訝的卻不是霍瑤花,而是她身旁那個男人:他比霍瑤花還要略矮一點點,卻散發著相當她雙倍般巨大的存在感。燈籠映照他散發半掩下剛毅野性的臉龐,跟一身洗得發白的殘舊衣衫。最顯眼的始終是那一條長得詭異的右臂,加上手裡的籐柄長刀,其威脅感相當於戰場上的大矛槍。
  
  戰鬥的記憶在一瞬間湧進腦海裡。虎玲蘭甚至感覺握刀的雙掌心在微微發麻——就像那日在西安「盈花館」的屋頂上承接這個男人刀招的時候。
  
  無法忘記的當然還有他的名字:錫曉巖!
  
  在這錯愕的時刻,虎玲蘭已經沒有時間思考,波龍術王麾下的妖女怎麼會跟這個武當派的絕頂刀客走在一起。
  
  她只知道,這二人連手,自己必死無疑。
  
  ——除非搶先將其中一人斬殺!
  
  這一年來虎玲蘭腦海中已經不知想像過多少次,再度與霍瑤花對決是何等情景。她此刻不加細想,就急步朝站在大門前左側的霍瑤花衝過去,雙手同時將軍刀舉在右肩,跨步斬擊!
  
  虎玲蘭雖已取下草笠和臉巾,但一身寬袍和頭巾仍是西域人打扮,霍瑤花霎眼之間沒認出她來。原本對付那群二流武者猶如斬瓜切菜,突然襲來這麼強勁的刀招,霍瑤花一時反應不及,只能微退半步,雙手橫舉鋸刀,在頭上迎擋這一招「燕飛」!
  
  激撞之下,空氣中泛出鋼鐵強烈擦擊的焦味,星火同時映照兩個女刀客的眼睛。
  
  熟悉的刀招,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眼睛。這瞬間,霍瑤花知道敵人是誰了。
  
  虎玲蘭後悔沒帶野太刀出來,否則以其重量發出的「燕飛」,在這突擊之下已經把霍瑤花的鋸刀打回她頭頂上,就算沒有擊得頭骨破裂,也必然立時昏迷!可現在這柄軍刀跟霍瑤花的大鋸刀份量差距頗大,斬擊只能微微將鋸刀壓下一寸。
  
  霍瑤花又驚又怒,欲借自己兵刃沉重之利,將兩柄刀反壓回虎玲蘭身上,立時叱喝著雙臂向前力推。
  
  但虎玲蘭今非昔比,已不是一昧靠正面硬碰力勝,反借霍瑤花這一推,將輕巧的軍刀收回,再朝左斜踏,刀勢順轉成橫,低砍霍瑤花右大腿!
  
  ——她的刀招靈巧了許多!
  
  霍瑤花心中錯愕。但這一年她也沒有閒著。自從暗中戒掉了「昭靈丹」藥癮之後,雖然好一段時日因為欠缺藥物催激而令體能大衰,但克服了之後頭腦比往日明晰,更能潛心思考和改進自己的武技,再經一段日子重新鍛練,刀法比在廬陵時不退反進。
  
  她面對虎玲蘭的橫斬,迅速將右腿向後一縮,同時左手伸出扶著鋸刀背,雙手將刀收回腹前向下壓,又再把虎玲蘭的斬擊化解!
  
  ——她的刀,快了!
  
  虎玲蘭心裡不禁這樣想。
  
  一對久別的敵人,同時因對方的進步而驚歎。
  
  虎玲蘭的軍刀比對方鋸刀短小了一截,深知必定得繼續如此壓迫搶攻才有勝望,於是繼續運起軍刀步步搶攻。
  
  霍瑤花雖未能反攻,但她的鋸刀刃面又寬又長,跟虎玲蘭的刀比起來儼如一面盾牌,
  
  大鋸刀運行自如,切實將攻來的每刀都擋去,先立不敗之地——只是一直被虎玲蘭壓著,這個楚狼刀派女高手不免自尊受損。
  
  兩人對決中互相盯視的目光充滿恨意,猶如一對天敵。
  
  卻在這剎那,第三道刀光如九天閃電擊下,斬在兩個女武者交擊中的雙刀之間!
  
  三柄刀爆出驚人的銳音,各自反彈分開來。
  
  虎玲蘭臉色轉白。當這第三柄刀也出手,她自知再沒有任何取勝的可能。
  
  錫曉巖砍出「陽極刀」之後卻未再追擊,反而將長刀橫攔在霍瑤花跟前,阻止她向虎玲蘭追擊。
  
  虎玲蘭本來怕被二人夾攻,撤刀跳開了兩步,卻見前面未有追擊而來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見錫曉巖橫刀止著霍瑤花,眼睛卻呆呆地看著她這邊。他的眼神裡充滿驚喜與興奮,呼吸顯得急促,平日剽悍的臉容竟像孩子般漲紅起來。
  
  虎玲蘭被他這麼盯著,感到很不自然,也無法明瞭那熱切目光有何意義。
  
  「你……記得我嗎?」錫曉巖吞吞吐吐地開口,半點沒有平日的單純爽快。
  
  虎玲蘭不知道他這麼問有何深意,只冷冷點了點頭,心裡卻想:我那天幾乎就給你砍死了,怎會不記得?
  
  「島津虎玲蘭,是吧?」錫曉巖展出一個勉強能稱為笑容的表情,生硬地說。他說出虎玲蘭的名字時是用日本語發音的,因為當天她是如此向他自報名號。
  
  虎玲蘭只是聳腱肩。錫曉巖不知道該再說甚麼好,三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錫曉巖私下武當山,就只是為了找兩個人:荊裂和虎玲蘭。他很明確知道找荊裂是要幹什麼,但對於虎玲蘭,他始終沒有想到應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更何況對荊裂的仇恨與對虎玲蘭的愛慕,兩者是如此矛盾,錫曉巖更不知道該如何解開這個死結。
  
  先前在旅途上,錫曉巖一直都對自己說:「找到她之後再想吧,到時候也許自然就知道該怎麼辦。」但此刻虎玲蘭蕕然就在眼前,他才明白自己其實一直都在逃避。
  
  ——錫曉巖這二十七年的人生從來都沒有逃避過甚麼。此刻的情景教他頓時憎惡起自己來。
  
  虎玲蘭沒再理會他,與霍瑤花互相盯視,四隻美麗的眼睛之間,彷彿連空氣也變得凝重。
  
  「我先告訴你。」霍瑤花雖將鋸刀垂下,左手扠著腰,但仍是一派隨時戰鬥的模樣:
  
  「我已經離開了波龍術王,假如你只是為了他而跟我打的話,大可不必。」
  
  虎玲蘭聽了頗感意外。她仔細觀察霍瑤花,發覺她的相貌氣質確實與一年前不同,沒有當時那種濃濁的邪氣。當然這不足以減少虎玲蘭對她的厭惡——虎玲蘭並未忘記廬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瑤花這麼說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讓荊裂知道,自己不再是從前波龍術王皮鞭下的那條咬人惡犬,已經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荊裂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惡的藥物,脫離術王控制。要讓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於荊裂知道了之後又如何?霍瑤花也跟錫曉巖一樣,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虎玲蘭的存在。
  
  「可是別以為我害怕你。」霍瑤花這時又補充說,看著虎玲蘭的眼神充滿了傲氣:「要打的話,隨時奉陪。」
  
  「就現在吧,如何?」虎玲蘭的眼神跟霍瑤花同樣地不服輸。
  
  兩個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閃爍。錫曉巖有點不知所措,向霍瑤花說.「你忘記答應過我的嗎?要跟著我,就得聽我的。」
  
  霍瑤花聽他這麼說,只好強將怒氣吞進肚子裡。不錯,自己確實答應過錫曉巖:在他跟荊裂對決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決定。畢竟霍瑤花跟隨著這個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離波龍術王的勇氣,到現在仍然要靠他庇護。
  
  「對了……」錫曉巖這時又結結巴巴地朝虎玲蘭問:「他……姓荊的,跟你一起來了漢陽城嗎?」
  
  我為甚麼要回答你?虎玲蘭這樣想。但她從來不是很會說謊的人,只是緊抿著嘴唇。
  
  「那就是說你一個人啦。」霍瑤花微笑說,同時也因為沒機會見著荊裂而暗暗失望。霍瑤花久歷江湖,見盡太多人事,一看虎玲蘭的表情就猜出來了:「怎麼了?跟荊裂鬧翻啦?」
  
  錫曉巖一聽這話,心裡登時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著虎玲蘭的目光更熱烈。
  
  虎玲蘭被對方看穿沒有任何同伴後援,等於處在極惡劣的形勢,馬上又緊張起來,擺起一個低斜著刀的腰脅架式。
  
  霍瑤花見她如此,咧嘴朝錫曉巖笑了笑,好像說「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準備舉刀迎接虎玲蘭攻來。
  
  此時,大宅門內響起一聲女人的驚叫。
  
  三人同時望過去,只見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個婦人看見門外屍體枕藉的可怖情景,嚇得魂不附體,尖聲呼叫。她身旁的丈夫則因門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膽寒,慌忙伸手掩著妻子的嘴巴。
  
  另一細小身影跑過來大門這邊,是個大約七、八歲的女童。這女童渾不知門外發生甚麼事,只見門前三個哥哥姊姊手上亮著寒光,大感好奇,於是齊前來要看個清楚。
  
  「麗兒,不!」後面那男主人發出絕望的呼喚。
  
  原來錫曉巖與霍瑤花,一路以來已好幾次被誤作「破門六劍」成員,遭許多武者聚眾襲,,這次在漢陽城就不再住人多繁雜的客店,而強闖這染坊的民宅作客。這家人最初驚恐萬分,以為遇著江洋大盜——其實他們也對了一半,霍瑤花以前當馬賊時,就用這方法掩飾行蹤,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聲言只是借宿數晚,他們安頓下來後亦確實並未傷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財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這家人稍微安心。這個小女兒麗兒天真無邪,更與霍瑤花有說有笑,喚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蹤始終還是暴露了,引來了這一群武者,大宅門化為修羅場。
  
  霍瑤花—見麗兒奔近來,馬上將鋸刀拋到腳邊,蹲下身來阻擋女孩,不讓她看見外面血腥的慘狀。另一邊的錫曉巖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長刀收在背後。
  
  虎玲蘭見這小女童跑出來,先前的殺氣亦頓時收斂。她看見霍、錫二人的反應,雖不是完全知曉他們跟這家人的關係,還是跟隨著將那柄仿倭軍刀藏在袍子後面。
  
  「快吹熄!」霍瑤花抬頭朝錫曉巖呼喝。錫曉巖會意,吹滅了手中燈籠火光,令麗兒無法看見門外的屍體。
  
  可是在燈滅前那一瞬,麗兒還是看見霍瑤花臉上的血跡。她稚嫩的臉登時變色僵硬,原本想撲向霍瑤花的身子也立時止住,接著就號哭著跑回去剛才發出驚呼的母親那邊,母女倆流著淚緊緊相擁。
  
  霍瑤花仍然蹲著,呆呆地伸出雙手,卻只抱著空氣。她跟這個天真可愛的女孩雖然只認識了半天,對她卻有種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瑤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隨波龍術王肆虐廬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靈丹」後神智不清,騎著馬在縣城亂奔亂衝,將一個小女孩撞飛致死。她因受藥力影響全無所覺,還繼續哈哈大笑騎馬而去,直到次天「昭靈丹」藥性過去,她才想起此事,卻已不肯定是真事還是幻覺……
  
  那女孩的年紀,跟麗兒一樣。
  
  霍瑤花知道:這個小女孩,永遠不會再向自己笑,也永遠不會再給自己抱。她無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撿起那沾滿鮮血的大鋸刀。
  
  經過這一幕,霍瑤花與虎玲蘭都已失去比鬥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這樣繼續站在屍堆中交談。
  
  「你不介意的話……」錫曉巖謹慎地問虎玲蘭:「換個地方再談?」「我想不到跟你們有什麼好談的。」虎玲蘭如此說著,就轉身想走。
  
  「等一等!」錫曉巖焦急時的樣子簡直就像少年,急奔衝上來想要擱阻虎玲蘭。虎玲蘭以為他終於要出手,轉身以軍刀擺出「青眼」架式,刀尖遙指錫曉巖左目。錫曉巖雖然戀慕她,但從未小看這頭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並沒有舉刀相向。
  
  「我……要你帶我去見荊裂!」錫曉巖不想錯過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氣直接跟虎玲蘭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決鬥。再一次,生死決鬥。」
  
  虎玲蘭失笑,那笑容與笑聲令錫曉巖臉更紅了。他雖然尷尬,卻又很想繼續聽她這樣笑,心中矛盾極了。
  
  「既然你想去殺他,為什麼以為我會帶路呀?」虎玲蘭搖搖頭問。
  
  「你會的。」錫曉巖竟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你知道,這也是他的希望。」
  
  虎玲蘭聽了默然。他並沒有說錯。虎玲蘭深知,荊裂與這武當刀客的宿仇注定只能以血了結,這一戰既無可避免,也是荊裂所渴望。
  
  ——假如,他的身體健全的話。
  
  「不錯,他也十分希望跟你打。」虎玲蘭說:「不過並不是現在。你也應該明白我們如今的情況吧?他面對無數敵人的追擊,沒有空應付你。」她說時指指地上那些死去的武者。
  
  錫曉巖看著屍體,心想確實如此。他跟霍瑤花已經知道「破門六劍」被天下武林追逐的來龍去脈,更親身體驗了被誤認圍攻的滋味。
  
  但是這些都不足以阻礙我的決心——錫曉巖如是想。
  
  「在我倆決鬥之前,我絕不會_他死在任何人手上。那麼我就將這些擋在中間的人全都殺死吧,直到只餘下我們二人。」
  
  虎玲蘭訝異地看著錫曉巖。這是非常荒誕的話,但錫曉巖的堂堂氣勢,卻令她無法懷疑。正如先前聽聞姚蓮舟斷然拒絕「御武令」,武當派就是如此,既是最可恨的仇敵,卻又奇妙地最可信任。
  
  霍瑤花一直在旁傾聽。雖然說殺死虎玲蘭的意欲仍是非常高,但霍瑤花最大的目標,始終也是要找到荊裂。
  
  五個月之前她與錫曉巖同行,純是為了以他做靠山,逃離波龍術王;當彼此交談下,得知大家原來都是要找同一個男人時,雙方都非常驚訝。
  
  他倆於是決定一起行動,並立下非常奇怪的盟約:兩人結伴一同尋找荊裂,但在找到之後,必先讓錫曉巖跟他打一場。之後怎樣他就不管——或者管不了。
  
  霍瑤花答應了。雖然說荊裂就像波龍術王一樣,在她眼中是個難以殺死的男人,但同時她也見識過錫曉巖的神技,這兩人若真的決一死戰,她並非對荊裂毫不擔心。可是眼前是她衝出術王囚籠的最好機會,她絕對不願意放過。而且無可否認,要她一個人去找荊裂,的確令她感到不安和害怕。
  
  ——假如荊裂最後真的給錫曉巖殺了……對我來說也算一種解脫。
  
  當霍瑤花提及波龍術王巫紀洪時,錫曉巖很是詫異。
  
  「巫師兄他們那夥人……我記得。還有那個……」關於武當第三位副掌門,對師門甚是忠心的錫曉巖始終不願多提。巫紀洪身為「首蛇道」精銳「褐蛇」,還在武當山之年,錫曉巖只得十幾歲,雖然天賦異稟,武技並未大進。這位厲害的巫師兄卻不知為何經常過來探望他,關注他的武功進境。後來錫曉巖才知道,原因是自己的父親錫日勒乃是物移教徒。
  
  「哼,那傢伙不過想來看看爹有沒有留下些甚麼物移教珍品而已……」兄長錫昭屏對巫紀洪一夥嗤之以鼻,並不願跟他們打交道,事實上巫紀洪確實偷取了錫日勒不少遺物藥方。錫曉巖自然也跟隨哥哥,比較親近師星昊師叔和葉辰淵師兄那邊,漸漸就很少跟巫紀洪見面。
  
  後來在他二十歲那一年,武當山就發生了那件大事,巫紀洪亦因此出走。
  
  錫曉巖想不到,巫師兄在外頭多年原來仍然如此活躍,現在還投入了王府辦事……
  
  想及此,錫曉巖就聯想起那個被囚禁的商副掌門。這些武當派的秘密,他自然全沒有向霍瑤花透露。
  
  在這幾個月裡兩人其實已下過一趟江西。錫曉巖毫不熟悉地理,一直都跟著霍瑤花走.,霍瑤花則怕碰上波龍術王或寧王府的耳目,一直不敢走大路,又繞過江西許多大城鎮,故此探到的消息並不多。再加上「破門六劍」當時正在對付當地貪官,到處遊走轉移,行蹤就更難捉摸。
  
  到後來朝廷發出「御武令」捕殺「破門六劍」,錫、霍二人就聽到「破門六劍」已經離開江西往鄰省湖廣的傳聞,但到底是北走荊路還是西走湘地,仍是無從確定。霍瑤花畢竟對湖北比較熟,也有一些從前的綠林舊識,因此才折回來到達漢陽,卻一路被誤認是「破門六劍」的人,多次被人伏擊。
  
  ——哼,這些笨蛋一定是外地來的……連我霍瑤花都不認得!
  
  如今錫曉巖向虎玲蘭提出要她帶他們去找荊裂,霍搖花對此同樣滿懷期望。
  
  虎玲蘭聽到錫曉巖許下如此豪語,要將擋在路上那些捕獵「破門六劍」的人一一清除,心裡不禁對這個男人生了些好感。
  
  ——他至少遠遠勝過那些仗賴人多勢眾的傢伙,彷彿有點隼人的風範呢。
  
  註:隼人為日本南九州島(包括薩摩地區)的古代原住民,以強悍尚武見稱。
  
  錫曉巖一直瞧著她等候答覆。虎玲蘭心裡考慮了很久,最後終於歎了一口氣,還是決定把真相告知他。
  
  「可惜。就算今天他就站在你面前,也不是你想挑戰的那個荊裂。」
  
  「為甚麼?」錫曉巖不解。
  
  虎玲蘭瞧著霍瑤花,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他受過很重的傷,此刻武藝並非十足。」
  
  「甚麼?」霍搖花想起一年前,荊裂要用黑色胄甲束緊手腿的模樣:「那時候受的傷,到現在還沒有好嗎?」
  
  虎玲蘭搖搖頭。她心裡還有一句沒有說出來:
  
  ——不知道他以後還會不會好。
  
  「我一個人出來,就是去找治好他的方法。」虎玲蘭說著,就開始形容荊裂肩腿關節的傷勢。
  
  錫曉巖聽了緊緊皺著眉頭。虎玲蘭沒說錯:要不是十足狀態的荊裂,他打贏了也不會感覺有任何意義。
  
  「一定要先治好他。」錫曉巖想到這兒不自覺喃喃地說:「這是最重要的事情。」虎玲蘭聽見這個荊裂的大仇敵竟說出這麼一番話,心情異常複雜。
  
  「我知道省裡的好幾個名醫。」霍瑤花也說。這是能夠向荊裂施恩的好機會,她自然也積極起來。霍瑤花從前行走江湖,聚眾為盜,自己跟手下當然也有受傷的時候,這方面的情報必不可缺。
  
  虎玲蘭苦笑,她對這些江湖醫師並不太寄厚望。
  
  「等一等……」錫曉巖這時卻說:「假如是關節筋腱的重傷,我們武當派有一種藥叫『蛻解膏』,是從物移教得來的,再混入從前武當道派的丹藥,最能治這種傷。」
  
  錫曉巖接著描述:去年武當「鎮龜道」的師兄廖天應當上「殿備」,挑戰師星昊的副掌門之位,結果被師星昊擊敗,以「太極拳」摔得右腿兩個關節一起斷掉,幾乎肯定殘廢,後來正是靠這種「蛻解膏」花了半年就治好,已經行走發勁如常。
  
  「不過這種膏藥非常猛烈,從前也有同門因而骨頭枯死傷殘更加嚴重。但師兄弟們為了不想因傷荒廢武功,也都願意冒險一試。」
  
  「這個我也聽巫紀洪說過。」霍瑤花說:「也就是波龍術王。他身上好像也帶了幾帖,但從來不給手下用,非常珍貴。」
  
  虎玲蘭眼睛亮了,她見識過波龍術王所用的物移教藥物有多厲害。雖然聽起來非常危險,但對現在的荊裂來說,值得一試。
  
  「我們就回一趟武當山,如何?」錫曉巖向虎玲蘭說:「再把藥帶給荊裂。放心,我會等他完全復元,狀況、力氣都恢復之後,才會跟他打。」
  
  這武當「蛻解膏」看來是最有希望的東西。虎玲蘭左右看看這對敵人,沉默了一輪,終於點點頭。
  
  於是本來已是奇怪非常的一對旅伴,又加入一個不搭調的人同行。
  
  這宅院已經不能再留,錫、霍二人決定跟著虎玲蘭一起去她投宿的客棧。兩人返回宅內取行鍛及馬匹時,那人家驚恐萬分,害怕他們要殺人滅口。
  
  那男主人更格外愁眉苦臉。就算錫曉巖他們不下毒手,他一家也已注定大禍臨頭.他是旁邊染坊的老闆,頗有家財,如今門前出了這許多命案,官府必定乘機大加敲詐,甚至將案子套到他頭上來追索「贓款」。
  
  霍瑤花久歷江湖,怎會不知道這種事?臨行前她朝主人冷冷拋下一句:
  
  「告訴官府這是女賊霍瑤花干的,他們聽了就不敢亂來。」
  
  三人就此留下那些驚訝的人離去。
  
  ◇◇◇◇
  
  他們並未馬上離開漢陽城。此去的路途上仍可能再被伏擊,為免疲於奔命,錫曉巖決定找駐在漢陽的「首蛇道」同門幫忙。
  
  錫曉巖心想,反正是要回武當取藥,也就不怕給同門知道自己所在。有「首蛇道」幫忙的話,就可預先警戒避開襲擊,更可在沿途預備換乘的快馬,大大縮短日程。
  
  錫曉巖上次跟桂丹雷、陳岱秀等人下山往西安途中,就已經學懂了聯絡各地「首蛇道」的方法,當晚就在城內衙門對面街道的牆壁,留下只有同門才會察覺和看得明白的記號,並每隔一段路就再加一個,一直指引到客棧。
  
  可是等了整整三天,還是沒有「首蛇道」的人來找他。他特意再走一趟,發覺沿路的暗號都沒有被破壞。他知道駐在每座大城的「首蛇道」,必然每天兩次去衙門前觀看有沒有同門的聯絡記號出現,就算自己不克前赴,亦會僱用當地的眼線代行。過了三天還沒有音信是不可能的事情——身負情報刺探重責的「首蛇道」,在紀律方面比「兵鴉道」或「鎮龜道」更為嚴謹。
  
  聽了錫曉巖的解釋之後,霍瑤花沉默了I陣子。曾經行走綠林,率領過大群馬匪與官府周旋,霍瑤花對這種事情當然比錫曉巖和虎玲蘭都敏感得多。
  
  霍瑤花站起來,開始收拾行裝。
  
  「我們還是馬上起行吧。」她一邊檢查佩刀一邊說。
  
  「甚麼意思?」錫曉巖問。他們相處了好幾個月,又曾多次並肩作戰,說話語氣已儼然如夥伴。
  
  虎玲蘭亦以疑惑的眼神瞧著霍瑤花。
  
  「你的同門已經死了。」霍瑤花冷冷地回答。「大概是武當派將要出什麼大事,因此負責留意動靜的人才會最先被人暗中幹掉,令武當山的人不知外面的情勢。」
  
  錫曉巖聽得額上滲汗,但接下來霍瑤花說的更令他擔心。
  
  「探子斥候,不是這麼容易就被人發現和暗殺的。你們武當派,必有內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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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六章 復仇的意志
  
  就在虎玲蘭與錫曉巖和霍瑤花相遇的兩個月之前。
  
  京城。
  
  當錢寧收到手下報告說,太監程揚從武當山帶著原封不動的「忠勇武集」鐵牌回京時,簡直就像得到天上掉下來的資物一樣。
  
  他馬上把仍然留在京師的寧王府謀士李君元請來商議。李君元到錢府時還是一副平日的閒適風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似乎早就知道有這一天。
  
  ——自從向錢寧獻計發出「御武令」之後,李君元至今仍留在京城不回江西,只用快馬使者與飛鴿傅書跟南昌寧王府保持聯繫,自然是因為早就預料了有這大事。
  
  錢寧馬上就將武當派拒絕「御武令」的事告知李君元。
  
  「他們果真是一群猴子。」錢寧訕笑著:「活一把年紀了,卻半點不知曉人世的道理。」
  
  錢寧卻見李君元笑而不答。
  
  他想起先前李君元曾請求一事:寧王府希望取得錦衣衛埋伏在武當山上的那名內線——這當然不是禮物,李君元為此贈送了錢寧一筆錢財。
  
  「李兄莫非早就預料此事?.」
  
  「錢大人莫怪,李某並非料事如神,只是認為此事可為,才一邊預備,一邊靜觀其變而已。」李君元說著,就將波龍術王加盟寧王府,以及武當山上囚禁著一名絕世高手之事告知錢寧。
  
  錢寧聽完之後又問李君元:「那麼李兄——不,是王爺,他希望怎樣利用這次武當派與朝廷的矛盾呢?」
  
  「那就得再次借重錢大人向皇上進言了。」李君元笑著走近一些,悄聲將已經籌劃許久的計謀向錢寧和盤托出。
  
  錢寧一聽這計畫,稀疏的眉毛高揚起來,一雙細目罕有地露出分明的眼瞳。世上很少有事情能令他露出這樣緊張的表情。
  
  錢寧淡淡呷了口熱茶,沉默著好一陣子,然後才再次開口。
  
  「弄出這麼大的一場風暴,王爺他……就只為了得到幾個武林高手效勞?划算嗎?」
  
  李君元輕搖紙扇:「錢大人沒有見識過那個巫紀洪,才會這樣說。舉是此人已堪當萬人敵之大將。而據他說,那個囚在武當山上的師兄,更是在他之上的不世人傑。」
  
  錢寧盯著李君元,並未完全相信他的話。
  
  李君元又再輕輕笑起來:「當然,這不是王爺心裡唯一的理由。王爺還有其他想得到手的東西,同樣要靠這次的事。只要成事,錢大人的私庫恐怕又要進帳不少了。」
  
  錢寧聽見眼目更亮了。寧王朱宸濠一向已是出手不低;如今李君元說得出「進帳不少」這四字,必然是非常可觀的一筆數目。
  
  錢寧如今在朝中與另一寵臣江彬鬥得你死我活,除了比拚皇上的寵信程度之外,在朝廷百官之間也在爭相擴張影響力,這方面亦是財力的較量——誰能提供更多利益,誰就更能收攏人心。錢寧拚命斂財,並不獨是因為貪婪,也為了維持自己的勢力。
  
  「王爺……他還想要些甚麼?」錢寧早就知道寧王府圖謀不小,故此小心翼翼地問。李君元見時機成熟,就把寧王的建議說出來。
  
  錢寧聽了笑容消失,臉色肅穆。
  
  「這……太危險了。」隻手遮天的錢寧,亦有說這種話的時候,可見非同小可。
  
  「越是危險的事情,回報也就越大。錢大人應該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吧?」
  
  錢寧看著李君元,背項微微滲出汗水。
  
  ——看來朱宸濠已經下定決心了,否則不會走到這一步。
  
  錢寧考慮著整個事情。他當然不想押錯邊,但眼前的利益實在太誘人了。何況身在宮廷,從來就是一個危險的遊戲,要是一切都想得太長遠,那就一步都走不了,不如將能到手的東西都先拿來。
  
  「我當然明白。」錢寧終於回答,也展露出跟李君元相近的笑容:「不過同樣道理,越要冒險得到的東西,價錢也就越貴啊。」
  
  二人相視的笑容,直如一對貪吃的狐狸。
  
  「可是還有個難題:這個事情若要說服皇上首肯,並不容易。」李君元初次露出憂慮的表情:「聽錢大人說過,皇上對武當派的人頗是愛惜。」
  
  「這個……我倒有點把握。」錢寧說著時,從案頭公文之間找出一封錦衣衛的密報。那厚厚的封皮裡裝著的,是一個月前他的手下在四川青城山腳味江鎮所調查到的事情。
  
  ◇◇◇◇
  
  錢寧跟李君元密議了整整一個時辰,決定了整個計劃的細節之後,他不再等待,馬上派人在朝中到處打點準備,又親自去拜見現今掌握京師禁軍團營的大太監張永。
  
  當年誅殺劉瑾有功的張永,本來也是正德皇帝寵臣,繼承了劉瑾的司禮監高職,但不久之後地位就日漸被錢寧等新寵取代,三年前更因為手下盜取官銀被人大造文章,遭皇上免去一切職務,但得到錢寧說情,得以留在京城閒住;去年乾清宮遭了一場大火劫,錢寧又向皇上進言,推薦張永負責重建,結果張永幸不辱命,僅花了四個月就完工,令龍心大悅,再次任命他提督禁軍。錢寧對張永雖然有恩,但今次的大事仍然必須預先向他打個招呼o
  
  錢寧另外做的一件要事,就是命人暗中送了一封密函往別苑「豹房」,交給目前最得皇上寵愛的宋美人。
  
  ◇◇◇◇
  
  兩天之後,錢寧打聽得知江彬因要處理「外四家」親兵的事務,暫時不在皇帝身邊,馬上乘機入「豹房」求見。
  
  錢寧身為「皇庶子」,入「豹房」自是通行無礙。皇帝朱厚照沒有了江彬這玩伴在身邊,正自悶得發慌,一聰間錢寧不召自來,就快快讓他晉見。
  
  錢寧步入那極盡豪奢的大殿,看見半裸著身子的皇帝倚坐在一張胡床上,一手握著玉杯,另一手將纖弱的宋梨腰肢抱住。
  
  宋美人一如錢寧預計也在場,錢寧心裡不禁暗笑。
  
  皇帝朱厚照一邊呷著酒,一邊瞧著大殿側那個巨大的金籠。裡面那頭花斑豹子因為囚禁日久,已經失去從前精焊高傲的姿態,身上好幾處皮毛都已脫落,懶洋洋地伏在籠中央。
  
  皇帝看著豹子,表情頗是失落,這時見錢寧到來才提起精神,大聲嚷著:「乾兒子!快來!說說看,有甚麼新玩意?」那神態與其說是荒唐天子,不如說更像街頭的流氓老大。
  
  「恭賀陛下!」錢寧摸透皇帝的性情,一上來先說好事:「先前陛下所賜『忠勇武集』鐵牌,眾多武林門派皆已稱臣接旨,從今以後天下成千上萬的高手,皆為陛下馬前獵犬!」
  
  朱厚照一聽,神色大為興奮,放下酒杯和宋梨,叱喝著就在室內打了幾下拳腳,接著哈哈大笑:「好!之後就要想想怎樣用他們……不如都召來宮中給朕演武,如何……?」說著又再坐馬揮拳。
  
  錢寧看見皇帝打的幾招,又是先前見過的武當派「太極拳」招式,顯然對武當念念不忘,於是趁機又說:「可是……陛下,也有不識抬舉的野武夫,竟將鐵牌退還,將宣旨的公公踢下山門,拒不受封,更說出……」接著不說下去。
  
  朱原照呆住「他們說什麼?」
  
  「大逆不道的話,兒臣不敢複述。」
  
  「朕准你說。」朱厚照的笑容收起來了。
  
  錢寧故意清一清喉嚨:「那等武夫竟說:『天下間無人能驅策我們武當派!』」
  
  「就是……武當嗎?」朱厚照臉上盡顯失望。
  
  「陛下,武當那群野猴,上次到來御前獻藝已極是無禮,這次更將朝廷的封賞視同無物,已然入於叛逆之列!」
  
  「沒這麼嚴重吧?」皇帝失笑:「不過一群躲在山裡練武的傢伙罷了。」「陛下也許不清楚:武當派近年四出挑戰,吞滅了不少武林門派,自稱『天下無敵』,圖謀野心不可小覷。雖然此刻他們口中那個『無敵』只是用於武林,但難保將來勢大,不會再換個更大的目標……」錢寧頓了一頓又說「普天之下,別說是人,草木禽獸等眾生命運,皆率聽陛下的決斷!豈能容得半句公然違抗王命的話?陛下仁厚,但違逆者絕不可姑息,否則後患無窮。」
  
  「哈哈……」朱厚照聽了卻笑起來:「那是說武當派有天會來取朕的江山嗎?好呀,就給他們試試看,有沒有這個能耐?」
  
  錢寧聽了心感不妙。皇帝似乎對這事不太敏感,繼總如此下去,再難說服他。
  
  可是這時候,另一個人說話了。
  
  「是否有天讓那姚蓮舟來抱臣妾,陛下也不介意?」
  
  宋梨倚坐胡床上,淡淡地說出這句話。她的臉似乎毫無表情,卻自然散發著一種令男人不想放手的美態。
  
  皇帝聽了臉色大變。他用罕有的狠惡表情盯著宋梨:「美人,你說什麼?」
  
  宋梨的心其實跳得厲害,緊張得快要嘔吐。她知道自己正冒著殺頭的危險,但仍強忍著恐懼。
  
  ——這是向武當派報復的最佳時機,也是最後的時機。
  
  ——要_那些用劍的傢伙,一個個都後悔。
  
  「陛下不是說,不妨讓武當派試取天下嗎?」宋梨鼓起絕大的勇氣說:「臣妾讀書不多,但倒知道這個『天下』的意思,就如錢大人所說,是普天之下的一切。包括陛下珍愛的兵馬,包括這座宮殿,包括這裡獍的虎豹,也包括臣妾。」
  
  宋梨一語警醒了朱厚照他所以能如此縱情享樂,只因坐擁這江山,並具有任何人也不容違逆的權威。
  
  皇帝的面容再次變了。這次終於像個掌管萬民的權力者,眼神裡透著不再為個人喜惡支配的冰冷。
  
  ——他所以仍能穩坐王位到今天,靠的是這一種自保的本能。當年決斷地向寵信的劉瑾開刀亦是如此。
  
  「那麼乾兒子你說,該怎麼辦?」
  
  「兒臣懇請陛下馬上下旨發兵,討伐武當派。」錢寧在時機最成熟一刻,終於說出這話來。
  
  「真有如此必要?」朱厚照盯著錢寧問。
  
  「陛下欲天下盛平,人心安分,此逆患不得不除。」錢寧即使在皇帝注視下,仍敢說出自己誇大的一套,這正是他的才能:「武當派公然抗旨,假如都不問罪,陛下威權將匿於何地?剪除此逆,才足為後來者之鑒。」
  
  朱厚照只想了想,就輕輕點頭。
  
  ——不管是多愛惜的豹子,要是反過來咬噬他的話,他可絕不猶疑就會把矛槍刺下去。
  
  錢寧見情形順利,隨即又再建言。
  
  「武當派的眾多武夫能耐高強,陛下已親眼見識過,兒臣恐怕一般的團營不足以征討。兒臣以為必得出動禁軍神機營精銳,方為萬全之策!」
  
  神機營乃是京城禁衛三大營之一,以威力強大的火器威震天下,是大明軍隊銳中之銳。
  
  朱厚照在大殿牆上拿下懸掛的長弓,虛彈了幾下,心裡考慮了一陣子。
  
  「先包圍武當山,給他們多一次機會.。叫那武當掌門姚蓮舟親自到來,在朕跟前下跪求恕。假如武當派的人見了朕的大軍,仍不肯改變主意……」
  
  皇帝沉默了一刻,然後再說:
  
  「准奏」
  
  武當派的命運,就此決定。
  
  宋梨與錢寧,不禁相視一眼。
  
  錢寧不知道這算是自己的好運,還是武當派絕頂的惡運:皇帝最愛的女人,正好就是武當鐵蹄之下的倖存者。他心裡不禁冷笑:到了那一天,武當派的武者被火銃的彈丸射穿身體時,他們會不會想像得到,自己是敗在一個少女的嬌柔身體之下?
  
  武當派怎樣死,他才不關心。說服皇上出動神機營才是至關重要: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藉著這次出兵,神機營的精銳火器將會有部分巧妙地散失,並運送到南昌寧王府護衛的軍器庫裡——當然,這又會換來一筆數目龐大的金銀,流回來錢寧的寶庫。
  
  武當派,你們的命,真值錢啊。
  
  宋梨心裡的興奮之情卻比錢寧尤甚。她強忍著激動的淚水,因為她知道皇帝最討厭看見女人哭泣。
  
  可是心頭燃燒的那團火,是如何也無法撲熄的。
  
  竟然就這麼簡單完成了復仇。宋梨心頭既充溢著快感,卻又有一股奇異的空虛。
  
  好像自己也隨著死了。
  
  宋梨以為在這時刻,心裡一定會浮現父親宋貞和兄長宋德海的臉。可是她看見的,是燕小六。
  
  而且是那天黃昏,在佛寺前跟她相擁的小六;那個斷然拒絕了她的小六。
  
  宋梨心裡在狂笑。她多麼希望小六此刻就在這「豹房」裡,聽見剛才的一切。
  
  ——小六,你會怎麼想?會不會突然覺得自己練了這麼多年的劍,很可笑?會不會後悔那天放棄了我?
  
  ——小六,你在哪裡?還在繼續你那自以為很有意思的復仇旅途嗎?還是已經無聲無息地死在某處,連一個、半個武當派的人也殺不了?
  
  ——還是……
  
  已經沒有關係了。宋梨最後如此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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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七章 出林
  
  董三橋完全想不透,自己跟這隊秘宗門的師弟,是怎樣被對方發現行蹤的。
  
  其餘六個同門都已失散,生死不知。身邊只剩下同是「內弟子」的師弟簡昭,還有另外兩個滄州總館同門,四人一起藏身在樹木和高草之間。
  
  簡昭跟董三橋一樣,手裡提著具有秘宗門特色的輕薄單刀,上面蓋了塊布掩藏著刃光,可是布下的手掌和刀都在微微顫抖——難怪的,簡昭比董三橋年輕了足足八年,才二十五歲,實戰交手的經驗遠較董三橋為少。
  
  ——更何況是這樣的死鬥。在叢林裡。
  
  董三橋從後輕拍簡昭的肩頭,示意他鎮定。簡昭不禁回頭,看看董師兄那張歪斜的臉。
  
  董三橋的左半邊臉上,自額頭、眼角到顴骨橫著四道矚目的傷疤,一直延伸到眉心鼻子,左眼白有一小塊消退不了的血斑,令人錯覺這隻眼像有兩顆眼瞳。這並非今次戰鬥受的傷,而是大半年前造成的:西安圍捕姚蓮舟一戰失敗之後,董三橋前往山東向潛心修練中的師父雷九諦稟報,自己與師叔韓天豹帶領的秘宗門人如何鎩羽而歸,雷九諦盛怒之下用上了七、八成的勁力打出一巴掌。就連董三橋那顯眼的鷹鉤鼻也被打得歪斜骨折,足足兩個月後方才痊癒。
  
  故此董三橋這一次追擊「破門六劍」,完全是懷著復仇之心而來。
  
  ——若非那青城小子婦人之仁,我們至少殺得一個武當「首蛇道」高手,也不致顏面全失!
  
  獲得師尊以陶笛召喚後,原本包圍在樹林外頭的董三橋欣然出動,與其他共一百一十多名總館「玉麒堂」弟子,分成十隊深入樹林,搜索圍攻「破門六劍」。
  
  他們並沒有因為人多勢眾就掉以輕心,只因大家都看見了掌門那副頹唐的樣子,還有肩上的刀傷——師尊竟然受傷!這是他們一眾弟子前所未見的事。
  
  然而想不到逾百人張開的搜捕網,卻竟然無法找到「破門六劍」的影跡。他們最初極是小心謹慎,各隊保持在能夠隨時互相照應的間隔距離前進。但當圍捕網漸漸收緊,「破門六劍」卻不在預想中的地點時,秘宗門人開始焦急起來(只要想起雷九諦憤怒的面容就有夠他們心寒),於是把搜捕網越張越開,有的隊伍更再分拆搜索,大大減少了同門聚集的人數和密度。
  
  經過兩天兩夜,百餘人的統合能力漸漸渙散。尤其董三橋急於立功,帶著自己那十人小隊深入密林中,與其他隊伍已然失去聯繫。
  
  然後在今天,開始有身邊的同門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圍獵的人反而成了被伏擊的獵物。
  
  董三橋努力回想方才明白:敵人一定是知悉我們的所在方位,才能如此行動自如。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這些傢伙不是已經累得半死,又滿身是傷嗎?
  
  假如可以選擇,董三橋寧可現在就回頭逃出樹林去。但是違逆雷九諦的命令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他只能默默等待師尊再次吹那陶笛,召喚他們回去。
  
  或是等待敵人出現。
  
  董三橋沾滿汗水的右掌不住在刀柄上一握一合,希望盡量放鬆過度緊張的手腕和指頭關節。他本來更擅長的九節鋼鞭,在這到處都是大樹的密林裡不適宜運用,因此只纏在腰間,改使一口單刀。
  
  「前面,好像有……」過了一陣子,簡師弟突然這樣對他說。
  
  董三橋懷疑那只是簡昭的幻覺——長期在這幽暗的樹林裡活動,確是很容易令感官錯亂。可是他看見簡昭已經將單刀交到左手,悄悄從腰帶內側掏出兩枚飛鏢,收藏在身後。
  
  ——簡昭在秘宗門總館的「內弟子」例年較技裡,拳腳只能排到第四十八,刀法排三十二,暗器功夫卻是第六位。有的門內前輩已經說,他只要再苦練下去,韓天豹有天定能把「烏符鐵手」的外號傳給他。
  
  董三橋隨著簡昭的視線看去,甚麼也瞧不見,卻似乎確實聽到極輕的腳步聲。
  
  簡昭暗器了得,眼力自然也極強。透過上方濃密枝葉投下的稀微陽光,他漸漸看見那輕踏著草葉出現的身影。
  
  並不是人。
  
  「是獵犬!」簡昭從齒縫間吐出這話。
  
  四人這時才恍然大悟,何以敵人會這麼輕易探查到秘宗門的佈防:靠的是狗的鼻子和腿!
  
  遠處那頭毛色灰黑的獵犬才一出現,卻又慢慢一步一步後退。簡昭恨得牙癢癢,只差少許就進入飛鏢的射程了。
  
  只要斃了這頭獵犬,就等於割去敵人的耳目。簡昭深信值得去冒這個險。他趁獵犬還沒有全速逃走,馬上展開輕功腳步,盡量放輕著朝牠接近。董三橋已來不及把他拉回來。
  
  獵犬開始轉身,加快步伐。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簡昭不顧一切騰身而起,施展「燕青迷步」飛快跨前,右手挾著兩枚飛鏢舉到後頭,將要借勢發力擲出——
  
  東南方突有一物夾著強烈呼嘯之音破風激射而來,簡昭正向前衝出準備發鏢,一時收勢不及,那飛射之物猛地刺入他舉臂暴露出的右肋,頓時血如泉湧!
  
  後面董三橋與兩個秘宗同門目訾欲裂。
  
  只見簡昭被擊中之處,有一根長長的鐵鏈,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樹木後,似有人影。三人發出悲憤的嚎叫,不由分說亮出快刀,往那偷襲者所在狂奔!
  
  其中左面的秘宗門刀手跑得最前,半途卻遇上另一條影子自樹木後轉出,那人影劈下手中長兵,其勢直如千斤大樹,朝著他迎頭轟然倒下!
  
  在他腦袋被打凹的一刻,失神的眼晴最後看見的,是半張有如惡鬼羅剎的銅面譜。
  
  董三橋乍見如山鬼般冒出來的少林武僧圓性,不作他想就轉身,丟下餘下的唯一同門,意欲靠著天下聞名的秘宗門輕功,逃過這輪伏擊,之後再作打算!
  
  可就在他奔出兩步時,前面又有另一條身影在樹叢之間冒起來。
  
  一個滿身泥巴、草葉與血污的劍士,左右年斜斜提起長短雙劍。眼神直如叢林野獸。
  
  正是董三橋本來最想碰上的人。
  
  ——這小子!我看他應該是「破門六劍」裡最弱的,就從他這裡衝出去!
  
  董三橋在西安曾與燕橫纏戰,知道這個年輕劍士的武功劍術大概如何,一上前就使了一招得意技,右手「明堂快刀」先迎頭斬擊燕橫,同時左邊施出「半披風拳」的絕藝「跳換掌」,插掌指尖低取燕橫右肋,左腿暗地平平踢起,蹴向燕橫的小腿迎面脛骨!
  
  ——兵器中夾拳招,是董三橋一向的戰法,此刻刀、掌、腿三路上下相隨而進,令對方極難招架!
  
  燕橫雖然相貌凶暴,但內心極是冷靜,右手長劍「龍棘」轉橫迎擋單刀,右腿同時後撤躲避那釘蹴,左手「虎辟」則仗著短劍靈活,朝下砍向董三橋插來的手掌。三個動作一氣發出,看似一心三用,其實是經過練飛虹的嚴格鍛練後,身體各部位能自然對危險產生反應與反擊!
  
  董三橋為人乖戾多疑,這三擊當然不是他最後心意。他上次就對付過燕橫的「圓梭雙劍」,知道這樣攻擊燕橫,其左劍必自然截來。引得這招出動,董三橋立時施展他賴以成名的快疾手法,掌勢一挫一變,前插的勁力轉化,馬上改換成爪,自外而內翻出,欲從上拍擒燕橫左腕,奪其至寶之一「虎辟」短劍!
  
  可是董三橋自豪的快橋手只運使到一半,燕橫左劍已生反應,刃鋒隨著回轉,絞向董三橋上翻的左腕!
  
  ——怎麼了?他的劍法……
  
  董三橋畢竟是「九大門派」秘宗門資深弟子,察覺不妙馬上將左掌縮回,卻又發現右手刀傳來的壓力,原來燕橫的「龍棘」擋停了刀鋒後即撥轉,反壓董三橋的單刀脊背,一旦製造出少許空隙,劍尖即如流水瀉隙般搶入,以泥巴掩藏著金黃刃光的長劍,壓著刀背迎面刺進!
  
  燕橫此招跟左手「虎辟」的翻絞幾乎是同時發動,這次是真正的一心左右二用,董三橋縮回左掌的同時無暇應付這右劍,眼看危險迫在眼前,只好用步法後退閃躲!
  
  他本想速戰速決擊殺燕橫之後逃離,以免對手多人一擁而上。但燕橫今時今日劍法之妙,遠在他估計之外。
  
  ——只是過了一年多。
  
  董三橋一退,燕橫緊接追上,「雌雄龍虎劍」帶著青城正宗的無匹氣勢,壓迫在前。
  
  其實燕橫的體力早已大幅下降。先前從雷九諦雙刀下生還所受的創傷仍未復元,兩天兩夜來又要躲避秘宗門百人圍獵,幾近全無休息睡眠,只進食過少許乾糧。
  
  如今支撐著他的,完全就是「氣」——在私慾熏天的世道裡獨行我道的傲氣;強敵如狼群環伺下頑抗不屈的罡氣。
  
  ——還有,一天未報青城派大仇,也要緊咬牙關生存下去的志氣。
  
  這股氣猶如燕橫心裡一盞不滅之火,保守著一點神志清明,否則他就只是森林裡一頭狂飆的暴獸而已。
  
  這一瞬間在董三橋眼中,本來個子不算高大的燕橫,那架著雙劍迫來的形相彷彿突然膨脹巨大起來,身周燃著看不見的烈火。
  
  世上如有所謂「劍豪」,此刻的燕橫已具此資格。
  
  燕橫目中並無其他,只有董三橋的人與刀。
  
  「雌雄龍虎劍」高速的劍鋒有如綻開朵朵利刃之花,無間攻向董三橋!
  
  董三橋只有勉力閃躲與用刀擋格,全無任何施展得意拳法的機會。他因為拳術了得,兵刃只為輔助,一向忽略了改進,如今迎對這青城雙劍,防守得左支右絀。
  
  ——當你一方面的武藝鍛練得太成功時,往往就埋下失敗的種子,一旦仗賴的絕技行不通,就沒有其他方法去應變。
  
  董三橋那疏懶的刀法只勉強擋去幾劍,肩膊就中招,血花紛飛!
  
  ——不可能!我是秘宗門成名多年的「內弟子」!怎會敗給這麼一個小子?
  
  ——這一年裡,他究竟幹了甚麼?怎麼突然就跟我有這樣的差距?
  
  「龍棘」在激戰中已脫去刃上的乾泥,重現金色劍光。當它映入董三橋眼晴時,他想起了師父雷九諦那遙遠的身影。
  
  ——為甚麼?師父,為什麼你的東西我們都學不到……
  
  下一瞬,他的單刀被「龍棘」擊得脫手飛去。
  
  董三橋拚命反擊,左掌化成爪狀扣向燕橫同時,下路飛起右足尖,蹴擊下陰要害!燕橫連半步也沒退後,雙劍如風上下絞轉。
  
  董三橋三根手指飛脫,同時右足筋脈斷裂。
  
  燕橫仍舊全無表情,「龍棘」順著這一分一合的絞勢化為直刺!
  
  ——他沒有任何要留情的念頭。不是這種時候。
  
  長劍貫進心胸,如入無物。
  
  董三橋帶著噴湧的血,還有至死不信的眼神,身體往後仰倒,脫離了「龍棘」。
  
  這時燕橫的臉才回復人的氣息。他再向前看去,餘下那個秘宗門人亦已死在圓性的齊眉棍之下。
  
  荊裂自樹幹後頭出來,一身穿戴著黑色戰甲,左臂包緊在胸前,只用一隻右臂一抖,將染著血的鐵鏈槍頭收回來。雖然有甲片和革帶束著關節支撐,他行走時的步履仍然遠比平日不穩,顯見傷勢又再惡化。
  
  三人再掃視一輪,確定已將董三橋這一隊秘宗門人都清剿之後,荊裂才輕輕吹出個哨號。
  
  在東邊茂密樹叢之間,童靜用肩擔著練飛虹右臂,掖扶著他走出來。練飛虹的兵器全都由童靜代為帶著,他自己只用左手拿著鞭桿作枴杖,幫助支撐行走。
  
  只見練飛虹左半邊頭臉全用層層的布條緊裹著,布上都滲著血紅。飛虹先生蒼老的臉龐顯得更消瘦,頰上和額上卻浮出異常的緋紅,眼神模糊不定。
  
  他被雷九請斬去耳朵的一刀雖不致命,但受傷甚深,失血加上疲倦令身體虛弱,刀傷因而感染菌毒,昨天開始更全身發熱。雖然已有圓性臨時製作的草藥壓抑,但情況甚為不妙,假如長留在這野林裡,必死無生,故此他們下定決心突破秘宗門的包圍網,殺出這座樹林。
  
  這時那頭灰黑獵犬已奔跑回來,停在圓性腳邊,狀甚馴服。圓性伸手撫摸著牠的頸項。這兩天他們所以能夠逃過秘宗門的圍殺,全靠牠偵察預警,讓他們得知敵人的所在方位,因此能夠預先繞過對方,甚至反過來設下伏擊。
  
  ——圓性一念之仁,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報。
  
  雖然成功地一舉將董三橋這十人小隊消滅,可現在不是慶賀勝利的時候。燕橫收起雙劍,接替童靜扶著練飛虹。前頭由獵犬探路查察,野行經驗最豐富的荊裂負實指引路向,五人朝西走上脫出樹林的路途。
  
  「老爺子,你撐著。」童靜背著滿身兵刃,關切地看著勉力前行的練飛虹.「出了大路,找到馬兒或車子,我們馬上就去城鎮找大夫。」
  
  練飛虹雖然陷入半昏迷,卻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意志力極是驚人。他朝著目中含淚的童靜微笑了一下。童靜並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聽得到她說話。
  
  圓性腿上也有刀傷,同樣不能走快,要用棍子幫助行走。
  
  五人一犬就這樣謹慎前進,幸而沿途沒再碰上敵人,走了半天,終於看見前頭的樹木間透來更亮的陽光。
  
  他們都露出希望的眼神——雖然練飛虹的生死仍然難說。
  
  獵犬跑回來,伴著圓性他們一起行走,嗚嗚低叫,似乎也在鼓勵著他們。
  
  「你真乖……」童靜不禁笑著對牠說:「出去以後,我會買肉給你吃!好大、好鮮的一塊肉骨頭!」
  
  終於踏出了樹林的邊緣,午後的陽光灑落一身。他們都忍不住閉目仰天,享受那久違的溫熱與光芒,彷彿身體重新注進了能量。
  
  可是下一刻,獵犬就異常地激動吠叫起來。
  
  眾人朝著牠所吠的方向遠眺過去。
  
  在林邊郊道另一頭的山坡之上,遠遠可見出現一堆嘩隨著滾滾沙塵的身影。
  
  圓性不禁在喉間發出咆哮。燕橫和童靜都顫抖地咬著下唇。荊裂則木無表情地眺視那團正向這兒接近的黑影。
  
  是一支騎隊,看來有二、三十人之多,只看那奔擁的氣勢和速度,即知騎手全數身手不凡。
  
  荊裂他們沒有交談一句,只是輕扶著練飛虹躺在一邊樹底之下。童靜將身上所帶的崆峒兵刃都放到他身旁,然後把腰間「迅蜂劍」緩緩拔出。其他三人也一一提兵刃在手,作出迎擊的態勢。
  
  馬隊距離他們只有約百步之遙。
  
  這時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用言語,但彼此心知。
  
  ——假如真的非死不可,能死在信賴的朋友身旁,已是上天最好的恩賜。
  
  這時燕橫用單手挾著雙劍,騰出一隻手來,從腰間布袋掏出那個還未雕刻完成的木蘭人偶,遞給身邊的童靜。
  
  童靜無言伸手接著。雙手交接那刻,她的指頭停留了一會兒,跟燕橫粗糙的手掌相觸。然後她把人偶傘過來,愛惜地低頭瞧了一陣子,揣入懷中。
  
  馬隊接近到三十步的距離時已然放慢,到二十五步開外逐一停下。騎士紛紛下馬。陽光勾勒出他們身上所帶的長兵器。
  
  燕橫自覺地走到四人的最前頭。此刻只有他跟童靜沒有受過足以影響活動的傷,他自有做先鋒的實任。
  
  那群接近三十人的武者牽著馬緩緩步來,看氣勢身姿就知道並不尋常。當他們更接近的時候,荊裂和圓性都留意其特殊的走路方式。與秘宗門的輕捷,或者心意門的沉穩大大不同,那足步有如隨時都能轉向變化,有若按著某種奇特的規律踏出。
  
  兩人相視,同時點頭。這步法他們都見識過。
  
  「是八卦門。」圓性的聲音乾啞。
  
  武者中央有一人,看得出是首領,卻幾乎是所有人裡最矮小的。年紀約已五十開外,精瘦有如猿猴,垂肩含胸,臉上精氣內斂不露,背上斜斜帶著一柄完全不符合他身高的雙手長劍。
  
  燕橫只覺此人相貌有點熟悉,很像他見過的某個故人。
  
  八卦門眾武者在十多步之外一起停下來。為首這老漢舉起一雙寬大厚實得跟身材不成比例的手掌,朝燕橫他們拱個拳。
  
  「尹英峰。」
  
  只是這麼簡單三個字。但這三字在武林的份量,重似千斤。
  
  當今徽州八卦門掌門、「水中斬月」尹英川的兄長。只是這兩個身份,天下間已無人能忽視。
  
  但尹英峰的價值當然不在他的身份名聲,而在他背後那柄長劍。據說壯年時尹英峰曾入四川與峨嵋派交流,之後峨嵋掌門余青麟曾如此讚譽:「天下能破峨眉神槍的,也許就只有尹師兄這口劍。」
  
  這說法都是口耳相傳,無人證實。但余青麟從未向人澄清,那就是說他至少曾經說過相近的話。
  
  堂堂「九大派」掌門之一率先向他行禮,燕橫卻全無表示,仍然提著雙劍,冷冷盯視尹英峰。
  
  在他眼中,沒有甚麼武林前輩、一派之尊。只有敵人。
  
  「甚麼都不用說。」燕橫張開因缺水而龜裂的嘴唇:「你可以拔劍了。」
  
  尹英峰一聽,面容竟由衷地笑起來,似乎跟他心高氣傲的弟弟,性情南轅北轍。
  
  「青城派的小弟弟,你這麼年輕,不必急著去死。」
  
  燕橫聽見此語,「雌雄龍虎劍」的刃尖更提高起來。
  
  尹英峰左右弟子都把手掌搭著腰間刀柄戒備,卻見掌門伸出大手來止住。
  
  他接著緩緩伸手進衣襟內裡。燕橫他們雖然知道尹英峰施展詭計的機會不大——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但還是不免提高警貲。
  
  尹英峰那隻大手終於伸出來,指間夾著的竟是一封信函。
  
  「大約二十天前,有個年紀比你們大不了多少的傢伙,專程來徽州向我求見,後來知道是我八卦門的外地分館弟子,而且曾經犯事殺人,名聲不太好。」尹英峰說時輕輕將信紙從信封內抽出。
  
  「這弟子自知沒有面目來見我。但他受人所托,硬著頭皮也要將這封書函轉交我手。」他繼續說,將那封信抖開來「先前接到那甚麼『忠勇武集』的鐵牌,我本無意出手,可是看了這封信,我就馬上帶著這些弟子趕過來了。」
  
  尹英峰全無戒備地走前數步,把那封信遞向燕橫。
  
  燕橫提防著,遠遠瞧那信紙,只見信末寫了個字體方正的署名:
  
  浙江陽明子王伯安頓首「是王大人!」燕橫驚呼,垂下雙劍。
  
  荊裂他們也收起兵刃紛紛上前,將尹英峰手中信接過細讀,心頭熱血沸騰,大喜過望。
  
  原來王守仁得知朝廷奸臣借「御武令」號召天下武者追殺「破門六劍」,心焦如焚,但他在朝廷並無足夠的權勢扭轉此事,思前想後,唯有借自己名聲感召武林人士相助,於是修書一封,遣人從南京連夜送給在江西的八卦門支系弟子孟七河,著他轉交本派掌門。
  
  王守仁雖非武林中人,但他是天下聞名的大儒,其風骨更是人所稱頌。他在書信裡向尹英峰敘述在廬陵之事,「破門六劍」如何義助縣民大破波龍術王一干妖邪,捨死忘生,絕非「御武令」內形容的匪賊。
  
  得王守仁這等名重一時的大儒保證,尹英峰深受感動,二話不說點起徽州總館裡一批精銳,快馬趕至江西,並在當地得知了「破門六劍」的去處,於是一路尋到來這樹林。
  
  燕橫他們還以為面對八卦門這支健軍已陷絕境,不料對方竟是難得來助拳的義士,一口氣頓時放鬆,本來強撐著的身軀都軟軟坐在地上。童靜更高興得忍不住流淚。
  
  ——能識得陽明先生這朋友,不枉此生。
  
  尹英峰馬上下令弟子去照料練飛虹,並為他敷治八卦門的藥物。
  
  「前輩,剛才冒犯了。」燕橫這時收起劍,向尹英峰行禮請罪。
  
  尹英峰只微笑了一下,拍拍燕橫的手背:「青城弟子。好。」
  
  練飛虹急須治理休息,何況秘宗門大隊人馬仍在樹林內,雷九諦也可能在附近,他們知道不可再多停留,也就整好行裝。其中一個騎術最佳的八卦門弟子將練飛虹扶上自己鞍前,用布帶把他與自己縛在一起,以防他跌下馬。
  
  「到了下個鄉村,看看能不能弄到一輛車子。」尹英峰說。
  
  幾名八卦門人共乘馬匹,騰出馬兒來讓荊裂他們騎。只有圓性不懂騎馬,也就跟燕橫共騎。那獵犬自也跟隨在他們馬旁。
  
  「這位是荊兄弟吧。」尹英峰與荊裂素未謀面,但早從弟弟及孟七河口中聽聞他的仁勇,心甚仰慕:「你們之後打算如何?當然是說養好了傷疲之後。」
  
  荊裂眺視西方前路。
  
  「既然躲不過,就不如舒舒服服坐著等他們好了。」
  
  尹英峰長長的濃眉揚起:「你不是不知道來殺你們的人有多少、有些什麼人吧?」看見荊裂那滿不在乎的模樣,他有點懷疑這個人是否太輕佻。
  
  荊裂看看左右騎在馬上的同伴,他們全都以同意的眼神瞧著他。這眼神尹英峰也察覺了,心裡感到無由地佩服。
  
  荊裂再次展露他一貫那挑戰的笑容。
  
  「誰要來,就儘管由他來。「破門六劍」本就是這樣誕生的。」
  
  後記
  
  身為一個通俗流行連載故事的作家,有一方面我絕不算「稱職」:我幾乎從來不聽取讀者反映的意見,在創作上我是個獨裁主義者。社交網絡上常常會看見讀者出於對作品的熱情留下的建議,比如「我太喜歡XX,他應該快點變強、出場時間多一些」或者「打鬥寫得有點太長了,應該多些感情戲」之類留言,對不起,你們是絲毫影響不到我的決定的。
  
  我並非完全沒有詢問讀者意見的時候,有的時候一些很技術性的東西,我還是需要得知讀者的觀看角度。比如說我自己本身有練習武術,就完全無法從一個對武術沒有認識的讀者角度,去判斷動作場面寫得夠不夠清楚明白,這種時候就不免要去搜集讀者的看法了。不過也是僅此而已,涉及故事佈局與鋪陳的話我會嚴守著自己的防線。我常認為一個作家如果在這些方面都不能絕對相信自己的話,就像一個開始懷疑自己平衡能力的走鋼索雜技家,距離他掉下來那一刻已經不遠了。
  
  這當然不代表我寫作時心裡全不顧念讀者的喜好。只是當我要決定某一個情節和寫法時,我並不是從「讀者最喜歡看的會是什麼東西」為出發點去思考,而是反過來想「我寫這個東西,或者用這個方法去寫,讀者會不會覺得好看」這個角度。兩者的分野很微小亦很微妙,而我深信這決定了一個作者是否具有個性與風格。通俗作家不能距離讀者太遙遠,但他必得永遠領在讀者的前頭,而非並肩而行或者倒過來追逐讀者。
  
  不過,各位喜歡給意見的讀友,你們還是繼續如常地留言吧。我雖然不聽話,但還是很喜歡看你們展示的熱情。獨裁者聽不到民眾的抗議聲音,會顯得很寂寞的啊(笑)。
  
  執筆本文之際,我剛在馬尼拉完成一星期武者修行回來,在當地接受菲律賓刀杖術Kalis Ilustrisimo的密集訓練。這次經驗非常珍貴,因為我們獲得本派現任掌門Asonio Diego親自指導,數天來毫不吝嗇地向我們傳授武技要訣。他是我們創派祖師爺、菲律賓刀法傳奇人物Antonio"Tatang"Ilustrisimo的首徒,從他身上可以看見已故師祖親授招式的影子,每招每式都經過實戰淬煉,獲益甚豐。
  
  在此除了特別鳴謝Diego掌門之外,還有其助教Arnold Narzo與Peachie Baronsaguin;一年多來給予我們親切指導,並帶領這趟修行的John Chow老師;當然還有此行的旅伴,我的武術兄弟Andy,Franky與Matthew。
  
  世上所有重要的事情,沒有一件能夠獨自完成。寫作如是,練武亦如是,然後久了就會漸漸發覺:這些情誼,比做事成敗更值得重視。
  
  喬靖夫
  
  二O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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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10:47:29
卷十二 兵刀劫 引言
  
  捭闔者,天地之道。捭闔者,以變動陰陽,四時開閉,以化萬物,縱橫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
  
  ——《鬼谷子·捭闔第一》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破門六劍」因得罪奸惡,遭朝廷發出「御武令」號召天下門派共同圍捕,一時武林大亂。秘宗掌門雷九諦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殺,與「破門六劍」在樹林爆發殊死戰,荊裂等人雖破敵突圍,但練飛虹被擊敗重削,幸得八卦掌門尹英峰相救,逃往湘潭。
  
  武當派拒絕「御武令」而觸怒朝廷,加上寵姬宋梨推波助瀾,皇帝下旨派遣京軍最精銳的神機營南下征討武當,一場淒烈大戰即將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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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3:03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一章 蛇潛
  
  在沒有月光的午夜裡,樊宗猶如耐心捕食的老練毒蛇,隱伏在武當山腳的樹林深處,朝著前方緩緩而行


  
  用「蛇」來形容樊宗的動態,仍嫌辱沒了他。樊宗壓低身姿,邁著甚寬大卻又緩慢輕柔的步伐,跨過樹

林間滿佈枝葉花草的泥土,腳掌每次踏下去卻都沒有發出聲響。原來他每一步都運用了與「太極聽勁」相通

的感應功夫,故此比蛇行還更寧靜無聲。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與黑夜相融。即使是通體烏黑的毒蛇,鱗皮總難免會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卻籠罩在

不反光的貼身黑布衣與頭巾之中,雙掌和臉龐也塗了厚厚的一層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團沒有絲毫重量的影

子。
  
  只有極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樹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與身後兩個一般打扮的同門,卻幾乎完全不

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進,果真就像三條蛇在樹木的空隙間滑過一樣。
  
  ——身為守衛武當山的精銳「褐蛇」,對山下方圓五里內一木一石,皆瞭如指掌。
  
  三人運起武當派輕功潛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樣。
  
  ——一般提到輕功,人們只會聯想到步伐如飛,或者攀簿過壁的迅疾身手,卻不知因應情況的一切超越

功夫,其實也屬於輕功的范蟋。
  
  他們越過樹林時,隱隱保持一個不對稱的三角陣形,前後左右皆能互相照應警備,後面兩人尤其著重保

護開路先鋒樊宗的兩側後方。
  
  在黑暗裡樊宗一貫的木無表情。身體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見半點緊張與焦慮。可是心胸裡卻血氣翻

湧。
  
  ——我今生所做的一切,在武當十九年的苦練,全都是為了這樣的時刻。
  
  眼前漆黑得幾乎不見一物。然而樊宗瞬間回想起的,卻是五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殺了一個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當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
  
  那是奇怪的一天。當樊宗起床梳洗好,準備如常跟「首蛇道」同門上山作晨跑鍛練時,副掌門師星昊卻

到來把他帶走。
  
  武當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歸掌門直接管轄。而師星昊負責掌理「鎮龜道」,是上任掌門公孫清

在世時已開始的事,從來跟「首蛇道」無涉。
  
  樊宗自入武當之後,很早就展現出高超的輕功潛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時並沒有疏於

其他武藝的鍛練,並且很快發揮出不亞於輕功上的天賦,尤其喑器、匕首術與拳法三項。他經常跟隨「鎮龜

道」的師兄修習,並接受「太極拳」的基礎鍛練,但從未獲得師副掌門親身指導。
  
  因此當那張下半蓋著紗巾的蒼老面孔,出現在「首蛇道」的捨房門前時,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師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帶上的兩柄飛劍,沒解釋什麼,只是用那夾帶著特殊風聲的語音

說了這一句。
  
  樊宗也沒有問。他獲選入「首蛇道」已有四年,早就學懂必須默默接受師長的任何指令,絕不會提出任

何疑問。
  
  ——這種心性的訓練,與其他武當弟子修練時可隨時提出異議、互相激盪交流的開放風氣,大相逕庭,

因此「首蛇道」弟子在武當山上,多少總跟同門難於相處。
  
  樊宗默默跟在師星昊身後,走出了山門,拾級步下武當山。樊宗走著時思潮起伏不定,畢竟他已經多年

沒有下過山。
  
  ——難道今天就要派我去哪兒當駐守的探子嗎?可是不像啊。沒理由什麼都不許我帶走……
  
  到得山腳,穿過樹林,他們沿著小路向西又走了個多時辰。樊宗知道師星昊正在考驗自己的耐性,卻不

知師副掌門其實也在觀察他的武功——透過他的腳步聲。
  
  身為當今武當派頂尖「太極」拳士,師星昊單憑足音和行走的速度,就判定樊宗那融合著聽勁化勁的「

梯雲縱」輕功已練得到家,心裡暗表讚賞。至於樊宗的飛劍、匕首與拳腿格鬥,師星昊則早就在練武場上就

暗中觀察過了。
  
  於是走到一段空無一人的道路中央時,師星昊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
  
  「一切聽我的去做。過了今天,你就是『褐蛇』。」
  
  樊宗激動得眼眶微微濕潤。當然他不是從沒想像過自己具有擔當「褐蛇」的機會——能夠客觀準確地評

價一切,是擔任「首蛇道」探子的必要資格,否則就無法判斷眼前的情報。這也包括了對於自己武功做出評

斷。樊宗對自己的斤兩,有非常確實的把握。
  
  可是一生的夢想就要成為眼前現實,就算是再冷靜的探子,還是無法壓抑心頭亢奮。終於他們又走到有

人煙之處。那小路下了坡,就跟一條寬闊的郊道相接,那郊道乃從西南面的尚溪鎮延伸出來。鎮子雖小,卻

是鄰近農作交收之地。這兒的郊道距鎮子才兩里,遠遠可見疏落的旅人。
  
  師星昊這時停了下來,如平日般把雙拳攏在衣袖裡,站在山坡一棵大樹底下。
  
  他說了今天的第三句話。
  
  「下去那條路,朝西面的城鎮方向走。路上遇到的第六個人,把他殺了。」這一刻,樊宗呆呆看著師星

昊。師星昊的臉巾隨著清風微微飄揚。滿佈皺紋的眼晴,既沒有一絲邪惡的殺氣,也沒有顯露出要樊宗屈從

的氣勢和壓力。
  
  平靜得就像只是在告訴樊宗一個事實。
  
  樊宗瞬間就瞭解,那事實是什麼。
  
  能夠為武當派做任何事情,殺任何一個人。這才是成為「褐蛇」最重要的資格——不是武功,不是潛伏

的能耐,而是這種決心。
  
  同時樊宗也明白了.為什麼今天帶他出來的不是姚掌門,而是師星昊。
  
  ——那個集一切光芒於身上的男人,不容這等陰暗沾染。
  
  樊宗輕輕拔出腰間飛劍,反握著將劍刃藏於手臂內側,不發一言就朝山坡下走去。他心裡沒有想像或祈

求,死在這短劍下的會是什麼人。男或女,老人還是小孩,富有還是貧窮,健康或是殘缺,沒有分別。
  
  都只是鋪墊武當「天下無敵」之路的一片磚石。
  
  ◇◇◇◇
  
  樊宗此刻不用回頭看身後兩個同門,也能感應到他們的存在。在漆黑的不規則地形中,兩人始終跟樊宗

保持著不變的距離和方位,這是長期習練下養成的默契。
  
  ——也因為他們都背負著相同的東西。
  
  樊宗從來沒有問他們,「那一天」到底殺了個什麼人。他們也沒有問過他。現今武當山僅有的九個「褐

蛇」之間,從來不談論這些事情。
  
  在樊宗左後側的李義琛,身形比樊宗略壯,但輕功腳步仍是靈巧無聲。他雙手拳掌用薄薄的皮革條包纏

,一直到前臂為止。李義琛在「褐蛇」裡是第一拳法高手,擅長「武當綿拳」與擒拿技,更有擋接暗器的高

超技巧,雖然未修習「太極拳」,但靠著步法速度,門內好些「太極」拳士亦不是他的對手。.
  
  另一邊的田延,則跟樊宗一樣,身形偏於瘦削(這是「首蛇道」弟子的特徵),他長於刀法,同時亦是暗

器好手。這夜為了方便行走並沒有帶刀,但黑衣腰帶內側插滿了菱鏢。田延年紀比樊宗較長,也更早成為「

褐蛇」。
  
  只是他們都將先鋒的重任交託給樊宗。自從七年前那怪異的奇才巫紀洪出走之後,「褐蛇」並無公認的

首領;直至近兩、三年,樊宗的飛劍神技漸漸突出於眾人之上,加上西安一役保護掌門時展露出實戰的驚人

能耐,已隱隱成為九人裡的新領袖。
  
  樊宗知道自己背負著如何重要的任務,此刻馬上收拾情緒,專注地繼續在林間行進。李、田二人也配合

他加快速度。
  
  三人漸漸接近樹林北面的邊緣。樊宗看見前頭遠方出現微光。一般人長時間處在漆黑中,偶爾會生起光

影的幻覺,但久經特訓、擁有鋼鐵神經的「褐蛇」當然例外。樊宗斷定那是真正的火光。
  
  敵陣,就在前頭。
  
  樊宗三人收慢步伐,把身體壓得更低,又走前五十餘步,然後在樹幹後停下來。
  
  只見林外空地上生起幾堆柴火,照映出幢幢人影。那些人身上各處反射著火焰的光芒,全都披戴著金屬

之物。
  
  是戰甲與兵器。
  
  三人不久就習慣了亮光,林外情況看得更加清楚:這個敵方的哨陣豎立著十來面等人身高的擋箭木牌,

既作掩護,也防止被人一氣衝入陣內;頂戴著紅纓尖盔的人影在木牌之間走動,全都披掛整齊,甲袍上的鐵

片隨著移步發出磨擊之聲,在這靜夜裡清晰可聞。
  
  這些軍士除了佩帶一般的腰刀籐牌外,幾乎每一人手上或身旁都有一挺長桿,但那桿子前端並非什麼刀

矛利刃,而是一節銅製的器物,中間隆起成球狀,前面則是鑄成竹筒般形貌的管子。
  
  其中二十來個士兵所帶的長桿更是奇特,前端的銅替不只一個,而是三根呈「品」字併攏,乍看還以為

是什麼隆重的樂器。
  
  躲在林中的三個武當弟子卻都知道,這些長桿是絕不可輕忽的殺人之物。
  
  守在這武當山北麓之下的軍隊不是別的,正是當今天下兵馬銳中之銳、連蒙古鐵騎亦聞風喪膽的京城禁

衛神機營。
  
  武當派長年居於深山苦練,無人真正見識過火器銃炮的威力,只有一個曾經當兵的老火工,年輕時遠遠

見過大鐵炮演習試發。
  
  「一眨眼那種威力……我這沒讀過書的老頭子也形容不來。那時候我只想:這東西,不是人造的……」
  
  神機營乃朝廷最強王牌,即使與邊虜作戰,等閒亦不會動用,這次竟遠道南來,對付一個山野中的武林

門派。樊宗想起曾聽師星昊說過,當朝天子性情隨興而發,行事荒誕不經,果然不假。
  
  自從這三個月來不斷與多地「首蛇道」的駐外弟子失去聯絡,武當派就知道有事不妙,也自然聯想到先

前斷然拒絕朝廷「御武令」的事情。
  
  然後是十日之前,數量多得令人窒息的兵馬旌旗,分別從武當山北麓下官道西面,及丹江對岸乘船橫渡

,水陸二路滾滾捲至,並且迅速布營列陣,將所有主要山路封鎖。
  
  武當派本來還未知曉,到來征伐他們的到底是朝廷哪支大軍。次日就有軍隊的使者登上山來,將提督太

監張永的招降書送到「遇真宮」。
  
  大太監張永雖然在本朝皇帝早年是干亂朝政的「八虎」之一,但其後又成為誅殺奸宦劉瑾的主要功臣,

其人亦正亦邪,行事懂看大局。這次征討武當出動了半個神機營兩千五百將士,另再加京軍團營的步兵及騎

兵各一千人輔助拱衛,對付這麼區區兩、三百個武夫,實如吹灰;只是神機營為朝廷最寶貴的天牌,張永不

欲它蒙受任何損傷,最好還是能一彈不發讓武當屈服,故此寫了這封招降書,給予武當派最後的機會。
  
  ——其實張永心中還有另外兩個盤算:一是他聽聞皇帝曾經甚寵愛武當派,此番出兵可能出於一時憤怒

,假如能將這「玩具」重新收伏送給皇上,將是大功一件;此外武當派的總壇「遇真宮」乃是當年永樂大帝

御旨修建,一旦交戰,神機營可能逼不得已要強攻,其時道宮被炮火損毀,自己亦可能被皇帝怪罪。
  
  那天早上,五個全副披掛、腰佩長刀的禁軍使者,帶同張永親筆信函,舉著錦織的飛虎軍旗登山。
  
  五個禁軍使者踏上山道時皆是氣宇軒昂——當今朝廷兵事雖然馳廢,各地方衛所守軍多濫竽充數,甚至

大量缺員,但京城禁衛團營始終為大明天下之銳,軍士全是百中之選,而旦操練甚為嚴謹,在邊防戰鬥一立

功動,戰歷豐富。
  
  可是當他們進入「遇真宮」後,身體卻不由自主發生變化。
  
  五人身上的盔甲,同時發出震顫的響聲。
  
  尤其當葉辰淵站在他們面前,接過那封招降書的時候,顫聲就更強烈。
  
  使者交出信函時,原本預備傳達的一番話沒有說出半個字來,戰友間互相看了一眼,就用逃走的速度離

開「遇真宮」。
  
  姚蓮舟將招降書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讀完。得知朝廷派來的正是最精銳的神機營時,他冷笑說了一句:
  
  「原來皇帝這麼憎惡我們。」
  
  姚蓮舟、葉辰淵與師星昊三大巨頭,還有一干資深及較具謀略的弟子,包括江雲瀾、桂丹雷、陳岱秀、

樊宗……等十多人,馬上在「真仙殿」裡商議對策。
  
  他們談的當然不是要不要接受招降。「我們可以爬高一點。」
  
  首先提出這戰策的,是「鎮龜道」裡心思最細密的陳岱秀。
  
  「朝廷這支軍隊用的是火炮,隨身的器械輜重必然甚多,不容易登上山來,而且在狹窄的波道上,也無

法擺出有利的陣勢。」
  
  所有人都明白陳岱秀的對策:「遇真宮」的位置距離山腳太近,武當派如果將之放棄,暫時遷移往山上

更高處的道觀和宮殿設防,必然令禁軍大為頭痛。
  
  陳岱秀說的無疑是正確的戰法。但在武當派裡,「正確」不是唯一的考慮。
  
  姚蓮舟向眾人舉起手上那封已然捏成一束的招降書。
  
  「這封信雖然寫了許多廢話,可是也告訴了我一件事。」姚蓮舟說時眼瞳射出銳利的光芒:「裡面透露

了,他們害怕什麼……」
  
  於是樊宗跟「褐蛇」的成員,就在深夜到了敵陣跟前。
  
  除了樊宗這邊,同時另有一隊「褐蛇」三人組,也遁西北面潛往禁軍營地的另一頭。樊宗三人看清前面

的哨戒軍士並無異動,顯然未發現己方到來,於是開始往前接近,步法和動作又比先前更輕柔謹慎。
  
  走著時樊宗仍不住觀察對方,並目測士兵的人數。大約八十至百人,跟先前兩夜相同。
  
  這已經是武當「褐蛇」第三夜潛入敵陣刺探。他們耐心地尋找敵人防線裡的空隙,藉著黑夜掩護深入營

地,如鬼魅般在.面到處游移查探,直至離開都未被對方發現半點痕跡——禁軍至今沒有加強夜間哨兵的人

數和布遛就是證明。
  
  樊宗他們往右側移動,那邊的樹林外頭有一道乾涸的淺溝,正好可以躲過哨軍視線。先前兩晚他們都是

循那裡潛入。
  
  爬到淺溝口時,站在最外圃的十幾個士兵距離他們不足二十步。但「褐蛇」的輕功步法實在太靜,加上

溝旁矮樹叢的掩護,士兵完全無法察覺有三個大男人就在自己眼前越過。
  
  途中,田延一直盯著最接近他的那個哨兵。他右手指頭在空中略動了幾下。
  
  此刻這樣的距離,田延的菱鏢隨時就能沒入這士兵的咽喉。別人的生命就在自己一念之間——這是一種

極大的滿足感。
  
  可是不能出手,殺敵並不是「褐蛇」今天的任務。只要有一個禁軍士兵死傷或失蹤,任務就會失敗,這

幾夜的一切冒險也都白費。
  
  田延只能壓抑著殺意,跟隨樊宗繼續爬進淺溝裡。
  
  九月的初秋時節,猶帶夏暑餘氣。「褐蛇」如此隱伏潛行,體力消耗其實很大,進得禁軍營地後,三人

的貼身黑衣底下已是汗濕淋漓。
  
  這時已深入敵陣,他們更加謹慎,先停下來稍息,用布巾抹乾手掌和臉,再拿出帶來的一袋炭灰重新補

上。
  
  三人互相確定整理完畢之後,樊宗悄聲問:「都記得地形了吧?」
  
  田延和李義琛點頭。他們早就把兩天前刺探繪得的敵陣圖牢記於胸。
  
  樊宗指一指營地東北角.。那是他們今夜搜索的區域。
  
  三人再次展開腳步。營裡雖然也有巡邏的哨兵,但是因為營賬之間掩護物甚多,他們潛行反倒比在野外

還容易,最要防範的是兵卒在帳裡突然走出。這時張開感官的預警,專心留神觀察,比什麼步法身手都還更

重要,半絲輕忽不得。
  
  樊宗看著營地裡的佈置,心裡不禁暗笑:對手是精銳禁軍,反而有利我們潛入——要是尋常的軍旅,士

兵都幕天席地而睡,哪來這麼多帳篷?
  
  越過第一排營賬後,三人馬上分散,按著預早商定的路線各自去搜索。
  
  要找的,正是神機營帶來的火藥。
  
  武當派雖不識軍務,但用常理都可推斷,神機營既以神銃與大炮作主力,必得帶同大量火藥,其庫存正

是這支天下最先進軍隊的命脈要害。
  
  ——事實上神機營全營所掌火藥多達一萬餘斤;這次雖只出動半個營,也輕減了裝備,但帶來武當山的

火藥仍有近四千斤之多。
  
  火藥掌理是極端危險之事,因此神機營斷無可能將之集中於一處儲藏;但若是過於分散則難以監管,而

且容易生意外,因此藥庫必然控制在一定數目之內。
  
  武當「褐蛇」的任務正是:在敵人全不知情下,查探出所有或至少大部分的火藥存庫,之後再一舉引爆

摧毀!
  
  「姓張的太監好心寫了這封信招降,卻在字裡行間洩露了……」姚蓮舟在三天前那次會議上舉著招降書

說:「神機營是皇帝朱厚照和大明朝廷極為珍視的寶貝,絕不願看見它受損傷。」
  
  註:創建於明初永樂朝的神機營為世界最早的專屬火器部隊。歐洲直到一五一O年(本章故事的五年前)

才出現西班牙火搶兵的編制。
  
  姚蓮舟當時的神情,與他當日獨閱華山之時無異;無視壓倒數量的強敵,流露出只有盡情戰鬥時的絕對

冷靜。
  
  「我們當然不可能打倒朝廷,但卻有能力令他們痛楚和恐懼;讓他們看見與武當為敵的可怕代價;教他

們從此以後不敢再提我們的名字。」
  
  「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知道:武當,不可征服。」
  
  姚蓮舟不諳兵學,只是憑著武道的知識與直覺,挪用於軍策之上,但卻非常正確——要以武當山上三百

弟子,擊退四千餘裝備精良的禁軍,這是見效最大的戰術。
  
  但同時也極端困難。要連續數夜潛入敵營查探,不只必定要全身而退,而且絕不可留下一絲引人懷疑的

痕跡——否則敵方馬上就會改變儲存火藥的地點,並且加強戒備,令策略前功盡棄。環顧武當弟子,只有「

褐蛇」能當此重任。
  
  ——當年公孫清精心重編武當弟子的架構,成立「首蛇道」並選拔「褐蛇」進行特訓,證實極具遠見。
  
  樊宗經過前兩夜的綹驗,已經知道神機營儲存火藥的營賬有何特徵:與士兵休歇用的大營賬隔了一定距

離.,帳篷的材質較厚,不容易燃點.,帳外備著許多裝滿沙子的木桶,以作緊急滅火之用。
  
  再多找一個就夠了。樊宗心想。先前兩晚他們已確定了七個火藥庫所在。今夜他這隊跟西北方的另一組

「褐蛇」,只要各再搜尋一個火藥庫,九個地點的分佈已經平均覆蓋敵營,明夜再一氣引爆,足以製造全軍

大亂;神機營的火藥被毀,帶來的神奇銃炮亦形同沉重的裝飾品,失去火器的軍士若想再戰,就要直接面對

武當派的劍鋒。
  
  而白刃戰,絕對是屬於武當派的世界。
  
  ——如今只差一步。明夜,我們就在武當山下燃起大蓬勝利的花火!
  
  樊宗如鬼影般從三個巡哨衛兵之間掠過,身手與面容冷靜如昔,內裡卻是血脈沸騰e
  
  這許多年來為貢獻武當霸業,「首蛇道」一直退居間影之中,默默看著「兵鴉道」的同門南征北討,或

是「鎮龜道」御前獻技,享盡無上光榮。
  
  然而這一次不同了。如果突襲成功,武當派兩百年來的最大危機就是由「首蛇道」獨力擊退,而且是僅

以「褐蛇」九人之力,打敗當今世上最強大、最精良的軍隊。武當威名,從此震古爍今。真真正正的「天下

無敵」。
  
  想到這兒,樊宗忽然憶起武當山上的那第三個副掌門。
  
  ——我記得曾經聽他說過相似的話……他說:假如不敢挑戰朝廷的權威,又如何能號稱「天下無敵」…

…?
  
  樊宗閉目咬一咬唇,極力揮去心裡商副掌門的印象,繼綃探查火藥庫所在。
  
  他跟田延和李義琛已約定,只能在營地裡搜索六刻,到時就在剛才的分手處會合(「首蛇道」弟子都受過

特訓,不必靠任何徵象,行動時能自己默算時間)。這搜查的時機長度已是極限,否則既增加危險,也未必

能趕及在晨光出現之前脫出敵陣。
  
  註:一刻為現代十五分鐘,六刻即一個半小時。
  
  樊宗避過好幾隊哨衛,也曾遇上走出營賬解手的兵卒,在黑喑的保護下未被發現。他第四次在掌心寫一

個「刻」字,也就是已過了半個時辰。餘下時間已不多,但仍未探出火藥庫所在。他只好盼望另外兩人有所

發現。
  
  就在此時,樊宗終於摸到一個材質格外厚重的帳篷。他心跳微微加速,貼著營賬緩緩潛向其正面。從側

角瞥過去,只見營賬門前坐著兩個士兵,沒有打火點燈,只靠較遠處的營地火堆照明。樊宗再仔細視察,看

見這兩人都只帶著刀盾,沒有佩手銃火器。他們身旁地上放著十來個木桶。
  
  憑著先前的經驗,樊宗九成肯定這營賬就是另一個火藥庫。他在心裡默記的那幅地圓
  
  上牢牢刻下這位置,同時邁起比先前更輕更靜的腳步向後退卻,準備返回會合地點。所有偵察已經完成


  
  ——明夜,武當派歷史將再添光榮一頁。
  
  可是在樊宗還沒有離開帳篷五步外的時候,突然聽到一串奇特的聲音。
  
  像爆竹,但帶著更大的爆發重量?來自西北面遠處。
  
  樊宗的心,瞬間像沉入冰水之中。
  
  三夜以來的一切努力與準備,在統聲中剎那崩潰。
  
  負責西北搜查的「褐蛇」是否被發現和攻擊?或者只是某隊神機營的士兵疑心下誤發?甚至只是意外走

火打響了手銃?這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敵軍因此必將加強警備,並且仔細搜索武當派入侵的蛛絲馬跡.,假如禁軍將領是擅戰的人

才,為預防萬一必定更動火藥庫存的佈置和守衛……
  
  也就是說,「褐蛇」的偷襲戰術,已然破滅。
  
  這一刻,樊宗想起仍然潛伏在武當派裡的內奸。難道有人通風報信?可是他們這次行動極為保密,知情

者就只有當天「真仙殿」內與會的十幾人,還有負責執行的「褐蛇」。樊宗對這所有人都絕對信任。「褐蛇

」平日在武當山上的行藏本就神秘,這次潛入任務亦斷無理由被武當同門知悉——這亦是姚蓮舟決意動用「

褐蛇」,而非一般「首蛇道」輕功好手的重大原因。
  
  到底是內奸所為,還是同門失手,樊宗目前實在無法判斷。形勢瞬息間陷入混亂。如今別說突襲計遨的

成敗,就連他們幾個「褐蛇」能否安然逃脫,也在未知之數。
  
  這是對樊宗決斷力的極大考驗,就如上次西安極救姚掌門一樣。
  
  而他馬上就果斷做出決定。
  
  ——敵人一個火藥庫恰巧就近在眼前。把握僅餘時機,給予敵人最大的傷害!
  
  一旦下了決心,「褐蛇」絕無猶疑,從探子斥候一變而成刺客。
  
  樊宗身影如風,飛縱向火藥庫的帳門,同時雙手已伸入腰帶底下。
  
  兩名負責守衛的禁軍步兵剛剛聽到遠方銃聲,還未確知發生何事,正提起盾牌拔出腰刀來,兩道銳風已

掠過盾牌的頂緣上,射入二人咽喉,那先後時差僅是一擊掌之間。
  
  禁軍士兵雖有精良的戰甲保護,始終不能完全覆蓋身體。在樊宗的暗器神技之下,與練習用的木人擊靶

無異。
  
  為了減輕重量,樊宗只帶了兩柄得意的飛劍,主要作近戰匕首用,其餘都是較輕巧的鐵鏢,但打在要害

上一樣致命,兩人未及發聲呼救,鐵鏢的綾尖就深深釘進咽喉,他們咯著血,刀盾脫手,穿著盔甲的身體隨

之崩倒。
  
  樊宗的身法未因發鏢而稍有停頓,一口氣衝入營賬。帳內漆黑一片,他只靠伸手觸摸,抓到了帳內最接

近自己的一個罈子,猜想定是裝戰著火藥無疑,馬上從綁腿外側拔出短劍來,搗穿了封口和木塞,撒出火藥


  
  他正要往帳門外撒出一條點燃用的引火線,卻已聽聞十數雙穿著戰靴的足腿往這邊急奔過來,已甚接近


  
  已經沒有足夠時間製造一條既可爆破火藥庫、又夠距離安然逃走的引火線了。只能二者選一。
  
  樊宗摸摸衣襟內收藏的那小筒狀的火折子。短暫的一瞬間,他想過用自己的生命換來這次燦破。
  
  但他記起第一夜出動之前,姚掌門說過的話。
  
  「就像神機營之於朝廷,『褐蛇』也同樣是武當派的珍寶。」姚蓮舟說:「我們的武功,從來沒有一門

是以死求勝的。除非你們確定已絕無活路,否則就算用你們任何一人去換十台大炮或者一百個禁軍,對武當

派來說都不值得。」
  
  絕對服從掌門的命令——這原則對「褐蛇」而言,就如刻在鐵板上的律法。
  
  樊宗轉身衝出火藥庫,果然看見許多士兵從兩個方向趕來。神機營的守備制度果然比一般軍隊嚴密,一

生變故就有專屣的衛兵往要地增援。
  
  ——事實上這三夜裡樊宗就見識了禁軍的紀律。若非擁有「梯雲縱」絕頂輕功,尋常人根本無從侵入這

營地。
  
  兩支步兵都只穿短裝布甲,手帶籐盾腰刀,這身輕裝顯然是在營地裡迅速反應援護之用。每邊都有兩人

提著較安全的鐵皮燈籠,而且稍微落後,以防誤燃火藥。
  
  士兵憑著燈光,已然看見倒在火藥庫帳門前兩個戰友,還有剛剛竄出來的黑影。兩路包夾下,樊宗無空

隙可逃。他左手一揮,向南面來的士兵撒出一大把東西,士兵在幽喑中感到迎面灑來一大把像沙子的物事,

異常驚恐地呼叫,馬上煞步不前。
  
  樊宗乘這難得的空檔,就在他們跟前橫越而過。其中一個站得最近的步兵本能地朝樊宗的身影一刀橫砍

過去,但在命中前的剎那,樊宗的黑衣身體如貓般收腹拱背,刀尖自他腹前兩寸掠過;樊宗並未停頓,右手

反握的短劍同時順勢急劃,劍刃準確地切到步兵布甲並無保護的肘彎內側,割破了筋腱,鮮血在黑夜中噴灑

,步兵慘呼下手臂軟垂,腰刀落地。
  
  步兵被樊宗驚嚇,以為他撒出的是火藥,恐怕會意外沾火爆發,走避間就給了樊宗逃走的空隙。待得確

定那其實是樊宗在帳門前抓來的滅火沙土,驚慌一轉為暴怒,他們馬上與另一邊的戰友合成一隊,朝著樊宗

追趕:
  
  樊宗奔出兩步,身子並未回轉,左臂卻從下向後摔,手中發出尖銳的破風音!
  
  兩枚鐵鏢以這毫無先兆的奇特手法射出,一枚釘在一名步兵的胸口厚布上,並未入肉;另一枚卻刺進另

一人臉頰。
  
  樊宗這發鏢手法不用眼睛,全以感覺解出,並無十足準頭,只為阻嚇追兵。中臉一鏢雖不致命,那名士

兵仍是吃痛掩面撲倒,嚇得其他人紛紛舉起籐牌保護面門。如此舉盾的姿勢下,追擊步伐更加減慢,樊宗一

眨眼就拉開了距離。
  
  樊宗全速奔跑向先前約定的地點,欲與田延和李義琛會合,再一起逃走。
  
  禁軍士兵雖然是精挑的健兒,但穿著戰甲又提著兵器盾牌,單純比拚步速的話,樊宗幾個起落就能遠遠

拋離。
  
  然而樊宗在營地裡卻無法直線逃走。四處都聽得見銃音和人聲而走出帳篷的士兵,隨時截住他去路,樊

宗只能不斷躲避,迂迴地在營賬之間前進。幸好仍是深夜,樊宗在黑暗中不易被看見,相反地,他能預早看

到兵卒帶著的燈籠和火把,一一繞過截擊。
  
  被驚醒的禁軍卻已越來越多,漸漸堵塞營賬間的通道。樊宗腳下一刻不得稍停,要趕在這圍捕網完全收

緊之前逃逸。
  
  終於到了最外圍的那排營賬處。樊宗以過人的夜視力張望,看見田延已經蹲在一堆箱子旁等待;而輕功

比樊、田二人稍遜的李義琛,也已經從正北面出現,身後一樣帶著大群追兵。
  
  三個「褐蛇」訓練時朝夕相對,默契極佳,田延看見兩個同伴已趕至,馬上從躲藏處躍出,向南面的壕

溝奔過去,於一離溝口二十餘步時雙臂同時朝前揮摔!
  
  那溝口前守著四個提著長桿手銃的神機營哨兵,正舉起火把察看發生何事,前頭突然
  
  閃出黑影,還沒有看清是什麼,數點寒星已沒入其中三人面門,正是田延雙手發出的六枚菱鏢!
  
  田延如此疊著飛鏢一起擲出,威力準頭當然不如平日貫注在一鏢之中,但睬在眼目、喉頸等弱處,仍令

三個神機銃手慘叫俯下!
  
  另一個銃手未有中鏢,看見衝過來的田延,急忙把手銃當作長柄的銅錘,揮打向田延額頭!
  
  田延卻突然在他面前消失。
  
  原來田延乘著奔勢就地一撲,身子閃到腰帶以下的高度,貼著地面向前飛縱,閃過那沉重手銃的揮舞,

順帶以左肩撞擊那銃手的左膝側。正全力踏地揮擊的銃手,膝關節哪受得這全身之力從旁衝撞?他膝腿發出

筋骨斷裂的聲音,整個人翻倒落地,痛苦悲鳴。
  
  在田延瞬間清除前路障礙的同時,樊宗和李義琛已然趕至,三人連停下來互看一眼都沒有,就朝那壕溝

繼續奔去。
  
  就在快要竄進那淺溝之前,樊宗卻瞥見左後方有一大團火把的亮光,距離他們大約四十步之遙。
  
  火光之中可見許多人並排,或跪或站,手上都舉著某種東西。
  
  樊宗從來沒有見過神機營火器如何使用,但直覺告訴他非常不妙。
  
  「伏——」
  
  連串不均的爆響之音,比節慶的爆竹沉重猛烈得多。就像虛空突然被撕裂一樣。樊宗平生第一次見識了

,那陌生的殺人兵器的真正威力。
  
  對於崇信身體與劍鋒的武者而言,彷彿突然進入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六
  
  神機營乃大明京城禁軍三大營之一,是專門掌管及運用火器作戰的精銳部隊,此獨立編製的銃炮固營為

當時世界最先進。早在大明開國之際,明太祖朱元璋之戰隊已經大量應用各種火器;至永樂八年,明太宗(

成祖)朱棣遠征南f交趾國(今日越南)期間獲得神機銃炮的製法而創建此部隊,並在後期征討漠北時派上用場

,以火炮配合正規步、騎兵下發揮極大威力,從此成為京軍之重寶。
  
  神機營所用銃炮,包括手銃、多眼銃、大連珠炮、碗口銃、盞口將軍炮等;至明代中後期則加入從西方

獲得製造方法的烏銃及佛朗機炮。
  
  神機手銃為單兵主力火器,以銅鑄的銃身安裝於長木柄前頭握持,裝填繁複而且緩慢,銃身沉重不能提

高至眼晴高度瞄準,以點燃火捻的方式發射,射擊時機和準頭皆不及後期輕巧的火繩鳥銃。因此神機銃兵必

須要整隊齊射,方能產生殺敵的威力,後排士兵並同時負責裝填火藥和鉛子,以提高連續射擊的速度。
  
  為了加快射擊,減少裝填所需時間,於是也有多眼手銃的設計出現,其中最有名的是三眼銃,即以三個

銃管作「品」字行排列,因應情況可逐管射擊,也可以將三管的火捻連在一起點燃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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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00:23:20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二章 劍與火
  
  神機銃兵的排射之下,走在樊宗左邊的李義琛,腰肋與肩頭爆出血花,如遭重拳攻盤,身軀震盪仆跌。
  
  樊宗及時從旁扶著他,手掌卻摸到一片濕淋淋,同時感覺強壯的李義琛全身都在顫抖。
  
  「繼……續走!」李義琛從齒間吐出這一句,兩腿緊接著邁步,卻感覺腳上像綁了鉛塊,已然無法提氣

施展平日最得意的「梯雲縱」。
  
  樊宗跟田延左右抓著李義琛的衣服,扯著他往前走,希望先把他帶進壕溝的掩護裡再說。他們心中希望

,李義琛只是一時提不上那口氣,也許稍息一陣就能再逃走。
  
  ——他可是武當「首蛇道」啊,就算只有一條腿也不會跑輸這些兵卒……
  
  然而他們太低估火銃那超乎人體的破壞力。射進李義琛腰側的那顆鉛彈,已然搗裂他內臟深處。
  
  這時樊宗瞥見神機營的銃隊再有動作:剛剛才齊射完畢,前排的銃手馬上將仍在冒煙的手銃遞向第二排

,同時接來另一批已經裝填好的火器,再次擺好持銃的姿勢瞄向樊宗三人,左手以燒熱的鐵條點燃銃上的火

捻。
  
  李義琛沒有回頭看,但從樊宗的動作就感知,後面又要再來第二輪攻擊了。
  
  同時也只有他自己一個最清楚,自己的身體仍可能再走多快多遠。
  
  ——已經不可能再回到武當山了。
  
  身為「褐蛇」,任何時刻都要做出最冷靜客觀的判斷。
  
  於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使出武當派的武功——「武當推山掌」。
  
  雙掌左右印在樊宗和田延的腋下。
  
  李義琛為「褐蛇」中徒手搏鬥第一人,平日拳掌勁力迅猛,此際出招的力量卻只得平日三、四成;但樊

、田兩人猝不及防,又被打在腋下軟處,一時再抓不住李義琛的黑衣,被這掌力推得踉蹌撲前。
  
  樊宗反應最速,五指一離開李義琛的衣衫就揮手再抓,可是只將他的頭巾抓下來。「走!」李義琛盡最

後一口氣呼喝,同時盡量一站直擴張身體,擋在兩個同門跟前。
  
  第二輪火銃連射的爆音,再次撕破夜空。
  
  樊宗跟田延沒有回頭看一眼,只是乘著李義琛那股推力加速,大步向前跳進淺溝裡。樊宗將李義琛的頭

巾收進衣襟裡。
  
  ——默默接受那份心意,是對間伴犧牲的最高致敬。
  
  剛躍入淺溝,二人就聽到外頭遠方傳來馬蹄聲。
  
  武當派深知,本門武藝就算再厲害還是有其極限,與神機營大軍交戰,最大的威脅自是銃炮火藥的無比

威力.,其次則是騎兵來去神速的追截,這些都是武當派絕頂武功亦難以抗衡的武器。
  
  樊宗和田延低著身子沿著壕溝奔跑到盡頭,手足並用躍回平地上,乘著追兵未至,一口氣竄入了樹林。

二人進入林木間總算暫時安全——騎兵難以全速追進黑夜的樹林裡來。
  
  往茂密的樹林深處走進數十步後,他們即看見後方亮起追兵的火光。樊、田二人靠樹木掩護,不斷往南

面武當山腳的方向逃走。追擊的步兵人數雖眾,但腳程跟兩個「褐蛇」輕功高手相差太遠,二人並不擔心被

追上。
  
  困難是在前頭。他們已然聽見樹林外隱隱傅來滾滾的馬蹄聲,判斷出有大隊騎兵在外頭繞道奔馳,要截

斷他們上山的路。二人假如無法馬上逃回武當山,被困在這樹林內,一待天亮,敵方派出千百計的步兵圍捕

搜索,二人實在難再逃脫。
  
  他們互看一眼,心思相通,不需討論一句就已決定了對策。田延從黑衣的腰間暗袋掏出一個木哨子,鼓

盡氣將它吹響。
  
  悠長的哨音饗徹山下樹林,直傳上天空。
  
  這麼吹哨當然會暴露己方的位置,但此刻樊宗和田延已別無選擇,一吹完哨音兩人就直往山腳通往「遇

真宮」的道口全速奔去。
  
  後面舉著火把的大批步兵,聽聞這聲音的來向,更加緊追幣。
  
  兩人走到樹林邊緣,山道口就在眼前,但擋在跟前卻是一大排火光。正是隸腿禁軍三千營的百多精銳鐵

騎,已然排開陣勢,並將登山道口一帶完全封鎖。另外還有六十名是神機營的火銃騎兵,此刻已經下馬,分

成前後三排,朝樹林擺起射擊的陣列。
  
  註:三千營為明代京軍三營之一,為全騎兵部隊,當初由永樂帝朱棣以三千蒙古降兵組成,故有此名。
  
  ——禁軍若非深夜遇襲,許多睡夢中的士兵未及著裝,追來的騎兵必然更多;但以目前這個數量迎擊兩

名武當武者——不管是怎樣的高手——已是綽綽有餘。
  
  負責領軍的騎兵把總名叫梁廷雄,曾在邊塞立過戰功,憑真本事獲選入禁軍三千營騎軍,既有血戰經驗

,手腕也幹練,否則不能一馬當先就點起兵馬追截,並包抄到這道口上。.
  
  梁廷雄最初在京師接到出兵的通報,要大舉南來討伐一個武林門派,已經覺得此戰荒唐艦一比,一直以

為絕無可能真的開戰。怎料武當派竟然派人來夜襲軍營!
  
  ——他們沒看見我軍在山下擺了多少人嗎?竟然不肯接納招降?……簡直是一窩瘋子……
  
  梁廷雄不知道:「瘋子」,對武當派而言,是最高的讚美。
  
  梁廷雄這二百餘騎雖已守住要道,但對方探子仍可繞往較東的山腳,攀爬山巖登上去,他心裡已在盤算

,一等入了樹林追擊的步兵趕至,就換他們防守這道口,自己再率騎兵去封截東面。夜襲的探子只靠兩腿走

路,騎兵必能在他們逃入山前先封鎖去路。再過不久就天亮,到時探子被圍在樹林內,五軍營的步兵就如甕

中捉鱉……
  
  可是不知怎的,梁廷雄仍覺不安——這是從沙場生還養成的直覺。
  
  好像還有一件事沒有留意……對了,是剛才樹林裡的哨聲!
  
  ——他們要通知誰……?
  
  梁廷雄一想到此,戰甲底下的背項流出冷汗來。
  
  他舉起腰刀,急忙向左翼那五十騎下令,因他們最接近那山道口。
  
  「轉過——」
  
  梁廷雄未及說完號令,卻已看見排開的騎兵隊後頭,許多身影從山道兩旁樹叢裡突然閃現,迅捷無比地

朝騎兵欺近!
  
  騎兵的火把,映照出那新增的數十片刃光。
  
  天下最強的利刃,如閃著鱗光的浪潮乘夜捲來。
  
  最接近山道口的數名騎兵發現敵人從後突襲,沒來得及撥轉馬首,急忙扭身舉盾相迎!
  
  一點寒光如箭,越過其中一面尚未高舉的籐盾,沒入那騎兵的咽喉,瞬間又以纏絲扭轉之勁,帶著沾血

的紅纓收捲回去,正是「兵鴉道」好手李侗的「武當鎖喉槍」
  
  那禁軍騎兵咯血從鞍上倒下的同時,更多武當戰士已殺到騎隊的陣中。
  
  兩名騎兵只感垂在鞍旁的腿彎一陣劇痛,先後慘叫落馬。「兵鴉道」弟子駱森泉俯著身體,在馬匹之間

舞動單刀,振落刃上鮮血,猶如朵朵夜裡盛開的紅花。
  
  另兩名騎兵想趁這機會從高而下擊出手中矛槍,刺擊駱森泉的背項,但槍桿只伸出一半,就被另一名「

兵鴉道」刀手鍾亞南以一雙寬短的砍刀猛地架開,鍾亞南順勢出右刀反撩,左邊那騎兵握矛的右手兩指帶血

飛脫!
  
  從樹叢間蜂擁一出的武當武者有三十餘人,乘著這股令人震怖的威勢,奔跑殺入騎陣左翼,揚起陣陣血

風。
  
  不管如何精銳的鐵騎,在靜止不動之下交戰,先就丟失了衝鋒的優勢,面對身手迅疾的武者更像一個個

又高大又笨拙的靶子。
  
  把總梁廷雄看見左翼軍士遇襲,急忙調動身邊騎兵轉過去救援。馬蹄揚起大股沙塵,騎兵舉起兵刃,在

激動的呼喊聲中策動反擊。
  
  武當弟子戰鬥時卻一言不發,默默將利刃送向敵人身上沒有盔甲保護的部位。
  
  處在兵陣正中央的神機營銃手,由於早已下馬步行,比猝然遇襲的騎兵更能靈活走動,馬上把銃陣回轉

過去,要對付來襲的武當派敵人。三列銃兵移動時有條不紊,數組絲毫不亂,可見訓練有素。
  
  最前排那二十名銃兵在移轉陣勢和調整持銃姿勢的同時,眼睛已經往搜尋射擊的目標。以火捻點燃擊發

的手銃,準頭其實不如弓弩,殺敵全靠整排密集齊射,可是現在武當派的人跟數十騎兵混成一團,銃兵怕誤

傷戰友,無法開火。
  
  戰馬的嘶叫與士兵的慘嚎響徹夜空。有的騎兵見情勢不妙,急忙以刀槍拍擊馬臀,向外逃竄。
  
  殺進敵陣的三十餘名武當戰士中,也包括了侯英志。他雖未獲選入「兵鴉道」,但也穿了全身黑衣以利

夜襲,右手握著武當長劍,左手則是一柄約兩尺長的短劍,他的身影在戰馬之間穿越,步法如飛。
  
  有個被坐騎拋下並未受傷的騎兵,正好就在侯英志跟前站起來,他身軀甚雄偉,比侯英志要高了整整一

個頭以上。騎兵雖然也聽過武當派的威名,但仗著自己身高力雄,兼帶著重裝的戰甲兵器,就發狠向侯英志

衝去,雙手把沉重的長柄銅錘揮出!
  
  侯英志本就冷峻的臉,揚起不屑的笑意。
  
  他踏步斜身,以「武當行劍」之法輕輕閃過猛掃而來的四十餘斤銅錘,轉移到對手右側;左手短劍如蛇

纏般壓制著騎兵握錘的前鋒右臂,另一柄長劍緊接著從短劍製造的空隙間閃電刺入,直貫進騎兵的眼目,一

招殺敗比他身軀大一倍的對手,如探囊取物!
  
  侯英志這劍招,正是從「雌雄龍虎劍譜」學得的一式「貫霞」,並融合了他這些日子
  
  苦練而來的武當劍技,已非正宗青城派絕招,而是他自己的領會。
  
  侯英志的劍已經沾染了兩個敵人的鮮血。這是他平生首次實戰殺人,卻出奇地沒有半絲緊張,在戰場上

冷靜的表情和姿態,一如天生就懂得獵食的野狼。
  
  這年多以來在武當山鍛練,每日已經激烈得有如真實搏鬥,有的時候同門較技試劍,氣氛更與戰爭無異

。跟在青城山練劍不同,武當派弟子定期會以開鋒的真劍對練套招,侯英志也嘗試過十多次,早就習慣置身

在鋒利的白刃之前。
  
  ——更令侯英志振奮的是,他這次竟得到師長首肯,與「兵鴉道」等資深的武當師兄並肩出戰,榮譽感

完全蓋過了初次血戰的焦慮。
  
  侯英志殺敵後繼續在騎兵之間遊走,眼睛卻不時留意三、四十步外的神機兵銃陣。他雖然不知道火器有

多厲害,但早就得師長叮囑要小心謹慎,一旦進入混戰,要盡量利用敵方的人馬為掩護,令對方的銃兵投鼠

忌器。
  
  侯英志看看四周,死傷倒下的敵方騎兵不斷增多,也有些敵人已經策馬逃離戰圈,混戰的狀況漸漸變得

薄弱。
  
  ——這樣對方隨時會發射啊……要怎麼辦……?
  
  梁廷雄也從鞍上看見這情沅,於是暫停帶兵衝刺,以免更多部下捲入戰區。
  
  從前戍邊之時,梁廷雄早已見識過神機銃炮的驚人威力,不管多麼勇猛的韃子鐵騎亦難攖其鋒。他心想

,要壓制武當高手而不耗損大量人馬,必得倚重這利器。
  
  眼看仍被困在混戰中的部下只餘十多人,梁廷雄心裡下了決定。
  
  ——不要管他們……打仗就是這樣。
  
  梁廷雄正欲下令前頭的神機銃兵開火,卻察覺銃陣左側出現數條身影,迅速而無聲掩至!
  
  ——所有軍士,包括神機營銃兵,都因為武當武者空群而出並猝然突系騎兵陣,未有注意這幾個乘著黑

喑繞陣而來的敵人。
  
  為首一人全身黑袍,他褪去蓋在頭上的袍帽,雙手左右抖落黑布套,亮出一青白一艷紅兩道劍光。
  
  青為「坎水」,紅為「離火」。
  
  站在最左邊的神機銃兵大吃一驚,欲將手銃轉過去瞄準來者,但那披散長髮的男人已近在七步之內。
  
  火光掩映之下,銃兵看見對方蒼白冷徹的臉,與眼晴下左右兩行符文刺青。彷彿並非來自人間的相貌。
  
  劍鬼?葉辰淵。
  
  下一刻,銃兵的喉頸已被「離火劍」刺穿。
  
  葉辰淵與拱護他左右兩側及後方的三個「兵鴉道」戰士:文兆、衛東琉和符元霜,四人呈菱形陣式,自

側翼殺進了神機銃陣,其銳勢猶如燒熱的鐵劍刺入雪堆。
  
  武當刀劍捲動下,骨斷血飛。
  
  一個銃兵不顧一切將火捻點燃,再把銃口指往葉辰淵等人。護在葉副掌門右側的「兵鴉道」劍士文兆卻

早一步衝至,揮擊重劍將手銃的長木柄斬斷,劍尖同時破開那銃兵的臉!
  
  斷了柄的火銃飛到半空朝天開火,爆發的反向之力,令沉重的銃身向旁飛射,重擊在另一名神機營銃兵

的胸口,衣甲抵不住這強勁的衝擊,胸骨登時碎裂!
  
  葉辰淵在弟子掩一下一氣衝前,「坎離水火劍」轉瞬就再殺傷二人。他與身後三個弟子同時展開「武當

行劍」的蛇步,在銃陣中左衝右突,四人六柄凶刃當者披靡,揚起的血腥把銃陣裡原有的濃濃火藥味都掩蓋


  
  有銃兵見射擊陣被破壞,毅然拋下手銃,改為拔出腰刀,希望對抗這四個惡魔似的武者。但這對策無法

延長他們的性命——要在刀劍較量中取勝於武當,並非這等只練過軍刀操法的士兵所能辦到。
  
  看見神機兵亮出腰刀相抗,葉辰淵感到絕大的侮辱。
  
  ——你們沒有向我揮舞刀刃的資格!
  
  這是葉辰淵自破青城派以來首次再親身血戰,與何自聖死鬥後至今積蓄的殺氣在這夜爆發,他展臂舉起

雙劍,迎頭飛縱向敵群,黑袍因衝力獵獵作響。
  
  黑夜裡的死亡之鴉。
  
  「坎離水火劍」從輕盈快捷的劍路,一變為雄猛的旋捲斬擊,正是暴烈純剛的「武當勢劍」,葉辰淵雙

手青、紅光華盛放,兩顆頂戴著戰盔的頭顱飛上半空,兵陣之間灑落一蓬血雨!
  
  神機兵從未見識過這等超人劍技,恐懼瀰漫全隊,更無法抗衡突襲,僅四個高手就一氣將原本六十人的

銃陣殺傷近半。
  
  銃陣轉眼崩潰,有的神機兵拋去火器落荒而逃,也有幾個在慌亂裡盲目點火發射手銃,一時流彈四飛!
  
  葉辰淵平生第一次近距離感受火統的爆發,還有銃彈撕破空氣的強勁銳音。
  
  從十九歲跟隨師父鐵青子討伐物移教,到率領「兵鴉道」四出遠征各門各派,葉辰淵血鬥的經驗與殺敵

之數量,冠絕歷代同門,堪稱「武當第一戰將」;但面對這種威力超凡的兵器,仍不免心頭一震。
  
  ——這不是任何修練所能抵禦……
  
  面對亂射的火銃既然全憑運數,葉辰淵也不多想,帶著三個弟子繼續衝殺。衛東琉與文兆一左一右,符

元霸殿後,皆已無視生死,緊隨著葉副掌門。
  
  四個黑衣身影舞動六片鋒刃,昂然穿越於爆閃火焰、震撼蹦鳴與呼嘯銃彈之間。
  
  武當劍士深入衝鋒之下,其餘的銃兵已經連點火都來不及,只能轉身逃跑。葉辰淵再刺倒一人後,神機

銃陣已全體崩散。
  
  此時卻有急激馬蹄聲,從葉辰淵右後側響起:把總梁廷雄領著騎兵,朝他們衝鋒而
  
  ——葉辰淵四人的突襲實在太迅疾,梁廷雄現在才來得及反應。他只希望靠騎兵衝殺壓制著敵人,好讓

逃散的神機銃兵有機會重整射擊陣勢。
  
  梁廷雄跟另兩騎在衝鋒陣形前頭,舉著矛槍直指葉辰淵——戰場經驗豐富的梁廷雄,看出葉辰淵正是敵

方的首領。
  
  負責保護葉辰淵背後及左側的符元霸與衛東琉,挺身面向騎隊,斬馬朴刀與雙劍各自擺開迎擊的架式!
  
  梁廷雄與部下藉著戰馬的衝勢,三柄長矛朝兩人刺出!
  
  身材雄壯的符元賴高喝一聲,在交接的剎那半跪下來,梁廷雄的矛槍從他頭頂越過,符元霸乘著沉身之

勢,雙手握著朴刀自右斜劈而下!
  
  「武當斬馬刀法」的雄勁,碰上戰馬本身的衝力,梁廷雄身上的鐵甲片也無法抵抗,身體慘被又寬又長

的朴刀斬裂!
  
  同時另一邊衛東琉迎著兩柄刺來的矛槍,雙劍同時揮旋將它們撥開,但還是躲不過繼之而來的衝撞,被

左邊戰馬碰上,整個人被飛撞開去!
  
  但那名撞飛了衛東琉的騎士亦在越過之後落馬,胸口插著一柄武當長劍。原來衛東琉被撞的剎那仍將右

手劍擊出,穿透了騎兵的心臟。
  
  將領當先被斬馬下,繼而奔來的十數騎都為之震懾,不敢再衝近武當派的人,從旁掠過。後面本來準備

次輪衝鋒的騎兵,也都不敢再行動。
  
  一名脫出了戰圈並策馬到樹林邊緣的騎兵,正以為自己已然安全,突然發出悲叫,右頰上透入了一枚菱

鏢。
  
  他身邊的戰友還沒有看清什麼事,突感有人飛竄上馬背坐在他鞍後,騎兵未及反應,對方一手揪著他的

戰盜,另一手以短劍在他喉間切過!
  
  樊宗將騎兵的屍身推下馬,看看旁邊田延也已料理了另一敵人,各搶得一匹馬,二人就策騎向那山道口

奔馳!
  
  田延一邊騎馬,一邊口中還咬著木哨吹響。武當眾人一聽,知道這突然衝來的兩騎並非敵兵,而是本派

的「褐蛇」,也就擺開陣勢掩護。
  
  葉辰淵見此,也與文兆和符元霸退卻。飛跌地上的衛東琉雖失去雙劍,亦勉力站立起來,抱著被撞傷的

左肩跟上。
  
  樊宗和田延回到同伴之間即躍下馬。樊宗同時高叫:「快上山去!後面還有大軍追擊……」
  
  葉辰淵等四人與這三十餘名弟子會合,他一聽聞樊宗的提示,就下令往山道跑回去。
  
  陣形散亂兼群龍無首的禁軍,其實仍有百餘人,比武當派多了三倍,但經過這一陣突襲餘悸未消,只能

眼睜睜看著眾武者遁回山上。
  
  葉辰淵這時看見,有兩個弟子正抬著一人,是「兵鴉道」的劍士狄少臣。原來剛才他不幸被神機銃亂射

的流彈擊中,鉛彈打穿了額側,已然絕命。
  
  當數百名禁軍步兵從樹林追出來時,葉辰淵與眾弟子早就上山,散於山道左右樹叢之間,再次隱身不見


  
  負責率領這支步兵追趕探子的軍官,赫然看見最精銳的神機銃兵在山腳下死傷枕藉,三千營的鐵騎也折

損不少,連把總亦被斬死;眼前這武當山北麓的山路地形狹窄,不利軍圃戰鬥,隨時可能被攔腰突襲。他們

半夜裡受驚,倉卒起來作戰,並無攻山的準備,於是只著部下向山道一帶胡亂放了一輪箭,就當逆賊已經逃

竄,收兵回營。
  
  武當眾人早就爬上山道半途高處,那輪弓箭全數射空。他們此時一一從樹叢站起來,俯看山下帶著火把

、燈籠退卻的敵軍,不禁齊舉手上的武當兵刃,發出勝利的呼聲。
  
  武當派初度與朝廷禁軍交鋒,僅以三十餘武者抗幣二百多騎兵,結果殺傷了兩倍以上的敵人,並幾乎全

體安然而歸。不管怎麼看都是一次完勝。
  
  侯英志卻未有跟同門一起歡呼。他仍然握著沾滿鮮血的長短雙劍,藉著山下映來的微光從旁瞧著葉辰淵


  
  剛才看見葉辰淵出現,侯英志方才明白:自己這三十多人作先鋒攻擊對方騎兵,最重大的作用原來只是

引開神機銃陣的注意,讓葉辰淵等四人能潛過去突襲銃兵。
  
  ——因此這隊伍裡就有像我這樣的新人嗎?必要時犧牲我們這些誘餌,也比較合算
  
  想到自己在武當派仍然沒有受到重視,侯英志實在無法享受這次勝利。
  
  同樣未發出勝利呼聲的,還有葉辰淵和樊宗。
  
  「沒事吧?」葉辰淵先問被戰馬撞飛的衛東琉。衛東琉左臂斷了骨,嘴角溢著少許血,看來也受了點內

傷,但他若無其事地說:「還能打。可惜,劍連同那傢伙的屍身被對方帶走了。」
  
  葉辰淵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看著樊宗。二人相對無言。
  
  他們心裡都知道:今夜絕非什麼勝利。破壞神機營火藥庫的計策,已經徹底失敗。
  
  「就只你們兩個……」葉辰淵良久才說。
  
  樊宗拿出李義琛的頭巾來。
  
  「西北那邊的三人,恐怕……」
  
  一夜間折損四個「褐蛇」,再多殺幾百個禁軍也補償不來。
  
  這時「兵鴉道」弟子駱森泉走過來葉辰淵身邊。葉辰淵遠遠看了侯英志一眼,然後問駱森泉:「如何?


  
  「他走在最前頭,殺了三個人。」駱森泉簡短地回答,然後補充:「劍術進步了許多。」
  
  葉辰淵和樊宗聽了,又再對望著。
  
  「我說過,內奸不是他。」葉辰淵說。
  
  葉辰淵是應樊宗的特別要求,把侯英志加入山道哨衛,並吩咐弟子駱森泉注意他的舉動。由於這支哨衛

行動緊密,全無落單的時候,侯英志若是內奸也難以通風報信。
  
  ——當然,哨衛只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在山腳警備,對於這幾天「褐蛇」的刺探行動一無所知——除了像

剛才需要緊急接應的時候。
  
  樊宗聽了點點頭。侯英志有多勇猛,殺了多少敵人還在其次;駱森泉說他劍術大進才是關鍵——證明他

極忠於武道修練,是朝廷內奸的可能也就少得多了。
  
  這個教人欣賞的師弟不是叛徒,自然令樊宗暗感高興;但同時又窗味著搜尋內奸的任務,仍是茫無頭緒


  
  ——特別是在這種關鍵時候……
  
  葉辰淵步往狄少臣的屍身旁。狄少臣曾跟隨「兵鴉道」於四川遠征軍出戰,上過青城和峨嵋,劍法和經

驗皆甚出色,卻在一瞬間就送命,十多年的苦練,敵不過一顆小小的鉛子。
  
  葉辰淵將狄少臣的佩劍放在屍身胸口上,把他雙手搭上劍柄。
  
  ——將生命奉獻在劍上的人,不該有這樣的下場。葉辰淵瞧著這個逝去的武當劍士,心頭泛起巨大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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