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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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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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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41:42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六章 死地
  
  校尉張修並沒有猜錯。此刻暫時取代統帥位置的陳全禮將軍,想法跟他一樣:再給武當派的人如此肆虐下去,神機營士氣隨時全面崩壞,一旦潰逃起來更會蔓延全軍。
  
  ——縱使要壯士斷臂,也必須在這關頭制止他們!
  
  不過相比張修,陳全禮身為副將階級,更能以全軍佈局的角度來看這危機:武當一旦衝破了神機營前部防線,繼而就會進犯居在二線的野戰炮隊。以近戰抵抗力而言,炮兵比銃兵更不如,武當隨時一口氣將鐵炮都佔據或剝奪操作的兵員?,失去野戰炮的神機營,士氣和戰志更將喪失無疑!
  
  ——既要止血,就要用最猛的火。
  
  ——哪管犧牲巨大。
  
  陳全禮專貴於情報偵察,其任務向以果斷為先,放棄犧牲斥候探子是常有之事,故此他下起命令來絕不手軟。
  
  ——更何況樓將軍都死了,要說到追究罪責,已沒有比這更壞的事。果斷地殲滅武當,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陳全禮下達炮_的命令時,沒有人敢說半句反對,也是同一原因。
  
  此刻武當衝入了己陣,原本包圓「遇真宮」而布列的三面炮隊,自不可能全數都向武
  
  當所在處發炮,而陳全禮亦不敢開動太大火力,以免造成失控的傷亡,於是只動用最接近的十口重炮,接連施放。
  
  「遇真宮」正門外,被炮火轟得煙霧漫天。神機銃兵與混在其中的五軍營步兵四處奔跑逃命,怒罵聲比先前張修等人放銃時更要激烈。
  
  ——上面那些當將軍的天殺混蛋!要是給我活下來,我鐵定一刀做掉你們!
  
  然而這麼想的士兵,許多都無法逃出被炸死的命運。
  
  也有的銃兵眼看逃不了,就在原地朝著猜想武當的所在方向發射。他們只想,要是及早把武當的敵人殺光,將領才會停止炮擊,讓他們撿回一命。
  
  一時炮轟裡又夾雜了斷續的銃射。屍體與殘肢橫飛。地獄的景象。
  
  在這一切屠殺與混亂裡,武者之脆弱與凡人無異。
  
  楊真如被炸得雙腿齊膝而斷,但在血液未流乾之前,他仍然用那柄從峨嵋山帶來的長槍支撐著想爬起來,結果只能跪在地上。他就此拄著槍死去,一動不動的身體猶如雕像。他從前的峨嵋同門,還有眾多長槍手,殘缺的屍身一一散佈在四周。
  
  陳岱秀背項插滿了炮彈的碎片,腰脊骨也因衝擊而斷裂。他仍握著劍用手向前爬行了一段,直至遇上一個神機銃兵。
  
  銃兵用手銃當作銅錘,朝陳岱秀的頭顱敲下去。陳岱秀很想以「武當形劍」之法先一步刺殺對方手腕,然而這個平日鍛煉了無數次的動作,以他此刻破裂的身體已然做不出來。武當長劍在他手裡好像有千斤的重量,劍尖只微微向上舉了一寸;然後陳岱秀的頭殼就裂開了。
  
  符元霸的右胸和腹部各被火銃擊中一彈,但身材碩厚的他依舊拖著斬馬朴刀,在煙霧裡尋找姚掌門所在。
  
  ——要保護他……只要姚掌門活著,這一戰我們就不算敗!
  
  符元霸的腰帶已被鮮血染濕。他打了一個寒顫,繼續前進。
  
  煙霧中他看見一個倒地的身影在蠕動。符元霸再走前兩步看清楚,才發現那其實是兩個人。
  
  「兵鴉道」的同伴尚四郎正纏在一個士兵背後,兩腿交叉緊緊夾著他腰肢,雙手用厚鈍的鬼頭刀從後絞殺那士兵。士兵正在作最後微弱的掙扎,繼而全身軟癱。尚四郎仍不放鬆,直至最後士兵翻了白眼毫無反應,他才慢慢放開士兵爬起來e
  
  這時符元霸看清楚:原來尚四郎大半邊臉已被炸得凹陷,模糊血肉間一隻眼晴早消失了,另一眼也插著一片尖石,已然完全失明。
  
  「你是下一個嗎?」尚四郎如鬼的臉竟笑起來,舉刀向著符元貓。他雖目不能見,卻能應感符元霸接近。
  
  「四郎,是我。」符元霸說。他一開口才發覺,自己的氣息比想像中弱,右胸背傳來劇痛。那顆銃彈將右肺打穿了,只剩另外半邊肺臟仍能呼吸。
  
  符元霸卻沒察覺,尚四郎不止失明,耳朵也早被炮彈震壞。尚四郎突然就衝上來,鬼頭刀直刺符元霸的面門!
  
  符元霸本能地舉起朴刀擋架,一接觸之下就發覺,手中刀竟然好像被吸進無底深洞一樣。符元霸當然知道這感覺是什麼。
  
  ——「太極」的化勁。
  
  符元霸精修剛猛的「武當斬馬刀法」,「太極」的懂勁卸勁功夫遠不如尚四郎熟練,情急下只想用猛勁把刀掙脫,但他身受銃傷,血已入肺,一口氣突然提不起來,「哇」的一聲從口鼻間吐出鮮血!
  
  尚四郎其實已然因炮擊的震盪而心智失常,唯有鬥爭本能仍在,鬼頭刀「太極」化勸一把符元霸的朴刀卸開,他竟撲上前去,左手扳著符元霸的肩頭,張開兩排已被炸至殘缺不全的牙齒,狠狠咬進符元餅喉頸!
  
  符元霸喉頭被噬,立時露出猛獸般的表情,身體裡僅餘的殺氣被催激出來,拋去朴刀雙手抓著尚四郎的頭,拇指插進他早已看不見的雙眼!
  
  尚四郎卻忍受著這劇痛,牙齒繼續緊緊噬咬。他心裡除了殺死面前的敵人,再無其他。
  
  兩個鑽研上乘武技多年的同門,此刻卻在這荒謬的情景下,像一對野獸般作最原始的廝鬥。
  
  符元霸與尚四郎維持著這樣的姿態先後斷氣,雙雙纏著倒下來。
  
  ◇◇◇◇
  
  衛東琉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兩具屍體,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泥塵,慢慢爬了起來。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再吐出,感受全身有哪裡受傷。除了臉頰被炮彈炸飛的石塊割開了一道創口之外,衛東琉全身上下竟沒有受半點較深的傷害,連耳朵聽力也未受損。
  
  衛東琉振一振手中雙劍,發現右手劍好像有些異樣。他垂下黑紅雙眼細看,原來劍脊中央被火銃的鉛彈擊中,那鉛子仍嵌在鋼鐵上,刃身因這衝擊而略彎曲。他右手虎口皮膚較薄處破裂流血,想來正是銃擊劍身的震力所致。他不記得剛才有這事情,也不明白為何長劍沒有脫手……也許只是劍士的本能吧?
  
  四周轟炸和銃擊仍在間斷爆發。但衛東琉毫無畏懼,直挺挺地站著。他心想:既然剛才死不了,現在也就不會有事。
  
  看著四周枕藉的死屍,衛東琉心裡竟對神機營的統帥有點佩服。在衛東琉心目中,這場戰爭不過是一場決鬥。不管用武功也好,火器甚至妖法也罷,決鬥就是各自用最擅長的武器盡力去殺死對方,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他心裡甚至對神機營的士兵沒有深刻的憎恨:我們只不過互相檔在對方的道路前罷了。
  
  假如神機軍是一隻巨獸,剛才的武當派就是牢牢咬著牠一條腿的毒蛇;然而怪獸狠狠將自己的腿折斷了。衛東琉不禁對此由衷敬佩。
  
  先前戰鬥的亢奮已冷卻。衛東琉的想法改變了,再沒興趣繼續對抗這頭大怪獸——明知已不可能勝利,他寧可保留性命,將來或許再有機會享受下一個戰場。
  
  衛東琉如此想著,就在銃炮的彈雨中獨行,尋找脫出之路。
  
  ◇◇◇◇
  
  另一個毫髮未傷的武當弟子是侯英志。他從地上爬起來,搖了搖腦袋,雖然沒有被g_擊所傷,感覺卻像給炸去了半邊魂魄,站起來時雙腿有點虛弱。
  
  侯英志右手長劍不知丟飛到哪兒,又或先前刺在敵人體內沒有機會拔回來一已經不記得了……他將僅餘的兩尺短劍交到右手反握,身體保持低矮以躲避四飛的流彈,跨著大步盡量貼地前行。
  
  這時他踢到地上一物。一6頭看去,是半邊殘屍,從其手中斷劍,可判斷就是「兵鴉道」的師兄唐諒。
  
  葉辰淵不知生死。侯英志沒了這跟隨的對象,思考了一陣子,決定撥著煙霧尋找「遇真宮」所在:空闊的戰場上,只剩「遇真宮」是唯一的掩蔽,要逃出去就只有借助它。
  
  這時他經過幾名士兵的屍體,也就從中撿起一頂軍盔戴上,又從死者腰間拔來腰刀,把短劍插在腰帶上。他想如此看來,自己比較像禁軍士兵,被敵人從遠處射擊的危險也許能減小。
  
  ——侯英志只比衛東琉要小幾歲,但求生的本能卻更強。
  
  侯英志遠眺,好像從煙霧之間隱隱看見「遇真宮」山門的輪廓。他賭著走過去。假如誤入敵陣,那就只有認命。
  
  ◇◇◇◇
  
  原本由張修指揮的銃兵,只餘二十多人在炮轟中生還,此刻他們早拋去手銃,彼此擠在一起逃跑,只希望能夠回到炮陣裡以求生還。
  
  正跑出數步時,前方白霧中突然出現一個身影。
  
  黑衣的。
  
  銃兵戰慄。先前他們就見過這人:披散的黑長髮,煞白的臉,眼下兩行奇特的咒文刺青……
  
  葉辰淵一身黑色道袍已然破爛不堪,垂下散開時乍看有如烏鴉的翅膀。而前蕕然再次出現敵人,葉辰淵銳利的眼目馬上發亮。
  
  黑色的翼振起。他的身體投向人叢。
  
  泛紅的「離火劍」,輕易沒入一名銃兵的心胸。葉辰淵順勢半轉身,左手也揮向另一個士兵——這最簡單的雙劍招,他已習練過不下百萬次。
  
  那銃兵完全來不及躲避,眼看就要成為葉辰淵另一劍下亡魂。
  
  然而當葉辰淵的動作完成時,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沒有「坎水劍」。破爛的黑色衣袖下空空如也。沒有了左手。
  
  輕飄飄的黑衣袖,拂過那銃兵面前。
  
  雖是如此,銃兵仍因為葉辰淵這一「_」而驚恐得昏厥倒地。
  
  其他人未看真葉辰淵已斷了左臂,以為他又殺一人,紛紛驚呼著四散奔逃。
  
  葉辰淵呆呆站在原地,垂頭看自己的左袖一或者應該說,在看著那已經不再存在的左手。他一時竟無法理解眼前景象的意義,臉上沒有表情,只是一直盯著那空虛,似乎認為只要再多看一陣子,那只左手就會再次出現。
  
  ——這是必然的事。我是雙劍葉辰淵。
  
  ◇◇◇◇
  
  疏落陽光穿透茂密的樹葉,掩映間投落在霍瑤花的裸體上。
  
  她雪白健美的身軀流著汗,好像不住在逃避什麼似地激烈搖晃,那扭動散發著令異性為之瘋狂的原始媚惑力。一邊的肩臂紋滿了咒文刺青,更使她顯得神秘而吸引。
  
  霍瑤花雙手貼在一棵大樹上,支撐著酥軟的身體,閉起眼睛,聽著遠方斷續傳來一記記的炮火聲。
  
  在她身後的商承羽垂著頭,發出像野獸的低沉嘶吼,把壓抑已久的慾望不斷發洩出來。
  
  霍瑤花的臉泛成桃紅,卻始終緊閉著嘴唇,不願發出任何聲音。這是她此刻唯一的抵抗。
  
  剛剛逃離楚狼刀派之時,霍瑤花曾經有一段日子,靠肉體誘殺男人維生。那時候她學會了怎樣忍受:其中一個最輕易的方法,就是把對方想像作另一個男人。
  
  此刻她再次嘗試。很容易,想著一個沒那麼討厭的男人就行了,或者真正喜歡的……
  
  霍瑤花很自然想起荊裂來。同樣在這種無人的山林裡,她跟荊裂曾經激烈地扭成一團,彼此嗅到對方的身體氣息,交換著熱暖的汗水……
  
  那壯健的身影開始在她心裡出現。霍瑤花顫抖的櫻唇在微笑。可是漸漸她發覺有異。
  
  ——不對。這不是荊裂……
  
  此刻不由自主出現在霍瑤花心靈裡的男人,竟換成了錫曉巖。
  
  錫曉巖長著一邊長臂的赤裸身體,纖毫畢現於霍瑤花的想像世界裡。她現在才發覺,這段日子自己是這麼地留意他,因此想像起夾竟是如此逼真……
  
  霍瑤花的心靈暫時脫離了樹林,飄向他此際所在:那遠處的戰場。
  
  炮聲遠比之前疏落,意味著戰爭接近結束——不管是哪一方勝利。
  
  霍瑤花想起剛才難過的分手;想起自己怎樣叫錫曉巖「不要死」……
  
  ——也許,剛才我應該跟他一起去。
  
  在霍瑤花心裡,身後的男人,已經變成了錫曉巖。
  
  她不再壓抑,發出放浪的叫聲。
  
  ◇◇◇◇
  
  正當葉辰淵呆立在原地,看著自己不存在的左手同時,遠處一列神機營鐵炮,其中一座已把炮口和投射角度調整向葉辰淵所在,只待燃點發射,這位武當一代劍豪的軀體,即要在頃刻間粉碎。
  
  卻在此時,一顆「炮彈」猛然從高投落在這列炮陣之間!
  
  那並非真的「炮彈」。
  
  而是一個像炮彈般飛落而來的人!
  
  其中一名操作鐵炮的神機兵,被這猛烈飛來的人體砸個正著,肋骨碎斷死亡,旁邊正要燃點炮引的士兵也被這衝擊波及,丟掉火把倒下來!
  
  除了被炮彈炸飛的人體之外,神機將士從來沒有見過,人會像這樣飛起來。
  
  他們想像不到,產生這種力量的,不是火藥或任何其他器物。而是人。
  
  這個人,接著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誰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潛到來炮陣測翼——先前神機營遭武當連番衝擊,陣勢混亂不堪,注意力全都放在前頭,竟沒能察覺這麼一個孤身闖入的敵人。
  
  ——其實他們不知道:從兵陣外圍衝到這兒為止,這個人手上那把籐柄長刀,已然沾染了三十八名士兵的鮮血。
  
  神機炮兵不在最前線作戰,一直沒有從近距離見過武當弟子。此刻出現在他們眼中來襲者,彷彿一頭從山林深處突然冒出的猛獸:一身破爛的黑灰衣揚著陣陣風塵,衣袍上四處染了慘烈的血紅,那橫壯的身軀踏著又重又快的強勁步伐衝來,斜提的長刀刃尖幾乎刮過土
  
  明明只是孤獨一個人與一柄刀,他卻挾帶著千軍萬馬般的霸烈氣勢,教士兵們一時為之窒息。
  
  披散的長髮之間,錫曉巖那徹夜未睡的血紅雙眼,散射出不屬於人間的殺氣。
  
  還有濃烈的悔恨。
  
  ——為什麼我要離開?我應該跟他們一起戰鬥的啊!
  
  這股積壓在他心裡的懊悔,彷彿轉化為實質的能量,乘著舉臂橫斬一刀,盡情發洩!兵荒馬亂之間,炮兵們沒有看清錫曉巖的奇特身材,只見站在最前頭那名負責推炮的兵卒,剎那間就失卻了頭顱!
  
  籐柄長刀的光芒隨又反向劃回來,另一名炮兵的首級同樣往橫飛去。連續兩名死者距離錫曉巖皆尚遠,眾人無法理解他到底是怎麼殺人的,那一刻錯覺以為錫曉巖的兵刃能散射出傷人的「刀氣」,遠距斬殺刃尖未觸及的敵人!
  
  ——真正的原因當然是錫曉巖那天生比正常多了一節的怪臂;還有運使「陽極刀」時肌肉高度協調,令身體瞬間放鬆延長,增加了攻擊距離的後果。
  
  炮列裡有一支二十五人的盾兵,負責危急時抵禦侵入炮陣的敵人,此刻他們才反應過來,迎上錫曉巖的方向!
  
  當先兩名衛兵一手持盾一手提矛,迎面朝著錫曉巖急刺!
  
  錫曉巖朝他們只揮了一刀,以刀背一氣就將兩柄矛槍擊開,那帶引的勁力令兩名士兵失足向前;錫曉巖乘勢衝入,左肘一記猛烈的靠撞,擊在左邊那士兵的盾上,士兵吃這一記,就像被猛奔的蠻牛撞中了,整個人倒飛向後,撞倒後頭數人!
  
  另一名仆倒地上的盾兵,則緊接被錫曉巖一腳踏在胸前,胸骨連同數根肋骨隔著皮甲也被踹裂!
  
  錫曉巖借這踏勢上前,長刃左右翻飛,那些亂撞成一團的衛兵,一個個被劇烈的斬擊砍倒,其中一人即使及時舉盾保護,但在剛絕的刀勢之下,盾牌反撞向目己頭顱,迅猛的勁力竟令他頸骨折裂!
  
  錫曉巖的單純破壞力,恐已為當世武林之冠,完全在禁軍士兵的常識之外。二十五人的盾衛隊迅速減少了三分一。其餘衛兵拋卻沉重的盾牌,顫抖著雙腿逃命。
  
  錫曉巖連天趕路回武當,越野攀山,緊接在千人大軍中獨自衝殺……他的無匹刀勢發揮到此刻,竟然都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彷彿有耗不完的體能。
  
  支撐著他的,除了那股離棄了同門的悔恨之外,還有不斷迴盪在他心裡的三個字:
  
  霍瑤花那句「不要死」。
  
  ——當日我若不離開武當山向外闖,就不會認識她;也不會聽到這句話……
  
  一想及此,先前那悔意漸漸沖淡了;代之是心胸裡燃起的一股令人安慰熱暖的澎湃生命力。
  
  帶著這股新的能量,錫曉巖的身影,臨到眾多神機炮兵面前。
  
  此刻士兵們眼中看見的,不再是一個長著半邊怪臂的人。
  
  而是一個會行走的噩夢。
  
  ◇◇◇◇
  
  姚蓮舟茫然獨自一人,走在蒼茫的戰場之上。
  
  這時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四處仍傳來間斷炮轟的震動。瀰漫不散的白霧,令他無從分辨該往哪方。姚蓮舟手握.象徵著他與公孫清師徒因緣的「單背劍」,一步一步無目的地走著。
  
  眼前甚至看不見一個敵人。遇到的就只有接連的屍體。
  
  沒有半個武當弟子在身邊。這事實令他感覺一陣寒冷。
  
  身居武道世界的極峰,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那種孤寂,跟此刻他感受的不一樣。
  
  失去武當派。現在終於成為事實之後,姚蓮舟方才真正體會到那意義。他的命是公孫清撿來的;從物移教「試藥童子」,到穿上掌門白袍的武當第一人,他人生的一切都在這個地方。
  
  ——不對。不是地方。是人。真正的武當派,就是一群人而已。
  
  現在姚蓮舟已然徹徹底底失去了他們;而把他們送上這條路的,正是他自己。
  
  可是到了這個時刻,姚蓮舟仍然沒有絲毫的後悔。要是再來一次,他知道自己還是會這樣決定。這決定,也是武當派教會他的。武當的生存之道,本來就只有這麼一條。
  
  死亡之道,亦然。
  
  姚蓮舟忽然回想起在西安「盈花館」之時,少林了澄大師向他說過的話:
  
  ——剛則易折。武當行事之道,一往無前,將來也許會招來更大的禍害反噬。
  
  姚蓮舟心裡不禁冷笑。
  
  ——可惡,給那秀驢說中了……
  
  即使明知是必然的宿命,姚蓮舟還是難抵這最後孤寂之苦。
  
  ——一個人……只要給我遇上一個仍然活著的弟子也好……
  
  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看見的只有一具具淒慘的武當弟子屍身。
  
  ——葉師兄,你在哪兒?……丹雷……岱秀……誰也好……
  
  姚蓮舟想著一個接一個名字時,突然有三個字閃現他腦海,頓時教他心頭暖熱。
  
  那卻卻非武當弟子之名。
  
  ——對……我這一生裡,並非只有武當。還有一個人。還有她。
  
  好想、好想再見她一面。
  
  然後在前方遠處的迷濛煙霧之間,一個嬌小的身影就出現了。
  
  世上能夠令武當掌門姚蓮舟驚訝的事情很少。但此刻他吃驚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對面出現的,是他熟悉無比的身影。只因他曾經擁抱那身體許多次。
  
  衣衫破損、松發凌亂的殷小妍,踏著一雙鮮血淋漓的赤足,現身在姚蓮舟前頭數丈之外。
  
  姚蓮舟一生從沒見過什麼幻象。幼時為了克服物移教奇藥的折磨,公孫清教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控制自己的身體與心靈。二十多年來的修練,他都致力於掌握自己的每一寸筋肌、每一條神經與每一時刻的思想和情緒,以達平衡自在之境。無隙可乘的巔峰武技皆由此而生。即使是需要藉助想像力的「借相」功夫,他亦完全控制在自己理智的範圍之內,從不任其失控。
  
  可是姚蓮舟首次無法確認,現在自己眼前所見的殷小妍,到底是真是假。
  
  因為太不可能了。
  
  殷小妍看見姚蓮舟,明亮的雙眸也瞬間瞪大了。她同樣地不敢相信,走到這戰場裡來看見的第一個武當人,仍然就是姚蓮舟。
  
  ——殷小妍穿越戰場走到這裡來,途中竟沒有遇上半個禁軍士兵,也未受銃炮傷害,實在是非常令人訝異的奇跡。
  
  從「雲羅捨」足下不停一路走來,殷小妍已是筋疲力竭,丟了鞋的雙腳每走一步都痛得像火燒。四方修羅場的恐怖景象令她驚懼不已?,耳邊的斷總炮聲每記都震撼她心坎。
  
  可是她仍然走下去。只為了一件事情:
  
  找侯英志。然後跟他死在一起。
  
  如今看見姚蓮舟,殷小妍雖然一奇,卻並沒有像姚蓮舟那種恍如隔世的喜悅。因為她心裡只有另外那個男人。
  
  姚蓮舟加快腳步走過去,同時看見殷小妍正遙遙向他說話。
  
  失去聽力的姚蓮舟,聽不見殷小妍在說什麼,也無法從嘴唇的動作讀出來。
  
  姚蓮舟心想:不管她說什麼,也是在跟我說。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露出罕有的燦爛微笑。
  
  然而殷小妍向他呼喊的說話其實是:
  
  「侯英志在哪裡?」
  
  姚蓮舟笑著向殷小妍走過去。他只想馬上將她緊抱在懷。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然而就在這瞬間,殷小妍看見姚蓮舟身後發生巨大的變化。
  
  姚蓮舟披散的黑髮,與那襲已然變成淡淡灰黃的掌門道袍,剎那間被劇猛的風捲得揚起。姚蓮舟的身體離地向上飛起來,好像被許多看不見的絲線硬生生拉扯出去。
  
  縱使擁有天下無雙的「太極拳」聽勁與柔化功力,姚蓮舟亦不可能卸去這超乎人類力量的衝擊。天地彷彿在他眼前顛倒。頭腦、內臟和全身骨節剎那承受激烈的震盪,似乎整個人快要從中央裂開來。眼珠因強大的壓力充血暴突,繼而視力中斷。鳥腔內微細的血管一起爆破,鮮血溢進已經窒息的喉間。「單背劍」自無力的手指間脫出飛去。
  
  炮擊的爆風在下一刻捲到殷小妍面前,她掩面閉目,再看不見飛到半空的姚蓮舟。衝力令她重重跌坐在地上。無數飛射的砂石打得她撲臉生痛。
  
  爆風散去後許久,殷小妍才定下神來,再次睜開眼睛。炮彈落下的位置距離她尚遠,未有令她受什麼傷害,呼吸平復下來後,她四處張看姚蓮舟的所在。
  
  只見那白衣身影就伏在她身後不足七尺處,一動不動。
  
  殷小妍爬起身,顫抖著一步步走向姚蓮舟,心裡異常驚懼。雖然姚蓮舟已經不是她最愛的男人,但始終是把她從妓院帶走、改變了她生命的恩人,也是她至今在武當山上曾經最親近的人。
  
  ——而旦不是因為他,我就沒法遇上英志……
  
  殷小妍走到姚蓮舟跟前跪下來,輕輕將俯伏的他扳轉過來。看見他的模樣,她不禁又害怕:姚蓮舟的臉滿是刮破和碰傷,眼目、耳鼻和嘴角都流著鮮血。
  
  殷小妍憂心地探索姚蓮舟的脈搏和氣息,大是驚喜。
  
  一一一還活著!
  
  殷小妍流出眼淚,不禁俯身抱著姚蓮舟沒有知覺的身軀。
  
  ——我就知道,你不是這麼容易殺死的男人!
  
  可是面前又放著一個難題:她要怎麼救他走?
  
  殷小妍出身市井,又曾在妓院為婢僕,並不如外表柔弱,那次西安之戰,她也曾經背著身材比自己還要高大的書蕎姊姊走出「盈花館」,然而姚蓮舟這麼一副強健的武者身軀,卻要遠比書蕎沉重得多,而在這空曠的戰場上,要帶著他逃走更是絕無可能。
  
  無助地跪在昏迷的姚蓮舟身旁,殷小妍務然回憶起那天在「盈花館」的情景:在那幽暗的房間裡,在死亡籠罩的時刻,世界只有他們二人。就像現在一樣。
  
  殷小妍無法抑止眼淚。這時刻她察覺了,自己對姚蓮舟竟是如此無情:能夠跟一個人同生共死,完全將自己的生命交託給對方的感覺,在這世上並不是那麼常有。
  
  ——而我卻在不知不覺之間放棄了……
  
  當殷小妍凝視著姚蓮舟沒有表情的臉時,兩個士兵的影子正悄悄自她後面接近。
  
  ◇◇◇◇
  
  將姚蓮舟蹦飛的那口鐵炮,因為發射的力量而向後震退,操作的炮兵協力把炮穩住,並拖回原來的位置。
  
  同時排在旁邊的另一台盞口大炮已然裝填完畢,隨時在長官的號令下燃放。炮隊的指揮校尉李康平,心裡一直數算著這輪發炮的次數。他想大概差不多了,在這樣的聯轟下,武當派的人相信已掃除了十之八、九,接下來就該停炮,並出動步兵去清剿殘餘。
  
  ——還有,去救僥倖沒死去的自己人……
  
  李康平一想及此,不禁搖頭歎息。他估算被己方炮擊殺死的禁軍,沒一千也有六、七百人。這絕對是一場慘勝。
  
  ——回到京師後,上面的將軍恐怕許多要換人……有的甚至要人頭落地……
  
  戰事很是短促,甚至還比不上平日操練的時間。但李康平跟部下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疲倦。似乎面對武當派這些傢伙,一個對刻也像一天般漫長。
  
  ——還是因為犧牲戰友的罪疚感格外沉重?李康平不知道。
  
  部下示意那口裝填好的鐵炮已檢查完畢,隨時可以施發。
  
  李康平正要下命令,同時卻見前頭煙霧之間出現一個人影,在炮口前方的無人空地直線奔來!
  
  人影走得更近,眾炮兵看見來者,只覺如目擊奇景:個橫壯碩厚得有如大鐵球的漢子,急奔而來的速度相當驚人,身軀的輪廊在他們眼前迅速變大!
  
  桂丹雷那頭像獅鬃般的亂髮飄蕩著,好像一堆憤怒的火焰。他左前臂上仍然穿著半個已然殘缺的戰盾,隨著奔跑而前後擺動。那壯碩的身軀每一寸肌肉都在動,嘴巴大口大口地貪婪吸著空氣,再如風箱般猛力吐出,與平日修練「太極拳」時沉穩舒泰的姿態大不相同,毫無保留地消耗著體內每一點滴的力量。
  
  只要仔細看桂丹雷的狀況,就明白他為何如此:他的右半張臉到處插滿了炮彈碎片;右拳被炸斷了三根手指?,厚重的腹部裂開了一道創口,此刻草草用腰帶包紮著,已然被血水染透……
  
  但最要命的是喉頸處。一截木槍桿的碎片,深深插了進頸內,他每次呼吸都有空氣從那破口處漏出來——這是桂丹雷要如此大力吞吐氣息的原因。
  
  這位武當「鎮龜道」頂尖拳士的生命,已然走到最後時刻。
  
  「怎麼辦?」副手急問李康平。
  
  李康平一時被桂丹雷的模樣鎮住,沒有下令炮陣衛兵上前截擊。桂丹雷還有三丈就衝到前面滅e
  
  擔當炮兵的從來習慣遙距殲敵,絕對不想與武當派的任何一隻怪物碰頭;瞧著桂丹雷衝近,所有人都被強烈的恐懼淹浸。
  
  負實燃放鐵炮的士兵,想也不想就燃點了炮引。
  
  ——把這怪物轟掉!
  
  李康平欲阻止,卻見藥引已燃點,正在迅速縮短,他與眾人慌忙躲避!
  
  ——炮彈在近距離打中人體,誰也不知道後果如何,隨時波及炮列間的眾兵!
  
  桂丹雷卻依舊直線朝著炮口狂奔,同時咧開大口狂笑。
  
  心裡對武當師門作最後的感恩。
  
  鐵炮即將爆發。炮彈若是迎面射至,桂丹雷即使有再厲害的接兵器手法,再加上「太極」「引進落空」的深湛功力,亦絕對不可能接下來。
  
  然而最後一刻,他雙足一蹬離地,整個巨大身體飛跳往炮口前!
  
  落下之際,桂丹雷運使平生練就的沉厚拳勁,雙手一同擊打在炮管前端上方!
  
  鐵炮用以鎖緊角度的軸承,竟因這一擊彎折,整座鐵炮失衡前俯!鐵炮爆發的一刻,炮口變成朝向前方的地面。
  
  近距離的炮彈爆炸,把李康平和二十多個士兵都捲入,並將旁邊五口鐵炮震倒,其中兩口被破壞廢掉。
  
  桂丹雷大半的肉體化為灰塵,與那武者不屈的精魂,一同升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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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七章 終戰
  
  從後接近殷小妍的那兩個禁軍士兵,都是在炮擊上慌不擇路撞到這裡來。
  
  突然在漫天煙霧之間,看見一個嬌弱女子,跪在滿目瘡痍的戰場中央——如此不真實的景象,令兩人都瞬間呆住。
  
  可是走得更近之後,看見躺在女子身旁那個白衣人,他們眼晴裡立時閃出亢奮貪婪的光芒。
  
  禁軍士兵當然都沒有見過武當掌門長什麼樣子,然而每個人都聽過這襲白袍,更知道拿到穿著它的這個人的首級,能夠換取得到什麼……
  
  當殷小妍察覺回頭時,兩柄軍刀的光芒,已然映在她無助的淚眼裡。
  
  她無聲地看著這兩個目露凶光的男人。
  
  ——結果我還是沒法再見英志一面。
  
  殷小妍認命地閉起眼晴。她這般鎮定的神情,反而令兩個士兵一時無法下手。
  
  這時自更後方的數丈外,出現了第三個士兵。二人在戰場亂走,早就如驚弓之鳥,遠遠就察覺有人接近,見到對方戴著跟自己頭上一樣的戰盔,這才寬下心來。
  
  「你走運了!」其中一名士兵向那新來者高叫:「再晚一步,我們已經下手,你就沒得分了!」
  
  「等一等。」另一人抗議說:「按軍功陞官的話,大家一起上去我沒話說;可是那筆賞金,他不該分。是我們先找到的……」
  
  那名新來者一直沒有答話,只是默默走過來。
  
  兩個士兵這時才發現不對勁。
  
  ——那衣服……還有,左手拿著什麼……?
  
  二人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新來者已衝到他們前方不足七尺之距。
  
  殷小妍沒看清發生什麼,只見刃光連續的躍動,一個士兵失去了頭顱,另一人則捂著咽喉,掙扎幾步之後倒下來。
  
  殷小妍驚訝地看著兩人頃刻間化為屍體,再看看那第三個士兵。
  
  當那個「士兵」將頭盔脫下來時,殷小妍一時竟認不出侯英志的樣子。
  
  因為太不真?
  
  在這裡與殷小妍相遇,侯英志的訝異程度絕不下於她。可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他已經沒有心情琢磨這種巧合.,也再沒有任何顧忌和壓抑感情的必要。侯英志很自然就問她:「你來找我?」
  
  殷小妍坦率地點點頭。
  
  侯英志將沾血的短劍插在腰帶上,伸出左手把殷小妍牽起來。兩人無言緊緊相擁在一起。
  
  殷小妍心裡想,就算死茌此刻也不枉。
  
  侯英志想的卻是,自己更有活下去的理由。
  
  侯英志放開殷小妍,轉而垂頭看躺在地上的姚蓮舟。
  
  「他還活著嗎?」侯英志問。
  
  「是的!」殷小妍焦急地回答:「你會救他嗎?」
  
  侯英志俯視昏迷的掌門,默默思考。
  
  本以為武當已經徹底毀滅了,可原來還沒有?,只要這個男人一天活著,武當派武道就仍然保存在他身體內,他等於是一部會行走呼吸的武當秘籍!
  
  ——假如救了他……那豈非等如將這部秘籍掌握在手中?
  
  侯英志那雙有如餓狼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本以為已斷絕的道路,如今又再重新出現面前。
  
  再看殷小妍,侯英志皺了皺眉。他可沒有忘記,自己剛剛才在昏迷的姚蓮舟跟前,奪去其所愛的女人。
  
  「之後他知道你跟了我,也許會殺我。」侯英志冷冷說。
  
  殷小妍一時沒有想到這矛盾,不禁看看地上的姚蓮舟。要就此拋棄他嗎?殷小妍做不到。姚蓮舟怎說也待她很好,更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不,他不會的!我很瞭解他,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殷小妍急說。這確是實話:在她心目中,姚蓮舟不是那樣。
  
  侯英志細心思考:要是成功了,自己將對姚蓮舟有救命之恩;武當破滅後,姚蓮舟首要願望自是復興門派,兒女私情必然放在一旁,對每個生還的武當弟子都將十分珍惜……
  
  想到將來可能得姚蓮舟親自傳授上乘武藝,侯英志渾身都火燙起來。雖然帶著一個昏迷傷者逃走——而且是敵方首要捕殺的對象——將令自己身陷更大的危險。但這絕對值得一賭……
  
  「好吧。」侯英志決斷地回答殷小妍。
  
  殷小妍聽了大喜,並不知道侯英志心裡的盤算,還以為他是在自己的懇求下才答應此事,心裡對侯英志又多喜歡了一重。
  
  ——這個男人,我沒有挑錯……
  
  侯英志著殷小妍幫忙,將姚蓮舟身上那襲太過顯眼的掌門白袍脫下收捲起來。殷小妍又將剛才被炸飛到遠處的「單背劍」撿回,交給侯英志。侯英志看看仰慕已久的掌門佩劍,將之斜插在腰帶前,然後將姚蓮舟背起來。
  
  這時他察覺神機營的炮擊已經停止了。他無法知道這是錫曉巖和桂丹雷造成的結果,只道是敵方將領下的命令。
  
  「快走。對方停了炮,敵兵隨時再大舉來掃蕩。」侯英志身材不算特別高大,姚蓮舟對他來說有些重,但他畢竟受過極嚴格鍛煉,仍能行走自如。
  
  殷小妍緊隨在後,擔心地問侯英志:「我們……會沒命嗎?」
  
  侯英志朝著估計中的「遇真宮」方向走,目不轉晴地盯著前方。
  
  「沒事的。」侯英志堅定地說:「就像過去每次一樣,我都會照樣活下來。」
  
  ◇◇◇◇
  
  葉辰淵並不知道自己何時昏迷,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上下顛倒,面前近貼著一個男人的腰背,隨著急勁的每一步,與自己的臉輕輕相碰。
  
  武當派的首席戰將葉辰淵,平生第一次如此無助地被人馱在肩頭上。可是他太虛弱了,沒有抗拒的餘地。
  
  他伸頸「仰」看地面的方向,瞧見自己的雙臂垂向地上。說是「雙臂」,嚴格說只得一條右臂,左邊則只餘上臂半截,斷口處已緊緊包紮止血。
  
  ——我仍然活著。
  
  想到這個事實,葉辰淵的視線從斷掉的左臂移到右手。他慢慢屈曲五指,直至緊握成拳。雖然有些發麻,但那只右手並無受損,每一根手指都完好。
  
  ——很好。
  
  只要活著,葉辰淵知道自己就要繼續握劍。不管是一柄還是兩柄。假如右手也斷了,就用牙齒去咬。
  
  直至而前再沒有敵人那一天。或者自己死去那一天。
  
  錫曉巖負著葉辰淵,朝武當深山密林的方向奔跑過去。他通紅的雙眼,流著無聲的淚。
  
  在戰場上,他遇見一具接一具同門的屍體。有的認得出臉孔和兵器,有的則只從殘屍的衣服辨出是武當弟子。
  
  唯一找到的生還者,就只有被砍斷一條手臂的葉辰淵。至此錫曉巖放棄了搜索,只把副掌門救起來逃出了戰場。
  
  同時他知道:從今pa始,自己背負著何等巨大的使命。
  
  走著時錫曉巖想:現在自己終於明白,那些被武當消滅了門派的人,到底是什麼心情了。
  
  其中一個就是南海虎尊派的荊裂。從此錫曉巖自己也要走上跟荊裂相同的道路了——而且復仇的對象還要更大。
  
  相比起來,荊裂和虎玲蘭在他生命中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以後也未必會再相見。錫曉巖心裡暗暗有些釋懷,卻也有點可惜。
  
  這時候他又再無法自制地想起霍瑤花來。她那有點冷酷卻又美麗的臉,此刻在他心中,竟比虎玲蘭還要鮮烈。
  
  ——原來剛才戰鬥時那感覺不是假的……
  
  錫曉巖苦笑。
  
  ——我下山本是為了找一個女人;可是原來那只是為了令我遇上另一個女人嗎……?然而這一切都已太遲。今天開始,他的心再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情。
  
  除了復仇與重振武當的悲願。
  
  錫曉巖馱著他所崇拜的葉副掌門,消失於武當山林之中。
  
  ◇◇◇◇
  
  波龍術王巫紀洪最令人畏懼之處,並不是他的劍術與輕功,也不在他的殘忍與狂暴;而是人們總無法確定,他這種瘋狂到底是真實的性情,還只是掩飾心計的手段。
  
  即連跟隨他已久的師弟梅心樹,或是鄂兒罕和霍瑤花等親信,也看不透這個人。他能夠跟江西一地的貪官結成販賣「仿仙散」的周密線網,大做發財的生意,但同時又會隨便一句就命令手下去屠村,只為了收集物移教傅說中的「幽奴」;他一些看似無謀狂熱的暴舉,卻原來是經過精密的計算;你搞不清楚他宣揚的物移教義,他自己相信與否;恐怖殘虐似乎是他威嚇世人的手段,但你又會發現他確在真心享受那時刻……
  
  難以捉摸的動機,無法確定的行事準則,沒有底線的殘酷……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不管是敵人還是部下。
  
  波龍術王極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真實的情感。上一次已經是在「清蓮寺」,他被「破門六劍」趕到絕境,幾乎圍攻殺死,情急之下顯露出恐懼。
  
  而現在,卻是另一次。
  
  當他在濃密的樹林之間,看見那久違的身影之時。
  
  巫紀洪遠遠看見那個上身赤裸的男人,蕕然感覺雙膝發軟顫抖,全身皮膺都因激動而冒起雞皮疙瘩來。淚水凝聚在眼眶裡。
  
  七年來無時無刻的盼望,此刻終於成真。
  
  巫紀洪急忙取下背上那柄以厚布包裹的武當長劍,卻因緊張而指頭笨拙,好幾次才解開胸前的扣結,又幾乎把劍弄丟到地上。身為以靈巧著稱的武當派前「褐蛇」,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好不容易把劍抱在胸前,巫紀洪恭謹地一步步走過去,眼晴時刻瞧著前方那人,似乎生怕看見的是隨時再一次消失的幻象。
  
  跟隨著他而來的兩名寧王府護衛,看見平日倨傲狂妄的波龍術王突然變得馴如羔羊,不禁大感訝異。
  
  他們跟許多同伴,在南昌接受巫紀洪的訓練已有一段時日,又受到他的藥物操縱,早已成為其個人親兵,對他的行為很是熟悉。巫紀洪即使遇上寧王爺親自來視察操練,也從不像其他投在王府的食客武士般卑屈逢迎,甚至竟敢在王府裡沿用「術王」這外號向下一自稱。
  
  ——曾經有寄身王府的武者對巫紀洪不滿,在寧王跟前出言指責。結果在他的武當劍出鞘後,那人再無說話的機會。目睹巫紀洪武技的寧王朱宸濠,對他看重有加,自亦容忍他的倨傲。
  
  然而此刻,波龍術王面對這麼一個赤著上身、下體圍著一件襤褸爛袍的男人,姿態竟是臣服至此!
  
  ——術王連人馬和貨物都暫時丟下不管,也要親自上來武當山,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巫紀洪率領寧王府護衛,在四日前已到達了神機營在武當山腳的駐地。憑著錢寧大人交付的錦衣衛文書,他們得以直入軍營,跟早在京城買通的禁軍將領接頭,接收了一批「廢棄」的火器銃炮。
  
  ——所謂「廢棄」自然是假的,受賄的神機營將領在京城時已經修改了相關紀錄,將這批完好的火器列作損耗失靈之物,在文書上已被拆解為其他銃炮替換用的部件,事實上則借這次出兵之便偷運南下,最後悄悄流入寧王府的軍器庫。當然這等大逆當誅的勾當非同尋常,寧王花費了巨額的錢財方才成事,而居中策劃的錢寧亦收取了巨大的好處。
  
  該批火器此刻卻仍與大隊護衛在山腳小鎮等候著。巫紀洪不惜擱下如此重要的貨物,
  
  也要親身上來武當山迎接故人,可見在他心裡,這人的份量遠比威力強大的神機銃炮重要得多。
  
  兩名護衛隨著術王上前時,不禁好奇地打量那男人。
  
  他們的視線一瞧過去,商承羽藏在盤捲亂髮間的雙目馬上就對過來。眼神一接觸之下,二人只感一股強烈的寒意自脊樑生上來,那可怕的感覺比第一次看見波龍術王那雙奇大的眼睛還要厲害。他們被嚇得馬上垂頭瞧向地上。
  
  走近時巫紀洪看清了商承羽的模樣,相比七年前分別之際,他察覺商師兄的面貌滄桑了不少。暴露的上身皮膚蒼白得可怕,肩胸的骨架依然S,但卻比巫紀洪還要瘦削,肌肉明顯萎縮嚴重。此刻不知何故,商承羽袒露的胸腹上滿是汗珠。
  
  巫紀洪永遠無法忘記,七年前商承羽進入「真仙殿」與姚蓮舟決鬥時,那副自信十足的風華;如今眼前這張臉,比從前遠為蒼白,眼晴也好像更渴睡更疲倦,然而蘊藏其中的懾人力量,卻並未被年月消磨而失去。
  
  巫紀洪激動極了。假如他是在地上宣揚教義的先知,商承羽就是他的神祇。
  
  他在商承羽跟前跪下來,雙手把長劍舉在面前,以沙啞的聲音發出期待已久的呼喚:「商師兄……」
  
  商承羽睨視巫紀洪。接受這等敬畏的迎接,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伸手接過長劍,解開厚布露出劍柄,將劍拔出鞘數寸。寒光映進他的眼瞳中。再度掌握久違的武當劍,那手柄的觸感與鋼鐵的重量很是熟悉。
  
  然而商承羽並沒如巫紀洪想像中那麼感動。他甚至沒有完全拔出劍來,檢查自己的佩劍是否鋒利如昔,只是左右略看了看,就馬上還劍入鞘,交回給巫紀洪,並示意他站起來。
  
  巫紀洪替商承羽保存這柄劍已久,得到的卻是這般冷淡反應,他心裡並沒有半絲失望——只要是商承羽師兄說的、做的和想的,一切都正確。
  
  巫紀洪收劍站立,這時才發現商承羽身後一株大樹旁的地上,躺著一具輕微蠕動的雪白裸體,仔細一看,竟然就是霍瑤花,此刻似乎力竭失神,蜷曲著身子睡在地上。
  
  看見霍瑤花與商承羽都一身汗水淋漓,巫紀洪自然知道剛才二人在樹林裡發生了什麼。巫紀洪雖知道霍瑤花跟著錫曉巖趕來了武當山,但突然發現她獨自與商師兄在一起,仍不得不感到驚訝。
  
  商承羽馬上察覺巫紀洪有異。
  
  「她不是你的手下嗎?」
  
  「從前曾經是的……」巫紀洪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該從何解釋。
  
  商承羽一聽,再看見虎玲蘭並未隨巫紀洪同來,就知道自己被這兩個女人騙了。只是他並不在乎——只要跟將來志業無關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多花心思——他向巫紀洪擺擺手,示意不必再談。
  
  「那以後她就是我的。」
  
  巫紀洪聽了點頭應允,心裡沒有半絲不捨。
  
  「商師兄……姚蓮舟的武當派,今天要消失了!」巫紀洪微笑著說,同時指向遠處「遇真宮」的所在。
  
  商承羽聽了,卻仍只是淡淡地點點頭,就跟剛才拿到武當劍一樣。這次巫紀洪不禁奇怪。
  
  商承羽看看巫紀洪身後兩旁護衛。從他們眼中,他同樣看見服食「昭靈丹」的痕跡,似乎是巫紀洪的親兵。不過為防萬一,還是向巫紀洪投了個眼神。巫紀洪會意,吩咐兩人離開,走到聽不到他們對話的距離。然後商承羽才開口。
  
  「武當這事情……是你促成的嗎?」
  
  「有一點吧。」巫紀洪笑著說。當下他就將自己投身南昌寧王府之事告訴商承羽,包括他在寧王跟前大力舉薦「藏在武當山上一個不世出的奇才」。
  
  巫紀洪繼而述說,寧王謀士李君元如何借助錢寧的影響力,促成「御武令」風波,並因此導致朝廷討伐武當派。寧王府從中得到的利益,除了藉機買到珍貴的神機火器外,就是招得商承羽出山扶助。
  
  「本來我還認為,可否趁這機會,也招攬一些武當同門加入我們這邊……」巫紀洪歎息:「可是我來此途中,遇上錫曉巖師弟——你記得右手很長那個小子嗎?就知道很渺茫。他們全部對姚蓮舟那套深信不移。大概現在都已經死在禁軍的炮口前了吧?真是一群無可救藥的傻瓜。」
  
  商承羽聽了巫紀洪講述一切經過,心裡在喑自思考。他雖被隔絕塵世已久,但對這等謀略並未失去判斷力。
  
  ——那個錢寧聽來雖然很厲害,但說到他能鼓動皇帝出兵對付武當,似乎有點牽強……其中必然還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或人物成就此事……
  
  ——寧王府這李君元,雖然並非從頭到尾操縱策劃,但他能把事情導向這個結果,看來是個直覺很強的人……這傢伙不簡單……
  
  商承羽想了一陣子,再看一次那兩名護衛確已站遠,便問巫紀洪:
  
  「你跟的這個寧王……他想造反做皇帝?」
  
  巫紀洪重重點頭:「事在必行。」
  
  商承羽聽了,默然冷笑。
  
  巫紀洪有點憂心,不禁問:「商師兄……我投靠寧王……做錯了嗎?」「沒這事。」商承羽拍拍他的肩:「紀洪,你做得太好了。」
  
  巫紀洪受這一句,又再激動得想哭。
  
  「師兄……此後你打算,怎樣重建我們心目中的武當派?」「武當已經過去了。」商承羽說:「在我心裡再不重要。」
  
  這話聽進巫紀洪耳朵裡,異常震撼。
  
  「可是我們……」
  
  「我們就全力扶助寧王奪取天下。」
  
  商承羽說時,那雙渴睡的眼晴,肆意地散射出狂傲的慾望光芒,連波龍術王見了都不禁心驚。
  
  「然後到那一天,我們就輕輕鬆鬆地從他手上把天下拿過來。」
  
  ——大明朱姓子孫,也只是我通向「天下無敵」那彼岸的一條船。
  
  巫紀洪聽了為之語塞,然後有點明白,剛才商師兄何以重掌武當劍卻如此冷漠。
  
  「你忘記我從前說的話嗎?」商承羽又說:「什麼『武當派天下無敵』,格局太小。是不是武當派,有沒有武當派,真有那麼重要嗎?」
  
  商承羽伸出手掌,五指緩緩收卷握成拳頭。
  
  「把天下都掌握在手裡——真正的「天下無敵」,從來只有這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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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八章 擂台
  
  荊裂躺臥在船艙的甲板上,身體與心靈都完全放鬆,承受著那輕波細浪的搖蕩,思想進入了深沉的狀態。
  
  從少年開始久經大海漂泊的歲月,荊裂早將舟船視同己家,飄蕩在不斷的波浪之中,那感覺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奮——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裡新一次的歷險,前赴未知的領域,探取前所未得的東西。
  
  而此刻,也是一樣。
  
  他輕輕閉著眼睛,想像自己與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體,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擺盪似有固定的節律,但總是在你以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變更。正是這種不安定的感覺吸引了我,荊裂心想。安穩的人生從來非他所願。不思一動,於他而言雖生猶死。
  
  ——也許因為我本來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荊裂失笑。有的時候他確實這麼想像。當然他心裡知道這是多麼愚蠢。不是的,荊裂對自己說。你是某個女人生下來的。只不過偶然把你遺棄在海岸而已。
  
  荊裂從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人,也從沒有想過要尋找他們。在義荊照撿到他之前,仍是幼嬰的他一無所有,也不屬於誰。荊裂心底裡並不討厭上天這個安排:當你什麼都沒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間任何的東西。
  
  於是有的時候佌寧願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給衝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滿刺加那一年,荊裂聽一個老船夫說過一個當地的古老傳說:大海下面其實住著一個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產,在無間斷的陣痛裡,她的掙扎揚起了海浪,吶喊的叫聲化為了海風,每天誕生下的孩子結果都在海裡粉碎,化為千萬的游魚……荊裂很喜歡這個故事。
  
  當然荊裂也知道這個「母親」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諸國的九年間,他不止一次險些葬身狂暴的浪濤裡。在那種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積的一切武藝和鍛煉是何等渺小。然而這並沒有令他感覺人生的虛妄,因而放棄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裡領悟了一件事:凡誕生的終歸壞滅;生命的意義不在乎你能把壞滅延遲多久,而在乎浪濤的高峰與低潮之間,你是怎樣渡過。
  
  於是他忠於自己這個信念,走到今天。
  
  荊裂張開眼來,看見的是木搭的低矮船蓋。從水面折射而來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動。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為了保持身體溫暖,荊裂身上蓋著一條毛毯。他將之撥開,在甲板上坐起身來。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邊的怪醫嚴有佛問,那張胖臉神色凝重。
  
  「我沒有睡。」荊裂微笑說:「只是費神。」
  
  「也是的。」嚴有佛點點頭:「要是這樣的關頭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荊裂卻聳聳肩:「真要睡的話,我倒還真睡得下。」
  
  嚴有佛呆了。但他仔細看荊裂的神情,確實沒有絲毫焦慮。這一點沒有人能騙得了嚴有佛,畢竟這麼多年來,他已經見過太多面對生死關頭或是手足殘廢的人來求助。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強裝鎮定。
  
  ——這傢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準備好了嗎?」嚴有佛說著,從身旁一個衣箱裡取出一堆黑色的緞帶來。
  
  荊裂點點頭,脫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側心口處有一片黑色鮮明的刺青,刺的是一頭踞勢欲撲的猛虎。
  
  荊裂的新刺青不止這一處,還有左邊小腿近著腳踝的位置,圍繞刺著一排洶湧浪漓的圖案。
  
  這兩個刺青背後都有意義:腿上的浪濤,是紀念他目創絕技「浪花斬鐵勢」;至於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將一個名字裡有「虎」的人放在心裡……
  
  嚴有佛展開捲起的黑緞帶,開始仔細地包裹在荊裂的左肩上。
  
  荊裂兩處關節重傷,經過嚴有佛的「刀針」及藥物治療,加上圓性所傳少林「易筋經」的功法調理,以及荊裂自己努力重新鍛煉之後,確實已恢復了活動及發勁能力。然而兩個關節所受的損害並沒有因之十足復元,用力過多或過久依然會出現痛楚和酸軟的狀況。
  
  為了加強兩個關節的支撐,嚴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條繞纏包紮到荊裂身上,減少發力猛烈時關節筋腱所承受的壓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貨倉之間,嚴有佛千挑萬選,才找到這種最適合的黑緞,既具一定的韌性和硬厚,以幫助支撐關節,但又不致於阻礙荊裂動作的靈活。這緞質拉扯起來還有輕微的柔軟伸張彈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種筋骨穩固的安定感覺。
  
  嚴有佛堅持由他親自為荊裂包紮,因為只有熟悉人體肌理的他,才能夠按部位調節包朿的鬆緊。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錯,也可能影響荊裂戰鬥的表現。
  
  ——而這一戰,即使這麼一點點的差距,也隨時是生死之判。
  
  嚴有佛在包紮之時,不斷在詢問荊裂的感覺,以求包束的鬆緊最是理想為止。
  
  看著這怪醫如何照料自己,荊裂不禁微笑。
  
  「你這般細心,年輕時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說。」嚴有佛回答:「誰說『年輕時』?我現在也有很多女人!」
  
  嚴有佛說著完成了上身的包紮,黑緞帶從左肩一直包到手腕為止,整條左臂都封在黑色裡,就如第二層皮膺一樣。荊裂活動了一陣子,確定絲毫沒有感到阻礙,才點點頭穿回上衣。嚴有佛接著又為他包紮右腿膝。
  
  嚴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醫治一個人,然而他數月來悉心幫助荊裂恢復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擲於一瞬間,為的不過是嘗試去打壞另一個人的肉體……嚴有佛不知道,自己這個醫師,在這種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義。
  
  ——唉……醫治這群瘋子,就是這種結果。我應該早就知道的……
  
  當然嚴有佛仍然期待荊裂取勝,否則此刻他不會坐在這條船上。
  
  終於把荊裂的手腿都包紮好了。右腿的黑鍛帶同樣纏到腳腕為止,於是荊裂整個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彷彿某種奇特儀式的裝束。
  
  荊裂在低矮的船艙裡來回爬行和翻滾數圈,測試包紮是否完妥,並順道活動一下身體。直到各種方向的活動都完全滿意後,他停了下來,向嚴有佛投以感謝的眼神,然後朝脆外呼喚:
  
  「開船!」
  
  船夫命令手下拉起了錨,開始划動船櫓。小船徐徐轉彎前進。
  
  搖蕩中荊裂盤坐甲板上,掏出一片來自西域、刺滿奇特花紋的頭巾,包束起一頭辮子發。這是湘潭行商從遠方帶來的珍品。
  
  包起髮辮時,臉上現出興奮的神色,彷褲一個孩子將要去玩很有趣的遊戲一樣。嚴有佛看見了不禁又在心裡歎息。
  
  把頭巾紮好,整理了頭髮之後,荊裂揭開蓋在船艙一角的厚布,把愛用兵器逐一拿起來:裴仕英師叔所傅的雁翅單刀;在南海蠻國得到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從窮凶極惡的海盜手上奪得的仿製大倭刀;峨嵋長老孫無月的遺物鐵鍊槍頭;跟隨他多年的厚木船槳……
  
  荊裂把雁翅刀和鳥首刀各掛在腰帶左右,槍頭連接的長鐵鏈繞纏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槳來,然後踏出有蓋的船艙,走到船頭上。
  
  湘江面上寒風凜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並不算洶湧,小船順利前行,正朝著河岸進發。江上四處泊著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緩緩穿越航行。
  
  荊裂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槳作杖,立於船首最前端,挺著胸膛迎接刮臉的江風。船夫的手下蹲在他旁邊,仰視這名碩壯的武士,目中閃現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經之處,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從船邊張望,一看見荊裂就向他振臂歡呼。荊裂未響應他們,只是垂頭瞧著船首破開江面揚起的雪白浪花。
  
  再過一陣子,荊裂的生命就可能像這浪花一樣,旋起即逝。然而這一刻他沒有多想,只是專注地欣賞那激烈浪花的美態。
  
  ——男兒,該當如此。
  
  「荊俠士……」身邊那水手問:「你……會贏吧?」
  
  荊裂側頭看看他,笑而不語。
  
  嚴有佛跟著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裝水的竹筒,遞給荊裂。荊裂接過,按照嚴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圓性所授的少林吐納法呼吸了三回,感覺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調整到最頂峰狀態。
  
  嚴有佛接回竹筒後說:「荊裂……我有一個要求。」「我現在能夠站到這裡來,也是多得你。有什麼儘管說。」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屍體送給我好嗎?」
  
  荊裂瞪著眼看嚴有佛。
  
  「沒什麼的。」嚴有佛卻很自在地說:「我只不過想把你先前受傷的地方割開來,看看治療得怎麼樣,以改進我的醫術。」
  
  「挑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你倒很會激勵士氣呀……」荊裂失笑。
  
  嚴有佛聳聳肩:「沒辦法。醫師就是這樣啊。」
  
  荊裂大笑起來:「好吧。我死了,身體就送給你!」
  
  旁邊的水手聽著兩人對話,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嚴有佛瞧瞧荊裂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皺皺眉:「帶著這麼多刀子,你準備都用上嗎?」
  
  「當然不。」荊裂把視線轉向江面的遠方。「我只是不給他一眼看見,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臨這一戰,即使是這麼一點小小的優勢,荊裂也不會輕易放過。用心和頭腦作戰,一向就是他的風格。
  
  這時他的目的地已出現眼前。
  
  只見江岸之上,臨著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處,搭建著一個巨大的竹棚,外圍四周與棚頂上掛著許多不同顏色的旗幟與寫著大字的布幡,正在陽光底下迎風飄揚。遠遠可見竹棚外頭以至河街沿岸都圍滿了人群,在等待什麼盛事上演。
  
  看見決戰的場地,荊裂的笑容緩緩收起來。即使是他也無法不變得凝重。
  
  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戰。在成都被「兵鴉道」刺客伏擊、「盈花館」屋頂與錫曉巖等武當高手群戰、「清蓮寺」攻打波龍術王……這些經歷相比於今天,都將顯得尋常。然而要是能夠跨過這一關,荊裂的武道人生,將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
  
  「武當獵人」的生命,原來早就跟武當糾總在一起,誰也缺不了誰。
  
  看著那座竹棚漸漸變大,荊裂提著倭刀與船槳的手掌,掌心裡漸漸滲出了汗。
  
  他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
  
  兩個月前某個下午,在湘潭城裡商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館內,手中拿著茶碗沒有動一動,眼睛隔著欄杆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從秘宗門人離開湘潭之後,市面又再恢復生機,不止岸邊的貨倉牙行,城裡的商店攤販亦重新活躍起來。
  
  那一夜「湘渡客棧」大變,秘宗門上下內哄到底何以發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詳情,只知道一夜之間死傷四十多人,次日秘宗門的滄州「玉麒堂」內弟子即雇了輛車子,匆匆把受傷的師兄韓山虎帶走,留下其餘各地分館的門人殮葬死者;草草辦過喪事之後,餘下這百多人亦各自回鄉。沒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龍劍派的人說過半句話。就像一切從未發生過一樣。
  
  ——除了一個秘宗掌門留了下來。
  
  湘潭人都大感訝異:怎麼「破門六劍」最後竟救走了身受重傷的死敵雷九諦?不止如此,在他們請求之下,還說服神醫嚴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諦的傷勢。
  
  ——這麼可惡的傢伙,讓他死掉算了……
  
  這場武林恩怨就以這麼突然的方式結束。漸漸湘潭百姓都淡忘了秘宗門大鬧城街的事情,恢復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著這和平的街道,心裡想的卻是遠方另一群人……
  
  這時一個雄偉不下於戴魁的身影踏進茶館來,腳邊跟著一頭精焊的獵犬,正是圓性和尚。他手上拄著一根四尺來長的堅實木棍當作行杖。經過那次被雷九諦偷襲一役,圓性再不讓武具離身,只是怕自己的鐵頭齊眉棍太顯眼嚇到了途人,因此以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剛才在外頭跟你打招呼,你都看不見。」圓性笑著向如夢初醒的戴魁揮揮手,然後朝他的桌子走過來。
  
  茶館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熱烈地向圓性打招呼,圓性微笑一一響應,心裡卻暗暗覺得有些疲累。他們「破門六劍」等一干武人,在城裡到處皆被視同上賓,尤其圓性曾擊殺波龍術王的部下鄂兒罕,為本地湘龍派名宿容諒其報了仇,湘潭人對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來一些肉乾,餵給圓性養的獵犬阿來。
  
  圓性坐在戴魁對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熱呼呼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圓性指著桌上半口未動的幾碟小吃,舔著唇問戴魁。
  
  戴魁微笑搖頭:「大師請隨便。」圓性聽了咧開圍滿亂生鬍鬚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進去。不一會圓性就像風捲殘雲似地掃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大大口香茶。
  
  戴魁呷著已微涼的茶,苦笑看著圓性的吃相。這麼無憂無慮的和尚,真是令人羨慕。
  
  「好吃……」圓性打了個嗝,左右看看茶館裡的人:「這裡的人實在對我們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師怎麼這樣說?」戴魁問。雖然圓性並不喜歡,戴魁仍然堅持這麼稱呼他,因始終顧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禮數。
  
  「湘潭人好像把我們當作趕跑秘宗門的恩人了。」圓性喝了口茶接著說:「可是這個天大麻煩,明明就是我們帶來的啊!還有,我們『破門六劍』到今天還是欽犯之身,也是多得他們的庇護……在這裡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慚愧。」
  
  圓性提及此事,正關係到剛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時神色凝重。
  
  「大師,你剛才說已經住在湘潭太久……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呢?我是指,武當派消失了之後……」」
  
  一說起武當,圓性亦失去平日的豁達,一雙粗硬的濃眉皺成一線。
  
  他們在五天之前,得到來自行商口中的消息:武當派已遭朝廷禁軍圍攻剿滅。
  
  眾武人急忙打聽其中詳情,「破門六劍」尤其關心「姚蓮舟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對此戰的信息保密甚嚴,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洩露,此一命令直接來自監掌禁軍團營的大太監張永,自然人人不敢違抗,因此商人打聽得知的消息也相當有限。他們只知道神機營等出征的禁軍已然拔寨離開武當山,起程返回京師,將一切善後之事交予地方衛軍與官府處理。如此放心,顯示武當派即使未死絕,生還者也必極稀少,再也不成威脅。
  
  「破門六劍」等人知悉後,心裡只感一股無由的空虛。
  
  只是他們並不知曉:血戰結束之後,禁軍士卒大舉搜索過「遇真宮」一帶,卻始終未能尋得武當派首腦人物姚蓮舟和葉辰淵的屍體,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還是遭神機營大炮炸得屍骨無存,實在難以確定。及後士兵在「遇真宮」後山發現一個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武當副掌門師星昊的屍體。張永公公下令將其首級斬下來用鹽保存,快馬送回京城予皇帝檢視。
  
  武當掌門雖有逃脫的嫌疑,但禁軍並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緝姚蓮舟與葉辰淵,只含糊地頒下指令,通緝所有武當派叛逆餘黨。此事令當地其他門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經的武人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錦衣衛殘酷拷問。
  
  張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當然是神機營及其他隨同的禁軍團營在此役中死傷慘重,統帥遭叛賊在陣中刺殺,更是大大污損了朝廷威信。張永心裡對倡議征伐武當的錢寧恨之入骨,但也無奈要善後,匆匆把陣亡將士連同被毀壞的銃炮就地埋葬,重整軍容後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蓋逾二千軍士死傷的真相。
  
  ——事實上此戰神機營大折,朝臣為之震動,也引致許多後果;張永本人雖因人脈根基穩固未受整肅,但大將樓元勝遇弒一事,眾多將領都被追究罪實,馬君明被革除了軍籍,其他多名帥營護衛的指揮軍官也被貶職。陳全禮雖然臨危接管統率之資有功,但也被指太輕率動用火炮,犧牲大量士卒,功過相抵後仍被罰俸,算是輕判。
  
  師星昊的首級送進京城「豹房」後,由皇帝朱厚照親自檢視。當那木匣打開來,皇帝看見師星昊那張下巴破裂的乾枯臉孔時,他頓時回想起當天武當派在此作御前比試的情景,還有跟師星昊的對談。
  
  那一天,朱厚照招武當派武者留在京師,長久陪侍他身側,師星昊卻回答他:
  
  「如何兇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進了籠子裡,就只是一頭寵物而已。」
  
  看著首級那一刻,朱厚照回想這說話,不由發出喟歎,心裡頗後悔因一時之氣,就出兵毀了如此珍貴的武當派。
  
  ——朱厚照雖不是什麼賢明聖主,但心胸算是頗寬廣,尤其愛惜勇武頑悍之士。只是早年經歷了劉謹擅政謀反一事,對於皇帝威權受挑戰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決定。結果更令神機營損傷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邊的錢寧,眼見皇帝檢收武當副掌門首級之際,竟沒有展露勝利的興奮,反而顯得失落。錢寧生怕皇帝心情轉壞,會怪罪他煽動出兵,於是急忙命太監將首級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侮意,在他旨意之下,禁軍將領的懲處也都從寬,無人下獄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宮」毀壞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結果經過三年後大致恢復原貌,後人所見的「遇真宮」,實為這一朝新修而成。
  
  ——由於征討武當此役實在太過荒唐,也有損大明朝廷威信,在眾多權臣壓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記載,後亦無併入正史實錄之中,歷經亂事而散失,後世不得所知……
  
  自從師星昊的首級送到「豹房」之後,太監宮女就經常聽聞,宮室內不時傳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此刻戴魁和圓性談到武當,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覺空虛。沉重的是武當派雖為敵人,但其強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該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虛的是一心挑戰的對象突然消失了,有點失去方向的感覺。
  
  「戴兄應該算是鬆一口氣吧?」圓性說:「至少門派的威脅從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經被武當征服的門派,此刻必然已經再次掛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縣了嗎?」戴魁點點頭:「那你們幾位呢?尤其是荊兄和燕師弟……你知道他們怎麼想嗎?」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圓性歎氣搖搖頭:「我們『破門六劍』,既已『破門』,也就沒有回歸之處。何況我們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練前蜚回崆峒,都會累及同門;童靜更不必說,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兒成了欽犯,他整個岷江幫都不好過。」
  
  戴魁聽了默然。圓性又繼續說:「燕橫知道武當覆滅之後,看來倒還好。畢竟他還有復興青城派這個大任支撐著。昨天我看他練劍時他跟我說:『即使今天讓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城山。沒有了武當派,不代表我就有資格重新掛起青城劍派的牌匾。不可以因為我是青城派僅存的「道傳弟子」就這樣。這資格,我仍然要靠實力爭回來。』」戴魁聽了點頭微笑:「真不愧是燕師弟,總是對自我如此忠誠。看來不必擔心他。」
  
  「倒是荊裂有點不一樣。」圓性沒有跟著他笑,接著說:「這兩天他跟我練『易筋經』,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這樣的,只要跟療傷復元有關的事,他都十分專注……我看這事情對他打擊不小……唉,世事真奇怪。『武當獵人』的生命,原來早就跟武當糾纏在一起,誰也缺不了誰。」
  
  戴魁聽了,回想當日在西安姚蓮舟立五年「不戰之約.」,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是受到荊裂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兩匹競跑的健馬,前一匹回頭向遲起步的後一匹催促:來啊,趕上來吧!然後,那領頭的馬突然就墜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過來為戴魁換過熱茶。他無言呷著茶碗,圓性也默默不語地吃著桌上剩下的東西。兩人自從在西安與荊裂相遇,對這個奇男子敬重有加,圓性與他更結成了同生共死的夥伴。他們對荊裂此後如何,都有些擔心。
  
  「假如島津女俠在的話就好了……」戴魁說:「有她在,荊兄的心會安定許多。」
  
  圓性聽了,想起從前荊裂與虎玲蘭在一起的日子,不禁點頭。自小就出家旳圓性雖然無法領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連繫。虎玲蘭是世上最能親近荊裂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圓性重新打起精神來,一口喝乾了碗中茶。
  
  「對。我們既無家可歸,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繼續一起走吧。童靜被擄走時,荊裂也說過:『破門六劍』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們就跟著他去找島津小姐。此後如何,等『破門六劍』都齊全了再說!」
  
  戴魁聽了稍覺寬心,向圓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邊的阿來。
  
  卻在此時外面街道起了騷動。圓性和戴魁異常警覺,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張望。
  
  ——秘宗門人離開差不多一個月了……難道韓山虎已經傷癒,再帶著同門回來偷襲?
  
  只見街上許多人驚慌奔走,並一起回頭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頭發生了什麼可怕事情O
  
  圓性、戴魁及阿來二人一犬衝出了茶館,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麼事情?」圓性跑著時大叫,詢問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個瘋子!他出來了!那個秘宗掌門!」有人如此大呼回答圓性。
  
  圓性的瞼剎那變得殺氣騰騰,提著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煩的老頭!
  
  燕橫當日將受傷昏迷的雷九諦帶回來後,大家都不知道該怎樣處置他。
  
  救回雷九諦是童靜的請求。她自然深知這個秘宗掌門凶殘無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殺掉,個性偏狹兼且心智不穩。但畢竟在「湘渡客棧」時雷九諦一直待童靜不薄,更為了保護她而與弟子血戰,因此才負傷險死。
  
  雖說最初把童靜劫到客棧作人質的也是雷九諦,但在她心裡還是無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況他是多麼地看重我……
  
  眾人對於應否救治雷九諦莫衷一是。湘龍派弟子命喪秘宗門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雞飛狗跳,掌門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諦;刑瑛的師父練飛虹及愛人龐天順都曾被雷九諦重傷,亦恨不得一劍殺了他。
  
  然而在場輩分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門尹英峰卻說:「我與秘宗門並無結下什麼血仇,本不該說些什麼。但我想:躺在我們跟前的,好歹是當今天下『九大門派』掌門之一……我們真的就這樣看著他重傷斷氣嗎?」
  
  眾人這時又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練飛虹。練飛虹摸摸自己失去一邊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諦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門的話。」練飛虹輕輕答了一句,然後瞧著童靜又說:「不過你們可別有什麼非份的指望。那傢伙不會因此就感恩。」
  
  童靜點點頭。她只是不想欠下這頭怪物的人情。
  
  在嚴有佛醫治之下,雷九諦一漸漸好轉過來。這時眾武者又要面臨另一個問題:怎樣安置恢復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沒有忘記雷九諦的可怕,還有那喜怒無常的瘋狂。簡直就是一頭不知何時噬人的猛獸。
  
  唐皓甚至想過,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著雷九諦。但是練飛虹反對這提議:「這般屈辱的處置,只會刺激那傢伙。」最後唐皓選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處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別館、與外面街道隔絕,陳設頗是雅致。
  
  唐皓願意如此安排,亦因為嚴有佛告訴他們:雷九諦醒過來之後,情緒竟十分平靜,顯得甚為落寞,已失卻了從前的自信與狂氣。
  
  「這是難免的事。」尹英峰聽後歎息:「他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自己的門派與弟子。」
  
  ——此後秘宗門確是分崩離析。這宗師徒相殘的事件對秘宗門聲譽影響甚大,派內傳聞這與桃色有關,更令門人士氣與忠誠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諦從未培養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領的韓山虎也欠缺足夠的人望,滄州秘宗總館的掌門之位於是一直懸空,而各地分館亦因此漸漸脫離獨立。「九大門派」裡人數最盛的秘宗門,從此風光不再。
  
  「雷九諦醒過來之後只問過一句,此外一直沒有說任何話。」嚴有佛向眾武者報告說:「他問我是誰把他救回來的。我告訴他是燕少俠,他聽了只是沉默。」
  
  如此過了一個月,雷九諦傷勢已經大致恢復,但始終未再提起精神來,只是在那別館房間靜養,連武功也沒有練習。而「破門六劍」等眾武者一次都沒有去看他,以免無故刺激起他的敵意。漸漸大家都沒再擔心雷九諦會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發難!
  
  圓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騷動處,這時看見從東側的巷子又走出來幾條人影,正是燕橫、練飛虹、童靜、刑瑛和龐天順,後面還跟隨著一群湘龍劍派弟子,顯然也因為聽聞這邊的騷動,從後街的湘龍館本部「南麟館」趕來查探。
  
  ——尹英峰及一眾八卦門人並未出現,只因數天前他們已經告別,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諦嗎?」童靜見了二人急忙問。
  
  圓性點點頭。練飛虹不禁歎息,刑瑛則切齒大罵:「早說了不要救這傢伙!」
  
  他們一起向前急奔,這時又聽途人說,雷九諦轉進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橫巷裡。眾人遙望左側,果然見那邊許多人呼叫奔走,於是也追過去。
  
  穿過好幾段橫巷,眾人從兩座倉庫之間的巷口奔出來,只見面前豁然開朗,已到了臨著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燕橫張望街道,只見一個披著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雲隱神行」雷九諦無疑。雷九諦所過之處,人人猶如白日見鬼,驚懼得拋下擔挑貨物四散逃避。
  
  燕橫等人向雷九諦全力急追,恐怕他傷及無辜百姓。但見雷九諦沿途卻並無動手,只是一直朝著搭建在河岸邊上的那座竹棚走過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於「湘渡客棧」生變,童靜重獲自由,荊裂亦再無必要與雷九諦決戰,那座竹棚圍繞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無人修整,經過一個月風吹日曬已經落得殘破,內裡空空如也,人物俱無。
  
  ——他要去那邊幹什麼?
  
  練飛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輕功,而年輕力壯的燕橫步法身手也絕不慢,他們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終難以縮短與雷九諦之間的距離——他的秘宗門「燕青迷步」造詣,大概只有武當「首蛇道」好手能夠相比。雷九諦雖然傷癒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諦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婦孺,只是像水中游魚般從各人身邊滑過,腳步始終未有減緩半點,盡顯「雲隱神行」的功力。
  
  一路無人攔阻之下,只見雷九諦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燕橫等三人只有追進去。進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間佩劍,以預防在竹棚內側目不能見的死角,被雷九諦回頭襲擊。
  
  三人謹慎進入了竹棚,並未遇到雷九諦迎襲,再朝前方張看,發覺這擔心只是多餘。
  
  只見在空蕩蕩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諦已然安靜地盤膝坐在中央,一動不動。
  
  他們不知道雷九諦心裡在想什麼,只好在擂台外提著劍戒備。
  
  「瑛,小心。」練飛虹向武藝稍遜的刑瑛提醒:「別離開我身旁。」他說時眼睛不離台上的雷九諦,左手裡已然暗扣著飛刀。
  
  另一邊的燕橫握著「龍棘」,也是異常緊張。
  
  圓性、童靜、戴魁、龐天順等眾人,這時亦陸續趕來。童靜馬上走近燕橫身旁——她看著燕橫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這期間燕橫會被雷九諦傷害。
  
  燕橫看著童靜點點頭,同時也拔出了後腰的「虎辟」,並移到童靜跟前掩護。他聽童靜說過在「湘渡客棧」發生過的事情,知道雷九諦極希望收她為徒,此刻一看見她,難保不會又發難搶人,所以先保護在她身前。
  
  ——不會再讓他分開我們!
  
  龐天順先前受傷不輕,良現在仍沒有完全回復昔日的身手體力,跑了這一段路只覺有些氣喘。此刻再次看見雷九諦,想起那天大宅裡與他交手,龐天順心裡猶有餘悸。
  
  「姓雷的。」這時練飛虹向擂台上這個多年宿敵喊話:「你來這裡想幹什麼?」
  
  雷九誦卻恍如未聞,仍然盤坐在擂台上仰視天色。他一頭半白的亂髮在江風中飄揚。
  
  「喂,雷九諦,你……」練飛虹再喊。
  
  練飛虹未說完,雷九諦的眼睛卻已轉過來與他對視。練飛虹看見,雷九諦又再重現了那種癡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麼。
  
  「我在等人。」雷九諦回答。
  
  練飛虹揚了揚白眉:「你等誰?」
  
  雷九諦的臉皺起來,現出額上如老虎般的深紋。
  
  「我等荊裂。他答應過跟我決戰。我就坐在這裡,等到他來為止。」
  
  眾人都感訝異。雷九諦已經完全瘋了嗎?不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麼立場嗎?童靜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門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經沒有任何本錢再迫荊裂決鬥了。
  
  此刻雷九諦身上沒有任何兵刃,加上傷癒後狀態未十足,要是他真的發難,在場這些人一擁而上夾攻,要圍殺這個秘宗掌門並非難事。練飛虹和燕橫固然沒有這個打算,但必要時他們寧可出手保護湘潭人的安全,亦絕不會再給雷九諦要挾他們任何事情。
  
  「他不會來的。」練飛虹失笑:「你就繼續在這裡等吧!」
  
  他說著時心裡卻疑惑:為什麼雷九諦突然這般執意與荊裂決鬥?反而不是急著回去重整門派?有什麼刺激到這個瘋子嗎?
  
  這時又有人趕來竹棚裡,正是嚴有佛跟幾個負責保護他的湘龍派弟子。嚴有佛治療雷九誦期間一直由他們陪伴,雖然嚴有佛本人反對——反正雷九諦要是發狂起來,這幾個湘龍劍士也絕對擋不了——但唐皓仍堅持這個安排。
  
  肥胖的嚴有佛喘著氣走到燕橫等人身後。童靜馬上追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怎麼突然這樣?」
  
  嚴有佛仍在喘氣,說不出話來,只是指一指身邊的湘龍派弟子。
  
  比較高那個湘龍劍士面有愧色,怯懦說:「剛才嚴大夫正為他檢查傷口時,我們在房間外聊天,不免說到武當派被朝廷消滅的事……他大概聽到了,就突然發狂跑出酒坊……」眾人聽了都默然。這時圓性想起剛才與戴魁的對話,恍然大悟。
  
  「雷九諦就跟荊裂一樣……」圓性說:「他希望挑戰姚蓮舟,以證明自己的畢生絕學,並且光耀秘宗門。可是突然之間,世上再沒有了武當……」
  
  燕橫明白了,接著他說:「……於是在他心裡,只剩下曾經斬傷他的荊大哥跟『浪花斬鐵勢』。」
  
  圓性點點頭:「以他的年紀,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會溜走。荊裂如今已經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對手。」
  
  眾人明白後,回頭又再看看獨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諦。
  
  雖是可恨的敵人,他們心底裡還是不得不對這個如此堅執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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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山·火·海 第九章 接戰
  
  在綿綿又寒冷的微雨裡,螢靜並未理會衣衫和頭髮滴濕,仍然站在庭院中央練劍。
  
  經過燕橫指點她青城派「觀雨功」的鍛煉後,童靜只要聚斂心神,就能夠仔細看見每點落下的雨絲,並以意念想像的劍尖,一一刺中它們。
  
  童靜在雨裡吐著氣息,輕輕挽著「迅蜂劍」,身心都處於高度的協調。這陣子她練劍格外得心應手,回想起來正是在「湘渡客棧」與雷九諦共處那段時日之後。
  
  ——因為觀看雷九諦鍛煉邪異的「神功」,童靜在不知不覺對抗之間,大大改進了精神的集中力。過去在成都學武時貪多務得而費成的不專注習慣,至此已經完全改過來。
  
  不止是精神專注的深度有所增進,童靜每次集中時所花的時間也更短,終於能做到劍隨心而發的要求,連環攻守的速度加快不少。
  
  自從那天親耳聽見燕橫如何稱讚自己,加上雷九諦曾想收她為衣缽傳人,童靜的自信頓時大增,令她練起劍來更是起勁,進步神速。
  
  ——燕橫說過,就算有一天我的劍法超越他,他也不會感到奇怪。好,我就要從後追上他。
  
  ——要當上未來青城派掌門的伴侶,我也不可以太差勁啊……
  
  想到燕橫,童靜不禁甜笑。
  
  此刻她正在挑戰另一個關卡:「借相」。親眼見過雷九諦練習「神降」功法後,童靜既害怕,卻又驚奇於那氣勢和威力,她雖然並不想練到那般邪門的境地,但對於「借相」大感興趣。
  
  她曾經向燕橫和練飛虹請教過「借相」的基本練法。然而這種功夫著重個人領悟,不可能完全由旁人指點,就如在水中游泳一樣,老師頂多只可教你一些動作,真正要能浮游,還是要自己感受嘗試;一旦跨過成功了,從此就不會再忘記,但要是跨不過,別人無論怎樣多說,你也領悟不來。
  
  ——世上很多武人都練不成這種心靈功夫,無法令武藝再上層樓。這是在「先天真力」之後,另一個令很多有志者無可奈何的關子。
  
  這幾天童靜集中鍛煉「借相」,已經有點模糊的概念,雖然還沒有真正完成過一次,但確知已在掌握之中。
  
  此刻她又再聚精會神,準備嘗試衝破那意識的界線。
  
  童靜回憶燕橫所授的「火燒身」之法。可是她總想像不到火焰,而且有些害怕。經過一輪思考,她覺得還是要去尋找更適合自己的意象。
  
  一一一火焰不行,就試試另一個吧……....
  
  她開始把意念凝聚在背項中央最敏感之處。那兒漸漸生起一股寒意。
  
  ——再細一點……
  
  在頭腦神經高度集中下,那股幻想的寒意越聚越細小。童靜感受到背項皮膚受壓。然後,那寒意成形了,化為一根尖針。
  
  針端極輕地刺上童靜的背項。
  
  那枚想像的尖針,對童靜而言恍如實物。皮膚接受了虛幻的刺激。身體經絡因這「觸感」產生高速反應,向她全身發出指令——
  
  如被針芒刺背的童靜,身體以詭異的速度向前躍出,逃避那看不見的銳利針尖!
  
  身體彈出的剎那,童靜即從意象中醒覺,乘著衝刺的勢道,手中「迅蜂劍」隨手就刺出青城劍技「星追月」!
  
  這是童靜人生至今最快的擊劍。
  
  「迅蜂劍」在那極貫徹的勁力下,劍身發出前所未有的銳鳴,向童靜身前空虛處刺出,觸及的微雨有如火花似爆散,形成極美的畫面。
  
  直至「迅峰劍」的顫鳴停止,童靜仍然維持著完成刺劍的姿勢,臉上充滿不信。
  
  ——就這樣,她一口氣衝上了「借相」的境界。
  
  童靜害怕這感覺馬上就會忘記,於是趕緊再次練習這個「針刺背」的「借相」。一次、兩次……她重複成功了,每次的喜悅都更大——心裡確定已經掌握其中要訣,再也不會失去!
  
  一口氣練了十多劍之後,童靜心情異常亢奮,但同時也感覺甚疲倦。這「借相」之技要求心靈高度集中,童靜又未完全熟練,運用的次數一多起來,雖然身體不倦,精神卻變得疲乏。現在自己親身經歷「借相」,她終於瞭解雷九諦練「神降」時,何以如此疲勞傷神。
  
  童靜好想馬上就去告訴燕橫自己練成了「借相」,但她一身衣衫快要濕透,發發也是又濕又凌亂,心想不能給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也就先回房間梳洗。
  
  在房裡更衣時,童靜不由想起的卻是雷九諦。要是沒有這個秘宗掌門的催逼,她也不會有這麼驚人的進步。雖然是敵人,童靜不禁在心裡感激他——就像她也感激姚蓮舟在西安讓她得窺「追形截脈」的神技。
  
  雷九諦獨自坐在那岸邊擂台上已經五天了。如此風餐露宿,不知道有沒有人送衣食給他?今天更下起雨來,他必然更難受吧?
  
  想到這裡,童靜決定先不去找燕橫。她找來一件厚厚的披風,再去廚房張羅些餅食,離開了寄住的大宅,撐著紙傘往河岸那邊走去。
  
  到了擂台的竹棚外頭,童靜看見圓性和阿來蹲在入口旁邊的布帳底下避雨,圓性捧著一大碗堆滿了肉的飯正在猛吃,獵犬阿來則啃著肉骨頭。此外還有幾個湘龍派弟子在聊天。
  
  「你怎麼來了?」圓性放下碗筷站起來,不期然看著童靜手裡的東西。
  
  童靜走進布帳下,收起了紙傘。
  
  「我……想帶些吃的穿的來給他……」
  
  湘龍弟子聽了,不免向童靜投以不快的目光。當初若非童靜執意要救雷九諦,此刻湘潭城就不會有這個麻煩。
  
  圓性聽了搖搖頭:「不行。不可以給雷九諦看見你。: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嗎?為了跟荊裂打,他什麼都做得出來。要是你又再被他劫持就糟糕了。」
  
  童靜無奈點頭答應,把東西放下來,走近竹棚側面,透過竹子中間的空隙看進去,隱約見到擂台上盤坐的那個身影。
  
  「你不用擔心這老怪啦……」一名湘龍派弟子說:「我們放了糧水在擂台旁邊。不是可憐這傢伙,只是不想他餓了渴了,又走出來騷擾百姓。」
  
  「他這幾天都留在裡面,倒還好。」另一個比較年長的湘龍劍士說:「只是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發瘋。唉,這事情好棘手……」
  
  童靜一邊撫摸著阿來的軟毛,一邊跟圓性對視。兩人都想不到此事要怎麼解決。
  
  「你也聽練前輩說過了,雷九諦這人是多麼固執,連幾十年前的恩怨也牢記著。」圓性說:「要是說他就這麼坐個一年半載,我可不會覺得半點驚訝。這位湘龍派的師兄說得對,現在雷九諦乖乖在這裡坐著還好;要是我們走了,給他知道荊裂沒理會他就離開,難保他不會遷怒湘潭百姓,幹出些什麼發洩。到時又沒有了我們『破門六劍』壓制著他……」童靜歎息搖搖頭:「可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就不走啊……還要去找蘭姊……」
  
  布帳下瀰漫著一股鬱悶的氣氛。他們心裡都知道還有另一個選擇:在發生大禍之前,眾人合力誅殺雷九諦。這樣雖然似乎有違武者原則,但另方面看,除魔衛道、保護百姓亦是武人應負之責。
  
  可是童靜又想:雷九諦雖是凶頑,但並非波龍術王那等大惡,殺害自己的弟子確是瘋狂,但此外雷九諦不過執迷於武林鬥勝,並未殘害濫殺平民,我們只是在猜測他可能會這麼做。為了一些還沒有發生也未確定的事,就可以判一個人死罪嗎?這樣算是正義嗎……?眾人正在納悶之際,卻聽見河街那邊生起了哄動的聲音。自雷九諦盤踞在這擂台後,河街上的商號和工人皆甚懼怕,但畢竟仍要營生,而雷九諦又再無異動,他們不久就回復正常的貨運。
  
  此刻街上人群之間卻又有事發生。童靜和圓性等人張望過去,只見大概有二、三十人正穿過街道,向這邊走過來。
  
  人馬接近了竹棚,童靜看見領在最前頭的來者不是誰,正是荊裂!
  
  燕橫和練飛虹左右伴著荊裂而行,戴魁則緊隨在後。之後是湘龍劍派的掌門唐皓,率領著一干約二十名弟子前來援助。每個人都帶了兵刃,唯獨荊裂一個兩手空空,似未作戰鬥的準備。
  
  他們與竹棚入口前眾人相遇,各施了禮,唯獨為首的荊裂默默無語,遇見童靜他們竟沒有看一眼,也未說一句話,就徑直走入竹棚裡。
  
  燕橫與童靜相視。童靜焦急問:「是怎麼回事?」燕橫急於跟隨荊裂進去,只是搖搖頭,也就進了竹棚內。童靜只好也跟著圓性和練飛虹等人進入。
  
  到了那廣闊的擂台旁,只見上面的雷九諦緊緊包裹在黑袍裡,縮著身體盤坐。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渾身上下都濕透,卻仍像一塊石頭般不動。
  
  直至荊裂出現在雷九諦眼前,他才生起反應來,一雙冰冷而疲倦的眼晴重燃火焰,從台上向下看著荊裂,而且眼球又再像瘋子般不斷轉來轉去。
  
  荊裂也仰著頭,默默與雷九諦對視。
  
  「荊大哥……」童靜從旁呼喚,想知道荊裂來此有何打算。但當她看見荊裂與雷九諦互相對視的神情時,蕕然感覺兩人彷彿處身在另一個只屬他們的世界,旁人都無法干涉。童靜只好瞧著燕橫相詢。
  
  「我也不知道。」燕橫緊張地握著腰間「龍棘」劍柄。「荊大哥剛才突然問了我一句:『雷九諦還在擂台上嗎?』我回答他之後,他就說要過來。」
  
  ——情形就像那天雷九諦到來時一樣,好像受到什麼呼召。
  
  在微雨之下,荊裂眼也不眨地與雷九諦對視,神色甚是凝重。事實上自從知道武當覆亡的消息後,荊裂就一直沒有笑過。
  
  雷九諦形容困頓,但一看見荊裂,臉上馬上恢復了從前的狂氣。他感到曾被「浪花斬鐵勢」砍傷的肩頭,此刻彷彿隱隱透出寒意。這記憶令他心裡憎恨的火焰燒得更旺盛。「你現在才來嗎?」雷九諦獨處在此,久未與人說話,一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病人。荊裂點點頭:「我遲了。」
  
  「那你上來吧。」雷九諦向荊裂招招手,爬起身來站著,摔去披在身上的黑袍,雙手向兩旁張開,擺出迎戰姿勢。
  
  一見雷九諦有所行動,燕橫等人大為緊張,全都準備拔出兵器。
  
  但荊裂半步未動,只是繼續凝視雷九諦。
  
  「如何?」雷九諦吼叫。
  
  然後,荊裂那張一直被憂傷與沉重封鎖的臉,好像有什麼慢慢裂開了。他的嘴唇從緊抿變成彎曲,再次露出同伴與宿敵皆十分熟悉的笑容。
  
  「感謝你。」
  
  雷九諦聽了揚揚眉毛:「什麼意思?」「就在我最失落的時候,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感謝你。」
  
  荊裂這句話令在場眾人震驚。大家都知道荊裂這陣子心情低落,全因為挑戰的對象武當派已然消失於世上.,而這句話的意思非常明顯:
  
  荊裂準備接受與雷九諦一戰。
  
  「等……等!荊大哥,你不可——」童靜急忙呼喚。
  
  「荊兄!」戴魁也說:「你已經沒有跟他打的理由啊!」
  
  「荊俠士,別拿自己的命來玩……」唐皓也忍住加入勸告。
  
  圓性和練飛虹卻沒說話,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似乎荊裂這個決定並不教他們太意外。燕橫最初也露出驚訝的表情。可是當他看見荊裂此刻的笑容時,心情就平靜下來。
  
  ——因為荊裂現在的樣子,就跟燕橫在青城山第一次遇見他、面對武當錫昭屏時毫無分別。
  
  荊裂並未回應童靜他們:仍是看著雪九諦。
  
  「不是今天。」他笑著說:「這樣就打太浪費了,你我都未在最佳狀態。要打,就在我們都把傷養好、身體都調練好之後。而且要在更多人眼前打。這樣的決鬥,世上沒有多少次。」
  
  雷九諦聽了,眼眉抬了一下。
  
  荊裂繼續說:「還有,你連趁手的雙刀都沒有了。我會請唐掌門找人替你打造新的兵器,這段日子也會給你好吃好睡,並且叫嚴有佛繼續替你治療傷勢。我要的是最強的雷九諦。你可別令我失望啊。」
  
  雷九諦聽見,驀然收斂起高漲的殺氣,雙手垂了下來。他朝著荊裂點點頭,首次露出敬重對手的表情。
  
  荊裂一說完這話,馬上就回頭往竹棚門口走去,並向圓性呼喚:「和尚,快跟我回去,我要繼續練『易筋經』,把這些傷都完全治好。」
  
  圓性點頭,隨著荊裂快步離開。練飛虹看著荊裂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也跟著走出去,戴魁、唐皓和眾多湘龍派弟子亦緊追。
  
  童靜卻急得眼眶泛淚——她跟雷九諦相處了那段日子,深知雷九締多麼可怕,荊裂與他決戰,生死難測!
  
  「你快去勸荊大哥,還來得及!」童靜拉著燕橫的手臂搖晃,卻發覺燕橫的神情平靜得很。
  
  「我明白荊大哥的想法。」燕橫牽起童靜的手:「我相信他。你也該相信他。」
  
  同時荊裂再次走在河街裡,街上人群見他平安走出來,都鬆了一口氣——整個湘潭城都知道雷九諦要再度挑戰荊裂。可是他們又看見,荊裂出來時腳步輕巧,並且掛著神秘的微笑,跟剛才完全像換了另一個人,皆感大惑不解。
  
  戴魁仍未死心,追上前來:「荊兄……」
  
  荊裂停下看著他。
  
  「戴兄,你剛才說我再沒有跟雷九諦打的理由。你錯了。我不只有很充足的理由,更是非打不可。」
  
  荊裂揮手指一指四周那些商販和工人。
  
  「雷九諦這個天大的麻煩,是我們『破門六劍』帶來湘潭的。我們一天不面對他,他對這裡的人一天都是威脅。『破門六劍』托庇於此地,才得以安然度過追殺,受了大家極大的恩惠,不將這事情解決,一走了之,那就是忘恩負義。」
  
  戴魁聽了沒有說話,只因實在難以反駁。當日身受重傷差點死掉的練飛虹不禁在一旁點頭同意。
  
  另一邊的唐皓亦是默然無語。「破門六劍」對湘龍派有大恩,他並沒把照料他們看作是施捨,反之覺得自己身為本地武林一派之長,卻沒有能力親自解決雷九諦這個麻煩,甚是慚愧。
  
  「此外我也有個盤算。」荊裂繼續說:「阿蘭她此刻不知到了哪裡去,我們找她得費很大工夫。我若與秘宗掌門一戰,這消息肯定會在江湖上迅速傳揚,也會有很多人來觀戰。阿蘭只要安好,必然聽到這消息趕來。」
  
  練飛虹和圓性聽了點點頭。這確是一個好辦法。
  
  「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接戰首要的考慮。一_這時荊裂臉上泛出凌厲銳氣,再次恢復挑戰者的風範。
  
  「姚蓮舟、葉辰淵、錫曉巖、江雲瀾……這些武當派的對手,已經不知道還是否存在世上。沒有了他們,我的修行毫無意義。」
  
  「滅門之恨,我當然時刻在心。南海虎尊派是被武當派結結實實地打敗的,那我也只想結結實實地打敗武當派。可是武當卻在這之前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未來自己還可以追求什麼。」
  
  「在這時候,我卻有機會跟雷九諦這樣的人物交手。而且是在這麼完美的舞台上。更難得的是,他也有打倒我的十足慾望。世上有多少個像雷九諦這樣的高手?不錯,再等兩、三年的話,也許我的武功還能再進一步,要打倒他更有把握。可是以他的年紀,還能夠維持在這高峰多久?尤其以他那麼暴戾邪門的武功,兩、三年之後再遇上,他可能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就在這時遇上他,不是一種天大的幸運嗎?我有錯過的理由嗎?」
  
  荊裂說著走進岸邊,眺視湘江上的波浪與浮蕩的舟船,心裡再次出現泉州海岸那令人懷念的風景。
  
  「這是我的生存方式。假如要因為這樣死掉的話,好,那就死吧。」
  
  ◇◇◇◇
  
  十二月。
  
  寒涼的冬夜天空一片清朗,幾近圓滿的月亮,自中天映照而下,把坐在屋頂上燕橫的輪廓清晰勾勒,投影於庭院地上。
  
  燕橫盤坐在屋瓦,拿著小刀仔細修飾手裡一件東西。澄明的月亮,加上劍士修練多年的眼力,他不必燈光也可看得很清楚。燕橫雕刻時眼神異常專注,但也沒有顯得緊張,只是自然地動著手指與刀鋒,把心中所想的形象刻劃成實物。
  
  輕盈的腳步聲從庭院東面響起。燕橫不必看,單是從足音就辨出是童靜。他微笑著把小刀收在腰帶鞘裡,站起來向下張望童靜。童靜也朝他揮揮手。
  
  童靜沿著牆壁登上屋頂來,燕橫站在邊緣伸手去拉她。以童靜今日的身手,其實並不需要他幫忙,但她仍含著微笑把手遞給他。每次在這老地方相會,她都是借這機會給他牽著自己的手。
  
  燕橫拉著童靜,輕輕走到屋頂最高處,一起坐在頂樑上。
  
  雖說是冬季,但湘潭的南方氣候甚是溫和,兩人久經風霜,這氣溫對他們不算什麼,只多穿一件布袍已足御寒,反而這夜裡的冷風吸進胸膛裡甚覺清爽。他們並肩眺視宅邸外的街道,只見城裡櫛次鱗比的房屋沐浴在月光下,一切都蒙上淡藍,風景殊美。
  
  這時燕橫把手上的東西遞給童靜。
  
  「給你。」
  
  童靜接過一看,登時大喜,原來又是另一個木雕的人偶。童靜最初看見,本以為燕橫這次雕的又是木蘭將軍,但仔細再看幾眼,發覺那人偶提劍的姿勢、髮髻的式樣和臉孔輪廓都跟從前不同……
  
  ——這分明就是我!
  
  她歡喜地摸著人偶上的刻紋,細細欣賞那手工。相比先前燕橫送她的那個木偶,這次的雕功顯然大有進步,面容和衣衫都更仔細,起伏曲線自然流動,神情和姿態更隱隱具有一股生動的氣度。童靜越看越是驚奇。
  
  「你怎麼造出來的?……你練習了很多個嗎?」
  
  「沒有啊。」燕橫搖搖頭:「平時還要練劍,哪有這種工夫?只是隨意雕刻的。最初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從前明明要想很久、花很多心力才刻出的線條和方位,現在卻很自然地一下子就能下刀。上次那個木蘭,我一邊造,一邊都在擔心一記錯手就把整個弄壞,現在完全不害怕,很快就在手裡成形了。」
  
  「哈哈,說不定你有這天分呢。」童靜取笑他:「將來就算不練武,你可以在街頭賣這個維生啊。」
  
  燕橫卻沒有笑,表情很認真。
  
  「我後來再想了幾天,就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燕橫凝視童靜的眼睛說:「是因為我現在比從前坦率了,能夠更放心把自己的感受說出來。」
  
  「哦?是嗎?」童靜揚了揚眉毛:「那又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跟你在一起了。」
  
  燕橫說出這話時,直視童靜那雙反射著月光的眼晴,沒有半點猶疑。童靜感受到那股真誠,心頭泛起一陣暖意,輕輕把頭靠在燕橫寬壯的肩膊上。
  
  「我想不只是雕刻。我的劍法也是一樣。」燕橫仰視月亮說:「回想起來,過去這兩年我修行的歷程,從成都打馬牌幫、在西安府的『盈花館』對抗姚蓮舟,還有先前殺進『湘渡客棧』……我這許多劍技突飛猛進的時刻,都有你在。因為你,才有今天的我。」
  
  童靜聽了燕橫這句話更是欣慰,那夜在「湘渡客棧」得燕橫拯救時的親密情景,再次在心裡重現。
  
  可是轉眼間,童靜的心情卻又沉下來。只因她聽到燕橫提及武道修練之事。「怎麼了?」燕橫察覺她有異,垂頭關切地問。看見她的表情,他馬上就明白她在想什麼:「你擔心荊大哥嗎?」
  
  童靜無言點點頭。
  
  後天正午,就是荊裂與雷九諦擂台決戰之日。
  
  這兩個月來,荊、雷二人都集中休養備戰,身上的傷已然康復,體力也調整回最高的狀態。荊裂那肩膝舊傷,雖然始終未能十成恢復,過度勞動下仍會生痛僵硬,但復元的程度,已無礙全力發勁攻擊。二人同意開戰後,湘龍派的唐掌門就選定了後天這個黃道吉日——一件殺人爭鬥的事情卻去挑選吉日,很是矛盾。
  
  「破門六劍」在這兩個月來已然盡全力協助荊裂備戰:圓性的少林「易筋經」與禪坐吐納法,大大幫助荊裂康復,並且將因傷久未鍛煉的各部位肌肉重新調整提升;練飛虹把自己所知一切關於雷九諦的武技和習慣告知荊裂,並一起推演雷九諦在戰鬥時可能使用的策略;燕橫與飛虹先生比較檀長雙兵刃,也就輪流模擬使用雙刀的雷九諦,擔當荊裂對招練習的對手;童靜亦把她和雷九諦相處的細節告訴荊裂,特別是「神降」魔功極消耗體能這一點。
  
  再加上唐皓在城裡張羅的各種珍貴補品,經嚴有佛精心調配成食療,荊裂在傷癒後這麼短的時日,已然重拾昔日佳態。
  
  可是任誰都知道,這些都不是能在雷九諦刀下生還的保證。
  
  燕橫看著童靜擔憂的表情,忽然想起從前也曾跟他如此親近的另一個女孩。
  
  「靜……假如是我換作荊大哥,你會阻止我嗎?」
  
  雖然只是個假設,童靜一聽到燕橫這麼問,還是馬上離開了他的肩膊,緊張地握著他的手,認真地與對視。她仔細看燕橫那澄澈的雙瞳,思考了好久,最後咬了咬下唇,這才開口回答。
  
  「我不會。」童靜斷然說:「即使我會害怕得要死,也不會阻止你。因為我很清楚,這就是你的人生。假如你因為我而放棄了對自己這麼重要的事情,那麼我喜歡的人已經不再是燕橫。」
  
  燕橫聽了很是激動。他不禁扶著童靜站起來,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就像那天在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前,他跟宋梨擁抱一樣。
  
  ——然而這次,他不會再放開眼前人。
  
  二人在月下相擁良久,才再次坐下來。童靜這時歎了口氣:「我知道蘭姊也會跟我一樣想……唉,可惜她到現在還是沒有趕來。」
  
  由於「破門六劍」仍是欽犯,這一戰不能公開宣佈荊裂的名字,但是「南海刀客決戰秘宗掌門」的消息,這段日子已然由眾多客商往湘潭外不斷傳播,許多武林中人都聞風而來,而本來剛離開的八卦掌門尹英峰,也在回徽州半途聽聞消息而折返。
  
  按道理虎玲蘭只要聞知「南海刀客」之名,應該猜到是荊裂而趕來,可是至今仍未看見她的蹤影。而這場決鬥也不可能無止境等待。
  
  ——假如蘭姊來不及見荊大哥最後一面……
  
  童靜猛力搖頭,揮去這想法。
  
  「你不必太擔心。」燕橫說:「從前我跟荊大哥初相識時,他對我說過,面對武當不要做有勇無謀的事,明知沒把握就要逃——要變強就要活下去,逃跑並不是可恥的事。」
  
  「他要不是有一定把握,是不會跟雷九諦決戰的。他不會因為當眾答應了就硬著頭皮去打;更不會只因為很想打就失去了判斷。從前他一個人流浪許多年,獨個不斷修練和戰鬥都能夠活下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也曾經跟雷九諦交手,那麼你看現在的荊大哥能打勝嗎?」童靜問。
  
  燕橫想了想回答:「為了怕再次傷及舊患,荊大哥這些月來與我們對練,都壓抑著沒有用全力,尤其『浪花斬鐵勢』,更加不敢在對打中試用。雖然這樣,但我觀察他身手的恢復程度,還有流露出的氣勢,我認為絕對足以跟雷九諦一戰!」
  
  他站起來仰視著月亮,又說:「可是到了他們這樣等級的對決,勝負已經不是單純武功修為的較量……能不能打勝,那倒真很難說。不過我相信他。」
  
  聽了這話,童靜的心情比較平靜下來。她相信燕橫,因此也相信荊裂。
  
  「看來除了蘭姊,你是世上最瞭解荊大哥的人啦。」童靜微笑。
  
  「當然。」燕橫也笑了。「別忘記了,我是他的第一個同伴啊。」這時夜靜的街道,有急促奔跑的腳步聲傅來。兩人向下面看,原來是飛虹先生。
  
  「你們真的在這裡!」練飛虹微喘著氣仰頭看著兩人。
  
  「什麼事?」童靜問。
  
  「是荊裂。」練飛虹說:「他叫我找你們回去。他說,今晚要跟我們『破門六劍』每一個都練習一場。認真的練習。」
  
  聽見最後那幾個字,燕橫的眉毛揚了一揚。他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今夜,荊大哥要解放那壓抑封印已久的力量,真正測試自己功力。
  
  燕橫聽了,已然興奮得手心冒汗。可是練飛虹接著說的,更令他心跳加速。
  
  「剛才他已經跟我打了一場,現在大概又在跟和尚打。」飛虹先生說時,眼睛在夜裡閃出光芒,滿是皺紋的臉露出神秘的笑容。「快跟我走。相信我,這樣的荊裂,你絕對不想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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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44:01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十章 浪花
  
  小船正緩緩向湘潭岸邊靠近。
  
  數以百計的人群正站在竹棚外頭等待,連同擠不近竹棚而散佈在河岸街道上的人更是上千。另外也有城民站在臨河的房屋二樓窗前或是貨倉屋頂上眺望。數十個膽大又身手好的傢伙,則爬到竹棚的高處上。
  
  他們全都在等待這個乘船而來的人。
  
  在湘潭眾多富商出資下,這座竹棚擂台早已修建完成,裡外懸掛著湘江各路船隊的旗幟,還有繪著吉祥

瑞獸與寫了「耀武揚威」、「叱吒風雲」等文句的幡旗。
  
  竹棚入口的頂上掛有一片大直幡,上書「武魂」兩個幾乎各等人身高的大字,氣勢非凡。燕橫、童靜、

圓性和練飛虹這四個「破門六劍」的同伴,此刻正站在這兩個大字底下,目不轉晴地看著荊裂的小船緩緩靠

岸。
  
  今早荊裂堅持獨自一人乘船到湘江上準備,拒絕了他們任何一人同行。
  
  「在最後的時刻,我要全神思考和想像雷九諦到底是怎樣戰鬥。我太熟悉你們的武功了,你們任何一個

在場,都會影響我的想像有所偏差。」
  
  「破門六劍」自然都明白荊裂的想法。可是其他人不免疑惑:在這個關頭,荊裂會不會因為心情太緊張

,不想給別人看出來?要躲到水上不見人,難道真的沒有信心嗎……
  
  快到正午,在陽光底下,戴魁額上滿是汗珠,但並不是因為炎熱。這兩個月來荊裂經常請教戴魁有關心

意門的整體發勁法門,借之改進「浪花斬鐵勢」——只因「浪花斬鐵勢」的威力,全在於渾身肌肉筋骨協調

爆發,這方面心意門的心法正可補足。戴魁毫無吝嗇地傾囊相授,只是不知道最後能夠幫上多少忙。
  
  ——其實戴魁並不知道:荊裂與他共同研習,也同時將「浪花斬鐵勢」的竅門要訣傳達了給他;戴魁此

後回到祁縣再自行修練,突然有了新的領悟和進境,才漸漸發現荊裂這個「傳功」的事實。
  
  站在戴魁身邊的是刑瑛與龐天順。二人各經師父首肯已訂終身,成了未婚夫妻,然而此刻他們都沒有了

平日的幸福笑容。畢竟他們曾經面對過雷九諦,深知他是何等可怕的高手。
  
  ——荊兄真的到了能挑戰他的境界嗎……?
  
  趕回來觀戰的尹英峰與唐皓並肩,兩人弟子都聚集在身後。尹英峰本已到了鄰省江西,因為順道拜訪撫

州一個故友,停留時聞知決鬥的消息,於是帶著其中三個弟子匆匆折返。
  
  雷九諦的武藝如何,尹英峰未親自見識過不敢說,但他曾幾乎被雷九諦的愛弟子韓山虎所傷,雖說那是

偷襲,但仍可見出雷九締親傳的武功有多厲害。徒弟也如此,要迎戰其師尊,即使以尹英峰的「東楚長劍」

,也不敢估量把握多少。
  
  尹英峰心裡既在責備荊裂太過衝動,但另方面又對這一戰非常期待。他聽去過西安府的弟弟尹英川及八

卦門人,說到荊裂的武藝如何出眾;而雷九諦又確在森林裡被荊裂斬傷過。尹英峰身體裡那武者的血液不禁

沸騰,很想親眼看看,荊裂這集合了平生所學的「浪花斬鐵勢」,到底是什麼模樣。
  
  除了這些人以外,曾經幫助過「破門六劍」的阮韶雄和沈豐等江西武林人士、一些曾在西安見識過荊裂

的武人,以至湖廣之南一帶的武林及江湖人物,也都不不約而同聚在湘潭。不過總計起來,被雷九諦吸引而

至的武者,還是遠比為了看荊裂而來的人多了許多——堂堂滄州秘宗掌門的名號,相比「南海刀客」,響亮

了不止一百倍。
  
  除了一眾武者之外,今天能夠進入竹棚觀戰的,就只有湘潭一地的仕紳與富商。這場畢竟並非一般擂台

比武,而是兩個人拿著真刀互砍較量,礙於禮教風化不可完全公開,故而用竹棚圍繞遮擋著擂台。至於官府

的人都因為荊裂的欽犯身份而避席。城民百姓雖無緣親眼看見這一戰,但仍希望一睹荊裂的風采,故此聚集

在河邊張望。
  
  小船已到了岸邊,慢慢往竹棚外的小小埠頭停靠。眾人只見左臂與右腿包紮成全黑、
  
  戴著西域花紋頭巾的荊裂,雙手與身上都帶滿了兵器,挺立在船首,即使隔遠看不見他的相貌表情,但

那身姿自然散發的豪邁氣度,令許多人不禁齊聲喝采。
  
  一也許因為大家都是靠水而生,看著波浪長大,泉州出身的荊裂,在湘潭人眼中竟也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船一停了岸,荊裂輕巧地躍上埠頭的木板。他站著迎受岸邊無數的目光,驀然回想十二年前在家鄉海邊

擂台出戰的光景。
  
  這條路,他走了許久。相比十五歲的時候,今天的他背負了更多人的期待,其中有他敬重的前輩、以誠

相交的友人、出生入死的同伴……
  
  ——然而,還欠一個人。
  
  荊裂知道不可去想。他仰天閉目,恢復了平靜的心情,然後朝前方的竹棚踏去。
  
  「破門六劍」上前迎接他。荊裂一眼看過去,每個人都將愛用的兵器帶上了:燕橫佩著「雌雄龍虎劍」

、童靜腰掛「迅蜂劍」、練飛虹將崆峒「八大絕」的兵器全數帶在身上、圓性雖沒有穿上整副「半身銅人甲

」,但左臂從肩至拳都戴上銅甲,包鐵的六角齊眉棍亦握在手上,身邊跟隨著忠心的獵犬阿來。
  
  荊裂看見皺了皺眉。
  
  「我說過……」荊裂說:「你們忘了嗎?」
  
  數天前荊裂對同伴們說過,他這次與雷九諦決鬥非因私怨,而是純粹較量武技;假如他不幸死傷,他們

四個都不許向雷九諦圍攻報復。
  
  「我們記得。」練飛虹說:「不過我們是同伴呀。在你戰鬥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悠閒得兩手空空觀看。


  
  「對。」童靜微笑說:「我們是『破門六劍」,兵器也等於是衣服啊。」
  
  荊裂聽見她這句覺得對極了,笑著點點頭。
  
  他們站在埠頭上互相對視。燕橫等四人目光一致,看著荊裂時都投射出無比的信任——經過前晚的練習

比試,他們已經再無疑惑。
  
  荊裂與他們心靈相通,接受了他們默默的支持,然後帶著四人向竹棚走去。神醫嚴有佛這時也都下了船

,跟隨著五人上前。
  
  走到了入口那「武魂」二字之下,荊裂領眾人停下來,看看在門前等待的尹英峰和戴魁等人,又回頭瞧

瞧身後的嚴有佛,拱個拳垂頭說:「諸忙的恩情,荊裂此生無以為報。」「你不要死掉,就報答我們了。」

後面嚴有佛說。眾人都哄笑起來。
  
  ——只是他們都看不見,嚴有佛從來鎮定無比的十指,此刻正在微微顫抖。
  
  尹英峰在十多天前回到湘潭來,也加入與荊裂等人研究戰法,更破例向荊裂這個非八卦門弟子指點了「

東楚長劍」及八卦步法的一些竅妙,只是不確定能對荊裂的勝算有多少幫助。尹英峰此刻看見荊裂,心裡也

自感奇怪,怎麼這樣輕易就把八卦門絕學的訣要外傳?然而荊裂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自然令人與他坦率相交

。戴魁、練飛虹和圓性皆如此。
  
  ——還是我心裡其實暗暗認定荊裂打不贏,把秘技傳授給一個將死之人也沒有關係...?
  
  想到這裡尹英峰臉色沉重。他最初是因為大儒王陽明的請求才來援救「破門六劍」,但漸漸就被他們的

氣魄、友情與正氣吸引,絕不想看見一刑裂這麼早就斷送人生……
  
  荊裂似乎感受到尹英峰的不安,瞧著他不發一言,但眼神裡似在說:
  
  ——相信我。
  
  尹英峰看見了,無言點頭。
  
  荊裂仰頭,看了一眼上方「武魂」兩個潑墨大字,也就進入竹棚。
  
  早在荊裂抵岸時,許多觀客已然魚貫走入竹棚霸佔位置,此刻他們正團團包圍著中央那座廣闊的木搭擂

台。先前建到一半的棚頂早已完成,把正午陽光遮檔在外。雖然有竹棚遮蔭,又是冬季時節,但數百人擠在

一起,仍是令擂台四周氣溫高昇,每個人都因炎熱和緊張而在冒汗。
  
  荊裂一踏進來感受到那氣溫,心裡在笑。這炎熱正似他習慣的南方夏季氣候,乃是他狀態最佳的季節.

,相反對手長居北方,必感不適。
  
  觀客多達數百之眾,卻全都非常沉默,竟比外頭河街上的人群更靜。
  
  只因他們都被一人震懾。
  
  這人此刻正盤膝坐在擂台中央。
  
  「雲隱神行」雷九諦仿似入定老僧,閉目在空廣的擂台上打坐。他身穿分明的白衣黑褲,衣袖以黑布護

腕束起,上身衣袍交叉綁著兩條黑布,一身勁裝疾服,跟荊裂一樣已經作了萬全的戰鬥準備。他身旁木板地

上放著雙刀,其中一柄銀刀是他被燕橫從「湘渡客棧」救走時繳去的佩刀,如今歸還他手;另一柄銀刀在他

血戰秘宗門弟子時已失去,唐皓為他找城裡最好的鐵匠,按照餘下那柄複製打造,刃形、重量、平衡等各方

面都大致相同,雖非十足原來的愛用兵刃,也已經非常接近,無礙秘宗門「明堂雙快刀」的發揮。
  
  雷九諦的面容早無昔日疲態,又再顯現出精悍的氣息,額上那幾條有如虎斑的深劾皺紋,不單沒有令他

顯得蒼老,反教人感覺兇猛的威勢。半白的蓬亂頭髮微微飄揚,令人聯想山林中蓄勢的野獸。雷九諦這魔氣

逼人的神容,眾多觀客見了都被嚇得噤聲。
  
  荊裂甫踏入竹棚,眾人馬上開出一條路來,讓他走到擂台前。
  
  雷九諦感受到對手到來,睜開眼晴俯視。他的眼瞳視線游移不定,透著的那瘋狂光芒,又令眾多觀客更

害怕。
  
  荊裂卻笑著迎接雷九諦的凌厲目光。他留意到雷九諦額上滲著汗珠。這可能是不慣炎熱,也可能是因為

心情焦躁。不論何者對荊裂都是另一個優勢。
  
  「你來這麼遲。」雷九諦切齒:「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一個時辰。」「我們相約正午。」荊裂指一指天空

:「我就正午來了,沒有遲到啊。」
  
  雖說決鬥者預早到場準備是慣例,但也沒有規定非如此不可。是雷九諦自己心急開戰而早早到來,與人

無尤,雷九諦無從反駁,「呸」了一聲沒有答話。
  
  ——他果然很焦急。
  
  荊裂表面仍笑著看雷九諦,但心裡正不斷思考,就如湖中的水鳥,表面悠閒遊過,但底下雙足其實不斷

在努力划水。他正從各方面視察雷九諦在現場的神情,判斷對方的心思。——真正的決戰,從一見面已經開

始。
  
  雷九諦拿起雙刀站立,輕輕踢動雙腿十數記,活絡盤坐已久的關節,將雙刀連鞘插在腰帶左右,把刀柄

的高低角度調整好,然後向荊裂揮揮手。
  
  「廢話別說。上來吧。」
  
  荊裂卻伸出手掌,向雷九諦示意等一等。他自顧自就回頭,看看跟隨在身邊的「破門六劍」同伴。
  
  燕橫他們每一個看著荊裂時,眼神都毫無動搖。因為他們都很清楚:挑戰,對荊裂而言就是人生的一切


  
  「不要留下遺憾。」練飛虹向荊裂說。也好像是在對年輕的自己說。
  
  荊裂點點頭。他隨之把船槳與長倭刀交給圓性;左前臂上的纏繞的鐵鏈槍頭解下來遞給練飛虹;腰帶上

斜插的鳥首短刀則交予燕橫。
  
  最後只餘下一柄雁翅刀掛在腰間。正是他十五歲渡海離開泉州至今隨身最久的兵器。他的手掌握著刀柄

,回憶當年在海邊裴仕英師叔將這家傳軍刀送給他的情景。
  
  ——要是師叔還在,知道今天我要用這柄刀去斬秘宗掌門,他一定嚇得撒尿吧?
  
  想到這裡。荊裂不禁露出與少年時一樣的笑容。
  
  雷九諦見了,回憶起那天他用刀架在不能動彈的荊裂頸上,荊裂卻仍然笑得出來那副模樣。他一想起來

就感到痛恨。
  
  ——看我把你這笑容斬裂!
  
  荊裂看見雷九諦仍然站在擂台正中央,沒有多退讓空間給他上台。荊裂心念一動,沒有爬上擂台,就在

台下先將雁翅刀拔出鞘來。
  
  圓性他們看見都感到奇怪:何以荊裂未上擂台已先拔刀?
  
  那雁翅刀經過當世大師寒石子精心打磨後,刀身上的斑駁戰痕都變淺,雖然看來仍然古舊,但相比先前

,重現了久失的鋒芒。
  
  一一「斬千軍之刃」。
  
  荊裂提著已出鞘的利刀,左手按著擂台地板,正準備躍上去。
  
  驀然,他感覺一陣輕風吹過心頭。
  
  他的左手離開了台板,向上舉起來,示意所有人靜下。
  
  雷九諦本就暗中準備作戰,卻見荊裂仍未肯上台,不禁嘀咕:「又怎麼了?」
  
  荊裂雖未發一言,眾人見了他這模樣,也都靜默。
  
  荊裂閉起眼睛,豎著耳朵傾聽。
  
  那聲音原本不可能傅得到這裡來。可是官能張開到最大的荊裂,卻確實聽見了……
  
  漸漸其他人也聽到那微細的聲音。首先是燕橫、練飛虹、尹英峰等幾個聽覺格外敏銳的高手,然後是其

他的武者。
  
  在竹棚外遠方。馬蹄急激踏在街道石板地上的聲音,正向這裡接近過來。
  
  在他們看不見的外頭街道上,一匹馬排開躲避的人群,沿著街心向竹棚急馳。
  
  馬鞍上的,是一個穿著鮮紅衣服、背項斜掛長刀的身影。
  
  「讓開!」
  
  虎玲蘭俯著身體,腿臀都已離了馬鞍,正在全速衝刺策騎,同時高聲叱喝著。她一方面焦急地要趕往那

掛滿旗幟的竹棚擂台,另一方面又要專心操控坐騎,別要撞上途人。
  
  街上的湘潭人也都看呆了,目睹這個前所未見的異國女刀客乘風而過。她露出裙裾外的一雙健美長腿夾

在馬腹兩側,麥色的肌膚緊致得反射著陽光。
  
  「破門六劍」五人聽見那急激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都露出一致的笑容。
  
  ——她回來了。
  
  急奔的馬兒吐著白沫,已到極限。虎玲蘭察覺,雖然無比心急,但也不想馬匹猝死,輕呼一聲從馬鞘右

側躍下,順著衝勢著地奔跑,將慢下來的馬留在後頭。
  
  這驚人的下馬身手,令河街上的百姓轟然喝采。
  
  虎玲蘭滿頭滿身都是汗,也沒空再結髮髻,只把頭髮往後束成一把。她的臉因多天連續趕路而甚是疲勞

,失去平日桃紅的血色,顯得有些蒼白,雙唇更是乾燥發白。她大口大口透著氣,盡最後的努力跑到竹棚。

守在入口前的湘龍弟子都不敢攔她。
  
  入口內側一陣哄動。荊裂把雁翅刀交到左手反握著,轉頭往那方向張望。
  
  在人叢裡,他終於看見那久違的高大身影。
  
  ——雖只是短短半年。
  
  虎玲蘭站在人叢之間,雙眼瞪大著緊張地搜尋,髮絲都因沾汗黏在額上和腮邊,肩膀因為急促喘息而不

住起伏。當她終於找到荊裂所在,確定他還沒有登上擂台時,心頭好像放下一塊千斤大石,身體也突然軟下

來,失去了支撐。
  
  荊裂躍上前去,一把將虎玲蘭攔腰抱住。幾乎倒下的虎玲蘭也伸臂繞著他的頸項。
  
  荊裂凝視她欲哭的疲憊眼睛,徐徐說:
  
  「以後別再離開我。我需要你。」
  
  這句日夜盼望的話語,終於從荊裂口中說出來,虎玲蘭聽見了淚水終於湧出,一向強悍的她不顧在場無

數目光,緊緊抱著荊裂,把流淚的眼睛藏在他胸口。
  
  荊裂感受那熱暖與濕潤,知道自己往後的人生再不會有什麼遺憾。
  
  虎玲蘭哭了好一陣子,好像把這段日子的積鬱都發洩了,才慢慢抬起頭來。她這時看見荊裂左肩和右腿

包紮的黑布帶,皺起眉頭。
  
  「你的傷……還沒有好?」
  
  「好了大半。」荊裂說:「能打。這就夠了。」
  
  「可是我帶回來的……」虎玲蘭想說關於「蛻解膏」的事,但又想現在已不是時候。她心裡很是矛盾,

一方面想如果荊裂已經醫好了,她這趟歷險豈非白走?但荊裂決戰在即,她也沒理由希望他傷勢未癒。
  
  荊裂摸摸她的頭髮:「那些事,我們以後再說。只要你在就夠了。」
  
  虎玲蘭這時看見荊裂左手反握著已出鞘的雁翅刀。她抬頭看看站在擂台上的雷九諦。虎玲蘭雖然從未見

過這秘宗掌門,但只看一眼,已經感受到他渾身亂射的邪異殺氣,其可怕絕對堪比波龍術王,甚至可能猶有

過之。
  
  「這就是……你的對手……?」虎玲蘭不自覺轉以家鄉的語言問。
  
  荊裂點點頭。
  
  虎玲蘭再次盯著雷九諦,目中閃出殺意。她曾立下決心:任何人想要殺荊裂,都得先經過她。只是此刻

的她已然筋疲力竭,不可能代荊裂揮刀。
  
  ——更何況她明白,這次是武者之間決鬥,不是以往跟武當派間的仇殺。她沒有干預的理由?
  
  「把勝利帶回來。」虎玲蘭深情地看著荊裂說:「鹿兒島武士的妻子,是這樣向出征的丈夫說的。」
  
  荊裂聽了,只感一股新鮮的能量灌注到軀體裡。心裡對兩處傷員最後的那點點顧忌,此際都一掃而空。
  
  虎玲蘭卻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失神閉上了眼睛。「破門六劍」其他五人見了,都奔過來幫忙,讓她躺到

地上。童靜還沒有機會跟蘭姊說半句話,這時更是焦急地握著她的手。
  
  嚴有佛上前來,荊裂和童靜也就放開虎玲蘭,讓嚴大夫檢查她。
  
  嚴有佛為她把脈,又探探她的額頭及鼻息,然後說:「她在路上應該已經染病好幾天,仍然勉強策騎趕

路,此刻體力不支而昏倒。不過不必擔心;一,她的脈象和呼息尚強,沒有大礙,給她休息就可以。」
  
  「破門六劍」眾人聽了,心下大為寬慰。
  
  「荊大哥,怎麼辦?」燕橫看著荊裂問:「決鬥要延期嗎?」
  
  荊裂回頭,看看在擂台上一直俯視著他們的雷九論,想了想之後搖頭。
  
  「不必。」荊裂說:「現在的我,正在最佳的狀態。我不想錯過。」
  
  「可是……」童靜急說:「蘭姊千辛萬苦趕到,卻偏偏看不見你決鬥,那不是很可惜嗎?對她不是很殘

忍嗎?」
  
  「不會。」荊裂笑笑看著昏睡中的虎玲蘭,舉一舉緊握的拳頭:「最重要的東西,她已經帶給我了。」
  
  他瞧了同伴們一眼,又說:「她既然看不見,我就更不可以讓剛才那時刻,成為她對我最後的回憶。」
  
  荊裂俯下身,摸摸虎玲蘭沉睡中的臉。
  
  「等我。我保證,明天你醒過來,會再看見我的臉。」
  
  荊裂隨之放開她,再次走向擂台。
  
  唐皓的弟子張羅來一把籐編的胡床,讓虎玲蘭躺在上面,又把她抬到較近擂台之處。燕橫、圓性和練飛

虹都再次跟著荊裂走到擂台邊,留下童靜陪伴在虎玲蘭身旁。
  
  這時的虎玲蘭熟睡如嬰孩,迅速進入了夢境。夢中的她也正在看著擂台,還有荊裂準備上台的背影。在

夢裡虎玲蘭再次流下激動的眼淚。她確知荊裂此戰必勝。
  
  ——我知道。因為他這個背影,跟當天與我弟弟比試時,一模一樣……
  
  當荊裂回到擂台前時,雷九諦一臉不耐煩地俯視他。
  
  「你輸定了。」雷九諦以嘲弄的語氣說:「決鬥之前還顧著抱女人。你心中有這依戀,怎會是我對手?


  
  荊裂卻又再次展露那教雷九諦討厭至極的笑容。
  
  「你的武功能練到今天這境地,靠的是對飛虹先生那長久的恨意和怨念。」荊裂說:「可是你從來沒有

為愛而戰鬥過。有種力量是你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雷九諦聽了,收起嘲笑的表情,鐵青的臉有如惡鬼,眼神一時集中起來,狠狠盯著荊裂。
  
  ——力量不是用嘴巴說的。你就上來證明吧。
  
  荊裂說完,把雁翅刀重新交到右手,左掌再次按到那比胸口稍高的擂台木板上,準備登上去。
  
  雷九諦密切注視著他。
  
  荊裂左臂跟雙腿一起發力,整個人輕巧地躍升到擂台以上的高度。很多觀客都想不到,身材壯碩的荊裂

,身手竟如猿猴一樣靈活迅速。
  
  雷九諦仍垂著雙手,似乎在等待荊裂上來。
  
  荊裂雙足接觸台板。
  
  同一剎那,雷九諦的身體卻已向前發動!
  
  ——秘宗門「燕青迷步」之特長,正是發動時的動作甚小,無先兆可尋。
  
  雷九諦本來就站在擂台正中央,這一起步衝前,與著落在擂台邊緣的荊裂,瞬間已拉近到不足十尺距離

,同時雷九諦左手往前揮起,手腕自下向上揚,一點夾在手指間的寒星,朝著荊裂迅疾飛射!
  
  ——這是他的拿手暗器三尖燕尾鏢,是早前他趁無人察知時,回去「湘渡客棧」的血戰現場找了幾乎一

個時辰,才從角落處尋到失落的一枚。本來他可要求唐皓為他打造新鏢,唐皓聽從荊裂亦不會拒絕,但雷九

諦為了不讓敵人知道他有暗器在手,故此寧可自己暗中尋回。
  
  那三尖燕尾鏢在空中垂直旋轉,激飛向荊裂胸口同時,雷九諦繼續搶前,右手握住左腰間的刀柄!
  
  ——以飛射暗器開路並乘勢接近襲擊,這戰法與他當日偷襲練飛虹,或者他的得意弟子韓山虎攻擊尹英

峰,完全一致。
  
  雷九諦從一開始就已經盤算:荊裂踏上擂台那一刻,就要馬上出手。他見識過「浪花斬鐵勢」,知道這

無匹刀招有一弱點,就是需要時間擺出預備的架勢,而且適合在較遠的距離發動;那麼破這一招的最好辦法

,就是根本不給荊裂任何準備的時間與空間!
  
  ——雖然有人必會說這樣等同偷襲,但雷九諦不以為然。在他眼中,一個武者腳踏擂台的一瞬就要準備

戰鬥,若就在這刻被擊殺,也難有怨言!
  
  雷九諦的心念飛快運轉,發揮他快速進入「借相」的能耐,右手摸到刀柄的同時,心裡已在默念白蓮教

的請神咒語,那張臉開始發生變化。
  
  「神降」之境界。雷九諦把全部都賭在這第一擊之上。
  
  ——能在如此重要的決鬥裡作這等決斷,再一次證明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剎那間雷九諦「借相」於自我幻想的神魔,在他腦海裡自身與那靈體化而為一,賜給他超乎凡人的力量

一這當然並非真是什麼靈界體驗,完全是經過高度精神訓練所營造的幻覺。
  
  神魔雖假,但那催激體能的功效卻真。雷九諦衝鋒拔刀的速度達了極限,在擂台四周從未習武或者修為

較低的觀客眼中,他的身體只是一團模糊的飛影!
  
  雷九諦右手銀刀出鞘同時,飛鏢將及荊裂胸膛!
  
  ——雷九諦發鏢並不瞄準更致命的頭臉,反而選取胸口,因那是人體正中部位,荊裂必要以最大的動作

方能閃避得過;荊裂閃躲飛鏢所花的時間越長,接下來能夠迎接刀招的應變空檔也就越少——快刀,才是真

正的殺著!
  
  雷九請這發鏢、拔刀、砍擊動作之快,當今武林上能夠做到的,大概不足五人。
  
  但是再快的動作,仍然有一個匹敵的方法:只要你預先知道。
  
  荊裂躍上擂台,雙足落在木板上的動作,似乎輕鬆平常,沒有人知道他人在半空時,其實已經暗暗在準

備。
  
  飛鏢臨身之前,荊裂兩腳前掌一觸地,利用那踏落之力,突然馬上向右斜方跨步,上身順勢向左偏轉,

以最小的動作,躲過了旋轉飛來的三尖燕尾鏢!
  
  ——他躲得過,只因早就預料自己上台那瞬間即會被雷九諦攻擊,身心早就作出應變的準備,只是事前

絕不流露給雷九諦察覺。
  
  荊裂從雷九諦的各種動靜:隱隱佔著擂台中央位置;焦躁渴望荊裂上台的表情;故意垂著手、貌似放鬆

的姿態……察知他搶先出手的意圖。「浪花斬鐵勢」需要擺出預備架式這缺點,荊裂自己又怎會不清楚?從

這種種加起來,他斷定了雷九請的策略。
  
  ——在這等級的戰鬥裡,只要稍微洞悉先機,已足以成為厲害的制敵武器:將對手的突襲,反過來作最

大的利用!
  
  荊裂避過飛鏢時,斜向前躍的勢道未止,乘著衝力再跨前一.步,衝向雷九諦懷裡!
  
  ——他這閃躲後用般小角度繼續前進的身法,與雷九諦「雲隱神行」的功夫甚酷似,正是之前在樹林一

戰裡見過雷九諦施展而模仿學來的!.
  
  雷九諦的銀刀剛出鞘,荊裂卻意想不到地衝近來,雙方距離比預計中大大縮短,但正在「神降」境界的

雷九諦已無收招餘地,銀刀繼續從下而上撩斬而出!
  
  荊裂衝前的同時,將雁翅刀橫架在身前,並以左前臂抵在刀背上,連人帶刀一體撲向雷九締!
  
  ——荊裂這招雙臂關節緊鎖不動,而以身步全體發力的壓擊,其方法正是取自戴魁所授的心意門要技。
  
  雷九諦在「神降」之下斬出的刀招雖然快絕,但因猜想不到荊裂衝來,距離和方位都驟變,他的銀刀只

擊出軌跡的一半,已與荊裂的雁翅刀相遇!
  
  在這近距之下,雷九諦看見荊裂雙手把雁翅刀壓來,包裹成黑色的左臂全力頂著刀背,而那左手裡似乎

有什麼東西閃著光芒……
  
  兩刀硬碰之下,激撞出燦爛而短促的火花。
  
  這柄右手的銀刀是雷九諦原來的愛刀,貨真價實。然而秘宗門「明堂快刀」從來以速度見稱,快取敵人

虛處為上,少作此等硬碰,因此所用的本門刀劍亦偏於輕薄。
  
  另一邊荊裂的雁翅軍刀卻是戰場之器,背厚刃寬,鋼質軟硬適於粗野的拚鬥,更講求能長期耐斬,與武

林用的刀劍大不相同;繼而再經寒石子修整打磨,更發揮出其材質強韌的強處。
  
  兩面刀鋒成十字交拼,荊裂剎那緊咬牙關,雙臂的力量完全貫於刀上,半寸不讓,雷九諦本身的拔刀快

斬卻也十分強橫,結果銀刀抵受不住這衝擊,鋒口崩裂,被較堅韌的雁翅刀吃進了兩分!
  
  這是雷九諦自練成「神降」之後,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刀截下來!
  
  兩刀咬成一團的同時,荊裂的力量卻突從剛化柔,右手竟然放棄了雁翅刀柄!
  
  另一次令雷九諦意外的變化。
  
  但在擂台邊的燕橫卻不感訝異。因為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這一招。
  
  ——這完全就是當天在青城山深處,荊大哥對付錫昭屏的戰法!
  
  雷九諦一發覺荊裂手掌離開了刀柄,知道對方必將有下一著。但他仗著「神降」的驚人速度,左手已然

反握著右腰另一柄刀,向前方反手拔出,連同仍咬著雁翅刀的右手銀刀,以三柄刀交叉護在身前,全不給荊

裂可乘之隙!
  
  ——荊裂已經棄刀,雙手空空如也,只要抵過這一輪攻勢,我必勝無疑…
  
  然而荊裂並不在他預想的位置。
  
  荊裂一在眼前消失,雷九諦憑著多年實戰經驗,眼也不看就判斷:在下路!
  
  雷九諦意念一動,身體往右側跳起逃避!
  
  果然,荊裂棄刀之後全身往下俯伏,幾乎貼地般前撲,目標是雷九締的足腿!
  
  荊裂這一撲,用上了相當於「浪花斬鐵勢」的捨身飛躍之法。他曾受傷的右膝關節,頓時發出猶如針刺

般的痛楚——他自登上擂台後雙腿接連三度跳撲,這膝蓋承受了絕大的壓力。但他受傷期間多次勉強交戰,

早就習慣忍受痛楚,右腿的力量仍然十成爆發。
  
  ——再忍受一次。勝利就在眼前。
  
  秘宗門的輕身功夫,獨步天下;荊裂這俯身飛撲,也是迅疾如山猿。
  
  二人決定性的差別,卻在心裡:剛才那記兩刀交擊,二人同樣承受反饋的震力,分別是荊裂早有應變的

準備。
  
  因為這一絲心理上的差距,雷九諦的跳躍,起動遲了那麼一點點。
  
  他自己也察覺了這危險。
  
  ——不會被你抓到!
  
  雷九諦意念一動,人在半空竟也能硬生生挺腰發招,左足發出秘宗門「寸釘腿」,短距離蹴向荊裂伸來

的左手!
  
  荊裂撲至雷九諦下方,左手似乎在最後關頭閃避了這一腿,從腳踩旁一掠而過;他乘著餘勢全身越過雷

九諦,撲到他身後翻滾一圈,跪定在擂台中央。
  
  ——帶著一抹激烈的鮮紅。
  
  似乎出完腿逼退荊裂的雷九諦,亦乘著躍勢著落在擂台右側。可是他一著地,身姿卻馬上崩倒,左膝重

重跪到台板上,右手挾帶那兩柄刀也都脫手,只靠左手單刀插向地板止住了跌勢,然後支著刀柄方才跪定。
  
  只見兩人交錯後,在擂台上各自背向而跪,一時都靜止沒有動作。
  
  剛才那幾招交手,其實全部就在兩次呼吸之間就完成,大多數的觀客根本完全看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除了看見雷九諦那支三尖燕尾鏢在人叢頭頂直飛而過,釘在對面竹搭的牆壁之上。
  
  「破門六劍」與尹英峰、唐皓、刑瑛、龐天順及戴魁等人,則用了絕大的專注力,才約略看見交手的過

程,可是最後那記二人交錯到底發生了什麼,眾人還是摸不著頭腦。
  
  這時有觀客呼叫起來,因為他們看見雷九締腳下的木板,正漸漸擴張著一灘血紅。
  
  鮮血,來自雷九諦左足布靴一道破口。
  
  荊裂這時才站起來。他盡量用左腿支撐,但站直時仍感覺右膝的痛楚。剛才短短數招雖然簡單,但因為

連接頻密而耗力甚巨,荊裂也要全神貫注方才站穩。
  
  他舉起左手。只見那只人人以為空著的左掌裡,原來正反握著一柄形狀猶如獸牙的短刃,正是在廬陵戰

勝梅心樹後奪取的兵器。
  
  荊裂其實一直將這把彎刃收藏在後面的腰帶底下,直到登上擂台時人在半空才暗中取出,當時人人看見

他提著已出鞘的雁翅刀,注意力都放在右手上,沒有留意他另一手已多了柄短刃。
  
  其實一切荊裂都早有謀劃:之前他眾目睽睽之下,把其他各兵器解下交給同伴,登上擂台時又故意用左

手去按台板,都是要所有人包括雷九諦相信,他手上除雁翅刀外再無其他兵器,為的就是這最後一擊的佈局


  
  燕橫瞧見荊大哥像用法術般變出刀子來,又再回想當初他打勝錫昭屏時的話:
  
  「我勝你,是因為這裡。」當時的荊裂指一指自己腦袋,繼而又指指心胸:「跟這裡。」
  
  這時雷九諦想站起來,但左足一用力,又痛苦地再度跪下去。荊裂剛才的飛撲盡用全身之力,順勢而出

的反手刀雖然好像只是輕輕一擊,但彎刃已足以將雷九諦左小腿的肌腱狠狠割斷,雷九諦縱有再高的武功修

為,也不可能違抗這肉體的崩壞。
  
  但固執的雷九諦卻仍然一再試圖站起來。每次只是令足腿上的裂傷更擴大。最後一次他更摔倒在自己的

血泊中。
  
  荊裂這刀已然取勝,「破門六劍」及其他武林同道本應該興奮歡呼。然而看見雷九諦這絕代高手的狼狽

狀況,他們都不禁沉默。即使明知道雷九諦行惡不少,性情邪異,但見他此刻有如被陷阱所困的猛虎,心裡

仍是不忍。
  
  其他並非練武之人的觀客也如是,無人歡呼拍掌,整個竹棚之內完全靜默,以至外頭探聽的百姓以為決

戰還未開始。
  
  「已經完結了。」荊裂也沒有像平日般笑,只是平靜地看著掙扎中的秘宗掌門。
  
  「沒有!」
  
  雷九諦狂吼著,用絕大的意志爬起來,最後終於用一邊右腿站定,左手顫抖著將刀交到右手。他因為劇

痛和失血,臉色異常蒼白,但那股強悍不屈的氣勢仍未消散。
  
  「還沒有完!你那刀招……我要接你那刀招!」
  
  荊裂知道,他說的是「浪花斬鐵勢」。
  
  雷九諦即使有「神降」絕技,他的武功刀法始終還是基於秘宗門武藝,而秘宗武功最重視速度,如今雷

九諦一腿無法著力,根本就難以施展。以他此刻狀態,荊裂根本不必使出
  
  「浪花斬鐵勢」,用其他尋常的刀招都必可取勝。
  
  ——而且荊裂多次激烈跳躍,右膝舊患怕有復發之象,更沒有冒險勉強使出「浪花斬鐵勢」這猛招的理

由。
  
  荊裂看著雷九諦跛了一腿的姿態。從剛才那反手短刀切入的手感,荊裂確定雷九諦筋腱已被割斷。以雷

九諦這年紀,要再從這麼嚴重的傷完全康復,並且恢復原有的功力,已幾近不可能。
  
  ——他的武道生命已經結束了。
  
  荊裂凝視雷九諦許久,然後瞧向台邊的圓性。
  
  「把刀給我。」
  
  圓性聽了一呆,但馬上明白荊裂在想什麼,只因他也同樣能代入雷九諦此刻的心情。圓性一言不發,把

倭刀拋到台上。
  
  荊裂接過倭刀,緩緩拔出那長長的刃身,然後將刀鞘拋到一旁。
  
  看見荊裂手上的刃光,雷九諦笑了。從來只有滿腔怨念的他,此刻竟然向荊裂投以感激的眼神。
  
  他接著把單刀舉起來,擺出準備出擊之勢。
  
  在台下的練飛虹,看見宿敵這模樣,亦不禁心生敬意。
  
  ——我被這樣的傢伙擊敗過,不必感到羞恥。
  
  燕橫這時也從雷九諦身上,看見師父何自聖的不屈身影。
  
  童靜流下了淚水。她始終沒有機會向雷九諦的「教導」說一句感謝。但她知道自己永遠忘不了這個人。
  
  荊裂的表情依然平靜。但他雙腿漸漸彎下來。腰背弓起如貓。雙手輕輕挽著倭刀,斜斜垂在身前腿膝之

下的位置。全身處於一種既放鬆卻又蘊藏爆發能量的微妙狀態。與雷九諦那不自然的「神降」狀態相反,荊

裂這個姿勢彷彿暗暗與天地融合,順乎大自然的法則道理而成形。
  
  「浪花斬鐵勢」的起手式。而且是第一次在雙足雙手都能運用自如之下擺出來。
  
  雷九諦看見後咧齒而笑。但那笑容有些淒酸。
  
  因為固執的求勝慾望,他放棄了正面迎擊「浪花斬鐵勢」,而選擇搶攻戰法。被偏執淹沒了本我,而結

果也為荊裂的反策戰勝,雷九諦挫敗於心思計策與那小小一招短刀反割之下,心裡懊悔不已。
  
  他想:要是一開始堂堂正正地接「浪花斬鐵勢」,未必沒有勝機。而且必定沒有遺憾。
  
  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如今荊裂讓他再睹這驚世刀招,雷九諦心裡有股莫名的安慰與感激。
  
  這瞬間,世上就像只餘擂台上兩人。
  
  下一刻,雷九諦的臉再次生起變化。
  
  最後的「神降」。雷九諦那惡鬼臨身模樣,比從前任何一次更要淒厲。
  
  強烈的自我催眠之下,左足痛楚截然消失。握刀的手也不再顏抖。
  
  雷九諦僅靠一條右腿跳步,往荊裂衝過去——這本來是很可笑的動作,但在「神降」的詭奇速度之下,

仍然具有驚人的威勢。
  
  雷九締發出猶如鬼哭神號的尖叫,全場觀客為之耳膜生痛!
  
  他舉刀。
  
  同時荊裂亦發動。
  
  面對當下的雷九諦,荊裂根本不必使出全力全速也能夠擊敗;但為了表達敬意,他仍以十成的力量發出

「浪花斬鐵勢」。
  
  ——歷來最強的一次。
  
  荊裂雙腿向前跳躍的同時,心靈「借相」於翻湧的浪潛,身體隨勢旋轉。
  
  這次轉體也跟以往不一樣。過去的「浪花斬鐵勢」只有左右旋轉與上下翻滾兩種;可是現在荊裂能以雙

腿發動,不必再顧慮難以平衡的問題,旋轉的角度可作更微妙的控制,他的身體在半空作斜向翻旋,結合了

左右與上下之威力,那勢道比起從前倍為猛烈!
  
  凝聚了全身精、氣、神的長倭刀,隨著翻轉發動,從右上方居高而下揮斬出去!
  
  那刀刃掠過的高速,彷彿連四周的空氣都被旋捲進去。
  
  刀招未及劈出的雷九諦,迎接那道達到「曜炫」境界的刃光,一時竟能感受荊裂的「借相」,甚至彷彿

聽聞洶湧浪濤的聲音。
  
  ——真好聽。
  
  刀鋒以人類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剿過。
  
  荊裂乘著餘勢飛越過雷九諦,乘勢旋身一圈,雙足著地後再前奔數步將勢道消去。這是他創造「浪花斬

鐵勢」至今,首次在實戰裡運用此捨身刀招而又能完美著地。
  
  荊裂身後的雷九諦向前崩倒,迎面撞在台板上,舉刀的右臂帶著血泉斷去脫落。
  
  許多觀客不忍地別過臉去。
  
  荊裂站定之後回身,拋去沒沾一滴血的倭刀,跛著痛楚的右腿跑上去,把全身浴血的雷九諦抱起來。
  
  一翻過來,只見雷九諦的胸膛已被「浪花斬鐵勢」斜斜斬裂。雷九諦臉白如紙,流著血的口鼻正在作最

後的呼吸。
  
  可也是在這個時刻,雷九諦的樣子再無平素的癡狂,恢復了平靜祥和。他失焦的眼晴瞧向荊裂。荊裂並

不知道雷九請是否看見自己,但仍向他說話。
  
  「你先去。有一天我們將會在另一邊再次比試,那時候你要真真正正地接我的刀。」雷九諦的頭似乎微

微點了一下,可是無法斷定這是在響應荊裂的話,還是只不過是臨死前的抽搐。
  
  荊裂輕輕將已停止呼吸的雷九諦放下來,獨自站立在擂台上。
  
  在台下,生死與共的同伴、感恩的友好、興奮的崇拜者,還有所有人,都正在默默地仰視著他。
  
  多麼的寧靜。荊裂聽見外頭那浪潮拍岸的聲音。
  
  心頭驀然襲來一股淡淡的孤寂。
  
  ◇◇◇◇
  
  這一年,武當派從天下間消失;荊裂跨進了絕世高手的門坎。血與鋼鐵、愛與戰鬥的征途,卻仍未結束


  
  後記
  
  大家看書的時候大概沒有察覺(也可能是我掩飾得好吧):我寫長篇小說其實頗隨意,也沒有讀者想像中那麼詳細的計劃。
  
  最初構思《武道狂之詩》時,其實並未預先規劃整個故事要分多少個段落,只是一股勁地寫下去(能夠繼續出版已經很滿足),結果整個結構還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出來:從卷一到卷五是第一部曲〈武當野望篇;卷六到卷九是〈破門六劍篇;而來到這一卷,就是第三部曲〈愛與戰鬥篇〉的結尾。心目中還有最後的第四部曲,整個故事就要完結。
  
  至於接下來第四部曲叫什麼名字?都說了,我是個隨性的作者,其實到現在都還沒有想出來。這一部曲的名字「愛與戰鬥」,也是寫到卷十的時候自己蹦出來的一句對白,發覺很貼切也就用了作主題,然後一直寫下去又發覺,這四個字跟故事的不同支線的確都暗合。相信下一部曲的名字大概也會是這樣誕生吧。
  
  其實這種即興和隨性的寫法對我而言並不新鮮,我寫上一個大長篇《殺禪》時已是如此,最後很多東西還是能夠自然地連結聚合起來,成為我希望的模樣。
  
  回頭想,這應該不是一種幸運或巧合,只是有些東西不是有意識地進行罷了。當然這種「開放」的寫法也不是沒有缺點,例如寫作花的時間不好掌握,以長篇來說也頗有壓力,
  
  不過我還是無意改變,覺得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比較有生命。計劃太周詳的東西,實行時就好像把同一件事情再做一次一樣,很悶的。
  
  同樣地,在我最初構思《武道狂之詩》的時候,也沒有預想過有這麼重的份量,會放在描寫俠義與愛情上,很多都是隨著書寫的過程才不斷加深思考,然後自然地浮出來。
  
  這是我個人的一種習性:文字是我最佳的思考媒介。甚至連生活裡記人名都一樣,很多人或者會驚訝,我身為一個作家,記憶新認識朋友的名字是超差勁的(常常因此鬧出尷尬情況),那是因為我單靠耳朵聽總是記不住,但只要一寫下來就改善很多。所以以後各位新朋友還是準備名片給我吧(笑)。
  
  這次想說的就到這裡。希望大家跟我一起期待《武道狂之詩》最後一部曲,因為說真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是怎麼樣。
  
  喬靖夫
  
  二O一四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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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3 10:44:26
卷十五 羊與虎 引言
  
  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像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
  
  ——《孫子·用間篇第十三》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武當派因干犯朝廷威信,被禁軍神機營上山討伐,結果在猛烈的銃炮火器下全派覆滅,只有少數人殘存逃生,受傷昏迷的掌門姚蓮舟被侯英志及殷小妍所救,生死未明。
  
  荊裂傷員復原後,在湘潭河岸的擂台上與秘宗掌門雷九諦一決雌雄,結果擊殺對方取勝,一日間名動武林。
  
  原武當派副掌門商承羽逃出黑牢,得到師弟「波龍術王」巫紀洪迎接回南昌寧王府,即將展示他吞噬天地的巨大野心……
匿名
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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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29:46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一章 關外
  
  宋梨揉著睡眼,身姿慵懶地拖著一雙赤足走出了房間,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廚房裡,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
  
  和緩的柴火上正煮著一窩粥。那背影的主人,拿著勺子輕輕在攪著,米香散發屋內四角。燦爛陽光自廚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潔耀眼,輪廓顯得有些朦朧。
  
  然而宋梨還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小六...」
  
  攪動沸粥的手停下來。燕小六回頭,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時一般的純真。
  
  「起床啦?」小六的聲音,在這寧靜清晨格外顯得清亮溫柔。「先坐坐。還得等一陣子。」
  
  嗅著那粥香,宋梨感覺餓極了。但小六的笑容和聲音太有說服力,她還是乖乖坐到飯桌前,雙肘支著桌面,手掌托著下巴,凝視著繼續專注煮粥的小六。
  
  這時小屋的大門打開。另一個帶著陽光的朦朧身影走進來,並輕輕從裡面把門帶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進屋的人抱怨說,但聽得出並非真的不滿,只是老朋友之間的率直:「東西快拿過來弄好。我這窩粥正等著呢。」
  
  提著一個大竹籃回來的侯英志抹抹額上汗珠,朝小六點了點頭,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籃帶過去廚房那邊。
  
  小英揭開竹籃的布蓋,掏出一把山菜,還有幾顆新鮮摘來的野菇。他挑了幾根菜和一顆野菇,熟練地打水清洗,幹活時跟身旁的小六有說有笑。
  
  宋梨沒聽清楚他倆在說什麼,只是從後面凝視二人對答的表情。小六和小英。一對最好的朋友。他們又在一起了。而且在為我煮粥。在這座溫暖的小屋中。在這麼美好的陽光裡。
  
  宋梨雖然飢餓,但心裡同時希望,這窩粥永遠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乾淨,拿起菜刀準備切碎,卻敏感地察覺到背後的宋梨呼吸停頓了。
  
  小英和小六回頭,只見宋梨沒有笑容,臉色蒼白地看著小英手裡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溫柔地笑了笑:「傻瓜,這不是劍呀。」
  
  另一邊的小六也笑著說:「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嗎?自從你爹跟宋師兄去了,我們離開青城山之後,就只吃素呀。永遠也不會殺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揮下,將野菇一開為二。「你看,沒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這才恢復了呼吸,緩緩向兩人展示笑顏。
  
  ——是的,沒有血。不再會流血。
  
  ——只要跟這兩個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撈起來,撒進窩中。粥香更豐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鬆下來。
  
  野菜粥終於煮好了。小英拿來碗筷,小六則小心翼翼地把瓦鍋端到桌子中央。終於一碗熱騰騰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還沒有吃到嘴巴裡,宋梨已然深信,這將是她一生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可是當她把盛著粥的碗捧起來時,一陣不知哪來的震動,弄得沸粥濺出碗外,燙著她的手指頭。宋梨吃痛呼叫一聲,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麼?」宋梨握著灼傷的手指,四處尋找震動的來源。
  
  那震動卻接連地來臨,而且越來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發出求助似的顫聲。整座小木屋都在發抖,似乎隨時就要塌下來。
  
  宋梨無助地看著桌子對面的小六和小英,兩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苦笑凝視宋梨,不發一言。
  
  「不要……我不要離開這裡……」
  
  宋梨哀求著,但小六和小英卻像沒有聽見,只是繼續默默看著她。
  
  他們相隔不過一張桌子的距離,宋梨卻感覺彼此已天涯一方。
  
  終於,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震盪中她輕輕、無淚地閉上眼睛。兩張她曾經最親近的臉,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終於也知道那震動顛簸是什麼。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絕睜開眼來——即使這假睡,只是最後一點無力的抵抗。
  
  ◇◇◇◇
  
  但她無法對抗充溢車廂裡那股香氣,肚腸不爭氣地響了起來。
  
  「要吃就快起來吧。」一把成熟的女子聲音說:「我們就要吃光了。」
  
  宋梨張開眼爬起來,瞧著說話的馬荻。
  
  馬荻說著,又在嚙咬手上一條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著,冒出一陣燒烤的肉香,那香氣中夾雜著一股野性的膻味。
  
  馬荻只稍長宋梨兩年,但身材骨格卻比纖弱的宋梨壯得多,即使盤坐在車廂裡仍難隱藏得住那健美曲線的體態。她披散著一頭微鬈的烏髮,膚色比宋梨深;泛著油光的厚厚櫻唇,帶著一種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這艷姿毫不搭調的,卻是毛裘的下擺處,突出了一個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來隨時臨盆。
  
  宋梨夢中的震動,自然是馬車行走的顛簸。這車廂大得極誇張,幾乎等於一座帶著輪子的小屋,內裡陳設豪華,下面鋪滿了錦織棉被,車窗等縫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條,把寒冷隔絕在外。
  
  除了宋梨和馬荻之外,車裡尚有一個韃靼美女,同樣在吃著燒烤的野雁,吃相比馬荻還要粗魯。宋梨與她言語不通,連她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們三個都是同一人擁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來,看見盛著烤野雁的盤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塊,放在嘴裡皎下去;但她無法忍受肉汁裡那股膻氣,還是吐了出來。
  
  馬荻看著她歎了口氣,從車廂角落裡找來一個盆子,裡面是幾塊烤餅。宋梨接過時點頭致謝。
  
  「謝謝姐姐。」
  
  「其實你不用叫我『姐姐』馬荻叨著野雁的腿骨說:「你比我資格還要老。」
  
  馬荻在七個月前,才成為了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過程非常荒唐:她兄長馬昂原本是延綏總兵官,因為貪污遭免職,幸而有個同是軍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貴為皇上身邊第一大紅人。二人商議後,馬昂就將自己美艷的親妹馬荻獻給皇帝。
  
  然而最荒謬的是,馬荻其時已非閨女,早就嫁予指揮官畢春為妻;更不止此,馬昂將她送進「豹房」之時,腹中已然有孕兩個月!
  
  正德皇帝色慾旺盛,且愛好女子口味不拘,宮殿內外早已人盡皆知,他第一眼即為馬荻的艷色與獨特個性所迷,也不嫌她已為人婦且有身孕,馬上納為「豹房」的寵姬。身為「國舅」的馬昂自然得賞,實時復官並升任右都督;而獻美有功的江彬亦贏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著烤餅,從旁觀察仍在啃著肉的馬荻。在迷宮似的「豹房」裡,除了盛宴場合外,她們彼此很少見面,關於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從宮女口中聽來。她對馬荻一直有種淡淡的厭惡感。
  
  尤其為朱厚照寵幸時,一想到自己竟然跟個孕婦擁抱同一副身軀,就覺得很噁心。
  
  這次出來,她跟馬荻朝夕相對,對這女子卻完全改觀了。尤其看見她那大肚子,宋梨心裡不禁生起憐憫。
  
  馬荻卻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憐憫。剛好相反,她時刻都顯得比宋梨更剛強,旅途上也不時對宋梨照應。宋梨感覺像突然多了一個從沒有的親姐姐。
  
  「你還吃那野鳥的肉?」宋梨吃完烤餅後不禁問:「不怕.....不好嗎?」她說著摸摸肚子,示意馬荻腹中的孩兒
  
  馬荻微笑:「不會啊。」她垂頭,用油膩的手撫摸著隆起的肚皮:「我是在關外出生的。我爹那時候是戍邊的軍官,聽我娘說,當年她懷著我什麼東西都吃,結果我生下來時,比從前的哥哥還要壯!」
  
  宋梨打量馬荻的肩臂,確比很多男子還寬壯。有次在「豹房」的宴會裡宋梨就親眼見過,已經挺著微隆孕腹的馬荻,在校場上表演又快又準的騎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樂。聽說這也是朱厚照寵愛她的原因之一。
  
  ——馬荻出身軍人世家,姿容艷美之餘人也極聰穎,這騎射武功全是在軍營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學得來。此外她又從戰俘奴隸的對話間學懂了好幾種蕃語,才能大大超越尋常家的千金女兒。
  
  看著馬荻健壯的身軀,宋梨不禁又羨又妒。回想起從前在青城派裡,病弱的自己就像個局外人,那時候是多麼的孤獨……
  
  除了他們兩個還會關心我
  
  一想起剛才那個破裂的美夢,宋梨的心窩像受著一股重壓,不由按著胸口緊皺眉頭。
  
  馬荻默默看著宋梨的辛苦表情。她聽「豹房」的宮女說,宋美人就是靠這副皺眉神情,吸引皇帝憐愛,因此竟能在貪新好玩的天子身邊待著這麼久。馬荻這時仔細看,宋梨這表情確實有股難言的絕美,但同時也看得出並非強裝出來。
  
  ——美,只因為真。
  
  馬荻見宋梨好像透不過氣來,向那韃靼美女說一句話。韃靼美女表情厭惡地回了一句,但馬荻又用蕃語呼喝了一聲。韃靼美女被馬荻那剛強的氣勢所懾,不情不願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開車窗。
  
  同時馬荻拿來一件毛裘,蓋到宋梨身上。
  
  寒風從車窗吹進來,捲走了內裡的悶氣,宋梨雖然覺冷,頭腦卻變得清醒,心胸的鬱悶亦漸漸消退。她拉緊肩上毛裘,朝馬荻點頭致謝,然後爬到車窗前往外觀看。
  
  出現眼前的是一片天地開闊的塞外風光,看不見盡頭的平原,教宋梨心頭震撼。她露出興奮的眼神,眺視遠方天地交接之處,藍天上有成陣飛行的候鳥群,教她悠然生起嚮往之情。
  
  長年被囚禁在不見天日的宮室裡,宋梨此刻卻感覺,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觸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見的景象,就把宋梨從幻夢裡拉回來:一隊重甲騎兵帶著寒光閃閃的刀槍盾甲,自窗前呼嘯奔過。
  
  宋梨伸首看看馬車前後,儘是成千的人馬與輜重車子,後面還跟著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幟隨風翻湧,長蛇般的軍陣延綿不斷。
  
  ——而我,只不過是其中運載的一件貨物而已……
  
  宋梨這時察覺馬荻正在自己身後,也在眺窗口外。馬荻並沒去看車子四周的軍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賞荒野平原的景色,眼裡流露著懷念神色。
  
  宋梨想起剛才馬荻說過的經歷。
  
  「你很掛念這樣的風光?」
  
  馬荻點點頭,然後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夠在這種地方長大。」
  
  說時她的眼神卻轉為幽怨:「要是我的臉長得醜些,這就不是作夢。」
  
  這話令宋梨哀傷起來,無言地也看著遠方的風光。瞧著這片無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懷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錐狠狠刺了一下。
  
  兩年前她出於對武人的憎惡,出言鼓動皇帝頒下「御武令」,號召天下武者追殺「破門六劍」,當時她完全不知道燕橫就在那六人通緝名單之內;直至後來武當派覆亡,宋梨深慶大仇得報之後,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門六劍」是什麼人,武當何以竟不惜為他們跟朝廷作對?
  
  當她從宮女手上拿到宮外廣為頒布的通緝告示,看見上面寫著的「四川燕某自號青城劍派傳人」一行字時,整個人頓時像墮進了冰湖,當場昏厥。
  
  我竟親手迫害小六!
  
  被宮女救醒之後,宋梨焦急地差使她們查探(為此耗費了好幾件皇帝所贈的首飾),再三確定「破門六劍」至今無人伏誅,這才稍微寬心;然而「破門六劍」罪名始終未除,宋梨至今還是時刻憂心小六的安危。
  
  此際聽了馬荻的說話,宋梨不禁回想當年在青城後山「泰安寺」與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時候她對小六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沒有把小六罵走……假如我那天跟著他……也許現在,我和他正在這樣的荒野平原中騎馬闖蕩,自由自在地過活。
  
  ——只要那時候我有多一點點勇氣……
  
  那張「破門六劍」通緝名單上還有兩個女的。她們裡面會不會有一個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燒。
  
  兩年前,武當派在她一言煽動之下被朝廷禁軍消滅,可是成功復仇的快感並未如她想像般強烈。禁衛監軍張永公公帶回來的逆賊首級,只得陌生的武當副掌門師星昊,既沒有那傳說中的姚蓮舟,也沒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葉辰淵。兩人最後是生是死?宋梨也許以後都沒機會知道。餘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虛感,還有「豹房」裡持續的囚籠生涯。
  
  宋梨已經不止一次想過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對小六的牽掛。她日夜在想辦法遊說皇帝解除「破門六劍」的通緝令,卻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這時突然有兩騎走近車旁,坐在馬鞍上的是兩個全身披掛、身材健壯的太監,朝窗裡的宋梨和馬荻張望,目光特別落在馬荻臉上。
  
  「兩位美人小心著涼。」其中一名太監木無表情地說。宋梨有點畏懼,想把車窗帶上,但身後的馬荻把她的手按住,並且狠狠盯著那太監的臉。兩名太監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著馬讓車子先行,但不一會又策馬踱步,在車後跟隨著。
  
  「他們……」
  
  宋梨以疑問的眼神瞧著馬荻。
  
  「是楊廷和收買的人。」馬荻說:「來看著我跟這孩子的。」
  
  懷有身孕的馬荻獲皇帝寵幸,此事震驚朝廷眾官,特別是當今首輔楊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楊廷和曾任職詹事府,為當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輔讀老師,皇帝對他自是敬重有加。楊廷和以老師身份,苦勸皇帝勿要招馬荻進「豹房」,但皇帝堅執不肯,此爭執再加上江彬從中唆擺,令正德皇與朝臣之間出現了裂痕。
  
  楊廷和擔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來,萬一朱厚照荒唐得將之認作親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繼承血脈豈非都要亂了?此乃動搖國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楊廷和密切監視著馬荻,以作應變。
  
  這其中的關係,宋梨早有聽聞,因此憂心地看著馬荻。可是馬荻卻露出堅強果敢的眼神,雙手抱著肚皮,像是擁抱著還未出生的孩子。
  
  「無論怎樣,我也一定會活下去。」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著窗外遠方的天空。「為了他。」
  
  馬荻的聲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動了宋梨。宋梨隨即回憶起剛才那夢境。終於她也決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見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們此刻在哪裡。
  
  宋梨隨著馬荻眺望窗外廣闊的天空,眼睛裡燃起許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側,一支為數不足二百的騎兵隊離群而出,在平原上馳行,雖然只是半速,但從人馬的利落姿態可知,全都是強健的精銳戰士。
  
  這支健軍確是非比尋常。此刻他們分為前後兩股,跑在前頭的三、四十騎乃是大明皇室禁衛的三千營鐵甲兵,一身雕飾講究的盔甲華麗整齊,策騎間合奏發出兵甲碰響,先聲奪人;前頭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帶和馬鐙支撐輔助下,單手舉著一面高高的直幡,飄動的布上寫著「威武大將軍」五個大字。
  
  至於後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來騎的戰士,氣質與前頭的禁衛鐵甲騎兵截然不同,身上護甲簡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顯然是為了配合各士兵擅長的戰法而添減,各人身上所帶兵器裝備也毫不統一。他們在戰盔下露出的一雙雙眼睛,透著飢餓而凶暴的氣息,不似鐵甲禁衛般莊嚴,略顯散漫但同時又令人感覺更危險。這些乃是駐守宣府的游擊騎兵,與韃靼人交戰經驗甚豐富,在這關外平原上策馬,就像回到了家一樣。
  
  他們的指揮官也在其中。雄赳赳的江彬騎著心愛戰駒,背帶弓矢腰掛彎刀,連頭盔也沒戴上,只是隨隨便便掛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張帶著勇戰創疤的臉,凌厲的眼神直直盯著前方鐵騎。
  
  邊將出身的江彬雖已成為皇座旁的寵臣,取代錢寧掌管錦衣衛,並且長居京師陪伴帝側,但一直未有放開宣府親兵的權力,經常勸誘正德皇帝准許他將這支邊軍調動入京作防務及御前演練,既保住他在邊軍的影響力,又可討皇帝歡心,更乘機掌握了護衛京師的部分權柄。
  
  江彬一直密切監視著前頭的禁軍鐵騎。在那叢叢甲影之間,可見一名騎士身型略為瘦削,但策馬的姿態同樣矯捷,一身裝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燦目金光,背後是一面繡金的鮮紅披風,戰盔頂上兩側裝著猛禽翅膀的佩飾。
  
  這背影不是誰,正是那面直幡上軍銜的主人:「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
  
  ——說穿了,也就是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給自己封了這麼一個又長又威風的官階。
  
  在江彬的誘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馳騁關外的念頭。三年前他曾嘗試過一次,結果卻在居庸關為忠臣攔阻,敗興而還。朝臣對皇帝意欲出關,當然極為緊張:誰都沒有忘記當年「土木之變」,英宗皇帝被俘、大明軍隊一代精銳幾乎盡折、京城險為蒙古鐵騎攻破的大禍,絕不想此巨大厄難重演。
  
  但朱厚照並未甘心,再度與江彬謀劃,這次終於成功用計闖關而出,到了他夢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願了:離開了京城,爭寵勁敵錢寧與眾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為他一人獨攬;只要在關外好好招呼皇帝,給他過足帶兵歷險的癮,自己的地位就更穩如泰山,凌駕一眾朝臣之上。
  
  ——那時候錢寧也得看我的臉色……我甚至能夠除掉他……
  
  然而此際江彬臉上找不到半點歡欣興奮的神色,反而肅穆地看著前頭正享受帶兵策騎的皇帝,眉宇間帶著憂慮與隱隱的恐懼。
  
  原來出關之後,皇帝一行人到達江彬的根據地宣府,才玩了幾天就聽聞一個消息:
  
  韃靼「小王子」率眾五萬,正往邊鎮大同來犯。
  
  ——是那個「小王子」。大明軍隊上下聞名色變的人物。
  
  皇帝聽了消息眼睛卻頓時亮起來。
  
  看見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還來不及想辦法勸阻,皇帝已然下令,點起宣府邊軍精銳兵馬,御駕親征大同府!
  
  「朕要去會一會他。」皇帝當時躊躇滿志地說著,撫摸手中的一柄銀飾砍刀。
  
  江彬瞪著眼睛不發一言。
  
  「會一會他」?那個韃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們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這「小王子」侵犯過,連陷多鎮,燒殺搶掠來回百里,無人能擋?
  
  ——就憑你?你這個長居宮中、在「豹房」玩玩「練兵」遊戲的小子,要「會一會他」?
  
  但是江彬看見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決。江彬一身富貴,俱是靠取寵於皇帝而獲得,要在這樣的時刻掃皇帝的興,那是江彬死也不會做的事。
  
  ——只好暫時隨他心意……說不定過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來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寵的危險,干犯他的興頭?
  
  可是今天已快將到達大同府陽和衛了,江彬看見眼前的皇帝,正威風地領著鐵甲親衛策騎漫步平原,半點沒有緊張害怕的跡象,甚至真的顯露了些大將軍的自信與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與朱厚照日夕相對,年輕皇帝雖仍舊愛玩,但江彬卻察覺他近一年多以來有了特殊變化,增添了些從前所無的氣度,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如今回想起來,似乎就是神機營消滅了武當派之後……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領著四十鐵騎親衛,馳騁在夢想已久、自由開闊的平原之上,那襲豪華戰甲底下的身軀熱血沸騰,不知不覺間就驅使駿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側後方的親衛一邊催馬緊隨,一邊高呼:「請別脫離大隊太遠。」
  
  ——這些禁衛雖未曾戍邊,但也聽聞過韃靼騎兵來去如風,這關外荒原是何等危險。前一刻看似四野無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雖然愛刺激冒險,但並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遊樂園,部將的說話還是得多聽,於是收慢了坐騎,後頭的鐵騎隊也緩了下來,跟隨拱護在皇帝兩翼。
  
  馬兒踱步同時,朱厚照自戰盔底下,眺視那片被陽光曬成金黃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見的另一頭,無數敵人正跟他一樣騎著馬帶著刀箭,血液同樣的翻滾著,心裡懷著同樣的壯志……
  
  ——不。不一樣的。他們比朕飢餓。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韃靼戰士不相同。他們為了功業富貴,為了家人吃飽穿暖,拿了性命出來賭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戰場;而他自己,從出生一刻開始,注定掌握天下,本來就沒有任何奔馳在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裡還是有一個沒填滿的坑——世上還是有些東西,是連皇帝也沒法隨手得到的。他離京千里,就是要去尋找這東西。
  
  聽聞「小王子」率兵來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決定親身迎擊,並非如江彬所想般只為冒險好玩。先祖開國的勇猛事跡,朱厚照自小就聽過讀過無數遍。老師講述這些歷史,原意是叫太子體會先帝創業之艱辛;可是聽在朱厚照耳裡,意義卻全不一樣,心裡只有無限的欣羨與嚮往,甚至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
  
  ——祖先曾經擊敗、驅逐過的敵人,他好想也擊敗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決心迎擊強敵「小王子」的,還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當派的刺激。
  
  兩年前消滅武當派之後,朱厚照頗感後悔,之後多次接見從武當山之役生還而回的將兵,聽他們講述那場短促但慘烈的戰事到底如何進行,得知武當劍士在戰場上怎樣以一抵百,堆積屍山;以數人之力閃電入侵,敢死刺殺神機營大將;在炮雨銃林之間如神鬼般衝鋒而進,彷彿擁有不死之身……朱厚照聽完,既為下令毀了這麼一群不世出的戰士而痛惜,同時卻又恨不得當日自己率領神機營親征,能夠目睹那樣的奇跡。
  
  他心裡就是如此矛盾:既後悔滅了武當,可又覺得賜給武當派這燦爛一戰,正正成就了他們的傳奇;武當派能夠在這戰中燃燒至盡,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因著這心理,朱厚照並未追究禁軍折損慘重的罪責,諸將士仍留原職,戰死者眷屬獲得額外恩恤,監軍張永仍督領禁軍團營。
  
  這年來朱厚照對武當派念念不忘,比從前更沉醉於武事;而曾經刺激他出兵武當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邊,甚至出關也帶在一起,彷彿她就是武當之戰的紀念品……
  
  之後到了宣府,當聽到「小王子」之名時,朱厚照立時將對方與武當聯想在一起:
  
  ——朕出關之際,那傢伙就正好來犯……如此巧合,千載難逢!也許他正是上天賜給朕的燦爛一戰!
  
  朕此生也不可能練成如武當派那樣厲害的武者;但同樣能夠找到燃亮自身的戰場!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馬鞍上伸手握著腰刀,作勢欲拔,彷彿在無人荒原上隱隱看見了敵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場猛將,也不是什麼絕世高手,可是身為斷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殺氣一旦散發,身旁將士都感受得到,竟全體不自覺微微退縮畏懼,低下頭來。
  
  「朕要打贏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離荒野盡頭,向身後戰士徐徐說:「你們會助朕一臂嗎?」
  
  這支親兵跟隨皇帝已久,卻從未聽過他如此認真說話,心裡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禮,眾多鐵甲片發出響聲,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戰!」
  
  在他們眼中,年僅廿六歲的皇帝在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們不知道,這都是拜武當所賜。
  
  ◇◇◇◇
  
  十三日後,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師來援之張永、魏彬、張忠等部,於應州會合大同總兵王勳,兵馬共計六萬,迎戰達延汗巴圖蒙克五萬韃靼鐵騎。
  
  ——五十三歲的巴圖蒙克,明軍稱其「小王子」,自十六歲親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統漠南,此後率眾來犯大明邊疆大小數十回,燒殺搶掠,來回縱橫千里,明軍聞風喪膽,無人敢戰。
  
  應州之役,兩軍於霧中交鋒,正德皇帝親自披掛於陣前作戰,明軍戰意高漲,與往日怯懦之情態大異,令巴圖蒙克及韃靼部將甚為驚訝。
  
  朱厚照不顧群臣規勸,率先帶兵衝鋒,因戰況混亂,竟深入敵陣,幾乎陷入韃靼軍的包圍;但他與親衛異常勇猛,先一步衝散了敵方陣形。
  
  最危急時,一名韃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與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該韃靼戰士的彎刀力勁雄猛,朱厚照幾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騎;但電光石火之間,皇帝不自覺使出從前得武當派副掌門師星昊指點過的「武當行劍」招勢,身軀在馬鞍上斜斜閃過敵人彎刀,同時手上御用戰刀橫斬,割破了韃靼戰士的頸項。
  
  江彬及張永隨即趕到護駕。韃靼在明軍如此攻勢下不敢力敵,果斷收兵。
  
  次日兩軍再戰朔州附近,然而這天霧色更濃,雙方也難調度。韃靼經昨日之嚴重挫折,又遇上遠超預料的頑強敵人,人困馬疲,終於決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報捷。
  
  同年末巴圖蒙克病逝,無人知曉是否與此次應州挫敗有關。他死後漠南蒙古眾部落又再陷入分裂,雖仍每歲侵擾邊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進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喪,並向朝廷回報「威武大將軍朱壽」之戰功,其中特書一筆:「斬虜首一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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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0:06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二章 山螺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橫仍然在尋找它的蹤跡。
  
  他盤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歲的古老大樹底下,被錯結的厚壯樹根包圍,身週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後腐爛的落葉,傳來陣陣令人昏沉的奇特氣味。
  
  燕橫毫不在乎地呼吸著那空氣,他的氣息平緩而悠長,就如平日修習青城派的「伏降劍椿」時無異。
  
  平放在腿上一長一短的兩根粗壯樹枝,隨著他腹部的動作微微起伏。現在即使有人路過這深山,恐怕也難以辨別出燕橫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藍色的衣袍早已污爛褪色,跟四周山林猶如融成了一片;淋濕的長髮沒有結髮髻,凌亂地披在雙肩和背項上,久未清潔的髮絲糾結得像一叢叢麻草;臉孔被泥污與疲勞掩蓋,輪廓顯得極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丟棄,一雙赤足全是被山石樹木磨出的厚繭,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黃,像一對野獸的足爪一樣。
  
  這一切燕橫全都不覺得厭惡,相反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進山時,燕橫每天每夜都為林中的爬蟲所苦;但如今蟲蟻在他衣服間爬進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動不動,只有一雙星目卻仍睜著,警覺無比地朝樹林各處緩緩掃視,身體各種其他官能也全開。
  
  雖然已經許多天沒有見著它,但燕橫知道它還在,而且必然在不遠處暗中窺視著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會走。
  
  燕橫這麼想。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這裡的王者。遇上我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它絕對不會輕忽。
  
  一想到它,燕橫的眼裡就燃燒起狂熱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記得那天與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橫進山僅僅第六天就發生的事情。在那個霧氣未散的清晨,正當他要去河澗取水時,就在半途的茂密樹木縫隙之間,瞥見那巨型的身影步過。
  
  那一刻,燕橫的呼吸凍結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生物。它行走時不徐不疾,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動作,可僅僅是那身材與姿態,已足以震撼燕橫的心靈。
  
  接著它回頭。短暫的瞬間,他跟它四目交接。那雙眼目裡深蘊的凌厲精氣,令燕橫心弦顫抖。
  
  然後它就在林木之間消失。燕橫只是呆在原地,什麼也做不了。
  
  此後這四十天,燕橫每日都回到這片樹林來,苦苦尋找它的蹤影,但始終沒有再見到。
  
  ——我會等。必定得再見它。否則絕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時,燕橫心裡的自保本能就被牽動,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長樹枝。體內戰氣一被激發,在他頭上大樹裡棲息的鳥群立時受驚,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際,拍翼聲與鳴叫聲在山間迴響不絕。
  
  燕橫察覺自己失控時已經太遲,手指緩緩放開樹枝,重新聚斂心神。剛才它也必然感應到了吧?殺氣這麼一散發,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難了。
  
  ——我的修為還不夠……
  
  燕橫經過一個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處山野,對於這裡眾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顯眼。要再次接觸它,或者令它不為意地在眼前現身,唯一的法門,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經這一失控,燕橫知道今天又是徒勞無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劍的那雙樹枝,在大樹底下站起來,踏著赤腳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於面朝東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樹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橫不知道這裡從前是否曾被什麼猛獸盤踞過。他在洞口用石頭和削尖的樹枝築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時有野獸闖進去搗亂。
  
  燕橫輕巧一躍越過屏障——進山至今他已比從前瘦了好幾斤——在洞內熟練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後才走進山洞深處。
  
  洞裡的柴堆燃燒後,山洞內一切才顯得清晰。洞口雖然狹小,深處內卻頗寬廣,洞壁向上延伸到兩、三丈的高度,上方有兩個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裡不覺鬱悶,只是下雨時洞裡的地面就變成一個小小的泥漿湖,那時候燕橫就只得睡在石頭上。
  
  洞裡器物甚簡陋,除了火堆上掛著一個瓦鍋、堆在洞邊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幾個裝著收集來的食物布包、裝著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無什麼多餘東西,就連換穿衣物也沒有半件。
  
  雖然已經生火,燕橫卻無心煮食,只是張羅一些昨天採來的野果,還有幾塊風乾的野兔肉,就著清水匆匆吃下充飢。
  
  吃完後他抬頭看上方的洞穴,只見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燒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視著跳躍的火光,還有偶然從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無語。
  
  ——當然無語。還能跟誰說話?
  
  燕橫看著火光,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與人說話是什麼時候。那很容易記起來:就是離開那山村的時候。童靜以不捨的目光瞧著他。他輕輕解開她緊握著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後回頭說:「我很快回來。」
  
  一想到童靜,想到那村莊,那人類的世界……燕橫就緊咬著下唇,身體微微在顫抖。太懷念了。他好想跟人說話。誰也好。就算是不認識的村民。說一句就行……
  
  燕橫生起獨自進入深山修練的念頭,是在兩個月之前。引發他這想法的,是無意中聽聞村民閒談的一句話:「海陽山之北有老虎。」
  
  ◇◇◇◇
  
  燕橫聽到那句話的地方,是在廣西桂林的偏僻山區,一條滿佈梯田的村落裡。
  
  為什麼會到了那種地方,得要追溯到兩年前的湘潭決戰:荊裂在兩千雙眼睛之前,於湘江畔的大擂台上擊殺了秘宗掌門「雲隱神行」雷九諦。一刀之間,荊裂已然躋身當世高手之列,名號響徹天下武林,戰果震撼之巨,只稍遜於武當派滅亡之事。
  
  其實荊裂與「破門六劍」被朝廷「御武令」動員天下武人緝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諦之死,更令他們無處可躲。
  
  這兩年可謂武林之寒冬:武當派被禁軍神機營殲滅,各門派雖然慶幸解除了被武當征討的威脅,但同時對於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毀掉一個山中的武林門派甚感心寒,先前對朝廷所發「忠勇武集」鐵牌的嚮往立時冷卻下來,看穿這「御武令」其實不過是駕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鎖。
  
  雖然武林各派不再熱衷追殺「破門六劍」,但另一邊荊裂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緝捕。尤其在武當之戰後,朝廷廠衛仍全力追緝武當派的殘餘「叛逆」,把分佈天下各省的耳目盡開,並且大肆濫捕拷問。一切遊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跡稍像練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門派過硬武功的武者,還是玩花把式的街頭賣武人,甚至是遊方的道士,都隨時被廠衛視同嫌犯,各地數以百計的無辜武人死於黑獄酷刑之下,並因此引發生了數十宗拒捕武鬥,也釀成錦衣衛死傷,令氣氛更是緊張。各地武林門派中人,為免與朝廷官府衝突,等間不敢出門遠行離開根據地。
  
  「破門六劍」並非害怕與朝廷廠衛或地方官府為敵,真正顧忌的是連累了收留他們的友好——畢竟別人不比浪蕩江湖的他們,各自都有家業。他們知道必得離開湘潭,於是匆匆拜別了湘龍劍派眾人、八卦掌門尹英峰及其他門派的同道,遠走他處。
  
  不過在離開前一夜,他們還要舉行一件喜事:湘龍劍客龐天順與崆峒派女俠刑瑛成親。
  
  一場險惡風波,成就了這段大好姻緣,可說是最令眾人寬慰的事。二人趕在「破門六劍」離去前完婚,一切從簡,就是希望由練飛虹主婚,親自將徒兒嫁出去。
  
  新婚後隔天,刑瑛在離別前把自己愛用的崆峒派飛刀和鉤索都送贈給童靜。
  
  「靜師妹。」刑瑛拉著童靜說話,視線卻不捨地瞧著恩師練飛虹:「你要好好看著這老頑童,不要再給他出事。」
  
  ——練飛虹被雷九諦重創之後,雖然身體和鬥志都已大致恢復,但始終沒有回到那一戰之前的十足狀態,刑瑛因此對他頗為擔心;而這一別後,師徒倆也不知道何時再聚。
  
  童靜雖從未正式喚練飛虹「師父」,但對這句「師妹」並不抗拒,緊握著刑瑛的手,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破門六劍」再次回到浪跡天涯的日子。沒有湘龍劍派的照顧;沒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軟枕,飯來張口;沒有神醫嚴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們六人對這些並無不捨,也未曾憂心將來。
  
  這一切安逸生活,本來就不是他們追求的東西——否則當初跟著李君元投靠南昌寧王府就可以了。
  
  何況,他們六個生死與共的夥伴,又再齊聚在一起了。這已足夠。
  
  ◇◇◇◇
  
  天大地大,卻是羅網處處。「破門六劍」經過一輪來往浪游,最後決定南下。
  
  正如從前被江西官府通緝時一樣,「破門六劍」在旅途上一直避開官道與大城鎮,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鎮人多繁雜,廠衛耳目線眼亦必多,以他們的氣質外表,不管如何裝扮,在城裡也異常顯眼,甚難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數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達九疑山。
  
  「破門六劍」進了山區立時鬆了一口氣,只因這地帶聚居的南方異族部落甚眾,氣質不同中原漢人,「破門六劍」混在當中,半點也不起眼。
  
  ——看來南下的決定是對的。
  
  「不如我們索性換換衣服吧!」圓性提議時,抓起身邊一個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斕頭巾,戴到自己短髮亂生的頭上,頓時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紅著臉一拳拳擂在圚性肚子上,圓性卻只大笑按著孩子的頭頂。夥伴也都笑了。
  
  六人於是向獞族人買了衣服換穿,又購買些布帛貨品,扮作一支獐人商旅,果然半點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人。虎玲蘭的不純漢話甚至成了偽裝。
  
  六人經龍虎關出了湖廣省界,進入廣西。
  
  ◇◇◇◇
  
  此後一年,「破門六劍」都在廣西生活,遊走於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廣西近接南蠻疆域,可謂偏遠之窮山惡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當地漢人又與異族獞人雜處,養成民風強悍,但凡被貶謫該地的漢人官員,皆視為畏途。
  
  偏偏對「破門六劍」來說,南入桂地卻是如魚進水,甚是適應喜歡,且有重獲自山之感。廣西既與中原朝廷距離遙遠,境內亦無什麼名門大派,京師下達的「御武令」根本從未傳達至此,當地布政使只對朝廷這舉動略有所聞。由於路途艱困,廠衛勢力亦不願意追捕到這裡,更何況這種地方本來處處滿是刁悍之士,要緝捕也緝捕不來。「破門六劍」身在廣西山區,再無官府或敵對門派制肘威脅,一下子解除了過去沉重的拘束。
  
  同時「破門六劍」也喜歡上了這裡的風土人物。當地人特別是撞族人性情強悍率直,與武人頗是相近,荊裂等人所到之處結交了不少朋友;當地人見這六個形貌奇特、身戴各種兵刃的外來者,亦未大驚小怪,彼此坦誠相交。
  
  當地村鎮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爭執,輕易即演變成武鬥,時因小故可釀成百人血戰;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為土匪流賊匿藏,匪患甚為頻繁。「破門六劍」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鎮壓排解武鬥,並且十數次助村民剿滅匪盜。
  
  「破門六劍」武藝非凡,生死戰鬥經驗也豐富,即連勇悍的當地人也大為敬服。山區獞人更以土語稱呼他們為「六匹虎」。
  
  廣西的險惡山水在「破門六劍」眼中,亦成為了與人戰鬥之外的另一種磨練。對他們六人而言,這地方簡直就是個天賜的大修練場。
  
  ◇◇◇◇
  
  然而離開中原之後,燕橫卻漸漸感到迷惘。
  
  ——我的劍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當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當派已經不在了。
  
  自從踏上修行復仇之旅,燕橫朝思暮想都是與武當較量。每一次練劍,他都在心裡估量,自己的實力到底跟當日上青城山的武當「兵鴉道」高手距離多遠。
  
  可是在他連一個武當高手也沒有擊敗過之前,武當就消失了。
  
  這股空虛,再多的鍛煉和戰鬥也難以填補。
  
  他甚至漸漸感覺,這一年來自己的「雌雄龍虎劍法」退步了;那雙一長一短的劍鋒,似乎不知道該再刺向哪裡。
  
  他想了很久,決定去問荊大哥。「破門六劍」中以他與荊裂對武當的仇恨和執念最深,荊大哥會明白的。
  
  可是荊裂失笑搖頭。
  
  「怎麼會?你的劍沒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練習時感覺不出來。」
  
  可是燕橫聽出來,荊裂的話中有些保留。荊大哥只是說「沒有退步」,而不是「很大進步」。對燕橫來說,自己如此獻身劍術,假如沒有大進,那其實就等於落後。
  
  ——要是武當派的人沒有死的話,他們必然沒有閒著。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荊裂又說:「你在想武當。燕橫點點頭。」
  
  「姚蓮舟、葉辰淵、錫曉巖……」荊裂說著時遠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們確實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說。我自己在南海蠻國,就曾經親身見識過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麼厲害的傢伙,面對那些銃管炮口,還是得講究時運……」
  
  燕橫聽時,想起荊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間那道被佛朗機人火器打過的傷
  
  「但是我拒絕接受他們就這樣死了。像他們這樣的稀世高手,不該在這麼一場沒有意義的仗裡消磨掉。我選擇相信他們仍然活著。」
  
  燕橫聽了荊大哥這話,情緒不禁激動起來。
  
  「而且別忘了,還有波龍術王那傢伙……加上他的師兄……」荊裂說時雙拳握得緊緊。
  
  ——根據虎玲蘭的描述,加上她記憶波龍術王和錫曉巖的對話,眾人推敲得出,那個在武當山出現的奇特男人,應該就是武當派第三名副掌門無疑;此人能夠如此壓制虎玲蘭,荊裂估計其武功修為有可能超越葉辰淵,到達姚蓮舟的級數。
  
  「還有這樣的高手在前頭,我們怎麼可以停下來?」荊裂拍拍燕橫的肩頭說。
  
  受到荊裂的激勵,燕橫心裡困悶稍解。但這始終消除不了他劍術陷入瓶頸的感覺。
  
  於是他嘗試走到山間散步。明媚的陽光照射得正開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黃。幹活的農民在田間休息,間話家常。
  
  燕橫走過時,卻無意中聽見其中一名村民說:
  
  「海陽山之北有老虎。聽說已經吃掉好幾個走山路的人。」
  
  「老虎」兩字在燕橫腦海裡迴響不止。忽然之間好像有些什麼在他心裡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當天師父何自聖與葉辰淵之戰。這次頂尖劍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細回憶研究過幾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聖祭起「雌雄龍虎劍」招式時,內心「借相」之強烈,竟然能夠影響旁觀者,令他們也隱隱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橫鍛煉「龍虎劍」時遇上較大困難的一環。他在青城派已經修習過「火燒身」等最基礎的「借相」法門,可是這些年嘗試應用在「龍虎劍」上,總是感覺未如理想。
  
  他細心回憶許多次,知道師尊當時所「借」的,乃是「龍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像;想像要真,最好就來自體驗。
  
  ——我不可能看見龍;但能夠去看老虎。
  
  下一刻,燕橫心意已決。
  
  ◇◇◇◇
  
  燕橫最近發現了一件事情:山洞裡的火光,只要你凝視得夠久,就能夠從裡面看見任何東西。
  
  與童靜分別的回憶一旦襲上燕橫心頭,就像利爪般緊緊扣著他的心。眼前的火光裡,漸漸浮現出童靜的姿態。
  
  來回晃動的火舌,彷彿化為童靜揮舞「迅蜂劍」的優雅動作。從四川初遇時那故作氣勢、浮誇不實的劍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種多餘動作、樸實凝聚的功力……童靜只花了這麼短的日子,脫胎換骨,燕橫實在以她為榮。
  
  可是還不止。童靜的劍裡,蘊藏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特質,雖然仍未真正發揮,卻已令她的動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這美態,只有像燕橫這樣的劍道狂熱者才看得見。
  
  ——靜,你很漂亮……
  
  心念一動之下,火裡的童靜變得更近了。燕橫只覺得好像觸手可及。
  
  她的髮香;她透紅的臉;她溫軟的小手;還有嘴唇……
  
  對童靜的思念,令燕橫渾身發燙,一股無可名狀的苦悶從體內漲溢,令他像快要發瘋。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燕橫斷然拒絕心裡的聲音,發出一記狂獸似的吼叫,叫聲於洞內迴盪。
  
  他緊抓著頭髮,掙扎著站起來,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脫去。
  
  相比兩年前在湘潭時,燕橫的身材健壯了許多,劍士特有的兩顆壯碩肩頭圓渾地挺起兩側,橫壯的肩背肌塊像翅膀張開。雖然比剛進山修行時瘦削了,但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緊,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陰影更顯得深刻,此刻燕橫赤裸的上身,就像許多條粗壯的蟒蛇盤結成團。
  
  燕橫的五官輪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著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發狂的模樣,猛地撿起擱在洞裡的長短樹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雌雄龍虎劍」來。
  
  此際燕橫的劍法失卻平日的沉著,剛猛氣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劈而出,殺氣充滿山洞,一雙粗鈍的樹枝前端彷彿帶有銳利的殺人刃鋒。
  
  ——這是發洩,多於鍛煉。
  
  燕橫就是這樣不斷以長短樹枝在身周交錯揮舞,不知已經擊出了多少劍,直至胸口開始喘息,手臂和指掌開始酸麻,「龍虎劍」招式才漸漸慢下來。先前心靈的痛苦已然消退,燕橫站住軟垂雙臂,樹枝在指間滑落掉到地。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著氣。直至呼吸稍為平復,他仰起頭,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漸漸浮現出一個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盤膝坐著,雖然隨著光影而在壁上浮動,卻有一種實體似的重量感。
  
  燕橫知道那是誰,為什麼出現。
  
  自從幾天前開始,他每晚都會看見這人影。從最初飄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後來已經能夠看清楚身姿與表情。
  
  然後,他們開始談話。
  
  「你剛才那算是什麼劍法?」那聲音威嚴、清亮而熟悉。燕橫每次聽見都有想哭的衝動。「完全不行。」
  
  燕橫繼續跪著垂頭,不敢直視那人影。
  
  「師父……」
  
  燕橫決定入山修行,除了為觀察「虎相」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在青城派的時候,聽聞師叔呂一慰說過,師父何自聖年輕之時,曾經一個人在外遊歷修練,並作過這種孤獨的苦行,在無人深山渡過七十天之久。
  
  ——這種苦修在青城派有名堂,稱之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種向心的旋紋,喻意獨自在山中是要往內觀照自我,尋求武道的突破。
  
  燕橫聽過不少關於「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城派早已幾被遺忘,近百年來只有何自聖一人進行,此外再無其他人嘗試過;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和準備,只是憑著一口氣就來了。
  
  ——既然是師父做過的事情,我也要做。
  
  燕橫想:自己自小在青城派與眾多同門修練,青城破滅後又馬上有了荊裂作伴,此後的夥伴與朋友亦越來越多;自己的武道生涯上,從來沒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說不定,這就是我劍法無法再進一步的原因。
  
  過去幾十天「山螺」,一直支撐著他堅持的,除了尋找老虎,就是何自聖這個模範。
  
  可是他從沒想像過:竟然真的會看見師父!
  
  這個「螺」字,原來這麼可怕……
  
  「這不是『雌雄龍虎劍」壁上的何自聖影子又再說話了
  
  燕橫還沒有瘋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話語,都只是來自自己心裡。但他還是無法自制地開口回答。
  
  「我在青城派學過的,就只有這麼多。我真正見過『雌雄龍虎劍法』也只有你跟葉辰淵決鬥的那次。」
  
  「不。不止的。」何自聖舉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斷然說:「我教過你的,遠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記了。」
  
  燕橫苦思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從俯跪變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膚散發出剛才練劍後餘熱的蒸氣。
  
  離開青城山這四年裡,他心裡念念不忘復興青城劍道,每日都在回憶青城山上學藝觀摩的一點一滴,尤其是師父跟葉辰淵那驚世一戰。
  
  趁著孤獨修練這種新體驗,燕橫這數十日來將一切關於青城劍道的記憶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聖親自傳授的時候。
  
  在青城山六年裡,燕橫絕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資深的「道傳弟子」師兄代傳武藝,掌門師父親授的機會甚少。他知道那是因為自己還沒有進入「歸元堂」的資格。那個時候的燕小六半點也不心急
  
  他是個謹守規矩的學生,沒有像侯英志那樣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繼續努力下去,「歸元堂」與師父就會在那裡等著他。青城派又不會跑到哪去……
  
  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切以為必然存在的東西,並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橫只有緊緊握著當年的所有。令他驚訝的是,自己腦袋裡記得的東西,竟然遠比想像中多。從前都沒有真正靜下來整理的機會,現在於荒山裡獨自一人,許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學劍記憶,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彷彿在孤獨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鏡子。
  
  ——其中許多回憶裡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連二人私下在山中半遊戲地對劍的過程,燕橫都記得。
  
  此刻小英在哪裡?他手裡還握著劍嗎?
  
  燕橫深感當時未有好好珍惜師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關於何自聖的一切。然後他發現了一件從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當他正在學一套新劍法時,從「風火劍」到「上密劍」六套,師父總在那期間當眾演示該套劍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燕橫初學之時;一次是他剛剛學會全套之際;第三次則總是在他將要參加門內校劍比試之前,何自聖就會找一人示範那套劍法的雙人「式對劍」拆招。
  
  當年燕橫沒有留意原因,還在疑惑師父何解還要特意演練這麼基本的劍法;現在重組回憶之後他終於發覺,師父的示範對象就是他!
  
  第一次,讓燕橫感受那劍法的風格與氣質;第二次是給他看清楚每套劍法的動作和發勁竅要;第三次當然是實戰應用。
  
  「風火劍」的路線與速度;「瀧渦劍」的勁力協調;「水雲劍」的柔韌嚴密;「伏降劍」的氣勢與吞吐;「圓梭雙劍」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劍」的近身險中求勝……每次當何自聖親身演示時,都表現得淋漓盡致。而燕橫很慶幸,自己竟對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記憶。
  
  這一發現更印證了燕橫先前的猜想:青城派最高絕學「雌雄龍虎劍法」的要訣,其實也藏在基本劍術裡。
  
  可惜他跟何自聖學習的,始終就只有這麼多;而真正的「龍虎劍」模樣,他亦只見過葉辰淵一戰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練飛虹一些回憶口述。
  
  此刻他對著師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低下頭來。
  
  「師父……不行,我學過的,想來想去就是這麼多……我打不出你的『雌雄龍虎劍』。」
  
  「我的?」
  
  何自聖那幻影的頭髮和白袍因盛怒而飄揚,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樣激烈。
  
  「誰說過你要打出我的『雌雄龍虎劍』?」
  
  燕橫一「聽」這句話,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裡亮起了一點曙光。
  
  ——不是師父的「雌雄龍虎劍」……不是他的……
  
  燕橫陷入深沉的苦思當中。他記得在廬陵時聽王陽明大人談過在龍場悟道的經歷,燕橫雖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說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處在相近的關頭。
  
  燕橫在這入神的狀態下,並沒有發覺火堆已漸漸變弱,山洞裡越來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腸,精神活躍造成的肉體消耗半點不下於剛才擊劍,全身仍是熱血奔騰,皮膚上冒著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雌雄龍虎劍」。
  
  燕橫只覺一念豁然而通,整個心智從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現實。
  
  他抬頭,想再問壁上師父的影子,卻發覺火光微弱,何自聖的幻影早已消失。
  
  燕橫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處。在壁上一個凹陷處堆著十幾塊大石頭,他搬開幾塊,從那凹洞裡找出一個長布包和一個瓷瓶。
  
  燕橫席地而坐,小心解開布包攤開來。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幾層,最後都解開了,露出內裡的「龍棘」與「虎辟」長短雙劍。
  
  燕橫仔細用布抹乾淨雙手,這才拿起「龍棘」拔出鞘。劍刃立時映照得洞內一室金光,出鞘的顫音在寧靜的空氣裡迴盪。
  
  燕橫細心用藏在布包內的一塊白布抹拭「龍棘」刃鋒,反覆清潔和觀察後,再用瓷瓶裡的油塗上薄薄一層以防止發銹,確保塗勻之後才還劍入鞘。
  
  他接著同樣又打理短劍「虎辟」。燕橫的表情變得平和,他藉著這種時刻,在心裡琢磨剛才想到的念頭。
  
  ——要怎樣才能找到我的「雌雄龍虎劍」?
  
  師父不在,無法再指點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燕橫想,每個人的武道生涯上,必然有一個突破的關口。師父的是什麼?是在獨戰「川西群鬼」、失去一隻指頭那時候嗎?還是更多?
  
  他回憶自己這幾年,每一次劍術大大提升,都因為不同的事件:殺出馬牌幫;「盈花館」對姚蓮舟與武當派;夜戰波龍術王;「清蓮寺」之戰;叢林裡擊敗秘宗門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個關頭。
  
  與師父的幻影對話,他當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獨太久,太過想念夥伴和童靜,已經開始有點瘋?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確實處在幻象與現實模糊的危險狀況。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種高度的想像,差別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話,就如雷九諦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話,就開始跨進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麼突破?還有,要怎樣接近那老虎?………………..
  
  燕橫抹著「虎辟」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他想到一個念頭。
  
  ——「山螺」,在沒有人之處修練,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歷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還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沒有劍的修練。
  
  燕橫抹淨了「虎辟」,上了油後還鞘,將雙劍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舉起貼在額前,心中暗暗默禱一輪,然後將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頭重新封好。
  
  然後他走回山洞中央,撿起剛才當作長木劍使用的樹枝。
  
  燕橫看了樹枝一會,雙手握著兩端,用大腿一口氣將之折斷。
  
  燕橫握著斷成兩截的樹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劍——在兩個斷口之間的虛空處,他似乎看見了些什麼。
  
  他輕鬆把兩截斷劍拋進火堆。火焰又燒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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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0:30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三章 暗劍
  
  在幽暗與死寂中,譚洙的身體完全被冷汗濕透了,強烈的恐懼像打開了他身上每個毛孔,任何輕微的空氣流動,對他而言都像刮過一陣切入骨頭的寒風。
  
  他在暗角里瞪大眼睛,想用房間外僅僅透來的稀微月光看清一切;然而他心底裡又害怕得寧願什麼都看不見。
  
  譚洙並不是容易驚嚇的人—一個靠赤手打下江山、佔據得江西袁州城三分一貨運生意的豪商,當然不是沒有膽識的人物。
  
  他現在也不是孤獨一人:跟他一起站在暗室中的,還有府中兩個身手最強的護院武師,每個都比譚洙高一個頭以上,虎背熊腰撐得衣衫膨脹,而且手上都提著凶厲的單刀,其中一個左手還帶著厚厚籐牌。
  
  但是這未能令譚洙感覺半點安全。
  
  因為不久之前,他才聽見外頭後院和廳堂接連發出的慘叫聲。
  
  不過相當於喝幾口茶的時間,慘叫就從此起彼落轉為寂靜,如今連半點聲音也再聽不見。
  
  也就是說,守在外頭那八名護院,已經全數死亡或昏迷。
  
  這麼可怕的人,譚洙能夠聯想到的,只有近來道上傳得旺盛的那個外號。
  
  ——是真的!那「妖鋒」的傳聞……是真的!
  
  譚洙是個見過風浪的人。這樣的人很少不謹慎。當他從生意朋友口中聽說近期有人要對他不利後,他並未掉以輕心,馬上請托江湖上的熟人雇來六名好手,連同他手下原有的四個護院,總共十人全日貼身跟隨,那排場不下於袁州府任何一位大官,心想已是絕對安全。
  
  然而此刻在這座別館裡,他才知道自己多麼愚蠢。敵人已然接近到一牆之隔的距離。
  
  守著譚洙的最後兩人,是十人當中武藝最高的:正門前架起單刀、頭頂已經半禿的中年漢名叫方勝,曾是著名的南昌「仁威鏢局」老練鏢師,走鏢生涯十三年來,與各地綠林劇盜交手無數,四年前想過一點安定生活,到來袁州府落戶,獲譚洙招聘為護院,兼教子弟武藝,甚得信任;另一個提著籐牌單刀較年輕的秦日通,是本地羅家地堂門弟子,武功在門內甚出眾,但因生性好賭流落江湖,出賣一身過硬功夫,近日才被譚洙招入府中。
  
  兩人實戰經驗都極豐富,包括像此刻的暗室夜戰。他們一前一後,迎著房門作準備伏擊的狀態,前頭的方勝在門內左側,架起刀鋒同時左手暗扣著飛鏢,準備敵人破門而入即上路出擊牽制;而右後方的秦日通身體半蹲,籐牌幾乎蓋著全身,準備趁方勝迎擊的同時,仗著盾牌保護滾搶對方下路,以單刀破其腿膝,再由方勝從上出招結果敵人。
  
  兩人剛共事不久,其實互相並不熟悉,但此刻處在生死關頭,憑著經驗自然構成合作陣式,極有默契。
  
  陣勢雖嚴謹,兩人心裡卻沒有半點把握,刀柄和掌心之間滲滿了汗,呼吸異常急促。
  
  只因他們都隔著門牆,感受到敵人散發而來的奔騰殺氣。他們在江湖上打滾這些年,從未遇過。
  
  ——見鬼了……
  
  譚洙雖然不是武人,但一樣感受得到這股殺氣的壓迫。他殺過人——無論是親手還是下令——也被人多次迫入過死地。他嗅過死亡的氣息許多次。
  
  但從未有一次這麼濃。
  
  對方已經站在房門後——沒有迂迴偷襲的必要
  
  譚洙在黑暗中盯著房門,勉強張開又乾又苦的嘴巴,高聲說:「這位好漢,我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譚某沒什麼本事,銀兩還是有一些。不管是誰僱用閣下的,譚某出雙……不,三倍!」
  
  在旁聽著的方勝和秦日通,仍目不轉睛盯著房門,精神不敢有半絲鬆懈,同時在心裡祈求對方響應譚老闆的價錢——這已是避免交手的最後機會。
  
  門外並無動靜,似乎正在考慮。秦日通心底升起一絲希望。但方勝卻皺眉。江湖經驗較豐富的他知道,厲害的殺手,不易被這種反收買打動。
  
  ——厲害,只因為他們有原則。
  
  何況這等待之間,門外殺氣未有半絲減弱。
  
  譚洙正要再說話時,感覺到迎面空氣流動。
  
  房門向內打開了。
  
  方勝握著單刀與飛鏢的雙手蓄勁欲發。可是就在這剎那,他感受到門外的殺氣瞄準了自己。
  
  對方隔著門板已然察覺方勝所在,不必使用眼目。
  
  ——相比我那十三年刀鋒舔血的走鏢生涯,此人必是從更凶險的生死深淵活過來!
  
  在這震懾之下,方勝做了一件他習武三十餘年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他害怕得一動不動。
  
  秦日通卻不知道方勝意志已經崩潰,仍照預定的戰術,迅速一滾身搶向那打開的房門,以籐牌保護頭頸和身體,右手刀預備砍向那門前黑影的腿部!
  
  就在刀招未發動之前,秦日通卻感到左手的籐牌傳來一股極強烈的衝擊!
  
  那是一柄刃身寬闊的短劍,極強力砍在籐牌的左上方邊緣,那衝擊令秦日通左臂無法承受,架盾的姿勢變形,籐牌降了下來,露出秦日通的頸部。下一瞬間,籐牌上端飛散出碎屑。
  
  另一柄長劍擦過籐牌頂緣,斜斜而進,刺穿秦日通的咽喉。
  
  黑影拔出帶血的長劍,輕巧越過秦日通屍身,直搗房間後頭譚洙所在。
  
  「等——」譚洙惶恐中舉起手掌
  
  但他就只來得及說出這一個字。長劍另一次發動,在譚洙的食、中二指間刺進。
  
  劍尖從譚洙的喉矓裡拔回來時,他仍然維持著同一個站姿,半點不似已失去生命的樣子。
  
  黑影身後的方勝,只是僵硬地呆站著。他沒有看清楚那連殺二人的劍招——不是因為太暗,而是因為太快。
  
  這時黑影回過身來面對方勝。後面傳來譚誅屍體崩倒墮地的聲音。方勝瞧著面前這個長短雙劍的殺手。他沒有後悔自己剛才並未出擊——根本毫無分別。
  
  知道自己必死,方勝心裡反而有些坦然,這時竟敢直視殺手的臉。
  
  殺手以黑布巾包藏頭髮及臉孔,只露出一雙眼睛。奇怪的卻是:那雙眼的左邊竟腫得像顆烏黑的雞蛋,只能勉強睜開一線,眉心處也有新鮮的傷痕。
  
  ——好像不久前才剛剛被人狠狠揍過一頓。
  
  即使如此,那完好的右眼散發的凶焊殺氣,仍足以令方勝背脊發寒。雖然殺氣是如此濃烈,但見慣了各種惡人的方勝又隱隱感受到,對方並不享受殺戮。他只不過像一頭狼,為了生存而狩獵食物而已。
  
  方勝沒有猜錯。殺手的下一劍也很快,並未給他太多恐懼或痛苦。
  
  ◇◇◇◇
  
  在譚洙那座城南別館的四條街外,一家小小的豆腐店裡點著一盞孤燈。蔡慶獨自坐在店內,手裡握著一個小杯,正在耐心地等待。
  
  他淺淺呷了一口,讓那液體停留在喉間,滋潤了一會才吞下去。那並不是酒,而是清水。工作時蔡慶絕不喝酒。即使確定所有的安排萬無一失,他都不會冒險,影響自己任何時刻的判斷。
  
  ——因為在他這危險的行業裡,所謂「萬無一失」只是假象。他的工作處理的是人;是人就會有意外。
  
  只是這次看來也沒出意外了。因為不久後蔡慶就聽到腳步聲。那步音非常輕,只有留神才會察覺。
  
  只得一人的腳步聲。但蔡慶知道其實回來了兩個人——另一人的腳步,比那更輕更靜。
  
  豆腐店的門敞開來。先進入的是個廿來歲青年,身材很健壯,步姿舉動敏捷,在這樣的冬夜裡也只穿著粗布薄衣,樣貌一臉憨厚平凡,但眼神裡有一種異樣的專注。
  
  跟著他進來那個腳步更輕的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衣中,頭臉亦包著黑巾,手上提著一個長狀的黑布包。他比前面那青年瘦削矮小,但無論誰第一眼看過去就能肯定,二人若是打起來,黑衣人殺掉青年只會是一眨眼間的事情。
  
  就像猛虎與羔羊的分別。但此刻虎卻跟著羊走。
  
  黑衣人進入後,青年立刻將門關上。店門一關起來,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氣味就顯得更濃烈了。
  
  蔡慶早就站起來迎接。他與黑衣人對視,瞧著對方一邊腫傷的眼睛,略點點頭招呼。
  
  黑衣人卻毫無反應,只是將手上的長布包交給青年,然後將蒙面黑巾扯下來。
  
  侯英志的臉帶著一貫的傲氣,只是相比兩年前在武當山上,增添了不少風霜與怨忿。那眼瞳像告訴世人:你們這世界虧欠了我太多。
  
  蔡慶跟侯英志平日見面不多,一個月裡最多才兩、三次,但每一次都忍不住留意他的臉。每次都不一樣——上面的腫瘀和傷痕時多時少,有時是鼻樑骨給打歪了正在痊癒,有次則喉頸紫青了一大片說不出話來。蔡慶至今都不知道侯英志受傷的原因,也並未理會——只要這些傷不影響他的工作就行。
  
  侯英志無視蔡慶的注目,將頭巾也取下,並開始脫去身上的夜行黑衣。另一邊那青年接過長布包之後,放在平日切豆腐的木桌上攤開來,露出內裡長短雙劍。兩柄劍的造工都非常粗糙,沒有任何修飾,就只是兩片磨得銳利的鋼鐵裝上了護手和木柄,再纏上黑布條,予人感覺像工具多於兵刃。雖說是「工具」,這雙劍採用的鋼材和鑄工都是第一流的,劍鋒也打磨得非常仔細。
  
  青年將沾滿血的雙劍拿起來,在旁邊的木桶裡取水清潔劍刃。他洗劍的態度十分專心,好像世上再沒有其他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這青年叫阿木,是蔡慶手底下寶貴的人才。阿木是個啞巴之外,腦筋也有問題,出生長大後一直不懂跟別人相處,爹娘不管怎麼打他也教不會他做任何事情。他很小就被父母遺棄,要不是天生一副健壯的體格,能夠出賣勞力,早就死在街頭。在阿木十五歲時,蔡慶在臨江城一個貧民窟中發現了他,並且改變了他的人生。
  
  蔡慶是世上第一個有耐性跟阿木溝通的人,並且找到了方法。而他也發掘出阿木在體力之外的另外兩個長處:專心,而且記性很好。
  
  ——這就夠了。他能夠為我工作。
  
  自此每次工作,阿木都負責帶引殺手往返目的地、藏身處和逃走出口。阿木從來沒有出錯過一次。
  
  阿木把雙劍上的血漬沖洗去後,拿來自己準備好的幾塊布巾和灰粉,將劍仔細弄乾。蔡慶告訴過他:「工具」清洗後一定不可殘留水漬,否則會長銹。因此阿木每次都極仔細作業和觀察,確定「工具」每一分寸都徹底乾透。令蔡慶失望,是阿木人生裡最不想發生的事情。
  
  這時侯英志已將全套衣衫都脫光,塞進一個厚布袋裡,準備交給阿木拿去燒掉。在蔡慶和阿木面前赤條條一絲不掛,侯英志卻毫不在乎,彷彿把他們當作木頭人。
  
  他從水桶拿起瓢,自頭頂往身上淋水,沖洗殘留的血腥。冬夜裡的冷水浴,令侯英志精神一振。腦海中死者的臉,彷彿一下子被冰般冷的水洗去了。
  
  就像他的臉一樣,侯英志身上各處同樣滿佈傷痕。蔡慶瞧著他那有如鋼絲纏成的強韌軀體,沒有半點贅肉,形狀完美的胸肩就像工匠巧手雕刻的作品。蔡慶看了很羨慕,但同時也知道侯英志鍛煉出這樣的體魄,絕不是為了外表好看。
  
  從樣貌和身體看來,蔡慶斷定侯英志還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出頭。這樣的年紀,卻有這般可怕的劍法,蔡慶一直沒有問原因。他心裡有幾個猜想,只是他從不試圖向侯英志打聽或驗證。沒有這樣的必要。
  
  ——只要他能一直為我賺錢就好。
  
  看見侯英志那不滿現狀的飢餓眼神,蔡慶知道他仍會留在自己旗下好一段時日。
  
  現時蔡慶手底下共有四個殺手,但另外三人沒有一個的身價比侯英志這「妖鋒」更高。當然這個差距他不會給四人知道。他們也不可能互相比較——假如他們四個有能力自己走出來要錢的話,就不需要他這個生意接頭人了
  
  蔡慶在這行打滾已經二十年,能夠生存這麼久當然是因為他夠謹慎。他永遠不會同時經營超過五人,人太多他就會太忙,太忙就容易疏忽。錢不可以賺得太急——這就是他生存之道。
  
  他的另一生存秘訣,就是將一切事情控制在自己手上。例如物色殺手,他總是親自在黑道上找適合的人選,絕不靠他人介紹,更不採用已經行事多年的老手。
  
  然而侯英志是歷來唯一的例外:當天是他來找蔡慶自薦的。
  
  ——通過蔡慶旗下一個殺手。
  
  當時侯英志正為一個黑道角頭老大當護衛,那個老大正是蔡慶旗下殺手的目標。結果是殺手的手筋被侯英志挑斷了。
  
  可是正當那名角頭老大深慶得人時,下一刻他的咽喉也被侯英志的劍刺穿了。
  
  「我已經厭倦這傢伙。」侯英志那夜對那名殺手說:「我想要幹你的工作。帶我去見你的老闆,那麼你就可以收下這次殺人的報酬退隱。要不,你就死在這裡。」
  
  豈料那殺手並未就範,閉上眼準備就戮。侯英志見了這樣並不憤怒,相反覺得很滿意:假如這個殺手接頭人太容易被出賣的話,也就是說他並不太能幹,侯英志沒意思在這樣的人手下工作。
  
  侯英志竟然收起劍,並且為那殺手包紮。兩人交談一輪,最後殺手答允會通知他的「老闆」來找侯英志。而侯英志答應了,就這樣把殺手放走。——這是非常奇特的互相信任。
  
  結果那名殺手確實按照承諾,將侯英志的事情傳達給蔡慶,包括約定出現的時日地點。蔡慶頗為訝異。對方如此冒險,必然很有自信。
  
  當然蔡慶並不輕易就信任侯英志,只是找一個臨時在街上僱用、對殺人生意毫不知情的少年,在約定地點向侯英志傳信:
  
  ——為我工作,首先你得不收錢幹一次「買賣」。成功了,你才會看見我。
  
  這是蔡慶一向招攬殺手的規矩:對方先得免費幹一次工作,一來是建立一種「共犯同謀」的互信,二來也是為了測試對方實力及殺人的決心。由於這次狀況特別,蔡慶挑選了一個格外困難的目標來考驗侯英志。
  
  然而最後證實了,他給的這考驗太過容易。侯英志是蔡慶十多年來見過身手最可怕的殺手——可怕得在作過幾次買賣之後,道上就多了一個「妖鋒」的傳說名號。蔡慶其實不喜歡這麼高調。但不喜歡歸不喜歡,這並未阻止他將侯英志的身價一口氣抬高一倍——這個新價錢,蔡慶一直沒有告訴過侯英志。
  
  現在侯英志已經洗乾淨身體,抹乾後換穿上蔡慶為他準備的新衣服。另一邊阿木也將長短雙劍清潔好,用灰粉徹底弄乾再上了油,藏在一個長革囊裡收妥。蔡慶向阿木揮手,阿木就忠心地點點頭,背起革囊,拿著裝衣服的布袋,往豆腐店的後門出去。
  
  蔡慶從店舖一個大木櫃裡找出個包袱,放在桌上推向侯英志。
  
  正常來說蔡慶都不會這樣與殺手交收酬金,而是將銀兩藏在指定地點。不過侯英志要求例外。蔡慶也答應了,因為他知道侯英志即使沒有劍,帶著這許多錢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侯英志默默收過那沉甸甸的包袱。裡面的銀兩每錠都用厚紙包裹,不會因為互碰而發出聲響。
  
  侯英志用一塊灰色的布巾包束著散開的濕發,同時向蔡慶說:「一個月內我都不想再接買賣。我有事情。」
  
  蔡慶點點頭,不禁又看著侯英志那張滿佈腫傷的臉。他早已習慣侯英志這樣的要求;而每次侯英志「休業」完畢回來時,都好像換了另一張臉。他那些日子到底在幹什麼?給他這些傷的到底是他自己、他老婆還是誰?蔡慶沒有過問,只因不想影響彼此的關係。
  
  ——反正在蔡慶二十年的生涯裡,侯英志也不是為他工作的唯一怪人。從前他旗下有一個殺手喜歡吃昆蟲;另一個有嗅女人腳的癖好。蔡慶相信凡是樂於殺人為生者,心靈多數有某些地方扭曲或破損了。
  
  這時侯英志準備好了,不道別一句就轉身,彷彿蔡慶於他而言只是個陌生人。這也接近事實——這年多以來,兩人雖然合力辦著這種交付生命的工作,但累積談話大概還不到一百句。
  
  「等等……」蔡慶這時說。侯英志回頭,與其說他感到意外,不如說有些不耐煩。
  
  蔡慶從腰間布囊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遞給侯英志。
  
  「這是袁州城裡『華聖堂』出產的藥末。沾了水塗抹,對外傷很好。」侯英志皺皺眉,只是收下藥,不發一言就打開店門離開。
  
  蔡慶本該也馬上離開這臨時租來的接頭地點,以免被人發現懷疑。但他仍是站著,凝視侯英志離開的背影。
  
  他心裡已經下了決定:侯英志將是他旗下最後一個殺手,此後自己就要引退。蔡慶幹這行當然就是為了賺錢,但能夠做到如此成功,不能說沒有半點為此「事業」而自豪;侯英志是他歷來經營過最厲害、最具名氣的殺手,他深信此後不會再有另一個。
  
  這個傢伙本來不該屬於我身處的世界,是意外跌進來的——蔡慶這樣想。說不定是上天提醒我:已經幹得夠久了。這將是一個不錯的終結。
  
  只是蔡慶心底裡還是希望,與侯英志合作得再長久一些,讓他再多聽到一些江湖人對「妖鋒」的恐懼與膜拜,並暗地為擔任「妖鋒」的代理人而自豪。
  
  ——這是蔡慶平生第一次捨不得一個殺手,理由不是為錢。
  
  ◇◇◇◇
  
  孫慈覺得自己是個極幸運的人。
  
  一年前當她賣身為婢時,就預期將有很多悲慘的事情在前頭——當你的人生操控在陌生人手上時,這是難以避免的事。
  
  能夠買她的人口袋裡都有點錢;這種世道裡有點錢的大多也不是好人。孫慈已經作了最壞的準備。更何況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身為別人的奴僕而又長得美,絕對是場災禍——她的娘就是走上這條路:被主人家的少爺狎玩,再賣給別人作小妾;肚子大了卻又不確定是誰的,於是再被趕走;然後是賣唱流鶯的生涯,染了一身病,沒到三十歲就離開這個殘酷的世界……
  
  悲劇卻到這裡還沒有終結。為了償還母親生前欠的下賭債、酒錢、藥費……女兒孫慈被抓去出售,將要展開另一個循環。
  
  但命運卻待孫慈很好:剛巧在她賣身的那天,老爺和夫人經過,並且相中了她將她買走。
  
  更令孫慈驚訝的是:第一天跟著老爺和夫人回到宅邸後,等著她的並不是訓話或下馬威;而是夫人在她眼前將那賣身的契約燒掉。
  
  「我從前也跟你一樣。」很年輕的夫人向孫慈說:「所以我沒法把你當奴婢看待。你要是想走的話,我們不會攔阻。不過你也可以留下來。我們要用人。你不會很辛苦的——我家裡才只有三個人。」
  
  本來就沒有地方可去的孫慈,根本不必選擇。
  
  老爺夫人對待她都客氣得令她感動。一年來夫人從沒有向她發過一次脾氣。宅院不算大,小巧雅致,幹活一點也不辛苦,粗重的事情還有個老廚工幫忙。孫慈十五歲的人生裡,從未過得這般舒服。
  
  至於那說話不多的「老爺」,其實半點也不老,相反比孫慈不過年長五、六歲。她從來沒聽過老爺為錢財而苦惱,卻不知道他幹的是什麼買賣。每隔一段日子老爺就會離家幾天辦事,其餘日子甚少出外,都是留在家裡。
  
  最重要的是:老爺是個非常嚴肅的人,從來沒有暗中調戲過她半次。他甚至對孫慈很少說話。這教孫慈大大鬆了一口氣。
  
  不過最令孫慈訝異的,還是家裡第三個人。
  
  最初聽見夫人說「我家只有三個人」時,孫慈以為第三個自然是老爺夫人的孩子。
  
  怎料她完全猜錯了。那第三個人,竟然是一個成年男人。
  
  而孫慈在家裡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照顧他。
  
  此刻她就捧著水盆、布巾和梳子,推門進了這個男人的房間。
  
  這房間座落在宅邸的最深處,而且跟老爺夫人的睡房隔得很遠,似乎是刻意這麼安排,不給人輕易看見這房間的主人。而他也幾乎未離開房間半步。
  
  ——與其說他是房間主人,倒更像是一件被收藏在房裡的物品。
  
  那房間格外的大,陳設甚少,打理得非常乾淨,室內散發著淡淡的花香——來自小几上瓷瓶裡一束每天更換的鮮花。
  
  孫慈進來後微笑,一邊將水盆等物品放在桌子上,一邊說:「早啊!今天怎麼樣?睡得好嗎?」
  
  雖然孫慈知道就像每天一樣,不會得到任何答案,但她還是每天都問。果然那男人仍是沒有回答。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邊,眼睛瞧著窗外明媚的冬日陽光。到底他是什麼時候睡醒的?在這床邊坐了多久?是不是一直都這個姿勢?…………...孫慈並不知道。
  
  對於這個男人,孫慈不知道的當然還有很多。比如年紀。孫慈很難從樣貌斷定他多大,似乎三十歲出頭,但又似乎更年輕些。
  
  又如名字。老爺夫人只在孫慈面前喚他「周先生」,卻從來沒有提全名。「先生」?是教書先生嗎?可是年齡也不像。相貌的確有點秀氣,而且五官俊朗,但卻長期都神情癡呆,好像失了心魂,頭殼裡一片空空如也。這樣的人怎麼教書?
  
  孫慈浸濕了布巾,仔細為周先生抹臉。周先生毫無反應,像個人偶似的任由孫慈抹拭。孫慈一邊擦著他的臉,一邊端詳:可惜了這張臉,要不是害這種病的話,應該是個很英氣的男人……
  
  孫慈將布巾再次放進水盆,稍稍扭干了,接著解開周先生的白色寬袍,又替他抹拭清潔身體。
  
  「周先生」絕不是教書先生的證據,還有這副軀體。孫慈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男人肉體。肌肉線條和比例完美得像天公伸手捏出來。皮膚比一般男人白皙,卻緊得令人想起魚腹。這副身軀彷彿是為了某種原始的目的而存在——不管是在天上飛翔,在水中游弋還是在大地奔馳。
  
  孫慈已經為周先生抹身和洗澡許多次,可每次看見仍是禁不住臉紅。
  
  抹到手時,孫慈又不免歎息。跟一身光滑肌膚不一樣,周先生一雙手掌裡側滿是厚繭。孫慈當然見過類似的手掌:拉車的、作工匠的、耕田的……但她怎也無法將周先生跟這類人聯想起來。
  
  而孫慈更很早就留意到一件事:家裡的老爺,同樣擁有一雙這樣的手掌……
  
  老爺和夫人從來沒有跟她提過,周先生到底是他們的什麼人。孫慈也不敢問,甚至不敢猜。難得有了這樣幸福的安身之所,她絕不想因為好奇打聽,而破壞了老爺夫人對她的信任。
  
  這時房間自外打開來了。孫慈回頭,看見夫人進來。
  
  穿著一襲翠綠錦織棉袍的殷小妍,雙手捧著一束梅花,步入房間。
  
  相比兩年前在武當山之時,殷小妍又散發著更成熟的女人美態,當年足以吸引武當掌門的特質,今日真正完全綻放,即使走在外面臨江府最華麗的街道,與城內任何貴婦相比也毫不遜色,難再令人聯想當日西安妓院裡那個小婢。
  
  孫慈忙向夫人請安,但殷小妍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說:「你繼續。」接著走到窗前的小几更換瓶裡花束。
  
  周先生上衣還是敞開,露出健美的胸腹,但孫慈留意到,殷小妍見了周先生的裸露肌膚,竟完全不在意。
  
  ——他們從前……
  
  孫慈不敢多想,把周先生的寬袍拉起綁好,然後為他梳理那把烏亮的頭髮。
  
  這時周先生的視線已經轉過來,一直看著殷小妍。孫慈並不奇怪。周先生對任何人都像個木頭人似的,唯獨看見夫人卻有反應。
  
  ——這更令孫慈肯定他們有一段過去。
  
  「餓了嗎?」殷小妍將瓶裡的梅花擺佈好之後,笑著向周先生問。
  
  他點點頭,同時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樣子簡直像個只有幾歲的小孩。「粥快煮好了。你再等等啊。」殷小妍的笑容,也有如一個年輕母親對著孩兒般溫暖。
  
  孫慈一直垂著眼睛裝作沒看見。
  
  把周先生的長髮理順後,孫慈不禁仔細看看他。梳洗好的周先生端坐床邊,沉靜中散發著一股靈氣,就像個修道之人孫慈心裡不禁又再歎了口氣——除了一張仍然癡呆的臉。
  
  她收拾各樣物品,把放了一天的舊花放進水盆,向夫人告辭離開,卻未帶上房門。
  
  殷小妍沒在意。在妓院長大的她當然知道孫慈的心思。但她不在乎。她走到床邊,與姚蓮舟並肩坐在一起。
  
  姚蓮舟很自然就伸手握著殷小妍的纖細手掌。殷小妍也沒抗拒。她知道姚蓮舟只有與她牽手的時候才最安心。
  
  這一刻,殷小妍不禁回想那天在「盈花館」裡,姚蓮舟要她在掌門白袍上寫的那兩行字:強中再無強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
  
  而這麼一個睥睨天下的武當掌門,今夭卻要握著一個女人的手掌才能獲得安全感。
  
  一想及此,殷小妍的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眼神裡卻又夾帶幽幽的酸楚。
  
  「假如,從前你就這麼需要我,那多好。」
  
  這樣的說話,殷小妍過去從不會在姚蓮舟面前說出口。可是現在她放任的說了。
  
  因為她知道他再聽不懂
  
  ——這是多麼諷刺的事
  
  果然,姚蓮舟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一副癡迷的神情。殷小妍輕輕抱著他,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肩上。
  
  她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也許,什麼都沒有。
  
  ◇◇◇◇
  
  下午時分,孫慈聽見後院傳來轎夫的腳步聲,趕忙出去迎接。
  
  附近這幾家人裡,會從這條幽靜後巷坐轎子回來的,就只有老爺一個兩名轎夫停在宅院的後門同時,老爺就已撥開竹簾踏出來。
  
  老爺的身材並不比旁人高壯
  
  那兩個雇來的轎夫塊頭就比他大
  
  是在孫慈眼中,別的男人只要一跟老爺站在一起,就像忽然變得矮小。
  
  老爺一下了轎,隨即把手上一頂大竹笠蓋在頭上,不讓旁人看見臉孔,並旦匆匆走進宅邸後面。
  
  孫慈掏出銅錢付給了轎夫後,趕緊跟著回去。只見老爺已脫下竹笠,站在廚房外頭的水桶旁,搖水清洗雙手和臉。
  
  孫慈急忙從腰間取下早準備好的手巾,待老爺洗完後遞上去。她瞧著老爺那張滿是腫傷的臉:相比五天前離家之時已經好了許多,本來腫得像顆蛋的左眼也已平復下來。
  
  老爺左肩仍然背著一個包袱。孫慈早已學會絕不替他拿東西。
  
  「夫人在房間。」孫慈說,不必等老爺問——他每次回來必然首先問夫人在不在家。
  
  侯英志點點頭,把手巾交回給孫慈,舉步向睡房走去。
  
  「我回來了。」侯英志先在門外說了一聲,這才把房門推開。
  
  殷小妍將正在刺繡的絲帕放下,抬起頭來朝侯英志欣慰地一笑。
  
  侯英志把門帶上,進內後將肩上的包袱卸到桌上。
  
  雖然侯英志放下包袱時已經盡量放輕,但殷小妍仍然聽得出它有多沉重。她知道包袱裡面藏著些什麼東西;也知道這些東西侯英志是用什麼方法換回來的。
  
  ——一個大半生都在拿劍的男人,能夠賺到許多銀兩的方法,只有一種。
  
  可是殷小妍知道自己沒得抱怨。她住的這屋、穿的衣服、吃的米飯、用的傭人……都是侯英志用劍換來的。因此她從不過問他在外幹過的事情。他也從不提起。
  
  殷小妍無言擁抱著侯英志。侯英志用早就洗淨了血腥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秀髮。
  
  「我這陣子都不走。」侯英志把臉貼在她額頭,輕聲的說。殷小妍心下寬慰,抱得他更緊。
  
  嚴格說侯英志並非從來沒有談論自己的工作。最初開始時有一次,當他看見殷小妍憂心的神情時,他淡淡地說過一句:「別擔心。那些人,比我的武當劍差遠了。我不過是干像割草般的工作罷了。」
  
  殷小妍知道侯英志說的都是真的。但那畢竟是關乎生死的事情啊。沒有什麼是必然的。
  
  ——就像曾經那麼強大的武當派一樣……
  
  因此每次侯英志出外的日子,她都睡得很少。尤其他從來都不會說自己什麼時候回來。
  
  ——也就是每次他都有可能沒法回來……
  
  這想法,就如長期懸在殷小妍頭頂上的一柄利劍,令她每次和侯英志一起時,總是無法完全快樂。
  
  侯英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織包。
  
  「我買了東西送你。」
  
  殷小妍歡喜地接過打開,是一雙小巧的銀飾翠玉耳環,白銀部分鑄成一對蝴蝶的形狀,翠綠的玉珠就是蝴蝶的頭,手工非常精妙。
  
  殷小妍正在賞玩著耳環時,侯英志卻瞧著房間窗外。
  
  「天色還早啊。」
  
  一聽這話,殷小妍的身體僵硬了。
  
  「你帶小慈去外頭街道走走。」侯英志又說:「我要練劍。」
  
  「你……剛回來,不累嗎?」殷小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撫摸著侯英志的臉:「而且你的傷……」
  
  「沒事了。」侯英志抓著她的手掌,移離自己的臉:「不可怠惰了,少練一天就是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厲害的對頭出現啊。我們要活下去,我就得不斷變強——你忘記了嗎?
  
  殷小妍凝視著侯英志那只能睜開一半的左眼。她知道侯英志在說謊。當然他說的事情不假。
  
  武當派每一個人都是朝廷通緝的重犯,而他們收藏的更是「首惡」武當掌門姚蓮舟——但是這並非侯英志急於鍛煉的真正原因。
  
  ——而是他對劍道那永遠填不滿的慾望。
  
  最終殷小妍仍是順從地點頭。
  
  「好的。我還會買些糖果回來。你記得嗎?那夜在山道旁,我請你吃過的那種。」
  
  「我當然記得。」侯英志輕吻殷小妍的臉頰一下,就放開手讓她離開。殷小妍背著他推開房門時,心裡不禁想:
  
  ——今天,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
  
  ——是他。
  
  ◇◇◇◇
  
  侯英志進入房間時,看見姚蓮舟正盤膝坐在房間中央的地上,左手肘支著膝腿,拳頭托著臉頰,側著頭凝視地板。
  
  看見他那一瞬間,侯英志心頭一震,因為姚蓮舟的姿態似乎正在沉思。——他回復過來了?
  
  但下一刻侯英志就放心了。因為他看清姚蓮舟的視線正在跟隨著什麼:地板上一隻緩緩爬行的螞蟻。
  
  姚蓮舟凝視螞蟻的表情,仍舊十分呆滯,嘴巴半張流著涎。
  
  侯英志不理他,走到房間角落一個帶鎖的衣箱前,打開箱底的暗格,從裡面拿出三柄木劍。
  
  那木劍兩長一短,各自的劍尖和前段都包紮著厚厚一層棉,以減緩打在身體上的衝擊。
  
  「來了。」侯英志雖然知道姚蓮舟不會回答,還是說著,並將一柄長木劍放到他的腿上。姚蓮舟完全沒有反應。
  
  侯英志略鬆一鬆肩背筋骨,拿著長短雙木劍揮了一輪,感覺身體已經準備好了,就凝聚心神,面朝著仍坐在地上的姚蓮舟,雙劍垂在腿側,長劍微微向上,遙指姚蓮舟心胸。
  
  姚蓮舟仍在看著螞蟻。
  
  侯英志深長地呼吸,壓抑著心頭的恐懼——相比每次出動殺人,與癡呆的姚蓮舟練劍對他而言遠為可怕。
  
  而且心神半點不可輕忽。
  
  侯英志感覺可以後,心裡暗數三聲,就催動起心中殺意,同時長劍一振,朝姚蓮舟閃電刺過去!
  
  本來呆坐如石像的姚蓮舟,在感受到侯英志殺氣襲來的剎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劍,一挺腰肢,身體神奇地朝後彈起,躲過侯英志的刺劍,著地馬上成後弓步守禦,木劍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勢再追進,施展起與葉辰淵共同研究的「雌雄龍虎劍法」中一式「藏爪」,左邊短劍抵向姚蓮舟的劍尖,右長劍則從下低刺其腹部!
  
  姚蓮舟在此癡呆狀態裡,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應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雙劍的來向,木劍未等對方短劍壓來已先一步脫離,往下以劍尖點向侯英志伸來的右腕,正是「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侯英志與姚蓮舟對練多次,早知他會有這反擊,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長木劍的劍脊,從旁拍打姚蓮舟的劍,消解這一記點擊。
  
  但姚蓮舟反應又比他更快更高明,雙腿斜踏,以蛇步改變面對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劍則以「太極」聽勁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劍側拍之力,引導劍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進之力,圓融地化為一記急勁的刺劍!
  
  姚蓮舟發出殺著的瞬間,臉孔從溫順無害變得冷酷,猶如一頭追殺獵物的猛獸!
  
  這樣巧妙的殺招根本在侯英志應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強側首閃躲,姚蓮舟的木劍僅僅擦過他右頸側!
  
  束著棉的木劍險險擦過,侯英志的頸項皮膚破損,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蓮舟那只彷彿會使法術的手掌上,這樣的包棉木劍,仍具有如利刃的殺傷力!
  
  侯英志兩、三招之後已經陷於敗勢,無處可逃。他在這瞬間馬上抑制著身心的殺氣。
  
  一感受到殺氣消失,姚蓮舟瞬間又回復先前羔羊般馴服的呆相,木劍輕輕垂了下來
  
  若非如此,姚蓮舟再乘勢進擊一、兩劍,侯英志必然重傷。這就是侯英志與他對練時必得專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殺意的收放,就猶如操縱姚蓮舟的一個機關,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貪一招,隨時無可挽回。
  
  ——那危險程度,就有如赤身裸體跟一頭滿帶銳爪利齒的猛獸遊玩一樣。
  
  但也只有這個方法,侯英志才能夠從今日的武當掌門身上學到劍法。自從武當之戰受到神機大炮轟擊震傷後,姚蓮舟就一直陷於這種失魂狀態,彷彿無思無想,除了對殷小妍的說話仍有反應外,彷彿與外界隔絕,徒具軀殼。
  
  侯英志帶著二人逃亡,最初實在經歷了好一段艱辛日子,也好幾次差點被錦衣衛的耳目指認出。但他始終沒有拋棄姚蓮舟,不因為對方是自己的掌門,也不是為了殷小妍的願望,而是他確信:即使姚蓮舟變成行屍走肉,仍然是武學上一件無價瑰寶;只要尋找出打開和搾取他武藝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機會成為夢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屬門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盡快變強,那迫切之情比從前更熾烈。
  
  三人後來輾轉南逃,到了江西境內,侯英志靠著出賣自己唯一的資產——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飯吃,生活才漸漸安定下來;後來他接觸了蔡慶成為報酬豐厚的殺手,更得以過上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臨江城內的雅致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儼如富商夫人。
  
  但這些都沒有磨鈍侯英志的武道慾望。他苦心研究測試,到底該如何引發姚蓮舟動武,經過數次幾乎被姚蓮舟刺死的危險之後,他才掌握了現在這個凶險的練劍方式。
  
  侯英志摸摸頸側的傷口,看了看手掌上鮮血,竟笑起來。姚蓮舟剛才一劍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雖然只是包棉的木劍,其速度威力也足以擊碎喉嚨。
  
  他並未因此驚懼或憤怒,剛相反,這生死邊上的鍛煉,令侯英志興奮莫名,比任何時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著。
  
  侯英志把沾著血的手掌展示給姚蓮舟看,苦笑說:「你可別真的打死我。沒有我掙錢回來,你也得餓死啊。」
  
  姚蓮舟沒有看那鮮血,也沒有把侯英志的說話聽進耳裡。他只是垂著木劍,茫然無力地站在原地,彷彿在等待些什麼。
  
  但即使是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劍士侯英志眼中看來,仍然是完美而危險得可怕。
  
  ——畢竟,他仍然是姚蓮舟。
  
  侯英志收起笑容,準備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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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0:52
卷十五 羊與虎 第四章 狂者
  
  在南昌城裡,百姓都暗地稱呼寧王府為「地獸」。
  
  只因這隻大怪獸,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見寧王府的高大門牆,許多人都記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佔地還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擴張,當然並非什麼朝廷賞賜,而是自從寧王重金賄賂大太監劉瑾,取得朝廷許可私設護衛軍後,王府勢力在當地儼然變成小王國,橫行無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狽為奸;王府不斷侵吞、強佔四周私產土地,積極擴張,終成今日規模;寧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圍設哨戒駐兵,警備嚴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宮。
  
  寧王大肆擴建府邸,並非如當今皇帝般為了個人享樂,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漸擴張的兵力及軍械。當初人們還以為隨著劉瑾倒台伏誅,寧王護衛也將再被裁撤,南昌一帶可得太平,但結果只是收錢的換了人而已:寧王繼續大灑家財,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輔楊廷和以下眾朝臣都得到不少好處,寧王府護衛權得以繼續,且比先前擴張更快。
  
  在王府裡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築,正是寧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偉的「武德校殿」,內裡演武校場足可容納百人同時操練,而且建得門寬頂高,就連騎兵、弓箭手和火銃手都可在室內秘密試練。
  
  殿內中央的大校場鋪以沙土,四周圍繞著廿四根巨柱支撐殿頂,柱子之間排滿各式戰陣兵器盾牌及操練器具;殿側牆上是連綿不絕的壁畫,繪畫的儘是龍虎獅豹、飛鷹神鷲等威猛禽獸。其中最顯眼是殿首一幅大畫,繪畫的是二龍相爭,造型動作異常生動,在上的一條青龍撲倒下面一條白龍,並噬咬其咽喉。
  
  ——如此圖畫,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試問進得這校殿的,又有誰會上京告發?
  
  這天在「武德校殿」之內聚集著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場兩側,場中只得兩人。
  
  站在校場中央、被數百雙眼睛注視的巫紀洪,實在無法掩飾心裡的恐懼,握在他修長手指裡的長劍,劍尖正微微發抖;一雙平日教部下心頭發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動。
  
  他討厭這樣的時刻。身為「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讓人目睹他驚懼的醜態。更何況此刻聚集在校場兩側觀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親自調訓的南昌寧王府護衛壯士;也有他親自在各地招攬入旗下的武人。
  
  還有霍瑤花。他從前的寵物。此際她卻慵懶地倚坐在一張交椅上,手上拿著一管煙桿,紅唇間吐著煙霧,一雙長長的眼睛在凝視著巫紀洪。那眼神裡面似乎沒有什麼意思,但巫紀洪直覺認為,當中深處藏著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波龍術王,他會毫不猶疑就殺光場上這些人,以他們的血獻給真界神明。
  
  可他已經不是。如今的巫紀洪,再非從前佔山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現在就站於他對面。
  
  南昌的冬季氣候甚是溫和,可是站在校場另一頭的商承羽卻穿得很誇張,全身蓋在一件珍貴白狐毛裘之內,連頭頂也戴著狐毛皮帽,蓋住一頭鬈發。
  
  長年囚禁在山洞石牢裡,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憶那失去自由的歲月——也同時想起被姚蓮舟擊敗的恥辱。商承羽在王府裡的房間,長年都燃燒著爐火保暖。
  
  相比剛剛逃出之時,商承羽的臉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寬壯不少,雖然年紀老了些,卻已經恢復當年活躍於武當派時的神采。只有一雙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樣,底部蓋著沉重烏黑的眼袋,令眼神顯得像貪婪的獸目。
  
  霍瑤花在旁看見商承羽的樣子,馬上收起對巫紀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對這武當派前副掌門的畏懼。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武當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遠比巫紀洪隨便,幾乎像是並足直立,身體略轉向一側,手裡的武當長劍停在右腰側,劍尖只是遙指巫紀洪膝腿,似無威脅。
  
  但是在巫紀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處並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氣勢。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上次是與錫曉巖交手,幾乎不敵之時——
  
  不,那還不算。應該是在更早之前,在「清蓮寺」被「破門六劍」迫入絕境的時候,就連最引以自豪的輕功都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廢掉了;若非預先準備了「雲磷殺」為威脅的後著,那次確實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慘敗,也會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樣,巫紀洪想。那次只是「絕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兩人相隔大約十五步站立。以巫紀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絕的輕功速度,這樣遠距對戰本該佔盡優勢。可是他卻被商承羽的氣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更遑論主動進擊。
  
  ——沒道理……沒道理……
  
  從武當山把商承羽接回寧王府以後,這兩年來巫紀洪都盡心協助商師兄恢復功力,很清楚對方的狀況:被囚禁在石牢七年之久且無法真正鍛煉,商承羽身體許多部位的肌肉都已萎縮,關節筋骨受損退化;肩背琵琶骨被鐵鏈穿透的傷害,更是永遠不能復原,上身能夠運使的力量,不及全盛時期六成。儘管到了南昌後,王府已經給他最好的調養,最名貴的補品藥物以至醫師都找來了,但那破裂的身體還是不可能完全恢復舊貌。
  
  另一邊巫紀洪在外頭還是不斷鍛煉,更不乏惡戰的體驗,他以為自己跟商師兄的距離會拉近不少。
  
  然而這首次認真比試之下,巫紀洪馬上就發覺不如自己想像:面對商承羽那雙渴睡的眼睛,他原有的自信都煙消雲散。
  
  ——是因為……從前嗎?
  
  巫紀洪無法確定,這份恐懼裡有多少是來自以前在武當派裡的記憶。那個時候他實在太崇拜商承羽了——甚至超過了對掌門師父公孫清的敬畏。這烙印不是那麼容易抹除的。
  
  商承羽似乎也感應到巫紀洪的情緒。他的姿勢沒變,卻散去了戰氣。巫紀洪只感胸口如釋重負。
  
  「紀洪,我明白。要你對我認真打,還是太難了一些。」
  
  巫紀洪聽了商承羽這麼說,既感謝師兄,但又痛恨在眾人面前失去尊嚴。他沒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雙眼卻燃燒著怒火。刺著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臉上像結了一層寒霜。
  
  ——其實他只是過慮。除了霍瑤花之外,沒有一個人敢在心裡嘲笑巫紀洪,只因他們都深知:換了自己,就連拿著劍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這麼一來,我就沒法練了。」商承羽又說:「這樣吧,我們只練招式。」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懾服力。巫紀洪點點頭,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擺出武當劍法的架式。
  
  但是他還是出不了招。儘管商承羽已經撤去敵對的殺意,只擺出對練的姿態,但剛才的陰影仍未消散,巫紀洪無法進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聲音直襲巫紀洪心坎。「用你最擅長的劍招。」巫紀洪無法抗拒這指令,眼睛收緊,身隨意動,以「梯雲蹤」輕功往前一躍,異形長軀如箭脫弦,「武當飛龍劍」閃電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過十幾步距離,劍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紀洪攻防距離短了一大截,更別提巫紀洪擁有迅疾進退的輕功,在這樣的長距對打絕無優勢。
  
  ——但這考驗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長劍劃了半個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紀洪刺來的劍鋒。
  
  巫紀洪當然預知,商師兄必然會以「太極劍」相迎,但他並無撤劍變招之意。
  
  以巫紀洪這種身材從高躍擊而下,這一劍幾乎就等於從二樓飛刺下來一樣,再加上他本身巨軀長臂的份量,這「飛龍劍」攻擊實在蘊含千鈞之力。巫紀洪雖在攻擊距離上有所保留——劍尖最後只會到達商師兄身前一分——但勁力卻貫盡,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武當派絕技「太極」雖然講究精微卸勁的技術,但實戰時雙方畢竟處在不斷移動和變換角度的狀況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對抗、十足卸力的「四兩撥千斤」其實十分困難,多多少少還是得靠勁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對戰,要把「太極」的卸勁觸覺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難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補救。
  
  兩年前擊殺師星昊時,商承羽的「太極」所以輕易得手,其實不少是靠突襲取得優勢;正面接下巫紀洪這猛烈一劍,卻是對商承羽「太極」功力的更大考驗!
  
  兩劍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撥劍防守輕易被破,巫紀洪的刺劍搶佔了中線,壓著商承羽那長劍脊背,摩擦出燦爛星火,劍尖繼續向商承羽胸口挺進!
  
  巫紀洪已準備收勁。
  
  可是就在刺劍擦到商承羽劍身根處的剎那,變化發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轉,握劍手腕微提,那劍身接近護手處劃了半個極小極急的圓圈,巫紀洪的劍勢立時偏斜!
  
  ——那半圈雖然小,但其前後左右的角度,剛好在巫紀洪「飛龍劍」劍勢出盡時,吃進其線路和力量最虛弱的方位,正是當年葉辰淵接下何自聖猛攻的「小亂環」之技,只是商承羽使運起來,加倍細微精妙。
  
  ——而商承羽還等到對方劍尖已經幾乎扎入自己身體前,方才發動變招破勢,這種「貼肉分劍」的要訣,所呈現的膽氣更是不凡。
  
  巫紀洪本身畢竟也是「太極劍」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劍被引到虛空處,不等來不及補救的時刻已經撤去劍勁,同時將原來猛烈進擊的肢體瞬間放柔,手中劍回轉變成守勢,反過來尋找商師兄劍勁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從激烈交劍,變成互相用柔劍探索,各自以聽勁轉化對方的攻擊,四條腿在地上繞著一個看不見的圓圈走動,兩柄劍像帶磁的鐵石貼在一起,卻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屬彼此滑來滑去,當中帶著許多肉眼無法看見、只有兩人才能感受的微妙變化。
  
  校場側眾人都無法理解兩人這種「太極粘劍」的功力比試,對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瑤花只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卻也無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紀洪畢竟以輕功快劍為特長,「太極」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純,在這比試裡其實早呈敗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這互相「聽勁」的粘劍較量,沒有發出殺招而已。
  
  巫紀洪雖落敗,但他心裡異常喜悅:
  
  ——商師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體傷害的缺陷,不愧是武當派真正的天才!
  
  巫紀洪想得興奮,於是更專心加緊運用「太極」,盡量給師兄喂招鍛煉。
  
  鬥了一會,商承羽突然臉色蒼白,肩背肌肉一陣僵硬。
  
  長期鐵鏈鎖骨的舊患,加上多年囚禁對肌肉的損害,在使用了技巧協調要求甚高的「太極劍」好一段後,背肌終於超出負荷而失去勁力!
  
  巫紀洪卻並未察覺這狀況,還以為是商師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馬上順勢進擊,卻意外發覺已經破壞商師兄的態勢,勝利已在眼前!
  
  ——怎麼會.....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覺,就跟九年前與姚蓮舟閉門比試時,身上毒藥發作的感覺甚相似;而此刻巫紀洪破勢進攻所用的招式,也與當時姚蓮舟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時刻。
  
  眼前巫紀洪也彷彿化為他最憎惡的敵人。
  
  商承羽的眼神變了。
  
  殺氣滿溢。
  
  靠著不知道從哪裡喚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體勁力爆發,原本處於敗勢的長劍,發動出比先前更小卻也更急激的「小亂環」,而且一連三個!
  
  只見兩劍在二人之間好像化為利刃的風暴猛烈圈轉,巫紀洪那又長又寬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劍柄,在商承羽三個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亂環」絞殺之下脫手,長劍如箭飛射向校場旁,一名王府護衛閃躲不及,被長劍貫入左大腿!
  
  同時商承羽長劍乘這旋圈之勢,自內向外反挑,橫襲巫紀洪的頭部!
  
  巫紀洪始終是武當「褐蛇」之首,運起輕功全速往後疾退,頭顱也猛力後仰閃躲!
  
  銀劍一閃揮過後,商承羽彷彿使盡了最後一點滴氣力,劍尖在旁斜斜墮入沙土地,身體也略為失足,要用劍身支撐才不致倒下。
  
  巫紀洪用盡平生所習的武當輕功身法閃躲,全無保留,身體足足向後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後翻一圈,方才止住勢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頭來,只見那光禿禿的額頂上,漸漸浮現一條紅線,鮮血慢慢滲出流下。
  
  霍瑤花看見巫紀洪的傷,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緊緊握著煙桿。
  
  ——天啊,求求你,給這傢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紀洪卻站起來了,令霍瑤花的心瞬間冷卻。
  
  那一劍,只劃破了皮肉。
  
  巫紀洪卻連流到眉心眼目的鮮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著疲倦不堪的商師兄。
  
  商承羽幾乎一劍殺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師弟。但此刻他臉上並無半絲歉疚,反而理所當然地接受巫紀洪的攙扶。
  
  巫紀洪也未有表露半點難過或憤怒,只是關心地看著商承羽的臉,見他臉色已略好轉,肩背也重新鬆開來了,巫紀洪舒了口氣。對於自己險死在師兄劍下——而師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剛好相反:正因為商承羽是這樣的人物,巫紀洪才打從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業者,必先忠於己欲,直如神魔般冷酷無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紀洪的衣襟,牢牢盯著他披血的臉。
  
  「我不能久戰這弱點,絕對不可外傳。」商承羽神色凝重,掃視場外兩側眾人。他們正忙著向那大腿中劍的護衛施救。
  
  「師兄放心。在場這些人,已全被我用『昭靈丹』控制。」巫紀洪抱著商承羽的肩說。
  
  商承羽略為寬心,點了點頭。本來他不惜就地把這裡數十人殺清光,但巫紀洪作了這保證,也就作罷。
  
  這時武殿外傳來大力拍門聲。由於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觀看比試,武殿大門一直自內上了閂。
  
  「誰?」巫紀洪猛地喝問。
  
  「小人是王爺派來的!」
  
  商承羽深沉調息數輪,直至感覺已經恢復,這才站直起來,離開巫紀洪的懷抱。巫紀洪示意部下開門。
  
  進來的乃是寧王一名近身侍從,第一眼看見校場旁那護衛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麼事?」巫紀洪不耐煩地問。
  
  「王爺說,已經三天沒見商將軍,很想見他。」那侍從既是王爺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氣焰甚盛,但對商承羽卻是畢恭畢敬,作揖時把頭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寧王封為護衛左先鋒,此後再三度晉陞,現為龍騎上將軍,故那侍從如此稱呼他。此外巫紀洪亦得封為雷鷲偏將軍。
  
  ——寧王在編製府內官職軍銜時,並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創設名號,特別選用一些威猛誇張的名字,自然是想顯得比朝廷軍隊更精銳,加入王府護衛的綠林劇盜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識丁,對這些聽來格外威武的銜頭很是受落。
  
  那侍從又說:「王爺想請巫將軍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與各位軍師一同商討。」
  
  巫紀洪正要答應,商承羽卻走開,到了霍瑤花跟前。
  
  霍瑤花早就從交椅站起來,拿著一塊絲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臉。她那誠惶誠恐的態度,比從前跟著巫紀洪時更甚。
  
  「回王爺,我們待會就過去。」商承羽說時看也不看那侍從,又從霍瑤花手上接過杯子,閒適地呷著水。
  
  那侍從呆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這渾蛋沒聽清楚嗎?是王爺召見呀!這整座王府的主人!給你穿給你住給你吃給你女人黃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彿這時才發現那侍從仍在原地。
  
  「你還不回去?等什麼?」說話的是巫紀洪。他雖不知道商承羽打什麼主意,但只要是師兄的意思,他就會毫無疑問的跟隨。
  
  侍從不發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遠了,巫紀洪才回頭看商承羽。
  
  「你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紀洪在想什麼,先一步說,同時把水杯交給霍瑤花。
  
  巫紀洪想了一會:「師兄這樣,是要令王爺更重視我們?」
  
  「你想想圍在王爺身邊的都是些怎樣的人。」商承羽微笑說:「你要是跟他們做同樣的事,也就只能成為他們其中一個。
  
  「要是到了重要關頭,我仍只是寧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這裡就沒有任何意義。」
  
  ◇◇◇◇
  
  商承羽與巫紀洪雙雙更衣之後,又稍稍歇息了一輪,並處理了那額上劍傷,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龍虎廳」。
  
  「龍虎廳」乃是寧王與部下商議軍機要事之處,所經的通道上有三道關卡,各有護衛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氣質獨特,雖然王府裡人人認得,但仍要出示將軍腰牌始可通過。
  
  由護衛通傳之後,二人進得內廳,只見一身錦衣、魁梧精焊的寧王已然坐在大廳中央長桌的首座上,兩旁列坐的都是王爺心腹親信。寧王麾下兩大軍師李士實及劉養正,分別坐於寧王左右,李士實另一邊則坐著能幹的兒子李君元;其餘列座者是王府護衛軍的主要武將,包括劇盜出身的閩廿四及凌十一等,還有李、劉二軍師帳下數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長桌中央鋪著大大一幅羊皮地圖,繪畫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帶以至鄰近各省的詳細地勢通道,其中有一處標示成紅色,雖然未有寫上文字,但巫紀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圖上還堆著許多木頭雕刻的方塊,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進來,眾多王府軍師將領全都停止說話盯著他們。其中有人更表露明顯的嫌惡之意,對兩人姍姍來遲甚是不滿。
  
  寧王朱宸濠一見商承羽立時臉現喜色,急忙站起來迎接:「商將軍!你這幾天去哪兒了?我想死你!來人,快給商將軍準備坐椅!」
  
  「龍虎廳」裡的侍從急忙答應,搬來了兩張椅,卻一時不敢決定放在哪裡,這時寧王向左邊身前一招手,侍從會意,就將坐椅硬塞到王爺首座與劉養正的座位之間。另一張給巫紀洪的則放在諸將領當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劉養正略點頭打個招呼,隨即毫不客氣地坐下去。
  
  外貌溫文的劉養正並未動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後,又瞧瞧坐在對面的李士實父子。
  
  李士實已是個六十歲老人,外表跟長相清秀的兒子李君元竟無一點相像,身材又乾又小,弓起一個駝背,一根枴杖時刻不離手,樣貌也極古怪,兩隻眼睛分得很開,令人無法確定他是否正眼看著你,下巴垂著稀疏的白鬚,整個人就像一棵快將枯死的樹。
  
  但是商承羽並未低估這個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裡,蘊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紀洪拒絕了坐椅,只說:「我站著就行。」並且站到商師兄身後。眾將領看見跟他們軍階相當的巫紀洪竟這麼做,又生起極大不滿。
  
  ——你到底是效忠王爺?還是你這個怪人師兄?這是連王府護衛的紀律也沒看在眼內了?
  
  寧王卻毫不介意,再次坐下來,伸手握著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寵信之情,溢於言表。
  
  劉養正從旁看見王爺這舉動,抬一抬眉毛,瞧著對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沒有正視商承羽和巫紀洪,但此時感受到劉養正怪責的目光,才抬起頭與他對視。他看著劉養正,眼神裡彷彿說:我不過是執行王爺的命令,怎麼猜到有這天?
  
  當初巫紀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時李君元確只是實行王爺與父親李士實的大計,招攬厲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來以為,武人好名好面子,腦袋裡又只有打打殺殺,理應容易操控,怎料首先來了個波龍術王巫紀洪,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將王府內許多護衛變成了自己親兵;接著又再招引來商承羽這樣的人物,比巫紀洪更難纏十倍。
  
  「諸位,繼續。」寧王這時向眾親信揮揮手說。於是各人又開始商討起來,圍著那地圖研究:一旦真的從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該如何推進擴張,哪些據點需要什麼兵種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將有何抵抗:京師又會怎樣應變……
  
  只見寧王朱宸濠看著地圖,聽著親信吐露出種種攻略,他眼睛閃現出雄心壯志,胸中一腔熱血沸騰,似乎只要今天一聲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從旁觀察寧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緒高漲,突然捏一捏寧王握著自己的手掌。寧王馬上把頭轉過來。
  
  「將軍有話要說?」
  
  王爺此言一出,眾人馬上再度靜下來,全都瞧著商承羽。
  
  商承羽掃視他們一眼,心裡只覺好笑:剛才除了李士實、劉養正和李君元不發一言之外,各將領智囊熱烈討論,大談這般那般策略,其實都不過為討王爺歡心。寧王隔天就開這種軍機會議,只是在還沒能夠起事之際自我激勵一番,並且滿足一下那股野心夢想。
  
  商承羽見過這種例子太多——在練武場上。說到要成為強者,許多人都一腔熱血,躍躍欲試;但當走到武當山的練武場旁,看見場中人如何艱苦鍛煉與激烈比試,許多人都是臉色發青地卻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嘗試了半課就失去蹤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幾。而能夠留下來的,就只有正真願意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願意賭上性命的人。
  
  ——寧王為了奪取最高權力,甘願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險嗎?
  
  看來未必。但商承羽決心要把他變成這樣的人。
  
  ——否則我就無法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各位說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沒看各人,只是瞧著寧王。「不過商某認為,所有謀劃都是次要。真正的勝負關鍵,在於意志。」
  
  坐在他旁邊的劉養正彎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將軍,論比武鬥勝,我想在座沒有誰懷疑閣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劍。戰志是餵不飽士兵的。」
  
  「吃飽的士兵,就只是為了那頓飯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離開寧王,反駁時更顯得對劉養正輕蔑:「我們要的是飢餓的士兵——不是肚裡飢餓,是心裡。我們要的是渴求建功立業,不惜死鬥的戰士;不是給圈養餵飽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餓虎。」
  
  劉養正只感覺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話,卻見對面李士實那斜視的眼睛看著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並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劉養正瞧瞧寧王。
  
  劉養正這才注意到,寧王視線也沒有離開商承羽,就像被商承羽的眼神懾住,完全陶醉於他這番豪言壯語之中。
  
  剛才一輪對答,假如聽在真正兵法行家耳裡,必大感荒謬而失笑——一個造反起事的軍機會議裡,竟討論這類徒有情緒、全無實質的說話,就像一群玩打仗遊戲的孩子一樣。
  
  然而這本來就並非什麼軍機會議,只是滿足寧王朱宸濠一人的玩意。而商承羽說的話,句句也打動了他——這才是商承羽的目的。
  
  劉養正得李士實提醒,這才明白自己跟商承羽爭辯實在笨了,反而令寧王對那些說話更感動,也就閉口不言。
  
  另一邊李君元適時轉移話題:「對了,今日請巫將軍來,是為了另一件事。那姓王的新任南贛巡撫,到任後頗是活躍,對王爺的大業,說不定是個禍患……我們知道巫將軍過去曾與此人交手,不知閣下對他有何評價?」
  
  一聽李君元說及,巫紀洪臉色微變,頓時回想當年在廬陵遭「破門六劍」攻打、惶惶然如喪家犬敗逃的往事。
  
  那一戰巫紀洪雖未確知對方內裡組織,但事後撿討推斷,「破門六劍」只是執行者,王守仁才是指揮謀劃的主帥;這個前廬陵縣令,說服得一股強悍山賊加盟進攻「清蓮寺」,也是巫紀洪當日一大敗因,由此可知王守仁此人手腕之強。
  
  巫紀洪真正跟王守仁對陣,其實是在大戰之前、巫紀洪帶霍瑤花夜襲廬陵縣城的那個晚上。本來當夜巫紀洪至少可誅殺到「破門六劍」一、兩人,卻竟被王守仁及一群學生的氣勢所騙,倉皇逃走。王守仁並無什麼精深武藝,那夜竟敢仗劍面對巫紀洪,所散發的罡氣更把他壓倒,巫紀洪深知此人極是不凡。
  
  ——想不到這傢伙陰魂不散,升了官又回到江西來,日後會否再與他對敵,仍是未知之數……..
  
  巫紀洪正要回答,坐在他前面的商承羽卻搶先一步說:「這個王伯安,我聽巫師弟說過。那次交手,巫師弟是敗在『破門六劍』之下,姓王的不過運用一點聲望,招集得縣民反抗而已。如此一介儒生,不足為患,王爺隨時可定其生死。」
  
  ——巫紀洪聽了,自然明白商師兄的意思:對付朝廷派駐江西的命官,自然由李君元或劉養正負責,不論將之收買還是除去,最後亦歸功他們,巫紀洪沒必要將這王守仁形容為什麼厲害人物,加大他們的功勞。
  
  李君元聽了只微微一笑,瞧著巫紀洪:「自從商將軍加盟王府之後,好像巫將軍就很少說話啊。」
  
  巫紀洪一聽,那雙大眼收緊,目中殺意暴射向李君元。李君元只覺像被柄無形的冰劍直貫眉心,整個人突跳了一下。
  
  「商師兄說的話,也就是我說的。」巫紀洪的聲音同樣冰冷。
  
  ——意思是:你想離間我們兩人?別白費心機。
  
  「一個連兵權都沒有的南贛巡撫,不足為患。」寧王揮揮手說,完全信服商承羽的說法:「君元,你就準備些禮物,去跟這王伯安打個招呼,摸個底細。他收不收也罷,到我們舉事之時,難道他頸項比我們的刀硬?更大的官,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說著用手指在頸項上劃了一條線。
  
  ◇◇◇◇
  
  會議散後,只餘下李士實、劉養正及李君元三人在「龍虎廳」內。李君元把弄著桌上用來象徵軍隊的木頭方塊,心情鬱悶。
  
  「可是這個姓商的……實在太……」李君元捏著一塊木頭,咬牙切齒。他平日極少如此激動,心裡反覆在琢磨應該怎樣形容商承羽這人,但總找不到切合的字眼。
  
  「他,不像人。」一直仍在原位端坐的李士實,雙手支著木枴杖,半垂著眼睛徐徐說。
  
  劉養正和李君元不禁同意點頭。三人跟隨寧王多年,不論在官場還是黑白二道都閱歷不淺,但從未見過像商承羽這般人物。
  
  其實商承羽的政治手腕,還有取寵於王爺的話語,並非怎樣特別高明,這些年來他們三人全都用過;但同樣的話由商承羽說出來,就是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強大懾服力,因此才在短短時日就取得寧王如此重視,得寵程度已隱然超越三人。
  
  他們沒有說出口,但心裡都知道原因:那是商承羽多年修練武道培養而得的氣質,像他們這些尋常人無法企及。
  
  ——曾在西安見識過姚蓮舟的李君元,更深刻體認這個事實。
  
  「王爺若要起事,恐怕還得再多準備幾年。」劉養正撫著鬍鬚說:「這段日子假如我們不多辦點事,恐怕未到起兵之日,勢力地位都被那姓商的侵吞盡了。」
  
  「這個王伯安要是拒絕王爺送禮,我們可不好看……」李君元說
  
  可是誰都知道王守仁不會接受收買——一個當年有膽得罪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從千艱萬難中活著回來的人,眼中又怎會有財帛富貴?
  
  「那麼,換一個會收錢的南贛巡撫就行了。」劉養正輕聲說。「要在京師動用人脈,令朝廷換人來當嗎?這豈非太慢了…;說著看見劉養正投來的眼神,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換人,不一定要一個換一個;只要原來這個消失就行了。
  
  「可是有個難題。」劉養正說:「王府裡真正的好手,如今全部都被姓商的控制。要找有把握的人幹得乾乾淨淨,不容易……像上兩次一樣,最重要是絕不可給人追查到與王府有關。」
  
  寧王府刺殺當地官吏,已非首次:數年前連續兩任江西巡撫王哲及董傑,都因查探王府的舉動,又拒絕寧王收買,逐一暴斃。
  
  「不用王府的人就行了。」李士實說時,眼皮沒有動一動。
  
  ——找殺手。
  
  李君元點點頭:「我去找顏清桐。他在江湖上人脈廣泛,必有辦法。
  
  ◇◇◇◇
  
  離開了「龍虎廳」,商承羽和巫紀洪回去住處,並肩步過王府裡的廊道。
  
  二人走過一座花園。冬季裡樹上花朵大多都已凋零,唯有一株梅樹仍耐寒盛放
  
  商承羽停下來,伸手輕輕折下一枝梅,嗅賞著那花香,閉起了眼睛。曾經失去人生的七年,商承羽重獲自由後盡力享受著生命中的一切,不管是吃一口溫熱的飯,喝一口冷冽的水,嗅下清幽的花香……這每件微小的事情,對商承羽而言都是在追回失去的光陰。
  
  ——當然,在他人生裡最享受的,遠遠不止這些東西。
  
  「還是沒有姚蓮舟的消息嗎?」商承羽問時未有張開眼睛。
  
  「沒有……」巫紀洪回答,從旁觀察商師兄的表情。
  
  商承羽並未動容,但是熟悉他的巫師弟依然看出,他眉宇之間有一股淡淡的遺憾。
  
  他們至今無法確定,姚蓮舟是否早已在兩年前那場大戰中炸成飛灰,又或仍在人間。
  
  把商承羽接回寧王府之後,巫紀洪馬上向李君元取得錦衣衛的武當派情報——也就是透過武當山上的內奸姜寧二探索盜取的信息——尤其是武當派駐在各地的「首蛇道」弟子名單。
  
  ——巫紀洪雖然曾是「褐蛇」首席,但「首蛇道」的情報網乃直接受命於兩任掌門公孫清和姚蓮舟,他只負責武當山保衛戒備的工作,若非有姜寧二從「真仙殿」盜取的這份名單,他亦無法獲知各地同門的身份。
  
  雖然在禁軍南下征討武當之前,「首蛇道」各地弟子已被錦衣衛憑名單大舉殺害,但仍有部分倖免於難,特別是在禁軍行進路線以外的江南地區。巫紀洪想到:要是姚蓮舟從神機營炮火下生還,他必然會接觸這些「首蛇道」弟子求助;而他們亦必定積極找尋武當派的殘部。於是他挑選了王府裡的親兵中十多名幹練之士,前往各地搜索殘餘「首蛇道」所在。
  
  在武當被滅的消息傳出之後,這些「首蛇道」弟子全都匿藏起來或轉移了地點,一時不容易只憑那名單尋得。這兩年下來,巫紀洪的部下只找到其中兩個,經過酷刑拷問,確定並未接觸任何武當殘黨。
  
  如此下去,要找到姚蓮舟的機會,越漸渺茫。
  
  「找不到嗎?.....」商承羽嗅著梅花輕輕地說,聲音有些落寞,再不似平日那般狂傲。
  
  巫紀洪很清楚商師兄的心:商承羽雖然早已決定以奪取天下為往後人生的志向,但他畢竟還是武當人,在武道上仍有執著與依戀——否則剛才就不必介意自己暴露出武功上的弱點。
  
  要是姚蓮舟就此消失,商承羽心中這個遺憾的空洞就永遠無法填平。
  
  ——只是商承羽並不知道:此刻自己跟姚蓮舟相隔百里,卻正在呼吸同一樣的梅香。
  
  不久後兩人再次邁步,走到住處前一個庭院,卻有一人正在石亭前等候。
  
  那是一名叫岑基的王府護衛,本是南昌城裡飛賊出身,其人身高腿長,身材倒有幾分像縮小的巫紀洪,從站姿就看得出身手甚是敏捷。自從成了巫紀洪親兵後,岑基得到點撥武當輕功身法,比從前當賊時還要靈敏。
  
  岑基向商、巫二人行個禮,也不多說廢話,馬上稟報:「巫將軍要我找的那武當『首蛇道』,已然發現,原來又回到了南京,而且似乎有所行動。」
  
  二人一聽見,眼睛登時亮了。「他是在找人嗎?」
  
  岑基點頭:「我們一隊同僚已在密切監視他。」
  
  巫紀洪回頭朝商承羽說:「我明早就出發過去看看。」
  
  商承羽卻搖搖頭。
  
  「他要找的是什麼人,還沒有肯定。為策萬全,我親身去一趟。今夜我們就出發。」
  
  他說著時,渴睡的眼睛閃耀著令巫紀洪也心生寒意的光采。
  
  ◇◇◇◇
  
  在那黑暗裡,她看見刀光劃過,亮得像太陽。
  
  驚人的破風聲與氣勢,烙印在她心裡,此刻一次接一次的重現、湧出。明明是致人死地的霸絕刀招,對她而言卻充滿強盛的生命力,喚醒她頹靡的心靈。
  
  「我這叫『陽極刀』。」
  
  她記起最初一起流浪的某天,他這樣告訴她。
  
  刀勢在記憶裡一再浮現。她握著煙桿的手,情不自禁在空中緩緩比劃起來……
  
  霍瑤花睜開眼從胡床上坐直了,勉強停頓那以手代刀的動作。
  
  ——不可以。
  
  不可練武。她知道在房間窗外,隨時有「波龍術王」的手下在窺視。
  
  ——雖然巫紀洪早已不再使用那邪門的稱號,但霍瑤花還是習慣如此稱呼他。
  
  她讓驚醒後那急促的心跳平復下來,才再次斜趟在胡床上,側捲起雙腿,徐徐把仍在點燃的煙桿放到唇上,深深吸進一口,仰天吐出雲霧。
  
  被商承羽挾帶回寧王府後,霍瑤花再沒像從前身在術王眾一樣獲授頭領位階。她當然知道為什麼:曾經出走的叛徒,術王怎會再重用?
  
  不止如此,霍瑤花的兵器武裝全部都被繳去,那柄大鋸刀兩年來一直給鎖在王府的軍械庫裡。平日的衣服全都換穿貴婦的衫裙。那意思很清楚:
  
  ——你這狼女,我們現在就把你的利齒都拔去。
  
  這兩年間她一次也沒有練過武。平日即使不是在商承羽或巫紀洪視線內,她也被二人的親信手下整天監視。
  
  這些霍瑤花都早預期了。她很清楚自己今天只是個囚徒。沒有被術王處刑已經萬幸,若非有商承羽在,她自知下場將悲慘萬倍。
  
  教霍瑤花最意外的倒是商承羽。她以為自己會成為他的禁向,但結果並沒有。這並非因為商承羽格外清心寡慾——他在王府裡共有三個女人——但是除了在武當「遇真宮」後山林那次侵犯之外,他一次也沒有再碰她。
  
  同時霍瑤花卻又是商承羽唯一常常帶在身邊的女人,服侍他抹汗吃喝更衣之類。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相反還不時私下與她交談,詢問她各樣舊事:從前怎樣離開楚狼刀派成為匪盜;怎麼加入到術王身邊;當然也有「破門六劍」的事情。
  
  「聽說你有喜歡的男人吧?」商承羽曾經這樣問:「他叫荊裂是嗎?你喜歡他什麼?他是個怎樣的人?…….」
  
  霍瑤花若是個普通女人,被這麼追問必然會猜想,商承羽大概喜歡上了自己;但飽歷風霜的她當然不會這麼相信。被問了幾次之後她開始明白:商承羽是想透過她瞭解荊裂。
  
  ——擊敗了秘宗掌門雷九諦,荊裂實力之高無可置疑,他又與巫紀洪及寧王府有宿怨,極可能成為商承羽未來大敵,商承羽自然很想瞭解此人。
  
  霍瑤花亦因此更明白自己的處境:商承羽給她活著,並非因為一次交歡後對她有所珍愛,而是她與荊裂、島津虎玲蘭及下落不明的錫曉巖都有交往,留著她在掌握之中,將來也許具有牽制這些人的價值;對霍瑤花以禮相待,亦是為了保留利用她的更多可能。
  
  ——此人慾望如此旺盛,但又思慮周密理智直。原來過去術王行事,都在模仿這位商師兄!但他們還是差別很大——這傢伙可怕得多了……
  
  霍瑤花從胡床爬起來,將煙桿的灰弄熄,踱步到了房間窗前,朝窗外庭園呼吸一口清風。
  
  花園裡一株矮樹旁,一名巫紀洪的親兵護衛交迭雙臂倚樹而立,木無表情地盯著霍瑤花。她也看看他,裝作若無其事——雖然她知道這人剛剛才站在這窗口外偷看。
  
  這是她如今的生存方式:盡力令商承羽和巫紀洪不再視她為威脅。巫紀洪並未明言禁止她練武,是她自己的決定,為的是讓術王相信她已再無反抗意志,減低對她的警戒。
  
  等待有人來拯救的一天。
  
  霍瑤花被擒時一直相信,只要虎玲蘭與荊裂會合,他們必定來救她。當然她更希望來的人是錫曉巖,但是一來不知道他是否從武當之戰裡生還,二來就算他仍活著,根本不知道她再成籠中鳥的事。因此她還是將寄望放在荊裂與虎玲蘭身上。
  
  可是等了一個月、兩個月……
  
  並未有誰闖進寧王府的高大門牆來。她漸漸感到絕望。
  
  ——其實我算是他們的什麼?……...是的,假如換作我是虎玲蘭,也許根本不會將武當山的事情告訴荊裂……為何我要跟別人分享自己心愛的男人啊?....霍瑤花,別天真了。
  
  隨著時日過去,各種想法侵襲她的心,漸漸磨蝕了她對人性僅餘的信任。
  
  然而某一天,她在裝著煙草的那個錦織袋裡,發現一張小得不可能再小的字條。內裡只草草寫了三個字:
  
  「忍耐 荊」
  
  看著那字條,霍瑤花的心狂亂地跳動,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著才沒有當場哭出來。她馬上將之燒掉。
  
  她無法知道到底誰將字條偷偷放進去。之後也再沒有人向她報信。她甚至不能肯定,這是否是術王試探她的計策。
  
  只是這三個字,成為支撐她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直至今天。
  
  她表面上仍然不再練武,但卻每天都在意識裡暗中默練。雖然這遠遠比不上肉體真正的鍛煉,但總比完全沒有好。
  
  ——當那天到來時,我要令巫紀洪大吃一驚。
  
  而每次想像的鍛煉裡,錫曉巖的剛陽刀招就自然地出現,溫暖著她的心窩,給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這兩個霍瑤花所喜歡的男人,彷彿每天都與她一起。
  
  而她也每天都祈禱他們變得更強。儘管不知道二人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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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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