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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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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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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5:30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四章 學劍
  
  童靜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著一根樹枝,於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畫什麼,突然發現有個陰影從後面頭上投

下來。
  
  她慌忙把沙上畫的東西一手抹去,吃驚站起來轉身,看見出現在身後的正是練飛虹。
  
  「你偷看什麼?」童靜紅著臉,急急又伸腳往沙土上再抹了幾抹,惱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幹什麼。」練飛虹嬉皮笑臉的說。他身上到處都包裹著被波龍術王武當劍法所傷的創口

,但臉上輕鬆的神情渾未被傷疲影響。飛虹先生雖年邁,但畢竟也有日夕苦練數十年的體能功力,經過一個

早上的休息,已經從新恢復精神。
  
  練飛虹指一指那亂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見你好像在寫字。寫些什麼?」
  
  「要你管!」童靜把樹枝折斷拋掉,扠著腰怒瞪飛虹先生,視線卻落在他那層層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

他這兩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絕藝,還有他為救護無辜而受此重創,童靜就無法再惱下去,眼神迅即軟化。
  
  她拍拍手上泥塵,把住腰間的「靜物劍」,邁步走在廬陵縣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視四處有何異狀。
  
  練飛虹戴上斗笠,左手拄著四尺鞭桿,也跟著童靜走。
  
  「你有看見薛九牛那小子嗎?」
  
  童靜搖搖頭:「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從前她這般被練飛虹亦步亦趨,總是很不快;可是現在荊大哥未回來,燕橫又跟著王大人出城去辦事,

童靜感到頗是寂寞,有個同伴在身旁還是比較好。
  
  ——特別是燕橫,他一走了,她就覺得心裡有點不自在……
  
  他們沿途遇見幾群縣民,他們都在按著王守仁的吩咐幹活:有的忙於把倉庫或大屋的窗戶側門用木板或

傢俱封死,當成給婦孺和老人避難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槍;有的把什麼可用的武器也

都搬出來,哪管是幾代前打過仗、已經長滿銹的刀槍甲器,還是家裡日用的斧頭柴刀。
  
  昨夜一戰,廬陵縣民很是振奮——他們從沒夢想過,世上有人能把波龍術王本尊打得夾著尾巴逃跑——

但同時也知道這等於正式開戰。
  
  波龍術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預告,王守仁和練飛虹他們都沒有告訴縣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縣民也都明

白眼下形勢。一如荊裂所說,他們要有賭上性命的覺悟。
  
  不少人看見昨夜那三十幾具屍體之後,就索性執拾僅有的財物,帶著家眷,天一亮就逃離了廬陵。
  
  逃跑其實也不一定平安——外頭郊道上隨時有游弋的術王眾馬隊出現,荒野裡亦有其他賊匪肆虐。但他

們寧可冒險:「總勝過在城裡等死!給別的山賊殺掉還好;給術王殺的人,死後也得當他們的『幽奴』!」
  
  鄰里曾經苦勸這些人留下來:「到了外地你們要怎麼吃飯?」可是他們反駁:「全家當叫化——不,就

算連子孫都是叫化,至少也活著!」
  
  結果本來已經減少了許多的縣城人家,一個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還是有人留下來。
  
  他們遇見童靜和練飛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兩人行禮,害得童靜很不好意思地叫他們繼續幹活


  
  這些留下來的縣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喚醒了。尤其看見了燕橫、虎玲蘭和練飛虹昨夜所受的創傷


  
  ——面對暴虐,為什麼挺身保護我們家園的,是這些不相干的人?為什麼不是我們自己?瞧瞧這些俠士

的血。難道我們的血,比他們的還要貴重嗎?
  
  童靜走著,觀看縣民在努力修整城門,他們還自發地唱起歌來,激勵士氣。
  
  「他們……行嗎?」童靜憂心地問。
  
  練飛虹沉默一輪,最後還是搖搖頭。
  
  廬陵縣民雖然多,但佔了不少是沒有戰鬥力的童叟;青壯跑掉了許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輕就是太老。就

當連婦人都上陣去,戰力也是不夠。相比如餓狼的術王眾,縣民就如一群羊。
  
  ——術王弟子一般雖不是高手,但有奇詭的暗器和毒藥之助,更重要是殺慣了人。而昨夜來襲的波龍術

王、霍瑤花這等頭領,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殺得光術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慘勝,令這縣城從此荒廢……」
  
  童靜知道練飛虹在這種事情上從不開玩笑,她憂慮地沉默下來了。
  
  ——那麼只能靠王大人帶回來奇跡……
  
  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門附近,遠遠瞧見城牆頂上有一個身影。
  
  那是島津虎玲蘭。她坐在城牆的一個石垛上,面朝著城外,支起了一邊腿,把長長的野太刀抱在懷中,

好像是靠著它支撐上半身。
  
  童靜看不清楚,蘭姐到底是坐在那兒睡著了,還是在監視敵人來犯。
  
  虎玲蘭那陽光下紅衣燦爛的背影很是美麗。童靜出神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後,不知是在對自己還是對練飛

虹歎息說:
  
  「假如我也有她那麼強就好了。」
  
  練飛虹聽了,心裡雖對童靜有這樣的目標而暗喜,嘴巴卻說:「真正要成為高手的人,不會成天把『假

如……就好了』這種話掛在嘴邊。」
  
  童靜本想抗議,但卻沒作聲。一來練飛虹的話確實對;二來她心裡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厲害吧?」她說時沒有看著他。
  
  「當然。」飛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風吹動他飄飄的白鬚,神情傲然,對自己毫無懷疑。
  
  ——本身很強的人,假如還要否認,那就是矯飾了。
  
  「你的崆峒劍法,比青城派劍法更強嗎?」
  
  練飛虹微笑:「這個我無法回答你。」
  
  「你又不認真了……」
  
  「不是的。」練飛虹眼睛裡散射出一股狂熱來:「不錯,世上確實有的武功,比別的武功更強更厲害。

什麼『門派無分高低』,簡直是狗屁廢話!要是這樣,世上又怎會有門派存在呢?『門派』這東西,說穿了

就是一套套比別人更強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當武功精研到某個層次之上後,那就不是靠你練哪種武功去爭奪勝利了。因為到了那個境地,不

同門派的武功劍法,差距已經很小。到時候勝負的分野就要看『人』。每個人的天分和努力。還有運氣。」
  
  「運氣?」
  
  「世上沒有什麼不講運氣的。比如說燕橫那小子,他學的正好就是跟他單純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劍法。假

如他很不巧生在平涼,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詣連現在的一半也沒有。那是他的幸運。」練飛虹想

了想,又說:「也是青城派的幸運。」
  
  童靜聽到這兒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橫,並因此再結識其他幾個同伴,學到這等名門大派的頂尖

武藝;繼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當掌門姚蓮舟的驚人絕學,又罕有地跟武當精英高手交鋒……這些全部都

是不得了的際遇。
  
  童靜沉思良久,然後垂頭朝著地上說:「你……可以教我……你的劍法嗎?」
  
  練飛虹興奮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來。但他跟童靜相處好一段日子,已經知道她脾性,於是強自壓抑著狂

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問:「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給我的嗎?」童靜急得跺腳。
  
  「我是問:為什麼現在要我教你?」
  
  童靜的手指在「靜物劍」那烏沉劍柄上來回撫過,低頭想了一會兒,這才回答:
  
  「看著你們幾個,都為了保衛廬陵受傷流血,我覺得自己很沒用。眼下強敵隨時再來臨,到時那些可憐

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個會犧牲!我是想,就算多練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給大家多添一點戰力。」
  
  童靜話中自然流露著一股英氣,練飛虹聽著已忍不住咧齒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間的崆峒掌門佩劍「

奮獅劍」輕輕拔出鞘。
  
  「我平時雖然右手用劍,但其實兩隻手都行——這是崆峒派『八大絕』的最基礎要求。」練飛虹旋腕,

舞起一叢劍花,從那圓渾自然的軌跡,可見他左手劍的靈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這時他舉舉受傷的右臂又說:「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著我的左手去學,也許會有些困難……不過沒

辦法了,我這隻手恐怕沒半個月以上不能再握劍。」
  
  童靜點點頭,也將自己的「靜物劍」拔了出來。
  
  「既然難學,而且時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複雜的招式……」練飛虹一邊想一邊說:「怎麼辦呢?……

對了,應該教你一個心法劍訣,就算運用在最簡單的招式裡,也可以萬試萬靈,一用再用的……」
  
  練飛虹來回踱了幾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會兒突然高叫一聲「好!」,嚇得附近的縣民也都側目


  
  「就教你這個!」練飛虹躍開兩尺,擎劍指向童靜。
  
  童靜正不知就裡,突然看見練飛虹身體移動,長劍蓄勢爆發,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橫劍上舉去擋架


  
  可是練飛虹這深具氣勢的一劍並未真的發出來,只是劍尖輕微一動;他延緩了半拍之後,卻又再次發招

,這次來真的,劍刃猶如長虹,以最簡單的直刺射出!
  
  這刺劍練飛虹並未貫以真勁,其實不是特別快,但是吃正了童靜橫劍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舉起劍身,

也未完成防禦的動作,他的刺劍就到了,先前虛招製造的時機恰到好處,童靜哪來得及變招,「奮獅劍」的

尖鋒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處。
  
  練飛虹使這劍明明未盡全力,童靜不忿氣,高呼:「再來!」
  
  就算童靜不說,練飛虹已經準備好再給她看一次。他還是照辦煮碗地把劍指向童靜眉心,施以一記佯攻


  
  童靜心裡明知這第一劍必是虛招,但練飛虹那假裝出劍的姿勢和動作實在是太逼真,更散發著一股似乎

確實要全力全速刺劍的氣勢,童靜壓抑不住身體的自然反應,又再架起劍去擋。然後練飛虹那延遲了半拍的

一刺,亦再次精準地探到她心胸前。
  
  「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劍訣名字叫『半手一心』。」練飛虹解釋:「所謂『花法』,說穿了就

是虛招——騙人的技巧。」
  
  他再次作勢去刺,但這一回動作非常慢,讓童靜看清楚:「要成功使這『半手一心』,不外是兩大要訣

:一是佯擊要像樣,要真的把將要出手的氣勢貫注下去,對方才會受騙去防備;第二是接著的真正擊刺,得

準確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話人家的防守招式還沒有發出,仍有變招的餘裕,太遲則他那守招已完成

,可以再接第二式了。這『半手一心』說來雖簡單,但要是練得精深,就算面對最強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當然沒有時間深研,但只要學得夠純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細時機的才能,單這一招

就足以橫掃一般尋常武人——比如那群術王弟子。怎麼樣?要學嗎?」
  
  童靜聽明白了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時模仿過的「武當形劍」截擊之道有點異曲同工,分

別只在於「半手一心」更加主動去製造時機。童靜躍躍欲試,連忙朝練飛虹點頭,突然卻又說:「可是我…

…」
  
  「知道了。」練飛虹打個哈欠:「你不會叫我師父,是吧?這句話,我早就聽厭了。別浪費光陰,開始

吧!」
  
  ◇◇◇◇
  
  三十幾名術王眾急步越過了「因果橋」,返回那滿佈紅漆符咒的「清蓮禪寺」門前。
  
  他們當中八個人拱抬著一個用樹枝紮成、上面鋪滿幾件五色雜布袍的擔架,其他人等則在前後左右嚴密

地保衛著。
  
  一人躺臥在那擔架之上,正是霍瑤花。只見她渾身乏力軟躺著,長長的媚目出神地仰視晴朗的天空。她

一隻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緊緊握著荊裂的小刀。那柄大鋸刀則由跟在後頭的一名術王弟子捧著。
  
  這伙術王弟子在山腳搜捕荊裂時遇上霍瑤花,當時看見她神色迷糊,獨自走在林間小路上,一身貼身的

夜行黑衣沾滿泥巴,滿身是昨夜所受的刀傷,步履左搖右擺,似乎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
  
  術王眾從未見過這女魔頭淪落成這等狼狽模樣,很是驚訝。就連梅心樹見了也大感意外:在師兄波龍術

王所收的三個「護旗」裡,唯有這個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樹看重,並且看出霍瑤花近年武功進步甚

大。他雖然曾經是武當「兵鴉道」高手,但他也沒有打敗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樹知道,昨夜擊退霍瑤花的是另一個女人,必然更加訝異。
  
  霍瑤花昨晚跟波龍術王一同夜襲廬陵,卻竟落得如此情狀。梅心樹不禁對師兄憂慮起來。這是前所未有

的事情。
  
  ——一個能夠位列武當山「首蛇道」精銳之最「褐蛇」的男人,從不用別人為他憂慮。
  
  可是見過昨晚入侵「清蓮寺」而來的荊裂後,梅心樹就不敢太肯定了。這次敵人的實力,遠超他們過去

任何一次遇過的。
  
  ——這般高手,江西一省裡不可能有……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梅心樹更決心,不能輕易放過荊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隊護送霍瑤花回大本營,自己則帶人繼續搜捕那傢

伙。
  
  霍瑤花的身體雖搖搖欲墜,沒有一個術王眾有膽量去扶她——過去就曾有兩人,因為摸了她一下而給砍

掉了手掌。他們只好紮成這個像睡床的樹枝擔架,等霍瑤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後才抬著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後,霍瑤花半途就醒過來。意識雖然還帶點模糊,但比先前恢復了不少。
  
  她呆呆看著一搖一晃的天空,滿腦子卻都是不久前的回憶。
  
  那強壯的懷抱;濃濃的男體氣味;肌膚的熱力;彷彿會躍動的刺青……霍瑤花的腦海給這些鮮烈的感官

記憶充塞著,揮之不去,還感到身體有一股讓人酥軟的暖流。
  
  她不自覺就把那柄狩獵小刀貼在心胸前。
  
  術王眾將「清蓮寺」大門推開,誠惶誠恐地把霍瑤花抬入去,匆匆走過前庭,再進了佛堂。
  
  一入佛堂,當先的術王弟子嚇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時失禁。
  
  只見身材高瘦的波龍術王已然回來,盤膝高坐在那無頭佛像跟前,仍然穿著一身夜行黑衣,卻通體都是

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殺時所染,有的卻剛給濺上不久,正沿著他長長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頭側和大腿所受的割傷遮掩了。
  
  波龍術王右手支著出了鞘的銀白武當長劍,左手抱著昨晚被荊裂砍下來那「人犬」的頭顱,身體定定一

動不動,鴿蛋般大的眼睛俯視進來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眾生驚怖的魔神。
  
  術王眾又看見佛堂地上倒著三具屍體,皆是梅心樹下令留守「清蓮寺」的弟子,全都剛剛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龍術王親手所殺。一是為了宣洩從縣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諸事不順,神明不

肯保佑,於是殺人獻祭。
  
  波龍術王伸出奇長的五指,掃撫「人犬」頭顱上的毛髮。
  
  「我看見……外面停著屍體。死了不少人呢。是什麼回事?」
  
  「回術王猊下……昨夜有個探子潛入來,被梅護法發現,趕得對方墮下山崖……梅護法還在山下搜捕。


  
  「一個人。」波龍術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殺傷你們十幾人……還包括我這頭珍貴的『人

犬』……」
  
  術王弟子臉色青白。但他們知道對術王說謊,後果將更嚴重。
  
  「還有山腳登龍村,死了十幾個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個負責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見了……」
  
  一記奇怪的異響。
  
  波龍術王的左掌包著那「人犬」頭顱運勁,頭骨在指頭下發出裂音。
  
  「那你們又回來幹麼?」波龍術王原本很動聽的聲音,此刻因為喉嚨收緊而變尖了,聽得出他壓抑著極

盛的怒氣。
  
  術王眾慌忙將那擔架抬進來。
  
  波龍術王看見受傷躺臥、神色迷惘的霍瑤花,又再回想起夜襲失敗的恥辱。
  
  他掌下的頭顱在格格顫抖,讓人錯覺那「人犬」正短暫復活過來。
  
  波龍術王本想馬上就組織部眾,派師弟梅心樹或者三名「護旗」帶兵去攻打廬陵城,怎料他們一個都不

在,唯一回來的霍瑤花竟又變成這等模樣;得知折損了不少部眾,術王的眼目更憤怒得充血。
  
  術王眾感覺到,首領又要再殺人洩憤了。但他們沒有一人敢動一動雙腳。誰都知道術王具有武當派的頂

尖輕功,再加那種身高腿長,他們就算每人多生兩條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龍術王的眼神慢慢收細起來。
  
  ——要冷靜……已經死傷太多,不能再減少部下了……
  
  他嘴巴吸動,無聲地吟誦咒語。心臟的跳動漸漸緩慢下來了。掌底的人頭也不再顫動。
  
  已快過午。但鄂兒罕和韓思道仍沒有回來。波龍術王很清楚這兩人的脾性,知道他們為了避免再跟縣城

的高手碰頭,必定繞遠路去找「幽奴」,遲了回來也不奇怪。
  
  ——可是實在有太多不順利的事情接連發生,就連一向睥視蒼生的波龍術王,也不得不疑慮起來。
  
  他從佛座跳了下來,走到霍瑤花身邊,俯身摸摸她的頭髮。
  
  怎料霍瑤花竟把臉轉過縮開,還揮出握著小刀的手,把術王的大手掌撥去。
  
  波龍術王從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間如怒獸,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瑤花的臉刮了下去!
  
  霍瑤花右邊臉頓時腫起,雪白的肌膚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紅印記,嘴角流出血來。
  
  她卻還是眼神呆滯,瞧著佛堂頂上繪畫的蓮花。
  
  波龍術王愣住。霍瑤花一向對他順服如貓,怎麼竟有這樣的反應?他檢視她的頭顱側,發現那兒有一片

頭髮被血痂結住,摸下去高高腫起,顯是受了撞擊。
  
  波龍術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尋出一個小小鐵盒子,打開來是一排短小的紙卷。他抽了一根來

燃點了,放在嘴巴裡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臉龐,貼近霍瑤花的口鼻,輕輕吐出那燃燒草藥的煙霧。
  
  霍瑤花吸進了煙,辛苦地咳嗽好一陣子,臉容才顯得放鬆些,閉上眼睛似要入睡。
  
  「這是什麼……」波龍術王留意到霍瑤花手裡握著那不明來歷的小刀。他先前從沒見過她用這兵刃,刀

子的形狀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無法分心去管這等小事了。他撫摸霍瑤花額頭,檢視她的狀況,看來短時間內她也不可能再站起

來戰鬥。
  
  正要發兵攻擊時,身邊卻連一個大將都沒有,波龍術王甚是懊惱。
  
  當然他隨時都可以親自帶兵去攻擊縣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條帶劍的黑影,他就不想冒這個險


  
  從前在武當山接受「首蛇道」的訓練,其中一個鐵則就是:永遠不要把自己置於沒有退路的境地裡。這

教導一直銘刻他心中。
  
  波龍術王憂慮:要是那七個人,都具有跟燕橫和練飛虹相近的實力,自己可真的會吃不了兜著走。因此

他寧可先派親信或師弟梅心樹去領軍,試探出敵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則從旁估量到底要進還是要退。
  
  ——既瘋狂,也計算。這是波龍術王能夠聚結如此勢力為自己賣命的原因。
  
  「把死屍收拾一下。」波龍術王下令。他一旦冷靜下來,臉容又回復深不可測的模樣。他扶起一張椅子

坐下,輕輕為自己斟滿一杯酒,一邊淺酌,一邊等待著梅師弟、鄂兒罕和韓思道三人回來。
  
  等力量完全集結,就要展開屠殺之旅。
  
  ——他卻並不知道:他等待的這三個人裡,有兩個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對抗性的運動競技裡,包括足球、籃球、排球等,假動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對策。武

術當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虛招/佯動(feint)的方式呈現。
  
  虛招顧名思義,是以一個似真實假的攻防動作,詐騙對手做出錯誤的反應,或者短暫陷入迷惑,從而製

造出可乘的空隙,並施以真正的攻擊。
  
  虛招的作用有兩方面,分別是肢體上和心理上。肢體上的,就是指用虛招誘使對手做出某個錯誤的動作

反應(不論攻擊或防守),當對方已經完全投入(commit)這個動作,無法半途收回,身體自然暴露可供侵

略的虛位。最簡單的例子比如,向對方上路面門佯作揮拳,引誘對手高舉雙臂抵擋,其中、下路就變成不設

防。
  
  心理上的作用則包括了擾亂敵人的節奏拍子。因為虛招不是一個真正的攻防動作,它所耗費的時間比真

實招式少,而且因為沒有投入勁力,隨時可以半途變招,因此就能夠造成所謂「半拍」(fraction)的效果

——「楔入」對方動作的拍子之間,令對方陷於錯亂,無法作出正確反應。這種現象其實在我們日常生活都

經常遇到,例如在街上兩個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現大家連續兩、三次互相閃避,結果卻變成互相阻擋,這就

是彼此都「楔入」了對方的拍子造成的現象。
  
  當然以上只是解釋了最簡單的虛招用法。真正的虛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複雜,一個攻勢裡包含了複

數和多層的欺騙。虛招也不一定是攻擊或防禦,有時一個故意的停頓、假裝呆滯甚至無意義的奇怪動作,同

樣可以達到效果。武道高手,許多時也是詐騙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虛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複雜越好,因為騙敵乃是一種心理互動,要看對手是否適合。有

時太高明的虛招,對著武功低的敵人,可能全無作用,因為他根本看不見或者沒有反應,反而很粗疏的佯動

又能讓他上當。評估對手技能高低並施以最正確的戰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層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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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5:56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五章 捨身刀
  
  荊裂把臉完全泡在水裡,好一陣子才抬起來,揚起一頭濕透的辮發,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呼吸了好幾回之後,他又把嘴巴湊下去,盡情地再喝幾口溪水,然後才滿足地坐在岸邊。
  
  在荊裂身旁只有數尺之處,另一條身影也把頭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騎來的馬兒。
  
  「哈哈……」荊裂側頭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荊裂從昨夜到現在,沒喝水其實才不過大半天,但那毒藥卻令他渴得異常可怕,彷彿滴水未進已經三、

四天,喉嚨裡像被刀割一樣。因此荊裂一看見這條溪河,還是忍不住要停下來,也顧不得後頭還有敵人在搜

捕自己。
  
  經過一輪急激的策騎後,荊裂出了很多汗,幫助他把身體內餘毒發散出來;再經這冷水洗滌身心,他此

刻已經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傷寒病似的忽冷忽熱感覺也都消失了。看來那箭毒終於已完全克服,荊裂鬆了

一口氣。
  
  此時他才有空去回想這匹馬的主人。跟那個女武者相遇,其實不過是大半個時辰前的事情,荊裂的記憶

卻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擁那一瞬的身體感覺,最是鮮明留存。
  
  ——為什麼會這樣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溫存的感覺並不是幻想。在那個短暫的時刻,他們確實曾經通過身體,發生了一股很

奇異的交流。
  
  這種感覺,就像他跟虎玲蘭激烈練習刀法時的心情一樣。一想到此,荊裂不禁心跳起來。
  
  他又再看看那匹馬。它是荊裂騎過少有的良駒。霍瑤花的坐騎,乃是術王眾近百匹劫得的馬兒裡精挑的


  
  從這匹馬,還有那等武功與佩刀,荊裂此際已然猜知,霍瑤花是波龍術王的座下頭目——也就是目前的

死敵。
  
  荊裂心裡不禁喟歎。非到必要時,他絕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

全意地朝一個女人揮刀斬殺,始終是一件很難受的事。這跟與虎玲蘭平日練刀比試完全不一樣。
  
  仗著這匹快馬,荊裂知道敵人大概不容易追擊到來,因此才敢歇息。可是這兒距離廬陵縣城還遠著,他

知道自己還不安全,一喝夠了水也就馬上準備起行。
  
  荊裂站起來,再次檢查身上的傷。腰間那刀傷已經止血,現在傳來一股接一股火燒似的痛楚,可還不算

礙事;手腿關節的挫傷卻沒有半點緩減的跡象,荊裂拉起褲子,看見右膝蓋已經腫脹得比平時大了一圈,關

節無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邊肩頭也是酸軟得提不起手臂來。先前他騎馬只能靠單一隻右手握韁,馬兒每跑

一步,他都感到肩關節像被錘子擊打了一記。
  
  荊裂不禁開始擔心:正在關鍵的時候卻傷成這副模樣,接下來的仗還要怎麼打?……
  
  但這要等活下來以後再說。
  
  他跛著腿去牽馬兒,忽然感到一絲異樣。
  
  荊裂長年在南蠻叢林與海島練就的敏銳直覺,此時又再向他響起警號。
  
  他二話不說,一手抓著馬鞍,單足發力,一躍就翻上了馬背,叱喝著急催馬兒渡溪奔行。
  
  幾乎同時,他聽見了別人的馬蹄聲。
  
  來自後面遠處的林子裡。
  
  ——追兵!
  
  荊裂提起腰臀,身體俯伏向前,驅策馬兒加速。四蹄在淺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淺溪中央之際,後方有三騎成「品」字形,從那林間猛然衝出來!
  
  當先一騎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滿臉傷疤的梅心樹。徹夜未眠的他仍精氣威猛,人馬衝殺而來之勢猶如

餓虎。他只用左手控韁,右手提著繞成一小圈的鐵鏈飛刃,在陽光下閃射著金屬的光芒。
  
  在他後面左右,各有一騎身穿五色綵衣的術王眾緊緊跟隨,同樣都已把長近四尺的寬刃砍刀拔出皮鞘,

準備馬戰砍殺。
  
  ——荊裂騎著霍瑤花的馬,腳程確實甚快,梅心樹要全速追他,已顧不得大部分的術王部眾。結果參與

追捕的數十人裡,就只有這兩騎好手能夠跟著來。
  
  ——但是對著一個受了重傷、兵刃全失、饑疲交迫的荊裂,三人已經足夠!
  
  三騎馳過淺溪。寧靜的山野頓化為殺氣奔騰的獵場。
  
  荊裂手腿不便,人與馬兒的協調不免有些影響;梅心樹則勢猛力雄,在這短途爆發的追逐下,兩匹馬的

距離漸漸拉近。
  
  他們追逐到一片空曠野地之上,淡黃色的沙霧揚起陣陣煙塵。這時正刮著西風,四匹馬都迎逆風而行,

對體力大耗的荊裂就更不利。
  
  荊裂專心策騎,盡力與馬兒的跑動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這匹馬擁有比對手更強的

持久後勁,挺過這一段之後就能再次拉開……
  
  可是卻聽見後方傳來奇特的呼嘯聲。
  
  只見梅心樹仍保持著衝刺的騎姿,右手卻已揮起鐵鏈,在頭頂上方旋轉蓄勁。他腿下馬兒沒有因此稍為

減慢,仍緊緊盯著荊裂的馬後。
  
  ——一看即知,梅心樹與這座騎,早就曾經練習過這種馬戰招術。
  
  荊裂以眼角瞥見梅心樹的動作,已然心知不妙,連忙撥馬往右斜走閃避!
  
  梅心樹的鐵鏈脫手。
  
  這鐵鏈經過轉圈蓄勁,加上梅心樹揮出的強猛臂力與騎馬奔跑的慣性,前端的獸牙狀彎刃滿帶能量,向

前迅疾飛射!
  
  ——這樣的騎馬飛刃攻擊,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體為目標,絕對具有穿透骨頭的殺傷力!
  
  荊裂的馬兒已是非常矯捷,在全速急奔中還能橫移。可是梅心樹的鐵鏈實在太猛,荊裂雖然避過了這襲

向他背項的攻擊,但那彎刃順勢墜落,還是打中了馬兒的左後腿!
  
  馬腿經受不起這飛刃攻擊而倒折,馬兒朝左猛地傾翻,荊裂的身體被顛離了馬鞍,向左前方空中飛出去


  
  荊裂左肋被岩石撞傷了,腰間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傷,整個左上半身都經受不起撞擊;他人在空

中,自然反應是要順勢翻身,改用右邊身子著地,好保護這些傷處。
  
  但他半途改變了念頭。
  
  ——要是著地時連右臂也挫傷,再無任何反擊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後他還是強壓著身體的本能,勉力縮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衝擊!
  
  沙塵炸起。三處傷患同時猛襲來的劇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當場昏厥。
  
  後面三騎因為追得太急,瞬間越過了落地的荊裂,方才收慢回過頭來。
  
  梅心樹右手運勁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鐵鏈就倒飛回去,他靈巧地伸手接住鐵鏈,鏈子在他手腕繞了三圈

才停下來,染滿馬血的彎刃垂在臂側。這兵器聽話得就如他身體的一部分。
  
  荊裂用絕大的意志,順著落勢滾成半跪姿態,右手吃力地撐著地,不讓自己倒下。從散亂的辮發間,他

雙眼緊盯著三丈之外那三騎敵人。
  
  因為那撞擊的強烈痛楚餘波,荊裂呼息變得淺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氣。這又令他體

力血氣削弱,本來黝黑的臉容顯得蒼白。
  
  前所未遇的劣勢。
  
  但「放棄」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在荊裂心裡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在梅心樹眼中,這個傷得幾乎連站也站不起來、身上沒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卻仍然散發出一股野獸般的

危險味道。梅心樹被傷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這樣的傢伙決鬥,真可惜。
  
  但這念頭只在他腦海裡飄過一陣子。梅心樹隨即提醒自己:自從離開武當山那一夜開始,你已經放棄了

那種虛幻的追求了……
  
  荊裂瞧著梅心樹,眼裡同樣沒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這裡,那意志能耐也實在教他欣

賞。
  
  「你……」荊裂要再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問:「是怎麼找到來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樹說著,從馬鞍側的革囊裡掏出一枚短箭,拋到地上去。
  
  那正是術王眾所用的毒袖箭,箭鏃的鋒口上有一絲很小的血漬。
  
  它是梅心樹的部下在青原山腳意外拾到的。梅心樹看了,斷定荊裂為它所傷。他深知淬在這箭上的「鎖

血殺」藥性,中者若不毒發身亡,亦會異常缺水乾渴,因此他就賭上一賭,全速趕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結

果給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騎馬逃離的蹄跡。
  
  「不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倒霉呢。」
  
  荊裂說,展露出他一貫面對挑戰時的笑容。
  
  ——這傢伙還能笑!
  
  梅心樹見了亦微笑起來。但這微笑不代表半絲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樹往兩名部下一揮手。
  
  兩個術王騎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護法的命令,立刻催馬揚刀,往半跪著的荊裂衝殺過去!
  
  因為先前縣城鄂兒罕和韓思道敗走一役,術王眾失了近五十匹良馬,餘下能配給的馬兒已經不多;這兩

名騎士獲授足可跟上梅心樹的快馬,自然因為是術王弟子當中的頂尖好手。只見他們的騎功果然非常了得,

在馬鞍上挺身舉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馬戰甚為嫻熟。
  
  這兩人裡,右邊那騎是個身材矮橫、一臉虎鬚的黝黑漢子,騎在馬上時全身都像貫滿了能量;左邊的騎

士則細目銳利,身材比梅心樹還要高壯,人在馬鞍上舉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帶來極大的威脅感。
  
  他們都爭著要取荊裂的頭顱。這傢伙敢孤身夜探「清蓮寺」,一夜間殺了他們許多同伴,定然是敵方陣

營裡的重要人物,若誅殺得他,波龍術王必然重賞;昨天鄂兒罕和韓思道才犯了大錯,術王要是高興起來,

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們「護旗」之職。這激起了兩名騎士爭功之心。
  
  兩柄砍刀的寬厚銀刃在陽光下閃耀,朝荊裂快速接近。
  
  荊裂不再笑,專注地測算著與對方距離,還有交接一刻的時機。
  
  他的右掌緊抓在地。
  
  右邊那黝黑騎士先一步到來,砍刀已經舉過頭頂,將要乘著馬匹的衝勢揮下——
  
  荊裂揮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騎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襲來,一時忙著閉目揮刀去擋——他昨夜已經目睹過荊裂在崖下朝上發出強勁

的鏢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憚,騎士不敢用身體去冒險,砍殺之勢頓時崩潰。
  
  荊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滾,避開衝來的馬兒。
  
  後面另外那個高大騎士因為也急於砍殺荊裂,跟前面那騎貼得太近;荊裂滾到前一騎的右側,就等於用

它來擋住後面一騎,這騎士無法下手之餘,還因前面那騎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狽勒馬。兩騎都沒能出刀,就

從荊裂身邊奔過去了。
  
  全因這兩個騎士爭功,沒有好好配合攻擊,給了荊裂從中脫出的機會,暫時避過第一輪攻擊。
  
  這一記翻滾閃避,也讓荊裂乘機檢測自己的身體狀態:右臂和左腿的活動都正常有力;腰肋雖痛楚,但

腰胯發力運勁還沒有問題。
  
  ——我還能夠戰鬥!
  
  荊裂心裡已經在快速盤算著,要怎樣迎對下一浪的攻擊。
  
  他同時瞥一瞥梅心樹。那黑衣男人的坐騎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無意加入。荊裂心裡一時未知道是什麼

原因。
  
  他看著那已經回轉馬首的兩名騎士。第二次攻勢,兩人必定不會再如此魯莽,將互相配合著進擊。
  
  荊裂剩下的戰法已不多了。要脫出困境,就得賭在這一次之上。
  
  兩名術王騎士相視一眼,都知道眼前這傢伙不容易對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護法可能就

不耐煩了。他要是出手,他們倆都將失去立大功的機會。
  
  「平分吧。」那高大的騎士說。
  
  另一人點頭:「不管誰殺的,之後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幾刀。」
  
  兩人心意一決,即以刀背拍打馬臀,這次分一前一後,相隔約三個馬身的距離衝來!
  
  ——這種分隔距離之下,荊裂即使躲得過第一刀,第二刀馬上就在他來不及重整時砍至!
  
  梅心樹倒是一副滿懷興味的表情,遠遠看著三人,很想知道這次荊裂又以什麼方式掙扎求生。
  
  荊裂見兩騎起步殺來,馬上用一條左腿,單腳向旁跳躍轉移方位,動作頗是狼狽。
  
  當先那名黝黑的鬍鬚騎士不禁笑了:這傢伙瘋了嗎?用一條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條馬腿衝過來?
  
  他隨著荊裂移動,調整馬兒衝刺的方向,同時已經舉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後方,同樣作出預

備斬殺的架式。
  
  荊裂勉力站立著,膝蓋受傷的右腿只能輕輕點地。
  
  可是那姿勢眼神,卻半點不似被追殺的獵物。
  
  算準了距離方位後,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掛在頸項的大串不同護身飾物裡,抓住了一個小小的佛

牌。這鎏金的五角狀佛牌,是他在暹羅大城王國修行之時,當地一位高僧相贈之物。
  
  荊裂指頭拿住佛牌,並非要祈求運氣或安慰。他從不仰賴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荊裂將金色佛牌往前一舉,像要用它辟邪擋煞一樣。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陽光,照到前頭那騎士的眼睛裡!
  
  ——他先前不斷橫跳移動,原來要尋找映射陽光的方位最佳!
  
  荊裂這一著本來沒有很大把握——要用這樣細小的佛牌,把陽光準確映向對方眼睛,對方還是全速乘馬

奔來的騎者,這本就非常困難,卻幸而一擊即中!
  
  但這著並沒能解除危機。那鬍鬚騎士雖然閉上了眼,但之前出擊的態勢早成,他靠著一瞬間之前記憶中

的方位,依舊往荊裂的頭顱揮砍下去!
  
  荊裂向左一跳,這次竟主動迎向那斬下的砍刀,順勢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著那握刀的手腕劃

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為神技,其實是一種迫不得已時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

手劫奪利刃,即使武功比對手高了許多級,也非常不易為,根本就是凶險之舉。只有像武當「鎮龜道」桂丹

雷這樣的奇人,擁有極度微妙的「太極拳」功力,才可能反將「空手入白刃」這種險招,化為自己的得意絕

技。
  
  現在的荊裂並無其他選擇。他自己也深知這招成功不易,而且敵人刀子從馬上砍來,速度快了一倍,得

手的機會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盡一切方法,去拚命提高成功的機會。
  
  ——包括借助陽光擾敵。
  
  荊裂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捨耶諸島所學的「生手法」1,極盡

精微。
  
  『注1:毘捨耶(Visayas)今譯「米沙鄢」,即現在菲律賓中部宿霧等一系列群島。當地武風甚盛,

至今都是菲律賓刀棍術重鎮,當地門派的兵器武術擅長貼身近戰,特別精研運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對方武

器之法,稱呼此為「生手」(alive hand)。』
  
  就在刀鋒臨及荊裂手臂前的一剎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騎士的手腕!
  
  虎爪運個半圈向外撥開,將刀勢卸到旁邊,荊裂繼而極敏銳地翻轉指爪,拇、中、無名三指捏成圈狀,

擒住了那隻手腕,朝上一提,腕關節屈折,那斬刀的勁力頓時斷絕消失!
  
  這短短瞬間,荊裂其實有兩個選擇。一是借這擒拿手臂的勢道,翻身搶上對方馬背,從後箝制著這名騎

士,並且乘馬再次逃走。
  
  可是荊裂想到,這樣做不過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狀態,這名術王弟子的坐騎,比先前荊裂所騎霍瑤花的駿

馬還不如,結果還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樹那可怕的鐵鏈飛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這裡決出勝負。
  
  因此他選了第二招。
  
  荊裂沉身、坐腿、轉腰,帶動右臂猛地拉動,把那鬍鬚騎士從鞍旁扯了下來!
  
  隨後的另一騎轉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騎士眼見同伴被擒下,心想這功勞正好我來佔了,將馬稍撥向左,

身體傾出馬鞍右側,舉刀成水平,猛地橫斬向全無防備的荊裂頭顱!
  
  千鈞一髮之際,荊裂扭轉那被他所擒的腕關節,將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擋架在自己面前——
  
  慘叫聲和撞擊聲。
  
  發出慘叫的是那被擒的鬍鬚騎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轉關節的狀態下,手中刀卻要承受強烈的騎馬斬擊,

筋骨頓時折斷,刀柄也脫手了。
  
  脫離掌握的刀子沒能完全擋去那斬擊的力量,刀背飛撞在荊裂額頭,擊得他仰倒滾去,那撞擊聲正是由

此而來。
  
  那高大騎士一斬之下又掠過去了。荊裂未有因此慶幸,他雖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還是努力在沙

地上掙扎跪起來,四處去尋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鬍鬚騎士,仍然抱著受傷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記了危險的敵人仍在面前。
  
  這種意志的差別,就是判斷生死的關鍵。
  
  荊裂在地上像條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難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樹和另一名騎士赫然發現這事,想要干預卻再也來不及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荊裂一記左膝跪

壓在那術王眾的胸口,緊接將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荊裂拖著染血的砍刀,用單膝之力再次站起來。
  
  他額頭上的鮮血直流過眉心,沿鼻子瀉到嘴巴,回頭瞧向梅心樹,咧開染紅的牙齒,又再露出剛才那笑

容。
  
  「我早說了。到底是誰倒霉,還不知道。」
  
  梅心樹這次不笑了。他那雙驟看猶如未睡醒的眼睛,這刻目光冷冽如冰。
  
  當他想要策馬上前夾擊時,那剩下的高大騎士卻急呼:「梅護法!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術王弟子叫著時已經跨下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幾圈刀花,然後邁步緩緩往荊裂接近過去。
  
  這人名叫孫逵,本來是大盜出身,自小也練過拳腿刀法,最初跟著霍瑤花在湘陽一帶作案,後來隨她加

入了波龍術王麾下。正因當過馬賊,才有這麼好的騎功,刀法上也得霍瑤花指點,在術王眾中實是第一線的

好手,論實力其實跟韓思道相差不遠。
  
  孫逵眼見血流披面的荊裂,身子已是搖搖欲墜,實在不想放棄這立大功的良機,因此才這樣向梅心樹請

求。
  
  經過兩次交鋒,孫逵已經判斷出來:荊裂因為右膝嚴重受傷,此刻只能用一條腿跳動,也就是每次都只

能集中力量於一招之上;己方用一擊即離的馬戰,反倒對他有利,只需要專注應付交手那一瞬間。
  
  孫逵於是毅然下馬,改用步戰。
  
  梅心樹當然亦觀察出荊裂的情況來,又看見孫逵作出了正確的策略,心裡很想看看結果如何,於是向孫

逵點頭同意,身姿再次放鬆下來,預備靜觀這第三次交鋒。
  
  荊裂眼見孫逵徒步接近,笑著說:「終於不用仰著頭去看你了。」
  
  ——他雖還在談笑,但其實心知不妙。孫逵的判斷很正確:對方要是騎馬,荊裂仍可以逸待勞,步戰對

他更為難打。
  
  像孫逵這樣的貨色,換作平日,荊裂三數招之內就能了結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荊裂要是第一擊不中,

接著連站不站得穩都不知道,隨時就陷入萬劫不復的險地。
  
  ——要想辦法。
  
  孫逵一邊前進,一邊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裡掏出一顆「昭靈丹」來。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頭運力將之

捏碎,內裡藥粉散出,孫逵深深吸進了一口。
  
  他這樣用鼻子去吸「昭靈丹」,因為藥粉飄散,份量遠比口服為少,作用雖然較弱,但藥效卻更快出現

。那藥粉被鼻孔裡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見他一雙眼睛都透紅,獰笑的表情恍如惡鬼。
  
  荊裂並不知曉那是什麼藥,但肯定不是好東西。眼見孫逵漸漸接近的身影殺氣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應

對的方法。
  
  可就在這時,荊裂的眼睛出現了笑意。
  
  因為他看見了一些東西。
  
  這時他正面朝東邊。在那方向野地的盡頭處,可見有一個影子,似在揚起煙塵。
  
  是人。有人在向這邊騎馬接近。
  
  「看見了嗎?」荊裂眼睛仍不離正走近來的孫逵,卻高聲朝遠處的梅心樹叫著:「運氣開始倒向我這邊

了!」
  
  梅心樹也發現那單騎馳來的細小孤影。從這距離還沒能分辨是敵是友——東面也是術王眾的搜索範圍—

—但荊裂的語氣卻顯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樹不禁心裡生疑:難道他真的看見了?……
  
  ——其實荊裂並不能確定,那趕來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影響敵人心神的

機會。
  
  服了「昭靈丹」的孫逵則根本對此充耳不聞。這一刻他眼裡就只有荊裂那顆結滿辮子的首級。
  
  對梅心樹而言,目前最穩當的戰術,本應該是由他親自出手,快速了結荊裂,同時派孫逵去探查那遠方

來者的身份。然而現在的孫逵已經完全進入殺人的狂熱狀態,梅心樹無法再叫得動他。
  
  梅心樹歎息一聲,輕叱策馬起步,朝那接近而來的單騎奔去。
  
  孫逵已經到達荊裂跟前十五步的距離。
  
  荊裂心神再次集中。擋在他生存之路前頭的,此刻就只有這個人和這口刀。
  
  ——越過他的屍體。
  
  荊裂已經再想不到任何增加勝算的奇策。
  
  當沒有策略時,你唯一還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賴的東西。
  
  對荊裂來說,他的人生從來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擊不中就會陷入危險,我就拚命令這第一擊命中吧。
  
  十二步了。孫逵雙手斜舉砍刀。他的身材本來就比荊裂高,這時的氣勢更像從山頂壓下來。
  
  荊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條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經受傷不可用的,從中試圖貫串出一條脈絡

,找出這副重傷身軀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動作。
  
  十步。
  
  荊裂的腦袋飛快運轉。十五年來學過的一切武功在心頭一一閃現:南海虎尊派的「飛砣刀」;麻剌朗國

的綿密快刀術;暹羅國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剛猛發力功夫;薩摩國學到的簡樸戰場刀法與精妙陰流劍

術……甚至是這年多以來目睹的武當功夫、指點燕橫時吸收到的青城劍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發勁

門道、飛虹先生為了傳藝給童靜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藝……
  
  這許多武功,一一在荊裂腦海裡交疊、累積、沉澱;同時又按著他目前肢體有限的活動力,削除去大量

枝節,只餘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動作。
  
  ——這樣的武道思考方式,荊裂從小就在裴仕英師叔指導下學會,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許多精力和時間,

才可能將不同的東西汰選或揉合;此刻在絕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腦筋彷彿比日常活躍加速了好多倍,潛

能全開。
  
  一記刀招,開始在心靈中成形。
  
  九步。
  
  荊裂的身體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後的左膝如被壓迫的彈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傾,背項高高弓起

來;右臂自然地放鬆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蓋以下。
  
  荊裂過去從來沒有擺出過像這樣的戰鬥架式。這甚至不能稱為什麼「架式」——他只是聽任身體的呼喚

,自然而然地作出這般的體勢。
  
  同時在另一邊,梅心樹往那來騎更接近。擅長遙距發射飛鏈的他,視力自然不凡,遠遠就看出來,那名

騎者一身飄揚的衣袍,背後斜背著一件長東西,看來是兵刃。梅心樹立時放出繞在右腕的一段鐵鏈,作出隨

時迎擊的準備。
  
  八步。孫逵開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個身體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傾的荊裂,彷彿把頭伸出來給孫逵去砍一樣。
  
  「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飛虹先生那天曾這樣告訴荊裂:「這是躋身

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
  
  刀招在荊裂心裡變得更清晰:身體每一寸要如何伸縮鬆緊;最佳的殺傷距離;刀鋒出擊的角度……一切

細節,全部漸漸瞭然於胸。
  
  餘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時機。
  
  然後把心靈放開。
  
  將人生一切投進瞬間。
  
  七步。
  
  孫逵仍在奔前。刀鋒將發未發。
  
  ——就是這個時候了。
  
  荊裂屈沉的左腿爆發出力量。草鞋帶著沙煙離地。
  
  他的身體成水平向前彈射而出,卻並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殺,反而是用受傷的左邊身子開路,整個人投向

敵方。
  
  荊裂這投身一躍,精神上「借相」於暴風猛捲的浪濤,身體如挾著潮勢衝前!
  
  孫逵突然察覺,荊裂竟然從如此遠的距離發難,而且全身高速飛撲過來,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勢已

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將荊裂在半空中斬成兩邊!
  
  然而荊裂這記跳躍,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還有旋轉。
  
  他的軀體空中轉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還把背項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
  
  孫逵的砍刀越過頭頂,將要斬落荊裂的後腦!
  
  荊裂盡把飛躍、旋身、跌墮的三層力量結合,身體在空中又再轉過來,砍刀以反手招式橫斬而出!
  
  浪捲。
  
  孫逵看不見那刀光。
  
  ——當刀招太快的時候,就連刀光都隱沒在速度裡!
  
  孫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進四寸。
  
  荊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斬進了孫逵的一雙前臂!
  
  荊裂畢竟體力大大減弱,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捨身一斬命中時的衝擊力比他預期中還要大

,手掌無法抵受而脫離了刀柄。
  
  他只有一條腿用力,並且都已全盤貫注入那一擊中,根本完全不考慮著地平衡,身子飛越過孫逵身側,

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孫逵在這時接續再攻一刀,荊裂必死無疑。
  
  可是,不會有了。
  
  孫逵迎面倒下去。從斷臂噴湧的鮮血,流瀉一地,連沙土也來不及吸收。
  
  這時梅心樹正好看得清,前方那來騎之上,坐在馬鞍上的是個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

急忙勒馬轉過頭去再看,卻已經錯失了荊裂剛才的刀招,只見荊裂與孫逵雙雙倒下,孫逵身體下不斷擴張著

大攤鮮血。
  
  ——這傢伙,變了什麼妖法?
  
  梅心樹瞪著眼,瞧著地上的荊裂。
  
  只見荊裂躺了一會兒,又慢慢以單臂撐起上半身來,大口大口地透著氣。剛才捨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殘

存的體力。
  
  他遙遙看著馬鞍上的梅心樹,吐出跌落地上時進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來。
  
  那一斬之快之猛,荊裂平生都沒有試過,卻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動的危急狀況下催生,連他自己也甚

感意外。
  
  雖是這麼遠的距離,梅心樹卻似乎看見了荊裂的得意笑容。他心裡不禁想:
  
  ——這男人,真的這麼難殺死的嗎?
  
  荊裂這時亦看清了,從東方騎馬而來那人並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好不容易幹掉兩個強手

,現在又突然多了一個敵人,荊裂並未感到氣餒。
  
  ——再來多少個,就殺多少個。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孫逵的砍刀。
  
  這時那術王弟子已經到達梅心樹馬前,卻竟毫不停留,馬兒越過了他,仍朝著荊裂的所在狂奔。
  
  經過的瞬間,梅心樹看見那弟子背著那柄長武器:一把柄子很長、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這瞬間梅心樹知道不妥:術王弟子到來,沒理由不向他這位「護法」敬禮和請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荊裂,不也一樣穿著術王眾的五色袍?……
  
  ——是假貨!
  
  梅心樹踢踢馬肚,催逼馬兒從後追趕這名假扮術王弟子的來者,他同時把垂在鞍側的鐵鏈揚起,在右邊

身側如車輪似地垂直旋轉。彎刃高速刮過空氣,發出令人心驚的尖銳嘯音。
  
  那騎者直奔向荊裂,同時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後那柄長長的倭刀。
  
  他已察覺後面梅心樹發力追來,也顧不得回頭看,只一味加緊朝荊裂奔馳。
  
  荊裂感到奇怪,注視著這來者,發現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對方的身形和騎姿,荊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騎馬夜奔!
  
  薛九牛始終不放心荊裂,憂心自己的任性害了這位大俠士,於是瞞著縣城眾人出來,在城外到青原山一

路之上尋找。他心想可能要為荊裂助陣,也就將荊裂留在城裡的倭刀也帶出來了。
  
  至於那件術王弟子的五色袍,則是昨夜在登龍村裡從死屍身上剝下的,本來只是因為其中幾名獲救的婦

人衣不蔽體,才取來給她們保暖用;薛九牛後來想到,昨夜荊裂曾假扮術王弟子潛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樣學

樣,果然在青原山腳附近,他兩度靠這件袍子,逃過了一干正在搜索的術王眾耳目。
  
  看見術王眾空群而出大舉搜捕,薛九牛更確定荊裂身陷危險,於是冒險四處查探,結果正好給他在附近

聽見激烈的跑馬聲音,趕到溪邊時又發現那三對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尋到這片野地來。
  
  薛九牛看見荊裂一身是傷,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盡用平生的膽氣,迎面向梅

心樹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猶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把這柄長刀送到荊俠士手裡!
  
  可是後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極限。
  
  「荊俠士,接著!」
  
  薛九牛盡力揮臂,從馬上把倭刀往前擲出去。
  
  刀才脫手的一刻,強烈的刃風已從他背後捲至。
  
  沒有武功的薛九牛無法作出任何逃避反應。他的背項炸開一團血雨。還沒完全成熟的矯健身軀頓時失去

能量,軟軟從馬背上跌下來。
  
  薛九牛拋刀時跟荊裂距離仍遠,雖然借助了馬兒奔馳的勢道,倭刀只能落在荊裂前方一丈外。
  
  荊裂的眼目收緊。他急忙一手一足並用,連跳帶跑地趕往倭刀落下之處。
  
  梅心樹一擊後馬兒仍不停頓,他右臂將帶血的鐵鏈彎刃扯回來,順勢向後揮轉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擲法

2揮出去,直襲向荊裂!
  
  『注2:一般飛行暗器的投擲手法,分「上手」與「下手」兩種。「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揮擲;

「下手」則相反,臂腕從下往上揚。』
  
  荊裂左足再次一蹬,幾乎身體成一橫線般跳出,右手伸盡,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並朝面前舉起。
  
  帶著鐵鏈的彎刃直取荊裂面門,卻被倭刀的刀鞘擋住,鐵鏈卷在鞘上緊纏。
  
  梅心樹發力猛扯鐵鏈。荊裂同時跪著轉動腰身,右手拉動刀柄。
  
  那帶著無數戰痕的四尺多刀鋒,霍然出鞘。
  
  荊裂側身半跪地上,右臂舉起刀柄橫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遙遙直指梅心樹。
  
  在兩人之間,倒地的薛九牛渾身浴血,一動不動。
  
  荊裂不再笑了。
  
  「現在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冷酷的眼睛盯著這黑衣強敵:「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樹未有回答他,只是將纏在鐵鏈上的刀鞘抖去,雙手緩緩把鐵鏈收回來,然後跨下了馬鞍。
  
  依舊猛烈的太陽,照射在兩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風吹過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
  
  我們不時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體跳躍運動與表演,比如職業籃球的飛躍灌籃、體操和舞蹈的翻騰,常會

錯覺某些活動彷彿能夠違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夠延長滯空的時間、在空中二度加速發力等等。其實這些

動作效果都是身體高度協調所產生,特別是將動作裡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於完全放鬆脫力的狀態,因此才

能將力量的傳達推到更貫徹的層次。
  
  荊裂在危急中所領悟的捨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謂「捨身技」就是完全不考慮出招後的體勢後

果,或者任何接續下來的後著,將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間。
  
  由於荊裂四肢裡一手一腿都已受傷無從發力,他索性就將這半數的關節肌肉全部放鬆脫力,因此完好的

右臂和左腿所爆發的力量,就更能毫無保留地傳導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見到職業籃球員的飛身猛力灌籃,

動作是何等快速強勁,但籃球員始終還要顧慮灌籃之後的著陸平衡;試想像假如他連著地都不顧,把預備著

地用的肌肉都徹底放鬆,那空中動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將推往更高點——當然在現實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

恐怖感,非常人所能辦到。此所謂真正的「捨身」。
  
  荊裂這刀招另一重點,是在於不平衡。因為只用一邊手腿,他這飛躍動作的肌肉運動,本身就處於一種

左右不平衡的狀態,身體在空中時自然往一個方向自轉,只要擅用這旋力,又能夠把多一層力量加諸於斬擊

之上。這情形就好像飛刀或者飛斧,因為前後重量不平均,投擲出去時就能產生非常高速的旋轉,命中目標

的勁力,比重量平均的飛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這是刀招運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當然這樣的捨身刀招也有它難處:因為是空中全身旋轉揮刀,沒法看準著敵人出手,已經不能像正常招

式般靠眼睛瞄準目標和判斷時機距離,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覺、經驗甚至運氣去填補,是一種高風險的「

一擊必殺」賭博,也是對武者膽氣的嚴峻考驗。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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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6:18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六章 刃風·夢想
  
  梅心樹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後來在武當山時,師父為他改的。
  
  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公孫清,是他名義上的師父。但他心裡真正視為師匠的,是另一個人。
  
  他很清楚記得那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當時的梅新,只不過是襄陽城裡一個年輕的流氓。沒有今日的氣勢,也沒有臉上那交錯的傷疤。
  
  梅新只有一點比較特別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歡用繩子和石頭。
  
  很簡單,就在一根長長的繩索兩頭,各綁著一塊雞蛋般大的石頭。在街頭,很多比他還要高大力猛的傢

伙,都給他這又簡單又罕見的玩意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當然他也有失手的時候。有時對手靠著強壯的體格,捱過了飛擊而來的石頭,又或者成功避開了第一擊

,一進到近身的距離,梅新的繩子就不管用了,接著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腫的份兒。近身捱打的時候,他

總是從不還手,俯伏成一隻烏龜般模樣,任人拳打腳踢。
  
  然後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記了上次的失敗,照樣掏出這副綁著石頭的繩索來。襄陽城裡的坊眾都知

道,他在流氓群中是個怪人。
  
  只有幾個跟梅新一起長大的朋友,知道這飛索的由來: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給他的唯一事情。
  
  聽說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過邊疆上的武將與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鏢師,擅長好幾樣武藝絕活;可

是到後來漸漸失傳,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學得這一手飛索術。這功夫練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後只有一種

方法謀生:用這飛索去爬牆當小偷。
  
  結果在梅新十五歲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誣告為採花賊,逼供時給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親的梅新,從此流落街頭。但他沒有走上老爹的舊路。他決心要將這家傳的飛索術,練成能夠打

人的真功夫;要恢復祖上的威風;要讓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賊的孬種。
  
  雖然打架有勝有敗,幾年下來,已經二十歲的梅新,總算在街頭有了一些名氣。因為這飛索術巧妙漂亮

得有點像雜耍戲,梅新每次約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圍聚觀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錢,代人出頭去跟城裡有名的賭徒麥家三兄弟打架。這一仗吸引城裡

近百人集合在街道兩邊,準備看好戲。
  
  結果卻讓很多人失望,因為這場架打得很短。梅新雖然一出手,飛石就極漂亮地把麥老二的鼻樑打歪了

,但麥老三乘機衝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這兵器出了名,就準備了一張板凳,舉在面前去擋。梅新只能看準

麥老三下方暴露的雙腿去打,結果要揮出兩次飛索才能打中,接著麥老大已經將他撲倒在地。
  
  麥家三兄弟一擁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腳踢。梅新照樣不躲避反擊,只是龜縮著,將雙手都藏在

身體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幾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觀者興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緩緩站起來,伸展一下被打傷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邊的石頭飛索,正要回

家去時,卻發現仍然有個人蹲在街邊瞧著他。
  
  梅新看這個人,年紀大概只比他大幾年,穿著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這人一頭散發連髻也不結,那

髮絲竟是鬈曲的,如層層波浪般亂成一團,前面的長髮更半掩著眼睛。
  
  這個道人背後斜斜掛著一件布包的長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長劍。光天化日,竟有人在

這城裡大街帶著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繩子,好有趣啊。」這人微笑向梅新說:「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著他:「打死人?」他從來只是打架,沒有想過要殺人。但眼前這個道人將奪人性命之事,

說得極為稀鬆平常。
  
  「不錯。」那年輕的道人抓著鬈發,姿態顯得懶洋洋:「因為打不死人,後面那兩個傢伙才敢衝過來。

要是第一擊就把那人腦袋打穿,你就不會敗了。因為他們都會害怕你。」
  
  梅新站著,仔細打量這道人,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震撼了。
  
  ——這個人說得對。
  
  「之後為什麼縮成一團不還手呢?」那道人把雙掌攏在衣袖裡問。
  
  梅新向他展示沒有一點傷疤的雙手。
  
  「因為要保護這雙手。要是跟他們扭打,也許會贏;但傷了手,以後就用不到這飛索了。我寧可輸。」
  
  道人聽見梅新的答案,高興得跳起來拍掌。
  
  「這個人,好玩極了!」他朝後面高叫:「師父,我很想把他帶回去,行嗎?」
  
  梅新這時才發覺,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館的門前。
  
  一條身影自門內撥開布簾出現。
  
  一身的白衣。胸口處繡著黑白分明的太極標記。
  
  ◇◇◇◇
  
  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師兄。梅新變成了梅心樹,當今武當派掌門公孫清的徒弟。

整件事情彷彿非常隨便,純粹就是「師兄」覺得他的飛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樹意想不到,公孫清當時竟

然半句不問,就這樣一口答應了「師兄」的要求,帶著他回武當山上去。
  
  二十歲的梅心樹,在所有同期初入門的武當弟子裡,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先天真力」的資質通常在少

年時期就顯現,像武當這般位列「九大門派·六山」的名門大派,甚少收錄成年人入門,因太遲入門的人,

通常進境有限,徒浪費師長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師兄」把梅心樹帶回武當山,並不是因為好玩。
  
  梅心樹竟能跟上武當的嚴酷訓練,並且很快就掌握了武當武道的基本功法,這種事情世上只有少數人能

達成——「師兄」從梅心樹發出一次飛索,已經看出他的練武潛質。而師父公孫清更完全信任「師兄」的判

斷眼光。
  
  ——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師兄」真正有多厲害,梅心樹也要在入門一年之後才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那次「師兄」興之所至,親

身到「玄石武場」指點同門後輩,還未有資格在該武場鍛煉的梅心樹,與一群同期弟子在外頭觀看。結果他

們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樣的劍法,已經不能用「厲害」去形容——因為他根本連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場上的所有人之於

他,一個個就有如木偶一樣。
  
  梅心樹當時就想:將來的武當派掌門,必然是這位「師兄」。
  
  兩年後,梅心樹完成基本功的訓練,就要開始選擇自己的專長鑽研。武當立派將近二百年,兵器傳統雖

以劍為尊,刀槍次之,但收入的各種大小外門兵器也不少,諸如長兵鉤鐮槍和燕子钂;雙短兵如子午鴛鴦鉞

、風火輪、堅木拐和雙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銅鐧;暗器如飛劍與月牙鏢;以至軟兵器像九節鋼鞭、繩鏢

、長鞭……等等。
  
  梅心樹當然毫不考慮,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飛索術。他為此分別苦練武當派的多種功夫:鞭

術的揮擊發勁法門;繩鏢的收放變化;暗器的投擲手法與距離測算……並且努力將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

家傳飛索裡。
  
  因為「師兄」那句「你的飛索打不死人」,梅心樹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頭打架玩意兒,是要玩

命的。於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殺傷力都大大提升了,繩索變成鐵鏈,石頭換作一雙形如獸牙的鏢刃。
  
  ——那雙柄帶鐵環的彎刃短刀,據同門說是十幾年前一位在鍛煉裡失手身亡的前輩遺留下來的,梅心樹

挑選兵器時,第一眼看見就選定了它們。
  
  可是梅心樹的修練路途卻遇到了瓶頸。武當派雖然人多勢眾,畢竟練這類投擲軟兵的人仍屬少數。練的

人少,練得專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夠指點梅心樹和跟他一起磨煉技術的同門並不多,這成了其中一個障礙。
  
  可是梅心樹面對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自己的心。
  
  從前許多年,他習慣練的都是輕巧而不會致命的石頭飛索;一下子換成鐵鏈和鋼刃,他在練習收放控制

時,始終還是無法擺脫深刻的恐懼。每次把練習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並且鍛煉比較凶險的招式時,面

對那朝著自己飛回來的鋒利鋼鐵,他都壓抑不了短暫閉目閃避的本能反應,常常就此無法完成招術。
  
  梅心樹為此苦惱不已。但他不願意放棄。他已經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這一步……
  
  ——要是不能以這武功成為高手,我就乾脆不做高手也罷!
  
  上武當山的第六年。某天夜裡,梅心樹又獨自一人在空寂的練武場內,修練這件一直無法征服的兵刃。
  
  這一晚「師兄」卻也路過出現。他身邊還跟著四個同門,梅心樹認得這幾個師兄,這夥人總是常常跟「

師兄」走在一塊,就像結黨一樣。當中有個身材高瘦得驚人、一顆頭光禿禿、臉上刺了幾道咒文的巫紀洪,

外形很是顯眼。梅心樹知道,他跟「師兄」一樣也是屬於「首蛇道」。
  
  不過無論「師兄」跟誰走在一起,看過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終也是他。
  
  梅心樹點頭向前輩們行了禮,又自行流著汗去練這鐵鏈飛刃。「師兄」卻停了下來站著看他。梅心樹心

裡很焦急,不願讓「師兄」看見他害怕飛刃回捲時的醜態——要是世上只有一個人梅心樹不想讓他失望,這

個人就是「師兄」。
  
  看了一陣子,「師兄」帶著同伴走近過來。
  
  「巫師弟,給他一包藥。」
  
  他身邊的巫紀洪答應,伸出大手掌,從腰帶底下掏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紙包,詭異地微笑著,將之交給梅

心樹。
  
  「吃了它,就不會怕。」「師兄」說完就帶著同門離去。
  
  梅心樹打開紙包。裡面有十來顆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顆。想到剛才「師兄」那勉勵的眼神,他毫不猶疑,就將這不明的丹丸放進嘴巴裡。
  
  ◇◇◇◇
  
  此後三年,梅心樹臉上越來越多新傷疤,有一道削過眼皮的傷更幾乎把他弄瞎。武當山以外的人看了,

會以為這些傷疤都是在比試鍛煉裡給對手造成,其實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遺下的記錄。
  
  再過兩年,梅心樹臉上的傷疤沒有再增加。他並且穿上了武當「兵鴉道」的黑色道服。
  
  這些日子裡,梅心樹也開始跟「師兄」一夥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說話,只是在聽「師兄」說。「師兄」

私底下卻常常都嘲弄武當派和師父公孫清。梅心樹覺得很奇怪。
  
  「我們這樣,其實跟山裡一群猴子有什麼分別?」「師兄」說得最多的是這句話:「明明擁有比別人強

大的力量,卻不去奪取天下的榮耀,又有什麼意義?」
  
  每次「師兄」說這樣的話,跟在他身邊那些同門也就很興奮。他們這夥人不時都悄悄聚集在後山的樹林

裡,一起吃那些來歷不明的藥,因此情緒總是很高漲。後來梅心樹才知道:這些藥,來自「師兄」從「真仙

殿」的禁庫裡偷取出來的物移教藥方,並且交給巫紀洪往丹藥房偷偷調製。
  
  梅心樹聽了「師兄」的話,心裡不大明白:「師父不是說過,我們武當派再多準備幾年,就會向整個武

林下戰書,宣告我們『天下無敵』的嗎?」
  
  「師兄」伸出他紋有奇異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撥一撥像叢雲般的波浪亂髮,神情似乎對這嗤之以鼻。
  
  「師父是個老糊塗。這個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樹聽見「師兄」竟如此毫不避諱地罵師父公孫清,不禁吃了一驚。
  
  「梅師弟,我們是要追求成為最強的人吧?」「師兄」繼續說:「那麼你認為,有天你要殺人,是自己

動手去殺;或是只要說一句話,就有人把他頭顱送來給你,哪一個比較強?哪一種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樹聳一聳眉毛。他從前混過街頭,當然聽得明白這話。他自己就曾經多次為了錢幫人出頭打架。他

又想起自己的父親。那些官差和土豪,論單打獨鬥,沒有一個能打得過他爹,但他爹卻無法反抗地給這些人

屈打而死……
  
  權力。
  
  「可是……」梅心樹又問:「這豈非違背了我們武當的戒律嗎?」
  
  「武當三戒」之第三條,「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自求道於天地間」,禁止武當弟子以武道換取世俗

的權位富貴。
  
  「狗屁。」「師兄」站起來斷然說:「到我當了掌門,第一件事就是廢了這條戒律。」
  
  「師兄」這話簡直大逆不道,但他說時那氣度,令梅心樹無法不折服。
  
  「不是說好要做到『天下無敵』的嗎?假如天下間有一個你殺不了;有一件東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個

地方你無法去,這算什麼真正的『天下無敵』?」
  
  梅心樹看見站在山巖上「師兄」的身影,正散發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氣。
  
  「師兄,你不是要……當皇帝吧?……」
  
  「皇帝算什麼?」「師兄」朝天舉起拳頭:「我要當神。」
  
  在他旁邊的巫紀洪,興奮地拍一拍光頭。這時的他已經跟「師兄」一樣,穿著「褐蛇」的制服。
  
  「盡我百欲。」他揚一揚手裡那卷同樣從禁庫偷出來的物移教經書:「日月同輝!」
  
  「師兄」卻搖搖頭:「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後,等什麼『千世功成』。要當神,我就要在這一生。」
  
  「師兄」簡直是個瘋子,梅心樹想。卻是一個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瘋子。
  
  ——跟著這個人,我就會得到我想要的光榮。
  
  那一刻,梅心樹下定了決心。
  
  ◇◇◇◇
  
  兩年多後,師父公孫清仙逝。可是結果「師兄」只成了副掌門。
  
  然後便發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樹跟那夥同伴,都無法再見到被囚禁的「師兄」了。
  
  就在事情發生的同一夜,巫紀洪來了找梅心樹——當時梅心樹嚇了一跳,因為巫紀洪以「褐蛇」級數的

輕功,能夠潛近到梅心樹背後攻擊可及的距離,方才被梅心樹察覺。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紀洪冷冷說。他那張用炭灰塗黑了的臉,半隱在黑暗之中,一雙怪物似的大眼

睛在夜裡反射著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樹,拿著幾乎就要發射出的鐵鏈飛刃,打量著巫紀洪。只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著要遠行

的包袱,身後還掛著一個長布包。
  
  「我只問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巫紀洪問的時候凝視著梅心樹。平日行徑帶點瘋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熱切,確實很渴望梅心樹答應。
  
  「有意義嗎?」梅心樹垂著帶有傷疤的眼睛。
  
  巫紀洪取下背後長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樹認出來,是「師兄」的佩劍。
  
  「到了外面,我們就去實踐他所說的事。」巫紀洪堅定的說:「去奪取世間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憑我們兩個……」
  
  「你認為像他這樣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會是他的命運嗎?」巫紀洪撫摸著那柄武當長劍說:「我希望

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經為他作了最好的準備,讓他追回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樹聽得動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師兄」在襄陽的相遇。也想起當天那個站在山巖上、舉拳向天的

狂傲身影。
  
  梅心樹伸出手來,跟巫紀洪——也就是後來的波龍術王——堅實地相握。
  
  「你要帶些什麼走嗎?」巫紀洪問。「我可以等你收拾。」
  
  「帶這個便夠了。」
  
  梅心樹揚一揚手上的鐵鏈。
  
  「反正我來武當山的時候,也只帶著這麼一件東西。」
  
  ◇◇◇◇
  
  此刻梅心樹就拿著這唯一從武當山帶出來的東西,一步一步朝著荊裂走過去,直到前方大約兩丈餘之處

就停下來。
  
  荊裂仍然半跪著,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爭取讓已經負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時調整呼吸,

盡量恢復剛才捨身一擊所消耗的氣力。
  
  荊裂密切注視著接近中的梅心樹,同時用眼目的餘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間的薛九牛。他瞥見這小子的身影

在地上掙扎得很慢,連坐都坐不起來。痛苦的咳嗽裡帶著像嘔吐的聲音,聽得出正在吐血。
  
  荊裂先前已見識過梅心樹在馬上發出的飛擊,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沒被打中要害,身體也不可

能撐得太久。
  
  ——在這兒拖得越久,他活著回縣城的機會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為緊急,才更不可以把焦慮寫在臉上。荊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這原因。
  
  「你剛才說這是我希望的,是什麼意思?」梅心樹隔遠冷冷地問。
  
  「從昨晚開始,你就想跟我單挑。」荊裂回答:「否則剛才你不會只叫那兩個傢伙動手。」
  
  「我不是想跟你單挑。只是覺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樹說到這兒不禁沉默下來。事實證明他判

斷錯誤了:以為眼前只是一個只剩半條人命的敵人,結果卻是兩個部下變成死人,而對手卻還好端端地呼吸

著。
  
  「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荊裂咧著牙齒:「我知道為什麼。因為你心裡的自己,始終是武當弟子。」
  
  這句話說中了梅心樹深藏的心事,他無法否認。已經很久沒有人用「武當弟子」來稱呼他了。他心裡有

一股異樣的懷念感覺。
  
  梅心樹離開武當山後,偶爾也聽聞武當「兵鴉道」四出遠征的消息。沒能跟隨著他們與天下武者交鋒,

他心內不無遺憾。
  
  「可是我不明白。」荊裂又說:「你不像是會跟著這夥人作惡的人。為了什麼?錢嗎?女人?」
  
  這深深刺激了梅心樹。他幫助師兄波龍術王擴張勢力,雖然從來沒有親身參予燒殺搶掠、以「仿仙散」

搾取錢財、收集「幽奴」人頭等勾當,但他沒有天真得以為自己一雙手就很乾淨。他不否認自己墮落了,但

心裡一直念著一個無愧的理由。
  
  ——這一切,是為了準備讓那個人再興。只要是為他,我被人視作惡魔都不在乎。
  
  ——可是別用那些細小的慾望來量度我幹的事。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讓人明白。」
  
  梅心樹說著,右手舞起鐵鏈彎刃,在身側轉著小圈,漸漸加快。
  
  荊裂知道對話已經結束了。他拖著倭刀,緩緩伸直腿站起來。
  
  揮著鐵鏈的梅心樹,又再踏前來。
  
  鐵鏈飛刃的最壓倒優勢,自是在長距離上。荊裂曾迎受他兩次攻擊,知道他都是選在大約一丈半之距發

動,應該就是這兵器最長的殺傷距離——即使一擊不中,敵人直衝過來,他也有較充裕的時間距離作第二度

攻擊。
  
  ——荊裂這個估計非常接近事實:梅心樹這條鐵鏈共長十七尺,預留約三尺在雙手間操作,加上彎刃本

身的長度,也就有大約十五尺的攻擊範圍。
  
  荊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遠未如梅心樹般厲害,那鐵鏈槍頭主要是作擾敵之用。他想此人必然

長期專注地鍛煉這兵刃,才有這般造詣,就算是飛虹先生「八大絕」裡的「摧心飛撾」,也不知能否跟這飛

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雖然在長度上已經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敵人的長長鐵鏈還

差了大段距離。
  
  假如荊裂有雙兵刃的話,還可以犧牲一柄去纏住鐵鏈,再衝近以另一柄取勝,可是現在的荊裂只剩一條

手臂可用;閃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邊腿,無法在移動中平衡,躲避只會死得更快。
  
  荊裂仔細看梅心樹兩手之間那束鐵鏈,其實比小指頭還細一圈——十七尺之長,當然不能造得太粗,否

則太沉重根本飛不遠,那長度就失去意義了。
  
  荊裂想,這樣的粗幼,假如以剛才那捨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斬斷它並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賭上一切的捨身技,並沒有接續的後著。要麼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殺敵決勝。不可用

來斬鐵鏈,只可斬在敵人身上。
  
  要如何對抗梅心樹的長距第一擊,成了荊裂的大難題。
  
  而這攻擊已經快要來了。梅心樹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個無影無形的一丈半殺傷圈,這圈子的邊緣正逐步朝荊裂接近。
  
  梅心樹沒半點兒急躁。他知道形勢站在自己這邊。只要好好地調適步伐和距離,確切地發出他從小磨煉

的絕技,一切就會結束。
  
  ——你沒有從山崖跌死,捱到這兒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已經接近到十八尺。荊裂又再低蹲前傾,垂臂架刀下方,擺出與先前一樣的準備姿勢。
  
  梅心樹看了,沒有動一動眉頭。
  
  ——對方擺什麼架式也是一樣。
  
  荊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見他背項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灘鮮血。
  
  此刻荊裂能稱作「優勢」的只有兩點: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長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樹分了心,

沒有看到他那飛身旋體的刀招是怎樣發出的。
  
  這兩點,都是薛九牛用鮮血換回來。
  
  ——為了他,要必勝。
  
  這是荊裂的人生裡,第一次如此強烈地因為另一個人,產生求勝的慾望。
  
  明明是極凶險的劣勢,荊裂卻感到心裡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安然。
  
  因為這一次,他不是只為了自己而戰鬥。
  
  梅心樹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轉的鐵鏈再加速。
  
  荊裂垂刀蹲踞的體姿,有如山野間一頭蓄勢全力撲殺的猛獸,全無平日苦練招術架式的痕跡,似是完全

出於野性本能。
  
  一種與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勢。
  
  但這並不代表荊裂心裡一無所想。他從來的最強武器,不是在手腳上,而是藏在那伙長滿辮子的腦殼之

內。智慧與經驗。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計梅心樹的戰鬥方式,從中尋找一條邁向勝利的狹隘通路。
  
  這一條通路,沒有人保證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遠找不到。
  
  荊裂的眼睛,在這瞬間突然亮起來。
  
  ——就如在深淵的最底看見一線光芒。
  
  同時梅心樹加快腳步,拔腿奔前,完成那餘下的兩尺距離。
  
  他利用這助跑的奔勢,仰身、轉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荊裂已經置身那無形的殺傷圈裡。
  
  他卻保持姿勢不變。
  
  ——來吧!
  
  旋轉蓄勁已久的鐵鏈,脫出梅心樹的右掌,幾乎以完美的直線射出!
  
  凶暴的彎刃,因那速度已經看不見形貌,彷彿化成了純能量。
  
  荊裂同時舉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這舉刀動作甚奇怪,並不像平時全身連動地去擋,而只有一條右臂的肩、肘、腕關節移動,腿足、

腰身、頸項等都凝在原位,紋絲不動。
  
  ——一般武學上要全個身體連動協調,做到「氣勁貫發」,自然不容易;但像他這樣能夠獨立一條肢體

發動,而全身其他部分紋絲不受影響,同樣是極高深鍛煉的表現。
  
  荊裂極力保持原有的體勢,自是為了能夠隨時發動那招捨身刀法。
  
  急激的鐵鏈迎面飛至!
  
  金屬交錯的銳音。
  
  倭刀以近著刀柄的刃身根部,從下而上,抵住飛來鐵鏈的前端五寸!
  
  假如這是一根刺來的槍棒,這擋格足可將之向頭上消去;但遇著的是這鐵鏈軟兵器,這一格不可能抵去

所有的能量。前頭的牙形彎刃,仍然越過倭刀,朝荊裂的臉割下!
  
  荊裂為了保持姿勢,前傾的上身和頭部仍在原位,以不動如山的膽氣去迎受這一擊!
  
  ——巨大的賭博。
  
  彎刃狠狠削下,在荊裂眉心鼻樑斜線刮過,幾根辮子也被凌空割斷,他的臉龐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

眼肚下,爆發出一條血的軌跡!
  
  因為倭刀格住了鐵鏈,彎刃的尖鋒僅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許,必然致命!
  
  荊裂以臉面接受這冷刃的割斬,頭頸竟是全無一分畏縮,眼睛仍然直視向前。如此鋼鐵般的精神意志,

世上無幾人。
  
  帶血彎刃繼續落下,繞纏著倭刀兩圈,餘勢方才止住。
  
  梅心樹用的是軟兵器,無法從著手觸感知道命中目標的深淺,只看見荊裂面門濺血,繼而鐵鏈捲上了對

方兵刃,他也不理對方生死,沉下馬步雙手發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樣的方法劫奪荊裂的刀子。
  
  而荊裂等的,正是這個。
  
  發動了。
  
  荊裂的左腿三大關節,爆出極大的瞬發力,向上傳導,他身體隨即彈射向前!
  
  這次跟先前更有一點不同:荊裂的跳躍,還配合了梅心樹猛拉鐵鏈的力量!
  
  ——借助敵人之力,乃是荊裂從武當「太極拳」中汲取的靈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荊裂昨夜就嘗過梅心樹這拉力,並因此不得不放棄雁翎刀,知道他臂勁非常沉雄;此刻他盡借這股力量

,配合著發動向前跳躍,速度與勢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許多!
  
  可是再迅猛,這力量還不足以把荊裂碩壯的身體,一口氣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樹那頭。
  
  梅心樹未見過荊裂這跳躍,對這一記大感意外。但他異常冷靜——他這套制敵於先的鐵鏈飛刃,自有它

的戰法。
  
  荊裂飛過來,同時等於帶回了梅心樹放出去的大段鐵鏈。
  
  也就是說,他可以再投出另一邊了。
  
  荊裂這次跳躍,身體同樣帶著旋轉。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這次卻變成了上下翻轉!
  
  只見他的身體在空中縮成球狀,已然前翻至頭下足上,整個背項暴露在梅心樹眼前。從任何一種武學的

角度看,都沒有更差的惡劣姿態。
  
  敵人以最虛弱的體勢示己,梅心樹出於武者千錘百煉的反應,毫無猶疑就將左手的彎刃也發射出去,擊

往接近到七尺內的荊裂後心!
  
  這並不是臨急的應變,而是梅心樹早已準備的第二擊。雖然沒有最長那第一擊的威力,但此刻距離縮減

了一半,這第二擊卻可以更精確,發射的動作也更少預兆。
  
  強勢的第一擊壓制,與精準的第二擊取命。這是他梅家所傳飛索術的真髓,亦是梅心樹必勝的完美招術

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荊裂這捨身刀招的能量。
  
  這飛躍之力,雖不能將荊裂送到刀子足以斬及梅心樹的距離,但全身翻滾的速度卻非常驚人。
  
  其勢如旋捲的怒濤。
  
  荊裂雖身處沒有一滴水的野地,但這短促剎那他的眼中,彷彿身週一切都化為深藍。
  
  他「借相」於千頃巨浪,軀體恍如置身無重,乘著浪勢襲來。
  
  ——其氣勢之猛,竟然連梅心樹都隱隱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彎刃飛射到荊裂身前兩尺時,他已經完全翻轉回來。彎刃變成向他迎面飛至。
  
  荊裂早就藉著那翻捲之勢,把右手倭刀高舉到左肩後的出手位置。
  
  荊裂的身體與梅心樹的飛刃,兩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剎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夠捕捉——即使擁有「曜炫之劍」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荊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見。眉心的血滲進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為他信任梅心樹。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還有準繩。
  
  荊裂深信梅心樹這第二柄彎刃,飛射的目標必然是他背項的正中央——人體最難防衛的地方1。沒有武

者能抵抗這樣的引誘。
  
  『注1:人的背項中心,是自己最難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難於防禦。』
  
  於是荊裂只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著自己剛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斬下去!
  
  非常大的賭博。卻也是經過計算的賭博。
  
  這二次的捨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勁力的傳導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鬆——簡要說,人刀合

一。
  
  樸拙無華的一刀裡,荊裂捨棄了一切技巧。但同時也是他一切所學技巧的總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極高速而消失。
  
  轟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燦爛清晰。猶如太陽底下另一個一閃即逝的太陽。
  
  梅心樹射出的彎刃被倭刀準確無誤地斬中,猛然往反方向飛回去!
  
  梅心樹習練這鐵鏈飛刃,迎受過無數次刃鋒向自己回彈之險,遺下臉上一道接一道的傷疤。可是他經驗

再豐富,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應。
  
  太快。
  
  梅心樹那蓋著疤痕的眼皮,連眨一眨的時間都沒有,帶著鏈子的彎刃已經沒入他心胸!
  
  荊裂比梅心樹先一步倒在地上。他這次翻飛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剛剛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鮮血淋漓

的臉撞在沙土上,幾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擊而脫手飛去。仍然纏著鐵鏈的長刀跌落地上,刃鋒上有一處卷缺,可見剛

才那凌空相擊是如何剛猛。
  
  敗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樹,身體僵直地仰倒。那彎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沒至柄。嘴巴如泉湧出鮮

血。
  
  荊裂吃力地爬起來,卻看也不看這個艱辛打倒的強敵一眼,拐著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邊,用單臂謹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體。
  
  荊裂感到這小子的身軀已經完全軟癱,沒有一點反應,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還以為已成一具屍

體。
  
  薛九牛微微張開眼。嘴巴緩慢地吸動。
  
  荊裂把耳朵附在他嘴邊。
  
  「贏……了嗎?……」
  
  荊裂聽了猛地點頭。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閉起眼睛。
  
  「別睡!我們回家!」荊裂激動地叫喊。薛九牛聽到又再微張開眼,卻沒有點頭的氣力,只能再次微掀

嘴角。
  
  荊裂想了一陣子,找到帶薛九牛騎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遺在地上的倭刀與刀鞘,又去拿梅心樹那條長

鐵鏈。
  
  荊裂這時才俯視仍未斷氣的梅心樹。梅心樹的眼神已失焦點,似乎沒有看見他。
  
  荊裂本要把彎刃從梅心樹胸口拔出來,但這時細看,發現鐵鏈與彎刃的刀柄連接處,是一個活扣鐵環。

看來這彎刃也可隨時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樹最後的手段。
  
  ——要不是他對飛鏈太有信心,留著這彎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會是我。
  
  荊裂將那扣環解開取去鐵鏈,讓彎刃仍留在梅心樹體內,給他多活一陣子。
  
  ——要是真有來生的話,別再做這種糊塗蟲了。
  
  荊裂把倭刀貼在薛九牛的背項,用鐵鏈把人與刀緊繞著,這就支撐固定了他的身體。把他抬上梅心樹的

坐騎後,荊裂也跨上他背後,再用餘下的鐵鏈,將薛九牛和自己不能發力的左臂纏在一起,把他緊抱在懷裡


  
  「不要死啊。」荊裂說著,將奪來的一柄砍刀插在鞍側的革繩之間,就催馬往西北全速離去。
  
  梅心樹仍舊躺在曠野上,等著呼出最後一口氣。夏風帶著細細的沙土,吹拂在他臉上。他仰視晴明的天

空,彌留的意識卻回到了離開武當那個晚上。
  
  下了山後已是黎明。梅心樹回頭,最後一次看見武當山那泛著曙光的崚線,想到被囚禁在山裡的那個人

,想像將來有一天迎接他復出的光榮。
  
  將來有一天。再踏武當山。
  
  梅心樹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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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6:47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七章 群俠聚義
  
  日漸西斜,投落在廬陵縣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緊閉的城門頂上,一個身影凝靜地盤膝打坐,左手支著杖棒,半身泛出金銅光華。遠遠看去,令人錯

覺這城牆頂上擺著一尊鎮守門戶的銅鑄佛像。
  
  正是圓性。他的頭髮鬍子俱已重新剃得乾淨,雖然從車前村走到這兒來的途中,又再長出薄薄的一層鬍

渣,但總算回復了幾分出家人模樣。他也換過了一身乾淨僧衣,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盤坐眺視著城

外遠方,半邊臉容充滿正義的威嚴。
  
  當他來到縣城後,從童靜口中真正得知,那伙術王眾的妖人是如何邪惡,他有點後悔不把車前村那十個

術王弟子乾脆除掉。
  
  ——我不會再心軟。慈悲,不是留給這種惡人的。就讓他們輪迴為畜牲餓鬼之後再慢慢懺悔吧。
  
  此時圓性望見東南面遠方,有一孤影往這城接近。
  
  ——只一騎……是探子?……
  
  圓性站立起來。在他身後牆頭,蹲伏著二十幾個縣民,手裡都拿著竹槍柴刀,一個個神色緊張。為免被

敵人看出縣城已作抵抗的準備,他們都低著身子,從城外看不見。
  
  「大師,我們……該怎麼辦……」一個四十餘歲、滿口牙齒都崩缺的農夫,聲音顫抖地問。
  
  「不用害怕。一切聽我的。」圓性側過頭向他們說。
  
  這和尚說的並非佛偈經文,但縣民聽了他聲音,心裡無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圓性每次側過臉來,展

示出半邊夜叉惡相時,卻又教他們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對這小地方的尋常百姓來說,就等於神話裡的人物一樣。
  
  圓性把手掌壓在濃眉上遮擋陽光,監視那越來越接近的騎影。馬上似乎坐著二人。當奔得更近時,圓性

終於辨出了馬上人是誰。
  
  「快開城門!」圓性向牆後的下方叫喊,隨即將一條固定在牆頭的長索拋下前面去,一手提著齊眉棍,

一手拉著繩索,就從丈許高的城牆躍下。
  
  圓性身軀雖雄健,但游繩而下的動作很是迅捷,一踏牆接著一放繩,就已著落在城門前的空地矗立。他

身後的城門也已打開一線。
  
  「我們到了,看看!」
  
  馬鞍上,荊裂用盡氣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卻得不到回答。他感覺到懷裡這少年的身軀已經漸漸變冷


  
  荊裂努力催馬加快,梅心樹這坐騎確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馱著兩人腳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荊裂恨不得它

再多生四條腿。
  
  經過連番惡鬥與一身傷疲,繼而又要長途抱著薛九牛全速策騎,荊裂的體力已快到極限,馬兒快奔到門

前時,他身體已搖搖欲墜。
  
  圓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時拋去齊眉棍奔跑上前。那馬兒受過霍瑤花麾下馬賊的調練,有人迎面衝來

不但不驚慌收慢,還低著頭斜向衝過來。
  
  圓性一讓身向左,及時張開雙臂,就把從馬鞍跌出來的荊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緊接輕輕卸放在地上。
  
  「救他……」荊裂跟圓性重聚,並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請求。
  
  圓性看見荊裂一臉鮮血的樣子,知道事不尋常,就將綁著二人的鐵鏈解開,檢視薛九牛的狀況,發覺他

已然出氣多入氣少。圓性摸摸他染滿血的後背,一雙濃眉皺成一線。
  
  圓性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內裡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還有一個木造的小瓶。他打開瓶塞

,倒出一顆比小指頭還細的烏黑泥丸,以指力將之捏成更小的三片,餵進薛九牛的嘴巴裡,然後在他喉嚨和

胸間運勁推拿,助他把藥吞進去。
  
  十幾個提著武器的縣民已經從城門跑出來,驚見荊俠士竟是這副模樣,急忙拿來盛水的竹筒餵他喝。
  
  圓性單臂抱著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脈上搓揉。只見服了藥的薛九牛,蒼白臉上竟迅速恢復了一些血色


  
  圓性餵給他的,乃是少林寺續命靈藥「阿難陀丹」,因煉製困難,等閒不施送外人,只給寺裡武僧弟子

緊急傍身之用。這麼一顆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間可說千金難求,圓性這個隨身的木瓶裡也只有兩顆。他

跟薛九牛素不相識,但看見荊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圓性不問一句就施用了這珍貴的丹藥。
  
  「是荊大哥回來了嗎?」城門那邊傳來童靜歡喜的聲音:「荊大哥,你看見了吧?連和尚也趕來了,我

們又多一個強援!還有王大人他們——」她說到一半,跑到來看見荊裂的慘狀,馬上吃驚掩著嘴巴。
  
  燕橫與練飛虹也趕到。兩人雙雙上前,左右扶著荊裂坐起身子。
  
  荊裂喝光了三個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復。他看見燕橫跟飛虹先生,一樣滿身包紮的創傷,尤其飛虹

先生的右手傷得嚴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間,城裡也發生了惡鬥。但荊裂卻沒問一句,只是默然看著旁

邊仍閉著眼的薛九牛。
  
  眾同伴裡以燕橫跟荊裂相處最久,平日即使遇著這樣的情況,荊大哥總還能說幾句笑或是一些激勵的話

,但此刻卻如此沉默,燕橫也感黯然。
  
  「還是先把他移入客棧再治理。」圓性說著,就吩咐眾縣民拿來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腳把薛九牛抬

起來。
  
  荊裂也在燕橫和練飛虹攙扶下,跟著走進城門。他這一活動,左肩和右膝的挫傷頓時顯現。燕橫不禁皺

眉。
  
  ——他騎著馬時,必定每跑一步都劇痛難當,卻一直走回來了……
  
  童靜把荊裂的倭刀拾起來,牽著馬兒也跟在眾人後頭。
  
  只見城門內原有的大路,左右兩旁都築起了高高的竹排,將道路收窄了,中段又營造出曲折的彎角來。

它們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並由他的儒生弟子監督。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敵人,再從兩邊施以伏擊,尤其彎

角處更難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現成材料的廉價防禦工事。
  
  眾人走入城內,又見多處街巷都堆塞了雜物,目的也是把原來四通八達的道路改變成迷宮,令入侵者的

伙團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擊破。
  
  他們到了「富昌客棧」,馬上將薛九牛放在大廳一張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圓性雖只醉心武道,對醫術沒甚興趣,但被逼著也學得一些皮毛——這「皮

毛」已較民間尋常的接骨救傷之術高明了許多。
  
  圓性又再查驗薛九牛的背項傷勢,老江湖練飛虹亦加入來,幫忙治理那被彎刃斬得裂開的皮肉之創。
  
  荊裂坐在旁邊另一張床上,卻拒絕躺下來。
  
  童靜打來一盆水,內裡浸著布巾,正要去洗荊大哥臉上的傷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她後面出現。
  
  「讓我來。」
  
  虎玲蘭接過童靜手上的水盆,拐著腿走到荊裂面前。
  
  她那因為練刀太多而變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來扭了兩下,輕輕去擦荊裂眉間的傷口。
  
  虎玲蘭自昨夜抗敵後一直沒有睡過,直至午後圓性到來,接替她看守城門的崗位,她才在客棧樓上的房

間養傷休息,因此到現在才知道荊裂回來。
  
  虎玲蘭仔細為荊裂抹拭已經膠結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樹的飛刃割開的軌跡漸漸呈現。目睹他受到這麼凶

險的創傷,虎珍蘭身子一震,閉目吸了一口氣,才再繼續為他清潔。
  
  「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蘭說著,又換了一片乾布,將荊裂那創口印干。
  
  她期望荊裂會回答她:「別說傻話,你跟我一起去了,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

傷。但他沒有回答,眼睛也沒有離開薛九牛。
  
  虎玲蘭無言為他塗上金創草藥,並用一片布條斜斜包裹在他臉上。
  
  這時圓性也走過來,抬起荊裂的左臂:「好了,現在輪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荊裂進城以後,這才第一次說話。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圓性略一回頭看薛九牛:「再等一陣子才知道如何。」說完他就去按荊裂那

腫得發紫的肩關節。荊裂皺著眉不哼一聲。
  
  「我有點兒擔心荊大哥。」童靜悄悄向燕橫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燕橫心裡也有同感,但沒有表露出來。
  
  ——他對荊大哥那鋼鐵意志,有絕對的信心。
  
  當王守仁帶著弟子到來「富昌客棧」時,荊裂身上各處的傷已差不多全都上藥包紮好了。王守仁因為指

示縣民佈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報才匆匆趕來。
  
  他跟荊裂對視著。
  
  「辛苦了。」王守仁說。
  
  荊裂微微點頭作答。
  
  王守仁沒再多說什麼慰問的話。沒有這種必要。這兩個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場戰爭裡,隨時都得預備作

出大大小小的犧牲。
  
  可是有些犧牲,你還是不願意看見。
  
  王守仁見到年輕的薛九牛那慘狀,忍不住撫鬚歎息。
  
  圓性替荊裂治理好後,又回頭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氣息血脈。
  
  「怎麼樣?」荊裂著急地問。
  
  圓性看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斷了,能活到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過來,以後恐怕就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圓性沉默了一陣子,又說:「大概過不了今夜。」
  
  荊裂神情冰冷地拐著腿站起來,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張陷入深沉昏睡的臉,神情猶如嬰孩,比平

日顯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荊裂伸手輕輕在薛九牛的額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轉過頭不再看他,走往大廳的飯桌。
  
  為了方便讓眾俠士補充體力,飯桌上堆著饅頭、干餅、玉米等食糧,還有茶水跟大鍋冷飯。
  
  荊裂抓起餅來就大嚼,一邊又盛了一大碗冷飯,用熱茶泡了,呼嚕呼嚕大吃起來,不時又挾一筷子的青

菜塞進嘴巴。
  
  王守仁和眾人都默默瞧著他吃。不一陣子,荊裂已經連盡四大碗泡飯,饅頭和干餅也吃了好一堆,那胃

口食量令縣民側目。
  
  荊裂再喝了一大壺水,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往樓梯。
  
  「敵人要是來了,喚醒我。」荊裂回頭朝虎玲蘭說了一句,就步上樓梯進了房間,把房門關上。
  
  童靜不明所以,卻見王大人、飛虹先生跟和尚都鬆了一口氣。虎玲蘭則仰著頭,瞧著荊裂的房間,眼睛

裡露出欣慰之色。
  
  童靜瞧向燕橫。
  
  「他是要盡量讓身體恢復,好迎接隨時再開的戰鬥。」燕橫向她解釋說。
  
  練飛虹也點點頭,看看生命已經在倒數的薛九牛。
  
  「眼前還有一場未打完的仗。沒有空沉溺在悲傷之中。只有這樣,才真正對得起這個孩子。」
  
  ◇◇◇◇
  
  如血的夕陽,即將西沉於山後。
  
  野地上滾起一陣塵暴。
  
  波龍術王騎著一頭異常高大的駿馬,領著廿餘騎疾奔而來,他那雙異樣的大眼睛因迎著陽光而瞇成細線

,內裡的瞳仁透著比平日更強烈的肅殺之氣。他已然換回物移教的五色寬袍,在奔馳中迎風揚動,夕日灑照

下,猶如全身猛燃著火焰的地獄惡鬼。
  
  霍瑤花也騎馬跟從在他後面,掛在腰後的大刀隨著蹄步晃蕩。她的白臉沒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

似乎還未完全恢復過來。
  
  早有十來個術王眾等待在野地中央,圍站在梅心樹的屍身四周。他們已經收拾其他兩名同伴的屍首,但

絕不敢動梅心樹半分。
  
  波龍術王遠遠就看見人叢中間那躺臥的黑衣身軀。他的馬如箭離群而出,跑到人叢外還有十來丈時,波

龍術王的高大身體突然就離鞍躍下,乘著馬兒的奔勢再前跑了七、八步,過程順暢得如履平地,整個人就如

沒有重量的紙紮人兒般。這麼驚人的輕功身法,術王眾也是首次見他公開施展,吃驚得好像看見什麼妖法一

樣。
  
  術王放慢了腳步,繼續朝梅心樹的屍身走過來。術王眾都惶恐地分開避退得遠遠——他們知道術王猊下

憤怒時,有多麼可怕瘋狂。
  
  波龍術王的腳步越來越慢,也越來越沉重,再無平日如貓般輕盈的足勢。斜陽將他本就異常高瘦的影子

拉得更長。
  
  他終於走到了梅心樹跟前,緩緩半跪下來,伸出一雙大手,把梅心樹上身抱在懷中。
  
  術王那張瘦削的臉變得更凹陷。嘴唇顫抖不已。兩行淚水從大眼睛流瀉而下。他閉目。
  
  霍瑤花也到來了,跨下馬鞍,按著身後刀柄,遠遠瞧著波龍術王這副模樣。
  
  她從來都摸不透波龍術王的情緒什麼時候是真心,什麼時候是假意。可是這一刻,看見他靜靜流淚的樣

子,霍瑤花非常肯定的知道,這是真情。
  
  波龍術王唯一視作同伴的,始終就只有一同離開武當山的師弟梅心樹一人。
  
  「梅師弟……」波龍術王淒楚地低喚,當中透出那真切的悲傷情感,就連一向畏懼他如魔神的弟子聽了

都動容。
  
  這一刻,術王彷彿變回了凡人。
  
  術王五隻長長的指頭,顫震著摸向插在梅心樹胸膛上的彎刃。梅師弟最後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術

王眼睛裡充滿驚疑。
  
  「多少敵人?」他冷冷地問身後的弟子。
  
  「我們來的時候仔細看過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戰戰兢兢地說:「除了梅護法一直追殺的那人外,另

有一騎到來……也就是兩個!」
  
  「那邊地上還有一攤血跡,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補充說:「也就是說那兩人其中一個受了重創

。他們同騎一匹馬離去,可見那受傷的傢伙已無法獨力騎馬。」
  
  霍瑤花聽著時,又看一眼停在另一邊的兩條屍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隨她已久的孫逵,雙手自前臂處被斬

斷,乃是失血過多致死。她深知道孫逵的武功斤兩,那雙臂的傷口都十分整齊,可見是一擊之下造成。這麼

猛烈的斬擊,她自問也做不到。
  
  這時霍瑤花不禁又回想起那個肩頭帶著刺花的強壯男人……
  
  「花……」波龍術王就在這時喚醒了她:「你今天也遇過那傢伙。很強的嗎?」
  
  霍瑤花臉容緊張,想了一陣子,搖搖頭:「我當時不太清醒……記不起來了。」
  
  她這樣子回答,心裡已經預備要承受術王猊下的憤怒。可是術王並未再責難或追問她,只是呆呆地瞧著

梅心樹的臉,再次陷入沉默。
  
  這時有一名術王弟子走近霍瑤花,悄聲地說:「霍護旗,我們還得到一個消息……」
  
  霍瑤花的柳眉揚了一下:「是那兩個傢伙?」
  
  這弟子點點頭,吞了吞喉結又說:「有同伴報信回來,他們在北面的一條村子裡……掛掉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遲遲未歸,霍瑤花心裡其實已有估計,但還是壓抑不住心底的懼意。
  
  ——這麼強的敵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難色,知道他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又向術王報告兩個護旗的死訊。她歎了口氣,揚一揚

手。
  
  「由我來告訴他。」
  
  那弟子鬆一口氣之餘,卻也面露驚訝。平日遇著這種情況,倨傲的霍瑤花才懶理他們死活,怎料她竟主

動把這事扛下來,說話時甚至露出少許體諒的神色。
  
  ——這女人吃錯了什麼藥?怎麼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霍瑤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龍術王身旁,垂頭低聲說:「猊下,鄂兒罕和韓思道,也都……歸去真界

了。」
  
  波龍術王聽了這消息,卻沒有半點兒反應,仍在輕撫梅心樹冰冷的臉,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瑤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會兒後,波龍術王才擦去臉上的兩行淚水,神態也回復平日的樣子。
  
  「花,你看我們要如何應付?」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下命令的份兒,沒有這樣向部下問意見,霍瑤花很是

訝異。
  
  她抬頭瞧著術王。術王雖已恢復冷靜,但霍瑤花看出來,他的臉容比從前略顯得柔和了。是因為梅心樹

之死嗎?
  
  霍瑤花想了一想,回頭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遠一些。摒退眾人後,她低聲向術王說:「猊下,我們如今

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馬三十來匹,更且折了梅護法等三個將領,不管攻城還是野戰,都沒有很大把握。敵

方更有幾個頂尖高手……」
  
  說到這裡,霍瑤花頓了一頓,看看波龍術王的面色,才再說下去:「我記得猊下早前已說過,這吉安府

廬陵縣已經被我們取得乾淨,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個地方:別說天下之大,就單是這一個江西省,可給佔據

的地方多得很,其實我們何必——」
  
  一瞬間,霍瑤花察覺術王的眼神變化。
  
  但她絕不敢躲他這巴掌。
  
  波龍術王手掌奇大,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單刮得霍瑤花半邊臉赤紅,手指還打到她耳珠上,一隻小小

像雀鳥狀的金耳環飛脫,她破裂的左耳珠湧出鮮血來。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趕跑,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堂堂物移教術王身上!」
  
  波龍術王說時站了起來,高大的影子把霍瑤花整個人都覆蓋了。
  
  霍瑤花捂著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縮著不住顫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術王如今唯一可依賴的頭目。但這並不足以保證術王不會殺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們會有什麼結果?死?不只如此!他們每一個被斬下的頭顱都會貼上『化物符

』,都會成為梅師弟在真界的『幽奴』!廬陵縣城將要變成連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廢墟!我會用一整個城的風

乾屍骨,築成梅師弟的墓碑!」
  
  波龍術王說完後,瘋狂激動的神情卻又迅速變回先前那帶點溫柔的樣子。他從五色袍的小口袋裡掏出一

方布巾,給霍瑤花按住傷口。
  
  霍瑤花驚慌地接過,慢慢站了起來。
  
  「花,你沒說錯。將領和兵力我們都已耗損太多,不能貿然跟他們正面交鋒。」波龍術王那好聽的聲音

裡充滿了理智,很難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們就得爭取地利。」
  
  霍瑤花不明白術王所說的「地利」是什麼,卻隨即看見他伸長臂,指往南方遠處。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經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現身了。
  
  就在關王廟前的空地上,童靜於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烏啞的「靜物劍」刺出去。金屬擦破空氣,發

出有如尖哨似的鳴音。
  
  練飛虹左手反提著佩劍「奮獅劍」,站在她劍尖正前方,童靜的刺劍伸盡之時,劍尖僅距練飛虹的身體

數寸。他既是要作童靜的目標,也是要從敵人的角度去觀察她的整個動作。
  
  蓋著半白眉毛的雙目,密切地注視童靜身體四肢的每分移動。練飛虹再無平日頑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認

真教起來,蒼老的臉就有如廟裡天王神像般嚴肅。
  
  童靜一次又一次作勢虛攻,然後貫勁實刺。同一組動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經反覆練了超過一千次,開始

掌握練飛虹教授他這招「半手一心」的虛實互變之道。
  
  ——從前童靜學武時貪多務得,總愛追求新鮮的招法,絕無這般單調苦練的耐性;自從跟著燕橫學劍這

大半年來,才終於明白武學的道路,就是如此鋪築,別無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遠路,也沒有什麼花巧,只

是重複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練飛虹吼叫:「那節律太單一!錯過時機了!」
  
  童靜咬咬唇,全神貫注於虛實轉換的拍子之上。那佯擊的虛招,要何時變成實擊才最致命,當中有著甚

微妙的界線,卻又難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這次童靜的拍子打對了,可是練飛虹又搖搖頭:「這次佯攻的姿勢不夠像樣!騙不了敵人!」
  
  童靜強憋著悶氣,只好又繼續練下去。這招「半手一心」之難,在於既要令敵人深信最先的虛攻是真,

又要精確掌握對方被騙時最脆弱的一剎那攻擊,除非已經極為熟習,很容易就顧此失彼。然而童靜才不過練

了半天。
  
  ——可是沒辦法。所有真正能夠投入實戰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裡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

一條鐵鏈其中一環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環節多麼強,一拉之下還是會斷掉。
  
  童靜全神貫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這次左臂太誇張了!」練飛虹又叫起來:「敵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童靜的一張頭巾已經滲滿香汗,臉蛋在晦暗裡紅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譏:「老頭子,天這麼黑了,你

那對昏花老眼怎麼看得真?誑我的吧?」
  
  練飛虹露齒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樹上方:「我現在就用飛刀把上面一個青果子射下來,怎麼樣?


  
  童靜無言。她知道練飛虹絕對做得到。
  
  這時有燈光接近過來。原來是一名負責守城的中年縣民,一手扛著竹槍,一手提著燈籠。
  
  「兩位俠士,這燈籠給你們用……」他說著就將燈籠掛在大樹幹上,照映到兩人練劍之處。
  
  「謝謝。」童靜微笑向他說。
  
  「別廢話!再來!」練飛虹卻看也不看那縣民,他一專注於練武上時,對不相關的旁人簡直不瞧一眼。
  
  童靜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靜物劍」。
  
  那縣民很好奇,既然飛虹先生又不趕他走,就在旁邊看童靜的劍法。只見這個女孩一晃身子手臂,縣民

已經被虛攻氣勢嚇得後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時,童靜已收劍。
  
  ——那刺擊的速度,在這平凡人眼裡,看也看不見。
  
  這簡直就如難得一見的神奇戲法一樣。中年縣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著。雖然半點沒有看懂。
  
  童靜又練了幾十回,手上的劍開始在顫抖了。練飛虹看見就讓她休息。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鍛煉

的是細技協調,負著疲勞去練只會令她感覺變鈍,適得其反。
  
  童靜把劍收入鞘裡,坐在樹底的石上,取出手帕來抹抹臉,一邊在歎息:「總是練得不好……這樣真的

能夠拿來上陣嗎?我不要成為大家的負累。」
  
  練飛虹本來正低頭檢視自己受傷的右手指掌,聽見童靜這句話,就伸出「奮獅劍」,指往東面的街道。
  
  「看見他嗎?」
  
  童靜看過去,只見那遠處大街已經陸續掛上燈籠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頂上,有條身影提著兩件長物

,凝靜不動地站在邊緣。
  
  雖是這麼黑又這麼遠,童靜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燕橫。
  
  「你有沒有留意,自從昨晚之後他就變了?多了一種從前沒有的氣質?」練飛虹又說。
  
  童靜當然有留意。她想起當天在成都馬牌幫,她就是被燕橫那氣勢與熱血吸引,才會跟著他們一直走到

現在。然而今天的燕橫又比那時候不同了。
  
  ——變得更讓人信賴。
  
  一想到這兒。童靜在燈籠下的臉發燙了。只是她本來就因為練劍熱得臉蛋紅紅,也就沒被練飛虹發現。
  
  「他能夠改變,你也一樣可以。」練飛虹說:「一個差勁的傢伙,不會變成別人的負累。對自己沒有信

心的人才會。
  
  「你還記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頂上,當你的劍刺中那名武當派劍士的手腕時,心裡是什麼感覺嗎?」
  
  童靜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蓮舟,以「追形截脈」廢去武當「兵鴉道」高手焦紅葉右腕的

時刻。那完美的時機與角度。那一擊取勝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團火,朝著練飛虹猛地點頭。
  
  「記著那感覺。」練飛虹說:「也記著你練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劍法。天下最強『九大門派』的頂尖

武功。」
  
  童靜捏捏右手掌腕,感覺已不如先前酸軟。她英氣的雙眉皺著,再次拔出「靜物劍」站起來。
  
  「繼續練。」她說著,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練飛虹看著她,心裡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沒有告訴童靜:他是以一個修習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為基準,去檢視童

靜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這半天的進境,其實已經十分驚人。
  
  ——教一個這樣的徒弟,實在太快樂了。
  
  「來吧!」練飛虹又板起臉吼叫起來:「這次幹得好一點給我看!」
  
  ◇◇◇◇
  
  屋頂上的燕橫,赤著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繼續靜靜不動地站著。
  
  他雙手拿的並非「雌雄龍虎劍」,而是兩柄長長的鋤頭。他兩隻手掌都拿到鋤柄最末端,擺出青城派「

伏降劍樁」的姿勢。腳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時刻保持重心正中與體干正直,默默調節著綿長的呼吸。
  
  這「伏降劍樁」除了強化身體機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鍛煉意念集中的功效,連同「伏降劍」的慢劍法,

是青城派訓練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門。
  
  昨夜一戰後,燕橫雖然領會了「雌雄龍虎劍法」的竅要,也知道了劍法的奧秘脈絡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

劍術裡;但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龍虎劍」只是入了門徑而已,雖然偶然能發揮出神髓,但並未能隨

心控制。
  
  更何況這未成熟的「雌雄龍虎劍」,還欠缺了「借相」。師尊何自聖當天使出這劍法時,其「借相」飛

龍與猛虎的功力,強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橫知道,這才是令劍法的氣勢與威力更上層樓的關鍵。
  
  師父的「借相」如此強烈的奧秘,燕橫還沒有半點頭緒。「借相」要擬想一般的實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較

容易,可是他連老虎也沒有見過。
  
  燕橫卻相信,師父的功力跟有沒有見過實物無關。世上無龍,但師父的「穹蒼破」卻有龍勢。他猜想,

這秘要還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學裡,他需要重新再複習自己在青城山上學過的每一點滴。
  
  燕橫一雙肌肉如鋼條的手臂緩緩移動,又轉換了另一個劍樁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體裡血液的流動與

氣息的進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體上。要進入更深的層次。要將自我也消彌。
  
  如王守仁所說,讓自己與天地萬物之理,同化為一。
  
  在毫無桎梏之處,一道全新的大門,將會打開。
  
  ◇◇◇◇
  
  成排的燈籠之下,六十多人同時叱喝的聲音,在夜空中響亮。
  
  一叢叢竹槍、鋤頭、棍棒,舉起又落下。
  
  「就是這樣!一定要發聲吐氣!」
  
  圓性揚起齊眉棍,又再向眾多守城的縣民展示少林「緊那羅王棍」裡最簡樸的兩式:他低呼一聲,邁上

左足,長棍從頭頂朝身前中央擊下,正是「順步劈山勢」;緊接二段吐氣,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勢

」刺出六角狀的包鐵棍首。
  
  「記著,劈打的時候,兩腿要大大張開,頭和上身卻不要前傾,否則打空了,自己向對方跌去,那可大

大的糟糕!」
  
  圓性又示範了一回,為了讓眾人看清楚動作,只用了平日兩成的力量與速度,但因為身姿正確,仍然令

人感受到極強的威勢。
  
  「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們平時耕田差不多。可是別打到地上去!敵人又不是地裡的瓜,沒長那麼矮

!」
  
  縣民聽了都不禁哄笑。他們今午最初見這和尚入城時,只覺他容貌威猛粗野,半點兒沒有出家人的氣質

,心裡有些害怕;但接觸久了,發覺他跟荊裂等人同樣的不拘小節,說話語氣也跟他們這些市井百姓無異,

感到很是親切。
  
  有個只得十四歲、鬍子都沒開始長的小子,大著膽子向圓性問:「大師……你真的是少林寺出來的嗎?


  
  「什麼大師,叫我和尚!」圓性摸摸那顆已經長出一層薄發的光頭:「不過是個不大會唸經、只會耍棍

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裡藏著些什麼好吃的東西,儘管拿來!」
  
  又是一陣大笑。千年武學泰斗少林寺,遠至這江西的小縣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還親自教他

們習武,令士氣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圓性又振振棍棒高聲說:「對方兩個魔頭,我打個呵欠就收拾了!你

們好好練我教這兩招,保準每人也打幾個回去投胎!」
  
  眾縣民興奮起來,就捉對練習這兩式「緊那羅王棍」,打得竹木交響。
  
  圓性在一旁看著他們,卻無法完全掩飾憂心的神色。
  
  他沒有忘記早上在車前村接下的那顆毒物「雲磷殺」。在來縣城的途中,他已經找一片無人野地,挖了

個深洞,把那蠟丸埋了。
  
  敵人有這般可怕的屠殺兵器,要是在縣城街巷展開攻防,恐怕傷亡必重;即使得勝,整個城也可能化為

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們當中,會有多少人犧牲呢?……
  
  圓性下定決心,要盡自己一切所能,讓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獄。
  
  ◇◇◇◇
  
  在「富昌客棧」大廳裡,虎玲蘭將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燈火下的地上,逐一檢視。
  
  她帶來的勁箭只用剩十來枝,因此拜託了廬陵城內的婦孺為她造箭,並指點他們造法。本來造出了五十

枝,但有的手工實在太差勁,虎玲蘭最後只挑選了這一堆來。
  
  時間緊絀之下,縣民自然不可能鑄冶金屬的箭鏃,眼前這些都只是用骨頭磨尖而成。箭桿倒是削得不錯

,大部分都很畢直,粗幼也適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鵝毛來造,有的卻只用雜等羽毛拼湊貼成,良莠不齊。
  
  虎玲蘭再逐一仔細檢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裡估算,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約二十步之內才有足夠的

穿透殺傷力和準繩。但有總比沒有好。
  
  虎玲蘭被霍瑤花砍傷腰眼,直到現在還是每走一步都痛。雖說武者長期鍛煉,身體的血氣和復原力遠超

常人,但這種傷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癒。沒法子大步奔走發力,她那陰流刀法就難以發揮。日內一戰,虎玲

蘭估算將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經在危急中抓過霍瑤花鋸刀的尖刃,同樣是傷得厲害,雖能勉強握牢弓把,但仍會影響拉弓瞄

準的能力。她要想辦法用其他東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來。
  
  虎玲蘭挽起長弓,輕輕彈動那弓弦,發出一記記很好聽的低鳴。她驀然想起從前在薩摩國,當自己還是

童靜這年紀的時候,跟幾個兄長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獵的情景。
  
  她其實不喜歡打獵,每次最後都只有她一個沒有獵獲。其實兄弟們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讓

箭矢在獵物旁擦身而過。為了吃飽而獵食是一回事;用沒有反抗能力的獵物去證明自己的武勇,她則認為很

無聊。
  
  虎玲蘭只是喜歡跟兄弟們一起出外;喜歡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歡他們和家臣把她視作武士裡的一員。
  
  可是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廳另一邊的薛九牛。那年輕的身體已經蓋上草蓆,把沒有氣息的臉都掩藏,冰冷地一動

不動。
  
  這讓她想起同樣冰冷的弟弟遺體。
  
  ——又五郎……我已經不再管你是否原諒我了。現在我的生命裡,就只有他,還有這些同伴。島津家不

用我來守護。我已經找到自己真正要守護的東西……
  
  她再次抬頭,望向荊裂正睡在裡面的房間。
  
  看見荊裂所受的傷,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難受。
  
  虎玲蘭感覺心胸熱起來。她多麼想馬上就奔上去那房間,擁抱荊裂那受傷的身軀。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繼續保持奔騰的戰志;她能夠支持他的,也不是靠

擁抱,而是刀和弓箭。
  
  這些,她都絕對能夠給他。
  
  ——任何人要再傷害他,都得先越過我。
  
  ◇◇◇◇
  
  他又再次夢見那個巖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著濤音不息的黑夜,荊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兩度殺敵的捨身

刀法,不斷地複習每條肌肉運動的感覺,要把整個過程都烙印到神經裡,好使身體永遠不會忘掉。
  
  ——即使現實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與意念卻自然被修練的強烈慾望驅使著,要趁

那刀招的記憶仍然鮮明時,在夢中拚命練習。
  
  荊裂每一次出刀,身體就掉落在濕滑的岩石上,好幾次幾乎摔出崖岸的邊緣。但他沒有被恐懼打倒,仍

然爬起來,提著那柄意義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擺起野獸似的預備架式。
  
  深陷在修練的挫折與狂喜之中,荊裂並沒有察覺,一團火光是何時來到自己的身後。
  
  他回頭。火把上的烈焰獵獵躍動。雨水打在火上化為蒸氣,卻怎也無法把它澆熄。
  
  拿著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師叔裴仕英。
  
  「師叔,你看見了嗎?」荊裂極興奮地振刀向裴仕英說:「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說過:去學所

有值得學的東西,然後把它們變成我自己的東西!你為我高興嗎?」
  
  裴仕英半隱在火光後的臉卻僵硬,沒有回答他。
  
  荊裂想起來了:跟裴師叔分別的時候,自己只有十五歲。裴師叔根本認不出他現在這個模樣。
  
  「是我!」荊裂把濕透的辮子撥向後頭,朝裴仕英盡量露出臉孔:「認得嗎?是烈兒啊!」
  
  這時荊裂仔細瞧裴師叔,才知道他為何不答話。
  
  裴仕英的左邊喉頸處,破裂開一個又深又長的乾癟傷口。
  
  是武當派的劍砍下的。
  
  荊裂哀傷流淚,與臉上的雨水混成一體。他欲上前去擁抱師叔的殘軀。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頸上的劍傷。
  
  裴師叔雖然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荊裂聽得出他心裡的聲音。
  
  ——要記著,你追趕武當的路途還很遙遠。你什麼都還沒有完成。包括這個刀招。它還要繼續成長下去


  
  這多麼令人懷念的聲音。荊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來,低首痛哭。
  
  連雨聲和濤音,也無法掩蓋那悲慟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荊裂的頭上。
  
  ——可是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裡還有其他東西。
  
  荊裂止住了哭泣,仰起頭來看師叔。
  
  ——讓我看看你從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貴重的兵器。就像這澆不熄的火一樣。不要忘記了它。
  
  裴仕英將火把交到荊裂手上,身體就慢慢後退,隱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荊裂從睡床上緩緩坐起來,伸手抹去滿面的淚與汗。
  
  他朝著灑入月光的窗戶,再度掀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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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7:44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習慣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齊衣冠後,就在房間閉目靜坐養氣。
  
  不管是處理官務、傳授講學、讀書和思考學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雖不拘泥,做事處世

隨心性而行,但對自己絕對嚴謹。
  
  清早的陽光已從窗外照進,映在他瘦臉上。那五官平凡但鎮定如堅巖的容貌,泛著一股凜然不可犯的充

盈正氣。
  
  他睜開眼來,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間掛上長劍,也就推開房門出外去。
  
  年輕的門生黃璇早等候在門外,恭敬地行禮:「先生早安。」
  
  王守仁微笑,帶著黃璇往這借住房屋的大門走去。在走廊上,黃璇瞧著老師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見

恩師這儀表姿態,都不禁心裡慶幸。
  
  ——得以跟隨一個這樣的老師,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這時說。
  
  黃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劍。他徹夜與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輪流指揮縣民防守,只小睡了

一個多時辰,但畢竟年紀仍輕、臉上未有倦容。
  
  這一趟跟著先生到來廬陵,竟有這番遭遇,黃璇感到就如投身千軍萬馬的戰事中,一顆年少的心靈很是

興奮,就連前一夜面對魔頭波龍術王的恐懼都忘卻了。
  
  王守仁雖沒有教過這些弟子兵書戰法,但平時悉心開導之下,他們已訓練出條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

達講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點即通,並懂得如何向縣民傳達。假如沒有他們,要靠王守仁一個在城裡四處奔

走,守城的準備恐怕到現在還沒有完成。
  
  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貫通,萬物之理皆可明瞭。
  
  「先生要先吃個早點嗎?」黃璇問。
  
  「先在城裡走一圈再說。」王守仁想再視察一遍,也好看看還有什麼良策可以想出來。
  
  他們走了兩個城門的防守點之後,正準備朝西門而去,在街上卻見有四人匆匆迎面奔來。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兩人帶著武器,是負責守城的保甲,既高興又有點緊張地帶著另兩人

前來。
  
  只見那兩人農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濕,看來跑過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較高瘦,仍戴著草笠遮住臉

容。
  
  那沒戴帽的農民先說話:「小的是西面羅門村人,名喚羅貴,帶來了這位……兄弟……」說著就指一指

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張年輕的髒臉,恭敬地拱手垂頭:「王大人,認得小人嗎?」
  
  王守仁一見,雙眼亮了起來。這人正是昨天被燕橫的「虎辟」脫光了衣服那個唐拔,孟七河的親信部下


  
  「小人與二十幾個兄弟,昨晚已乘夜到達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張羅準備。我們孟頭領與全體夥伴,

這天午時前陸續也會到來。」
  
  王守仁聽見唐拔這話,胸膛間升起一股熱力來,正要開口答謝,唐拔卻止住了他。
  
  「孟頭領著我傳話說,王大人千萬別要感謝。他說:『是我有負對王大人的承諾在先,王大人竟然不捨

棄我。這恩德怎麼還也還不完。』」
  
  唐拔說時緊捏雙拳,眼眶已然紅了:
  
  「『應王大人的呼召,這一次,我們要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王守仁知道這時不用再多說什麼,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見面。」
  
  旁邊的黃璇知道,這年輕小子就是老師提過那伙山賊。他們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趕來廬陵拼上性

命!黃璇身為他的弟子,更感無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釋:孟七河那一百人分開小批到來,並且不直接入城,是顧慮到縣城可能有敵人的探

子暗中監視,最好還是讓對方盡量低估這邊的實力。羅門村只在縣城西面三里多外,隨時能夠發動支援;萬

一敵人來攻城,他們更可從旁突擊,裡應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裡不免嘉許。
  
  ——當初勸他去應武科從軍,果然沒有看錯。
  
  那個農民羅貴聽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對答,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嚇煞我們

一村子的人了,這麼一夥凶巴巴的漢子,突然就入了村,還說要借我們地方住……」
  
  王守仁他們聽了都大笑起來。
  
  唐拔這時說:「小人得先回去,為其他兄弟到來作準備。我們另派了兩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麼危急

事情,請在西門上面的城牆生一堆煙火,他們看見就會通知我們。」他說完再朝王守仁敬個禮,戴上草笠,

跟著羅貴往來路走去。
  
  一天之內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戰力,更是一群慣於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間的強悍漢子,並且多了孟七河這

個八卦門好手,王守仁臉上洋溢興奮之色。
  
  ——更讓人高興的是:我沒有信錯這個人!
  
  「快去將這好消息告知荊俠士……不,他正在休息,還是先去找燕少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興……」王

守仁正在吩咐黃璇,這時卻聽到一陣極急密的敲鐘聲。
  
  是敵襲的信號!
  
  「在南門那頭!」黃璇驚呼。
  
  「你快趕上去叫住唐拔那兩人,吩咐他們先別出城,以免給敵人發現!」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則帶著

兩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這街道,正好路過「富昌客棧」,只見虎玲蘭的高大身影從大門躍出,背上帶著野太刀,腰懸

箭囊,手提長弓,向王守仁一點頭,一起也往南門走去。
  
  他們到了城門,看見門後那些防禦用的竹排,窄道兩邊都滿佈緊張的縣民,一個個神色驚慌地拿著武器

和投擲用的石塊。城門上方牆頭亦是排滿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著我跟各位俠士的指令去做,絕對不會給他們攻破!」
  
  虎玲蘭和王守仁一前一後登上牆頭去。王守仁留意到,這位東瀛女俠的步姿還是很不自然,看來是忍著

尖銳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許多層布條緊緊包裹著。
  
  上了城門頂,只見圓性和王守仁的門生朱衡正在向東南遠處眺望。他們今天一起負責守備這道南門。
  
  ——燕橫、練飛虹和童靜則仍留守東面與北面的城門。他們此刻亦已聽見信號,並進入備戰狀態,密切

注視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敵人襲來。
  
  王守仁站在圓性身邊,也朝東南面看過去,只見遠處大道上揚起來一股煙塵,絕對是馬隊。
  
  「可是看來太少了。」圓性說。
  
  「也許只是聲東擊西。」王守仁點頭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備馬,隨時讓圓性大師和島津女俠趕去

別的方向支援。」
  
  「我不會騎馬。」圓性搔搔光頭,朝王守仁笑了笑:「不過倒跑得很快。」
  
  王守仁瞧瞧圓性。昨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沒什麼機會跟這位少林和尚談話,但只見了幾面已經感到

,圓性跟荊裂他們都是一般豪邁的性情中人。
  
  圓性其實不大清楚,身邊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麼人。他只知道:既然荊裂他們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師跟荊裂俠士他們是如何認識的?」王守仁眼睛仍盯著遠方的馬隊,同時好奇地問。
  
  圓性搔了搔鬍渣子:「大概是因緣吧?我太師叔是這麼教我的。」
  
  王守仁微笑點頭:「對。是緣份。」
  
  那馬隊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騎,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飄揚的五色怪袍,是術王眾沒錯。其中一人更

舉著一面旗幟,上面有用人血塗畫的物移教紅色符文。
  
  在城門頂上,虎玲蘭掏出一根布帶來,將長弓的把柄跟左手繞圈纏緊,自箭囊掏出一枚長長的烏羽箭。
  
  牆上防守的保甲和縣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後面,偷眼看遠方的來敵。他們這裡大概有五十人,遠比對

方多出數倍,可是心裡始終對於肆虐已久的術王眾甚是恐懼,不少人的腿都在發抖。
  
  「王大人也請站在垛子後。」其中一個保甲急忙說:「那些妖賊,我聽說他們的箭矢暗器很厲害……」
  
  王守仁卻毫無懼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減除縣民的恐懼,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騎到了城門外四、五十丈就停下來,只有一騎繼續緩緩踱步走近,直到約二十丈處才止步。
  
  這名術王弟子年紀較長,看去樣子已經四十出頭,面相很是古怪,一雙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

兩排不整齊的黃黑牙齒。
  
  ——他這副歪臉,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藥物過了量,令臉龐一邊肌肉緊縮所致,沒死掉已是幸運。
  
  「城裡的人聽著!」這術王弟子朝城門上高叫,那聲音響亮得很,一張歪嘴咬字還是十分清晰:「我來

是為波龍術王猊下傳話的!」
  
  城上眾人聽見只是使者,卻沒有半點鬆懈。他們都深知波龍術王如何邪惡狡詐。
  
  「猊下聖言:你們這幹不知來歷的傢伙,膽敢冒犯教威,損我弟子,盜我馬匹!猊下與眾弟子如今坐鎮

青原山『清蓮寺』裡,等候你等眾人上山,獻出頭顱來!」
  
  王守仁聽了很是意外。他跟荊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麼把戰場轉移去對方的本陣,以免敵人毒物危害縣

城百姓。怎料現在對方竟主動邀請他們進攻。
  
  圓性卻哈哈大笑:「我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呀?你們沒有腿腳嗎?自己不會過來?」他心裡也希望反守

為攻,故意這樣說,是避免被對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們當然可以不來。」那張歪嘴獰笑著說:「不過我們昨夜已經到過青原山以東的泗塘村,將那村子

裡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趕上了『清蓮寺』旁邊空地。每半個時辰不見你們上山門來,我們就隨意挑一個來殺。

呵呵,有這麼多個,你們大可等十幾天才上山,到時候大概還有些剩下來。」
  
  王守仁憤怒得鬚髮戟張,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這干禽獸的心靈,已然被慾念吞噬,無可救藥。
  
  虎玲蘭怒然搭箭拉弓,瞄準了那術王弟子的眉心!
  
  「別亂來!」那術王弟子伸出手掌擋在臉前:「我們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個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時身

上少了一點點東西,術王猊下在午時後就會先處決一百人!」
  
  虎玲蘭挾著箭尾的手在發抖。最後她還是慢慢將弓垂下來。
  
  圓性也是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從下山之後,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陰險的惡

行,驀然教他想起從前在少林寺裡,師長們向他講過的佛法。
  
  ——要渡眾生,果真是千難萬難。
  
  城垛後有人發出悲鳴。原來其中一個縣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還忘了說……」那術王弟子垂下手來,又得意笑著說:「殺人是在今天黎明時分開始的。我們來這

裡的路程上,大概已經有三個人去了真界當『幽奴』了……嘻嘻,你們要什麼時候上來『清蓮寺』,自己打

算吧!」
  
  他說完就撥轉馬首,與同伴策馬離去。
  
  「得馬上去找荊俠士他們。」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著心頭的焦急與暴怒。「必得出城了。」
  
  ◇◇◇◇
  
  虎玲蘭趕回「富昌客棧」,卻發現荊裂那樓上房間的門早已開著。
  
  「荊俠士在警號響了不久後就醒來了。」客棧裡的大夫說:「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頓。他在薛九牛跟前

站了一會兒,然後喚人把馬拉來。他說要去衙門,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虎玲蘭聽了立刻出門上馬,往縣城衙門的方向奔去。
  
  同時,圓性、燕橫、童靜、練飛虹,還有王守仁與他的六個門生,都已緊急齊聚在關王廟前那片空地上

。眾多保甲縣民則在空地外頭觀望。
  
  「我已經吩咐唐拔,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眾全速趕來。形勢已經變了。」王守仁說時,手掌緊捏著劍

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條人命,懸於一線。
  
  燕橫和童靜聽到波龍術王挾持人質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湧起熱血來。每一刻過去,就意味著有更多人

死去,他們恨不得現在就跨上馬去青原山。
  
  飛虹先生清楚知道他們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但老練的他平靜地告誡二人:「不要焦躁。急就

會亂。這正是那魔頭希望我們犯的最大錯誤。」
  
  「會不會是計策?」朱衡在王守仁幾名學生裡年紀最大,思慮也最周詳:「那魔頭想把幾位俠士都引誘

過去,再來偷襲這城?」
  
  「不。」練飛虹斷然回答:「他因為折了三個好手,知道主動進攻佔不了便宜,就想請君入甕,利用地

形去搶回優勢。到了這種時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殺死我們幾個。一旦我們不在,他要屠城就輕

易得很,沒必要先來強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戰力。」
  
  「正好!」圓性猛力把齊眉棍拄在地上:「在他們那邊決戰,就不用顧忌毒物會傷及城內婦孺。而且我

們幾個人本來就不適合防守。進攻才是我們最拿手的事情!」
  
  童靜聽了不禁猛點頭。她這兩天一直呆在這圍城裡,早就失了耐性。
  
  「沒錯。」王守仁捋鬚說:「最初我跟荊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們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軍,

主動進擊更有把握。可是還需要對策……」
  
  就在此時,外頭的人群往兩邊排開來,兩騎踱步而出。
  
  當先一騎之上正是荊裂。只見他整副打扮裝備都改變了:頭頂一片黑巾,把辮發包束起來;臉上斜繞著

一塊黑色的長布條,將刀傷裹住;受傷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銅片造的護甲緊束固定著,減少移動時生痛

,又可抵受一定的衝擊;肩背披著一件全黑的長披風,為的是要掩藏掛在胸前的受傷左臂;身體其餘各處也

都穿上或綁縛著黑布,為的是防範敵人的帶毒暗器。他騎著本屬梅心樹那匹黑馬,人與馬兒彷彿一體,如非

白天,會讓人錯覺是個極高大的黑影。
  
  他背後掛著長長倭刀,更長的船槳則像槍矛般提在右手裡;其餘腰間和馬鞍旁共掛著三柄不同的刀,還

有梅心樹的那串鐵鏈飛刃。
  
  荊裂剛才去衙門後的倉庫,是為了翻找裡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選出這些兵刃、護甲和衣飾,並由虎玲

蘭為他穿上。
  
  帶著刀弓的虎玲蘭騎馬緊隨其後,一身紅衣的她與荊裂成強烈對比。這一對英挺精悍的男女俠士,令縣

民看了都不禁讚歎。
  
  二人前來空地下馬。荊裂的步伐雖然還是一拐一拐,但因為膝蓋關節用護甲固定著,走路比昨天輕鬆多

了。
  
  「昨天的事,還沒有感謝你。」荊裂朝圓性點頭:「痛楚減少了。少林果然不簡單。」
  
  圓性好像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但其實心裡很高興得到荊裂的讚賞。
  
  「不錯,我們確是得到了反守為攻的契機。」荊裂向眾人說:「可是你們先得知道,那『清蓮寺』的地

形是怎麼樣,擺在面前是個如何的難關。」
  
  他把船槳交給黃璇拿著,坐在石頭上,伸指於沙土地畫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蓮寺」地勢;那狹隘的山

門與門後的廣闊空地;寺前的溪河與「因果橋」;還有寺後三面無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卻又極為易守難攻。就好像硬要將手伸入狹窄的瓶口取物一樣。
  
  荊裂講解完了,眾人都沉默下來。術王的人馬雖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著這般地形,戰力將會變成像平

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裡面還有一個可怕的波龍術王。
  
  一次接一次,更嚴峻的挑戰。但沒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橫。
  
  「比起姚蓮舟和武當派,這也不算什麼。」
  
  此語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視而笑。
  
  尤其荊裂,再次展露出那燦爛的笑容。眾人見了都寬下心來。
  
  這時有幾個婦人,抬著一卷長布走過來空地裡。
  
  「造好了嗎?」童靜高興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掛起來!」
  
  那布卷展開,原來是一面用粗布縫拼而成的大旗幟。關王廟前就有根旗桿,幾個縣民在童靜指揮下爬了

上去,七手八腳將那旗幟掛上。
  
  「是什麼東西?」燕橫問童靜。
  
  「是城裡的婦人要送給我們的,也是為了壯壯防守的聲勢。那波龍術王有個這麼嚇人的外號,我們也不

能輸。」
  
  旗幟在晨風中飄動,可見上面以黑炭塗了四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門六劍
  
  「是你想的?」練飛虹問,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見童靜在沙地上寫字,恍然大悟。「什麼意思?」
  
  「我們幾個不是失掉了門派,就是離家出走。」童靜擠擠眼睛笑起來:「所以我就想到這麼叫了。很貼

切吧?」
  
  「為什麼是『劍』?」圓性皺起濃眉:「我又不用劍。荊裂跟島津小姐也不用。」
  
  「沒有關係啊。」虎玲蘭微笑說:「在我家鄉,刀也就是劍。」
  
  「本來是『破門五劍』的,因為我們五個裡面有四個都是劍士!不過既然和尚你也來了幫忙,才姑且讓

你湊進去,應該多謝我啊!」童靜故意氣圓性說:「而且,『劍』比較好聽嘛!」
  
  荊裂看著旗幟,那「破門」二字,對一般人來說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離經叛道,也不信邪,這麼

豁出去一無牽掛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橫對望了一眼,回想當天聯袂下青城山的時候,只有他們兩人;現在六個同伴齊聚,還能為這般

有意思的一戰生死與共,實在快意。他們不禁相視而笑。
  
  六人雖然好像嬉鬧成一團,但其實看見這四個在風中飄動的大字時,心裡都頓生豪氣。他們確是離開了

家園或門派的孤客;如今在這名號之下,緊緊連結在一起,身心溢滿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溫暖感。
  
  ——你的生命裡還有其他東西。
  
  荊裂回想夢中師叔的話,默默朝著那旗幟點頭。
  
  「王大人,你看這旗幟怎麼樣?」童靜問王守仁:「我……沒有做多餘的事情吧?」
  
  王守仁瞧瞧關王廟四周的廬陵百姓,他們也都正在仰望這面旗幟。
  
  那神情彷彿看見了希望。
  
  「童小姐,幹得好。」王守仁笑著回答。
  
  「每時每刻都有人要死。我們準備隨時出發。」荊裂收起笑容說,立時又把眾人帶回嚴苛的現實。空地

上的氣氛回復先前的凝重。
  
  荊裂從黃璇手上取回船槳。
  
  「王大人,今次作戰的策略,全靠你了。我們都是你調度的棋子。」
  
  王守仁那雙包含智慧與氣魄的眼睛,與荊裂對視。
  
  「我看見荊俠士剛才所畫的地形圖,已經想出幾個方略。」他說:「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戰。」
  
  「不管王大人決定了什麼戰策……」
  
  荊裂說著,與五個同伴在「破門六劍」的大旗底下並排而立,一齊朝王守仁躬身。
  
  「請把當中最危險的使命,交給我們。」
  
  後記
  
  《武道狂之詩》寫到這第八卷,以字數計算已經成為我歷來寫得最長的一個小說系列,超過了之前的《殺禪》。相比一些前輩名家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我個人來說卻是一個頗有意思的紀念。
  
  從前八卷《殺禪》,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去構思和寫作;今天的《武道狂》,從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現在,同樣是八本,寫了兩年多。這兩年多,彷彿比先前十幾年的寫作生涯加起來都要充實。老套點形容,好像坐上了另一個檔次的跑車。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幾個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書展,我連新書都沒有推出,好像徹底變成了局外人,陷於職業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過這也讓我看清了一個事實:寫小說,是我唯一能夠掌握、並以之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東西。就像劍,之於劍客。
  
  如今回憶當時的心情,好像相隔很遠。這部卷八出版的時候,《武道狂之詩》的漫畫版已推出了,整個多媒體的改編計劃開始啟動。誠實的說,確是朝著夢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時也是新戰鬥的起點。
  
  就像荊裂的師叔說:什麼都還沒有完成啊。
  
  將來的成敗,無人能夠預知;但正因為有過以前那十幾年,未來不管是大起,還是大落,我想大概還是能夠以平常心面對吧?就如先前的後記已經引用過一次的說話:人生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是沒用的。
  
  然後,努力保持平穩的步調,繼續去做忠於自己的事。
  
  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
  
  故事裡力求波瀾壯闊,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筆耕人生剛好相反,保持一顆安穩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過寫作的持久戰鬥。
  
  因此得感謝一個人。
  
  我的太太。
  
  在雜誌裡讀到著名英籍印裔作家魯西迪的訪問,當人家問他有沒有後悔寫《魔鬼詩篇》時,他的一句回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t like them.
  
  ——書這種東西,說到底,還是由喜歡它的人賦予它意義的。
  
  喬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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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8:33
卷九 鐵血之陣 引言
  
  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
  
  氣實則鬥,氣奪則走。
  
  ——《尉繚子·戰威第四》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六人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江湖歷險的旅程。
  
  「破門六劍」於江西廬陵與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當地正遭受前武當高手波龍術王一干妖匪蹂躪,百姓陷於水深火熱。王守仁與六俠結盟,挺身對抗奸邪,連番血戰之下誅殺術王多名親信。「破門六劍」雖各自受傷不輕,但在惡鬥中對武道有了全新領悟,武功大有進境。
  
  正邪決戰進入最後階段,波龍術王欲借助地利以逸代勞,劫持數百無辜村民作人質,逼使王守仁離城出擊。王守仁說得孟七河為首的一群勇猛山賊改邪歸正,與「破門六劍」組成義軍,火速向位於青原山的魔窟「清蓮寺」進發……
匿名
狀態︰ 離線
87
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28:22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一章 潛行
  
  一束束昏黃的陽光,如箭雨從枝葉縫隙間斜斜射入,投進山林的深處,才被那氤氳與幽暗吞沒。
  
  泛著煙塵的光叢裡,有異物在掠動。
  
  驟眼遠看,還以為不過是風吹葉影;只有接近仔細觀察,才可能辨別得出來:是一個人的身影。
  
  那身影緩慢而平穩地移動,於樹幹之間潛過,沒有發出半絲聲響。那壓抑著力量的步履,令人想像是一

條正在朝獵物靜靜接近的蟒蛇。
  
  這奇異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賊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裡一樣,孟七河依舊赤著精瘦結實的上身,但是原本銅色的肌膚全都塗成了青綠色——

那是用樹葉和青果搗爛成漿調製的顏料,塗上之後既讓身體顏色與四周樹林融合,也掩蓋了體味,就算是林

中野獸的鼻子也可瞞過。
  
  孟七河在塗成綠色的身體上,再用炭灰抹上許多斑紋,這樣就更令輪廓線條難以察覺。他下身的深褐色

褲子繞著許多帶有葉子的蔓籐,又是另一重隱蔽偽裝。
  
  這些,都是他當獵戶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滿佈枯枝落葉的樹林間,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輕鬆,每步竟不聞聲響,盡顯

八卦門步法的精妙功夫。
  
  兩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領的大隊人馬圍捕,正是靠這偽裝與步法,無聲無影地孤身潛過對方防線,從

後頭打開一道缺口,方能帶著少數部下殺出重圍,逃入山裡。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報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達樹林斜坡的頂端,身子慢慢半蹲下來一動不動,手裡反握一柄刃身燻黑的匕首,保持蜷縮的

姿勢,眼睛朝八方掃視,雙耳聽覺大大擴張。
  
  他視察了好一陣子,確保這山林的前頭並沒有敵方的哨兵,這才站起身來,身姿動作立時一變,有如一

頭躁動的猿猴,朝來路奔躍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樹蔭底下。那兒是個較平緩的斜坡,許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們身旁放著一

大堆沉重的行裝。
  
  身上穿著竹甲的年輕山賊唐拔,本來正在納悶拍打著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見首領返回,馬上興奮地站

起來。
  
  「前頭沒人,我們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實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懶得抹一抹,說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擱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掛到

背後。
  
  那些身影同時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賊,全挑選最壯健的精英。他們跟首領一樣輕裝上路,

但每人各背負或提著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脹起來,隱約可見裡面收藏著一個個像人頭大小的東西

,一提起來時,內裡發出瓦石輕碰的聲響。
  
  十九人裡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賊沒提布包,他們肩上卻斜掮著一大團繞成圈狀、又粗又長的繩索,看來

也不比那些布包輕得了多少。
  
  他們這趟登山,走的都是沒有路徑的荒林,山坡崎嶇難行,林木又異常茂密,更要帶著這麼重的東西,

走得甚是辛苦緩慢,直至黃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將更加困難。
  
  可是十九人都沒有發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聲令下,他們又默默提起東西開始上路去。
  
  這固然是因為他們敬服的頭領孟七河就在前頭;何況一群無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龍術王魔掌中,他們都深

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還不只這些原因:他們當中,還有第二十個人。
  
  這條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裡跟背後帶著長長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帶長弓的島津虎玲蘭。她將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綁起來,用它當作行杖,皺著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蘭雖然已用布帶在腰胯處緊緊束了數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帶來痛楚。但她絕不肯放慢下來。
  
  ——只要想到每遲一刻,又將多一個村民在「清蓮寺」前被處刑,自己肉體的傷痛,算不得什麼。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這位豪邁的女劍士。為了在山裡隱藏形跡,虎玲蘭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裝,

但仍半點未減其嬌美。經過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濕透,更呈現出優美的身體曲線。走在後頭的山

賊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結,繼而又猛吐一口氣息,振作著繼續走路。
  
  孟七河見了不禁心裡笑著暗罵:
  
  ——王大人,你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編進來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處許久,深知他們的脾性。要是換作平日,強迫他們幹這搬運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

多麼緊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連天,也多少會慢下步來。
  
  可現在每個人都不肯落在旁邊的同伴之後,競相往山上爬去,年輕的那幾個更爭著去拿最沉重的布包。

誰也不甘在這麼一個異國美女面前示弱——疲勞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風,絕對丟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習慣了跟遠比自己高大的人相處,與虎玲蘭同行,並沒有什麼不快;倒是她

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還要長,這就教孟七河心裡有點不是味兒。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見了這樣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說:
  
  「女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後:「來來來!」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襲至,他惶然一記「八卦掌」往外一撥,把虎玲蘭刺來的鞘尾架去!
  
  虎玲蘭這一招去勢甚速,那長長的刀子連著鞘更加沉重,她單手使來卻還是輕鬆得很。孟七河狼狽擋去

這一刺,不禁吐吐舌頭。
  
  「說笑!說笑!」孟七河說著就展開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蘭拉遠了一丈,心想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

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著石頭啦!」後面的山賊哄笑起來,精神士氣又提高了不少。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過頭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貫注開路上山。
  
  他雖然沒有負重,但其實不比部下輕鬆:為防備波龍術王可能在這青原山東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當箭

頭探索,先確定前路沒有敵人,再回頭通知大隊前進,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無聲潛行,更

是非常耗費精力。
  
  雖然術王眾在這野林佈防的機會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輕率,只因他深知自己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進攻

「清蓮寺」的戰略裡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來越昏暗的樹林裡亮起來。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違的縣城老家時那個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馬通報,知道波龍術王挾持泗塘村四百餘人,並將要定時逐一處死的可怕消息,於是

火速集合人馬,趕往縣城會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為寇,無人送別之下,帶著既憤怒又無奈的心情,愴惶乘夜離城;今日他帶同百人回

來,廬陵縣民大開城門夾道相迎,一個個瞧著他走過時,都露出欣慰與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見了,心裡喟然

感歎。
  
  孟七河上次雖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廬陵的日子並不好過。他終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賊時也確實曾經

殺傷過人命,在城裡不免常遭白眼;稍有體面的商家富戶都不敢僱用他,只能幹些低三下四的粗活,還要常

受官府凌辱。
  
  生於廬陵,也長於廬陵,孟七河這廿多年來,從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尋回當一個人的真正價值。
  
  可是在關王廟外與王守仁再聚時,兩人卻都沒有說什麼。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連招呼也沒有打一

個,就展開草草繪畫的「清蓮寺」地勢圖,開始講解他擬定的計策。
  
  ——現在不是浪費光陰聚舊的時候。有什麼要說,留待救人殺敵之後。
  
  孟七河過去與王守仁為敵,受他指揮是頭一遭。但孟七河本來就有率領大隊山賊的豐富經驗,對王大人

的策略,一聽即時瞭解,並迅速安排手下去張羅所需物資器具,又從部下裡挑選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過

午時,他們共二十二騎,連同三匹馱物的馬兒,已經出發離城。
  
  出動之前,孟七河把其餘大隊主力交給獨眼的老親信梁福通指揮,並且向暫時分別的手下說:
  
  「今天,絕不要留情。」孟七河掃視眾部下。他雖然作賊,但畢竟並非凶殘好殺之徒,平日經常約束手

下,做買賣和跟官府對抗時,要盡量少傷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時候了。
  
  「這一次,他們才是賊!」
  
  孟七河舉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後在兄弟的轟然和應之下,策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戰略裡,孟七河與虎玲蘭等廿二人負責的是最重要的突襲,首務是要躲過術王耳目,因此繞

遠道馳往青原山之東。一行人馬意氣高昂,結果只花不足兩個時辰就抵達山腳。
  
  然而這東麓的險惡山林,卻比孟七河估計中更難穿越。上山後才不久,就有一個兄弟扭傷腳踝無法再走

,留了在後頭,因此只剩這十九人。
  
  ——這樣下去不行。那邊每半個時辰就要死一個人!而且我們要配合主力進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頂不可


  
  孟七河在前頭,一邊用唐拔給他的鐮刀砍枝開路,一邊加快登山的腳步,無形中也在催迫身後的同伴加

速跟上。他深知這樣做正把部下的體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隨時又有更多人意外受傷。但他別無選擇。
  
  後頭的喘息漸漸加重,再也聽不見調笑聲。就連虎玲蘭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勵的作用,眾山賊已再無閒情

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蘭本人,仍然挺著腰上的刀傷,緊跟著孟七河的腳步。孟七河抓抓一頭鳥窩般的亂髮,對這女

子的毅力很是訝異。
  
  ——她哪來這力氣?到底這些傢伙是什麼人?
  
  孟七河早上在縣城裡就只顧備戰,根本無暇與「破門六劍」真正認識。昨天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上麻陂

嶺山寨來,已令孟七河很吃驚,想不到燕橫的夥伴竟然一個比一個古怪,不是帶著刀劍的漂亮女孩,就是穿

著戰甲的和尚;另外那個滿身都是兵刃的怪老頭,也是非比尋常。
  
  不過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著一邊腿、胸前掛著受傷的左臂、一身穿戴著黑色衣甲披風的那個壯

碩男人。
  
  「我名叫荊裂。」這夥人裡,他第一個過來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張斜斜纏著黑布條的臉,綻著燦爛豪邁

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點點頭。他嗅得出來,荊裂跟自己有種相近的氣味,大家同樣帶著一股難馴的野性。他馬上

已對荊裂生了好感。
  
  當時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綠色顏漿塗到身上。荊裂好奇地看看,猜到這是在山林裡掩蔽的手段,笑著拍拍

大腿:「這真有趣!可以教我嗎?」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後又加上一句:「要是我們都活著回來。」
  
  兩個漢子相視一起笑了……
  
  孟七河見過「破門六劍」眾人所受的劍傷,想像得到他們先前與波龍術王的交戰,實是何等凶險。
  
  ——他們為了完全不相識的尋常百姓,都拼到了這種地步;我們廬陵子弟,怎麼能夠給比下去?
  
  孟七河咬緊牙關,狠狠揮動鐮刀,砍去一串帶棘的樹枝,繼續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後的虎玲蘭,同時亦在想著荊裂。
  
  早上在縣城裡,當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荊裂分頭行動,她馬上焦急地抗議。
  
  「不!我要跟著他!」
  
  聽了這話,就連童靜也覺得意外。童靜雖然早知虎玲蘭芳心已許荊裂,但剛強的蘭姐一向以冷傲掩飾,

絕少如此直接。
  
  ——可見荊大哥受這重傷,令她如何心疼……
  
  「別說任性的話。」
  
  荊裂斷然拒絕虎玲蘭。
  
  「這一次,幾百條人命都繫在我們身上。」
  
  「可是……」虎玲蘭紅著臉要反駁:
  
  ——幾百條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這種話,她還是不能在這樣的情景下說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給你的任務拚命完成。」荊裂說:「給敵人最大的麻煩和傷害,我這

邊的危險也就最小。」
  
  當虎玲蘭跟著孟七河策馬出城時,回頭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荊裂。
  
  她回想起在漢陽城裡那一夜:他握著她的手掌,說過要娶她為妻……
  
  不錯。生為武家女兒,島津虎玲蘭本就注定要嫁為武士的妻子。
  
  那就該有武士之妻的氣度。
  
  虎玲蘭以野太刀撐著山巖,提起受傷的長腿,咬著櫻唇,努力朝勝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頭等我。
  
  ◇◇◇◇
  
  青原山北面山腳的登龍村,百年來從未像這個黃昏般鬧哄。
  
  即使是從前太平日子,如鯽遊人上「清蓮禪寺」參拜,半途在村店歇腳;或是大半年前術王眾如蝗群捲

至,擄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龍村這小地方,也沒有像此刻塞進這許多人。
  
  王守仁率領著六百餘人的廬陵義軍,一下子填滿了這條因波龍術王佔奪而荒廢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間

頓時重現生氣。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線。民壯們在村子裡各處空地生起火來照明,嚴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術王弟子乘

黑潛入搗亂。有的人則負責在屋裡打火造飯。
  
  ——即將要展開漫長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飽肚子。
  
  王守仁在燕橫和練飛虹左右保護下,身後跟隨著六個門生,於村裡行走視察。他沿途親自跟眾多帶著兵

器的廬陵民壯打招呼,自是為了激勵他們的士氣。
  
  「他們……還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側的飛虹先生,走著時把受傷的右臂擱在腰側刀柄,另一手捋著

白鬚,以憂慮的語氣朝王守仁悄聲說。
  
  燕橫細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臉容都顯得蒼白肅穆。
  
  「沒辦法。」王守仁說。如今他們並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龍術王的大本營來,對這些鄉縣平民來說

,感覺就如把手伸進老虎口裡。這幾百人雖已是志願的民壯,但畢竟數天之前,他們仍在術王的魔爪底下偷

生。
  
  這支義軍除卻「破門六劍」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餘名山賊之外,其餘五百多人,全是廬陵縣城與鄰近鄉

村自願加入的男丁。由於術王為禍已久,廬陵一帶能夠離鄉謀生的青壯許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

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這個數目,已經很不容易。
  
  雖然表面有數倍兵力的優勢,但王守仁深知這批民壯並不是可靠的戰力。佈陣守城他們還可一用,如今

出城攻擊則太過勉強了。他沒有指望仗賴這人數去攻破「清蓮寺」,動員如此數量,主要是為了壯大聲勢。
  
  ——可要是到了最惡劣的關頭,還是得讓他們拼上……
  
  民壯裡也有跟薛九牛年紀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見了,心裡雖不願把他們送上戰場,但亦沒有選擇。
  
  ——此戰不克,大家都沒有明天。
  
  燕橫從旁看著王守仁憂心的臉色。
  
  ——當一個領袖,就得為別人的生死負責,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復興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擔上這種角色,現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學習。他昨日就親

眼看見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說辭情理兼重,實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這時在村子中央,傳來男子號哭的聲音。
  
  王守仁怕軍心受影響,馬上趕去探看究竟。只見在登龍村的祠堂前石階,坐著兩個漢子,年紀較大那個

手裡捧著一副祖宗牌位,兩人相擁哭泣。附近其他民壯也圍過來,好奇地瞧著他倆。
  
  二人見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頭:「謝謝王大人,把我們兄弟倆帶回家來了!祖宗還在!祖宗還在!


  
  這對姓趙的兄弟本就是登龍村人,當天波龍術王到青原山,趙大剛好帶著弟弟去別的村子說親,因而逃

過一劫,卻一直不得歸家。趙大的妻子遭術王眾淫辱多時,前天才得荊裂和薛九牛救回縣城,他兩兄弟感於

俠士的恩德,毅然自願投入義軍,此刻隨著大隊終於回到老家,看見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損,一時激動得

大哭起來。
  
  王守仁的門生上前,連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圍觀的民壯,各自的家園同樣久遭術王凌虐,看見趙氏兄弟

的情狀,不免也感觸起來,他們早就積著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著掉淚。
  
  這時一條身影跳上前,一腳蹴在旁邊一個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聲趴在地上。
  
  「哭什麼?娘娘腔!」練飛虹一臉白鬚被風吹動,神情充滿威嚴,用厭惡的眼神掃視眾民壯,嚇得他們

都住了聲。
  
  「你們以為現在來是幹什麼的?」
  
  練飛虹舉起被波龍術王魔劍重創、此刻層層包裹著的右臂。眾人看了,都想起這位老俠士為救廬陵所流

的鮮血。
  
  「你們今天,就要把屬於自己的地方拿回來!」
  
  眾民壯一聽,原本哀愁的氣氛一掃而空。
  
  ——沒錯。本來就是屬於我們的。
  
  ——沒有給人奪去也不吭一聲的理由。
  
  他們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觀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雖還不足以把他們的恐懼完全驅去,但至少已經有了登上那山頭的勇氣。
  
  王守仁瞧著練飛虹,點頭致意。
  
  「沒什麼。」飛虹先生聳聳肩:「我最討厭就是畏首畏尾的傢伙。」他瞧著燕橫又笑說:「從前在崆峒

山,我不知踢過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頭,一身黑色披掛的荊裂,就如半融在黑夜裡。
  
  他站在從梅心樹奪來的那匹黑馬旁邊,整理檢查馬鞍的皮帶,確保沒有鬆脫,然後撫摸著馬鬃,看著村

子裡的眾人。
  
  只見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帶領那一眾山賊,幾十人自成一夥,圍在一起吃喝笑鬧,神態自若,遠較民壯

來得鎮定。
  
  他們畢竟習慣了刀口過活,一旦跟著首領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當然,說沒有半點害怕是騙人

的;但這伙漢子在山寨裡就愛爭強鬥勝,誰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荊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兩夜前與薛九牛潛進來的情景,還有薛九牛跟他說過的那些話。
  
  ——小子,那時候,我輸給你了。
  
  荊裂伸手摸摸掛在鞍側的那柄長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換,把它送到了荊裂手上。
  
  荊裂輕輕將倭刀拔出寸許。那銀刃反映遠處的火堆,微微在發亮。
  
  ——今晚,我會斬下那傢伙的腦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還刀入鞘,在夜空中發出清亮的金鐵之聲。
  
  同時在他後方幾座屋子外,圓性正靜靜坐在一塊石頭上,身後有個縣民拿著刀子,為他把頭顱上那層薄

發剃乾淨。
  
  圓性臉頰和下巴上的鬍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臉,向那剃頭的縣民說:「這刀子真不錯。」
  
  「當然了。」那人笑著回答:「這小刀從前給寒石子先生磨過,鋒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

年多都沒有半點變鈍。」
  
  童靜蹲在一旁,將「靜物劍」橫放腹前,雙手捧著臉,看著圓性刮光了鬍鬚的樣子。
  
  「和尚,你還是這樣比較好看。比之前年輕十幾年啦。」
  
  「少胡說。」圓性說時臉紅起來。他畢竟自小就在佛寺長大,甚少跟婦女談話,這樣被一個嬌嫩的姑娘

盯著臉看,感到很不自然。
  
  這時頭頂也刮好了。圓性摸一摸,反倒覺得比平日亂髮叢生還要不自然。這麼不愛刮頭的和尚,天下間

也許就只這一個。
  
  「為什麼要刮乾淨呢?」童靜好奇的問。
  
  「是王大人的吩咐。」圓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邊地上的小布包,遞了給童靜。「現在到你干了。


  
  童靜不解地接過布包。
  
  「這是……幹什麼?」
  
  「是王大人叫的。」圓性說:「你是女孩子,手比較細。你喜歡畫東西吧?」
  
  童靜打開布包來,裡面竟然是墨硯和一管細細的毛筆。那縣民又把用來洗刀鋒的那碗清水拿了過來。
  
  她帶著滿腹狐疑:這是幹什麼?再看見圓性身後那個縣民,從一個大布袋裡掏出一件衣服。
  
  看見那件衣服,聰慧的童靜恍然。
  
  「我說呢……王大人,真是條老狐狸……」
  
  她說著就磨起墨來。童靜雖然生在幫會家族,沒可能跟清白的官賈對上姻親,但父親童伯雄對這獨生女

兒還是有所寄望,自女兒懂事後就聘先生到家裡教她讀書寫字。
  
  「對了童姑娘……」圓性這時瞧著她問:「你是怎麼會跟著荊裂他們的?」
  
  童靜一邊磨墨,一邊就說著在成都時發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橫相遇,現在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小在幫會總號裡,看見擱著的刀槍劍戟,又瞧見幫裡的人練武打架,我就是喜

歡。」
  
  圓性濃眉一揚,抓抓光頭:「我也是啊!從小在少林寺裡,成天都是想著打拳耍棒,佛經都不肯念,不

知道捱過師父多少責罰了。可他罰我抄經,我就一邊紮著馬步一邊抄,哈哈……」
  
  童靜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門牙笑起來。
  
  「好了。」童靜把墨磨好,以細筆醮了幾下:「來,大師,好好坐定,不要動啊。」
  
  圓性朝她眨眨眼:「記著,畫得嚇人一點啊。」
  
  童靜提起筆尖,沾在圓性的臉頰上。
  
  ◇◇◇◇
  
  「清蓮寺」後廂的一個寬廣禪房,陳設成貨倉般的樣子,到處堆滿雜物。牆上本來放經書的架子排滿了

藥物瓶罐,角落處堆起了一座青磚砌的小爐灶,上面的鍋子正在煉煮著不明的漿液。
  
  房間中央有一張長長的大桌子,圍站著十個八個瘦削少女,她們口鼻蒙著布巾,把制好的藥粉按份量裝

入小紙包裡,集合二十小包後又再裹成一大包。細看那些紙張,全都是從「清蓮寺」所藏的佛經撕下的書頁


  
  禪房門窗重重密封,以防雜質灰塵飛進來。這些少女全是術王從鄰近鄉村擄劫得來,再挑選其中指細手

巧的十幾個困於此間,日以繼夜為術王製藥。術王更明令部眾,絕不可侵犯她們——原因當然不是憐香惜玉

,而是不想阻礙了製藥的進度。
  
  波龍術王巫紀洪站在近房門處,伸出芭蕉葉般的大手掌,撫摸放在牆邊的兩疊小木箱。內裡收藏的,全

是在此製煉的「仿仙散」。
  
  雖是大戰當前,但貨物付運在即,波龍術王絕不容許停下來,更如平時每天兩次親自監看。
  
  這批「仿仙散」花了三個月才制好。之前術王更以廬陵縣民作了幾個月的試驗,不斷改良配方,他深信

現在這一批,已經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藥方的效用。
  
  ——這些藥,將換來我們的第一筆資本。
  
  巫紀洪心裡已在計劃:如何借這種令人無法自拔的幻藥,把資本再變大數倍;接著就要開展那偉大的理

想,準備迎接「師兄」再臨……
  
  ——可惜,梅師弟不能陪我看見這一天……
  
  一想到被殺的梅心樹,波龍術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進那木箱裡。
  
  「術王猊下!」後面門外傳來弟子的聲音。
  
  這製藥禪房乃是禁地,弟子急來找他,必定有要事稟報。
  
  波龍術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們長期被囚在此煉製「仿仙散」,雖然用布蒙著嘴巴鼻子,還是難免每

天吸進小量,身體已受摧殘,一個個眼神呆滯,只是像被無形絲線拉動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術王看了覺得滿意,這才開門出去。外頭除了負責把守的兩名弟子,還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稟告猊下,對方已經進了山腳的村子……」那弟子急說:「共有數百人,但至今還不見上山來。」
  
  ——敵人有我方數倍之多,這名弟子心裡其實很是不安;但他深知術王猊下最厭惡弟子表露出懼意,也

就強裝出鎮定平常的聲線。
  
  「還沒有過來……他們不焦急嗎?」
  
  波龍術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個時辰處死一名泗塘村人質的規矩,但敵人到了青原山腳,卻沒有馬上殺

奔上來,看來對方的頭領雖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亂陣腳。該忍的時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內就組織動員幾

百人……可見此名頭領絕對是個人物。
  
  ——難道正是殺梅師弟那人?還是那幾個沒有出手的劍士裡其中一個?
  
  一想到為梅心樹手刃仇敵的時刻將至,波龍術王握著腰上的武當劍柄,五指關節都捏得發白。
  
  「猊下,我們要怎樣應對?……」那負責傳令報信的弟子問。
  
  「以逸待勞,緊守山門。那兒將是他們屍山堆疊之處。」術王冷冷說,然後又補充:「繼續按時處決。


  
  那弟子領命回頭。術王想了想卻又呼喚:「等一下。今天的人質……是不是霍護旗殺的?」
  
  那弟子回頭停下來,垂頭說:「她只交給我們去辦……弟子來這兒時,沿途沒有看見她。」
  
  術王揮揮手讓他離去,心裡卻在沉思:平日這種事情,霍瑤花總會親手殺上一、兩個,以免被眾多男弟

子看扁她心慈手軟……
  
  波龍術王隱隱察覺,自從昨天起霍瑤花就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有什麼改變。
  
  不過波龍術王對霍瑤花的信任,仍是未動搖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麼,能夠比他的邪惡、威嚴與奇藥,更能控制人心。
  
  ◇◇◇◇
  
  彎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過。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顫震,柱上的橫紋變得歪歪斜斜。
  
  霍瑤花將這柄來自南蠻異國的狩獵小刀收回來,垂頭怔怔地看著。刀尖隨著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這是停服「昭靈丹」一天一夜後,藥癮發作的後果。
  
  霍瑤花現出黑色的眼圈來,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帶著危險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與虎玲蘭的激烈刀

戰,霍瑤花身受的創傷其實比對方輕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藥物消減了痛楚;藥力退去之後,手腿中刀

處都傳來像要裂開的感覺,經過調息治理,現在才恢復了力氣。
  
  霍瑤花摸摸被虎玲蘭用刀柄擊打過的額頭,輕輕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腦袋中央。她咒罵著搖搖

頭,揮去那暈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斬了……」
  
  她知道要減除痛楚和停止顫抖很簡單,只要從口袋裡掏出那包「昭靈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強忍著。想

起那夜被虎玲蘭打中後,腦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覺,霍瑤花就感到口乾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嘔的反應。以前

她從來沒有這樣厭惡的感覺——術王猊下所賜的靈藥,她總是當作糖果一樣享受。
  
  奇怪的是,沒吃「昭靈丹」一天,霍瑤花感到頭腦有一種久違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許多事情。
  
  她扶著「清蓮寺」外頭的那根木柱坐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遠眺前方。
  
  這兒正對著禪寺南側的空地,那頭生著幾堆火,火光下有許多人影,裡面傳來低低的哭泣聲,正是昨晚

擄上山來的泗塘村四百多個人質。
  
  她看見一個術王弟子從人堆裡走出來,一手拿著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著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

小溪邊,將那物事隨手拋到一旁,蹲下來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會兒後他站起來,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

拭刀身,將刀收回腰間皮鞘,輕鬆地哼著《物滅還真歌》,又再走回人質叢中:
  
  「盡我百欲,物滅靈歸……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又一個泗塘村民被砍頭了。
  
  跟隨波龍術王后的這些年頭,霍瑤花一直對這等屠殺之事毫無感覺。但這刻她竟生起了許多想法。
  
  她再次垂頭看看昨天得到的這柄小刀。那個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憶起師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

過去的自己。
  
  用肉體去換取武功;弒師出走;誅殺楚狼刀派的同門……這些事情霍瑤花從來沒有感到半絲愧疚或後悔


  
  ——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來的!
  
  她一直告訴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個。即使後來淪為寇盜,殺人越貨,她也深信自己只是無可奈何:

我這麼一個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殺人這一項本事,不幹這個,怎麼活下來?
  
  可是這一刻她驀然回頭,方才驚覺:
  
  ——我是什麼時候,從一個被害的人,變成害人的那個?
  
  霍瑤花背項滲出冷汗來。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並以此而自豪;可是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一

條他人豢養用來咬人的狗。
  
  她抓緊刀柄。手抖得更厲害了。
  
  ——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麼看我的?……
  
  霍瑤花從來不介意被人憎恨——這一直是推動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於與天下人為敵。
  
  可是被人厭惡和鄙夷,卻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緒一片混亂,只希望脫離這一切,什麼都不去想。顫震的手指開始緩緩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
  
  ——再想又有什麼用……哈哈,霍瑤花啊霍瑤花,你以為到了今天,自己還能夠回頭嗎?
  
  ——吃一顆吧……忘記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橋」對面突然銅鑼聲大作。
  
  被這突來的鳴音喚醒,霍瑤花的手停住了。
  
  「來了!來了!」小溪對岸的大空地正是術王眾守軍主力的集結處,只聽見那邊傳來這樣的呼喚:「快

佈陣!」
  
  然後有術王眾的頭目在人叢間吹起尖銳的木哨,並且念誦發音奇特的咒文。這是要催激術王弟子的戰意


  
  霍瑤花聽了這些音號,自然又激發起不服輸的本性。本來要去拿「昭靈丹」的那隻手,改為抓住放在身

旁的大鋸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來,另一手則把狩獵小刀插在腰帶裡。
  
  她決意,不管多麼辛苦,還是要保持這顆清醒的心,去再次見一見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瑤花也要知道,自己對荊裂到底有什麼真正的感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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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28:42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二章 破關
  
  月明當空。午夜子時。
  
  王守仁銳利如劍的眼睛,眺視前方十數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門。
  
  高達丈許的門坊,矗立在狹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掛著兩條寫滿物移教咒文的紅色幡旗,在黑夜裡徐徐飄

蕩,感覺好不陰森。
  
  那山門前後只有幾個火把,看不清門裡的狀況,隱約看見有人影移動。
  
  那幽暗的門關,彷彿張開利齒的獸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雖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門後,敵人的百人主力大軍,必定正嚴陣以待。
  
  術王弟子擁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將義軍停駐在山門前這個距離。這條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勢

狹隘,右側倚著一面難以攀爬的高聳峭壁,左邊則是早前荊裂跌下的懸崖。六百餘人的義軍大隊只能作長蛇

陣式,後頭的民壯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階級上。
  
  這個「清蓮禪寺」的山門關口,險要處正在於此:山門扼守在狹窄路口上,寬度最多只能夠容許五、六

人並肩同時進攻;但一過了山門,就突然變成開闊的空地,可作大型佈陣。敵方只要在山門內采半月陣形,

我方闖關的前鋒一進去馬上三面受敵,形同自行衝入陷阱。
  
  「他們……為什麼火把這麼少?……」王守仁身邊的年輕門生黃璇問時,緊張得滿額汗珠。這樣的陣仗

他可是首次經歷。
  
  「波龍術王也不是省油的燈。」王守仁說:「他就是不讓我方看清門內佈陣的人數和情況。反正他們守

的就只是門口這一個『點』,一有人進去,他們死命向著同一方位夾擊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

一點反而對他們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義軍,用帶來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著,以免還未進攻,就讓敵人看清虛實。
  
  王守仁帶來的六個門生裡,已屆中年的朱衡是最穩重的一個,但看了眼前的情況也不禁說:「先生,要

破這關口,恐怕……」
  
  王守仁心裡一直也在盤算著,是否還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沒有。
  
  ——即使是最厲害的智將,作戰的計算也只能到某個程度,最後始終還是靠實戰硬拚。
  
  日間在縣城,王守仁跟「破門六劍」擬定戰略之時,就已經問過他們好幾次:
  
  「這樣打,你們有信心嗎?」
  
  這次戰鬥跟一般行軍打仗不一樣,要調動的不是普通的兵將。我方最決定性的戰力,就是這幾個擁有超

凡武藝的俠者。如何把他們發揮至盡,乃是勝負的關鍵;同樣王守仁也要確知他們力量的界限。
  
  經驗最老的飛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個。他當時撫著須想了一輪,又看了荊裂一眼,然

後用力點點頭。
  
  「世上沒有十足把握的仗。」練飛虹拍拍那幅草圖:「不過,我們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著六人堅定果敢的眼神,亦沒有不信任他們的理由……
  
  「還不進攻嗎?……」黃璇這時焦急地說。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樹上,正好摸到術王眾釘在樹幹的一

具下咒木偶,嚇得馬上縮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質要死了……」
  
  王守仁當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過頭,瞧向右邊的峭壁底下,一塊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頂上,一人一馬的黑影矗立。那黑馬久經訓練,站在高處也未受驚,沉靜地呼吸著。
  
  荊裂的右手提著又狹又長的刀,垂在馬鞍側,反射著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樣鎮定,包裹著黑頭巾的

臉仰起來,凝定地眺視前面遠處的上方。
  
  六百餘義軍靜靜布在夏夜的山路上,於黑暗中不斷淌汗。
  
  過了不知多久,荊裂的眼目突然收緊,似乎看見了什麼。
  
  他將手上的倭刀向天舉起,視線同時降下來瞧著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點頭。
  
  ——一切就緒。拜託了。
  
  ——大家都要活著回家去。
  
  王守仁一揮手,身在前鋒山賊隊伍裡的獨眼頭目梁福通馬上會意。他舉起手中的斧頭,指揮八十個兄弟

向前緩緩推進。
  
  眾山賊身上穿著竹片編成的護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減低被術王眾毒箭所傷的機會。領在最前的四

十人,各托著一面相當半個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廬陵縣民用城裡的門板臨時改造的。
  
  對面的山門裡,仍然看不見任何大動靜,正在請君入甕。
  
  山賊們推進到山門前約五丈處,又再停了下來。
  
  這時一人拿著火把,排眾而出。
  
  在山門內佈陣的百個術王眾,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麵包攏著門前的空間,整個陣勢厚度達六、

七人,如鐵蓋般密封著這關口。他們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藥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個個體內漲溢著濃烈的殺

人慾望,在月夜底下靜靜期待。
  
  ——快來吧。每一個進來的人,我們都會把他刺成蜂窩。
  
  可是看見門外那獨自走來的人時,排在前頭那些術王弟子呆住了。
  
  對方是個穿著物移教五色寬袍的男人。
  
  「是假貨!這一招他們早用過了!」有人在陣裡高呼。
  
  可是當他們繼續細看那個一手舉著火把、另一手拄著行杖的身影時,都一起噤了聲。
  
  因為那人外型就跟波龍術王猊下一模一樣,長著一顆光禿禿的頭顱,臉上也有黑色的咒紋,而且比術王

更甚,兩邊臉頰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圓滿聖王』,此番特從真界下凡而來,宣我神教大威、論功賞罰教徒,誰敢阻撓?


  
  這個「大圓滿聖王」身材碩厚,雖不如波龍術王高大,但聲如洪鐘,加上一雙圓瞪的虎眼,威儀十足。

那呼喝聲在山間迴盪,確具有震動人心的能量。
  
  術王弟子一直處身幽暗中,這「聖王」拿著猛燒的火把出現,驀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儀。躍動的光

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詭異。
  
  這個「大圓滿聖王」,自然就是圓性。那套自稱「聖王下凡」的台詞,都是按照先前在縣城被擒那個術

王弟子的話,加上前夜荊裂潛上山時聽到的物移教歌詞,再由王守仁編造。
  
  這是王守仁想出的計策:對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瘋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們殺人戰鬥,我方也不妨借用

它擾亂敵人心神。此為心戰。
  
  這時圓性身後的眾山賊民壯,一起照王大人的號令哼起歌謠來,不是別的,正是荊裂聽過的那《物滅還

真歌》旋律。
  
  數百人合和的聲音,有如從漫山遍野響起,那股神秘的氣氛更加濃厚。守在門後的術王眾,一時不知所

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隨著旋律動起嘴巴來。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圓性一邊大聲頌唱,一邊繼續向山門步近:「我教忠誠弟子,還不向本聖王

下跪?」
  
  圓性本來就在佛寺長大,聽慣了寺內長輩僧侶講經時的語氣,如今模仿起來,確實像模像樣;他繼而又

念出一大串無人聽得明白的字句,其實是他在少林寺背誦過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亂拼湊。對術王弟子來說,

圓性念的並不像平日波龍術王所念的物移教咒語,但圓性讀得煞有介事,似乎確實在說著些什麼秘語,他們

心裡就更害怕了。
  
  術王眾裡其實不少人也像霍瑤花和韓思道一樣,根本不信什麼「物滅靈歸」那一套教義;但是他們剛剛

才服過「仿仙散」或「昭靈丹」等藥物,很容易也被身邊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術王弟子,竟有一、兩個人真的聽從圓性所說,垂著兵刃當堂跪下。
  
  圓性這時走得更近,看見門裡佈陣的術王眾情況。
  
  ——奏效了……只要讓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時,術王眾陣形的最後頭,傳來一把響亮、動聽卻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把這個褻瀆神教的假貨分屍!」
  
  這聲音很詭異,就好像從二樓高台上發出來,下面整個術王眾的隊陣都聽見了。
  
  圓性瞧見前排那許多原本陷入迷惑的術王弟子,剎那間眼神變得清醒。
  
  一句話就有如此份量,圓性自然猜得出對方是誰。
  
  波龍術王騎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馬上,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前方,在最後方中央親自押陣。他以布

條將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經作出親自拔劍戰鬥的準備。
  
  圓性雖然從沒有見過術王,但聽聞他就是那貨真價實的武當劍術高手,心頭更燃起戰意。
  
  他知道這騙敵之計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揮,將火把往山路旁的懸崖拋下去。
  
  圓性彷彿瞬間從術王眾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為剛才圓性吸引了他們凝視。當亮光驟滅,術王眾的眼睛也在短暫間無法適應。
  
  這亦是王守仁吩咐圓性的計策,製造出一個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圓性就要在這空隙裡,走完餘下的距離。
  
  他運起一口氣,瞬間發動。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壯碩的身軀,如猛獸朝山門中央狂奔。
  
  ——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這剎那,圓性心裡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師叔拖著他的手,曾經跟他說過許多道理。
  
  他以為那些道理自己從來不曾記進心裡。可是現在都想起來了。雖然仍不敢說已經明白。
  
  ——也許我生在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學武;為武當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為了這樣的時刻。
  
  為正道,可捨身忘死。
  
  圓性奔跑同時,從五色袍底下掏出半邊夜叉面具,嵌到臉上。
  
  他瞬間化為憤怒的惡神。
  
  這時在他身後,也有其他身影緊隨衝上去。
  
  圓性越過了那兩條掛著紅幡的門柱。
  
  被波龍術王喚醒的弟子,這時正在重整對敵的陣勢。他們雖然一時看不清楚,但感覺到那股強烈的氣勢

,已經衝入了殺傷範圍。
  
  術王眾成三麵包夾著山門口的空間,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幾名弟子,二話不說就朝前舉起手臂,手指

拉動機簧,淬有「鎖血殺」的毒袖箭同時激射!
  
  圓性早有準備,他一過山門,已然將身子偏側,用左邊身體迎向前面,聳起左肩遮擋頸項,又屈曲舉起

左臂掩護眼目。他保持這樣的姿態,朝敵陣中央全速衝入!
  
  六枚袖箭幾乎不分前後,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間,全數沒入那襲五色袍!
  
  前排的術王眾見暗器一舉全中,正在興奮——
  
  一物如猛龍出洞。
  
  陣中一個手握長槍的術王弟子,鼻樑轟然炸開血花,整個人倒在後排同伴身上!
  
  ——這傢伙沒有中毒!
  
  這自然是因為,毒箭都被圓性藏在袍下的銅人護甲抵擋之故!
  
  圓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護甲對著敵陣中央硬衝。王守仁的計算是:術王眾雖然有三面包圍之利,但兩

邊側翼不能使用飛射暗器,否則射失就極容易誤中對面的戰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組的術王弟子會發箭。
  
  先前死在廬陵縣城的五十個術王弟子,也曾經不顧自己人安危,在混戰中胡亂發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

這關頭,波龍術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隨便犧牲,因此必然會嚴格約束弟子的打法,不會再有如此

暴舉。何況波龍術王既已選擇借助地利與陣法去決勝,就更加不會輕率讓弟子自相殘殺陷入混亂,導致陣勢

崩潰。
  
  ——波龍術王越是以理智計算,王守仁反而越有應付他的把握。
  
  圓性的六角齊眉棍閃電吐吞,術王眾還未看清刺出來的是什麼兵器,他已將棍收入懷中,手掌化作陰把

反握,另一端棍頭今次自下向上,夾帶沙塵激烈捲起,狠狠撩擊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剛勁非凡,那術王弟子整個人被打得離地,已昏死的身子飛起來,又是摔到後排人叢裡!
  
  術王眾受藥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積的殺氣也在這時爆發,前面一排人馬發出獸嚎般的叫聲,五桿長

槍往圓性密集急刺!
  
  圓性咬牙。花了這麼多計算與冒險才衝到這個距離來,他絕不能退,拼上身體也必定要進入近身混戰。

一退,敵人的毒暗器又會再來。
  
  他面對五枚凶銳的槍尖,兩足半分不退,雙手提著齊眉棍以「舉鼎勢」揚起格架,同時腹下丹田沉沉吐

氣,全身運起少林「鐵布衫」硬功,並以借相之法,觀想自身化為了一塊堅鐵!
  
  齊眉棍只能格去其中兩槍。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頭,被圓性的銅肩甲擋住,擦身而去;其餘兩槍卻

結結實實地刺在他左邊胸口和側肋上!
  
  槍尖雖然刺不破鑲銅的鐵甲片,但那猛烈的勁力仍是透進身體。圓性因為要同時掄棍防守,「鐵布衫」

並不能貫足硬勁,只及平日五成,兩槍的力量撞得圓性五內翻騰!
  
  然而他強忍著這劇痛。
  
  ——絕不能動搖!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圓性緊閉著氣息,硬是把棍上架著的兩柄槍桿猛頂回去,那兩個握槍的術王弟子站不住腳,跟身邊的人

撞成一團!
  
  這時左右包夾的術王眾也已攻至,許多柄刀槍,都往他兩側後方刺砍過來!
  
  圓性感覺就如從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處、身周都是強敵包圍、完全看不見出口的時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時不同。這次他並非孤身一人。
  
  術王眾這時才發覺,圓性寬壯的身軀,掩護著後方的另一人到來。
  
  一長一短的刃光振起。
  
  「雌雄龍虎劍」。
  
  燕橫一雙清澈的眼睛,在黑夜裡綻放堅決的光芒。
  
  就在圓性背後,他祭起青城派「圓梭雙劍」的連環劍花,「龍棘」與「虎辟」高速交替,彷彿化為一團

刃球!
  
  刀刃飛彈。槍桿斷折。
  
  招呼向圓性背項的兵器,盡被「雌雄龍虎劍」抵擋開去!
  
  這一招其實頗是凶險,「雌雄龍虎劍」無比鋒銳的刃尖,全都在圓性背項前面數寸之處掠過。
  
  這是信任——圓性絕對信任燕橫的準繩;燕橫也信任圓性能夠抵住前頭的壓力,半寸不退。
  
  圓性得到燕橫掩護身後,得以回氣吞吐,壓住內臟的傷痛,專注攻擊前頭。他把齊眉棍變回正手長握,

棍頭來迴圈打,鎮住了敵陣中央。
  
  同時燕橫再上一步,貼近圓性背項,側身以雙劍攻向右方,掩護著圓性沒有銅甲保護的右半邊身體。
  
  少林與青城二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門派」貨真價實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術王弟子閃躲不及,被圓性一記「緊那羅王棍」的「撥霧勢」擊中,包鑲鐵片銅釘的棍首側

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從另一邊耳孔射出,登時吐血身亡!
  
  同一刻,燕橫以左手「虎辟」短劍架著一柄劈向圓性頭頂的單刀,右劍「龍棘」長長的金黃鋒芒疾吐,

沒入那刀手喉嚨,緊接「虎辟」又抽回來,往右腋下順勢拖割,命中另一隻拿著戰斧的拳頭,三根手指與斧

頭一起飛脫!
  
  ——經過與波龍術王一戰的洗禮,燕橫的雙劍比先前更精確緊密,而且開始擅長運用兩柄不同寶劍的優

點特質,威力已仿如兩名各拿長短利刃的劍士協同作戰。
  
  可是燕橫專心掩護圓性的右側,等於將自己的背項賣給了另一邊的敵人。術王眾左陣裡一個刀手眼見機

不可失,柳葉刀就朝燕橫後心刺過去!
  
  另一陣劍風湧起。
  
  一片顏色烏啞的劍刃,在黑暗裡幾乎完全隱沒。
  
  但劍勢,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風火劍·星追月」!
  
  那術王弟子還未伸盡的右肘,被這快劍刺中筋腱,勁斷刀失,慘叫向後倒退!
  
  烏黑的「靜物劍」一刺即收。
  
  一個嬌小的身影,已然援護著燕橫的背後與圓性的左後側。
  
  童大小姐,駕到!
  
  那左陣前排的術王眾,看見出現的是個這麼嬌滴滴的少女,更是激發他們的獸性,三人同時朝童靜飛撲

攻去!
  
  童靜這一刻再次記起練飛虹的話。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會成為別人的負累。
  
  從前的她只是喜歡劍。但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專注去戰鬥。
  
  ——因為這關係到許多人的命運。
  
  ——也為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
  
  童靜身影一移,原本就嬌小的身體縮得更矮,先攻來的一柄長槍在她頭頂掠過的同時,她已經以「風火

劍」的第十七勢「破澤」,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關節!
  
  這時童靜感到另一敵人從左側攻來。她謹記著練飛虹的教導:在群戰之時用劍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氣

小,一不小心劍刃深陷敵人肢體,就來不及拔劍應付下一人了。剛才的「破澤」她只用劍尖前兩寸去削對方

弱點,此刻「靜物劍」一收同時一轉,順暢無礙地接上「風火劍」的第九勢「裡開扇」,劍身垂直掠往左旁

,她並將左手搭在右腕幫助,正好把第二人橫刺過來的單刀擋架住了!
  
  ——這招「裡開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劍招,以弧形軌跡運行而非硬擋,加上童靜懂得補救自己不足

,輔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雖不如對手力雄,但卻能抵住這記猛斬。
  
  在擋住的一刻,童靜只覺眼熟,對方這柄刀不是別的,正是荊裂的雁翎刀——上次在這裡給梅心樹奪去

,繼而被這術王弟子佔用。
  
  童靜跟燕橫練習「風火劍」拆解對劍已有好一段日子,習慣了兵刃交碰的應變感覺。這時她一感到對方

雁翎刀彈開就閃電變招,左掌仍拍在握劍的右腕上,兩臂同時順轉腰之勢舉起,以「風火劍」第十二勢「鷹

揚羽」,從中宮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靜物劍」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嚨與下巴中央,破開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時第三個術王弟子又來了,朴刀自右迎頭砍向童靜!
  
  童靜本可順勢向後跳開閃避。但她拒絕。
  
  ——我一躲,和尚跟燕橫的背項就會暴露。絕對不可逃避。
  
  她咬緊銀牙,藉著「鷹揚羽」撩劍的動作,將「靜物劍」橫在頭頂,以一記「迎天簷」護著頂門。這次

真的要硬擋了。
  
  朴刀砍在劍身上,爆出火花來,幾乎就將「靜物劍」打到童靜頭上!
  
  那拿朴刀的術王弟子,本可藉著這優勢繼續壓逼下去,但他眼見兩個同伴竟瞬間在這少女的快劍下崩倒

,心裡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護身,想要先看清形勢再說。
  
  童靜已然感受到對方的虛怯——戰鬥,也是一種溝通。
  
  這是最完美的機會。
  
  童靜右臂收劍,蓄勢欲再刺出。
  
  那術王弟子察覺將要發出的劍勢,急急舉起朴刀長柄去擋。
  
  劍未發。因為這是虛招。
  
  正是練飛虹苦心傳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靜物劍」以微妙的時間差,就在對方舉柄到半途之時發動,一記崆峒派「十五練手劍」的「白猿投石

」,就從刀柄底下刺入,沒進那人喉頸!
  
  童靜收回沾了三人鮮血的啞黑長劍,橫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圓性和燕橫後頭。其實她心有餘悸,剛才以

一敵三,她自覺非常凶險,只是僅僅生還。
  
  可是看在對面的術王眾眼中,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們看見的,是這個看似風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間就

以閃電快劍,連續殺傷三人!
  
  ——連個小女孩都如此厲害……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童靜對術王眾產生的震撼,比之圓性和燕橫猶甚。
  
  圓性、燕橫、童靜三個武者,構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陣式,如刀插入了術王眾的半月陣,其勢銳利非

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這兵鋒殺敗。
  
  「再衝!」圓性猛呼一聲,振起齊眉棍,居後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個半步的「順

步劈山勢」,迎頭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邊「銅人甲」保護自己!
  
  先前刺中過他的兩柄槍又欲再搠,但圓性棍勢極快,後發先至,硬地將兩條刺到半途的槍桿都打折,往

下的餘勁還擊在其中一人腳掌上,登時肉破骨裂!
  
  圓性的猛攻令前排的術王眾心神大震,誰也害怕那足以開碑裂石的鐵棍頭,就連物移教的藥物咒語都壓

抑不了畏縮的本能。整個中央戰陣互相推擠,向後撤了兩步,更造成一股混亂。
  
  左右兩翼的術王眾,害怕整個半月陣斷裂出現空隙,也只好隨著中央稍退,以保持連成一線。
  
  ——義軍武者僅以三人之力,就將術王一方整個百人大陣,打得倒退!
  
  燕橫和童靜緊隨圓性上步,擎劍戒備左右。
  
  在戰陣最後頭居高臨下看著的波龍術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著隔在人叢外的圓性。
  
  ——又多一個這樣的傢伙……究竟打哪兒來的?
  
  術王以為圓性只為模仿他而刮光了頭;圓性額頭的戒疤也被黑墨繪畫的假咒文掩蓋了,因此術王看不出

他確是個和尚,否則必然已經聯想起少林寺來。
  
  「不許退!」波龍術王高叫。他從未在弟子面前顯得如此焦急。
  
  圓性三人這一壓逼進去,那片原本被術王眾圍得狹小的山門內空間,頓時擴闊不少。
  
  於是闖關的第四浪又來了。
  
  獨眼山賊梁福通舉起雙斧,率領第一批八個前鋒兄弟,成兩列衝入了山門!
  
  「把命拼了!」梁福通吶喊助威下,兩邊各四個山賊挺起木板盾牌來,從後跑進去跟前面三位俠士會合


  
  這些山賊沒有像圓性等武者般受過鍛煉,加上拿著沉重的盾牌,腳步沒能跟得上去,兩邊還未跟燕橫和

童靜接上,已被術王眾的兩翼察覺,術王弟子見機不可失,群起向他們阻截進攻!
  
  走在中間的梁福通比較敏捷,但也無法兼顧兩方,只能選擇往右,狠狠向那邊湧來的術王眾揮斧。
  
  一個術王弟子剛刺出長槍,被山賊的盾牌及時擋住,槍尖陷在木板裡一時拔不出來,那人就被梁福通的

斧頭當頭砍中!
  
  山賊知道這是關鍵時刻,拼出比平日做買賣時更大的狠勁,用盾牌頂開劈殺而來的刀槍,吃力再推進幾

步,右側終於跟燕橫連成一線。
  
  可是另一邊卻勢危,衝在最前面的山賊雖然舉盾力抗,但正好遇著一名格外高壯的術王弟子,那人一柄

沉重的厚背砍刀劈來,竟將這山賊的盾牌連同頭骨也劈裂了!
  
  童靜看見想去幫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幾名術王弟子也配合著同伴的攻勢,揮刀牽制童靜。童靜不敢離開

圓性和燕橫的背項,只能回劍連環疾刺將他們逼開,卻也無暇去協助山賊群了。
  
  眼見左方的空隙擴大,這闖關的陣勢快要崩潰,前頭三人跟後援之間將被切斷——
  
  空中傳來異響。
  
  剛才劈出砍刀那個高大的術王弟子,應聲向後仰倒,額頭釘著一把帶有紅巾的飛刀!
  
  他身旁另一個術王弟子循聲向上看,第二柄飛刀又旋飛襲來,貫入他胸膛!
  
  只見在那山門頂上,蹲踞著一個大鳥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飄揚的白鬚。
  
  原來飛虹先生在燕橫和童靜殺入山門的同時,已用鐵鏈飛撾一氣登上了門頂,居高臨下看著整個形勢,

一見陣形出現危機,即發出「送魂飛刃」去堵塞那空隙!
  
  練飛虹連殺二人,並未怠慢,立時從門頂飛撲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間西域彎刀,著陸在己陣的正

中央;他再借落地的餘勢奔前數步,已然與童靜並肩而立,「日輪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擊童靜的其中一

柄刀擊得脫手飛去,正好打在後面一個術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濺仆倒!
  
  練飛虹整個動作,從飛躍拔刀、著地前衝再到出擊,身姿如行雲流水,盡顯崆峒派一代宗師的超凡實力


  
  童靜驟得強援,更無旁騖,「靜物劍」朝其餘兩個刀手,再使出詐敵的「半手一心」,這次卻是指左打

右,劍式作勢向左邊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間卻一轉揮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脈遭劍尖一抹割斷,劇痛之下棄刀、慘叫、飛退!
  
  練飛虹瞥見童靜竟能將他所授的劍訣,臨場加以變化應用,心頭大樂。
  
  在陣勢的另一邊,燕橫已經跟梁福通和眾山賊會合,減少了側後方的憂慮,更加放膽助圓性進攻前頭。

他架式變成以左足居前,靠著刃身寬厚的「虎辟」開路,劈去敵人伸來兵刃,右手「龍棘」隨之迅疾刺入那

打開的空隙,一名敵人右目立時化為血洞!
  
  明明是個臉上身上到處都還受傷包紮著的少年,一對長短雙劍之快之辣,卻令平日如狼似虎的術王眾都

心生寒意。
  
  「來吧!」燕橫這時咧開牙齒狠狠說:「你們那個術王,也是被我一劍砍傷的!」
  
  這句話當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說的,但也確是前晚一戰的事實——雖然燕橫自己身上所受的劍傷,是波龍

術王的許多倍。
  
  術王眾一聽,雖未完全入信,但心裡不禁產生一絲動搖。
  
  這輪打鬥間,後面又再有十多個山賊持著盾牌湧入山門來,更加充實了義軍的陣容。
  
  如今他們以「破門六劍」四名武者為前鋒箭頭,兩邊則排列著木盾緊守,合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尖錐陣式


  
  王守仁策劃的破關之陣,經歷許多艱險,終於成形。
  
  ——但是跟勝利仍有距離。
  
  在門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領著大隊民壯向前推進,同時大呼指揮前頭的其他山賊:「衝進去!不要退

!」
  
  波龍術王眼睜睜瞧著敵陣像錐子般插進關口來,硬將那空隙擴大,恨得咬牙切齒。
  
  如果按照兵法,術王眾此刻應該放棄兩邊包夾,從半月陣變成半斜陣,頂著敵人前鋒推進同時,集中力

量攻打其中一側;又或索性自行中門大開,引敵人前鋒沖得更深,左右二路將其與後部切斷,一邊封鎖山門

關口,一邊圍剿對方深入的少數孤軍……
  
  然而他們不過是波龍術王幾年來招集的流賊匪人,並沒有經過什麼調練;術王眾平日橫行霸道,更從不

講究合作戰鬥,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傷也沒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們同心協力轉換陣式,實在不可能


  
  再說,術王巫紀洪雖然有心計,但畢竟只是武當派出身,沒有真的學過兵法,設這個半月陣只是靠武者

的直覺行事,指揮能力跟自小遍讀兵書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遠了。
  
  圓性早就牢記著王守仁的指示,知道這階段己方陣勢還沒有站穩,眼下刻不容緩。
  
  「跟著來!」他大喝一聲,又再提著棍向前挺進。燕橫和童靜亦左右緊隨,這次主動向著兩邊斜前方的

敵人攻過去。練飛虹則在稍後居中,憑他豐富的經驗,隨時左右策應。
  
  四人如槍尖殺入,目的就是要從敵陣中央打出一個缺口,將之一分為二。
  
  「放箭!」波龍術王這時高叫。敵人既塞在中央,已再無誤射自己人的顧慮了,他馬上下令弟子施發暗

器。
  
  中間一列的弟子已經與圓性等四人進入肉搏混戰,一時血花飛濺,殺聲與慘呼交替起落,亂局中再無放

射袖箭的餘暇。
  
  左右兩翼的術王弟子則按著號令,紛紛拉遠距離,各排成一列舉起手臂瞄準。
  
  守在錐陣兩邊的山賊早就戒備,這時每邊已經增加到十二、三人,他們緊緊排列著舉起木板盾牌,低頭

縮到後面。
  
  毒箭從兩側紛紛射出!
  
  「呀!」錐陣兩邊都有人慘叫。山賊們畢竟不是受過訓練的軍隊,這戰法只是王守仁今天臨時擬定,未

經過演練,盾陣不免露出空隙來。左邊一人與右邊二人都被「鎖血殺」毒箭射中,登時倒下。
  
  眼見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卻已有人上前將盾接過扶穩,正是填入了錐陣中央的山賊。
  
  王守仁已向他們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補缺,不可有半分猶疑。
  
  「你們要記著。」在縣城時王守仁就向義軍全體告誡:「打仗這回事,若有一、兩個人臨陣貪生怕死,

卻步不前,一個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軍覆亡;反而每個人忘我捨命,往往能夠一起勝利生還!」
  
  這時剛射完袖箭的術王眾退後,換來後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舉著衣袖。
  
  山賊們謹記王大人的命令,繼續挺起盾陣,鼓著前所未有的勇氣,再次迎對第二輪劇毒箭矢。
  
  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繼續!」身在中間的梁福通,高叫著催促兄弟前仆後繼補上,同時指揮整個盾陣緊跟著前頭開路

的俠士挺進。
  
  他沒有看那些橫死在陣裡的兄弟。只是一隻獨眼已經流下淚來。
  
  王大人交給他的命令,就是要堅守著這關頭,讓己方陣勢得以再壯大,並且消耗敵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會有人犧牲。」他當時向梁福通沉重地說。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紀,又當了流賊這麼多年,什麼殘酷的慘事沒有見過?可是這刻他無法不激動。
  
  ——因為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為錢,也不是為自己活著。
  
  這時錐陣又再逼入術王眾中央,後援加入的山賊更增,兩側盾牌已經各有二十面,整個陣式又再擴張,

攻入山門來的已達六十多人,開始跟術王眾拉成均勢。
  
  兩邊術王眾再射了一排毒箭後,已是無以為繼。他們這才醒覺,對方不攻過來不是畏縮,是為了消耗他

們最厲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遲——那機簧袖箭再裝填頗為費時,在這麼接近的戰陣中並沒有這樣

的空檔。
  
  梁福通也察覺射箭的敵人已經寥寥無幾。看看地上十幾個兄弟的屍體,他心裡狠狠立誓:
  
  ——為了你們,必定把這些妖人殺光!
  
  同時在前頭,圓性和燕橫等人已經跨過七具新添的屍體。
  
  整個義軍的錐陣,前後互為依存:後方眾人要靠前頭的高手拚死開路,否則只有停滯捱打,無法擴張;

前鋒圓性他們若非有後面的隊伍源源不絕地充實陣形,掩護著背後,也只會成為深入敵陣的小小一支孤軍。

不管是武者、山賊或民壯,只有同心連成一氣,才可能成功打出這突破的戰況來。
  
  術王眾的中央陣勢開始薄弱。
  
  波龍術王眼看己方節節失利,中間將要被對方的前鋒衝破。
  
  他心裡雖仍在顧忌著,敵陣裡是否還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親自出手,己陣就要崩潰。其時

這片「清蓮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對他有利的關口,反倒成為無處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讓他們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當派的銀白長劍,緩緩自腰間出鞘。波龍術王巫紀洪的形貌,也已從理智地謀算的將領,變回從前瘋

狂的魔頭。
  
  「讓開。」
  
  波龍術王正要排眾策馬上前,親自迎擊圓性等人的時候,突然察覺後方遠處有異樣。
  
  太亮了。
  
  先前為了不讓敵人看清地形和佈防,他嚴令「清蓮寺」前後都不要點火照明。
  
  可是這一刻,卻有光源從他背後遠處透來。
  
  波龍術王一回頭,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錯愕而瞪得更開。
  
  「清蓮禪寺」那畫滿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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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29:07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三章 火燒青蓮寺
  
  孟七河高舉一個裝滿烈酒的罈子,站在「清蓮寺」後方矗立的峭壁頂端,瞄準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頂

狠狠摔下去,準確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幾個山賊也在忙著,不斷將辛苦背上山崖來的罐壇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這麼累,就是為了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帶領下,他們二十一人終於完成這黑暗中負重攀山的艱苦旅程,趕及在午夜時分登上東面的

壁頂。
  
  ——先前在西面山門那邊,義軍一直按兵不動,就是要等這壁頂點燃火光的信號。
  
  這峭壁甚高聳,山賊的瓦罐與酒罈當然無法全數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頂上就是穿瓦而入,

也有一些落到寺廟後院一帶,撒得「清蓮寺」內外都是烈酒和油。
  
  虎玲蘭這時已經點著了第二支燃燒的火箭,搭上弓拉開絃線,往下瞄準,準備再增加火頭。
  
  波龍術王想也沒想過這兒會被人從後襲擊,只留了少數幾名弟子在寺裡看守。其中一人這時從寺裡走出

來,一手握刀,另一手提著五色教袍,走向剛冒起的第一叢火焰,想要去滅火。
  
  火光照明下,虎玲蘭格外眼利,一看見那術王弟子,就迅速改將弓箭對準那身影。
  
  隨著弓弦彈動聲,火箭在黑夜空中彷彿化作急墜的流星!
  
  那術王弟子只略一抬頭,燃燒的箭鏃已然釘入他心窩,整個人帶著火焰倒在一攤酒裡,身體迅速起火,

沒掙扎幾下就斷氣。
  
  「吁……不得了……」孟七河看見忍不住吹了一記口哨。這壁頂與下面寺院幾乎達百尺距離,下面的人

從這裡看來比手指頭大不了多小。雖說箭矢向下直射,遠程的下墮曲線較小,但虎玲蘭如此神准的箭術還是

相當驚人。
  
  ——這女人真不簡單!
  
  虎玲蘭卻沒有看他一眼,臉容冷傲如冰,專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過油的勁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點燃

了,又再向下面寺院發射。
  
  她那俯身張弓的姿態英武又健美,壁頂捲來的山風吹拂她滲汗的雲發,箭頭的火光照映著晶亮而堅定的

眼神。在月光與黑夜的襯托下,猶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圖畫。
  
  好幾個山賊都看得呆住了。他們心裡感歎:能有機會跟這樣美麗的英雌並肩作戰,是一生的福氣。
  
  ——幾十年後,他們有的人還在跟自己孫子說著今夜的故事。
  
  虎玲蘭連發數箭後,「清蓮寺」已然冒起四、五處火頭,揚起濃濃的煙霧來。寺裡人聲喧鬧,顯然正在

救火,但看那火勢之迅猛,已經難以收拾。
  
  正義的焰火,在無情焚燒著這座邪惡的巢窟。
  
  一眾人看著這火勢,不禁興奮地揮拳高呼。先前從青原山攀山越嶺而來雖然痛苦,但看見這一幕,他們

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將八卦大刀背起來,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沒有辜負王大人所托!
  
  波龍術王自恃「清蓮寺」後面有艱攻不破的天塹,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頭的山門,不料王守仁卻

偏偏從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襲。
  
  ——絕大的地利優勢,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點。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蓮寺」南面旁邊的空地上,那兒也有幾名負責處決人質術王弟子在看守

。這幾個人本來正在關心山門那邊的戰事,並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襲,如今赫然發現火光,都急得跳了起

來。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著,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這時才想起來:為了防止作戰中人質乘

機在後面作亂,術王早就下令把眾村民的手腳都綁起來,還再用長長的繩索連環縛在一起。
  
  現在才去解繩叫村民幫忙救火已經來不及了。他們見身旁有兩個用來盛粥的瓦窩,早已經被他們吃光,

焦急起來也顧不得太小,就拿起來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賊已經把帶來的大團繩索結好,將一頭固定在岩石樹木之間。
  
  這時又有人影從著火的「清蓮寺」後門奔出來。虎玲蘭正要用箭瞄準,卻看見是什麼人,馬上把弓垂下

,眉頭大皺。
  
  孟七河也看見,那是個身體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衝出來,跪到後院中央,看來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濃

煙嗆著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繩索弄好,他自己則忙著將一束繩圈腰帶掛在身上。
  
  ◇◇◇◇
  
  同時在山門前的戰陣,術王眾赫然看見後方大本營「清蓮寺」燒起來,不知道對方用了什麼奇策達成這

火攻,一時都陷入慌亂。
  
  「另一支敵人已經攻進來了嗎?從哪兒來的?」
  
  「要是腹背受敵怎麼辦?」
  
  「已經守不住了……」
  
  火焰燒著了「清蓮寺」,同時也燃起他們心中的疑懼,並在眾人之間蔓延。
  
  術王眾的陣式頓時變得鬆散。
  
  王守仁千辛萬苦製造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這個效果:他真正要燒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敵人的意志


  
  圓性和燕橫等四人見敵陣變得衰弱,機不可失,更加緊向前衝殺過去!
  
  術王眾的抵抗念頭被後頭的大火削弱,面對前面猛如龍虎的「破門六劍」,更加無心拚殺,只管向後倒

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擠壓在一起。
  
  最後排那些術王弟子也被情緒影響而退後,其中一個一不小心,背項竟撞在波龍術王的坐騎上,碰得馬

兒跳步輕嘶。
  
  「對不——」那弟子吃了一驚,惶恐地回頭,還沒說完第一句,頭顱即與身體分家,旋轉飛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脊發寒。
  
  波龍術王提著沾血的長劍,那張紋著咒文的臉,因憤怒而在強烈顫抖。
  
  儲存在「清蓮寺」裡那大批辛苦煉製的「仿仙散」,即將付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資本,化為飛灰。
  
  但現在他不可能調動弟子去救火——眼前這戰陣只要一破,即是全線兵敗,那後果將遠比失去一座「清

蓮寺」和幾十箱「仿仙散」嚴重得多!
  
  錐陣在「破門六劍」率領下又更深入。圓性與波龍術王之間,只隔著三排術王弟子。
  
  數十名山賊先鋒早已經進入山門內,排在他們後面的廬陵民壯也魚貫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劍來,在門生

拱護下率領民壯入關,得以看清如今形勢。
  
  關內的錐陣已然填塞了過百人,數目反過來壓倒了術王眾。
  
  「進攻!」王守仁見時機已至,舉劍號令。
  
  梁福通聽到王大人的指示,向兩邊的山賊兄弟大叫:「分!」
  
  山賊們會意,突然一同拋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種兵刃、農具、竹槍衝前,化被動防守為主動進攻!
  
  ——他們等待這時刻已經許久。憋著的一口血氣一直在等待這個爆發的時刻。
  
  錐陣兩側猶如鳥翼展開,全體衝向敵人,正面肉搏對決!
  
  身在陣線中央的圓性,那半邊銅面具上儘是點點血花,乍看難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誅的敵人已累積到

十一名。
  
  這時突有一股尖銳的殺氣出現前頭,與先前面對的百人截然不同。
  
  ——武當派的,你終於來了嗎?
  
  圓性半邊嘴巴在笑。
  
  健馬排開中央的術王眾,迎圓性出現。
  
  一片反映著月光與火光的金屬,在馬鞍上方閃耀。
  
  站在圓性後方的飛虹先生瞥見這光芒,同樣感受到強烈的危險,受傷的右臂也隱隱刺痛起來。他一掠身

子,轉移到童靜跟前掩護。
  
  另一邊的燕橫一樣生起警覺,握著「雌雄龍虎劍」的兩手掌心如火灼般發熱。
  
  ——今天,不會讓你再殺人!
  
  那匹巨馬一個跨步就往圓性面前跳來。
  
  圓性仰頭,看見月光底下一個高得嚇人的騎者身影。
  
  圓性無畏迎上,施展「緊那羅王棍·飛天叉勢」,鐵棍頭高高往那騎者挑打!
  
  波龍術王卻更早一步發動,在鞍上猛向下俯衝半身,長臂借勢急舒,銀劍從高如雷霆擊下,直取圓性右

眼!
  
  以兵器長度論,圓性的齊眉棍本應大佔優勢,但波龍術王身高手長,彌補了這個長度差距,這招馬上俯

身快劍,劍與手臂合成一線,彷彿一整條長槍標射而出!
  
  圓性雖然也有聽過燕橫等人描述波龍術王的身材,但此刻親身體會才知道是如此驚人,先前未料到對方

的劍法竟有這等攻擊距離,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劍,只好急急往右擰轉頭臉,同時撤棍回救!
  
  武當長劍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圓性側首閃避,刃尖刮過他左額,與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這銅面具抵住,他額頭早就裂開掛綵。
  
  圓性已然經過一輪激鬥的消耗,又受了內傷。但經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認:波龍術王的武功,比他

在西安見過的所有武當弟子都更厲害——也許除桂丹雷以外。
  
  波龍術王一刺即收,馬上的身影好像從沒動過一樣,速度極是驚人。
  
  燕橫正要上前助戰,但圓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們快去助陣!」圓性大喝。
  
  燕橫和練飛虹往旁一看,只見左右兩翼的混戰裡,已有七、八個山賊倒下來!
  
  術王眾雖也有一、二人被殺傷,但可以看出雙方戰力的差別。
  
  術王眾是巫紀洪逃出武當山後,流落江湖期間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來就是地方上的劇盜,不少人也有

武功根底;他們這些年受到波龍術王和幾位護旗的武藝訓練,加上所用的兵器較精良,與孟七河這伙窮酸山

賊相比,術王弟子的個人武藝與戰鬥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陣中仍然站著的山賊只餘不足六十人,而他們已經是義軍裡比較可靠的精兵,一旦犧牲,後繼的民

壯更難跟術王眾正面戰鬥。
  
  「拼了!」梁福通見兄弟傷亡慘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將雙斧向前掄去。無奈他跟前那個術王弟子並

非等閒,曾是漹陽一帶橫行的大盜,個子雖然小,卻又靈活又狡猾。他低竄閃過那對斧頭,一刀偷襲梁福通

旁邊一個山賊的腿,將他膝蓋砍破。
  
  燕橫知道,再不能讓山賊犧牲下去。他想到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來將功補過,每一個都是血性漢

子,心裡更是不忍。
  
  「交給你了!」他毅然放棄夾擊波龍術王,向圓性說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戰之中。
  
  單是燕橫踏出這一步,已經令術王眾大為顧忌,陣線齊齊向後退了數步。
  
  ——燕橫已然具有這等高手氣勢與風範。
  
  他連架式也不擺,「龍棘」長劍就像突然變成活物般振起來,直搗剛才那名矮小的術王弟子心胸!
  
  那術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這種程度的身法速度,燕橫哪會看在眼內?他緊接就上步以「虎辟

」追擊!
  
  這次術王弟子已來不及閃避,只得用手上的單刀橫在身前抵擋,卻只能把「虎辟」擋偏兩分,開有劍脊

血槽的「虎辟」寬刃刺進其胸肺,他登時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術王眾裡武藝較好的一個,卻抵不了燕橫兩劍。
  
  另一邊練飛虹和童靜也一樣加入了戰團,頓時就把形勢逆轉。
  
  崆峒「日輪刀」所過處,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紛飛的斷肢。
  
  童靜經過兩次施展「半手一心」,對自己的劍技信心大增,一想到廬陵那飯館的曾老闆四口是如何無辜

慘死,她就對術王眾毫不留情。
  
  到了這個關頭,左右戰爭勝負的,仍然是這幾個武者。
  
  波龍術王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必先殺這傢伙!
  
  波龍術王從高盯著圓性。他看出「破門六劍」互相依賴的情誼,心裡盤算:只要擊殺得他們一人,其他

幾個必然心亂,自可逐一破之!
  
  馬蹄再次揚起。波龍術王把劍提起到臉側,又再朝圓性蓄勢。
  
  圓性仰頭注視。波龍術王的劍擊簡直有如從天而降,圓性從未對過身高如此誇張的敵人,應付這樣角度

攻擊的經驗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禦的難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這劍來。
  
  波龍術王擺起架式,卻仍然未發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將圓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波龍術王馬旁的幾個弟子,都屬於陣勢中央最後排,一直沒有加入戰團,只在後方陪著術王掠陣,

並未受注意。
  
  其中一個披著五色斗篷的,將頭蓋拉低了,連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間沒什麼動靜,也未跟隨同

伴助威吶喊。
  
  此人就在這一剎那,俯身從人叢之間衝出來,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飄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兩臂,這時才露出來,正垂著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這身影疾衝向圓性,從下而上揚起一抹金屬的光芒。
  
  一柄帶著鋸齒的大刀。
  
  圓性本來全神與波龍術王對峙,突然遇上襲擊,更沒想到術王眾裡竟仍藏著這樣的高手——而且等到這

個關頭才出動!
  
  少林寺修煉十七年的戰鬥反應,已然深入骨髓。
  
  圓性本來立定的馬步,剎那硬生生跳起離地數寸,並縮起左腿護在胯下;同時他雙手橫握齊眉棍兩頭,

朝下閂攔。
  
  衝來的霍瑤花,將頭頸和上身都橫傾向一側,用上全身之力,加諸在這記撩斬之上!
  
  大鋸刀砍到圓性棍身和穿著銅甲的左小腿上,發出響徹戰陣的鳴聲!
  
  齊眉棍被斬得震出木屑來。圓性則因為這記衝擊,連人帶甲向後方飛起!
  
  霍瑤花的斗篷這時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臉龐來,瞬間展示傲然的微笑。
  
  圓性整個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險卻在這刻才到來。
  
  波龍術王那長軀,這次索性從馬背躍出,配合著武當派「梯雲縱」輕功身法,以「武當飛龍劍」直取圓

性心胸!
  
  圓性在半空中盡了最大能力扭動身軀閃躲,劍尖雖未貫胸,但還是深深從他右肩鎖骨上方刺進!
  
  圓性右肩頸之間噴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創,圓性齊眉棍還是沒有脫手,他臥在地上勉力抬頭,眼睛憤怒盯著前面的兩名強敵,

單手將棍頭指向他們。
  
  波龍術王大樂。他最喜歡這樣不服輸的對手——在殺死他們時總是樂趣加倍。
  
  這樣的誅敵機會,波龍術王自然不放過,他一雙長腿邁開步法,準備向地上的圓性補上致命一劍!
  
  燕橫、練飛虹、童靜都因霍瑤花那一刀巨響,才察覺到這變故。他們正陷身在戰陣裡,無人能及時抽身

趕過來救助。
  
  童靜驚得眼眶濕潤。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情。
  
  這時卻有四名站得最近圓性的山賊,衝出來掩護在他身前!
  
  他們都聽聞過眼前這個高大魔頭有多可怕,心裡充塞著恐懼。八條腿與手臂都在發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驅使他們挺身而出。
  
  ——這種能量,是王守仁引發他們產生的。
  
  「不要!」圓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經朝著波龍術王舉起兵器。
  
  波龍術王的邪笑更燦爛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讓你們去死吧。
  
  他張步一踏開,手上銀刃迅疾起舞。
  
  武當派「褐蛇」級數的快劍,並非這些尋常的村野山賊所能應對。
  
  血浪潑灑。四人裡就只有一個比較僥倖,只失一隻手掌。
  
  波龍術王踏過新倒下來的三具死屍,再次向圓性接近。
  
  這時他卻聽見,前頭出現一陣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視,只見敵陣中央的人叢,不知何時已經往兩旁分出通道來,一道快影向這兒接近。
  
  黑衣的騎士。黑色的駿馬。
  
  一條有如長蛇之物,夾著破空的呼嘯鳴音,急激飛射而來!
  
  ——梅師弟?
  
  波龍術王此刻心頭所受的震撼,無法形容。
  
  但這並未影響他的反應。波龍術王舉劍在面前,擋住那飛物的攻擊。
  
  兩者一碰觸之下,長鐵鏈繞纏在術王的武當劍上好幾圈,方才停頓。
  
  波龍術王這時看清楚了,那鏈端扣著的利器不是別的,正是屬於梅心樹的彎刃。
  
  正策馬在陣中衝鋒的,當然就是荊裂。
  
  黑色的披風如雲捲起。
  
  荊裂那斜斜包著黑布帶的臉容,殺氣逼人,眼睛狠厲盯著波龍術王那高大的身軀。
  
  ——終於看見你啦,混蛋。
  
  荊裂揮擲出飛刃後已把鐵鏈脫手,騰出右手來拔出馬鞍旁一柄鐵單刀,策騎的去勢沒有半絲停滯。他繼

續乘著馬兒前衝的速度,將鐵刀拉在腦後,勢如塞外騎兵,朝著波龍術王施以馬戰快斬!
  
  波龍術王當然已知道,眼前這個猶如從魔界突然出現的黑騎士,正是殺害梅師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離正在高速短縮。中間的空氣,彷彿充塞著能燒灼皮膚的強烈恨意。
  
  荊裂雖騎在馬背上,但高度幾近與站立的波龍術王平排。他運起腰身和肩臂,鐵刀從右側橫掃!
  
  波龍術王立定腳步,坐胯沉肩,運一口氣將長臂揮出,以「武當勢劍」的剛猛力量迎擊這一刀!
  
  兩刃相交,其中一柄斷裂開來,一大段被擊得旋飛向天!
  
  荊裂的馬兒在波龍術王身旁掠過。
  
  手中只餘半截斷刃。
  
  ——這柄鐵刀只是在廬陵衙門裡找到的舊兵器,材質鑄工都不佳;波龍術王的武當劍乃千錘百煉的上品

,更經寒石子淬磨過,鐵刀無論在堅韌和鋒利程度上,都完全無法相比。
  
  荊裂這一斬之後,將斷刀揮到了左耳側,就在馬兒奔過時又再反揮出,在甚短距離下,將斷刀斜斜飛摔

向波龍術王面門!
  
  荊裂這一斬一摔的連招甚快,波龍術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時再將長劍橫掃,在身前不足一尺處,格走這

柄旋飛擊來的斷刃!
  
  黑馬這時才掠他而去。
  
  這擲刀飛擊的動作全無半點停滯,令波龍術王幾乎抵擋不及。荊裂能夠這麼快,波龍術王只能想到一個

原因:他連自己的刀會被斬斷這件事,也早計算在內!
  
  ——此人能殺梅師弟,果然不是僥倖!
  
  荊裂越過波龍術王后,變成衝向術王眾的中央陣地。有幾個大膽的術王弟子,趁著他手中沒了武器,欲

上前砍馬令他摔落,但荊裂急勒馬韁,那機靈的黑馬會意,立即煞步提起兩隻前蹄,全身向後扭轉。那駿馬

的蹄腿甚健,在人頭的高度翻飛,術王眾一時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腦袋。
  
  荊裂操控黑馬轉身將眾敵逼開,四蹄甫一著地,他已將掛在鞍旁另一口柳葉單刀拔在手裡。
  
  術王眾都認出這是梅護法生前的坐騎;再看上面這個黑衣騎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潛到這兒來、殺傷許多

弟子、並從懸崖逃逸那個傢伙?
  
  ——他那樣狼狽逃走之時,竟然還能殺死原為武當「兵鴉道」的梅護法!
  
  ——這男人給人的感覺,就跟術王猊下一樣,好像無論如何也殺不死……
  
  眾人更不敢靠近荊裂。
  
  荊裂這一輪阻截攻擊製造了珍貴的空隙,讓燕橫及時趕回來圓性身邊。
  
  燕橫架著「雌雄龍虎劍」護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對波龍術王這個強敵。
  
  圓性這時已經能用齊眉棍支撐著半跪起來。他右邊的衣袍全染紅了。
  
  荊裂看著圓性,微笑問:「死不了吧?」
  
  圓性也把嘴角翹起來。這半是苦笑,半是向荊裂道謝。
  
  「真丟臉……」圓性向前面的燕橫說:「剛剛才這麼大口氣,說要交給我……」
  
  荊裂遲至這時才出動,本來是王守仁的戰術:等待圓性為首的己陣將敵人中央突破,開出一條通道後,

就讓荊裂一氣衝過去,然後在敵陣後頭以快馬游擊擾亂,令對方加速崩潰。
  
  圓性剛才努力想牽制波龍術王,就是為了讓荊裂有機會出擊。可惜波龍術王也準備了霍瑤花這個伏兵,

令圓性陷於大危機,荊裂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帶著大隊民壯,已然站在陣勢的中央指揮。他所有的戰策都已用完。能夠製造的優勢也都成事了

。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奪取最後勝利。
  
  王守仁對此充滿信心。
  
  因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絕不是來自恐懼或慾望的驅策,而是源於更偉大的感召。
  
  霍瑤花看見荊裂終於出現,表面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顆心卻在亂跳。手上使慣多年的

大鋸刀,也突然感覺變得沉重。
  
  她仔細看著荊裂,只見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裡,臉容更被頭巾和布帶掩蓋一半,予人異常冰冷無情

的感覺,跟昨天透著火熱生命力的姿態截然不同,已沒再令她聯想起初戀情人翁師兄了。
  
  然而這刻荊裂散發的凜冽氣魄,又正以另一種方式震盪她的心靈。
  
  只因霍瑤花從未見過,有人能這樣輕鬆地與波龍術王對峙。
  
  荊裂看見圓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瑤花。昨天跟她纏鬥時雖然腦袋有些迷糊,現實、幻想與回

憶都混到了一起,但當時的感覺還是很鮮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機會看清楚這個妖媚冷艷的女刀客。
  
  「你還欠我一樣東西。」荊裂朝她微笑說:「我待會就要拿回來。」
  
  霍瑤花心裡竟是有點暗喜:
  
  ——他記得我。
  
  明明是誓不兩立的敵人;荊裂的微笑也分明帶著敵意與捉弄,但在霍瑤花眼中,那笑意卻彷彿有幾分真

心……
  
  這時一抹熱血潑到霍瑤花的鞋子上,把她喚醒過來。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戰還在激烈進行,到處都是血與死屍。
  
  而今天,她跟荊裂其中一個,也會變成另一具屍體。
  
  ——我只是做著一個很荒謬的夢。
  
  霍瑤花看著荊裂的眼神,回復十足的冰冷。
  
  波龍術王緩緩將繞在劍上的鐵鏈取下來扔去,眼睛沒有半點離開荊裂。此刻好像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

「清蓮寺」化成飛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邊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擊殺眼前這個仇敵。
  
  他見荊裂還沒有下馬,心裡想:此人這麼擅長馬戰嗎?難道梅師弟也是因而落敗?
  
  ——還是他在隱藏自己什麼弱點?
  
  之前波龍術王焦急於補救弟子的陣勢,出劍不免有些許浮躁;但現在心神專注於武鬥中,必將比前更可

怕三分。
  
  這一點荊裂、燕橫和圓性都感受得到,但絕沒有因此生起半分緊張或怯懼。
  
  此刻在他們眼中,他只不過是另一個必須打倒的敵人。
  
  「來吧。」荊裂展示他每次決鬥都會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們這種傢伙,最害怕的是

太陽吧?」
  
  ◇◇◇◇
  
  唐拔吃力地將一個已經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蓮寺」殿閣,從後門走出來,將她放在後院地上。
  
  那後院裡已經聚集著十幾個少女,全都是被波龍術王鎖在禪房煉藥的苦工。她們大都還安好,只有三、

四個仍然不支躺臥。
  
  此外還有七、八個農婦和老人,則是給擄到「清蓮寺」打掃燒飯的雜役。
  
  那些少女除了幾個被煙嗆得仍在咳嗽外,全都無法控制地放聲號哭,既是因為被烈火嚇破了膽,也因為

重獲自由而激動。
  
  「快跑!去後山那頭!」唐拔眼見後院的樹木也開始著火,急忙催促眾人,自己也抱起剛才的女孩,跟

著他們往院子的大後門跑出去。
  
  這時孟七河亦從寺裡衝出,肩上橫扛著一個女孩子,已經是被困禪房裡的最後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綠顏

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亂髮好幾處被火星燒得微焦。
  
  剛踏出木門步下石階時,孟七河感到後面有異樣。
  
  一名術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著火燃燒,瘋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後,舉刀就往他砍去!
  
  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後腦,也必然傷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個八卦門的轉步,弧形向左踏

出!
  
  矮小的他雖然扛著個人,但腰馬甚為穩健,經過嚴格鍛煉的雙腿更是矯捷有力,一移步轉身,後面那刀

已然砍空!
  
  孟七河順著轉勢,繞到了那火人的側後方,他轉身不停,還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轉,一記「虎尾

腳」後踢蹬在火人的背項,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動彈。
  
  「呀!」孟七河這時察覺踢出的腳上草鞋燒著了,猛在地上踩幾下踏熄,這才扛著少女繼續跑出去。
  
  到了寺後山坡,看見在那邊的眾人都無恙,孟七河鬆了口氣,將少女輕輕卸下來。
  
  那女孩已半睜著眼睛,看來身體沒有什麼大礙。孟七河撿回放在那裡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幾個一起衝

入火場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幾眼,不約而同都大笑起來。
  
  ——做好事的感覺,原來是這麼棒的!
  
  此時虎玲蘭沿著山壁上的繩索,從天而降。
  
  這高空游繩而下的技巧,虎玲蘭先前在縣城時雖已得唐拔指點,但實作卻是頭一次,而且她左手受傷,

只能靠一隻右手操控繩索;不過深厚的武道鍛煉,早已賦予她絕佳的身體協調,經過最初一段摸索後,就很

順利滑行下來。
  
  虎玲蘭方著地,就聽見「清蓮寺」北側發出建築物崩塌的巨響。
  
  原來術王眾將手上三十餘匹馬全都撤上山來,馬群此刻受烈火驚嚇而一起掙扎,結果把那臨時搭起的馬

棚都拉倒了,馬匹逃離寺旁在四處亂跑。
  
  虎玲蘭解去身上游繩用的索圈,整理腰間箭囊、手上長弓與背上的野太刀。
  
  孟七河則把長長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這次我會用這口刀,光耀門派的名聲。
  
  「我跟兄弟負責救人質。你走吧。」
  
  虎玲蘭聽了點頭,逕自往荊裂所在的戰陣跑去。孟七河則領著唐拔等山賊,奔赴「清蓮寺」側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們氣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點的疲倦。
  
  ◇◇◇◇
  
  「別以為死掉就了事。」
  
  波龍術王左手摸著耳環說,同時掃視荊裂和燕橫等人。
  
  「我會在你們的首級額上貼上符咒,你們的魂魄在真界裡,都要成為我教英靈的奴隸,供他們役使虐待

,直至永遠。」
  
  他說時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氣森森。
  
  荊裂聽了失笑。
  
  「你這套廢話,留著說給那群笨蛋聽吧。」他將柳葉刀指向正與山賊激戰的術王弟子。
  
  波龍術王無言,只是瞄瞄霍瑤花。
  
  在場的人裡,就只有霍瑤花一個知道,波龍術王剛才這幾句話,並非毫無意義。
  
  只因他說話時幾個看來不經意的動作,其實都是在向霍瑤花打暗號。
  
  撫摸左邊耳環,是表示要約定一同夾擊;擦鼻子來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敵人荊裂為目標;揉下巴,

是叫霍瑤花負責進攻對方下盤——如今荊裂正在鞍上,也就是攻擊馬兒;瞄她一眼,是在問她有沒有看明白


  
  霍瑤花也伸手擦一擦左邊眉毛。波龍術王雖沒再正眼看她,卻已經收到這確定的回應。
  
  他們這套暗號過去從未使用,只因術王眾一向橫行無忌,沒有遇過今天這樣的危機;這套波龍術王的機

密,甚至連鄂兒罕和韓思道都不知道。
  
  霍瑤花明白波龍術王的戰略:對方武者雖然有五、六人(霍瑤花當然沒有忘記那個女刀客),但只要她

跟波龍術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擊一人,迅速地逐個擊破,絕對有能力把敵人全殲。
  
  ——霍瑤花成了波龍術王扭轉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武當山之後,從未如此倚重一個人。
  
  第一個對象,波龍術王選擇了敵陣裡看來最強的荊裂。
  
  ——先殺最強者,自可震懾其他人。
  
  這時波龍術王的手中劍尖輕輕搖晃,同樣又似是無意識的動作,其實是在向霍瑤花傳達進攻的倒數拍子


  
  他們約定的暗號,是數到第七下就發動;波龍術王的劍尖只會搖動四下;最後三下將會各自在心中默數


  
  霍瑤花雙臂已在暗暗預備發勁揮刀。她沒有看荊裂,以免暴露了偷襲的意圖。
  
  很奇怪,她發現自己雙手不再抖了。「昭靈丹」藥癮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瑤花雖不看荊裂,但腦海裡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親近這個男人,那我就親手殺死他吧。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節拍已數到「六」。
  
  波龍術王卻突然先發動!
  
  而且並不是朝荊裂衝去,反而是殺往燕橫和圓性所在!
  
  霍瑤花不知道波龍術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號的約定而行,在原地倒數最後一拍。
  
  ——她並非任何事情都絕對相信波龍術王;但戰鬥時,她對他毫無疑惑。
  
  燕橫感受到波龍術王邁開疾步攻來的氣勢,馬上把「龍棘」劍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辟」亦蓄勁待

發。
  
  ——這一次,我會真正讓你嘗嘗青城劍法。
  
  同時荊裂策馬向前,準備與燕橫夾擊術王。
  
  「七」。
  
  霍瑤花從靜靜站立到猛烈撲出,那突發動作的先兆極少,斜垂著的大鋸刀自身右平平橫斬出去,欲將奔

來的荊裂坐騎,連同他踏在馬蹬的右腿也都砍開!
  
  在同一拍裡,波龍術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著地,膝蓋撐直,整個人急急煞止;他輕功步法之精妙

就在雙腳重心的轉移操縱,藉著這煞步產生的反向之力,整個身體往後倒去,順勢轉身,一下子就逆轉,變

為迎向荊裂而跑,緊接就舉劍刺去!
  
  這一刺的時機,正好與霍瑤花的下路斬擊完美配合,荊裂瞬間上下方皆同時被刀劍的刃風籠罩!
  
  ——波龍術王看見荊裂臉龐受傷包紮著,身上必然也有傷患;他一直騎在馬上作戰,很大可能是腿足有

礙,因此要霍瑤花攻殺他的坐騎。
  
  波龍術王瞥見戰陣裡又有好幾名弟子連環命喪在練飛虹刀下,深知勝負已在頃刻,再無保留,這一刺挾

著奔躍之力,長身而出,又是剛才襲擊圓性的「武當飛龍劍」,劍勢有去無回。
  
  這等高大的人整個凌空飛躍起來,簡直就是奇觀。
  
  他人與劍渾成一體,像一片五色厚雲,從高往荊裂頭上籠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劍的一剎那,發覺鞍上的荊裂,不見了。
  
  黑馬仍在向前衝。
  
  荊裂倒在馬兒的右側,僅僅以一隻左腳勾著馬鞍的皮帶,整個人橫著伸出來,躲開了上路波龍術王的劍

勢!
  
  他同時以這驚險的姿勢,乘著馬的衝力,向下路攻來的霍瑤花出刀!
  
  霍瑤花這時才發覺被荊裂搶了先機:她的刀要是繼續橫砍向馬腿,同一剎那荊裂的柳葉刀也將會斜斬在

她臉龐。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術王打暗號這事,他也看穿了!
  
  沒有人會笨得用自己一張臉去換一條馬腿。尤其是這麼美麗的女人。
  
  霍瑤花最危急一刻放軟雙腿,兩膝跪倒在地,幼細卻充滿彈力的腰肢快速後仰,雙臂張開放棄斬擊,頭

臉向左側轉——
  
  荊裂的快刀從她上方僅僅掠過,將霍瑤花額前幾絲頭髮削斷!
  
  荊裂還以為這刀必中無疑。霍瑤花雖是邪惡的敵人,他心裡還是不禁讚賞——不管是放棄斬馬的決斷力

,還是這緊急閃避的速度與柔軟協調。
  
  ——除虎玲蘭之外,她是我遇過最強的女人。
  
  霍瑤花本身撲前的衝勢其實未消,兩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鮮血淋漓。荊裂越過身旁後,她強忍著膝蓋火燒

般的痛苦,馬上左手按地,將左腿提起踏地變成半跪,頭也不回,就單手把大鋸刀豎起擋在背後。
  
  霍瑤花這恢復體勢和架刀自保的動作,全屬長久戰鬥求生而培養出的本能。
  
  她才剛一舉刀,柳葉刀已經「噹」的一聲飛砍在大鋸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彈開去!
  
  原來荊裂又把剛才對波龍術王時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馬上反向揮臂將兵刃回擲,這招乃是學自

飛虹先生的崆峒派「飛法」。荊裂本身就已有飛刀和繩鏢的功底,雖學了沒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荊裂一向擅長雙刀出擊,以綿密的搶攻取勝;但如今只得一條手臂可用,於是想到用這「飛法」的

奇襲彌補。
  
  柳葉刀飛襲的乃是霍瑤花後腦,兩刀碰擊的轟響震得她耳鳴,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這麼想殺我?我真的這麼討厭嗎?
  
  同時在上方,波龍術王的「武當飛龍劍」只能穿過荊裂原本身體所在的空氣,只因這劍招去勢甚盡,沒

有中途變化的餘地。術王整個人從馬兒上方躍過,方才瞥見「失蹤」的荊裂,原來用一條腿將全身橫掛在馬

鞍側。
  
  波龍術王畢竟武功驚人,一劍失手,身體越過馬兒後,仍能空中發力伸腿踏蹬,踢中馬兒後臀!
  
  術王這一腳勉強發力,勁道不算很猛,但足以使黑馬吃痛受驚,蹄步顛了一顛,荊裂單憑一條腿難再勾

牢,身體被拋出!
  
  荊裂早已擲去單刀,空出來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應力極佳,手掌一著地,肘關節就相應

屈曲,卸去身體跌下的一半衝力;他腰肢隨之擺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將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著地

,繼而才放下受傷的右腿。
  
  這時可見荊裂腰間伸出一條繩索,拖著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長倭刀。原來荊裂不良於行,為了預防被打

下馬後欠缺強力的兵器,於是用一根繩索,把腰身與掛在馬鞍旁的倭刀鞘連結,身體跌下馬後,順勢也將刀

拉了下來。此外荊裂腰帶上還有最後一柄較短的腰刀。
  
  荊裂著地後,正拉動繩索將倭刀收回來,卻已感到身後有強烈的殺氣衝至!
  
  霍瑤花猶如一頭雌狼,夾帶著極強烈的怨恨,右手握著大鋸刀的刀柄,左臂托著刀背,將那沉重刀鋒橫

砍而出!
  
  ——我會成為你一生中最後記得的人!
  
  ◇◇◇◇
  
  在戰陣的北側,練飛虹正盡情浴於血風之中。
  
  「風狻猊」飛虹先生彷彿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馬賊的歲月,感覺像突然年輕起來。他自在穿梭於術王眾之

間,西域彎刀過處,有如畫筆在空中揮出一道道艷紅。
  
  他一記崆峒派「日輪刀·誇父過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彎刀尖搠進一名術王弟子腹部,隨即放開刀柄

,抽回左手轉身橫揮,戴著鐵甲手套的拳頭,使出「花戰捶」的「一條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敵人握刀的

手,數根指頭細骨應聲碎裂;練飛虹打完一拳並無停滯,再次轉過身來,握回那仍在敵體的彎刀,腰肢發勁

大力拔出橫掃,又準確拖在第三人的喉嚨上,兩個人的血花在戰場空氣裡混成一團。整串殺傷連招,不過是

眨了兩、三眼的事情。
  
  練飛虹出手之快之狠,令術王眾士氣大降,物移教的藥物和咒語也都開始失卻效用了。
  
  他們可不知道,練飛虹打了這麼久,其實已有點氣力不繼,只是用慣常戰鬥的木然表情掩飾疲倦。
  
  ——畢竟也不是從前了……
  
  義軍眾山賊有了他這個強援在敵陣裡衝殺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氣立時大振。雙方此消彼長。
  
  術王眾放眼一看,只見敵人後頭源源增加的兵員數以百計,已經將山門前後都塞滿了。術王眾並不知道

,敵方真正能打的其實只有前面這幾十個山賊,卻以為後面那些尋常民壯也一樣勇悍,他們心裡就更慌亂了

。若非這山谷早已被封鎖,必得死戰求生,而波龍術王又仍然健在的話,術王眾的士氣早就徹底崩潰了。
  
  童靜同樣正在敵陣前大展所長。她經過這大半年修練,再加上練飛虹的特訓,個人造詣其實已經遠勝大

部分的術王弟子,此刻她更習慣作戰,自信倍增,「靜物劍」有如一條烏龍,在陣中迅速倏隱倏現,再有兩

人在她「半手一心」劍訣之下被廢掉拿兵刃的手,許多術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這名少女劍士。
  
  這左翼的戰場已呈壓倒優勢,居中策劃的王守仁反應異常敏銳,馬上將這邊部分的山賊調撥往右邊陣線

增援。右邊的術王眾面對的敵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藝和經驗優勢頓時被數量抵消了。
  
  術王眾原有的百人部隊,如今被殺得只餘四十幾名。
  
  廬陵義軍,開始嗅到勝利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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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29:33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四章 圍陣
  
  瓦窩在地上跌碎,窩裡的水與鮮血混和,瀉滿一地。
  
  那個原本捧著瓦窩去救火的術王弟子,連慘叫也來不及,氣絕仆倒。
  
  唐拔揮一揮手上的鐮刀,在地上灑出一行血跡。
  
  一條身影越過他身旁,是反手拿著大刀的孟七河。他踏著既急又靜、八卦門有名的「夜戰步」迅速向前

奔走。
  
  另外兩個術王弟子,本來正蹲在溪流邊取水救火(他們早就看得出,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

手旁觀,會被波龍術王懲罰,做做樣子而已),看見有敵人從不可能的方向急襲而來,慌忙都拋下容器,拿

起擱在溪邊石頭上的兵刃。
  
  孟七河帶著五個兄弟,已經走到他們一丈外的距離。這時他看見,旁邊草間有一堆物事。
  
  他低頭細瞧,只見火光映照下,草堆裡現出好幾張蒼白、淒慘的臉孔,已是全無生命氣息。
  
  全是被處決的人質首級。
  
  寒意與怒氣同時從他脊樑升起。
  
  「你們別出手。」
  
  唐拔等一眾山賊,平日跟著孟七河去做買賣,不管是截劫商販或者入村繳糧,頭領總是嚴格約制他們,

不可胡亂殺傷人命。
  
  他們從來沒有聽見過,孟七河的聲線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雙手也不算乾淨,一樣也殺過官兵保甲或者商販的護衛;但如此把無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

像豬般宰殺,完全是另一種層次的惡。
  
  八卦大刀已然舉起,拉到背後。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從輕巧變得沉重。
  
  兩名術王弟子見對方有六人之多,本來頗是驚惶,但此刻見只有這個矮子,心想力足一戰,二人都舉著

刀斧準備夾擊。
  
  正當他們以為距離還遠時,孟七河卻突然發動,右步大大向前一邁,緊接將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

為軸心,拋出左足旋轉,連續又踩出第二步。只跨兩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離!
  
  孟七河乘著旋身,雙手握刀從右肩強烈揮出,正是八卦門有名的「夜戰老八刀」裡最常用的一式「巽風

割草轉環刀」!
  
  站在較前那個術王弟子還未及反應,孟七河旋斬之勢已發,他卻一時無法判斷,孟七河刀鋒從何角度斬

來——
  
  「嗖」的一聲,緊接著是金屬和骨頭的碰響,八卦大刀猛烈斬過,術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齊膝而斷!
  
  波龍術王從未想到敵人能越過後山峭壁偷襲,派在這裡看守人質的幾名弟子自然不是什麼精挑好手。另

一人赫見孟七河如此凌厲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對抗,頓時轉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過孟七河那雙自小在山野活動、受過撫州八卦門嚴格鍛煉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躍起來,一記前蹬腿踹在那術王弟子後心,踢得他大字撲倒在地。
  
  他才爬起來,孟七河早就準備,一記八卦刀反劈,斬在那弟子肋間,肉裂骨碎,那術王弟子好像被拋出

去,身體橫飛掉進溪裡,臉孔浸入水中,一動不動。
  
  「不要殺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斷了一腿那人。「讓他慢慢流乾血為止。」
  
  他把染滿血的大刀擱在肩頭,走到被綁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臉上的殺氣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
  
  荊裂及時轉身,方才將倭刀拿到手,已經來不及拔刀,將刀連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瑤花橫掃而來的鋸刀

,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瑤花怒氣極盛,左掌乘勢推按刀背,繼續以沉重的鋸刀壓向荊裂!
  
  這推刀壓擊,正好針對荊裂單腿無法站穩的弱點。
  
  如今的荊裂只能靠主動進攻壓制對手,無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瑤花一推,只能腳步蹌踉地後退,拖

著一條綁了裝甲無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蓋受傷的事實。
  
  已然飛過馬兒著地的波龍術王,怎會放過這再次夾擊荊裂的機會?他兩腿大張邁開步法,正擎劍向荊裂

攻去,卻察覺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過來。
  
  遠處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黃的劍芒。
  
  「龍棘」越空而來,直取波龍術王頭臉,夾帶著異常強勁的氣勢!
  
  燕橫半空中將躍勢全貫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壓倒過波龍術王的「雌雄龍虎劍法·穹蒼破」!
  
  ——他從前都是靠一時感應和情緒刺激,才模仿師父使出這招來;但今次絕對不同,他已然能夠隨心而

發,將「穹蒼破」真正變成屬於自己的劍技。
  
  燕橫人劍一體,躍勢有如空中翱翔。
  
  氣勁貫徹之下,竟引動他的腦海生起奇異幻象。
  
  ——某種在雲霧裡聳動的巨大東西。
  
  技能的進步,也帶動精神進入更高一層境界。
  
  波龍術王上次被這劍招壓得跪下,因而險遭童靜一劍取命,至今視為奇恥大辱,他哪會記不起?原本要

衝往荊裂的身體馬上站住,將劍向面前一引。
  
  上回對抗「穹蒼破」失敗,就是因為靠「武當勢劍」去硬擋而不支,他今次決心不再犯同一錯誤。
  
  ——沒有時間跟你玩了!
  
  波龍術王的銀劍劃出一條圓滑的弧線,從側迎接「龍棘」,正是武當最高絕技「太極」!
  
  兩劍一碰,燕橫已然感受到被「引進落空」粘卸的古怪觸覺。他目擊過葉辰淵的「太極」,也親身領教

過波龍術王這招式,並不陌生。
  
  燕橫記得很早以前荊大哥就說過:面對會「太極」的武當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時候你不能逃。
  
  當別人正在依靠你的時候。
  
  再戰波龍術王,他並非毫不害怕——身上這麼多傷口都還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氣,就是當你明明害怕,還是決定上前去。
  
  燕橫經過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領會「雌雄龍虎劍」裡的「抖鱗」鑽勁,不可能像師父般破解「太極

」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全身全心都投入這一擊「穹蒼破」上。
  
  他單純地相信:青城派的絕技,不是這麼容易被破壞的。
  
  ——這股專注與純淨,正是燕橫最強大的武器。
  
  波龍術王正要將「穹蒼破」的劍勢引落旁邊地上,再向燕橫施以殺手,卻突然發覺不太引得動。
  
  燕橫飛刺而來的劍勢,竟比他預計中強硬。
  
  ——怎麼只隔一、兩天,這臭小子又變強了這麼多?
  
  「太極劍」雖然將「穹蒼破」向旁卸偏,但「龍棘」仍長驅直進。
  
  波龍術王感到一股如針刺般的尖銳危險感,直指他左肩頭。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將「龍棘」完全卸離身體範圍。
  
  最後關頭波龍術王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放棄了「太極劍」的架勢,劍勁從柔轉剛,變成與「龍棘」硬

抗;同時他下盤足腿放輕,藉著「穹蒼破」的力量後撤閃避!
  
  在燕橫力壓之下,波龍術王自撤「太極」,更要狼狽地借勢後退兩步!
  
  這一刻燕橫心裡並沒有任何喜悅、興奮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鬥之中,木然而專注的臉無哀無喜


  
  就如當日何自聖對葉辰淵時一樣,沒有因為身繫青城派數百年基業而生起一絲顧慮,全情投身在劍鋒洪

流裡。
  
  真正的武道狂。
  
  燕橫「穹蒼破」劍勢已盡,他一著地後左足順著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態轉瞬由九天飛龍化作下

山猛虎,左手劍「虎辟」反手橫揮,削向波龍術王小腿!
  
  ——像波龍術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盤往往是弱點,這招連擊完全合理,要是荊裂處在同一情景也會這樣

選擇。不同的是,荊裂乃靠智慧和經驗計算而得,而燕橫這刻卻是全憑直觀自然行事。
  
  波龍術王經過剛才一劍,已然重新估計燕橫的實力,對他這有如水銀瀉地的快速連擊嚴陣以待,左腿急

急提起,姿態如鶴獨立,乃是「武當行劍」的避險身法,同時從高向下發劍,一式「入地金針」,以刃尖點

擊燕橫面門!
  
  一股勁風適時從燕橫身後捲至,在他頭頂橫掃而來,正好將波龍術王下擊之劍打走!
  
  來者乃是圓性,他以絕大意志力忍著右肩傷痛,單以一隻左手提起齊眉棍劈出,為燕橫化解危機!
  
  燕橫雖然從未跟圓性合作或一起鍛煉,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橫一感到後面的風聲,看也不看已知是圓

性出手。經過剛才的戰陣,他非常信任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膽不去抵擋或閃避那下刺而來的武當劍,「

龍棘」緊接「虎辟」向內橫抹,又再追擊波龍術王提起的小腿!
  
  波龍術王驟然以一敵二,在這混亂戰陣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還是倚重自己擅長的輕功,那單腳站

立的右腿硬生生再發勁,身體朝後跳退數尺,想要看清形勢再說。
  
  另邊廂霍瑤花雙手推著大鋸刀,已將荊裂的倭刀壓到胸前,荊裂腳步不靈,無從轉身卸力,退了兩步已

失平衡,身體朝後跌下去!
  
  霍瑤花一心繼續壓擊,想要跨騎在倒地的荊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銳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她本能仰頭閃避

那射來的黑影!
  
  霍瑤花被橫裡阻截,怒視那物射來的方向。
  
  只見一人剛剛渡過了戰場後方的「因果橋」,朝這裡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舉著一柄長弓。
  
  這個人,霍瑤花熟悉不過。
  
  ——又是你這臭婆娘!
  
  虎玲蘭知道這是最後的決戰時刻,已全不顧慮腰身的傷痛,放開腳步奔跑。她協調能力甚驚人,長腿在

大大交替跨開的同時,卻能維持上半身穩定不動,左臂水平向前,舉著那把用布帶綁在拳頭裡的長弓,右手

從腰間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擊!
  
  這一箭準確射向霍瑤花與荊裂之間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荊裂攻過去。
  
  單從這兩次掩護射擊,霍瑤花就猜出來,虎玲蘭與荊裂關係匪淺。
  
  ——可惡!先殺掉她!
  
  荊裂得這緩衝,已借後倒之勢滾轉一圈,以倭刀支撐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狽,這可是頭一遭。
  
  另一邊波龍術王正退出燕橫的劍圈範圍,試圖重整形勢。
  
  卻感到背後有不妥。
  
  波龍術王巫紀洪本是武當「首蛇道」一員。既為探子斥候,其中一項特殊訓練,自然是培養四面八方的

警覺與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來的危險。
  
  他立時止步側身後瞄,只見練飛虹原來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練飛虹只是提著彎刀微笑,並未幹什麼,但所散射的殺氣,已令波龍術王感受到無形威脅。
  
  「這次你沒有地方躲了。」練飛虹說時眼神凌厲。他沒有忘記上次波龍術王在那大屋裡,借人質掩護自

己的惡行。
  
  波龍術王立時轉向,又欲退向另一邊的空位,卻察覺嬌小的童靜亦已將那方向封鎖。
  
  燕橫和圓性同時左右適度散開;再加上從東面「清蓮寺」方向趕來的虎玲蘭,西面正與霍瑤花對峙的荊

裂,波龍術王驀然發現:自己已經隱隱墮入敵人的包圍裡!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還是武當山上的巫紀洪,斷不會陷於這景況,在對方未圍攏之時早已用輕功脫出。
  
  然而這幾年來暴虐橫行慣了,他對危機的感應無疑已變鈍。
  
  這一刻,「破門六劍」,全體集合了。
  
  波龍術王再看,正在混戰中的弟子正繼續減少,並且已不成陣法。他們在敵將王守仁的巧妙調兵之下,

被切斷成了幾股,逐一被壓倒數量的山賊和民壯包圍。
  
  許多廬陵民壯都在這時鼓起戰意來,貫注著積蓄已久的悲憤,勇敢朝術王眾猛刺竹槍,雖然十有八九都

刺不中,但足以令術王眾分心應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賊殺傷。
  
  正因義軍已經佔上如此優勢,練飛虹和童靜才能轉移過來,加入對付敵陣裡最邪惡也最可怕的一人。
  
  後面的「清蓮寺」熊熊燃燒,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餘人質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帶著陸續

從峭壁游繩而下的十幾名兄弟,正在渡過「因果橋」,將要加入戰陣來。
  
  波龍術王看看越來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經不是勝負和面子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活著離開青原山。
  
  忙於自己求生的術王眾並無意來幫助猊下解圍。他們許多確是真心崇拜術王,並甘心為他賣命,但過去

術王眾並未遇過今夜這樣的逆境,他們的信仰從沒有受到真正的考驗。直到現在。
  
  ——術王猊下是殺不死的……不用我去幫助……
  
  有的弟子這樣在心裡辯解,去掩飾自己的畏縮。
  
  這一戰,雙方信念的真偽之別,成了勝負的重大關鍵。
  
  波龍術王也知道弟子們不可靠,只有憑自己殺出去。
  
  趁著「破門六劍」的圍陣未緊密,他即時發難,展開「梯雲縱」輕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靜迅速接

近!
  
  ——怎麼看,這娃兒都是最弱的一個!
  
  他沒有忘記那夜被童靜一劍割破頭皮之恥,臉上泛著怨恨的妖氣,五色袍影撲向幾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

少女劍士。
  
  波龍術王這決斷極快,身法毫無先兆,練飛虹等人瞬間都來不及去救,童靜必須單獨面對。
  
  童靜乍見這怪物襲來,花容失色,自然就嚇得提劍,本能地向衝過來的波龍術王迎刺!
  
  波龍術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靜這種心慌下的迎擊,最是容易對付,波龍術王等著她劍刃攻來,就會突然煞步轉向,待她出劍的手

伸盡,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來!
  
  波龍術王已吃定了童靜的出劍拍子,預備最萬全的反擊。
  
  可是「靜物劍」凝止在童靜的肩側,並無發出!
  
  ——騙你的。
  
  童靜心裡笑得比波龍術王更狡猾。
  
  那慌張的表情姿態,原來是假裝的——她把飛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運用出來。童靜不

知天高地厚,對波龍術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懼,卻正好能夠輕鬆地發揮這心理戰。
  
  ——什麼?
  
  波龍術王素來最喜歡以恐懼壓制對手,卻因而更容易墮入了這陷阱。他原本要發出的反擊劍招被窒礙。
  
  童靜漂亮地捕捉這個拍子,「半手一心」展開劍勢攻過去!
  
  波龍術王雖被擾亂,但他擁有頂級的快劍,速度足可彌補過失。他及時反應過來,長劍變招,這次要用

「武當勢劍」的硬力,把童靜刺來的「靜物劍」擊飛!
  
  但「靜物劍」只伸出寸許,卻又再停止。
  
  連續第二次的虛招!
  
  正如練飛虹觀察,童靜的確擁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將「半手一心」自行變奏使用,竟可將波龍術王這

樣的劍術大行家打亂!
  
  波龍術王那劈劍已經發動,無法收回來。
  
  ——就看你擋不擋得了?
  
  他索性將錯就錯,加大力量把劍劈過去,刃鋒改為引向童靜的頂門!
  
  童靜的「半手一心」,這次真的出劍了。
  
  「靜物劍」尖鋒轉向斜上,右臂運勁點刺出去。
  
  目標就是波龍術王力劈而下的握劍手腕。
  
  「追形截脈」。
  
  沒有人比波龍術王更吃驚:「武當形劍」的高深截擊法,竟在這麼一個小女孩手裡使出來!
  
  他硬生生以一個後跳步,帶動上身撤回那記劈劍——否則就等於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脈送上童靜的劍尖!
  
  雙方未交一劍,童靜彷彿以隔空之技把波龍術王逼得撤退。波龍術王劍法輕功雖快,童靜卻擁有一件比

他更快的利器:
  
  意識。
  
  ——武道三大層次「氣、意、神」,童靜在最基本「氣」一層的功力仍有待累積,但卻憑著特殊的天賦

,在高一層次的「意」上練出了功夫,因而有這驚人的發揮。
  
  波龍術王接連被「破門六劍」裡兩個最年輕的小輩打退,實在是藝成以來的奇恥大辱。但此刻他無暇去

想尊嚴的問題。
  
  他才後退一步,馬上又得跳起來,只因一道急風襲向他足腿!
  
  帶著紅巾的崆峒派「送魂飛刃」,插在波龍術王右腳原本踏足處,他若閃避慢了半點,飛刀已然將他那

大腳掌釘在地上!
  
  發出者自然是在他側後方的練飛虹。他雖然只得一隻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獨有之快速手法,將西域彎

刀拋在半空,拔出背後鞘裡的飛刀擲出,緊接又把空中彎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護頭,往波龍術王殺過來!
  
  同時另一方的燕橫祭起「雌雄龍虎劍」,也跟飛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夾擊。
  
  這次燕橫再無顧慮。他想到練飛虹告誡過自己的話,又想到那夜慘死在屋中的許多廬陵百姓,心裡只有

一個念頭:
  
  ——用任何方法,殺了這惡魔!
  
  燕橫以「圓梭雙劍」裡的「出雲刺」攻擊,左手「虎辟」短劍護在腹下,「龍棘」從上刺出,當中又加

入了「瀧渦劍」的沉實勁力——燕橫已經越來越能掌握將不同青城劍法糅合變化的法則。
  
  這次戰鬥,逼使燕橫將青城劍法融會貫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聖經歷「川西群鬼」一戰洗禮一樣。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橫比當時的何自聖更要年輕。
  
  練飛虹與燕橫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籠罩波龍術王週身。
  
  這卻反而激起了波龍術王身為武者的鬥心。
  
  ——武當派的人,不是這麼容易殺的!
  
  波龍術王收起平日的狂態。那冰冷專注的眼神更顯得危險。
  
  他走出「武當行劍」的蛇步,斜身低頭閃過練飛虹「日輪刀」劈砍,同時右手往橫一攔,將燕橫的「龍

棘」擋開!
  
  燕橫緊接就以「虎辟」反斬向波龍術王頭頸!
  
  波龍術王與燕橫對敵了好幾次,已然估計出他的劍路,迎著這短劍斬擊,竟不退反進,長長的左臂伸出


  
  燕橫的「虎辟」斬勢只出到三分一,卻給波龍術王徒手截住,那又長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橫左前臂上,迅

速化為擒拿,五指扣緊燕橫手腕!
  
  ——這等敏銳的觸覺,自然就是「太極拳」!
  
  燕橫最擅長快劍,少作這樣的近身纏鬥,心急想掙脫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為波龍術王借用,手臂

被旋扭鎖緊了!
  
  ——波龍術王在武當山上確已修得「太極」,否則他「褐蛇」制服上沒資格繡上那「雙魚」標記;只是

他的「太極」功力,應用在劍術上還未精純(「太極」講求對力量流動的觸覺敏銳,透過兵器比用自身皮肉

去感受困難許多倍),才會給燕橫的「穹蒼破」逼退,因此他現在索性就改使「太極拳」!
  
  波龍術王高瘦的身體坐馬一沉,左手墜肘向下發勁,燕橫無法動彈的左肘關節,頓時生起極強烈的扭折

壓力。幸好燕橫反應亦快,及時放棄硬掙,全身順著那扭旋之力翻過來,重心被顛倒,給波龍術王狠狠摔在

地上!
  
  另一記急風向波龍術王右頭側襲來,他卻看也不看就倒轉長劍向上舉架,擋住了圓性夾擊打來的齊眉棍


  
  燕橫被猛摔在地,身上許多新傷再次破裂溢血。他無視那痛楚,臥在地上以「龍棘」捲向波龍術王那只

擒拿手!
  
  波龍術王右手揮劍擋棍的同時,左掌卻已放開燕橫手腕;他趁著齊眉棍被格住停頓的短促一剎那,左手

從劍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圓性,還能跟這「太極」擒拿柔功對抗;但他此刻內外皆傷,只靠一隻左手握棍,波龍術王

一轉腰胯,發出纏絲般的勁力,左手搶奪齊眉棍同時,右手劍從上劃個半圈,反削圓性右邊臉,圓性再堅持

下去必然吃劍,不得已只好放棍避開!
  
  巫紀洪這左手「太極拳」配右手快劍,乃是自下山後從未用過的最後秘技。當年在武當山上他憑此挫敗

過不少同門,「兵鴉道」的江雲瀾亦是得到他啟發,不過江雲瀾練「太極」天分不夠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

,再穿上鐵甲爪輔助,威力輸於巫紀洪一籌。
  
  可是他這武功再巧妙,仍然無法完全應付這樣緊密的六人圍攻。
  
  波龍術王剛剛奪棍在手,本可順勢將劍勢引向下方,對燕橫施以殺手,但他眼角瞥見一道快影襲來,已

然近在面前,只能緊急側移,轉首閃避!
  
  虎玲蘭的快射冷箭,擦過波龍術王的顴骨,射中他右邊奇大的兜風耳,兩隻黃金耳環連同大蓬血花炸飛


  
  虎玲蘭還道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卻仍是被波龍術王的快速身法險險閃過——這人真難殺死!
  
  「花!」
  
  波龍術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瑤花早就將鋸刀高舉過頂,大步衝入戰圈,向著正要乘機再襲術王的練飛虹迎頭斬下去!
  
  霍瑤花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挾以「武當勢劍」發勁竅門,其勢甚烈,練飛虹的右手用不上,沒

有把握單手接這記重招,只得橫向退開!
  
  鋸刀砍在地上,霍瑤花竟借這力量支撐身體,凌空飛躍向前!
  
  ——原來她這刀並非為了替波龍術王解圍,而是為了開路衝殺向包圍圈的對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蘭。猶如看見天敵一樣。
  
  波龍術王血流披臉,一時不敢再纏鬥,只仗著無匹的輕功飛退開,正想跟霍瑤花會合互相掩護,卻發覺

霍瑤花一躍而過衝了出去。
  
  ——你幹什麼?
  
  霍瑤花橫越戰圈,一著地後繼續拖著鋸刀狂奔,鬢髮凌亂的臉猙獰如瘋獸,眨眼已衝到虎玲蘭七尺範圍

之內,刀勢再次捲起!
  
  虎玲蘭此際半跪著,早將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繼續向術王狙擊,赫然發現霍瑤花正迅疾衝殺過來,

立時把箭頭轉向她的方位。
  
  霍瑤花足下不停,距離瞬間又更近。鋸刀已經從左肩後橫斬而出!
  
  虎玲蘭面對這猛攻,跪射的姿勢卻無動搖半分,極鎮靜地拉開弓弦。
  
  射道之奧義,就在無念無想。當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讓箭矢釋放。
  
  虎玲蘭手指放弦的動作,溫柔一如將鮮花輕放湖心。
  
  挾帶裂帛之音的大刀鋒,已斬至她身前——
  
  鋸刀掠過如未觸一物。堅實的長弓被斬成兩段!
  
  然而還是微微遲了一些。
  
  桿身烏黑的長箭,從極近距離狠狠釘入霍瑤花右肩,連帶的衝擊力令她向後仰倒,斬出去的鋸刀也因為

無法操控而脫手!
  
  這時虎玲蘭才順勢滾開閃過飛來的鋸刀,手裡綁著半截弓身,一臉都是冷汗。
  
  ——只因剛才剎那間的刀箭對決,勝負差別極小。
  
  波龍術王最後一個強援也失去了。但他連憤怒的時間都沒有。
  
  被奪去齊眉棍的圓性仍是一往無前,以左邊護甲居前,躍出一個箭步,穿著銅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

二節,一記少林「豹拳」側身直擊,旋腕猛鑽向波龍術王的肋骨!
  
  同時間還有另外三道攻勢降臨波龍術王身上:背後再次揚起練飛虹「日輪刀」的光芒;右側後方的童靜

以「星追月」急刺他後腰;左前方則是已經爬起來的燕橫,「龍棘」以「風火劍」第六勢「雷落山」迎砍他

光禿禿的頭顱!
  
  四道攻勢,將波龍術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這生死瞬間,巫紀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當山上的那個人。
  
  ——再見他之前,絕不能死!
  
  ——我要連同梅師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龍術王的高大身軀,做出一個前所未見的動作,將他的天賦與平生所學發揮至盡: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貓兒般硬生生收縮,令圓性的「豹拳」僅差一寸距離而無法擊中;左手裡的齊

眉棍從腋下反手向後插出,五尺多長的棍身刺向練飛虹胸口,及時截住他揮舞彎刀的來勢;右手的武當長劍

橫舉頭上,硬架著燕橫的「雷落山」!
  
  童靜的「靜物劍」劍尖,下一刻沒入了波龍術王的腰間衣袍。
  
  就在劍尖入肉的同時,波龍術王看也不看,朝後猛力踹出一腳!
  
  童靜的「星追月」還沒有深入,那條長腿已及她右肩,將她狠狠踢開!
  
  童靜吃痛呼叫向後倒去,亦連帶將「靜物劍」拔出,只有劍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龍術王這個身體動作,乍看雖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夠如此一心四用,準確無誤地化解「破門六劍」四

人夾擊,而竟然只中一劍輕傷,實已堪稱是當世罕見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龍術王為了接下這圍擊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開輕功步法移動。
  
  荊裂等的,正是目標停滯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長倭刀,拔出掛在腰間皮帶上一柄刃身窄長、形如禾苗的單手軍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

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講求單純的速度,選用短兵單刀更加合適。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體前傾,握著腰刀的手臂放鬆下垂。
  
  正是先前擊殺梅心樹那野獸般的預備架式。
  
  波龍術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運用快絕的身法,從童靜這邊的缺口走出去。
  
  ——解開這包圍了!
  
  波龍術王心頭狂喜。但太早了。
  
  荊裂貫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壓制很久的彈簧發動。
  
  他的身體像一團黑雲般飛捲而出。其中隱現著閃電般的光芒。
  
  荊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轉,結合這旋力與前衝的力量,反身揮斬。
  
  刃光半掩在飛舞的黑披風之下。
  
  荊裂這捨身刀勢,正好從童靜跌開之後露出空隙捲進去!
  
  波龍術王這時驚覺,武當劍急向下掠。
  
  但來不及了。
  
  金屬相交的轟響。
  
  腰刀被波龍術王垂下的長劍十字架著。但這刀實在太快太強,波龍術王沒來得及發力抵擋,刀刃已壓著

長劍繼續前進!
  
  波龍術王右大腿外側,裂開一條燦爛的血路!
  
  他整條腿不聽使喚地軟下來,像高塔似的身軀崩倒!
  
  荊裂的黑衣身影掠過,無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傷處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錐狠狠插了一記。但痛苦倒下

的他正在笑。
  
  波龍術王畢竟擁有過人的反應,重創下仍借這勢滾開去。
  
  ——糟糕!
  
  他滾跌時,整個人像發了狂一樣,向四周亂揮劍鋒,盡顯內心慌亂。
  
  波龍術王一直堅持與「破門六劍」力戰,期望扭轉敗局,都因為自信仗著一身高絕輕功,危急關頭仍能

抽身逃脫;但不想竟被荊裂這招快刀重重斬傷了一條腿,最自負的輕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壓

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這可不是開玩笑……
  
  燕橫看準他這陣劍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龍棘」挺進,一招刺劍準確地從中入楔,直取波龍術王面門

要害!
  
  「等一等!」波龍術王竟狼狽地叫起來,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擋那金色劍鋒。「龍棘」的鋒刃豈是凡品,

一氣就貫穿了那只寬大肉掌,繼續深入!
  
  刺擊因為這手掌犧牲阻擋,路線稍為偏移,只擦破術王的頸側!
  
  波龍術王在這生死關頭重整姿態,挺起腰端坐地上,武當劍重新集中劍勢,猛刺燕橫中路,燕橫被他逼

開,連人帶劍抽身回來。
  
  燕橫保持距離,以「雌雄龍虎劍」連環再攻!
  
  波龍術王曲起未受傷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著,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發力,竟也能發出疾速

連環快劍,每一招都以「武當形劍」截擊,逼開燕橫的攻勢!
  
  荊裂這時用刀支撐跪起半身,看見波龍術王頑抗燕橫的奇特情景。
  
  只見術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橫多少,他雖用不上足腿,但仗著人高手長,仍然劍法精妙,除了

不能移動進擊之外,並未處於下風。
  
  雖是極可惡的敵人,荊裂也不得不讚歎:
  
  ——此人確是天下罕見的劍士!
  
  不過波龍術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沒有任何勝利的希望。他下盤的鮮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撐得太久。
  
  另一頭,童靜已經捂著肩頭站起來。她身子單薄,吃了波龍術王的蹬腿,肩頭骨痛欲裂,右手一時舉不

起來。她雙眼都紅了,咬著下唇不發一言,將「靜物劍」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龍術王報仇去。
  
  可是當她看見波龍術王展開「武當形劍」對抗燕橫,頓時瞧得出神了。這劍法她在西安看姚蓮舟使過一

次,因而學會了其中一些竅妙;如今竟又有機會再仔細觀摩,心裡那求藝若渴的慾望,竟一時蓋過了痛楚和

憤恨,全神貫注地吸收波龍術王的「追形截脈」法度。
  
  倒是練飛虹第一個衝上去助拳。他畢竟是老江湖,極為忌憚這魔頭的詭計,心想還是該乘機及早將之了

結。練飛虹經過連番劇戰雖已是氣喘吁吁,仍拼上最後一口氣,掄起彎刀往波龍術王側面繞殺過去!
  
  波龍術王自知身體難以轉向移動,無法再抵受對方這樣多面夾擊,情急之下竟然將手中武當劍飛擲向燕

橫!
  
  燕橫沒想到他連兵刃也捨得丟棄,後撤一記大仰身,避開這飛劍突襲!
  
  波龍術王借這時機,用兩條長臂加一條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後爬行,那情狀狼狽得有如斷了一肢的可憐昆

蟲一樣。但這怪異的爬行動作竟也甚快,不遜於一般人開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離拉遠了一些。
  
  他急忙從五色寬袍的領口裡揪出一大串項鏈飾物,其中有個小小的漆紅木哨,他挑出來對準了自己嘴邊


  
  「別再過來!否則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厲聲疾呼,雖然說得甚急,但每個字都極為清晰沉重。
  
  圓性把術王丟下的齊眉棍撿回來,上前與燕橫及練飛虹並肩。
  
  「讓我來!」圓性沒有面具掩蓋的半邊臉,幾乎比另半邊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兇惡。他右肩鎖骨中劍處流

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敵人的血腥,透著出家人不應有的濃濃殺意。
  
  「不!」練飛虹緊皺白眉,伸出彎刀攔住圓性,再瞧著波龍術王:「你說什麼?」
  
  波龍術王那滿是血污的臉,此刻綻放陰險的笑容。
  
  「我是說……」他把木哨貼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這個東西,那頭四百個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別聽他胡說!」
  
  這時孟七河帶著唐拔等一干山賊,已從「因果橋」那頭趕至。他乍見戰場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裡,不少都

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憤得目眥欲裂,恨不得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斬破波龍術王那顆光頭。
  
  「你那邊負責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幹掉了,你還憑什麼?」孟七河戟刀指向術王。
  
  後頭的群戰也因為波龍術王的話而暫停了。如今仍然能夠站著的術王眾,只餘下可憐兮兮的八個人,已

經被義軍民壯重重包圍。那八人一身是傷,他們深知自己在廬陵作惡太多,即使現在投降,對方必然不會容

赦,個個恐懼萬分,一邊負隅頑抗,一邊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聽見波龍術王這話,知道事不尋常,下令義軍先住手戒備。
  
  「你只顧趕來助戰,沒有時間把那些人鬆綁吧?」波龍術王朝著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裡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錯,回頭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質那邊。
  
  「太遲啦。」波龍術王笑著說:「你們也都領教過我的『雲磷殺』,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殺多少人吧?」
  
  一聽見術王提及「雲磷殺」,王守仁、荊裂、燕橫等人回想到先前,廬陵縣城數十人瞬間中毒慘死、橫

屍一地的可怖情景,心裡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著孟七河,急急跑過「因果橋」,走到人質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條。那村民仍然神情驚惶,半點沒有獲救後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裡自責。
  
  ——怎麼我會看漏了?假如早點察覺異樣,也許……
  
  「你們裡面……有其他人嗎?」唐拔問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卻回頭瞧向人群。
  
  靠著寺院的火光,唐拔隨著那村民的視線看去,於人堆中看見一個與別不同的傢伙。
  
  這人也是一身農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間,手腿卻沒有被綁起來。他一頭發絲稀疏,臉色灰白,是長

期受到藥物摧殘的結果,雙眼透著了無生氣的眼神。腰上也綁著繩索,與其他人緊緊連在一起。
  
  孟七河看見了:這傢伙左右雙手,各自輕輕握著一顆蠟丸。
  
  「我在村民裡安置了兩個人,他們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龍術王說時瞧瞧荊裂:「就跟你殺掉的那

頭『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藥物長期豢養。只要聽到我這哨音,他們就會毫不猶疑地捏破手上的『雲磷殺

』——這兩個傢伙就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更不會對生死有任何顧念。」
  
  「哼哼,以為靠幾句謊話就可以活下去嗎?」童靜冷笑:「你要是有這麼厲害的後著,一早就可以使出

來,不用跟我們打到這個地步吧?」
  
  「因為不只我們想殺他。他也想殺死我們。而且最好是用手裡的劍。」
  
  荊裂說著時,已在虎玲蘭摻扶下站起來了。
  
  波龍術王凝視荊裂。最大的仇敵,卻偏偏瞭解自己所想,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練飛虹回頭看看遠處人質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也就是說那邊確實有麻煩。
  
  波龍術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裡,眾人立時大為緊張。但術王並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雜布,緊

緊包裹著大腿的刀傷止血。他知道敵人裡以練飛虹暗器最厲害,眼睛一直注視著他不放。
  
  練飛虹確已將一柄飛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術王反應神速,並無把握先發制人,不敢拿幾百條人命去賭


  
  霍瑤花從地上爬起來,只見她本來就白皙的臉更無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關節骨頭裡,

只稍一動就痛入心坎,別說拿刀,那條手臂連抬起來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現在強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於是用左手扳著箭桿,運腕勁將之折斷。她沒有呼叫,

但下唇都咬出血來。
  
  波龍術王這時包紮好大腿,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舉在嘴邊,微微喘著氣說:「今天我們就算……平手

。讓我走,我就放過那些可憐的傢伙,如何?」
  
  就算他不說,荊裂已經猜出他的條件。他閉起眼睛,沉默下來。
  
  「不……不!不行!」義軍裡的廬陵民壯爆發出叫聲,繼而感染眾人。許多縣民衝出去,他們雖然仍不

敢接近術王,但遠遠圍成了一個半圓,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殺他!一定要殺光他們!」有人激動得手中竹槍都在發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俠,請把這魔頭

宰了!不可放虎歸山啊!」
  
  「對對對!他一日在生,我們廬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會回來!不可放過這個收拾他的機會!


  
  「你們瘋了嗎?」一人卻在後頭大叫,正是先前那個登龍村民趙大。他身受滅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

也步上後塵:「幾百條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顧他們死活啦?」
  
  「我們拼了命上來救人,已是仁至義盡了!」一個廬陵縣民反駁:「眼下關乎廬陵——不,吉安府無數

人的安危,你說哪一邊比較重?只好對不起他們……」
  
  民壯裡有百多人齊聲高呼,附和這個說法。
  
  其餘的人,大半都沉默著,心裡其實也寧願拿那四百人質,換來術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開口說

出;只有少數的民壯,明確反對犧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質群中共赴危險,他的山賊兄弟自然也反對動

手。義軍頓時就分裂起來,有的人甚至開始互相推撞。
  
  「快殺!快殺!」前頭最激動的那批民壯,不斷催促著「破門六劍」下手。
  
  波龍術王這時雖命懸一線,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把人心裡最黑暗的一面引發出來。
  
  荊裂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濃眉皺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龍村,薛九牛跟他說過的話。
  
  ——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破門六劍」其他人看見這樣的情景,也都頓時戰意消退,露出失望厭惡的表情。
  
  這時在陣中亮起了一抹劍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將佩劍高舉向天,眾人看見,漸漸沉默下來。
  
  王守仁臉容很平和,徐徐地說:「好,既然如此,我們就問問這兒所有人的想法,再作決定。」
  
  王守仁這句話,令燕橫和童靜都很意外。
  
  「怎麼王大人會這樣……」燕橫焦急地說。
  
  ——難道王大人也相信,為了大義可以犧牲人命嗎?……
  
  這時王守仁降下劍尖,指向一人:「就先從他問起。」
  
  眾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劍尖所指的,乃是臥在地上一名山賊的屍體。
  
  「王大人,他已經死了……怎麼問?……」
  
  「再問他……」王守仁劍尖又指向另一個已犧牲的民壯。「還有他……」他不斷指向地上的屍身。
  
  所有人都沉默著。他們開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變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們想想,他們是為了什麼而死的?」他每說一個字都非常沉重:「假如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無

視別人的痛苦,那麼你們跟從前在這魔頭腳下苟活,又有什麼分別呢?你們跟他又有什麼分別呢?我們又為

了什麼打這仗?死這麼多人?」
  
  義軍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賊走得最前,也犧牲最巨,泰半都已命喪青原山,生還的兄弟聽了王守仁這番話

,格外激動。
  
  他再擎劍指向前方的「破門六劍」。
  
  「你們再看清楚,他們幾位流的鮮血。」
  
  眾人瞧過去。只見「破門六劍」除了童靜只捱一腿之外,幾位俠士經過連日大戰一身是傷,先前治理包

裹好的刀劍創傷此刻又再溢血,渾身都滲著紅色。最新加入來的圓性和尚受了術王一劍,傷得更是不輕。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著王守仁,又看看群眾。
  
  「這本來就不干他們的事,這幾個人卻捨死忘生地為大家作戰。」王守仁語氣極是難過:「看看現在的

你們,還值得他們拯救嗎?」
  
  廬陵民壯看見「破門六劍」那失望的眼神,還有地上那許多犧牲者的屍體,先前力主要犧牲人質的那批

人,頓然慚愧得垂頭無語。
  
  八名僥倖頑抗至今的術王眾,趁著這時機衝出包圍,走到術王猊下身旁,將他扶了起來。
  
  「那邊姓王的官。」波龍術王一邊接受弟子包紮手掌的傷口,一邊臉有得色地說:「我認得你。你跟你

身旁那群白臉書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門前的『劍客』吧?呸,給你騙倒了。要是那夜就幹掉你,今天…

…」
  
  他說到這兒就再說不下去。今夜他雖說靠著人質逼對方講和,但確是結結實實給這夥人打敗了,只好回

到正題:「既然你們已經做了決定,就別在那邊廢話!」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處逃跑的馬兒拉過來。
  
  「慢著!」童靜高呼:「休想走得這麼輕鬆!你還沒有解除那邊的威脅!」
  
  「以為我是傻瓜嗎?」波龍術王笑著,接過弟子從戰場拾回來的武當長劍:「解除了之後我還走得了麼

?先等我準備好再說。」
  
  波龍術王甚是警覺,說的時候那木哨仍然不離嘴邊,每次一說完話又把哨子放在嘴裡,令對方無隙可乘


  
  這時術王眾已將三十幾匹馬都牽過來,其中包括術王的坐騎和荊裂騎來那匹黑馬。一看見這匹本屬梅心

樹的黑馬,波龍術王又再怒視荊裂。但此刻他最關心的是趕快治理自己的腿傷。因為失血他已感到少許暈眩

,在弟子協助下才能夠攀上馬背。
  
  霍瑤花接過黑馬的韁繩,一名術王弟子則代她將大鋸刀掛在鞍旁。
  
  她垂著一條無力的右臂,回頭看看荊裂,卻發現他正與虎玲蘭並肩站著。
  
  荊裂察覺她的視線,向她高聲說:「我那柄小刀,還是暫時放在你那兒。因為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
  
  荊裂這話令霍瑤花心弦震動。但他下一句話又教她一陣心酸:「還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瑤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覺之間我都忘記了,為什麼自己會落得這樣……為什麼不能夠像他們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間,前頭的「主人」卻已在呼喚:「花。」
  
  霍瑤花目光哀怨,牽著馬往山門方向走去。
  
  這時術王眾已把要騎的馬匹排好。波龍術王無言一揮手,那八人就掄起刀來,將其餘馬兒逐一砍去一條

腿!
  
  ——此舉自是為了杜絕下山之後再被義軍追擊。
  
  只聽見滿山都迴響著馬兒的慘嘶,令人心寒。術王所佔據的馬匹雖未被傷害,也都不安地輕跳。波龍術

王一隻大手掌捏在坐騎頸上,壓住它的躁動。
  
  童靜轉過頭去,不忍去看如此殘酷的一幕。
  
  「收拾屍體的事情,麻煩你們了。」
  
  波龍術王笑著,就率領僅餘的部下往山門走去,卻見王守仁與民壯仍然封著前路。
  
  「啊,我差點忘了。」波龍術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為所動。
  
  術王有點沒趣地繼續說:「事情很簡單:那邊拿著『雲磷殺』的兩個傢伙,只聽我一人號令。只要你們

不碰他們分毫,他們就只會呆呆地站在原地。你們把村民鬆綁帶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質又說:「不過,我先前已經特別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綁在一起,越複雜越好。到

你們把村民都救走時,我們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還是別動什麼歪念頭好了。可是你們也別磨蹭,一到

天亮,那兩個人就要藥癮發作,到時候他們會怎樣發瘋,我可不敢保證。」
  
  「先生,他說不定在胡謅!」王守仁身邊的黃璇說:「你真的相信這惡徒的話嗎?」
  
  「除了相信我,你們還有什麼選擇?」波龍術王凝視著王守仁,目中儘是嘲弄的神色:「當好人,就是

這麼辛苦。」
  
  梁福通本來就擔心首領孟七河在那邊的安危,一聽了波龍術王說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帶

著餘下的幾十個山賊兄弟,趕過去溪河對面那頭。
  
  王守仁看了波龍術王一眼,無言舉起劍來。守住山門的民壯,不情不願地開出一條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壯向王守仁呼喚:「王大人,我們要怎麼保證,這傢伙一逃出山門,不會吹起

那哨子?」
  
  「他們在下到平地之前,都無法走得快。」
  
  練飛虹走過來說,他後面還跟著虎玲蘭。練飛虹趁著剛才的空檔,已把落在戰場上的幾柄「送魂飛刃」

收拾回來,此刻手上亦夾著一柄。虎玲蘭則取來一名保甲所帶的角弓,換去手上綁住的斷弓。
  
  眾人這時明白了: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階,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開步跑動,否則蹄腿極易

折斷受傷。先前荊裂將黑馬帶上山來,也只是徒步牽著慢行。
  
  「我們會在後頭跟著。」練飛虹熟練地拋玩著飛刀:「要射中你也許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馬就很簡單。


  
  如此一來,波龍術王在走出哨音可以傳達的距離之前,不可能輕舉妄動。
  
  波龍術王早知對方會如此防備,只是不屑地看了練飛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邊,策馬踱步而去。
  
  霍瑤花強忍著不再看荊裂一眼,也跟術王眾牽著馬兒緊隨。
  
  廬陵的民壯恨恨目送這干妖人安然離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殺害的親朋鄰里,都激動得牙關顫抖


  
  練飛虹和虎玲蘭回頭看看荊裂,互相點了點頭,二人就跟蹤著術王一夥,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壯正在為圓性的劍傷包紮。圓性盤膝挺腰坐著,取下半邊面具,臉容回復了平日的憨厚。
  
  「呼……還以為會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談笑如常。
  
  童靜捂著右肩,臉色頗是蒼白,顯然仍十分疼痛,不過右臂已經漸漸能夠抬起來了。她看見術王已經從

山門那頭消失,就急忙向荊裂問:「我們要再追嗎?馬上就回去縣城取馬,也許趕得及……」
  
  「他跟那妖女騎的,都是百中選一的好馬,腳程格外快。」荊裂說:「我要是他,下山後更會叫手下分

散四方逃走,以阻撓我們追殺。」
  
  「可是他會不會……借這機會又去縣城殺人?」燕橫收起「雌雄龍虎劍」,一臉憂心的問:「我們可趕

不及回去……」
  
  荊裂微笑搖搖頭:「你們看不出來嗎?那傢伙心裡其實很驚慌。只是強忍著不表露出來而已。」
  
  「對。」圓性也說:「這種邪惡的人,心裡絕不相信人的善性。這最後一著,其實他並不是真的那麼有

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關頭才拿出來。」
  
  「看來他沒有說謊。」王守仁這時帶著門生走過來。眾人隨著他視線看過去,只見仍然焚燒的「清蓮寺

」旁,陸續有人影跑過橋來,正是獲解救的泗塘村民。
  
  這時民壯們放鬆了心情,慶幸自己生還。有的抱著相識的屍身,悲愴大哭。
  
  看見這等情景,還有滿地血肉模糊的屍首,王守仁和荊裂等人全都沉默起來。
  
  ——打仗就是這樣的嗎?……
  
  燕橫眺視烈火中的「清蓮寺」,心裡並沒有半點戰勝的喜悅。這短短數天,他親歷了很多事情,感覺對

人世又明白了許多。
  
  這時他看見,有兩名山賊扶著一個身影,過了「因果橋」向這邊走過來。
  
  「王大人!」其中一個山賊說:「看看我們在後面的山洞找到誰?」
  
  只見那是個精赤著上半身、白髮蒼蒼的老人,他一隻手拿著一條被砍斷的鐵鏈,仍連著腳上的鎖鐐;另

一隻手抱著一個大布包,內裡是大束刀劍。
  
  王守仁看見老人,立時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這老怪還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卻不答理他,只管將布包放在地上展開。除了幾柄刀劍,裡面還包著一大堆不同的石頭。他仔細

點算是否齊全,然後才去瞧面前眾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荊裂和燕橫幾個武者,還有他們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頓時揚起來。好一會兒後,他

才發現原來王守仁也在。
  
  「原來是你。」寒石子半點沒有死裡逃生的興奮,只是用很尋常的語氣說:「我還想,有誰打得贏那麼

邪惡的傢伙?」
  
  荊裂他們都幾乎忘了,最初到來江西廬陵,就是為了尋找這位稀世的磨劍師,一見是個跟練飛虹不相上

下的怪老頭,不禁都微笑起來。
  
  「你沒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來:「一天沒有答應替我磨劍,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書生的玩意,我寧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說著,看見那遍地屍體的戰場,還有許多被殘

害的馬兒在血海中掙扎悲嘶,白眉垂了下來:「也許最該死的人確實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惡魔不會到

廬陵來,許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搖搖頭。他瞧著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橫的肩頭。
  
  「世事往往就是這麼奇妙。」他說:「也是因為有你,廬陵才有救星出現。」
  
  這時童靜發覺身後有異,回過頭去看,才見到數百廬陵民壯,已然聚攏圍在他們四周。
  
  幾百人一起跪下來,朝著「破門六劍」與王守仁,深深叩頭。
  
  凌晨的黑夜裡,「清蓮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進每一個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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