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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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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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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1:15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五章 狼軍
  
  在濃重的山林霧氣當中,儂昆與八十多個混雜不同部落村莊的撞族戰士,靜靜地匿伏著,各人都盡力把呼吸聲壓低。
  
  曙光初露的山頭一片寧靜,幽暗中甚難見物。但儂昆和同胞都是自小受嚴格磨練的山獵好手,即使在這微光之中,仍能看清身邊一石一木的輪廓,還有前方那山寨外牆的情景。
  
  那牆壁有丈許高,全長三十來丈,以堅實的木材排列構成,建築在兩堆高聳的奇峰秀石之間,盡用了這險要的地勢。在牆壁頂上的哨崗亭,可見站著六條敵人的身影,對方並未因為到了黎明時分就鬆懈入睡。
  
  儂昆見了,心中不禁歎息。果然世上是不容易有奇跡的。要攻破這「瓦黃寨」,實在無比艱難。
  
  可是不打倒這股匪盜,方圓幾十里內的村落明年春天又將要挨餓,還不知有多少女孩又要給搶走。
  
  其中也許包括與儂昆有婚約的婭芝。一想到她,儂昆的胸膛就熱起來。--不可以。絕不可以。
  
  儂昆雙手和背後共帶著六桿短矛,比他平日愛用的狩獵矛槍短了兩尺,這是為了方便隱匿在山巖後。他腰間還佩了獵刀,窄身的藍染布衣胸前背後綁了兩排竹甲,頭巾內層藏了一個銅箍,穿著薄薄布鞋的雙腳蹲在石上,一副準備獵殺猛獸的模樣。
  
  儂昆並不害怕野獸,更不害怕「瓦黃寨」裡的匪人——假如只是一對一的話。身為「狼兵」一員,就算面對兵甲精良的逃軍寇盜,他有信心投出的矛槍能準確刺穿對方咽喉或心臟。但他無法保證在這同時,自己不會被另外四人亂刀砍死。一個對五個——這就是他們與「瓦黃寨」賊人的數目差距。
  
  這還沒有計算要攻破那道高大堅實的寨門所需的額外兵力——也許單是在這門前,就要有一半的同胞濺血倒下。
  
  儂昆認為先等對方春天出寨劫掠時再行伏擊,是更好的策略。但是統領眾人的老兵越郎並不同意。
  
  「就算把這些人打跑了,再燒燬了山寨也沒有用。他們定必重新集結,
  
  到時會更凶狠地向各村落報復。要把他們一口氣殺清光。就在這座鐵籠般的山寨裡。」
  
  「可是我們得先打進寨門啊。」有人當時發問。
  
  「我已經約定那『六匹虎』到來幫助。」越郎很有信心地說:「他們會把寨門打開。我們要做的就只有跟著進去。」
  
  越郎甚至沒有動員各村落的所有壯丁,而只挑選了他們這些有戰場經驗的「狼兵」,共計只八十六人。越郎說,這一戰靠的是突襲,隱伏和快速至為重要,並要一致行動。做不到的人,他寧可不用。
  
  ——所謂「狼兵」,其實是廣西獞人土官及豪族私設的武力,因為特殊的個性體質,格外以驍勇善戰、強悍敢死而聞名。在本朝正統、景泰年間起,朝廷就曾經下令徵召「狼兵」,平服當地民變禍亂,勇名遠傳京師。
  
  這時刻越郎正藏身在儂昆對面另一堆石頭之間。儂昆看過去時,越郎也回望過來,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仍舊精悍。
  
  沒有人不聽越郎的話。四十八歲的他是眾人裡血戰經歷最豐富的退役「狼兵」,曾經在土官號召下參戰,勇猛平定桂林四次民變,有他名字的功勳名冊曾經上呈京城朝廷,獲得嘉許賞賜。儂昆是年輕「狼兵」中最強的好手,但在前輩統領越郎面前,不敢多說半句。
  
  如今在快將沐浴晨曝的山頭與越郎對視,儂昆卻很想向他傳達自己的焦慮。
  
  那「六匹虎」的五人果然依期赴約,早前半夜已然到了下面山腳,可是此刻快要天亮了,還未見他們上來。
  
  儂昆也聽過這些人的名號,只知道關於他們的兩個傳聞:是一群不知打從何來的男女漢人;戰鬥起來像鬼神一樣。
  
  但是儂昆不想把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寄托在陌生人的傳聞上。他自己並不怕死,而是不敢想像,這隊精銳的「狼兵」要是反抗失敗全軍覆沒,餘下的獞族村民將要遭受何等悲慘的遭遇……
  
  這時他卻看見,越郎的臉在微笑,並用下巴向前示意。
  
  儂昆隨著越郎示意的方向瞧去,收緊目光仔細一看,這才見到前頭山坡距離寨門僅數丈處,有幾條身影正在奇石之間隱伏爬行!
  
  ——已經來了!而且還在我們前頭!是什麼時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就越過了我們這些獞人獵手!
  
  儂昆、越郎及幾個「狼兵」頭領互相交換了眼色,就把用繩索掛在胸前的一塊木符咬在齒間,然後伸手輕拍後方一人的肩頭三次。那人又照樣拿木符來咬,並且向後拍肩。
  
  ——這是「狼兵」無聲傳遞指令的方法,示意各人準備作戰。
  
  嗅到各人身上同時散發的緊張體味,儂昆知道大家都準備好了,也就第一個帶領眾戰士上前。
  
  蹲步爬行的同時,儂昆往前密切注視那幾條身影,又看著牆頭上崗亭哨匪的動靜。看來並沒有給對方發現。
  
  然後他就聽到奇怪的聲音:三件金屬物體高速釘在木牆上。
  
  兩壯碩一嬌小的身影,各自扯著鐵鏈和繩索向上飛躍起來,並且乘著升上半空的勢道,另一隻手閃電向前揮摔。
  
  ——三隻手各自投出一道疾影!
  
  牆頂上的哨崗裡,其中三個人幾乎同時捂著咽喉或胸口。另外第四人則向後倒,頸部已然插著一根箭——是從牆下向上射出的。
  
  崗亭裡另外兩名哨匪,各自向報信用的銅鐘撲過去!
  
  那三個扯著飛索的人影,一蹬牆頭如箭躍上,勢道極快,其中兩個壯碩的各自揮動鐵拳,那兩名哨匪就無聲昏倒,接著再被補上咽喉致命一擊。另外一個胸口中了暗器的哨兵,在發出呼叫之前,就被那第三個嬌小的身影亮出的利劍終結了性命。
  
  這一切發生之間,儂昆才不過向前多跑了四步。就是這麼快。
  
  那景像在他眼中就像奇跡。他吃驚得幾乎讓牙齒間那個木雕的符牌掉下來。定神同時,儂昆再次緊噬木符,與眾多戰士繞過山上的岩石,繼續奔往仍未打開的寨門。
  
  這個口咬符牌的習慣是「狼兵」的特殊戰法,作用有四:一是在突襲時防止不經意發出呼叫聲;二是在戰場上奔跑時迫使用鼻孔吸氣,令呼吸更平均,避免因短促大口吸氣而太早消耗耐力;三是在揮動兵器時,緊咬木牌可幫助發力;四當然是木牌上刻有護身符紋,可保佑戰士平安。
  
  越郎雖然比儂昆大了不止二十歲,但半點不落其後,此刻與儂昆並肩奔跑,一隻手提著籐盾,另一手已把短矛舉到肩上,隨時準備擲出。
  
  儂昆左右手各反握一根短矛,帶著眾「狼兵」在山坡急奔。這些獞人子弟健壯勇猛,且慣在山區生活,上坡奔跑的速度就如常人走在平地上,一雙雙赤足或穿著布鞋的腳在石上飛快而過。
  
  那登上牆頭的三條身影已然在哨崗裡消失,儂昆知道他們必是已落下寨壁另一頭,攻擊其餘看守寨門的賊匪。內裡傳來激烈的打鬥聲與被切斷的慘叫。
  
  不久後寨門內傳來沉重木頭跌落地上的聲音。大門自內向外開了一線。
  
  門外另有兩條身影早在等候,其中一個就是剛才射箭的人,另外一個全身披著斗篷,身材像一顆大圓石。二人從左右把大門拉開,那丈高木門每邊都異常沉重,但他們氣力甚大,各自就將寨門迅速打開,露出一道足容四人並肩進入的空隙。
  
  開門那兩人回頭看見儂昆與「狼兵」已快趕至,也不等待他們,並肩跑進了門裡。這時還有另一條影子也在低處跟隨著高速奔跑,儂昆看清了,原來那圓滾滾的人腳旁,還有一頭不知是什麼的猛獸。
  
  越郎和儂昆帶著「狼兵」趕到,左右將寨門再擴大一些。儂昆看見門內已然橫豎倒臥著七、八具賊匪的屍體,前方延伸著一條也用左右兩邊木牆築成的狹道,大概有六、七十步長,直到對面出口才通到山寨內腹地。
  
  儂昆知道這是極危險的地勢:狹道限制了能衝進寨內的人數,防守一方能夠逐少放入擊殺;更可怕是狹道兩邊的木牆上都有立足點,對方弓手要是及時趕來,在兩邊制高處向狹道內放箭,「狼兵」必定死傷慘重!
  
  ——必要盡快衝過這殺戮陷阱!
  
  儂昆遙遙看見,前頭那「六匹虎」已經到了狹道的出口,那邊正爆發激烈戰鬥——也就是說寨內已有賊匪趕來門前抵抗!
  
  同時他聽到山寨裡響起急激的銅鐘警號。
  
  ◇◇◇◇
  
  這一刻,童靜沒有聽見鐘鳴。
  
  她彷彿存在於另一個世界。那世界裡,她的意識操控一切。
  
  背項突如其來一股如被尖芒刺痛的感覺,令她身體迅疾傾前。在這「借相·芒銳」的催激之下,童靜發揮出常人難以想像的爆發速度,顫動的「迅蜂劍」乘著身法突刺,幼細的劍尖隨手臂一吐一吞,一個全身披著竹片甲的高壯山賊,咽喉已然多了個血洞。
  
  「迅蜂劍」緊接又向左斜方刺出,另一個提著長矛的賊匪頸側被割破;童靜又把劍向另一邊拖引,一隻握著單刀砍來的手正好將拳腕撞向她的刃鋒,立時吃痛且刀柄脫手。
  
  這「追形截脈」剛得手,童靜已游身搶入那失去兵器的匪盜身側,左手一托再加左腿一絆,施展了崆峒派「八大絕」之一「摩雲手」,巧妙把比自己高大幾近一倍的大男人摔倒,右手劍再緊接往下刺,「迅蜂劍」再度染血。
  
  童靜四招連殺三匪,有如行雲流水,無一絲多餘矯飾的動作,武功已然脫胎換骨。
  
  但她未現出半點興奮自滿的表情。比從前成熟的眉目輕皺,馬上又再尋找下一個敵人。
  
  只因她知道,今天揮劍並非為了自己修練,而是關乎許多人的生死安危。
  
  真正的女劍士童靜·誕生。
  
  ◇◇◇◇
  
  一群廿多名居住在寨門附近營舍的「瓦黃寨」哨匪,本來負責日間的守備,這時被戰鬥和慘叫的聲音驚醒而奔出來,各人手上都帶著刀斧弓箭。他們都是漢人,其中佔了一半是官軍的逃兵,曾受過戰陣紀律的調練,而且從軍營逃出時偷走了不少精良武裝,流竄至桂林這數年間更有無數殺人及與官府交手的經驗,戰力非同一般土匪。
  
  此刻他們一見敵人快要從狹道口衝出來,反應極快,就地排起弓陣,拋下佩刀並且彎弓搭箭,密集瞄向那道口。
  
  此時卻有一個壯碩身影全速衝來,全身披在斗篷裡看不見樣子,身旁還有一條猛犬奔跑跟隨!
  
  這個來犯的巨大目標,吸引了眾弓手,紛紛將箭頭瞄向他。
  
  「放!」負責指揮的哨匪頭目高喊。
  
  廿多支箭幾乎同時離開弓弦。
  
  那人卻竟全不閃躲,只是側著以左半邊身體迎接箭雨,足下繼續加速!
  
  同時那頭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飛箭都掠過那人急奔的身體,其餘全部命中——
  
  卻沒有一箭射得進去。不是擦著他身體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飛走,就是發出金鐵鳴聲反彈開去。
  
  弓手們訝異莫名。
  
  ——是什麼怪物?……
  
  他們急忙伸出發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驚慌間手指已不如先前靈巧,有人還把箭弄跌了。
  
  那人衝至十步之內時,猛犬又再出現:原來它躲到主人身後奔走,一待箭叢飛過,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進間猛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動,左肩往前發出一股短促但又強猛的勁力;肩上的獵犬乘著剛才奔躍之勢向前撲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猛勁拋出,整條身體就如鳥一樣飛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經百戰,卻從沒見過這麼詭奇的戰法,還未來得及拉弓,獵犬已然飛到弓陣中間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著他頸側和胸膛,將之撲倒!
  
  犬齒張開,展露兩排利牙。
  
  弓手因這變故陷於混亂的同時,那人已然扯去帶箭斗篷,在他們跟前展露真身。
  
  圓性那套厚實的「半身銅人甲」,又添了幾道戰痕,本人卻毫髮無傷。他暴瞪著金剛似的雙目,雙手握著齊眉棍尾端,吶喊追擊而上!
  
  夾帶著少林棍棒剛勁、日本陰流刀法路線與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鐵齊眉棍橫揮劈出,所過之處,儘是折斷的弓木與骨頭!
  
  站得最近圓性那人,幸運不在這棍揮打的範圍之內,這時從側面看清圓性的左半邊面具,鑄刻成修羅惡剎的模樣。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間,一隻穿戴著銅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臉擊得凹陷。
  
  有的賊匪馬上拋棄弓箭去撿拾地上軍刀,然而嘴帶血腥的獵犬阿來猛吠著在他們腿間左衝右突,眾人驚嚇跳退。
  
  圓性的棍棒則在上方適時揮來,又敲碎一人頭殼。
  
  人與犬配合,有如同心一體的戰友。
  
  圓性接連揮動拳棒之際,長滿鬍鬚的嘴巴在念著佛經。待他超渡的亡靈繼續累積。
  
  ◇◇◇◇
  
  儂昆帶著同伴率先衝出了寨門狹道,終於進入山寨中央,慶幸並未被困在那死亡狹道裡。他定下神來才看見,狹道出口處地上早已堆棧著許多盜匪的淒慘屍體,他們本來都是趕來截殺入侵「狼兵」的。
  
  「狼兵」們看看前方,只見一個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掛著長弓和箭囊,雙手提著一柄他們從未見過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揮斬開路。
  
  他們一眼就看出她並非同胞——獞族女人雖也強悍不凡,但與這高壯勇猛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遠。
  
  野太刀劃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圓弧,隨意得像毛筆寫字。從背後看虎玲蘭揮刀的動作身姿,每一記都是那麼精確流暢。
  
  ——得過錫曉巖指點的虎玲蘭,發勁的身體骨節協調又再進一層,這兩年來刀法達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野太刀在她手上像變得更輕了,她比從前花更小的力量,卻能揮擊出同樣剛猛的刀招。
  
  每個站在她面前的「瓦黃寨」匪盜,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艷而眼睛閃出獸性;然後眼神也是毫無例外地轉為極端恐懼。能僥倖躲過野太刀鋒刃的人,在轉身奔逃時都已經忘記了她是女人。
  
  此時寨內東面幾十步外,有數十員來援的匪盜吶喊著朝這邊殺至。虎玲蘭果斷地將野太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後掛著的長弓,抽箭搭上開弓,不用多瞄準即輕柔放弦,勁箭命中那群來敵當中一人,揚起一陣驚呼。
  
  儂昆和三十幾個「狼兵」率先趕到虎玲蘭身邊,他們極有默契地列好陣式,同時往前大踏步狠狠擲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槍帶著可怖的嘯音飛出!
  
  那群匪盜突然迎接這叢強勁的飛矛,嚇得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傷亡。儂昆所投出的那支,貫穿了一人戰甲胸口,當場將之擊斃。
  
  虎玲蘭也趁這機會連發三矢,應手即中,製造了更大的恐懼。餘下的匪盜嚇得馬上退卻。
  
  虎玲蘭垂下弓,側頭瞧著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們從未想過,自己有天在這種拼上性命的戰場上,竟然仍會有怦然心動的時刻。
  
  ◇◇◇◇
  
  練飛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時,正在劇烈地喘著氣。
  
  已經老了。他很清楚。
  
  剛才他以飛撾登上寨壁,突襲壁頂哨崗的時候,踩上木牆壁時腳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著鐵鏈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飛上去,幾乎就跟不上另外兩個同伴。
  
  其中一個還要是他調教出來的童靜!他在半空中擲出的「送魂飛刃」也因這影響略偏了準頭,錯過咽喉而只釘進哨匪胸口,最後也是靠童靜及時補上一劍阻止其呼叫,才令下面的敵人反應不及。
  
  那一刻練飛虹親眼看著,童靜運用他所傳授的崆峒派技藝和輕功身法,鉤索、飛刀、長劍接連變換,悧落瀟灑,已有崆峒「花法」真傳風範,心裡既感欣喜,同時又刺激了他的自尊與戰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這個難得的徒弟就會離棄我!
  
  練飛虹於是奮起進擊,先一步趕到寨門東側一座小屋,猛地踹開門闖入。
  
  那屋裡睡著一群隨時預備支持寨門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戰鬥聲驚醒,他們在練飛虹闖入之時正拾起放在床邊的弓箭刀槍。
  
  那廿多人瞧著突然出現的飛虹先生,先是錯愕無比,下一刻就舉起兵器——練飛虹那蒼蒼白髮,令他們錯覺這是上佳的獵物。
  
  那時練飛虹笑了。
  
  ——很好。你們就盡量低估我吧。
  
  練飛虹想:年老,或許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雙手各握「奮獅劍」及西域彎刀,殺入敵叢之間。
  
  於是,沒有一個人能夠走到那寨門狹道上頭射箭,越郎及儂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過。
  
  盡誅那廿二人後,練飛虹出了小屋門口,向走在較後的「狼兵」揮手,指示他們派幾個人收集小屋裡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則靠著屋子牆壁坐下來,沾滿血的刀劍插在兩邊地上。
  
  進去撿拾兵器的「狼兵」,見了屋內血腥的景象都嚇了一跳,無法相信這一切就是這老頭干的。
  
  練飛虹只稍稍休息了一會,就再次站起來拔出地上刀劍,奔跑向寨內的主戰場。他有些羞愧,只因剛才連跟「狼兵」多說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後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時,眼神是何等仰慕。
  
  練飛虹從山寨內側面一個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時只覺手足已開始酸軟。自從被雷九諦擊敗重創那次後,他這年老身軀元氣大傷,始終無法回到從前的狀態——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棄修練。支撐他的是武者不折的尊嚴。
  
  前面又有一隊約三十個寨匪在營賬之間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破門六劍」知道「瓦黃寨」內賊兵數目是己方數倍,要取勝必得逐股擊破,不讓對方整合集結,能截殺得一隊是一隊。
  
  練飛虹收起彎刀,左手從後拔出一柄「送魂飛刃」,閃到那營賬間的通道前,一揮手把飛刀擲出,又馬上越過道口消失在營賬後。
  
  看見為首的頭目右眼被帶著紅巾的飛刀深深貫入,身體如軟泥崩倒,那三十人又驚又怒,舉著刀槍四處找尋來襲者所在,其中一人當先舉起一面大木盾,以防範再有暗器來襲。
  
  「是償命之日了……」
  
  一把聲音在營賬間響起,卻無法辨別來向,腔調異常陰森,帶著古怪的口音,各人聽見無不心生寒意。
  
  是練飛虹故意以關西口音說出,並用當地送葬道士的腔調,半唱半念,在這天空剛亮未亮的時分,聽來格外恐怖。
  
  ——練飛虹在甘肅征剿馬賊不知多少回,深知這種以寡擊眾的場合,動搖對方士氣,奪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眾匪正四處張望間,一柄劍突然從旁邊營賬穿出,刺進那提盾的賊匪後頸,又閃電縮回去!
  
  眾人急怒中都向那營賬砍刺兵器,但敵人早就消失,那營賬被砍得碎爛,但見幽暗的內裡空無一人,練飛虹早已不知到了哪裡去。
  
  接著從後面又傳來慘叫。眾人回頭,只見站在隊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嚨冒著血泡。
  
  「走!」不知是誰大呼。三十人知道繼續處在這容易伏擊之地絕無好處,都想衝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後面的往後逃,前面的則朝出口跑,還有中間的人各自走錯了方向,撞成一團。
  
  若是他們知道伏擊自己的其實只得一人,也許仍能維持鎮定的隊形,互相掩護再一口氣殺出去;但他們被練飛虹詭奇的突襲迷惑,以為隱伏的敵人不少,心都慌了起來,有人更錯覺山寨已被對方大軍入侵,因此自亂陣腳,恐懼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個人拚命前衝,終於脫離那堆營賬走出空地。他們的臉白得像見了鬼,不敢向後瞧一眼,慌不擇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們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幾名「狼兵」。他們有的已經戴著從匪盜屍體搶奪來的頭盔,各人手上亮著的矛槍和獵刀,沒有一柄還未沾血。
  
  越郎帶著部下朝那五人衝過去時,展露出發現獵物的笑容。
  
  當那五人屍首都被「狼兵」踏在腳下時,練飛虹也走出來。他一手提著沾滿血的「奮獅劍」,另一手撐著膝蓋,俯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雖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見練飛虹大半邊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紅。那上面剛添加了九名「瓦黃寨」匪賊的血。
  
  越郎已經是獞族裡數一數二的老戰士,但看見練飛虹的樣子,仍不禁肅然起敬。
  
  ——我能夠像他一樣,燃燒到這個年紀嗎?
  
  練飛虹喘息著,臉上的皺紋每一條都變得更深。
  
  ——還沒完……不可以停下來……
  
  他盡力調整呼吸,身體漸漸站直,臉也再度抬起來。
  
  在他眼中,彷彿看見一個年輕的自己已經邁開步伐,前赴下一波戰鬥。練飛虹緊咬著牙齒,跨出酸痛的腿,向前追趕那個幻影。
  
  ◇◇◇◇
  
  風,在荊裂兩耳旁急激掠過,令他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奔跑中的荊裂卻沒有去聽風。他專心傾聽的,是自己的身體。
  
  他只以極輕裝入侵「瓦黃寨」,穿戴著黑色頭巾與獞人便於山區活動的裝束,最常用的雙手長倭刀與雁翅刀全都沒有帶,右手拿著僅長二尺許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左手反握著曾用以擊敗雷九諦的獸牙形短刃,邁著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過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荊裂都在感受著身體每部分:腿肌的伸縮和扭動,雙臂的揮擺,腰胯的旋轉起伏;還有骨頭每個關節如何協調、緊固和吸收雙腿著地的衝擊。
  
  一切無礙。整個身體的氣血通暢流動。每分寸動作都精準操控。
  
  荊裂如此關心地聆聽身體,只因這是自從使用「蛻解膏」治療之後他的首次實戰。
  
  怪醫嚴有佛曾經警告過他物移教「蛻解膏」多麼危險,猛烈的藥性可能引致傷殘。但是為了消除那兩個肩、膝受創關節最後的障礙,他在四個月前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若是無法飛得更高,就讓我的翅膀折斷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體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覺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決心贏取這一仗。
  
  ——因為他與這群「狼兵」的首領越郎,有了交換條件的約定。
  
  入侵「瓦黃寨」的「破門六劍」裡,荊裂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個,就連從內打開寨門的重責,他也交給了練飛虹和童靜,一個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搶在多數敵人作出反應前就潛入深處,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這兒為止,途中只殺過四名賊匪,並未阻礙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內警鐘已鳴,荊裂知道再無此優勢。他稍減速度,奔跑的姿勢降低,並且盡量貼在山寨內營賬或屋舍旁邊前進,減少被發現的危險。
  
  他仰頭看看,那面掛著黑底繡白北斗七星軍旗的高高旗桿,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處。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軍帥旗,是這山寨主人為了樹立威信而掛起的。
  
  ——卻也因為這股虛榮,給荊裂清楚知曉目標所在。
  
  附近一座大帳幕裡,突然走出來十七、八名賊匪,都是「瓦黃寨」賊團中最老資格的漢人逃軍,每人披掛著戰甲,裝備整齊,各帶精良的刀槍弓盾,陣容像軍兵多於山賊——這差別就是連當地官府都不敢討伐「瓦黃寨」的原因。
  
  他們與奔來的荊裂正面相逢,避無可避。十幾人從帳幕出動時早就殺氣滿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著齊齊朝荊裂衝過去!
  
  荊裂卻未停步或轉向,反而挺直了腰身,從隱行狀態再次化為全速奔跑,也迎著這群賊兵猛衝!
  
  他全身沒有穿戴半片護甲,雙手又拿著短小的兵刃,衝向十幾個一身戰裝、佩帶重型武器的賊兵,旁人若是看見,必然感覺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現實卻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戰距離之前數尺,荊裂雙腿突然爆發出更驚人力量,整個人加速一倍!
  
  在賊兵眼中,荊裂好像眨眼變成一道殘影。
  
  前頭一個拿長槍的賊兵還沒做出任何刺擊的動作,卻已感覺那影子撲入自己右邊身前,他想雙手舉起槍桿去抵擋,握著桿尾一端的右手兩根指頭已然齊口而斷,令他失卻力量!
  
  荊裂這一刀揮過斬斷敵指,輕鬆如過無物,只因出刀的勁力八成來自全身往前奔躍之勢,並非僅用臂力或轉腰發出。
  
  他這出刀的法門來自絕招「浪花斬鐵勢」,但並非像「斬鐵勢」般以捨身之法毫無保留發出旋斬,而只取浪濤的「借相」發勁身法,以及遠距離進擊的時機掌握,因此那鳥首短刀斬出時仍能夠精微控制,準確命中對方掌指這麼細小的目標。
  
  ——荊裂創造的「浪花斬鐵勢」雖然霸道無匹,但他自知並非萬能,不是適用於所有的戰況。因此這兩年來,荊裂以「斬鐵勢」為基本,又思考和試驗出好幾種大小不同的變化,這一刀正是其中一種。
  
  荊裂飛身揮刀之後衝過那名賊兵,著落在其身後,雙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頭各關節都動用了,吸收、儲存那落地的衝擊,再釋放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躍,身體同時在空中側偏。前頭兩名賊兵還未及反應,就給荊裂從二人空隙之間輕巧閃進!
  
  ——從前荊裂右膝有傷,無法作這般巧妙的連續跳躍,如今十足復原了腿足機能,才有這種嶄新的身法。
  
  荊裂這一閃跳入了敵叢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賊兵,二人距離僅有數尺。荊裂急激二次跳躍後,身體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賊兵本能地將手中軍刀往前突刺,荊裂正把自己的臉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荊裂前倒之勢卻變急,身體幾乎成平平一線,軍刀僅僅掠過他的頭頂!
  
  荊裂這一倒似乎就要整個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後一刻向地面遞長右臂,握著鳥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過人的荊裂只靠這兩隻手指,就能在急衝俯跌之際按地借力,身體又再彈起來,向前方低竄出去,鑽到了那名出刀的賊兵右側!
  
  荊裂左手順勢向裡側一揮,反手握著的獸爪短刃劃破了賊兵沒有甲片保護的大腿!
  
  他出刀後身法毫無停滯,遺下那崩倒慘叫的敵人,又再繼續前進。
  
  這時站在他面前的輪到另外三個賊兵。其中左右兩人看見,荊裂一眨眼就侵入本隊如此深處,心裡不禁大驚,慌忙就向兩旁跳開逃避;中間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橫舉手中槍桿,希望抵住荊裂接近。
  
  荊裂卻早已第三次躍起,正面飛向中間那賊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個身體有如一顆炮彈,那鐵膝狠狠撞擊在對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個坑,賊兵登時胸骨碎裂,身體向後飛倒!
  
  荊裂著地並跨過那被撞倒咯血的賊兵,順勢再走三步才慢下來。
  
  轉眼之間,擋在他前路的敵人已經只餘五個。
  
  其餘那些賊兵紛紛回頭,看見這個古怪的黑衣敵人瞬間就深入到了隊伍後頭,一口氣竟如旋風般越過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戰士。要不是有那三個不斷慘叫的傷者,他們會以為荊裂是沒有實體的幽靈,能夠自由穿越任何人與物!
  
  站在荊裂跟前那五人不禁看著他的臉。天已稍亮,他們瞧見荊裂冷酷得毫無表情,絲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夾在敵叢之中,亦沒有露出殺氣騰騰的模樣。
  
  自從擊敗雷九諦之後,荊裂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個境界。面對眼前這些賊兵,荊裂的表情就如看著擋路的死物一樣。沒有一個可能傷到他。沒有憤怒或展示殺意的必要。
  
  那表情漸漸與姚蓮舟有點相似。
  
  但這並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樣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觸荊裂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見虎狼一樣,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約而同向兩邊逃跑。
  
  荊裂並未理會他們或身後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桿所在的方向奔去。眾賊兵馬上知道他要去幹什麼。本該追趕或呼喊示警的他們,卻沒有一個敢發一點聲音,沒有一雙腳敢追前半步。他們害怕吸引荊裂回頭。
  
  荊裂再跑了數十步,那目標已在眼前:在這山寨中央的聚落裡,那根高高的旗桿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結實的房屋,屋前有個大帳棚,掛滿各色旗幟,一看就知道跟寨裡其他地方不一樣。
  
  一名身材極高壯的漢子剛從大屋出來走到帳棚內,身邊有四人緊隨,後面還有兩個拿著兵刃的侍衛。
  
  那巨漢身上戰甲只穿到一半,還有些扣結未綁好或者甲片部件沒掛上,左、右、後三個隨從正忙著替他穿著,另一人則小心地抱著他專用的頭盔。
  
  「媽的……到底哪來這些不要命的傢伙……」巨漢比身邊所有人都高上一個頭,猶如一株會行走的雄偉大樹,罵起話來聲音沉厚威嚴,沒有人敢正眼看他。
  
  帳棚裡已經聚著三、四十人,是「瓦黃寨」內最精悍的賊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裝備又比先前那十幾人更強,甚至有弩弓、獸皮盾和鐵甲冑等軍械。在那仍然敲個不停的警鐘聲裡,他們還沒完全睡醒的臉原本充滿疑慮,不斷在交頭接耳;如今見這巨漢從屋中出來,眾賊兵馬上靜下來,默默瞧著他蓄著虎鬚的方臉,心神鎮定不少。
  
  巨漢站定讓部下替他掛上兩肩護甲,同時伸手向旁呼喝:「快拿來!」一名賊兵聽了,急忙從帳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斬馬朴刀,交到巨漢之手。
  
  巨漢單手將這得意兵器回轉半圈,長柄收到右臂後,輕鬆得就像拿著根木柴,這輕輕一轉發出的刃風聲卻已足以令眾部下側目。
  
  巨漢口裡又嚷起來:「快!」
  
  身後那一直捧著頭盔的部下走上前來,將滿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經歷許多戰鬥的銅飾頭盔高高舉起,蓋上巨漢的頭頂。
  
  就在這瞬間,巨漢卻察覺上方發出異聲:是帳棚頂的厚布裂開的聲音。下一刻,一條黑影從那棚頂裂口飛下來,直襲巨漢上空!
  
  巨漢暴瞪著精氣威猛的雙目,仰視那飛來黑影,同時右手揮動那柄曾砍劈過百人頭的戰刀,朝上迎斬來襲者!
  
  這向上撩斬的招式,應付的若是一般的敵人,絕對夠快夠猛。
  
  但面對俯衝而下的荊裂,這刀卻慢如老嫗的動作。荊裂並非僅僅從那缺口跳下來,而是蹬著棚頂的粗竹往下躍,腰腿力量加上身體重量令速度極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搶入更近距離,以鳥首刀「牝奴鏑」的刃背抵住朴刀長柄前端,左邊反手握持的獸爪形彎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漢右臂肘彎,荊裂整個人飛撲到了巨漢頭上!
  
  巨漢畢竟身手和經驗不同尋常賊兵,此際仍能舉起左掌伸到臉前,試圖抵拒荊裂,同時往一旁轉臉側頭閃躲!
  
  然而這些都是無望的掙扎。
  
  荊裂用盡沖蹬而下的勢道,再加上獸爪彎刃勾扯著巨漢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轉身,右肘近距離狠狠橫揮進去!
  
  那堅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漢左手,沒有受到一絲阻礙,隔著那只無力抵抗的肉掌,猛擊在巨漢頭盔右耳側!
  
  荊裂這記學自暹羅大城國皇室武士的飛肘,威力有如攻城沖車,硬生生將那堅實的鐵片頭盔打得側面彎陷,夾在肘骨與頭盔之間的那隻手掌,更被壓迫至骨碎肉裂!
  
  巨漢在這衝擊下,頸項猛烈傾擺,整個人立時昏迷崩潰,被荊裂跨壓著重重墮地,手中朴刀也響亮地跌落一旁。
  
  荊裂這飛墮而來的攻勢猛得像天降隕石,原本站在巨漢身旁的手下賊兵,全部驚嚇得往四面飛跳開去。
  
  荊裂一邊膝蓋壓著巨漢胸口,以左手的獸爪刃抵著那已然變形的頭盔。頭盔沒有從巨漢頭上跌出來,只因為折曲處都陷入了他頭臉的皮肉。巨漢昏厥失神的雙眼,因那衝擊而充血變得鮮紅,眼瞳向上翻轉。
  
  荊裂高舉著鳥首刀,刃尖向下對準巨漢的頸項。他神色異常冷酷無情,就如準備宰殺犧牲貢物的祭司。
  
  鳥首刀「牝奴鏑」那雪白的鋒刃,落下。
  
  四周的賊兵呼吸停頓。
  
  他們實在難以相信:統領「瓦黃寨」四百餘悍盜、縱橫桂北三年、殺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蓋,就這樣在一眨眼間死掉了。
  
  當賊兵開始醒過來,並四散奔逃出帳棚時,荊裂並沒有阻止他們。他正是要他們將這份恐懼散播到整座山寨。
  
  ◇◇◇◇
  
  當燦爛的冬陽高掛、晨光灑遍山頭之時,世上已再無「瓦黃寨」。
  
  山寨裡的帳棚與建築物之間,到處都散佈著淒慘的屍體。獞族「狼兵」對待士氣崩潰的賊匪並無絲毫仁慈——只要想想這些年來本地山村受到怎樣的凌虐,殺死這些禽獸就不會帶來半點罪疚。
  
  寨主洪蓋被刺殺的消息,令賊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頭領無法把原本佔絕大人數優勢的手下組織起來;再加上「破門六劍」帶頭衝殺,眾賊被切割分離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殲滅。
  
  然而這戰果仍有賴勇悍的「狼兵」才得以達成。每個獞族戰士都以強健的雙腿緊隨「破門六劍」衝鋒,及時侵入他們所製造的缺口,將敵人一口氣壓倒、殺戮;「狼兵」也擁有令人吃驚的耐力,持續快擊戰鬥了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令敵人始終無法集結。到了活著的賊匪餘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內各處逃竄匿藏,而「狼兵」又盡取敵人裝備為己用之時,勝負已然決定。那時「狼兵」才慢下腳步來,稍作休息隨即再展開掃蕩,將餘下敵人一一找出處決。
  
  在掃蕩之時他們更找到匪盜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個賊人走進去,試圖挾持劫來的女奴為人質,但結果反被那廿多個獞族女子合力殺死。
  
  重獲自由的女人撿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屍堆之間找尋受傷的匪盜,逐一了結。有傷者向她們號哭求饒,但換來的是冰般寒冷的復仇眼神。
  
  「想想你當天壓著我們時,是怎樣笑的。」一個女人說。
  
  那人聽了,從哀求轉為憤怒,直至死前都在罵著最污穢的髒話。
  
  女人們聽著,心裡只是冷笑。因為她們知道,他那些髒話裡所說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經永遠做不到。
  
  儂昆此刻正倚坐在營賬外一個木桶前,一隻手拿著奪來的漢人軍刀支著地,撐起那累得快坐不穩的身軀,另一手拿著水碗在喝著。
  
  他疲倦得身體都好像不再屬於自己。眾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個,因此也是跟敵人交戰最多的「狼兵」。他沒有仔細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槍刺倒或用刀砍殺的賊匪至少也有二十個。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過第三柄刀,原來的撞族獵刀和另一柄搶奪來的軍刀,都在激戰中砍彎了。
  
  他看著遠處營賬,有些仍存體力的「狼兵」已經開始搜查寨裡的糧食物資。也有人在脫取死屍身上的裝甲或飾物。鄰近的山村都將渡過一個飽足又無須畏懼的新年。
  
  空地另一邊躺著受傷的同胞,正由女人們照料著。儂昆看時不可置信地搖搖頭:這一戰己方死傷之少實在令他驚訝。雖然沒有真正點算,但儂昆估計陣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傷那廿來人,沒有幾個的傷勢有致命或殘廢的危險。以一場剿滅了五倍數量敵人、還要攻堅硬闖城寨的戰爭來說,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跡。儂昆不禁放下水碗,撫摸用繩子掛在胸前那個木符。
  
  當然他很清楚,這奇跡並非神靈所賜。
  
  因為其中一個創造這奇跡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幾步外。
  
  儂昆看看那個站在死屍之間的和尚背影。圓性半邊身反射著太陽金光,齊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頭站著不知在幹什麼。在他腳邊的獵犬阿來正咬著一片肉骨頭。
  
  深呼吸了兩次之後,儂昆提起精神,支著刀把身體撐起,走到和尚身邊。
  
  這時他才看見,原來圓性正垂頭閉目站在屍堆前,雙手合什,嘴唇不斷在動。
  
  圓性早就察覺儂昆走近,但他還是把經文念完才睜開眼來,取下半邊護面罩,轉頭瞧著儂昆。
  
  「你在唸經嗎?」儂昆在眾「狼兵」裡是少數會說漢話的一個。
  
  圓性點頭。「我在超渡亡者。」
  
  儂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諸種神靈,並不明白什麼是「超渡」。圓性抓抓亂髮:「其實我也不大知道,只是從前看見師父這麼做,我也就跟著做。」
  
  看著圓性的傻笑,儂昆反倒覺得很有好感。這漢人和尚一開口就說「不知道」,不像他常見那些祭司,什麼都說知道,很多事情卻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從沒有認真幹過這超渡的法事。」圓性又說:「這些年殺的人多,才自然學著師父做起來,心裡好像比較舒服。師父從前說,這樣能夠減少亡者的罪業。」
  
  儂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屍體。當戰鬥的熱血退散之後,看著這許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實在無法不感害怕——哪管對方在生時多麼可恨。
  
  「真的能夠減罪嗎?」儂昆問時看著死去的仇敵。「即使是這樣的惡人?」
  
  「師父說,要看那亡靈本身有沒有悔改之念,斷惡回頭的悲願。」
  
  儂昆不禁仔細端詳圓性的樣子。他在先前的戰鬥裡,見識過這少林武僧殺人時如魔神般恐怖的狀貌;此刻戰爭過去了,那毛髮戟張的剛厚臉孔上,卻又隱隱散發一種慈悲。儂昆從沒見過如此奇妙的戰士。站在圓性身邊,聽著他的聲音,儂昆心中那驚懼不知不覺減退了。
  
  圓性則繼續眺望這慘烈的修羅場。他心裡覺得自己只是個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說得出這種膚淺的口頭禪。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響身邊這個異族戰友的心靈。
  
  這時一群人從山寨西側踱步走來,為首的正是荊裂與「狼兵」首領越郎,二人並肩而行,虎玲蘭、練飛虹、童靜和幾個「狼兵」則跟在他們身後。練飛虹和童靜都一臉倦容,再無先前飛躍山寨門牆那種輕快,比刻拖著雙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點回家,脫去那身染滿血污的衣服,倒頭大睡。
  
  虎玲蘭緊跟在荊裂後側,背掛野太刀的身體依舊挺得筆直,手裡仍拿著長弓,比荊裂高的她彷彿是他身後的守護神。跟在眾人後面那幾個年輕「狼兵」,不時偷瞄著虎玲蘭婀娜的背影,心裡仍在回味剛才戰鬥時目睹她揮刃彈弦的英姿。
  
  虎玲蘭趁著這時問荊裂:「你的肩頭和膝蓋……怎麼樣?」
  
  「感覺好極了。」荊裂微笑回答。
  
  虎玲蘭聽了,知道「蛻解膏」確已把荊裂的傷完全治好,大感寬慰。
  
  荊裂兩年前獲嚴有佛治療,兩處傷員其實已經九成痊癒——否則也不可能擊殺得了超級高手雷九諦——只是劇烈戰鬥和鍛煉之後仍會痛楚,耐久力也始終不如往昔。這狀況經過一年多仍毫無改善,在荊裂心裡成了陰影,各種招式動作,總不自覺有了分毫保留。
  
  荊裂深信若是一直活在這陰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終難再追求頂峰極至。於是他決定冒著傷殘的危險,也要使用那藥性猛烈的物移教「蛻解膏」。
  
  反對這事最激烈的是虎玲蘭。既然荊裂已大致恢復武功,她覺得沒必要再次賭上一切。假如真的失敗了,親手把「蛻解膏」帶回來的她,豈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來,你就要用它。」虎玲蘭說:「我寧可白費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險。」
  
  「在我心裡,這是必要的。」荊裂如此回答。
  
  結果令虎玲蘭放下心頭大石,那欣喜的感覺,遠遠蓋過尋得「蛻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後她又想起另外兩個人:錫曉巖與霍瑤花。
  
  ——感謝你們……
  
  這時眾人走到圓性和儂昆前,各自打了招呼。童靜蹲下來,笑著撫摸阿來的毛。儂昆不禁看著她。雖然已到了十九歲的成熟年紀,童靜與獵犬玩耍時還是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儂昆剛才看見了童靜那精準迅速的劍法,要是單打獨鬥,他與這裡任何一個「狼兵」都絕不是她對手。儂昆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女孩是怎樣練出這般的劍法來?
  
  他們這些人到底曾經有些什麼經歷?
  
  越郎左右掃視山寨,此時開口說:「我的人在後面一個小倉庫裡,發現了一條秘道,他們曾經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頭的逃生口。他們出去時已經沒再看見一個敵人,看來都已經下山走了。」
  
  「有多少?」荊裂問。
  
  越郎聳聳肩表示不確定。「不過看這裡的死屍,我猜大概不到三十
  
  這樣的人數,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結,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幾年內是如此。
  
  「這一仗我們徹底打勝了,也解除了許多族人的苦難。」越郎說時向荊裂等人深深拱手鞠躬。儂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隨著行禮。
  
  「而且這次也解救了許多女人。」儂昆說時眼神激動。「她們的家人都會很感激。」
  
  「沒有你們幾位,只靠我們必定贏不了。」越郎繼續說。「感謝『六匹虎』諸位的大恩。」
  
  荊裂忙把越郎扶起來:「不要道謝。這是約定。我們這邊的承諾已經完成了;你們準備好履行另一半的約定嗎?」
  
  越郎回答時眼神充滿自豪:「我們獞人能夠在這種地方生存許多年,靠的不是什麼,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榮譽。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諾的,沒有當人的資格。」
  
  他左手握著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約定,我們這支『狼兵』,借你們戰鬥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荊裂點點頭,與越郎雙手緊緊相握。
  
  「很好。請你吩咐各位準備,我們過年後就出發,大概十五天之後。要走很遠。」
  
  「在哪裡?」儂昆問。
  
  「去江西。」荊裂回頭看看虎玲蘭,兩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動。「救一個人。」
  
  這是「破門六劍」很早之前的決定。
  
  其實自從離開湘潭之後,他們曾經前往南昌,查探寧王府一趟,又拜託臨江府的阮氏無極門主阮韶雄,派一個弟子假裝投誠,短暫混入王府,確定霍瑤花仍然活著。
  
  然而寧王府實在門禁森嚴如城堡,府內常備的精銳護衛軍已至少五百名,接鄰四周街道也霸佔了許多民房作旗下兵員武士的居所,兼且協防王府,一聲令下馬上可動員的總數可達千人。
  
  當然,還要再把商承羽和波龍術王巫紀洪這兩個頂尖高手計算在內。「破門六劍」要憑一己之力闖入救人,勝算實太渺茫。
  
  同時錦衣衛搜捕武人甚緊,再加上寧王府的敵人,「破門六劍」難以久留。荊裂只好借內應傳遞信息給霍瑤花,讓她堅持下去,然後去尋求增加勝算的力量。
  
  現在,這力量終於到手了。實在是很漫長的旅程。
  
  「十五天後就出發嗎?」童靜這時站起來。「可是燕橫還沒有回來。」
  
  「我們大夥人出動,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隊上路再到南昌集結;到達後仍有許多事情要準備,這些都很花時間,不宜再等——燕橫到底何日出關下山,誰也不知道。我們就分頭行事吧。你去海陽山下等待燕橫,等到他就直接快馬去江西。我們約定在王大人那裡重聚。」
  
  ——他們雖然遠在廣西,但也從本地土官處打聽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書王瓊舉薦,陞遷出任南贛巡撫之事。
  
  童靜已經沒有見燕橫幾乎兩個月,一直掛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與他相見,心中暗喜,但同時又憂心:我會等到他嗎?…………..
  
  「別胡想。」練飛虹在旁微笑說。這兩年他全心教導童靜,朝夕相處,已然瞭解她情緒思想。
  
  「燕橫那小子,大概有何自聖這死老鬼護佑。他一天還沒有復興青城劍派,一天也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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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1:34
卷十五 羊與虎 第六章 虎相
  
  入山第八十八個晚上。
  
  滿月的光輝之下,燕橫並未如往常在山洞中休息,而是在山林之間漫無目的地徘徊,彷彿孤魂野鬼。
  
  如今的燕橫確也像鬼。寒夜之中他將上身衣袍都褪下捲到腰帶上,月光把他身軀照映成劍刃似的藍白色。相比個多月前他又瘦削了許多,兩邊肋骨都浮現起來,肌肉也變得修長,光影中肌理的陷處顯得像斧鏊般深刻,皮膚上冒著薄薄的霧氣,整個滿佈銳角的身形,教人聯想起道觀佛寺裡地獄壁畫中的惡鬼。
  
  燕橫披散著長髮的臉同樣可怕。本來就瘦削的臉兩頰凹陷,鼻子在月光下好像一座尖峰,雙目眼皮沉重,半掩在底下的眼瞳裡充滿疲倦與不安。
  
  他廿一年的人生裡,身體從來沒有這般難看。即使是小時候在窮村裡生活時也沒有。
  
  最近這四十天以來他吃得少,睡得更少。沒有生火之後,他吃的都是樹林中撿拾的野果,本來就沒能充飢,加上在寒天下身體消耗更大,身體就是這麼瘦陷下去;寒冷並非令他無法久睡的唯一原因,還有是手邊再沒有劍的焦慮,腦袋也不斷在活躍苦思,令他長期每夜睡不夠兩個時辰。
  
  這是非常艱辛的狀況。可是對燕橫來說,身體一切痛苦,還不及沒有了劍的心靈煎熬。
  
  從那夜在山洞中決定離開劍開始,他第二天就感受到苦楚。要控制自己不拿劍比什麼都困難。日常在山中作息,他手掌摸到的任何東西,不管是一截樹枝、一朵花、一株草、一塊石頭都萌生將之當作劍的念頭,勁力和動作軌跡自然就想釋放出來,要很集中精神才將這念頭放棄。
  
  劍,是他這許多年來人生的憑借。要主動放棄劍,對燕橫而言是多麼的I那就好像叫鷹鵬放棄翅膀,虎狼不要利爪一樣。
  
  有時他甚至會生起幻象,看見「雌雄龍虎劍」就掛在腰間,隨時都可以拔出來。那雙不存在的劍還感覺變得日漸沉重。他會禁不住伸手去摸,然後發現腰間空空如也。這時他會憤怒和失望,痛恨為什麼被自己的心騙倒。然後到某一天,不知是什麼原因,腰間那無形的雙劍變輕了。他沒有理會,最後幻象徹底消失。燕橫雖然不知道是什麼理由,卻知道自己跨過了某個關口。
  
  接著他雙手摸到的東西,也沒再一一當作劍了。吃和睡都仍然很少,但身體似乎漸漸習慣了這種狀況。肉體的能量下降,各種感覺卻變得敏銳起來。山林中一草一木與各樣動靜,在他眼中耳中顯得無比清晰。然後他學懂如何在起居動靜間與這片自然融合。所過之處,飛鳥走獸都不再輕易被驚動。
  
  但是到了這階段之後,師父何自聖的幻象也不再出現在山洞裡。這令燕橫的情緒很不穩定,有時發狂呼號,有時默默哭泣。
  
  ——我到底變成怎麼了?…….....
  
  燕橫心裡很害怕,無數次生起放棄修練馬上逃下山的念頭,但每次到最後都忍耐住了。
  
  因為他不想後悔。縱使經歷著無比的精神折磨與恐懼,燕橫卻又隱隱感到自己正在接近著什麼。只差一步。放棄的話就不會再回到這個距離。
  
  這一晚他原本留在山洞裡。滿月光芒從頂上那兩個洞孔投下來,照得內裡石壁一片青白。
  
  每逢這種時候,他就會拾起一片小小的尖石,在洞中的石壁上刻劃,就如幾萬年前未開化的穴居野人一樣。他畫的時候並沒多思考,一切都是當時自然從心中湧出來的念頭,再直接傳達到手上。有時是一些符號或圖畫,繪畫出劍法招數的路線和變化,那些線條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有時也會寫字:「至誠」、「龍虎」、「葉辰淵」、「知行合一」、「青城山」……許多字詞混雜一起,在石壁上彷彿構成一幅複雜的畫作。
  
  這夜他又再畫壁,心中一片迷糊,只是放任右手刻下一道道線條,沒有刻意思考
  
  不久他停下來,退後一步看看那石壁,眼睛瞪得大大。只見月光照射在石壁上,映出十六個新刻的大字:
  
  大道無門 千差有路
  
  透得此關 乾坤獨步
  
  燕橫看了這四句,一身都是冷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麼懂得這幾句,甚至想不起在哪裡聽說過。是從前在青城山讀書識字時學過嗎?無意中聽同伴或敵人說過嗎?還是流浪中經過什麼寺廟在裡頭見過?
  
  更可怕的是:根本沒有記憶的幾句偈語,他何以會在這種時刻寫出來?而燕橫重複讀著這十六字,心頭感到無比震撼。
  
  ——似乎這裡面就蘊藏著他最渴求的秘密。
  
  苦思不得,燕橫感覺血氣翻湧,腦袋像要炸開。他受不了,呼喊著奔出山洞,把上身的衣衫扒下來,在月夜山間狂奔。
  
  直到那苦悶消散,燕橫才慢下來在山林裡徘徊。他沒有迷路——在這一帶生活了許多天,燕橫對每處瞭如指掌,即使在夜間也馬上確認了自己所在——只是不想回到那山洞,面對那可怕的十六個字。
  
  燕橫繼續孤伶伶地拖著步伐遊走。正要考慮是不是要就地躺下來休息時,他突然感覺四周的風不同了。
  
  燕橫的頭腦猛然清醒。身體進入警戒狀態,月光下的肌肉都收緊起來。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它來了。
  
  燕橫緩緩轉身,在後方遠處的樹叢間,看見了那追尋已久的身影。
  
  還有眼睛。
  
  夜風中,只聞枝葉搖動聲。燕橫與那山林的王者,就在此寧靜的氣氛中對視。
  
  雖然相距尚遠,但燕橫感覺那雙虎目的氣魄,正穿透了自己。
  
  一股面對陌生、兇猛生物的恐懼,瞬間升上他的脊髓。
  
  樹影之間,那碩大的身影緩緩前行。月光底下清楚可見身上每一道斑紋。
  
  恐怖,但美麗。
  
  燕橫全身僵硬無比,雙手不禁牢牢緊握,才想起手裡並沒有劍——我正徒手面對一頭老虎。
  
  老虎的足爪一步步踏前,已完全從林木間現身。燕橫終於看見它真身,一股激動之情湧上來,暫時蓋過了恐懼。
  
  他幾乎忘記了,這本來就是他上山來尋找的東西。
  
  燕橫密切注視老虎,包括它每一踏步的動作、姿態與氣勢。每一刻的影像都震撼他心底深處。
  
  ——燕橫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在青城山上看見師父何自聖舞劍,那震撼就像現在一樣:初次目睹一種未知而強大的存在,帶來滿溢的敬畏與感動。
  
  不同的是:那時的何自聖不會吃掉他。
  
  老虎接近到一個距離時,鼻腔間開始發出低沉的鳴音。反射月光的晶亮虎眼,變閃出異樣的星芒。
  
  是殺氣的先兆,把燕橫從欣賞和感動中喚醒。
  
  老虎的腿步加速,展開奔跑。
  
  虎口張開。銳齒之間發出驚人的吼叫。
  
  那般巨大的身體,卻以這種速度衝來,令燕橫聯想起平生見識過的強壯高手:錫昭屏、圓性、錫曉巖、波龍術王——這是超越了人的力量。
  
  不,他們統統都不像
  
  猛虎離地撲擊而至!
  
  在最後一刻,燕橫往旁滾身,閃躲那真實的「虎撲」!
  
  躲開的一剎那,燕橫雖未被虎爪觸及分毫,但仍感覺像被它奪去了魂魄的一塊。
  
  燕橫翻身跪定同時,老虎也著地回身了。雙方再次對視。
  
  燕橫被猛虎殺氣籠罩,知道此刻不可能對敵,一轉身就全速奔逃!老虎咆吼一聲,也起步從後追去。
  
  燕橫在山林間全速逃跑,不時就突然改變方向,避免在直線追逐中不敵老虎四足。
  
  燕橫的輕功步法經過這些年苦練雖已不凡,但畢竟只是兩腿走路的人類,不可能快得過老虎這天生的獵手。不一會它又再追上來。燕橫感受到背後強烈的殺氣,再次向旁翻滾,第二次僅僅逃過猛虎的撲擊。
  
  雙方就是這樣一路追逐:燕橫每跑一段就被追上,在危險關頭及時躲過攻擊;老虎撲擊之後很快重整體勢,又再展開追捕。一人一虎各自吐著濃重的白煙,在月光下追跑了一大片山頭。
  
  燕橫雖然亡命逃跑,但在這種狀況下竟也沒有忘記初衷,一有機會就專心注視和感受老虎的形態和動作。經過山中長久苦行,燕橫的感官得到奇異的提升,此刻正好派上用場,即使在夜裡高速追逐和逃避,他仍然能夠看清老虎的一切姿態——不,正好相反,就是因為在黑夜,燕橫發揮視覺的方式與平時白日下不一樣了。月光把虎軀的輪廓都清晰勾勒出來,燕橫的眼睛則彷彿穿透了老虎,看見它的肌肉骨節如何運動。
  
  ——這種洞悉力,是燕橫長期修練武道的成果。就如當日他下令青城派師弟觀察其肌肉動作一樣,燕橫許多年來都在鑽研這知識,此刻不過換了另一種動物的身體而已。
  
  可是也因為在逃跑中仍然專注於觀察「虎相」,燕橫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忘記留意自己逃走的去向。
  
  經過四次撲擊不果後,老虎似乎有點疲倦。燕橫的身體狀況也好不了多少,但在逃命的情緒刺激下仍然跑得很快。
  
  可是卻跑錯了地方。
  
  當他衝出一叢樹木時,赫然發現面前竟是一片突出的絕崖。
  
  而老虎已追到後面不遠處,再無回頭的餘地。
  
  燕橫跑到那斷崖邊上,往下張望。黑夜中三面俱深不見底。
  
  而老虎的足音已然到臨。
  
  燕橫背向懸崖而立,瞧著前方那越走越近的老虎,眼目在月下收緊。
  
  他俯身,伸手撿起落在岩石上的一根樹枝。
  
  燕橫這一動作,完全是在無意識之間進行,心裡沒有一絲「我要拾起劍」的念頭;當樹枝握在手掌裡時,也沒有察覺到「我已經拿著劍」。
  
  這四十天斷絕提劍的修行,已然將燕橫長年來對劍的過度渴求和執著消除了。
  
  劍,如今自然與他形成一體。他這夜才真正體驗「人劍合一」的堂奧。
  
  當老虎追到面前時,燕橫並未擺出什麼架式迎接,仍是垂下樹枝站著。老虎卻在七尺之外停下來。它隱隱感覺到面前這個人類轉瞬間改變了。不再是「獵物」。
  
  老虎咧著又尖又長的虎牙低吼著,眼睛盯著燕橫。
  
  燕橫也看著它。到了這刻,他已然透徹觀察過猛虎的骨肉結構;它原始野性的動作發力;它的氣勢與殺戮天性。
  
  他已經看清了「虎相」。
  
  燕橫以此再跟自己過去對「雌雄龍虎劍」的領悟相印證,許多關節頓時豁然而通,一些劍勢與內在原理從何而來,他也驀然明白。
  
  ——只要燕橫回去後,將這「虎相」融合於劍法中,前頭進境之大,難以估量。
  
  ——但前提是必先回得了去。
  
  燕橫因這許多的新發現而情緒亢奮,身體自然而然動起來,沉腰坐馬,右手的樹枝慢慢舉起,進入戰鬥姿態。
  
  感受到燕橫的變化,老虎又再發出低沉的鳴聲,後退了一步。
  
  ——山林的霸者,竟被一隻不足它一半體重、手裡只不過拿著一根枯枝的生物,威嚇得後退了一步。這是此座海陽山千萬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燕橫提著樹枝,尖端遙遙對準老虎的眼睛。他的目光覆蓋著整頭猛虎。在這麼近的距離裡,他才看清自己與老虎軀體的差距是這麼大。但他已無半絲驚懼,只是沉醉於那剛看懂的「虎相」之中。
  
  他雙肩下沉,背項向兩側拉長並微微弓起,身體開始散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野性氣勢。
  
  看在老虎的眼中,面前這生物好像又轉變了,竟好像瞬間變得更巨大,而旦傳來一股極危險的氣味。
  
  燕橫因為深沉的思想,不知不覺已經催激起「借相?虎勢」。
  
  對於雄霸山頭、從來沒有天敵的老虎來說,這危險激發起它撲殺對方的天性。它沒有再退,這次向前探出足爪。
  
  兩頭肉身各異但氣勢相同的猛獸,在這圓月下斷崖前對峙,強烈的殺氣在他們之間翻湧不散。
  
  燕橫表面如止水冷靜,但內裡心念在不停轉動。
  
  ——模仿老虎,不可能壓倒老虎。我要尋求超越它的「相」。
  
  ——世上有怎樣的東西,能夠擊敗猛虎?………………...
  
  他苦思。
  
  ——沒有。世上沒有。
  
  燕橫驀然發現身周的世界變化了。一枝一葉在他眼中無比清晰。天空化為一種不斷變幻的灰銀色。山頭的寒風像刀刃刺痛皮膚。
  
  他腦袋裡一道門打開了。幻想的能量傾瀉而出。八十八日夜「山螺」苦修,自我觀照內心,忍受非人的孤寂,經歷痛苦恐怖的幻象,冒險遊走在心靈崩潰的邊緣……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時刻。
  
  一個前所未見的「相」,逐漸在燕橫心裡組成、浮現……
  
  老虎突然感受到燕橫另一次變化。一股對它極之陌生的感受頓時冒起。
  
  它怪吼一聲,轉身掉頭就往樹林奔逃而去。
  
  燕橫失去了敵人,也馬上倒下來,放開樹枝趴著,臉上的汗珠不斷滴在面前岩石上。
  
  那不明的「相」,出現很短暫時刻就消失了。燕橫不知道那是什麼,此刻也不敢再嘗試呼召。
  
  但他看著岩石地上自己的影子,露出興奮的笑容。
  
  ——因為他知道,將來某天必然與它再見。
  
  ◇◇◇◇
  
  童靜給那香氣喚醒時,還以為自己在作夢。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這才在鋪著狐皮的溫暖床上完全清醒。
  
  她卻仍然躺在床上不願動,仰視著房間上方那陌生的屋頂。
  
  雖然已經在這小木屋裡寄住了差不多二十天,童靜還是沒有習慣。只有這床鋪的溫軟狐毛,令她感覺舒服,稍解她在此地苦等的困悶。
  
  她伸手摸摸放在床邊的「迅蜂劍」。那連著鞘的劍柄,給她一種安定感。
  
  那香氣又繼續飄進她的鼻孔。她深深吸進一口。好吃的她嗅得出,那是粥的氣味。用野山菜煮的麥粥,是韋老四最常弄的早點。這天卻好像煮得早了,童靜看看窗外才剛天亮不久。平日韋老四起床後總是先處理了其他家務,或著整理好獵具才開始煮粥的。
  
  童靜從床上坐起來,看看房間四周。這是小木屋裡唯一的房間,原本是獵戶韋老四跟養子阿樂一起睡的地方,童靜來寄住之後,韋老四將這床鋪讓了給她,自己則睡在外頭,在廚房生火取暖。
  
  童靜看見房間裡另一較小的床鋪早就空空如也。阿樂那十二歲的小子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童靜看看窗外已經被明媚晨光照亮的山色。這小屋由韋老四親手建在海陽山北面山腳要道旁,是登山必經之處,當日燕橫上山修行之前也曾在此度宿一夜;童靜打聽到此地,也就決定在這裡等待燕橫。
  
  韋老四是個老好人,卻也很煩人。每晚吃了飯臨睡之前,童靜都要忍受韋老四說至少三次「他已經給老虎吃掉了,你還是走吧」……
  
  要不是有那個一身邋遢、精力充沛的小子阿樂在,童靜這十九天將會很難過。看著這已經懂得射箭的獵戶小孩,童靜總聯想起荊大哥,猜想在這年紀的荊裂是否也跟阿樂一樣頑皮……
  
  這時屋外傳來砍柴「剝」的爽快聲音。童靜感到奇怪:聽聲音就知道拿斧砍柴的,是四十多歲仍然硬朗健壯的韋老四。那麼是阿樂在煮粥嗎?這倒是不敢相信奇事。
  
  阿樂那小子跟義父去打獵很勤快,但從來不願幹廚房的雜務,他常說自己是男人,只要幹大事;當看見童靜帶著的劍時,阿樂更指著劍興奮地大聲說:「我將來也要當劍客。」被韋老四當頭就敲了一記……
  
  童靜下床時雙腳碰到地上,只覺寒冷從腳心一直透上來。她穿上鞋,又再揉著眼睛,懶慵慵地走出房間。
  
  她循著粥香看向屋子角落的廚房。那裡站著一個背影,被窗外射來的陽光照得發亮,正在爐灶前用勺子慢慢在攪動粥鍋。
  
  童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背影回過頭來,向她微微一笑。
  
  「起床啦?你很餓吧?快煮好了。」
  
  燕橫早已把散發重新結了髻,換穿了韋老四借給他的衣服;而他半夜時也已在山上的溪流好好洗過了澡,一身清爽,再沒像在山上那副野人般的模然而燕橫的樣子仍是令童靜驚訝莫名。不過相隔三個月,他的臉消瘦凹陷得第一眼無法辨認,猶如年長了好幾歲,彷彿山中歲月比塵世流逝得更快。
  
  ——這對燕橫來說確是事實:這三個月跟自己的戰鬥,在他人生中實在前所未有地漫長而峻烈。
  
  童靜衝上前去,本想立刻撲到燕橫懷中,但又突然停住了。她驀然感受到他氣質的劇變。
  
  ——好像變了另一個人。
  
  童靜回想起從前那次在江西,二人在破屋中度宿之夜。當燕橫瞧著火堆時,曾經露出一種異常危險的眼神。那跟他現在身上散發的氣,給她感覺很相近。
  
  ——到底這些天以來,他在山上經歷了些什麼?
  
  燕橫看見童靜的反應後怔住了,但馬上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靜。」燕橫失笑:「不要怕。是我呀。」
  
  聽見燕橫仍舊溫柔而真誠的聲音,童靜才鬆了口氣。
  
  「你的樣子嚇死人了。」童靜皺著眉,讓燕橫拉起她的手。
  
  燕橫故意嗅嗅自己的腋下:「我很臭嗎?應該沒有吧?下山前才洗過。」
  
  童靜哭笑不得,擂了燕橫胸口一記,打下去發覺他的身體也消瘦了許多,又是一陣憐惜。
  
  「你不同了。」童靜收起笑容,認真地說
  
  「你覺得怎樣不同了?」燕橫也嚴肅起來。他很在乎童靜的感受,更在乎自己在童靜眼中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童靜看著他的臉,特別是他的眼睛,認真地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從前的你,不管什麼時候,總是『青城派的燕橫』;現在的你,就是燕橫。」
  
  燕橫怔住了一會,然後露出牙齒笑起來。「世上最瞭解我的人,就是你。」
  
  童靜這時再忍不住,倒在燕橫懷中。
  
  ◇◇◇◇
  
  兩人與韋老四父子一起吃完那窩野菜麥粥之後,就打點行裝準備離開海陽山了。
  
  童靜想留下一些銀子給韋老四,作為食宿費用和謝禮,但那獵戶堅拒不受。
  
  「你給我銀子幹麼?我這住的吃的,都是這座山給我。你要感謝,就感謝這座山。」
  
  他們再次向韋老四道謝,燕橫又把一柄在山上時使用的小刀送給阿樂,就離開踏上下山之路。
  
  燕橫斜背著裝載「雌雄龍虎劍」的長布袋,大踏步從山道走著,眼神精光四射,先前修練時的迷惑、痛苦與恐懼一掃而空,面容雖瘦削但自然舒泰,與昨夜之前的他判若兩人。
  
  他們牽手走在那寧靜又美麗的山道,感覺天地間就只有二人。
  
  童靜說:「你在山上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燕橫回想自己曾經如何陷入瘋狂,實在不敢把這麼可怕的事情告知童靜,不置可否。
  
  ——男人有些事情,是連最親近的人都不想說的。
  
  童靜見他不想說也就作罷,自己說起「破門六劍」率領獞人「狼兵」攻打「瓦黃寨」的事情,還有要去江西會合救人的約定。
  
  「那太好了。」燕橫興奮說:「我正有好多事情要請教王大人,實在很想再見他。」
  
  他牽著童靜的手握得更緊。
  
  「我恨不得馬上就給荊大哥他們看看,我現在的劍——不,我要給天下人看看。」
  
  此際燕橫前進的步履身姿,散發著過人的氣度與神采,彷彿到了今天,他才真正看見自己最該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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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2:10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七章 夜試
  
  走在南京城西的黑夜街道上,時棟明並沒有感覺半點憂心。
  
  此刻他由一名侍從在前挑燈、弟子張響在後提刀,走過深夜時分的麥子巷,仍在回味著剛才宴會上那美酒的甘妙。
  
  雖然回味,但時棟明喝得並不多。那苦練了二十多年八卦門步法的雙腳,在石板街道上仍是輕快無聲。這是徽州總館師門的戒條:時刻能戰,不可貪杯。
  
  朝廷對武者的監控至今還沒多放鬆,只是時棟明並不擔心獨自走在這夜裡,會被錦衣衛或差役留難。他是南京有數的瓷器商汪翁府邸的首席護院,而汪翁與城中官僚交往甚多,衙門中人更不少與時棟明相識,在這城裡沒有人會誤當他是武當派殘黨。
  
  ——不過兩年前武林上曾有傳聞,八卦掌門尹英峰曾經救助過欽犯「破門六劍」,雖然這傳聞早已淡下來,但時棟明身為八卦門總館肄業的弟子,行事還是要盡量低調謹慎。這天設宴的若非本地武林同道、「昭南鏢局」的大當家,他也不會出外。
  
  三人快到麥子巷北端盡頭,卻見前面一個身影拐過彎角迎頭出現,而且竟在這深夜裡未帶燈籠。
  
  時棟明馬上警覺。張響也加快步伐,帶著大刀走到師父身後。三人停下步來。
  
  時棟明同時聽見,前面傳來一種有節奏的輕輕碰擊聲。
  
  是那人手上一根幼竹杖,杖尖在地上和牆角來回探索。
  
  盲人走夜路,自然不必點燈。時棟明這才放下了心。
  
  他們三人沒向前走,站在巷道一邊,準備先讓這瞎子過去。時棟明不是特別好心,只是間來他也喜歡賭幾手,不想被盲公杖打到而觸了霉頭。
  
  那瞎子走過來,只見似乎年紀不大,一頭胡亂散開、剪得長短不勻的古怪髮式,眼目處蒙了一塊黑紗,寒夜中穿著及足的長寬袍,背後斜背著一個長狀大袋,看外形裝著的是個絃琴,大概是到四處酒館奏琴討賞的盲樂師,這種賣藝人時棟明在南京大城裡遇過不少。
  
  「你先走。」當盲漢走到十幾步外時,時棟明出聲提示他。對方既比自己年輕,時棟明也不用敬稱了,只望這瞎子速速過去,好讓他繼續走回家。
  
  那瞎子聽了卻不答話,只是微微點個頭。時棟明皺眉:怎麼這般無禮?難道盲之外還是個啞巴?但他也不欲與這可憐人計較。
  
  然而瞎子卻停下步來。
  
  時棟明等三人感覺不妥。那侍從舉起燈籠,照看那瞎子綁著黑紗布的臉。
  
  「八卦門,時棟明?」
  
  瞎子突然說話,那聲音中帶著一股陰森鬼氣。
  
  黑夜寂靜的街道上突然聽到這句話,那侍從和張響感覺像被一隻冰涼的手撫摸耳朵般可怕。時棟明則馬上進入警戒的狀態,眼睛瞥向後面,確定弟子懷中大刀的所在。
  
  一聽對方如此詢問,時棟明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傳聞是真的。最初他聽武林同道說都不相信:最近三、四個月在南京城內,相繼有武人在晚上出外後就伏屍街道,所帶兵器都失蹤了。傳說城內街道有一神秘高手,專門攔途找武者「暗夜試劍」……
  
  如今這個「傳說」正站在時棟明眼前。
  
  時棟明深吸一口氣,充實丹田,然後以渾厚的聲線徐徐回答:「我是。」
  
  瞎子再次點頭,然後解下眼前那條黑紗。
  
  看見那「瞎子」的雙目,三人都屏息。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一隻左眼球烏黑得分不清瞳仁;另一隻眼白赤紅,好像隨時要流下血淚來。
  
  擁有這雙赤、黑妖異眼瞳的,正是武當殘存的「兵鴉道」劍士衛東琉。
  
  衛東琉展示了面目後,不再壓抑內在的殺氣,盡情散發。時棟明這時才明白對方何以要穿這樣的大寬袍,原來是為了掩藏行走時那武人身姿,以免時棟明及早警惕。
  
  可是衛東琉也並無施展突襲。時棟明明白,對方要的是正面決鬥,隱藏氣勢只是不想他逃走。
  
  而時棟明不會逃。他好歹也是八卦門總館「內弟子」出身;何況之前傳說「暗夜試劍」被殺的南京武人,份量名氣都遠遠不及他。
  
  「你要比試就來吧。」時棟明雙足已隱隱擺開八卦步準備姿態。「我會讓你知道,我跟你先前殺過那些人不一樣。」
  
  衛東琉展露出滿意笑容,眼睛收緊盯著時棟明,同時雙手伸到腰後。
  
  從那偽裝成琴袋的背包底下,衛東琉左右手反抽出一雙長劍來。那雙劍並非他從前所用的武當劍,左右更各不相同:左劍刃身狹長,泛著淡青光華,劍柄頭雕成一朵烏鐵蓮花,鑄工古雅;右劍則甚古怪,劍身如龍蛇般呈波浪彎曲,直至前尖一尺才回復筆直,柄前沒有護手,黑色的劍柄以鮫魚皮包覆,樣式不似純中土刀劍。
  
  ——這雙奇劍,是他從前在其他城鎮「試劍」,在不同的敵人屍身上奪來的。
  
  時棟明亦不怠慢,伸手握著張響遞來的刀柄,霜刃隨著清亮的聲音出鞘。
  
  時棟明這柄大刀,份量雖不及本門長老尹英川那柄驚人,但也有四尺來長,寬闊的刃形霸氣十足。
  
  提著燈籠的侍從走到主人身後,高舉照著衛東琉。這當然給了時棟明不小的優勢:衛東琉全身被那燈火照得清楚,相反在衛東琉那邊看過來,背光的時棟明卻只是一片黑影。
  
  但衛東琉似乎毫不介意,舉劍擺起迎戰架式。
  
  時棟明足腿內扣,腰胯下沉,大刀斜放在腰側,正準備施展八卦門名聞天下的「夜戰老八刀」。
  
  他看著面前這殺氣充盈的奇特劍士,心裡疑問:到底是哪來的人?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情?
  
  不過這些都已不要緊。時棟明知道,眼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砍掉眼前的敵人,活到明天。
  
  衛東琉擺著架式觀察時棟明。他其實在等待時棟明準備好——他自己既是攔路挑戰的一方,心裡的戰鬥準備比對方充分,而他不想佔這種優勢。直至看見時棟明的身姿已經完全投入戰鬥後,衛東琉展露笑容,邁步前進。
  
  ——那笑容裡,有一股瘋狂的喜悅。
  
  時棟明密切注視直線衝來的衛東琉。他迎戰雙兵器的敵人經驗不少,深知用雙劍或雙刀者,大多都擁有精細技巧,要戰勝這樣的對手,不可與他巧鬥,尤其自己用的是重型大刀,必然是以靜制動,窺見對方發動的一刻才出手,以質樸豪邁的刀招迎頭壓倒敵人。
  
  然而到了七步之內,衛東琉的衝勢仍未改變,彷彿只是一心一意直線向時棟明撞來!
  
  時棟明從未見過這樣的戰法。
  
  已到五步內。雙方交戰的限界。
  
  衛東琉卻未左右偏移半分。
  
  這瞬間時棟明只有三個選擇:向後退;正面直擊;左側或右側任選一面出刀。
  
  向後退絕不可行——氣勢位置一失,只會被前衝的敵人乘勢雙劍擊殺。
  
  左或右方出刀,任選一邊,都有一半露出大破綻的危險。
  
  於是時棟明急吐氣息,八卦步邁出,帶動腰身肩臂,大刀垂直從頭上斬落衛東琉所在!
  
  刀刃將及衛東琉那叢亂髮的剎那,他向左斜方大大踏出一步,身姿低矮如蛇,上身完全躲過頭上八卦大刀斬下的路線,同時雙劍以「武當行劍」之法,從詭異的角度斜斜疾刺,劍刃如電激射,左劍先刺入時棟明右腋窩,右手蛇形劍刃則沒入其右肋數寸!
  
  ——衛東琉是將對手的心理也計算在內:時棟明被迫著出招,心中必有些許猶疑考慮,影響刀招的勢道和速度,自己則抓緊這一刻後發先至。這戰法既直接也危險,是兩年前在「遇真宮」戰場上領悟得來的。
  
  那大刀落下餘勢未減,本來仍會砍中衛東琉原地發力的右腿,但刺在時棟明腋窩上的古劍,卻令刀勢有所偏移,大刀僅僅砍在衛東琉右腳外半寸的石板地上,發出絕叫似的鳴響。
  
  衛東琉雙劍迅速拔出,鮮血自時棟明傷口噴灑。衛東琉的臉被血花所染,竟因而露出比前更邪異的笑容。
  
  ——自從武當之戰裡大開殺戒後,他就迷上了這種刺激。
  
  後面的侍從和張響正驚呆之時,衛東琉已然越過時棟明,帶著那笑容殺來。那侍從還沒來得及看對方一眼,身體和燈籠就一起落在地上;而張響僅僅把手搭上腰刀柄同時,喉嚨也被武當劍招刺穿。
  
  衛東琉臉上帶著三個人的鮮血,回到時棟明跟前。時棟明仰躺著,嘴巴溢出血泡,暴瞪的眼睛藉著地上燃燒燈籠那最後一點火光,看著衛東琉奇怪的雙瞳。
  
  衛東琉俯視他一會,喃喃說:
  
  「武當派,天下無敵。」
  
  蛇劍落下,結束了時棟明的生命。
  
  燒燬的燈籠漸漸熄滅。衛東琉暗中摸索屍體,熟練地拿取各人身上錢袋,又把時棟明的大刀拿過,收入刀鞘內,準備藏於那琴袋裡。
  
  正在整理琴袋和收回雙劍的同時,那麥子巷後頭又亮起另一盞燈籠的光芒來。
  
  衛東琉沒有半絲緊張,只是再次提起左右雙劍站立。再多殺幾個路人,對他而言沒有什麼分別;就算殺不光事敗了,逃到另一個城鎮就好——這兩年他都是這樣流浪。
  
  他看見從巷尾走出來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提著燈籠的,身材高得嚇人。衛東琉覺得這奇特的身形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另一人則被燈火映出一身雪白衣袍,厚厚的似乎是某種毛皮所造,頭上也戴著同樣顏色材質的帽子。
  
  二人腰間都帶著劍。
  
  走到十七、八尺外時,兩人停了下來,跟衛東琉對視。這時衛東琉仔細看那白衣人的樣子。一雙垂著烏黑眼袋的渴睡眼睛最是惹人注目,但令衛東琉印象深刻的不僅是那眼睛,還有他臉上所流露一種強烈又特殊的慾望。
  
  高個子伸前了燈籠,端詳著衛東琉的臉好一陣子,最後說:
  
  「我認得你……是叫……衛東琉吧?」
  
  衛東琉點點頭。「我也記起你來了,巫師兄。」
  
  巫紀洪滿意一笑。他離開武當之日,衛東琉只有二十歲,入了武當山門四年。巫紀洪對這張臉仍有記憶,只因當時已經對這個師弟的天份頗看好,所以記住了他的名字。
  
  衛東琉那雙怪眼,令巫紀洪格外留意。烏黑的一邊是因為與禁軍戰門所受的傷,至今都沒有復原;右眼的那種赤紅,巫紀洪卻看得出來,是濫服「雄勝酒」的後果。
  
  ——原來衛東琉在武當備戰時,就私下大量飲用「雄勝酒」催谷狀態,因而成癮,甚至為了將來可能要離開武當山而偷取了這物移教藥酒的藥方;這兩年逃亡間他都自行調製服用,但因材料不純也不齊全,服量更增,於是這眼睛血紅的徵狀比從前也更嚴重,幸好只是外表有異,並沒有絲毫影響視力。
  
  衛東琉就用這雙怪眼仔細觀察面前二人。他從來不相信巧合;而兩人此刻又對地上屍體不屑一顧。他馬上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你們剛才一直在那邊看著我殺人吧?」
  
  巫紀洪和商承羽相視一笑。等於承認了。
  
  衛東琉舉劍指指巫紀洪的右手。那衣袖上染著血漬。
  
  「那是誰的?」他問。手握雙劍的他半點沒有放鬆警戒。
  
  「沒什麼……是一頭寧死也不肯說話的忠犬罷了。不過也多得他,我們才相見。」
  
  衛東琉留意到,巫紀洪說的是「相見」,也就是他們本來並非來找他——或者說,不知道會找到的人是他。
  
  巫紀洪看著仍放在地上的錢袋和大刀,笑了笑:「你這些日子就是靠這樣過活?那口刀你準備怎麼處理?」
  
  「賣掉。」衛東琉冷冷回答:「拿去另一個沒人知道這傢伙的城鎮。」「為什麼只殺武人?」
  
  「錦衣衛我也殺過好幾個。」衛東琉說:「不過沒錯,現在我專挑其他門派的武人來殺。你忘記了嗎?我是武當派的。『天下無敵,稱霸武林』。我不過在繼續做這件事:挑戰武者,殺死不屈服的敵人,證明自己的強大。」他詭異地笑了笑又說:「當然,也順道拿些錢花用。」
  
  這時商承羽終於開口:「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既然是巫師兄,那你就必定是商副掌門吧?」
  
  商承羽流露滿意的笑容:這小子不只是劍法好。
  
  「你說你仍是武當弟子,那你要對付我這個武當叛徒嗎?」
  
  「別當我傻瓜好嗎?」衛東琉說:「我再瘋都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對抗你們連手。不過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吧:不會。我才不理會你是什麼叛徒。武當派都已經不在了;姚掌門和葉副掌門他們大概也不在了,還有什麼關係?」
  
  商承羽無言,默默凝視衛東琉那奇異的雙眼。好一會後他才再次開口。「你說謊。我看得出來。你這般黑夜找人試劍,不是為了修練,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你是為了殺人。因為你喜歡。」
  
  被商承羽看穿自己心底深處的慾望,衛東琉第一次感到震撼。
  
  ——這個男人,難怪能夠成為姚掌門的敵人……
  
  「巫師弟跟我,正在做一件很厲害的大事。」商承羽再說:「比武當派『稱霸武林』還要厲害一百倍、一千倍。要是你加入我們,你將有很多殺人的機會。而且不用像今日這樣偷偷摸摸的殺。不會有任何人能奈何你。你殺的人越多,還會越受人歌頌。你的名字甚至會寫在史書上。你答應嗎?」商承羽收緊眼睛,盯著衛東琉。
  
  「在這世上,是要當羔羊還是猛虎,是你自己的選擇。」
  
  衛東琉聽了這番話,仍是一臉冰冷,仍然用赤黑雙瞳瞧著商承羽的臉,似乎正在考慮他所說的話值不值得相信。
  
  ◇◇◇◇
  
  當那兩個黑衣怪人到達麥子巷的殺人現場時,跟死者嚥氣才相隔了一刻時。
  
  麥子巷裡已經聚著七、八個拿燈籠的人,其中包括發現屍體的打更,還有趕來的衙門差役。他們正在觀察那三具死屍,有人已經辨認出其中一人就是汪府護院、武林高手時棟明。他們正感愕然,突然看見有兩個陌生的黑衣怪人走過來,都吃了一驚。
  
  「你們是什麼人?」差役裡的領班捕快用手中短杖指向兩人質問。可是當那兩條身影走到燈籠能夠照見的距離時,捕快語塞了,臉色也變得蒼白。其餘人亦一一噤聲。
  
  那兩個怪人眼中似乎完全沒有這些平日威風八面的衙差,直走到人叢裡,眾人都慌忙躲避,彷彿這兩個是地獄上來的鬼差,身體稍稍接近就要沾上死亡的氣息。
  
  他們到達時棟明的屍身前才停下來。
  
  兩個怪人其中比較高瘦的半蹲下來,仔細撿視著時棟明的傷口。
  
  眾人不住在打量這兩人。他們實在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極端的兩個男人並肩而立:一個身軀碩厚橫壯,一個高瘦矯捷;一個年輕,一個看來已五十來歲;一個相貌堂堂,剛毅的臉漲滿了生命的能量,一個蒼白瘦削的臉冷酷如鬼,眼睛之下刺著兩行邪門的符文;一個垂著一條長得不自然的古怪右臂,一個左邊手臂已失,令整個人看起來更像根竹竿。
  
  他們相同的只有兩點:背上那個誰都看得出是什麼的長形布包;身上散發那濃得化不開的肅殺之氣。
  
  在江湖打滾多年的差役捕快,心裡馬上就有了結論:這兩個怪人,碰不得。最好把他們當作看不見的幽靈。
  
  葉辰淵與錫曉巖此時確實是旁若無人。換作平日,他們都會盡力隱藏形跡,但此際他們再也沒有這心思。
  
  他們應殘存的「首蛇道」弟子通知趕來南京,尋找駐在這裡的「首蛇道」代表馮求。原因是馮求這陣子在南京發現了一個神秘高手的行跡,而且曾遠遠見過他出手。馮求憑那一眼就判斷,「極像武當劍法」。
  
  然而這夜當他們到達約定地點時,發現的卻只有馮求嚼舌自盡的屍體。身上還有幾道被人拷問的刀劍傷痕。
  
  葉辰淵和錫曉巖也顧不得其他,全速四處在附近搜尋。
  
  ——馮求發現的人,說不定是姚掌門;而正有敵人同時在找尋同一個人!
  
  結果他們憑燈光找到這兇案現場,發覺已然太遲。
  
  葉辰淵這時站直。錫曉巖以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劍很快。」葉辰淵解釋他觀察傷口的結果:「也確像我們的劍法。但不是掌門——還有些距離」
  
  錫曉巖聽了,不知道是該寬心還是失望。
  
  這時他發現另一件事,向身旁地上指指。葉辰淵的銳利細目看過去。是遺留在街巷一角的八卦大刀。
  
  「他們說馮求提及過,這人每次『試劍』殺人後,都會把對方兵刃奪去。」錫曉巖說:「但這次沒有。」
  
  也就是說,這個人身上出現了某種改變,因此再用不著這死人的兵器。他們想到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此人與殺死馮求的人有所接觸,然後被帶走——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
  
  兩人看看三具屍體一陣子,知道在這裡再不會找到什麼新線索,便逕自離開,從頭到尾也未瞧過現場那些人一眼,彷彿他們從未存在;而差役也像忽然把這兩人看作隱形,沒人試圖將他們攔下來。
  
  他們乘著黑夜,無聲走過好幾條街巷,錫曉巖才發問:「武當劍……馮求的說法,你相信嗎?」
  
  葉辰淵不經意地隔著衣袖撫摸失去的左臂——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我相信。『首蛇道』弟子的目光,不會輕易誤判的。更何況如此重大的情報?若沒有把握,不會說出來。」
  
  錫曉巖點點頭。他猜想那殺人的會是哪一位同門?可惜來遲了一步,否則可能拉攏成為他們兩人的強援。
  
  「真倒霉。」錫曉巖不禁說。「也許差點就多一個同伴。」
  
  葉辰淵卻沒有顯示出可惜的表情,依然如冰般冷漠。
  
  他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尋找姚蓮舟。
  
  兩年前的大戰,錫曉巖將重創的葉辰淵帶下武當山。在匿藏之地,葉辰淵跟傷患搏鬥了整整一個月,經歷險死還生的境地,才終於痊癒過來。但失去一臂的他也像失去半個靈魂,一直處於自我放棄的臥床狀態。
  
  大約三個月後,殘存的「首蛇道」弟子找到了他們,接著越聚越多,連繫起來的武當殘餘達到十人。
  
  錫曉巖在眾人間武力最強,順理成章當上了領袖。他們首要商議的就是下一步該幹什麼。
  
  有人建議直接上京刺殺皇帝報復。這提議令席間不少人聽得血脈沸騰,錫曉巖覺得不妥,但又說不出是為什麼。
  
  正在熱烈商討之間,葉辰淵卻突然離開了床,走出來在眾人面前說話。
  
  「找姚掌門。」他冷冷說,那張臉比從前更像鬼魅,但也恢復了在武當山上那時的氣度:「他才是武當派的未來。沒有了他,就算再殺十個皇帝,也毫無意義。」
  
  「我們怎麼知道姚掌門還沒死?」其中一個「首蛇道」弟子當時這樣問。
  
  「朝廷的通緝名單上,仍然有姚掌門的名字吧?」插口的是錫曉巖「這就是他還未死的證據。」
  
  他說完與葉辰淵對視。二人都諒解地點了點頭。
  
  眾人雖也知道錫曉巖這個「證據」其實並無把握,但他們漸漸同意這個決定。
  
  只因為到了這個地步,武當派的男兒最需要的並不是復仇,而是希望。
  
  此刻與葉辰淵走在暗街上,錫曉巖心裡感到無比的失望。今夜不但折損了又一個武當的殘存弟子,尋索姚掌門的希望也再一次落空。
  
  這種時候他不禁想起霍瑤花。想到從前自己也曾經和她這樣並肩走在夜街之中。
  
  她此刻在哪裡?去了找荊裂嗎?荊裂打敗了雷九諦,就是靠她和虎玲蘭取得的「蛻解膏」嗎?……
  
  荊裂那勝利的消息,對錫曉巖而言震撼無比。對方已經攀上了這樣一個武道高峰。而他自己的前途卻是一片迷茫。若是換作以前,錫曉巖定必又再不顧一切去找荊裂。
  
  但如今已經不是從前。他負起了往日絕未想像過的巨大責任:武當派要透過他活下去。相比之下,霍瑤花、虎玲蘭、荊裂……這些人都不再重要。錫曉巖想,也許以後自己的生命再不會跟他們有任何糾葛。
  
  跟隨著有如魅影的葉辰淵副掌門,錫曉巖忍受寒夜冷風,走在黑暗的南京街道上,心裡告訴自己要把那些名字忘記。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厲害。世上有種糾結緊纏的宿命,不會如此容易斬得斷的。不管你擁有多鋒利的刀劍。
  
  後記
  
  本卷首章描述了正德皇帝朱厚照御駕親征關外、親手斬殺蒙古韃靼兵的情節。有的讀者乍看,或會覺得比前面幾卷神機營征伐武當派的段落還要荒誕,但偏偏這卻有實史根據,正德皇還京時自報「親斬虜首一級」,確記載在《明武宗實錄》之內。當然皇帝說的話不一定就是事實,但觀乎朱厚照生平行事,雖然荒唐輕浮,卻也有率真一面,他特意強調自己斬過一人,我相信他。
  
  一個活在相對太平時代的大國皇帝,竟然不顧一切親身赴邊荒作戰,還走到最前線與敵人白刃交鋒,不免有點浪漫。最初把《武道狂之詩》的時代背景設定於此,其中一個原因正是被這位武宗毅皇帝的特質吸引,與我想要呈現的世界正好匹配。相比許多作品常描寫的暴君或明君,寫這位隨性的皇帝要更有趣一些,至少我不用負上判斷「好皇帝」的重責。用小說來做這種判斷實在太危險了,皇帝活在那種極端的環境,注定是一個複雜的人;而小說又實在太容易剪裁所要展示的東西。
  
  但不管如何,小說始終仍是一個將現實簡化的過程,把感情和衝突推到令讀者最能深刻感受的地步。在我心目中,即使是武俠小說裡的打鬥,作用也不過如此:透過不同武功的型態去表現人物性格和人生觀,並且以一種最直接也最原始的戲劇衝突——生死決鬥——作為呈現的舞台。武俠這個類型所以能歷久不衰,我認為跟這個「直接」、「快意恩仇」的要素有很大關係。
  
  說到歷史,我構思和寫作本卷之時,香港也正處於激變的歷史關口上。身為一個當代作家,似乎是行動者,但實際上又是個旁觀者,處於這洪流之中,心裡混雜著巨大的責任感與無力感;思前想後,最後發現自己最能貢獻的還是一支筆。
  
  然而我並沒有著力把現實發生的事件放進這書裡。正如從前寫的《殺禪》,甚至跟現實更貼近的《香港關機》,我都無意對個別事件和立場做刻意的諷喻,又或者試圖預言些什麼。我相信寫小說應該追求雋永,而非一時的快意或洩憤。只要張開自己的耳目心靈,保持對世界的熱情,屬於這時代的精神,自然就會滲入你的作品裡。不管你寫的是多麼古老或遙遠的事情。
  
  喬靖夫
  
  二零一五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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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2:54
卷十六 光與影 引言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孟子·公孫丑上》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武當派被禁軍神機營消滅兩年後,殘存者四散逃生。侯英志與愛人殷小妍雙宿雙棲,並成為了黑道著名殺手「妖鋒」,又軟禁了受傷癡呆的姚蓮舟為自己的練劍工具;失去一臂的葉辰淵則與錫曉巖及其他武當殘部,四處搜尋姚掌門的下落。
  
  副掌門商承羽逃出黑牢後得師弟「波龍術王」巫紀洪接引而投身南昌寧王府,又尋得武當同門劍士衛東琉為臂助,野心勃勃。
  
  「破門六劍」流落廣西,與當地獞族人交好,借得一支勇悍狼兵,正準備前赴南昌,拯救被囚禁在王府中的霍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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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3:12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一章 王道
  
  「征南王謝志珊,已經十天十夜沒有好好睡過一覺。
  
  他那雙平日銳光四射、所及處三千部眾無不敬畏的眼睛,此際卻疲乏得幾乎睜不開來,血絲滿佈。
  
  但謝志珊不敢閉上眼。他咬著一柄短刀,另一把戰刀橫掛後腰,手足並用地攀爬在嶙峋山巖之間,盡量

往更險要的深處走,同時眼睛不忘四顧,視線穿過煙霧籠罩的山林,眼神裡充滿了疑懼。
  
  ——彷彿任何時刻,就會有敵人在霧中現身。
  
  伴在他身後的就只餘最後廿多人,除了幾個較勇猛的親衛之外,副將親信俱已在戰鬥中失散,生死不知

。謝志珊沒有想要把他們任何一個找回來。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逃出橫水。
  
  十年前落草為寇,繼而據山稱王,赤手打出一片天下;屢次擊敗來征伐的大隊官軍,甚至曾經率眾攻打

贛州、南康等城,震動朝廷……謝志珊霸業的最大資本,就是橫水這個地勢險奇的大本營。
  
  然而沒想到,今天橫水卻成了他的囚籠。
  
  ——這一切,全因為那個人到來。
  
  遠方銃炮聲又響起。謝志珊和部眾眺望過去,只見天空反映著火光。他們知道那是長河洞柵寨所在。看

來連那最後的據點也已失陷了。
  
  謝志珊看了一會,又瞧瞧身邊那群神色敗喪的部下,心裡強自振起精神,拿去口中短刀向他們呼喝。
  
  「走下去!不要氣餒!只要逃過這一劫,到了桶岡,我們就能夠東山再起!」桶岡與橫水乃是這南安府

兩大險地,那邊的寨主藍天鳳,當年與謝志珊幾乎同時起事,聲勢人馬亦相若,多年來一向互通聲氣,共同

對抗官府;只要投得桶岡,在那邊重新招集失散的部眾,兩寨聯合與這支來犯的官軍再度決戰,必能反敗為

勝——謝志珊如此深信。
  
  ——這也是他現在唯一的生路。
  
  一想及此,謝志珊再度緊咬短刀,繼續在山巖間攀爬。
  
  謝志珊乃是山輋蠻民(注)臉孔輪廓堅實深刻,身軀四肢猶如鋼條,雖然精神困頓,但攀山的身手依然

矯健如猿猴。輋民自稱為「山客」,歷代久居險惡山水之間,刀耕火種及獵食為生,這山林對謝志珊而言就

是家園。
  
  註:即今日畬族。
  
  部眾都在謝志珊激勵下跟著前進。回想起這些年快意恩仇,恣意劫掠姦淫,令方,圓百里官民聞風喪膽

的快活日子,他們絕對不想就此放棄。
  
  謝志珊攀山之際,心裡卻擋不住各種思緒襲來。尤其是這個月來節節戰敗的記憶。
  
  他實在想不透,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打輸這仗的。
  
  今年初聽聞東面福建漳州賊寇被官軍火速剿滅的消息後,謝志珊已早有提防,命部眾修整柵寨防務,隨

時準備迎敵,之後靠著在官府裡收買的內應,謝志珊又得知南贛巡撫準備與湖廣官軍會師,攻打靠近湖廣省

界的桶岡,以十一月初為會合之期。謝志珊於是先給部眾休養,預備萬一桶岡藍天鳳被破後才迎戰。
  
  不料南贛十路兵馬共萬人,突然就在十月初如鬼神般在橫水出現。
  
  謝志珊與部眾繼而迎接的,就是不斷的混亂與挫敗:官軍不知如何竟有精銳預先攀越山崖,奪取制高之

地,並佔據了寨匪預先布在山上的木石陷阱,全數發下,堵塞了出迎匪賊的大部分退路;然後深山處又持續

發出炮聲火光,謝志珊與賊眾以為橫水主寨已被官軍偷襲攻陷,於是退卻往左溪的據地。
  
  然後各巢穴又逐一被攻破,謝志珊只能不斷節節敗逃。最令他納悶的是:每次停留生一個巢穴據點,準

備堅守頑抗時,官軍都能從柵寨的最弱點攻至,令他無險可守再潰敗。似乎自己旗下寨所的布設,全都早在

敵人掌握之中。
  
  而這支官軍來勢之猛,更遠非謝志珊過去曾多次對抗過、廢弛不堪一擊的地方官軍可比,即使在這險要

難渡的山水間行軍,仍然堅毅銳利。
  
  能夠在橫水稱王多年,謝志珊自非一般匪盜可比,他深深明白一個道理:一支軍隊的士卒如何,即可見

出統領如何。
  
  ——這個姓王的,到底是什麼人物?
  
  有一天,我要見到他。謝志珊這麼想。
  
  ——當我重整陣營,反過來迎頭擊敗他的時候。
  
  謝志珊牢抓著尖銳的岩石,指頭都滲出血來,但他不覺痛楚。.強大的決心,淹過了一切苦痛。
  
  終於攀過那堆亂巖,謝志珊與部眾到達一條彎狹的羊腸小道前。小徑兩側是有如牆壁的奇巖,異常隱秘

,逕道長滿了及腰長草,顯然已多年沒有人走過。
  
  盤據橫水多年的謝志珊曾大舉派遣部下仔細勘察山寨一帶,對所有地勢要道瞭如指掌,又命工匠在要緊

處架設防柵屏障,將橫水築成他的一個迷宮王國。在橫水的眾多密道中,這條位於左溪的狹徑乃是謝志珊最

後一條救命草,只要穿過它,大概再走一天半即可直抵桶岡的友寨前,相較追兵所走的其他山道短了一半日

程。
  
  小徑與山巖皆為濃霧圍繞,空氣濕潤得像要在鼻孔結出水珠來。四周甚是寧靜,並無異樣。
  
  謝志珊取下齒間的短刀以左手反握,右手伸往腰後,緩緩而無聲地從革鞘抽出隨身多年的戰刀。那式樣

簡拙的寬刃刀鋒滿是斑駁痕跡,刃口因這十天連番激戰已崩缺多處。
  
  他舉刀在前,往狹道裡踏進第一步。
  
  部眾亦跟隨魚貫而入,直走進彎彎曲曲的小徑之內。
  
  已抵小徑中段,四周仍無異動,眾人心下不禁略寬。
  
  ——生還了……
  
  在戰場上,這往往是最危險的念頭。
  
  因為就在他們這麼想的同一刻,小徑兩側的高巖上同時冒起數以百計的人影。射志珊的心瞬間如墮冰湖


  
  多霍然站立的人體,頓把霧氣驅散。謝志珊與廿來個部眾仰頭往上看,只見一張張拉滿的弓,銳利的箭

簇從高往下瞄準著他們。
  
  高巖上舉著一面軍旗,在那旗下站著一個極魁偉的身影。謝志珊憑直覺就知道那是對方的頭領。
  
  那壯漢一身披褂戰甲沾滿泥污,好幾處都已破裂,甲片間隙之中塞著草葉,顯然已穿著它在山中衝鋒陷

陣多日,越過無數險道與惡戰。其人大頭方臉,膚色黝黑,眉心處兀自有一道未乾透的血痕.,腮唇之間圍

滿亂生的鬍鬚,左邊下巴處更被燒得焦黃了一小片。.壯漢虎背熊腰,但是站姿卻未予人笨重之感,提著結

滿血痂的砍刀,那神態威猛得猶如廟宇門神。
  
  此人乃是今次官軍十路會師的指揮之一、商贛吉安府知府伍文定。他率兵千名,這數天在橫水左溪奮勇

衝殺,連破了謝志珊部下兩個賊巢;前天突破楊家山關寨之後絲毫未有停留,親自選帶四百精銳趕來包抄伏

擊,果真成功等到賊首謝志珊自投羅網。
  
  伍文定今年雖已四十二歲,但自幼愛習武藝弓馬的他,外表看來只像三十出頭。他跟謝志珊年紀相若,

二人也是一副天賦的健軀,同樣經歷了多天血戰,但此刻相對,伍文定仍顯得精氣十足飽滿,似乎還能再戰

個七天七夜;曾經稱王一方的謝志珊,卻像被抽光了的空殼一個。
  
  伍文定一雙圓滾滾的眼目,居高凝視著謝志珊。他只要微微一揮手,巖頂上百箭齊飛,謝志珊等廿人死

無退所。
  
  謝志珊也仰視著伍文定。兩個素未謀面的敵人似在無言交流。
  
  你自己選吧——伍文定的眼睛在如此說。
  
  謝志珊知道不管如何選,其實毫無分別。可是他忽然想起剛才的念頭。
  
  很想見一見那個人。
  
  謝志珊心意已決。手中長短雙刀,摔落在小徑的長草之中。
  
  ◇◇◇◇
  
  次日,橫水寨轅門前。
  
  那營前空地的一邊,已然堆棧著成百上千的人頭,每五顆以頭髮結成一叢,以待軍官查驗點核。賊匪那

一張張死臉神情淒慘,有的仍未閉目,似在眺看著這座曾經雄據的山寨。
  
  半個月前仍是這山寨主人的謝志珊,赤著上身被反縛雙臂,從囚籠裡給帶出來,走過吸滿了血水的沙土

地。
  
  雖然已是待斃之身,這個曾經自稱「征南王」的男人,此刻仍然挺著身軀,走這最後一段路。
  
  轅門前空地正中放著一把虎皮交椅,乃從山寨殿堂裡搬出來的,正是謝志珊昔日的「王座」。交椅仍然

空著,但空地兩旁則站滿了眾多官軍將領。他們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個曾令江西省東南陷於恐懼、惡名遠及

鄰省湖廣、廣東等地的「賊王」,到底是何模樣。.
  
  交纏的繩結之間,暴露了謝志珊那傷疤斑斑的身軀,似在訴說他的歷險傳奇。謝志珊被如此折辱並不以

為意——他知道這是敗寇必然的下場。對方身為朝廷命官,不可能禮待叛變民變的賊首,否則難以震懾人心


  
  他一眼掃視圍觀者,只見其中一個沒有披掛的矮壯身影很熟悉,細看之下,竟然就是工匠張保。此人木

工手藝心思巧妙,遠近聞名,謝志珊起事結寨之後不久就將他抓了上山,再誘以重金,由他建設橫水各處柵

寨佈防。
  
  ——原來連這傢伙也給找出來招安了……難怪山寨的一切弱點和退路都給對方清楚知道……
  
  ——敗給這樣的對手,不枉。
  
  謝志珊再看過去,又見到親手活擒他的伍文定。
  
  伍文定此際已換過一身衣衫,沒有穿戴戰甲,只在腰間掛著一柄劍,但神容之威猛半點不輸昨天在戰場

時。眉額處的傷口正以布帛包裹。
  
  伍文定這副模樣,絕難令人想像他是進士出身。眾多文官之中,伍文定實是罕有的勇武奇才,年輕時即

以武藝及無匹力氣聞名於荊州府鄉里間,更是當地武林名門松風劍派的精英弟子,成家之後始專注習文,廿

九歲之年殿試高中第三甲同進士而入仕。
  
  肖廷大抵也看上了伍文定的特殊資質,第一個授予他的官職就是在江蘇常州出任推主掌刑法,面對三教

九流與市井無數狡惡之徒,不畏貪官權貴,鐵面無私,但亦因而得罪了侵吞民產的貴族,大太監劉瑾專權之

時他被捕投下招獄,受盡百般折磨並革去官職;劉瑾伏誅之後伍文定獲復用,歷任多地官府都有剿平民亂的

戰績,可說一路都是從生死血戰裡磨練出來,那剛毅氣質自非尋常知府官吏可比。
  
  謝志珊看見伍文定,朝他微一點頭招呼。
  
  伍文定見了略感愕然。但他平生嫉惡如仇,對這個數千人的匪首絕無半點欽佩之情,仍木然以冰冷的眼

神注視他。
  
  兩個士卒把謝志珊押到中央的交椅前,左右壓著他肩膊再踢擊他腿後彎,迫得他跪在當場。
  
  這時一隊軍兵從寨內走出,為數三十多人,全都穿戴竹片或薄皮革造的輕便戰甲,帶的是刀斧一類短兵

刃,下身打著綁腿穿著草鞋,個個步履矯健敏捷,數十人走起來幾近無聲。
  
  這些戰士是南贛巡撫的精銳親兵,外表看來全都驃悍老練,但其實招集成軍才不到一年。
  
  原來本地官府要征剿賊匪,都不容易動員衛所囤駐的正規官軍,一則因為朝廷對地方軍權管束甚嚴,二

來就算動員了,其戰力和訓練都無法應付山區野戰,於是一向都得從偏遠地帶徵調蠻族狼兵作為主要戰力。

然而如此調兵耗費時日和軍資甚大,又因言語習性不通難以指揮行動,無法清剿靈活狡猾的賊匪。於是本任

巡撫一改往習,派兵備官從各府縣挑選驍勇之士組成民兵,按實際戰況需要而訓練,結果行軍能力及戰效遠

勝從前。就像這隊精英,每個身手如猿,在山地戰場不避險要,攀崖附木,屢成制勝奇兵。自今年二、三月

破福建漳州象湖山賊巢,到這一仗攻陷橫水,皆建下從後方山崖突襲的絕大奇功。
  
  這支攀山戰士之首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臉上長著精悍的鷹勾鼻,背項斜斜掛了一柄長刀,不是誰人,

正是山賊出身的撫州八卦門弟子孟七河。
  
  跪著的謝志珊收緊了目光凝視過去。但他注視的並非孟七河,而是孟七河此刻貼身守護著的另一人。
  
  ——此人一身整齊的將領披掛,雖然裝甲並不華麗,但在這群穿戴像獵戶多於士兵的戰士之間,還是一

眼就分辨得出來。
  
  就是謝志珊寧可投降也要見一眼的人。
  
  目睹此人容貌的一刻,謝志珊頗是訝異。雖則這人步姿端正挺直,但觀其身材骨架頗是瘦削,蓄著長鬚

的瘦臉更是文質彬彬,要不是戴甲佩劍,根本就是一個鄉下教書先生的模樣。
  
  ——這……就是擊敗我的男人?
  
  然而當此人漸近,謝志珊看得更仔細,開始改觀了。那戰盔之下的雙目,閃耀著非比尋常的智慧光芒。

那副相貌並沒有一眼鎮服人的霸者威嚴,卻具有另一種莫以名狀、不可侵犯的氣勢,所帶來那股力量,遠遠

大於霸者的武力。
  
  謝志珊看著他時突然感覺到:自己從前自稱「王」,是多麼地可笑。
  
  南贛巡撫王守仁走到那虎皮交椅跟前,緩緩解下腰間佩劍,坐到椅上,左手把劍如杖拄在一側。每一個

動作都仔細端莊。
  
  ——王守仁這麼做並非刻意擺顯架勢,而是身為一軍之首,自己必得時刻為眾將士的模範。在戰勝後仍

保持全副披掛,亦是同一用意。
  
  孟七河等戰士分別拱衛在王巡撫的兩側。同時伍文定也從眾人中走出,身旁跟隨著一名身材與他幾乎同

樣魁梧的劊子手,肩上擱著一柄斬首用的重刀。
  
  王守仁與謝志珊在對視著。陽明先生打量這個為害南贛多年的賊首,只覺此人儀表堂堂,臨危仍氣度從

容,心裡頗有點可惜。
  
  謝志珊見識了王守仁其人,還有守在他身邊的將士,更明白自己並非敗於時運。
  
  只是謝志珊永遠也不會知道,王守仁為了剿匪,這一年來背後還做過多少事情:調查和策反官府裡收受

了匪賊賄賂的耳目,利用他們作反間之計;行「十家牌法」,嚴令百姓各戶自行巡視監察,令匪人無隱匿之

所;故意發放虛假的出征日期,暗中提早發兵,使賊匪猝不及防.,出兵橫水之前,先招安了另一邊東南方

廣東省界的龍川猁頭賊伙,免卻後顧之憂……再加上選練本地民兵,王守仁每一步籌劃和準備都極為慎重,

將己方勝算提至最高,絕不寄望於僥倖。
  
  而到了真正接戰時,王守仁的指揮戰術卻又詭奇莫測,不避險要以奇兵包抄,故佈疑陣令謝志珊以為主

寨已破,追擊迅速徹底而絕不拖泥帶水,其決斷之果敢,令人稱奇。
  
  伍文定比王守仁還要大兩歲,亦有掃蕩流匪的經驗,最初奉命來助戰時,也對王巡撫的帶兵能力半信半

疑,直至開戰後方才心悅誠服。
  
  ——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上任吉安府知府之前,在他轄地內的廬陵縣,幾年前王守仁就已經打過極漂亮

的「清蓮寺」之戰,只是當地百姓按照王大人的囑咐,對他參戰一事守口如瓶。
  
  這時伍文定從懷中取出一紙,張開來開始宣讀謝志珊的種種極惡罪狀。
  
  謝志珊恍如未聞,眼睛仍定定地凝視面前的王守仁。
  
  直至伍文定讀畢,王守仁這才以雙手把劍拄在身前中央,略向前俯身問:「賊首謝志珊,你有何話說?


  
  「成王敗寇。我服了。」謝志珊淡然回答。「在這橫水寨稱王幾年,雖是短暫,總勝過庸碌奴役一生。

能夠作自己的主人,我謝志珊無一絲後悔。」
  
  王守仁盯著他不語。
  
  這股霸王氣概,確是很容易令人動容。但王守仁未被感動半分,因為他深知這氣概的背後,存著多少燒

殺搶掠的貪婪,多少姦淫擄劫的慾念。
  
  ——為一己之私而戰者,絕非什麼英雄豪傑。
  
  而此刻眼前這巨寇,已再用不著什麼教化。一切已太遲。
  
  王守仁沒再看他,朝伍文定揮一揮手。
  
  「賊首謝某既已坦承一切罪行,今日就地處以極刑,轅門梟首。」
  
  聽著王守仁冰冷的聲音,謝志珊仍一直看著王守仁,希望再次把對方的目光引過來。但王守仁並未再看

他一眼,謝志珊期待的惺惺相惜情景,落空了。
  
  他正要再說什麼,衛兵已將他的身體強壓得向前低俯。
  
  刀斧手已站在他身邊。
  
  ◇◇◇◇
  
  同日,王守仁遣人向桶岡賊首藍天鳳招撫,同時卻火速秘密派兵前赴。藍天鳳因無法決定是否接受招安

,集合旗下頭目商議,疏於防備,伍文定等四路軍兵冒大雨突擊殺至,藍天鳳猝敗逃亡,官軍乘勢窮追奮擊

,連破桶岡十三巢,藍天鳳被迫得在後山自盡。
  
  王守仁自正月上任至十二月,連破漳州、橫水、桶岡三地亂賊,招安了猁頭賊首池仲容,困擾南贛及鄰

近三省數十年的寇患,他花了不到一年就悉數平定,才幹之驚人,就連提拔他的兵部尚書王瓊也大感意外。
  
  「沒有看錯人……」王瓊在京師接得捷報時不禁感歎。
  
  然而掃除流寇,並不是王瓊給王守仁的最大考驗;而王守仁也清楚,自己為了什麼給派來江西。
  
  更大的風暴,正在那片天空積聚,誰也不知道是否對抗得了。
  
  ——即使是王陽明,也不知道。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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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3:39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二章 跟蹤·潛伏
  
  在黑暗之中,那個白色的發光身影漸漸浮現了。
  
  看見那遠方白影的輪廓,葉辰淵的眼目收緊,心跳加速起來。喉吞間有一股苦灑的味道。他吞一吞喉結

,深深透了一口氣,右手四指在「離火劍」的柄上微微一放一收,確認指掌仍處在最靈敏的狀態。
  
  白影朝著他接近,緩緩從一個虛影變成具有重量感覺的實體。白影垂在兩側的雙手向下延長——不,葉

辰淵看見了,是對方手上出現了一雙劍。
  
  葉辰淵無法看清這白影的容貌年紀,只能看出他穿著白色的衣袍。但他心裡非常清楚那是誰。
  
  是他平生兩個最大對手的混合體。
  
  終於到了戰鬥的距離。那白影停下步來,身體略略低沉,雙劍舉在胸口的高度,朝葉辰淵擺出無懈可擊

的迎戰架式。
  
  每次到了這種時刻,葉辰淵都興奮得在心裡吶喊。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快感。武當劍魔葉辰淵,是為了

這樣的對決而生。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巨大的沮喪。當他看著那白影而本能地擺出架式對抗時,就再次發覺一個殘酷的事實

:他已經沒有了左手劍。永遠沒有。
  
  對面的白影發出一聲歎息。
  
  葉辰淵聽見,憤怒徹底掩蓋了沮喪。
  
  「住口。」葉辰淵切齒說:「把你的憐憫留給別人。我還能夠殺死你。」
  
  「離火劍」泛著淡淡紅光的刃鋒舉起來,遙遙指向白影的眉心。
  
  白影的臉孔一片模糊,唯有雙眼顯得清晰銳利,但卻不斷在葉辰淵面前變化,那眼模樣時而蒼老,時而

壯盛。
  
  葉辰淵當然知道為什麼:因為它們有時屬於何自聖,有時則是姚蓮舟的眼睛。
  
  然而不管那是誰,葉辰淵也很清楚,即使自己雙臂健在,也沒有多少戰勝的把握。何況今天。
  
  但他絕不因此而逃避。他已然決定要將這殘缺的生命燃盡。為此,他必要尋找戰鬥的法門。
  
  其奧秘,就在於駕馭此刻這副身體。
  
  葉辰淵吐納時全身肌肉如彈簧蓄勁。雙腿坐馬沉下,是「武當飛龍劍」的起手式。
  
  白影看穿了,雙劍架式微變,準備迎接「飛龍劍」刺來。
  
  葉辰淵卻未理會,意念一起,「借相」於飛翔的猛禽,身體自腿至腰身至背項一節接一節激發能量,人

與劍朝前飛射而出!
  
  ——這飛身刺劍,不僅包含「武當飛龍劍」原理,也混入了青城派「雌雄龍虎劍」裡一式「穹蒼破」的

要訣,還有峨嵋派大槍扎刺的發勁之法。
  
  「離火劍|_尖端挾著破風之音,已及白影的咽喉!
  
  白影早就預計了葉辰淵的劍路,左劍斜舉準確迎擋「飛龍劍」,同時右劍已準備緊接反攻,將要擊殺獨

臂且人在半空無處可逃的葉辰淵!
  
  葉辰淵心裡卻完全沒理會那致命的右劍,只專注於自己「離火劍」跟對方左劍交接的時刻。
  
  ——那短暫的剎那,是他唯一生存的機會。
  
  劍刃接觸的一刻,葉辰淵手中劍刃卻發出一股震動。
  
  不對。那並非震動,而是劃了一個圓弧軌跡。非常短促而微細,就像只是顫抖了一下。
  
  但是在真正的劍豪眼中,那確實是個圓弧。
  
  「太極劍.小亂環」。幅度小得無可再小,但那分毫的動作,卻是生死的判別:圓弧小小的卸勁,將在

對手的防守裡製造一個微細的空隙.,而「飛龍劍」的刺勢,同時從那空隙直進,在對方能夠反擊之前,先

一步透進其眼睛和腦袋。
  
  這一劍之內,就將武當派「太極」的陰陽連貫合一,而葉辰淵更要在雙腿離地之下,那瞬間所要求的銳

利與專注,無異於要用尖針刺穿空中飄飛的花瓣。
  
  ——但今天的葉辰淵要再與當世高手爭勝,只能賭在這樣的劍招上。
  
  「離火劍」的動作似乎確把白影的左手劍卸偏了。可是同時葉辰淵感到強烈的暈眩。剎那間他失卻了對

天地方位的感覺。飛行的身姿崩潰了。他有如折翼的飛鳥墮下。
  
  急墮之際,一股極難受的噁心感覺襲上胸口。他不由自主地嘔吐。
  
  那胃酸的氣味把他帶回現實。
  
  葉辰淵坐在車廂的坐位裡,俯身向下繼續嘔吐。
  
  坐在他對面的錫曉巖這時已拿來一個小木桶,放在下面為葉辰淵盛接。
  
  葉辰淵其實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吐出的都只是苦水,很快就恢復過來。
  
  錫曉巖又拿來一個裝著清水的竹筒,給葉辰淵漱洗。
  
  「雨川,再經過水邊的話,停一下。」錫曉巖在車廂壁上敲了敲後說。
  
  「是的。」馭車座那頭傳來答應。
  
  錫曉巖把竹筒和木桶收好,看看葉辰淵。他很難斷定葉辰淵副掌門是否已沒事——自從武當山之戰斷臂

以來,葉辰淵的臉就陰沉得像鬼,彷彿失去了往昔的魂魄,無法分辨出他身心狀態的轉變。
  
  錫曉巖想打開一面窗戶透透氣,但被葉辰淵阻止了。
  
  「還是不要被路人看見比較好。」他說。
  
  葉、錫二人此際都是一身商賈打扮,兵器也都放在車廂一旁。辰淵雙目下的刺青塗著厚厚的白妝掩蓋,

遠看不易察覺。雖說兩人氣質半點不似商家,但有偽裝總比沒有好。
  
  馬車繼續前行。兩人沉默了一輪,錫曉巖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還是不行嗎?」
  
  葉辰淵看著車廂內空虛處,緩緩搖了搖頭。
  
  他自重傷康復之後,就馬上重拾武藝鍛煉,其中首要的困難,是要重新適應失去了一邊臂膀的身體。這

表面好像很簡單——只要用單手打鬥就行了——事實當然沒那般容易。沒有了左臂後,葉辰淵整個身體的平

衡都改變了,就算最普通走一步路,腰身轉一轉,都跟從前的感覺有所差異,更莫說是要求微細協調與平衡

的上乘武功了。
  
  要適應殘軀,葉辰淵這個資深的劍豪又更比常人困難。數十年來他日夕都在磨練自已的身體感覺和敏銳

的平衡力,早就入肉入骨,如今要重新調整改變,相比未受過鍛練的人還要辛苦。
  
  這年多以來葉辰淵花了超乎想像的努力,加上錫曉巖悉心協助,才一步步重拾劍技。長著一邊長臂的錫

曉巖,自小也是活在一副不平衡的身軀裡,他的指導對葉辰淵幫助不小,令他建立出一套新的身體操作之法


  
  然而當葉辰淵構想到那招揉合了「太極」的「武當飛龍劍」時,又再遇上一道大屏障:要在半空運用「

太極」微細的「聽勁」,必須對於九位有極為精準的感應,以他這新生的平衡能力並不足以應付,於是在無

法負荷時就產生暈眩的反應。他一再在實際中試練,或像剛才於想像裡演習,結果還是無法克服。
  
  ——會有天越過它嗎?還是永遠實現不了這一招?實在無法知道……
  
  但是這座山,葉辰淵決心要攀上去。不管跌下來多少次。
  
  這是他的人生。這是武當。
  
  過了一段路,馬車漸漸慢下來了。外面再次傳來那把聲音。
  
  「前面是河邊。」
  
  馬車靜止後,錫曉巖揭開車廂的竹簾步下。他穿著的錦袍格外寬闊,掩飾了那碩壯的身材,而右邊的怪

臂也被寬長的衣袖蓋著,只要垂著不動就不容易察覺異樣。
  
  錫曉巖很不習慣這打扮,抬手整一整快掉下來的冠帽,仰頭看天。異常晴朗的冬日藍天,沒有半絲白雲

,猛烈的陽光灑落在這片為樹林隱蔽的河彎上,淺灘濕潤的石頭像會發光。
  
  跟隨著車子的兩匹馬也都停下來了。帶刀的騎士從鞍上躍下,朝錫曉巖略點了點頭,然後各自拉著馬往

河邊餵水。
  
  馬車前頭也有二人跳下來。左邊一個身材矮小臉皮黝黑的是車伕,手裡提著鞭子,一額都是汗珠,從腰

帶間取來布巾抹拭,大大吁了口氣。
  
  另一人比車伕要年輕,大概跟錫曉巖一樣年紀,身軀高瘦而步履輕快,垂在兩側的手掌異常寬大。他面

容雖不如錫曉巖般剛毅,但也溢著一股野性之氣,左邊眼角受過傷,三條疤痕令眉毛看起來斷斷續續,眼皮

也因傷疤而變形,只能半睜開來,看起來眼睛邊大邊小的。但他的樣子並沒因而令人感覺可笑,目中透射的

銳氣半絲未減。
  
  錫曉巖跟這男人互相點了點頭。
  
  同時車子後面葉辰淵也出來了。他本能地伸手遮擋眼目——自從受傷休養了一段時日之後,他就很討厭

陽光。
  
  那男子看看葉辰淵,又瞧瞧錫曉巖的眼神,已明白停車的原因。他轉頭吩咐那車伕。
  
  「老覃,去河邊打些水,清理一下車子裡。」
  
  車伕老覃其實不必等那男子下令,已知道是什麼事情,早就手腳利落地從坐位底下拿出抹布祉打水用的

皮囊。只因這樣的事情,已在旅途上發生了好多次。
  
  「正好。」老覃提著物事說:「我也要給馬餵水。」說著就往河邊走過去。
  
  錫曉巖再次看看四周,確定沒有其他人,這才舉起右臂轉動伸展了幾下,又在空中揮了幾拳。雖然被那

袍袖阻礙,錫曉巖這條從肩至腕有四節的長臂,打起拳來還是輕輕鬆鬆就發出破風之音,連正在河邊那兩名

騎士都聽見,不禁吃驚地看過來。
  
  錫曉巖收起拳架,朝那男子問:「雨川,還有多久?我們走對路嗎?」
  
  那男子眺視前進的方向說:「錯不了,錫師兄。一路上都有元昌留下的標記。這麼看,那姓顏的是要去

臨江府城。大概還有兩天路程。」
  
  這男子凌雨川,乃是「首蛇道」駐外弟子,武當覆滅之劫的少數倖存者之一。凌雨川本是武當派在安徽

的耳目,特別是主責收集徽州八卦門的情報。他跟其他「首蛇道」駐外同門有些不同,除了輕功身法之外,

格鬥武藝亦相當不俗,尤其擅長飛刀暗器,只因他一直以前輩樊宗為目標。凌雨川在外經歷了兩年磨煉,原

本極有望被重召回武當山,晉陞為新一名「褐蛇」。
  
  亦因為這特長,凌雨川才避過一劫。他在安徽並未如其他同門般像普通人隱伏,反而在當地江湖甚為活

躍,很快成為薄有名氣的黑道打手。他此舉既是以日常鬥毆拚殺磨煉身手,也借助這道上的身份作掩飾——

當然他在江湖上並非以真名行走,而是化名為「林阿水」。此外他在道上建立的關係和人手,亦大大幫助了

搜集情報與監視的工作。
  
  正因如此,當朝廷錦衣衛按著姜寧二提供的名單,大舉誅殺「首蛇道」耳目時,凌雨川預先得知風聲,

反過來幹掉了錦衣衛的殺手並且逃亡。
  
  而當錫曉巖背著重創的葉辰淵逃出武當山時,凌雨川就是他們在山腳幸運遇上的第一個人…….
  
  旅途上悶極的錫曉巖,俯身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頭,在手中漫不經意地撫摸拋換,同時問凌雨川:「師

弟,你想那姓顏的去臨江幹什麼?真會跟我們有關係嗎?」凌雨川聳聳肩:「很難說。但是他帶著這麼多人

,一定有事情。至於是什麼,我們很快會知道。」
  
  錫曉巖點點頭。凌雨川雖是他後輩兼部下,但江湖經歷豐富,錫曉巖相信他的判斷。
  
  他們一夥人此刻所以走在這條路上,為的就是追蹤一個「舊相識」:在西安府曾經策劃圍攻武當掌門姚

蓮舟、前「鎮西鏢行」主人顏清桐。
  
  原來當日葉辰淵與錫曉巖在南京城錯失了衛東琉之後,對於尋找掌門的下落茫無頭緒。後來錫曉巖想到

那次與巫紀洪的對話,當中透露了寧王府與武當被滅關係密切,於是與葉辰淵及「首蛇道」殘餘同門轉移往

南昌,打探王府的動靜,看看有否收穫。
  
  就在南昌城內,他們卻發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正是一直在逃的顏清桐,而且顯然正為寧王府辦事


  
  「此人無甚真材實學,但是在黑白二道及武林上人脈很廣。」凌雨川既是「首蛇道」探子,對顏清桐這

個前心意門「內弟子」的背景亦略有所知。「寧王用他,必是在這些方面做事。」
  
  錫曉巖又想到,當天巫紀洪提及過要接商承羽回寧王府;而假如姚掌門仍在生,世上最想要他性命的人

,非這個前任副掌門、武當第一叛徒莫屬。
  
  ——商承羽若真在寧王府,說不定也會借助這姓顏的去打聽掌門下落……
  
  於是凌雨川與同門暗中密切監視著顏清桐的舉動,直至三天前,發現顏清桐動身離開南昌,並且帶著大

隊人馬,應該全都是寧王府的護衛。
  
  ——難道他真有什麼發現?
  
  雖然有些渺茫,但這是錫曉巖等人此刻手上唯一的線索。錫曉巖跟葉辰淵商討後,決定出動跟蹤,由「

首蛇道」弟子程元昌在前頭緊貼追蹤及留下標記,葉、錫、凌等人從後尾隨。
  
  錫曉巖與凌雨川二人無言對視。他們彼此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這兩年來竭力尋找姚掌門下落,始終

一無所獲,這次他們實在也不敢寄予厚望。
  
  人往後看過去,只見葉副掌門已然走到一棵大樹下,在樹蔭底閉目打坐。兩人默默看著葉辰淵。副掌門

那打坐姿態並不似入定的僧道,反倒令人感覺像沒有生命的死物。錫曉巖見了不禁露出淡淡的哀色。
  
  ——今天的葉副掌門,就像只剩下半個人一樣……
  
  錫曉巖記起那夜在南京的暗街裡葉辰淵對他說的話:復興武當的希望,全系姚蓮舟一人之身。
  
  葉辰淵說那話時,神情是如何地堅定不移。只有那樣的時刻,他那張如陰鬼的白臉,才再次展現從前的

生命火焰。
  
  可是已兩年了。錫曉巖有時會逃避去想,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對尋找姚蓮舟的期望已是越漸黯淡。其

他同伴的想法恐怕也一樣。
  
  如今支撐著他們這些武當殘部的,也許就是葉辰淵的執念。
  
  ——假若副掌門有天不在,我們會變成怎樣?……我怎麼領著他們走下去?……錫曉巖的手裡發出一聲

爆裂。他攤開來,掌心裡是裂成了兩半的石頭——剛才他一想到激動處,指掌不自覺發力把那小石頭握碎了

。凌雨川從旁看見不禁呆住。
  
  ——錫師兄的功力真不是說笑……我們幸好還有他!
  
  錫曉巖並未聽見凌雨川的心裡話,他只感到自己身為領袖的責任猶如千斤沉重。在武當山的時候,他從

未想像過自己有天要肩起這樣的重責。
  
  他把碎石丟棄,從掛在馬車旁的行囊裡掏出乾糧和水筒,走到葉辰淵跟前。
  
  「副掌門,你整天沒吃過了。」錫曉巖把糧水遞給葉辰淵。「這樣下去對身體不好。」
  
  葉辰淵搖頭推絕,只把竹筒接下來,拔開塞子呷了小小一口。
  
  「待會我還要再『靜練』一次。吃進肚子的恐怕還是要吐出來,倒不如不吃。」
  
  錫曉巖動容。這幾天旅途都是這樣:葉辰淵不願閒坐,堅持在車上作這種意象的鍛煉。為此他每天只在

入黑落腳後才吃唯一的一頓。
  
  天性躁動的錫曉巖雖不擅長這種「靜練」功法,但從旁觀察也知道其心神負荷之巨,尤其葉辰淵這麼一

次又一次挑戰失敗而陷入昏眩,身心的損耗不斷在累積。
  
  「雨川說還有大概兩天的路。」
  
  葉辰淵聽著只閉目微微點頭。錫曉巖只好走回馬車旁邊。
  
  老覃早已回來,爬進了車廂裡清洗。錫曉巖見了有點不好意思,但老覃渾沒表露半點厭惡,只是默默工

作。
  
  ——錫曉巖並不知道,這個老覃從前可是安慶城裡黑道上有名的打手兼賭徒,當地人若在此看見他當車

伕,還做著洗車這種低三下四的工作,必然難以置信。
  
  除了老覃之外,另外那兩名騎士亦是凌雨川在安徽時收納的部下,在他殺掉錦衣衛逃亡時仍然忠心跟隨

,絕對值得信任,因此凌雨川一直帶在身邊幫助辦事。
  
  ——錫曉巖和葉辰淵當然並不真的需要這兩人保護,只是既然扮作坐得起馬車的商人,在旅途上沒有一

、兩名護院實在不像樣。
  
  凌雨川與錫曉巖在分吃著乾糧。凌雨川嚼著餅時,眼睛仍沒有離開遠處打坐的葉辰淵。
  
  錫曉巖感覺他似乎有話要說,不禁盯著他。
  
  「那天……」凌雨川果然開口:「在山腳遇上你們,真幸運。」
  
  「要不是有你,副掌門他恐怕已經……」
  
  「可是我差一點就不在那裡。」
  
  錫曉巖聽見凌雨川這句話愣住了。
  
  凌雨川繼續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其實那時候我有猶疑過的——我說的是給朝廷追殺的時

候,我想過是應該繼續當武當弟子?還是一走了之?……」
  
  錫曉巖聽了很意外。
  
  「在徽州的日子我有了一個女人,還生了個兒子.,那兩年在道上也混得很不錯,除了這些手下,還積

累了不少錢。」
  
  最後這個錫曉巖倒是知道——兩年來他們一群武當殘部的生活費、葉辰淵的醫藥、此刻他們的衣衫車馬

……大部分都是凌雨川出資的。
  
  「當時我雖然不確定朝廷狗爪們找上我的原因,但也想到必然跟武當有關,之後跟其他『首蛇道』同門

失了聯繫,我就更確定了。可是我的心動搖了。我知道要是帶著錢跟家人跑去遠一點的地方,朝廷大概不會

抓得到我……」
  
  凌雨川說到這裡變得小聲。
  
  「就因為我猶疑了,沒有早向武當報信……之後才聽到禁軍到了武當山的消息……」他說著哽咽了。
  
  「沒有分別的。」錫曉巖拍拍凌雨川的肩膀:「姚掌門就算早些知道,也不會有甚麼不同的決定啊。」
  
  「可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凌雨川那雙一大一小的眼睛布著血絲:「身為『首蛇道』,我竟然有這種想

法……我馬上安排把家人送去廣東,帶著這幾個親信回頭趕去武當山。可是當我到達時已經……」
  
  錫曉巖聽著,想起自己當日同樣私下武當,在最後關頭才趕回了「遇真宮」外的戰場,那時心裡同樣溢

滿後悔與慚愧。
  
  可是如今回想,也許自己正好在武當派最需要他的時候回來了;也許一切都是注定。
  
  看著眼睛已經濕潤的凌雨川,錫曉巖再次用力搭著他肩頭。
  
  「最後你不是也回來了嗎?這就是夠了。這就是真正的你。」
  
  凌雨川聽見這話,好像被重新貫注了一股氣息,臉上愁色消退,凝視著錫曉巖那堅剛的臉。
  
  「何況一切並沒有完結。還不遲。」
  
  錫曉巖說著,遠眺前路的方向。
  
  聽了凌雨川的自白,他明白這些同門有多需要他——而且需要的不止是他的刀。——我要為他們活下去


  
  錫曉巖又再想起在武當後山的時候,霍瑤花分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要死。」
  
  ——嗯。我守了承諾,活下來了。
  
  ——你呢?
  
  這些日子,錫曉巖很少再想起霍瑤花那婀娜的身影。可是每次一想起就停不下來。
  
  他知道自己不該去希冀那麼遙遠的事。於是他只把她放在心底深處,作為漫長而目標渺茫的旅途中一點

溫暖安慰。
  
  ——而他不知道在南昌的時候,自己跟霍瑤花曾經只相隔著幾條街道的距離。
  
  錫曉巖眼中燃著火焰。他強而有力的手掌在凌雨川的肩頭上又輕輕拍了兩下,嘴巴喃喃地再次重複說:
  
  「還不遲。」
  
  ◇◇◇◇
  
  那個壯健而樣子平凡的青年阿木,混在路上的人群之間,完全沒有人留意他。阿木閉著嘴沒有說話。他

會說的話本來就不多。他凝視著這城郊官道上發生的一切。
  
  從贛州府城門到這裡三里之外,連綿都是慶祝的人群。要是換作平日,阿木這麼一個生面的男子站在這

道上,必然受人懷疑甚至查問——自從南贛巡撫嚴行「十家牌法」;責令當地百姓每十家組成一「牌」,記

錄籍貫、姓名、年紀、相貌及行業,互相監察並刑罰連坐後,外人難以隱匿,杜絕了山賊的細作耳目。
  
  可是如今南征橫水及桶岡的巡撫軍兵奏凱回歸,百姓紛紛出現夾道慶賀,實太人多混雜,平凡又安靜的

阿木站在人叢裡,民眾見了他以為是哪個村鎮徵召來的民兵,士兵見了則以為他是當地村民,誰都不會起疑


  
  阿木緩緩步過道路,只見人馬紛亂,成百上千的百姓在道旁歌舞擊鼓慶祝,一見經過的兵隊就熱烈揮手

招呼,又送上糧水慰問,並接手運送隊中的傷兵。贛州城裡更已是張燈結綵。
  
  南贛一地為匪患纏繞多年,官府歷來多次征討都鎩羽而還;巡撫王守仁才上任一年,竟一舉就將最大兩

座賊寨擊破,斬殺惡貫滿盈的匪首,民眾驚喜莫名,自發大舉慶賀。
  
  當地百姓簡直將王守仁視同神人,有人更在道旁搭建柵帳,欲樹立生祠供奉他。王守仁得知後急忙傳書

贛州的下屬勸止。
  
  阿木在道路上好幾次暗中接近那些率先回歸的兵隊,偷聽他們與百姓對話。那些民兵將士一再說王大人

將在後天回到贛州城。阿木確知無誤,這才悄悄從人群裡退出。
  
  阿木走到一片無人樹林裡。林間並沒有路徑,但是天生頭腦有缺陷的阿木,記憶力卻格外強,很快就摸

索到之前收藏著東西的地方。
  
  他撥開一堆乾草和枯葉,露出藏在裡面的一個竹籠、一副長形布包和一個小包獄
  
  阿木提起竹籠,察看裡面裝著的兩隻信鴿,確定它們都安好,也就打開竹籠,把它們放出來。.
  
  兩隻信鴿自林木間振翅高飛,很快就變成北方天空兩個小小的灰點。
  
  它們都飛向同一目的地。用上兩隻鴿子,是為了預防其中一頭出意外.,兩隻的腳上都不綁書信,以免

被人截下偷看--------鴿子本身就是信息。
  
  這些都是蔡慶的安排。非得如此謹慎不可:這次「買賣」的目標,非同尋常。
  
  ——行弒朝廷三品大官,其罪株連同族。
  
  蔡慶很清楚:要是有什麼閃失,他們首先要擔心的並不是朝廷。可是當天看著顏清桐帶來的那堆黃金時

,蔡慶並沒有拒絕。
  
  ——要是以這宗大買賣作為與「妖鋒」的告別,那可真不枉此生。
  
  蔡慶知道身為一個接頭人,有這樣的虛榮是非常不稱職的事,然而他能夠幹上這一行,生涯裡也不是從

來沒有冒過險。
  
  ——值得的。
  
  收下訂金後,蔡慶在拚命想怎樣說服侯英志接下這個工作。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當他告訴候英志目標是

什麼人之後,侯英志沒有眨一眨眼就答應。
  
  ——這傢伙難道真的是……所以要向朝廷報復嗎?……
  
  阿木做事非常仔細,把信鴿放掉後,馬上將鴿籠踩破,仔細地弄成碎片,再將之埋進泥土中。
  
  他撿起餘下那包袱跟裝著一長一短兩柄「工具」的長布包,走出樹林的外圍。
  
  這裡有座矮矮的小山丘,頂上立著一棵孤樹,多年前已因雷擊而枯死,就像老天爺插在山丘上一根巨大

的樹枝標記。這兒正好可遠眺兩里之外的贛州城。
  
  阿木把長布包斜斜擱在枯樹邊,然後挑了一塊石頭,將之滾到樹根旁坐在上面。安坐後他放鬆吁了一口

氣,將那包袱放在併攏的大腿上打開來,拿起裡面的乾糧和水吃喝。.
  
  阿木就這樣等在枯樹底下。他沒有跟自己說半句話。他知道將要等許久。但是不要緊,這是他的專長。

對阿木來說,這樣等待一天、五天、十天……都沒有分別。他不會覺得苦悶或發狂。
  
  「世上每個人都有他的用處。」蔡慶從前就這麼告訴過阿木。阿木不是完全明白這句話。但他那個時候

聽了他點點頭。
  
  只要是蔡慶說的話就是對的;只要是蔡慶吩咐的事情他就去做。
  
  這是阿木人生裡最大的快樂。
  
  ◇◇◇◇
  
  牢房裡雖然又臭又擠,但深處一角卻離奇地空出了一塊來,那角落處只坐著三個人。
  
  其餘十幾名囚徒,各都貼著欄柵或牆壁擠成幾堆,盡量與那三人隔得遠遠。
  
  在陰暗的囚牢中,隱隱可見那三人的古怪衣飾,褲子繡著彩色的異族圖騰,頭上頂著厚厚的一圈織巾。
  
  那許多囚犯本就不是善類,當中有搶劫勒索的強徒,還有兩個是本地九江城裡的幫會中人。然而他們統

統都知道,角落裡這三個人不該招惹。
  
  只因他們都聽說過西南獞人狼兵的事跡。這些蠻族山兵經常奉朝廷徵召到鄰省協助剿匪,包括這江西省

內,其勇悍名聲遠近皆聞。人們都知道即連指揮狼兵的地方官府,往往也無法控制他們,常有官軍與其發生

衝突,打起架來即使數量懸殊,佔多數的漢人士兵總被打得落荒而逃。
  
  ——聞說狼兵在戰場上若殺紅了眼,時常不分敵我地砍斬;還有人傳說狼兵會喝敵兵死屍的鮮血壯膽…


  
  坐在角落地上閉目休息的儂昆,此時睜開眼來,掃視一下面前的同囚。那些人見了慌忙都把目光移開。

儂昆微微一笑又再閉眼。
  
  他跟身邊兩個同伴已在這九江衙門的囚牢裡住了兩天。但他們不在乎。牢房雖然髒了點,晚上這石建的

囚室也頗冷,但三人沒有皺一皺眉。相比他們生活的山區,這囚牢不算什麼。每天不用動手就有飯吃,也不

必看天色。
  
  ——更何況他們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要進來。
  
  不久外頭傳來開鎖與腳步聲。這並非派飯的時辰。囚徒心裡想,大概又有新人要加入。
  
  可是他們錯了。走到欄柵外頭的,只有張牢頭及三個獄卒。
  
  張牢頭掩著鼻子,往牢房深處指一指。
  
  一名獄卒馬上上前打開門鎖,另一人用手中棍棒朝最裡面的儂昆三人一指。
  
  「你們三個!出來!」
  
  ——來了。
  
  儂昆想著,嘴角又展露一抹微笑,與左右兩個族人站起來,那動作矯捷得有如貓豹,半點沒受囚禁影響

。其他犯人見了,更把身體緊貼牆壁。
  
  就像真的跟野狼同處一室。
  
  ◇◇◇◇
  
  從囚牢一直到離了九江城衙門,沒有任何人跟他們說過半句話。獄卒默默把扣押的物事歸還他們——甚

至包括他們的獞族獵刀。離開前,張牢頭不發一言把一張紙塞到儂昆手裡。
  
  儂昆打開來,是一幅簡單的街道指示圖,標示處寫著「荷香樓」這名字。
  
  儂昆出了衙門,也懶得看那地圖,在街上隨手抓著一個攤販,把紙塞給他。
  
  攤販看了看。他識字不多,但再看那街道圖標記,他想起那三個是什麼字來。
  
  「啊,是『荷香樓』……」
  
  儂昆推推那攤販,攤販瞧著儂昆凶光四射的眼睛,又看看他腰上的獵刀,心裡發毛,馬上呼叫鄰人替他

看著貨攤,惶恐地上前為儂昆三人帶路。
  
  ◇◇◇◇
  
  那「荷香樓」在九江城南眾多飯館中可謂數一數二,就在商行林立的潯陽江畔埠頭附近,在這正午時分

更是繁忙,偌大的兩層樓看來都已客滿。
  
  儂昆三人到了飯館門前才把那帶路的攤販放回去。同時已有一個等在門外的男子上前接應。
  
  「這邊請。」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領著三人走向樓旁的小巷,繞到了後門的廚房。儂昆明白,這是因為他

們三個獞人若從正門進入實在太過顯眼,因此也不以為然,默默隨著那人走。
  
  廚房裡幹活的人完全沒有看他們四個人一眼,就像他們隱了身一樣。儂昆當然知道這是因為廚子們都認

識那個帶路男子,而且知道不要多管閒事。
  
  那男子領著他們登上廚房側一條狹小的樓梯,再穿過閣樓的幽暗走廊,在一個房間門前停下來。
  
  「請。」男子將房門推開,往儂昆他們招招手。
  
  儂昆連想也沒想,亦未有先探頭看一眼,就帶著兩個同伴走進房間裡,好像一切早就約定似的。
  
  那房間不大卻很寧靜雅致,中間一張大圓桌,早已擺滿了各式菜餚果品與酒壺。桌子對面首座坐著一個

中年文士,正是寧王府智囊李君元,旁邊則是個一臉凶悍的漢子,是王府護衛軍將領、匪盜出身的馮十七。

房間各角落還有幾個帶著刀的衛士。儂昆見了卻沒有朝李君元打招呼,與同伴逕自坐了下來,馬上狼吞虎嚥

地吃喝。李君元見了不禁皺眉,而且想起從前的不快記憶:幾年前也是在這九江城裡,他試圖招荊裂等人進

王府效命時,那初遇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每想到「破門六劍」,李君元心裡總有點發寒,也就舉杯呷一口

酒驅除那陰影。
  
  獞族狼兵桀傲難馴,李君元早就聽說過,加上這三人在牢獄中被囚禁了兩天,看見一桌美食醇酒,急不

及待也是自然。.
  
  儂昆左邊的同族,伸手抓起桌子中間一隻雞撕成兩半,自己吃著一邊,另一邊遞給了儂昆。另一邊的狼

兵則自顧自在喝酒。
  
  李君元看著,忍不住微笑說:「你們倒吃得很放心。」
  
  儂昆停下手來,把嘴巴裡的雞腿拿出,左右瞧瞧房間四周的刀手,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頭:「我們三個

要是走不出這房間,外頭的同族也絕不會給你們走出九江城。」
  
  李君元聽了眼睛二賣。其實不用儂昆說,他在九江城的線眼早就告知他,這伙遠來的獞人為數不少——

他才不會為了僅僅三個狼兵就從南昌過來。
  
  「你們總共有多少人?」李君元試探問。
  
  儂昆冷哼了一聲不肯回答。這個反應李君元也都預料了。
  
  「別以為在下有什麼企圖。」李君元的笑容不變:「只是這樣的酒食,你們也想跟同族分享吧?你們很

久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東西吧?」
  
  「我們在戰場上早就習慣了,只要吃飽就好。」儂昆嚼著雞腿說。
  
  「可是吃好一點也不壞吧?」李君元再次試探。「你們離鄉別井,不也是為了這樣嗎?說起來在下倒很

好奇,怎麼一夥獞人,又不是受官府徵召,會遠遠走到這裡來?」
  
  儂昆瞧著李君元,心裡似乎考慮了一會,表情才有些軟化。
  
  「我們在家鄉找不到活,就出來做生意,帶著土產出來賣,再辦一批貨回去。」
  
  儂昆喝著茶說:「三年前我們也幹過一次,賺到不少.,可是這次……買貨時,銀兩被騙光了。連回家

的盤纏都沒有了。」
  
  「所以就去闖門搶劫嗎?……」馮十七笑著說。
  
  儂昆右邊的狼兵摔去酒杯,一拳擂在桌上,震得杯盤都彈跳起來。
  
  「你敢再笑,我一拳就把那排牙齒打掉!」他以夾著異族口音的漢話說:「我們是為了給同族吃飽才幹

那事的!都是你們,漢人全是那麼狡猾!」
  
  四周的衛士緊張地把手搭在刀柄上。馮十七臉上也現出暴怒之色。
  
  李君元站起來,伸手止住眾人。
  
  「抱歉,是他不對。為了吃一頓飽飯,沒有什麼可笑的。」李君元神情誠懇地說。他接著把目光再次投

向顯然是首領的儂昆。「你們,到底有多少人?」
  
  儂昆又默想了一陣,最後說:「七十個。」
  
  李君元心頭暗喜。這數目乍看沒什麼,但只要稍熟知軍旅之事的人都知道,這西南蠻族狼兵比對朝廷一

般官軍,戰力一能抵十,而且剛毅堅強,士氣少有崩潰,又能日夜久戰,且在惡劣山水之間行軍亦如履平地

。如能夠吸納這樣一支健軍入府,在王爺眼中實是不小的功勞.,更重要的是,將來更可借助濃昆他們招集

來更多狼兵。
  
  ——只要多了這支兵,跟商承羽抗衡就更增加了籌碼……
  
  「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李君元問。
  
  儂昆看看桌上那些豪華的杯盤,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飾,徐徐說:「我只知道:你們是有錢人。而且

很想找我們辦事。」
  
  「你知道是辦什麼事嗎?」
  
  儂昆一副覺得對方明知故問的表情。
  
  「應該不會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擔心這蠻族的頭領不是太聰明。他不喜歡指揮笨蛋。「為我們辦事的話,我保

證,你們帶回家鄉的錢,足夠全族人吃飽許多年。」
  
  ◇◇◇◇
  
  越郎帶著八個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們九人一個個咬著那木造的符牌項繩,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隊陣前行。十八條腿的腳步並非奔跑

,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這是他們族裡相傳的長途狩獵步行法,能夠持久橫越很遠的距離。
  
  越郎的樣子跟其餘八個年輕的狼兵似乎沒什麼分別,但其實他身體每個關節都在對他詛咒。越郎忍受著

,臉上沒有露出半絲痛苦的跡象。身為狼兵首領,他絕不可以給部下看出弱點。
  
  這時他又回想起「六匹虎」裡的那個白髮身影。當得知練飛虹原來比自己還要大十幾歲時,越郎很是訝

異。此後每一次想起飛虹先生,越郎就會感到體內的鬥志上升了一點,痛楚也下降了一點。此刻也是一樣。
  
  不久將要踏入第五十個春秋的越郎,心裡想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後一戰。以前他沒想過這一戰會

是這麼打:為了救一個女人。但他並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夠以此償還「六匹虎」的恩情,這絕對值得。此

戰之後他也打算把指揮權交給年輕的儂昆。他感到非常滿足。
  
  越郎估計,儂昆等三人領前了他們大約一里多的距離,此刻應該已經與「六匹虎」會合。越郎等九人的

任務,是確保沒有人從九江城一路跟蹤儂昆。結果並無跟蹤者——越郎對此非常肯定,因為沒有人能在這郊

野逃得過獞人獵手的眼睛。
  
  確知寧王府的人並未跟蹤後,越郎帶領八人加快腳步,直線朝會合地點回去。他們離開曠野進入一片樹

林,憑著記憶和直覺穿越樹木間。當再次走出林木時,眼前是一座小山崗,有片岩石從山壁突出來,形成底

下一片天然的蔭地。那陰影中密密麻麻聚著數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們的卻是獵犬阿來。它站在一塊石上平視這九個人,雖然因為認得越郎等的氣味

而並未發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帶著警戒。
  
  「真是條好獵犬。」越郎微笑著想上前摸摸阿來的頭,但想想決定還是別冒這個險。
  
  眾狼兵都已聚著等待,其中包括儂昆他們三人。他們正分吃著儂昆從「荷香樓」帶回來的大堆酒食。
  
  儂昆上前,跟首領越郎擁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說時捏著鼻子。
  
  「牢房那種鬼地方,沒辦法。」儂昆抓下自己的頭巾,在頸項上擦來擦去。
  
  越郎仰起頭,眺望上方那片傘蓋似的岩石。剛才一出了樹林,他已察覺上面有個人影。此刻走得更近,

才分辨出那是誰。
  
  荊裂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兩足跨開擺出一個像猛獸的姿勢,身體多處肌肉關節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

著。他赤著滿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風吹拂他皮膚,但是全身血脈運行的他半點不感到冷。他一直綁

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辮子已然解開,散出一頭像被雷電殛過、蓬鬆鬈曲的長髮,輕逸在風裡起伏飄揚。
  
  他正在練習的是少林派「易筋經」勢式。自從因為療傷而獲得圓性授予這至寶後,荊裂日夕練習至今,

只覺對身體柔韌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鍛煉「易筋經」也令荊裂的感官格外敏銳。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視,看見越郎已然回來,於是馬上收起姿

式,抓來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過去。
  
  越郎看著荊裂沿著山巖左右跳躍,飛快而下,這樣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間亦罕見,心裡不禁佩服。
  
  此時虎玲蘭、圓性和練飛虹也從狼兵之間走出來,向越郎打了招呼。他們三個也都已作獞族衣飾打扮,

虎玲蘭穿著男服,並用泥灰塗在臉上掩飾容顏。
  
  「辛苦了。」虎玲蘭向越郎道謝。雖然遮蓋了美貌,但那好聽的聲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動,點頭不語。
  
  「他那算什麼?我們三個要坐牢才最辛苦啊。」儂昆也忍不住在虎玲蘭面前爭功。對於這群獞族男人來

說,能跟這位東瀛美女同行,是今趟遠走異鄉最大的安慰。
  
  荊裂一邊穿衣一邊走過來,衣襟仍是開著。每次看見他心胸那頭老虎刺青,虎玲蘭總是忍不住甜絲絲的

微笑。
  
  越郎與荊裂互相點頭致意,不必多說什麼。
  
  「好,人都齊了,可以說了。」旁邊的圓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著儂昆。另一邊的練飛虹也是焦急地抓

著白鬚。
  
  「荊兄沒有猜錯。」儂昆說:「果然是那個姓李的來找我們。」
  
  「破門六劍」四人同時在心裡叫好。
  
  他們與六十幾名獞族狼兵此來江西拯救霍瑤花,首要就是想怎樣攻入門禁森然的寧王府。荊裂早在借兵

之前就已經思考過:既然寧王府如此積極招兵買馬,那麼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誘對方,令

其自行打開門戶。
  
  荊裂考率了,假如狼兵自己送到南昌王府門前,那就過於著急,可能引起對方懷疑,因此他故意繞了半

圈,才回頭南下南昌以北的九江。經過上次被李君元招募,荊裂知道九江也是王府勢力之內,線眼耳目不少

,大群獞人入城,自會引起王府注意;他再派儂昆故意作案並失手被擒,也就更減王府中人的懷疑,深信他

們果是一群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
  
  結果出面招募狼兵的正正又是李君元,證明荊裂一切估算都準確。
  
  「已經約定了。七日之後,他們在王府裡設宴招待我們。」儂昆說著,從腰間拿出來一個布包,裡面是

沉甸甸的銀子。「這是期間資助我們的『心意』。那傢伙出手果真闊綽。」
  
  「太好了。」荊裂笑著說。「再過兩天他們還不出現的話,我們可要進城去劫牢了。」
  
  ——正因九江是李君元勢力內,為怕被認出來,「破門六劍」並沒隨狼兵入城。眾狼兵聽了荊裂的話都

笑起來。事情進展順利,但這也意味著他們六十幾人即將要深入虎穴。狼兵們卻全無半絲緊張,反而像在期

待一戰。
  
  「不要太輕鬆。」越郎感受到這氣氛後厲聲說,令眾人沒有再笑。「敵人不是等閒。我們進去,他們必

然眼也不眨地盯著。要好好想怎麼行事。」荊裂聽了,朝越郎點點頭。
  
  「只有七天……」練飛虹說:「那看來我們等不及阿靜和燕橫了。」旅途中童靜這「徒兒」一直不在身

邊,早已令練飛虹焦慮不安。
  
  他們和燕橫童靜原本約定在王守仁大人之處會合。然而荊裂他們到達贛州衙門時,王大人正巧帶兵南下

剿賊,錯過了相遇的時機。
  
  王守仁為了對付匪賊,在州縣厲行監察刑法,荊裂等在當地人眼中甚是可疑;「破門六劍」仍是欽犯,

亦無法表明身份,著對方向王大人通傳。荊裂恐怕節外生枝,甚至因而走漏風聲到南昌,因此決定不等兩個

同伴就先走,臨行前只托衙門的人留個口訊給王大人:
  
  「廬陵故人,此行正赴是非之地。」
  
  之後燕橫童靜若透過王大人得知此訊,即知道他們先行一步去了南昌。
  
  這時荊裂考慮了一會,搖了搖頭。
  
  「要是在南昌拖延,對方可能生起疑心……不能等他倆了。」
  
  他掃視一眼眾人又說:「越郎大哥沒說錯,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準備。特別是寧王府裡有兩個非常厲害

的傢伙,先要把他們排除。」
  
  「破門六劍」其他三人一聽,自然知道荊裂說的是波龍術王巫紀洪,還有那個「武當副掌門」。
  
  眾狼兵並不知道這二人,可是從「六匹虎」的神色,就想像到這些敵人有多可泊。
  
  荊裂此時瞧著練飛虹:「先生,為了這個,你要多留在九江三天,先辦一件事情,才再去南昌找我們。


  
  「有事情幹就最好啦!」練飛虹像孩子般笑起來:「我最討厭等待。」
  
  「對。我也是。」荊裂說著捏了捏拳頭。
  
  一想到波龍術王,荊裂心裡其實好想跟他再會一會,看看今天進步了並完全康復的自己,跟那魔頭相比

如何。
  
  ——然後,還有個比他更厲害的傢伙……
  
  可是荊裂知道。必要壓抑這股慾望。至少,不是這一次。他看著虎玲蘭。虎玲蘭一眼明白他心裡在想什

麼。
  
  她的心其實比荊裂更灼熱。她自覺欠霍瑤花的比他欠的更多——你多等幾天。我們已經到門口了。
  
  虎玲蘭心裡默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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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3:57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三章 刺客·劍客
  
  贛州城。巡撫官邸之內某個房間。
  
  這是格外漆黑的晚上。沒有一絲月光從窗格投進來。完全無法猜度房間的深度。內裡寧靜似無人。
  
  遠處走廊有人挑燈巡邏經過。微細的燭光透進,僅僅勾勒出房裡一個打坐的人影。
  
  那深色衣服的人靜止得像一塊石頭。呼吸綿長而輕緩得無聲。光芒裡隱隱可見他一張緊閉的嘴巴,令人

猜想他在漆黑中的表情剛毅而專注。
  
  猶如伏臥在黑暗中的一頭老虎。
  
  燈籠的光繼續緩緩掠過。窗格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
  
  他的手輕輕從腹前伸出,按在一件橫放腿上的長物一端。
  
  劍柄。
  
  燈籠被走廊外頭的人帶遠。房間裡的微光又漸漸消失。
  
  那人影,連同危險的氣息,再次隱在黑暗中。
  
  ◇◇◇◇
  
  王守仁一行離開那鹽商的府邸時已然夜深。天上只有一彎朔月,街道裡暗得很,弟子黃璇走在最前挑著

一盞燈籠,孟七河及兩名民兵則護在陽明先生身旁。在陽明先生的眾多舊有門生中,只有兩人這幾年一直跟

隨在先生身邊,年輕的黃璇是其中一個。其他曾在廬陵作戰的弟子皆學有所成,各自回了本籍為功名努力。

黃璇父母早亡,並未被催促成家,但畢竟已二十出頭,這些年跟著王守仁辦事學習也頗成績,王守仁打算過

了年就促他自立。
  
  ——何況這幾年我在江西還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事情……這孩子別留在這裡比較好……
  
  王守仁只覺身心俱疲,嗅到自己口鼻間的一陣酒氣。他回到贛州後,已經是連續第二晚赴當地豪商的慶

功宴。王守仁最初上任南贛巡撫之時,為了籌募練兵剿匪的軍費,又不想令平民百姓百上加斤,於是向這些

富商打主意,向他們施壓之餘也曉以大義,說明如若清剿了匪賊,對他們將來長遠生意百利無害。如今仗打

贏了,眾豪商都興奮不已,爭相設宴要慰勞王大人及眾將領。王守仁欠了他們的人情,也不好推托。
  
  ——當然王守仁不是真的怕他們不悅。只是他預想,一天當這南贛巡撫,將來還有用兵之時,跟這些豪

商維持關係非常重要。
  
  一想及此,王守仁眉頭緊皺,不期然輕輕撫摸鬍鬚沉思。南昌寧王府的不安分,朝中上下皆知,只是寧

王大灑金錢賄賂,收買了王座旁的寵臣錢寧,又籠絡朝廷中不少重臣,令皇帝至今亦未得知。王守仁聽說就

連首輔楊廷和都在寧王賄賂之列,雖未確定是否真事,但即是事實,王守仁也不會覺得半點驚訝。
  
  貪婪令原本聰明的人也變得愚蠢。畢生都在考究人心的王陽明,又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寧王的圖謀到底多大,王守仁早就與本省的上司、江西巡撫孫遂私下談過——兩人都是兵部尚書王喬安

妮排來江西的,自然互相信任。兩人雖不明說,但知道未來的危機非同小可..,可是對方是朱姓皇族後人,

當今皇叔,他一天未有動作,二人也無可奈何……
  
  這就是王守仁上任即急於剿匪的一大原因。為民除害固然是重大理由,但他同時也是考慮到日後可能出

現的亂局,先剪除後方禍患,並且順道在省內多練民兵,以備緊急之需。
  
  而早時出兵福建漳州時,王守仁更藉著要統合各省兵馬的名義,向王瓊取得了提督軍務的旗牌。有此旗

牌在手,將來要是江西生變,又多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先生,沒事吧?」走在他身邊的孟七河問。王守仁因為憂心國事,步履變得遲滯冗重,孟七河見了以

為王大人身體不適,故有此一問。
  
  「沒什麼……」王守仁提振一下精神,搖了搖頭。他藉著燈籠光芒,看一看孟七河的樣子。這個曾經誤

入歧途的漢子,今日儀表與往昔判若兩人,從前那頭鳥巢似的亂髮梳理整齊,臉上的野性的氣息亦被穩重的

感覺代替了。因為肩負保護王大人的責任,他今夜在宴會中一滴酒也沒沾。
  
  赴宴期間孟七河不方便帶他的八卦門大刀,只佩了一柄普通腰刀,走路時左手一直輕輕按在刀柄上。畢

竟王大人連剿了數股匪盜,江湖上仇家眾多,在這暗街上不得不小心。
  
  這一年的剿匪戰鬥中,孟七河所率領的野戰山兵功勳最是卓著,不避艱險繞過窮山惡水包圍敵後,屢建

致勝奇功。王守仁已經打算,藉這功勞舉薦孟七河當武官。「我正在想著猁頭那邊的事情……」王守仁又說


  
  孟七河聽了冷笑:「我從前也是當山賊的,這姓池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分。」
  
  王守仁聽了,對孟七河露出欣賞的笑容,只因他心裡所想也是一樣。先前為了攻打橫水、桶岡時避免後

方之患,王守仁將廣東省界猁頭的第三股賊匪、由池仲容率領的勢力招安了。但王守仁看得出,池仲容是個

狡猾之輩,投降官府只是為了避免首當其衝,他日一旦局面有變,必然會再叛。其實王守仁從桶岡凱旋回歸

贛州的途中,心裡已在盤算如何剪除池仲容收復猁頭。
  
  除此之外,王守仁也是滿腹計劃,包括上疏朝廷,在先前剿滅了匪盜的地方添設縣治。他想的是,在這

些省界要衝,一天不建立完善吏治,平靖地方人心,將來還是再有盜賊冒起,剿之不絕。破心中之賊,方為

根本。
  
  王守仁在街道上的步履回復輕快。一想到還有這許多事情等著自己做,他並不感覺困擾焦慮,反倒是心

裡燃起了熊熊火焰。大丈夫該當迎難而上,他等了這許多年才有機會一展抱負與才學,更無退縮逃避的理由


  
  五人走著,門口掛了燈籠的巡撫衙門已在前頭。
  
  黃璇帶點孩子氣地回頭笑說:「終於回來啦。剛才真的累死了。我寧可聽先生講課。」
  
  在衙門巡撫邸旁有座園圃,王守仁到任後每晚都在其中向門生講學或一起練習弓箭,從不懈惰。
  
  「那是說我講學也很難聽嗎?」王守仁笑著反問。可其實回來了,他自己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眾人魚貫進入了衙門。
  
  ◇◇◇◇
  
  「必殺此人。」
  
  黑夜裡的侯英志,心中反覆冒起這個念頭。
  
  過去每一次「工作」,侯英志都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情緒。每次都只是淡然地行事,對於誅殺的目標人物

也毫無感覺——他心裡認為,在自己答應接下「工作」那一刻,這些人已經死了。他只不過將之變成事實而

已。
  
  可是這次卻很不一樣。
  
  是因為目標太重要而緊張嗎?侯英志並不覺得緊張。雖然沒有行走過江湖,侯英志仍很明白,收取平日

五倍的酬金,刺殺一個這樣的人物,要是失敗了將可能有極壞的後果。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失敗。
  
  蔡慶早就探查過,此人手下軍士雖眾多,除了一個是八卦門支系弟子出身之外,其餘不足為患.,而他

們也挑了一個最佳的時機:官軍剛凱旋而歸,人多繁雜,容易混入城街;眾將士出征而還,大都身心俱疲,

警備低下,而且多已急不及待回家團聚……
  
  八卦門支系弟子?侯英志心裡冷笑。
  
  目標的相貌圖像,侯英志已牢牢記憶在心.,而此時刻他更已潛伏在對方的官邸之內。他想不到有什麼

失敗的理由。
  
  他在黑暗裡凝神,檢視自身。血氣與呼息通暢無礙。每一寸肌肉都高度協調。他正處在無懈可擊的狀態

。」
  
  「這人,死定了。」
  
  那思緒又再湧上來。
  
  侯英志不識什麼「陽明先生」。他只知對方乃是三品大官,聽說還很有才幹。他知道這些就夠了。能夠

砍掉朝廷一片羽翼,發洩武當派滅亡之恨,侯英志求之不得;刺此大人物,他的劍也顯得更有價值——這就

是當日為何他一口就答應蔡慶接下這買賣。
  
  ——可是我的心今夜為何會這樣?…….....
  
  因為蔡慶沒有隨同來贛州城,只派了阿木接應嗎?侯英志心裡確有一絲納悶,但這種小事,仍不足以令

他不安。
  
  他的手指在「工具」的柄上微微握緊再放鬆,像要再一次確認其大小和重量,令,它更充分化為自己的

身體的延長。
  
  ——而在那延長處的終端,就是死亡。
  
  侯英志渴望,那釋放死亡的一刻快點到來。
  
  他漸漸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焦躁。那是一股莫名的預感:今夜會很特別。他無法分辨那預感告知他的是危

險還是興奮。
  
  侯英志是一個非常相信直覺的人:少年時拜入青城派是受直覺驅使,感到自己要靠劍出人頭地;青城派

覆滅後轉投武當也是憑直覺的本能。此後他在領悟「雌雄龍虎劍譜」之時,在「遇真宮」大戰裡隨著葉辰淵

衝殺;最後決定把姚蓮舟救走……無一不如是。結果也證實他每次都對。
  
  而如今被這不安的預感困惑,侯英志的心有點動搖。
  
  ——難道要走到這裡才退嗎?
  
  於是心裡又響起另一把聲音。
  
  「沒事的。你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人。幹下去。就看看這預感揭開來到底是甚麼。」
  
  「必殺此人。」
  
  侯英志重新穩住了心神,並且收斂了殺氣,靜靜在黑暗中等待。
  
  ◇◇◇◇
  
  進了衙門後面的府邸,兩名護衛先行告退,孟七河與黃璇則繼續陪著王守仁回去寢室。
  
  三人走到一個小花園旁的廊道間。天空雖是漆黑,但氣息甚是清朗,王守仁深深睥一口,只覺酒氣散去

不少。
  
  「這麼好的天氣,浪費了。」他向黃璇說:「召集同門,明夜過來射圃。很久沒有好好講一課。」
  
  黃璇聽了露出期待的神色,點頭答應。孟七河貼身隨王大人辦事,深知他主理巡撫要務,日理萬機,晚

上竟仍有精力熱誠教導弟子,心中對王大人更加佩服。
  
  此時另一盞燈籠從後出現。孟七河警覺地回頭一看,辨出來是王大人另一個門生劉晟——他們在當日廬

陵之戰時就認識,自然一眼認出。
  
  「先生!你果然回來了。」劉晟急步上前作個揖,臉上滿是喜色。
  
  黃璇見了覺得奇怪:「你急什麼?先生已經累了。」
  
  劉晟其實比黃璇還大兩歲,白了這同學一眼,也不管他,繼續向王守仁說:「本來我也想該等明早才稟

報,但實在忍不住了!先生今天傍晚才剛出門赴宴之後,有故人找上門來,弟子私下已作了主意把他們留著

。你猜他們——」
  
  正當三人都被劉晟的說話吸引時,他們頭上的簷瓦,發出一記破裂聲。
  
  曾在撫州八卦門苦修、實戰經驗極豐富的孟七河,剎那之間就察覺。身材矮小的他,轉身異常迅速靈巧

,盡展八卦門步法的精要,一閃轉同時就護在王守仁身前,右手搭著腰間刀柄,迎向上方——
  
  然而那記瓦片碎裂的聲響,只是虛假的警號。
  
  一個黑影自廊道簷邊急促竄下,並以一根柱子為遮掩,無聲著地的一刻才再從柱後衝出,那人影手臂一

振,原本遮著手中兵器上的黑巾飄飛而去,映照燈籠光芒的銀色劍刃,如蛇取向孟七河心胸!
  
  孟七河右足往後弧形踏退,上身後仰,盡最大的努力將自己與那劍尖的距離拉得最遠,同時運用那轉體

踏步之力,把腰刀拔出鞘,刀背貼著自己的胸腹升起來,迎擋毒辣的劍鋒!
  
  金屬的鏗鏘交鳴。
  
  ◇◇◇◇
  
  那鳴音,在巡撫官邸裡迴盪。
  
  所有的人都聽到了。然而那一瞬間,沒有人能立時確定這鳴響的意義。除了兩個人。
  
  在官邸另一頭的兩個相連客房,房內各自發出有人警覺而急激移動的聲音。兩條人影各自奪門而出。
  
  ◇◇◇◇
  
  侯英志自從逃離武當山,成為殺手「妖鋒」之後,每次拿起劍做買賣,從來沒有半個敵人能接下他第一

劍。
  
  這是第一次。
  
  孟七河的刀雖然在最短距離,僅僅用刀背擋住了侯英志這一招「星追月」,但侯英志的劍尖在刺擊被格

住後順勢拉割,仍在孟七河右胸劃下一道半分深的血口!
  
  然而孟七河渾無所覺。因為這時刻,他並不是為自己而戰鬥。
  
  ——而是為了保護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他左前臂抵著刀背,沉身屈膝發力,刀鋒自下向上垂直撩割,直取侯英志那伸出的握劍手臂,這招正是

八卦門「夜戰老八刀」裡的第八式「兌澤回波逆反刀」!
  
  這樣平庸的對手,第一招突擊竟然未能誅殺,侯英志雖感意外,但當然沒有影響他的反應,一感受到孟

七河刀鋒自下而來的反擊,他已然撤劍收手避開。
  
  孟七河這年來為助王守仁練兵及剿匪,努力鍛煉從前所學,尤其是步足之法,比當日仍是山賊時精進了

不少。此際他拼上了全力,雙腿馬上變式前衝,帶引刀鋒緊接刺出,再取侯英志胸腹之間。
  
  孟七河中了一劍,連招進擊竟仍如此之快,又出侯英志意料之外。只是這記刺刀只求搶快出招,勁道並

不貫注,侯英志再度輕易閃身避開。
  
  孟七河刺殺時那前衝的右腳足尖向內扣,當中其實暗藏後著,利用足腿扭曲而將力量儲蓄在胯、膝、踝

三個關節之內,此刻再一起放開,身體反向左邊猛轉,那刺出的刀鋒不必拉回,就變成橫向砍斬,是「夜戰

老八刀」中的「巽風割草轉環刀」,刀刃拖割向侯英志腰側!
  
  孟七河彷彿不必換氣似地拚死搶攻,只因他從侯英志刺出的第一劍就判斷到,自己跟刺客的實力有好一

段差距。他心裡想的並不是勝利,而是王守仁的安危。擊敗對方既不可能,他唯一可作的事,是將這交戰拖

延至最長,給時間讓府邸裡更多人趕來——即使那些人更不是這刺客的對手,但由他們阻擋,已是王大人活

命的唯一機會。
  
  哪管只是一點點。
  
  接連被孟七河成功搶攻,侯英志憤怒了。
  
  他從黑色頭巾和臉巾之間露出的雙眼,殺意大盛。同時左手捲著的另一片黑布也滑落,露出那形貌簡拙

的短劍。
  
  侯英志右手長劍斜下格擋著腰刀,左手短劍則直線擊出,攻襲孟七河咽喉!
  
  孟七河藉著兵刃碰撞的反彈力回刀抵禦,左手搭在右腕上,意圖以雙手之力加上長刀的份量,將侯英志

的短劍擊去。
  
  可是一碰之下,孟七河感到侯英志這柄寬刃短劍上的力量超乎他預料,震盪中腰刀幾乎脫手!
  
  ——這樣的長短雙劍似乎有點熟悉。孟七河卻一時記不起曾在哪裡遇過……在孟七河眼中,一身黑衣與

蒙面的侯英志,那形體好像突然散發出一股不似人類的邪惡之氣。
  
  然後,銀光盛放。青城派「圓梭雙劍」。
  
  孟七河左右勉力揮刀招架,卻無從跟上那氣勢與速度。身上添加一道接一道的血口。
  
  血花灑到他身後的王守仁臉上。
  
  第十二次中劍後,孟七河已如血人。但他仍能握刀站立——這等懸殊的交鋒中,他竟能夠避過要害中劍

,實是奇跡。
  
  侯英志收劍調息。他看著眼前這個身材比自己矮小的對手,那副隨時就要崩倒的身姿。孟七河一邊大腿

中劍甚深,已經無從發力,只靠單足站嗜;右臂抬不起來,卻仍以左手未受創的四根指頭握著刀柄。
  
  他的身體不能自控地顫抖,不是害怕,而是因失血而感覺寒冷。
  
  但他仍堅持站在刺客與王守仁之間。
  
  —次回想起從前落草為寇的歲月,孟七河就感到羞愧。那時的自己只是個死人。是人令他再次活過來的

。他甘心就在這裡歸還。
  
  「等等。」
  
  後面傳來王守仁的聲音。剛才二人雙劍一刀的連環交鋒只不過是幾次呼吸間的事情,提著燈籠的黃璇和

劉晟仍然呆在當堂。直至此刻,王守仁才有機會作出反應。
  
  聽見王守仁這句「等等」,侯英志笑了。每一個他劍下的目標都是一樣,有機會總要為自己的性命乞求

。豪商、幫會老大、賭坊主人……以至這樣的朝廷大官,毫無例外。
  
  ——而我的劍也不會給他例外。
  
  可是王守仁接著說的話,卻令侯英志愕然。
  
  「七河,夠了。你退去一旁休息吧。」
  
  孟七河咧著染紅的牙齒:「我這命,是王大人的。」
  
  王守仁沒再說什麼,上前一把抓著孟七河衣服後領,將他往旁拉倒。孟七河在這狀況下,連王守仁也無

從抵抗,單足一失了平衡,整個人就倒在走廊角落,腰刀脫手著地。
  
  「先生。」黃璇焦急欲上前助拳。
  
  王守仁發出一記深沉的暴喝,將黃璇和劉晟鎮在原地。連侯英志也有點驚訝——王守仁那麼瘦削的身軀

,難以想像竟發出這有如霹靂般的怒鳴。
  
  「你們的命都不是我的。」王守仁瞬間又回復冷靜,徐徐地說:「是你們自己的。」
  
  他說完,眼睛直視侯英志,沒再說一句話。
  
  侯英志看著王守仁。他從沒有遇過這樣的人——也不是,武當派的同門就很像他。可是又有點不一樣。
  
  侯英志不禁凝視王守仁的眼睛。在顫震的燈籠光芒反映下,那雙眼澄澈而堅定。沒有一絲對死亡臨頭恐

懼之色。甚至沒有半點慾望。
  
  那裡,有一種強大,正是侯英志一直渴望的。
  
  侯英志心裡那把聲音又響起了,呼喚他的殺意。
  
  ——將這事情結束吧。
  
  視線沒有離開王守仁的眼睛,右手把長劍再次舉起。
  
  他竟感覺,舉劍時手臂像有一股微微的阻力。
  
  當然不是真有任何實質的力量或東西在阻礙他。他知道那是什麼。
  
  是這個人的氣度,令他心裡猶疑。
  
  ——難道這就是我整晚預感的事情嗎?……
  
  王守仁那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令侯英志感覺身體每個毛孔都閉起來。那股無形的壓力,實是他前所未

遇:不是何自聖那種不動如山的氣勢;或是葉辰淵死亡化身般的森冷;又或姚蓮舟睥睨世間的超然……
  
  這個人,就像整片天。
  
  ——而你要怎樣殺死「天」?
  
  可是在侯英志的人生裡,每當心頭猶疑的時候,就是他感覺有危機的時候。
  
  那把聲音再次催促他。
  
  ——下手。他只是個人。
  
  ——世上沒有任何人的價值,比自己更高。
  
  ——要活下去。
  
  外型粗糙簡拙的長劍,緩緩升起。
  
  王守仁神色泰然。
  
  心中雖有未竟之志,還有對蒼生的顧念,然而陽明先生明白,人生命中的一切,不是都能掌握。
  
  ——無愧天地,足矣。
  
  侯英志的眼神回復了「妖鋒」的狀態。面巾底下,他的牙齒磨得發響。
  
  然而就在貫勁發劍之前的瞬間,侯英志感受到右側捲來一股極大的危險。
  
  他側首觀看。
  
  那突然在陰暗廊道一端出現的身影,本來還有丈許距離,卻猛地騰空飛起,朝侯英志高速接近,剎那已

在面前!
  
  金黃色的劍光,在黑夜裡綻放。
  
  侯英志露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這樣的飛身劍姿,這樣罡氣充盈的劍象,侯英志從前親眼見過。
  
  四年前。青城山。「玄門捨」武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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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4:19
卷十六 光與影 第四章 龍虎
  
  那個晴朗的正午,猛烈的太陽,把山頭的一切曬得像在發光。
  
  美麗而嬌弱的宋梨,臉上仍有先前未干的淚痕——不久之前,她才親眼看著兄長宋德海的手臂被打得骨

折肉裂。此刻的她臉頰通紅,櫻唇半啟著在微微喘息,好像快要隨時昏倒。
  
  她看著沙土教習場上那一白一黑兩條身影的比試。還有翻滾的光暈。未受訓練也沒有武學天分的宋梨,

眼睛無從捕捉那四柄劍的半招半式。在她眼中那些只是眩目奪魄的死亡之光。她心裡只希望這一切盡快結束

;青城山的生活馬上回復從前那模樣……
  
  因此,她仍是要看。她要知道結果。
  
  宋梨幾乎站不住腳,因此雙手緊緊抓住身邊的侯英志臂胳。緊得指甲隔著衣服陷進他的皮肉了。
  
  然而侯英志毫無所覺,彷彿已渾忘宋梨的存在。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場上的身影和劍光。劍士的直覺告訴

他:這是一生難得目睹一次的景象,必要全神將一切牢記下來。每一毫秒的回憶,都將是他人生往後重要的

資產。
  
  站在侯英志身旁另一邊的燕小六也在全神觀看,身體正不自覺隨著場上的動態而微微搖晃。侯英志不必

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心裡想的跟自己一樣。
  
  侯英志在這種時刻,甚至忘記了關心師門的安危。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場表演。
  
  這時教習場上那兩條身影轉換了方位。黑衣披髮、雙手提著青、紅兩劍的那方背對著侯英志.,穿白袍

拿長短雙刃的則剛好正對他。
  
  白衣者突然撤劍,往後跳退了一大步,與黑衣者拉遠了一段距離。
  
  所有人——包括那黑衣者——都在屏息等待,那白衣者會做些什麼。
  
  然後,那白衣就飛起來了。
  
  散發金黃光華的長劍,隨著那飛身之勢,挾帶著一種猶如神話猛獸的氣息,從高擊向黑衣者。
  
  那意象,剎那間刻印在侯英志的心靈裡,永不磨滅。他感動得顫抖。
  
  ——我一定要得到這個。
  
  他心裡立誓
  
  這黑夜裡再現的金色劍芒,彷彿比那個晴朗正午的陽光還要亮。
  
  ◇◇◇◇
  
  但是最令侯英志驚愕的,並不是這劍光,而是刺出這劍那人的氣勢與姿態。
  
  「雌雄龍虎劍·穹蒼破」
  
  這絕招,侯英志也從那得之不易的「雌雄龍虎劍譜」中學過,並在武當山上與葉辰淵研練過無數次。
  
  然而他或葉辰淵卻都從未將「穹蒼破」打成這個模樣。
  
  ——這般像師父何自聖!
  
  從高擊下的劍光,猶如雷電。
  
  侯英志彷彿無思無想,就把長短雙劍迎向那金劍,自左至右斜斜劃了個圓弧,正是武當派「太極劍」的

「小亂環」!
  
  就跟那天葉辰淵接下何自聖「穹蒼破」的招術一樣。
  
  ——侯英志並沒有真正學過「太極」(他本身性情並不適合),但是在武當山經常與葉辰淵對練之下,不

知不覺就把些許「太極劍」的卸勁之法及劍意吸收入自身的劍術中.,由於這些年他已經在腦海中反覆回憶

過葉、何之戰的細節無數次,此刻被這招極酷似何自聖出手的「穹蒼破」攻擊,不自覺就用出了當天葉辰淵

的招術去抵抗侯英志並無「太極」的功力,這「小亂環」只有移動的軌跡與角度,但卻沒有那「蠅蟲不能落

·一羽不能加」的巧妙懂勁卸勁,變成了以雙劍的弧形硬接!
  
  雖然做不到葉辰淵那樣的「引進落空」技巧,侯英志也不管了,咬著牙將臂力貫注於雙劍上,硬是要把

敵人的長劍壓落到地上,好製造空隙反擊。
  
  三柄劍夾纏在一起向下降,磨擦出一叢燦爛的火花。
  
  對方「穹蒼破」去勢已盡,從半空落下來,右前足才一著地,身體突然就作出一股短促而強烈的抖動,

那柄金黃刃身的長劍上生出一股勁力,把侯英志的雙劍震開!這一變化令侯英志黑巾底下的臉蒼白得像墮進

冰湖中。只因對方這一招響應,亦與那天的何自聖對抗武當「小亂環」一樣。
  
  「雌雄龍虎劍·抖鱗」。
  
  而這個世上,能夠與侯英志一起將那場劍豪決鬥如此接近地重演的,就只有一個
  
  ——為什麼?為什麼今夜你會在這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發出「抖鱗」震去侯英志之後,燕橫撤回「龍棘」後退一步,重新調整姿勢,左手的短劍「虎辟」戒備

在前,架式穩重卻蓄勢待發,猶如正在觀察獵物的猛虎。
  
  同時另一個輕巧的身影亦從走廊那頭奔至,手中提著一柄前端幼細的奇特長劍。那人一躍就護在王守仁

的身前,正是童靜。她左手斜斜舉在臉前,掌心間還反握著一柄細小的飛劍。
  
  他們二人,正是剛才劉晟口中的「故人」。
  
  ——原來今天傍晚王守仁出門後不久,燕橫和童靜就到了贛州衙門來。幸好曾經在廬陵並肩作戰的劉晟

正留守在先生的府邸,一見二人甚是高興;劉晟也知道他們「破門六劍」至今仍然是欽犯之身,於是匆匆將

兩人帶入府內的客房留宿,以免為外人看見。
  
  意想不到的是:正正就在今夜,陽明先生因此得了救星。
  
  ——還是,這根本是燕橫與侯英志奇特的緣份?……
  
  燈籠的光芒下,侯英志看見燕橫久違的臉。相比當年那個在青城山上的十七歲少年劍士,今日燕橫的面

容猶如被打磨過般堅剛,上面留有好幾道舊傷疤,正是這幾年從生死夾縫中走過來的證據;唯有那雙亮如星

月的眼睛,依舊閃耀著昔日純真誠摯的光芒,未有因為見識過江湖險惡、人心叵測而蒙上半點灰塵。
  
  而這眼神,正是令侯英志最憤怒的。
  
  舜間,就在燕橫眼前,這個黑衣刺客突然彷彿全身鼓起了無形的氣流。
  
  燕橫雖對敵無數,但這樣的凜烈殺氣仍是僅見。
  
  那兩柄像工具似的簡樸長短雙劍,頓時像有了生命。侯英志從齒間發出嘶聲,搶先朝燕橫進擊!
  
  在他認出我的眼睛之前!
  
  侯英志斜向跨出,用的是「武當行劍」的蛇形步,手裡長劍擊刺而出的方式,卻是青城派「雌雄龍虎劍

」的「覆浪」,出手時掌心手指一側向外,刃尖半挑半刺,從下而上的軌跡介乎弧線和直線之間,甚是詭奇


  
  燕橫見這奇招殺來他咽喉,眉頭不禁一揚。他以「虎辟」的寬刃招架,身軀亦同時左轉成一線閃避,人

劍動作渾成一體!
  
  燕橫見了對手這招所以意外,只因他感覺那很像青城派的劍法……
  
  ——他的觀察甚準確。燕橫沒有「雌雄龍虎劍譜」,未學習或見識過「覆浪」這一招;但同樣的揮劍方

式,其實在青城派入門的第二套劍法「瀧渦劍」裡就有,只是出劍的姿勢更大幅度,身體的扭動更多,因為

「瀧渦劍法」主要目的在於整合劍士的身體協調和發勁,那一式作用是活動好些平時少用的筋肌.,而到了

「雌雄龍虎劍」就將之變化成真正的殺招,運用時肢體發勁的扭動微細得多,以達精準命中的功效。
  
  侯英志用「武當行劍」使出「覆浪」。除了增加迷惑對手的奇襲效果,也正是要以此掩飾自己手中劍的

青城派味道……
  
  那劍在燕橫臉側掠過,同時燕橫的短劍在左邊推送出,架向侯英志的長劍,卻在碰上之前蓄住不發。兩

劍隔著五、六寸的距離並未碰觸,但「虎辟」已然憑著方位和角度壓制著侯英志的劍。只見燕橫這一守備隱

藏不發,全身繼續散發一股穩重如山的氣勢,無隙可乘。侯英志見了又是滿腹妒火。
  
  ——他到底從哪裡練成這樣的劍?
  
  然而侯英志的劍也是從地獄烈火中淬煉出來的。
  
  他在劍勢被完全壓制之前,以短劍遙指燕橫左腕,將長劍收撤回來。如果燕橫繼續用「虎辟」施壓,就

會將手臂送上侯英志短劍的鋒刃——這隱然是用上了「武當形劍.追形截脈」的原理,同時亦是青城派「圓

梭雙劍」的救劍之法。
  
  ——又一次像青城劍法……
  
  燕橫眉頭再次揚起。
  
  燕橫心頭重重疑惑。最初是看見這刺客跟自己一樣,使用長短雙劍這麼少有的兵刃,心裡就覺得很巧合

;然後是對手接下他「穹蒼破」的方法,竟然那麼像當日的葉辰淵;再來是這兩劍……
  
  ——還有對方那莫名其妙地高漲的殺意……
  
  侯英志重整了姿態,又再次鼓劍進攻,這次更是激烈,同樣以蛇步側走向有利方位,長劍猛砍燕橫頸項


  
  破風而至的劍刃,挾帶著一股黑暗的怨恨。
  
  連侯英志也感到意外:與久別的好友重逢,自己竟是這麼渴望殺死對方。當然這是因為他們重逢的處境

使然——燕小六是他誅殺目標人物跟前的巨大障礙。但不止如此。
  
  是燕橫此刻手上那雙青城鎮派寶劍,提醒了侯英志過去曾經背叛的事實。
  
  ——不!那不是背叛!我是對的!我走的路才是對的!
  
  面對這招砍斬,燕橫也飛快轉移腳步,並揮起「龍棘」以刃部根處格擋,順勢將劍變橫反手揮出,沿著

侯英志的劍而上,劍尖削擊其肘內彎。
  
  這一劍從守轉攻的變換,盡顯青城「水雲劍法」之妙,圓中藏銳,如水入隙。
  
  侯英志急變招,長劍倒拖而回,避開削擊同時劍尖向上反撩燕橫握劍的手背!
  
  燕橫這一削卻只是虛攻,才出到一半已因應侯英志的拖劍而變化,劍身從橫變斜,利用手腕抖動,「龍

棘」刃尖啄點向侯英志胸口!
  
  一再受燕橫反制,侯英志心中憤怒,身體後退閃避同時沉下馬步催動招式,使出「雌雄龍虎劍法」裡的

另一式「噬冥」,拖回的長劍抵在「龍棘」下面,同時左短劍猛力向「龍棘」斬下去!
  
  這「噬冥」乃是一記特殊招式,不攻擊敵人肢體,而是破壞對手兵刃;假如配合「龍虎劍」這對寶劍運

用,效果更大。
  
  然而此刻侯英志卻正想用它來破壞「龍棘」。
  
  ——消滅青城派信物,對侯英志而言,也就像消除自己背叛青城派的最後一點愧疚。
  
  中劍受擊,燕橫訝異之餘,心裡也不禁對這奇特劍招讚歎。
  
  他意念一動,身體發出灼熱的信號,「借相·火燒身」催激之下,手中劍瞬間再次發動「抖鱗」,「龍

棘」劍身如波浪振起,彈開了抵在下面的長劍,再與那斬下的短劍激撞,互相反彈而去
  
  ——燕橫的這招「抖鱗」其實並不完全。他沒有練成何自聖那種指掌操控劍柄的巧勁,無法令劍身在原

位急激卷轉而發出離心的鼓蕩力,只能依圓性和荊裂所教的短勁去上下抖劍。精妙程度有所分別,但應用時

機還是一樣。
  
  侯英志這一招「噬冥」被破解,但他心裡反而亢奮起來;短短交手之間,燕橫已經第二次運用「抖鱗」

,也就是說他所掌握的「雌雄龍虎劍法」招式很有限。
  
  ——而讀過、練過劍譜的我,懂的比他多得多!
  
  ——勝利的必然是我!
  
  侯英志信心大振,跟他本來就高漲的殺氣相結合。
  
  在旁戒備的童靜驀然感覺,這黑衣刺客的身軀好像變大了。這是身周散發強大氣勢造成的錯覺,也只有

武者眼中才看得見。
  
  燕橫調整架式之後,下盤低沉,雙劍處於防守姿態,似乎已被刺客的氣勢反壓下去。在童靜眼中,燕橫

有如蹲踞山巖的伏虎,而刺客卻像張狂盤旋在上方的黑色惡龍。
  
  童靜心裡焦急,但同時卻又有一股強烈的直覺:這一戰,她沒有介入的餘地。
  
  ——這刺客……怎麼跟燕橫這般相似?………….
  
  面對敵人極盛的氣魄,燕橫全身全靈都專注在戰鬥上,沒有半點餘暇再想敵人的身份。
  
  侯英志右足往前探出寸許,身體和雙劍猶如弦滿的弓。
  
  ——我就給你見識,真正的「雌雄龍虎劍」!
  
  黑色身影衝前,長短雙劍發動。
  
  燕橫舉劍迎擊,面容卻無一絲激動。
  
  侯英志接連使出「雌雄龍虎劍」的搶攻猛招,雙劍交錯攻擊燕橫,勁力、速度和準繩都提至最高!
  
  ——這年多來他以絕頂高手姚蓮舟為「人偶」,以身犯險作無數次不容犯錯的鍛練,其成果完全在此顯

現。
  
  燕橫同樣交錯舞動雙劍回應。經歷多次生死對決,加上「山螺」修行而得的功力,亦在此刻盡情發揮!
  
  然而侯英志施運起「雌雄龍虎劍法」來搶攻,招術的技巧和威力實在燕橫的劍技之上,燕橫才擋過三劍

欲乘機反攻,侯英志又變出一式「探趾」,短劍從自己右腋底下穿出,刺向燕橫左肘,一下釘住了燕橫整個

反擊的勢道;接著趁燕橫被迫撤招時,侯英志右手長劍反過來以內側刃鋒削向他面門,是為「雌雄龍虎劍」

另一招「開雲」!
  
  燕橫憑著無數實戰練出的反應,最後關頭頭臉向左後方斜仰,侯英志的劍鋒僅僅自他右眉角不足兩分之

外掠過!
  
  侯英志已全神投入戰鬥,此劍未得手亦毫無停滯,雙劍緊接再向身姿失勢的燕橫追擊。燕橫後退防守,

完全遭到壓制。
  
  擁有絕大優勢,侯英志的殺氣有增無減。
  
  ——就在這裡結束吧。
  
  ——在你認出是我之前,我會送你去另一個世界。你燕小六在生的記憶裡,我侯英志永遠只是從前那個

好朋友。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是個出賣劍的殺手。你永遠沒有機會鄙視我。
  
  侯英志那隱藏的臉,猶似凶狼。
  
  二人在激烈晃動的燈光裡戰鬥。
  
  只因提著燈籠的黃璇和劉晟全身都在顫抖。他們是武藝的門外漢,完全無從看清那兩個劍士比鬥的動作

,那四柄劍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大團不斷急激變化的光暈。但是一股原始的直覺,告訴他們眼前所見的是一件

超越凡人的事情,直接震撼著二人的感官和心靈。
  
  侯英志手中刃鋒,一次接一次跟燕橫貼身掠過。其中刺向咽喉的一劍擦過他肩頭,衣衫炸出飛絮,僅僅

沒有傷到皮肉。燕橫仍然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後退、閃避或抵擋。
  
  童靜握著「迅蜂劍」的手掌已經滲滿汗。她再也忍不住了。
  
  但這時她身後傳來一句話。
  
  「他會臝的。」
  
  王守仁這話,令童靜呆住了。
  
  陽明先生的眼睛沒有離開那兩個決戰的劍士。他跟弟子一樣,也沒有看清二人劍招的能力。
  
  但是他從直覺感受到兩人之間的形勢:刺客的攻勢雖然一面倒,但燕橫正面迎受這劍浪,並沒被真正撼

動,就像在風暴巨浪裡的一條游魚。
  
  ——他心裡的「我」,仍在。
  
  王守仁的感受沒錯。在劍鋒的光暈之下,燕橫的臉,仍然無一絲恐懼或焦躁的波紋。
  
  雖然很凶險,燕橫確實將侯英志使出的「雌雄龍虎劍法」一一接下來了,也開始適應侯英志的氣勢和速

度。他正逐寸在重整自己的態勢。
  
  燕橫未受動搖,除了因為經過「山螺」的心靈鍛練,還因為一個理由:他並非只為自己而戰鬥。
  
  ——像王大人這樣的人物,他每多活一天,就是許多人的福氣。
  
  ——為了那些人,我要保護他。
  
  燕橫此際的氣勢,雖似不及侯英志猛烈,但卻更廣闊。
  
  侯英志漸漸發覺,自己的攻擊好像距離燕橫的身體越來越遠了。
  
  ——怎麼會……
  
  然後,燕橫反擊。
  
  「龍棘」四尺金黃刃鋒自下而上,半像挑削,半似直刺,以巧奇的軌跡,襲取侯英志下頷!
  
  這招不是別的,正是「雌雄龍虎劍?覆浪」。
  
  ——也就是先前侯英志使出過的劍招!
  
  侯英志驚愕間側身閃避這式「覆浪」,同時心裡疑問:
  
  ——他怎麼會這招?
  
  侯英志借閃身之勢,左手短劍欲要反擊,怎料燕橫的「虎辟」短劍已經自右腋穿,刺向他左肘截殺,又

是另一招侯英志才剛用過不久的「雌雄龍虎劍法.探趾」!
  
  這樣侯英志更確定了:
  
  ——他是從我手上學過去的!
  
  侯英志得知後,心裡溢滿了驚訝和憤怒。他這些年苦心參悟的「雌雄龍虎劍譜」心得,卻在這短短時刻

就給燕橫接收了。
  
  ——那是屬於我的!我一個人的!
  
  侯英志再次施展起「武當行劍」的蛇步,避開「虎辟」的壓制,又運起一招「雌雄龍虎劍」的「流風」

,左腳單足獨立同時反手長劍恍如無聲揮出,斜削燕橫的肩頭!
  
  這次出劍的手法和勁力,侯英志融入了更多武當派技巧,與劍譜中所載有所差異,可說是一招變了形的

「流風」。
  
  集青城、武當派劍法之訣要,一直是侯英志引以為傲的事,他也深信這是自己勝過燕橫的絕對優勢。
  
  ——這招你學不來吧?
  
  燕橫依舊冷靜接招,「龍棘」長刃自下而上掠起,回格這式「流風」,再在中路橫拖向侯英志腰間!
  
  侯英志正要向後縮腹閃避,燕橫這式卻原來是虛招,半途劍鋒往上攻變方向,劍刃內側反削侯英志的臉

——他使出了之前侯英志展示過的「開雲」,然而這一次燕橫更進一步,他不止是模仿,還直接將招式變成

自己的新招運用,加入虛招誘敵的策略,短短時刻內即已融會貫通!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因為燕橫的天賦,而是由於「雌雄龍虎劍」的招術,本來就建基於青城派六套

基本劍法,燕橫早就對它們熟練得入心入骨,只要一經點通「雌雄龍虎劍」的招式劍訣,第一次運使出來時

,已然猶如習練多時的熟招。
  
  兩人就繼續這樣你來我往地交鋒。侯英志不斷在雙劍裡滲入武當的招法,以期增加威力,並且令燕橫迷

惑。
  
  但是燕橫仍是不慌不忙地運劍。驟然得到這些新招式,他卻未有亢奮忘形或者勉強試招,只是自然應對

侯英志的動作而變換攻防,心靈狀態就像當日荊裂教導的一樣,猶如海上浮舟般不滯於任何執念。
  
  經過了「山螺」,燕橫在「意」上面的修練,已達上境。
  
  交手十多劍之後,二人戰鬥成了均勢,攻守各半。
  
  有燕橫的「雌雄龍虎劍」越使越圓熟豐富,侯英志心底有點慌了。
  
  ——這麼下去,他會超越我嗎?
  
  在旁觀戰的童靜,心裡更感充滿驚奇。她本來就覺得二人的姿勢很相似.,如今經過一輪交戰,燕橫打

出的劍更是越來越像那名刺客。
  
  ——不止這樣……同樣的劍招,燕橫用起來還更像屬於自己……
  
  童靜以她武學天分高超的眼睛,瞬間作出了如此判斷。雖然她並不知道背後原因。
  
  ——他們這決鬥簡直像在練劍一樣,那傢伙就似在不斷給燕橫喂招.
  
  童靜心中所想,正是侯英志現在的感覺:兩人彷彿回到了青城山的少年時代,那日夕對劍供光景。不同

的只是技藝的高超與殺意的滿溢。
  
  而侯英志的殺氣,快將被燕橫宏大的劍化解殆盡。
  
  ——是最後了。
  
  侯英志心裡下了決斷,猛地吸進一大口氣息,同時左手五指將短劍轉變為反握,腿膝屈曲下沉。
  
  這樣的起手之勢,燕橫從未見過,心裡吹起警告的號角。
  
  侯英志從齒唇間發出強烈的吐息,雙腿和腰身隨即爆發向前衝出!
  
  身體起動的剎那,侯英志把雙劍遞出,兩臂肩、肘、腕關節並未如平常出劍般伸展,而是在自己身前結

成一個堅固的骨架,雙劍隱隱夾合出有如三角錐狀的結構。
  
  利用身軀與腳步短距的前衝爆發,侯英志維持這樣的持劍體勢,人與劍彷彿結合成一輛破城車,長劍尖

朝燕橫猛烈撞去!
  
  侯英志發出這劍的吐息聲與先前大異,深沉中帶著氣流的滾動,猶似雷鳴之音。此乃「雌雄龍虎劍法」

中「穹蒼破」之外的另一大殺技:「虎雷嘯」。與「穹蒼破」意想於龍飛九天、從遠距飛躍出擊剛好相反,

「虎雷嘯」模仿猛虎下山之勢,不靠身體和手臂伸張出擊,而是以腿足腰肢爆發的動力,全體向敵方撞擊。

由於出劍動作小,並靠一步衝刺,與「穹蒼破」不同,只能用於近距離擊敵。
  
  「虎雷嘯」右手居前的長劍保持著斜角,握劍的手臂沉肩墜肘,對方若從右側或下方試圖格開它,實難

以動搖其架勢.,另一邊以反手握持短劍,加強了抵抗力,隨時能將對方從上路或左側揮來的兵刃擋去,如

此上下四面皆無空隙。假如對手不招架而選一避的話,由於侯英志雙臂皆未伸展,敵人不管躲向左右任何一

側,都得再迎接暗藏的後著。
  
  ——這招式在發動時是依靠吐氣生勁,那吐息法源自青城派「伏降劍」裡的劍樁吐納,但由於雙臂在胸

前構成那副特殊的劍架,姿勢壓迫內臟略微移位,因此吐氣時就會發出那種近似雷鳴的聲音,「虎雷嘯」一

式名字由此而來。
  
  此招原理有點近似心意門以整體身勁發招的特色,但更為快速而精密;又像「武當勢劍」的正面迎擊氣

勢,但是更主動且後著豐富,是青城派少有以硬破硬的劍技,而且運用困難。「雌雄龍虎劍法」裡編入了這

招,是因為預計練到這套最高劍法的弟子,功力已達一定境地,用之無妨,否則那劍架不夠強,或步法爆發

力不足,等於將自己送上敵人的劍尖。
  
  侯英志雖然習練「虎雷嘯」已久,但因內在吐息之法不簡單,缺乏了青城派長輩自指導,實在沒有十足

把握,與姚蓮舟練劍時更是從未用上;此際緊急關頭,他再也顧不了,祭出此絕招,卻竟運使得極為完美!
  
  看著「虎雷嘯」的前鋒劍尖當胸襲來,燕橫憑直覺與對青城劍法的熟悉,瞬間已判斷這招難以應付,本

來唯一最安全的接招之法,就是後退拉出「虎雷嘯」的殺傷距離,但是侯英志出擊已取先機,此時才退只會

敗得更慘。
  
  無可逃避。
  
  就如那夜在海陽山絕崖,拿著一根脆弱的樹枝,面對山中王者的時候。
  
  燕橫心靈裡一股意念瞬發。
  
  出招至半途的侯英志,突然感覺不對勁。
  
  他所要攻擊的對手,剎那間像變成了另一種生物。
  
  燕橫的臉透出異常的野性。
  
  進入「虎相」。
  
  那氣魄把侯英志完全蓋過。
  
  左手「虎辟」短劍發動,猛烈擊出!
  
  ——是曾經目睹何自聖用過的招術:「虎撲」。
  
  「虎辟」反手橫揮,與侯英志的長劍交擊
  
  要是正常的招架,短劍必然被「虎雷嘯」特殊的劍身架構和角度反彈開去,長劍尖直入,將會破開燕橫

的胸膛。
  
  然而兩劍相交之下,「虎辟」傳來的威力,令侯英志深深震驚。
  
  ——怎麼會……?
  
  這麼短的時間和距離裡用短劍揮打出的招式,還要是左手……這招「虎撲」無論怎麼看,也不可能抵得

住侯英志全身發勁的「虎雷嘯」;然而燕橫在「虎相」下,達到神與劍合之境,所用的更是與之配合的「虎

撲」,無論身心協調都達到高峰,在劍刃火花飛散之間,正面截住了侯英志的衝勢!
  
  「虎辟」的寬闊短刃上傳達而來的力量,將侯英志的衝勢鎮住了,整個人像給釘在地上。
  
  燕橫的「虎辟」抵著侯英志的長劍中間,這時他再次發出一記咆吼,「龍棘」自上斬下,使出的就是先

前侯英志用過的「噬冥」,一雙寶劍上下一抵一斬,有如猛獸的上下顎利齒狠狠咬噬,侯英志那柄曾經刺殺

過許多性命的長劍,應聲被「龍棘」斬去前頭五寸鋒尖!
  
  這破壞敵人兵刃的奇招,本來就該用這雙青城派至寶使出。
  
  侯英志收回斷劍後退一步,雙劍交叉身前,仍然憑本能頑抗。
  
  燕橫「虎辟」居前開路,長劍「龍棘」舉起拉弓在右耳側,劍尖遙遙對準侯英志眉心,隨時就要在任何

一刻擊出。
  
  二人四目,在昏黃的燈籠光芒中交視。
  
  燕橫那心靈明澄的王道之劍,此刻把侯英志掙扎求存的狹隱之劍完全壓制。
  
  燕橫呼召「虎相」而激起的氣勢尚未消散,但他那張本來如猛獸的臉,此時已經緩和下來,恢復了人類

的姿態。他輕聲開口。
  
  「小英,收劍吧。」
  
  侯英志聽了身體一震。心與架式同時崩潰。他慢慢垂下雙劍,然後拉去了面巾。這兩個一起長大的同門

好友,經歷幾許劫難與際遇,終於在今夜重逢。
  
  ——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之下,並且經過如此生死廝殺。
  
  其實在侯英志使出「虎雷嘯」之前,燕橫已經確定他的身份。那一輪均勢的交手,實在太像他們從前練

劍的感覺了。
  
  侯英志顯然已放棄比鬥,燕橫也就收起架式,但心裡仍然沒有放鬆戒備。
  
  童靜見燕橫已然取勝,也無喜悅的空閒,馬上去察看倒在地上的孟七河。黃璇和劉晟功上前,撕下衣衫

布條為孟七河止血。
  
  孟七河半醒著,驀然看見童靜的臉,也沒有心神去想她為何會在這裡,只是問:「王……王……」
  
  這時王守仁半跪到孟七河身邊,握著他的手。
  
  「我沒事。你振作啊。」
  
  孟七河聽了,咧開嘴巴,露出沾滿血的牙齒。
  
  童靜一邊為孟七河止血,一邊心裡卻在想..那個可惡的刺客,是燕橫的青城派同門嗎?....
  
  燕橫瞧著侯英志,冷冷問:「你……進了武當派嗎?」他與武當派交手多次,自然從侯英志的劍法裡看

出來。
  
  「你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侯英志目中閃出怒意:「是的!青城派滅亡後,我就拜入了武當山門。那

又如何?我知道!我知道你接著想說什麼。你想問我記不記得師父是誰殺的,是嗎?想問我記不記得各位師

叔跟師兄是誰殺的,對嗎?那又怎麼樣?他們都死了,都被武當派打敗了,只不過是這樣吧了!那是我的責

任嗎?我要為此就放棄自己的夢想嗎?小六,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夢想吧?」
  
  燕橫點點頭。他記得。
  
  ——成為上人之人的高超劍士。
  
  「如果連我也給武當派殺了呢?」燕橫眼神帶點哀傷地問:「你也一樣會加入他們嗎?」
  
  侯英志毫不猶疑地點頭。「一定。我會把你的分也活下去。」
  
  燕橫聽了歎息搖頭,只覺得眼前的侯英志很陌生。
  
  還是其實我從來沒有認識過真正的他?
  
  這幾年燕橫不時也會記起侯英志,心裡想過有一天要是與他重逢會有多少話跟他說。結果分別多年後,

第一次的談話卻是如此。
  
  ——原來很多事情,已經回不去了……
  
  「這些舊事別提了。反正武當派也已經不在,沒關係了。」侯英志說著,眼神盯向遠處的王守仁。
  
  燕橫感覺侯英志又再生起殺氣,不禁提高警覺。
  
  「小六,讓我殺掉他。」侯英志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燕橫木無表情:「王大人跟你的夢想有什麼關係嗎?」
  
  侯英志聽了,想到自己今夜假如殺不了王守仁,可能有什麼後果。
  
  ——蔡慶他留在臨江……難道不是自願?……
  
  侯英志先前即使與燕橫死鬥間,也沒有什麼強烈的恐懼,反倒是此刻冷靜下來細想後果,背項滲出了冷

汗。
  
  他想到在臨江城的家。
  
  想到一個人。
  
  「他不死,我也許會失去一個很重要的人。」侯英志回答說,聲音不似先前地孤傲剛強,
  
  燕橫聽出侯英志仍然有真正關心的人。他心頭重新冒起了一點暖意。
  
  「小英,我猜想你在武當滅亡之後,一定也過得很不容易,所以才會幹起這種事來。」燕橫說:「可是

我不可能答應你。」
  
  他回頭瞧了一眼陽明先生。王守仁也與他對視。
  
  「這位是世上極重要的一個人物。」燕橫說時眼中閃出光輝:「比起我們這些武人全部加起來都重要。

這個世上可以沒有少林、武當、青城………….可以沒有武林,卻不可以沒有他。」
  
  燕橫說這番話時的凜凜正氣,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童靜露出欣慰的微笑。王守仁沒有表情,但心頭

充滿了熱暖。黃璇和劉晟顯得自豪。孟七河閉著眼輕輕點了點頭。
  
  侯英志這時才真正仔細地觀察燕橫,發覺這個從前的好友,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
  
  ——他比我強,不只是因為劍嗎?……
  
  兩人對看,至此已無語。
  
  ——他們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燕橫此時略側首向後:「王大人,我有一個請求。我知道這樣似乎對不起孟兄,可是……」
  
  「你要放他走嗎?」王守仁撫著須說。
  
  燕橫看著前面的侯英志,點點頭。
  
  侯英志有些訝異,默然不語。
  
  燕橫與侯英志二人的劍鬥,雖然變化起伏甚多,但實際只是非常短促迅疾的幾十招交手,常人眼中看也

看不清楚。直至現在巡撫宅邸的遠處才傳出人聲,因為聽聞騷動而趕過來。
  
  王守仁垂頭看看孟七河。孟七河的呼吸已平緩下來,但仍然虛弱,未知有否性命之危。
  
  孟七河卻用力睜開眼,朝王守仁再次微笑。
  
  「這人情……給燕兄弟……」
  
  王守仁雖嫉惡如仇,但聽出燕橫跟這刺客的情感非同尋常,要燕橫殺他擒他,實在強其所難。
  
  他抬頭朝著侯英志說:「我不會問你什麼,因為我知道是誰想要我的命。」
  
  侯英志看著王守仁,又再被他那目光震懾,想起自己之前無法下手的情景,不禁將視線移去。
  
  「我只想跟你說……」王守仁繼續瞧著他:「假如你真的像剛才自己說的那麼努力的話,你的劍就更不

應該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侯英志聽著心頭大震。
  
  ——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的人,還是他最看不起的官,王守仁這句話,卻深深打動了他。
  
  燕橫附和點了點頭:「小英,快走吧。回去找你那個很重要的人。別錯失了。」
  
  侯英志看著燕小六一會,沒有再說一句話,就轉身走向那幽暗的庭院。
  
  這時燕橫想起什麼來,又從後喊他:「還有,小英,你剛才用的劍法……」
  
  侯英志沒有回頭,只是停了下來。
  
  「不錯。那就是你所想的劍法。不要問我為什麼會懂。你就當是上天的禮物」
  
  他說著揮一揮斷劍,又再前行。
  
  看著侯英志在黑暗裡迅速消失的背影,燕橫再次想起和他們一起長大的宋梨。想起「泰安寺」前,宋梨

說過的那些話。
  
  他回身看著王守仁,心裡向宋梨說:
  
  ——你沒錯。我們武人真的很沒用。
  
  ——但是我們可以保護那些有用的人。
  
  在黑暗中,燕橫心頭溢滿了各種思緒。過去青城山美好的回憶。侯英志剛才說的一切。他對宋梨的掛念

。新獲得的珍貴劍法……
  
  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人生過去與未來的交界之上,胸中情懷翻湧不息。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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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4:36
卷十六 光與影 第五章 血魔
  
  臨江城那座宅邸的前後街巷,仍是像平日的傍晚一樣幽靜。隔鄰的屋子傳送來陣陣晚飯的香氣,一片溫

暖祥和。
  
  但是沒有多少人知道:四周街道的暗處,已然隱伏著廿多名遠從南昌寧王府而來的護衛軍好手,將那宅

邸完全包圍。
  
  聽得手下告知一切已經準備完妥之後,顏清桐方才從停在遠處路旁的轎子跨出來。他挺直胖壯的身軀,

伸了個懶腰,摸一摸鬍鬚,然後揮手示意身邊十幾個部下跟著走。_
  
  這次跟著顏清桐來辦事的幾十人,大都是綠林匪盜出身,從前與走鏢為生的他敵對,但今天大家都在寧

王府的旗幟下討活,過去一切背景早就不重要了。跟這些江湖人相處,顏清桐反倒比較自在——至少比王府

裡那幫虛偽的軍師參謀令他舒服。
  
  在這街上走著時,顏清桐心裡暗暗歎息。本來這趟來臨江城,他不希望真的要出手,只當帶著一群手下

離開王府透透氣。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今天早上收到從贛州報信而來的飛鴿傳書:那事情失敗了


  
  ——呸!還說什麼「妖鋒」,什麼十年來江西一地最厲害的殺手……連個書生都殺不了?....
  
  顏清桐收到報信之後暴跳如雷,但也沒辦法,只好吩咐手下做事。
  
  第一件事,當然是著他們把那個蔡慶帶來——他們三天前到來臨江城,已經馬上將蔡慶軟禁著。
  
  一如所料,蔡慶並不輕易透露「妖鋒」的住處。顏清桐當然明白,這是一個殺手接頭人的必要原則。
  
  不過在折斷了第七根指頭之後,蔡慶也終於說了。
  
  ——早在與候英志合作之初,蔡慶早就暗中調查他的家,以備緊急之需。例如仍要保住三根指頭的時候


  
  「他有多少家眷?」
  
  「有妻子……好像還有一個殘廢的親人,足不出戶……」蔡慶額頭流著冷汗說「沒有孩子。」
  
  那很好,顏清桐心想。他不想對孩子動手。
  
  「妖鋒」失手後下落如何還沒知道,但不管是生是死,李君元都想要一點保障。
  
  這就是顏清桐此刻的工作。
  
  顏清桐帶著手下出動時,心裡卻在暗地咒罵:這根本不合江湖規矩。他曾經嘗試說服李君i兀,說這些

幹買賣的人有自己一套原則,不必擔心洩漏;何況這麼做若傳出去的話,以後人們為王府辦事就有戒心了。
  
  但李君元並沒聽進耳朵只是冷冷響應:「我為什麼要將自己的安危,寄托在這種人手上?」
  
  ——這種人……哼,我也是「這種人」之一呀。
  
  顏清桐也無法堅持下去。他算什麼呢?一個落泊的前鏢行主人,幸運被王府撿來辦事,衣食無憂,還有

部下使喚……就算對李士實父子這些自命智囊的讀書人再看不順眼,他也得忍下去。
  
  這些年為寧王府辦事,顏清桐藉行事之宜,暗中其實已積累了一筆財富,心想再過一段日子,就找個機

會離開。
  
  ——這夥人瘋得真想造反……我對這種事情沒有半點興趣,才不會拿自己的頭顱為你們冒險……
  
  那目標宅邸的後門已在前頭。顏清桐親自率領,只因這些手下都是凶狠莽夫,怕他們一時殺紅了眼亂來


  
  「我們只要抓人。別胡亂殺傷。」他向身邊眾人再次告誡。
  
  埋伏在宅邸前後的王府護衛亦已冒出,總計四十多人。
  
  經過上次遇上「鬼刀陳」的驚險後,顏清桐絕不敢再大意,每次行事都帶足人馬!更事前向臨江城裡衙

門中人花錢打點,待會不論發生何事,也不會有官府插手。
  
  一名高大的護衛提著個大鐵錘,低喝一聲揮擊,就將那後門破開!
  
  眾人拔刀衝入去。顏清桐心裡只想快點把這種討厭的事情完結,在幾名手下拱衛之下進內。心裡沒感覺

半點危險。
  
  ◇◇◇◇
  
  他躺在床上,雙眼在黑暗中仍舊睜著。
  
  只要一個人時,他的房間晚上都不點燈。他們怕他呆得連油燈或蠟燭翻倒了也不懂反應。何況燈光對他

來說並沒有什麼用。
  
  暗室中,洋溢著瓶中那枝梅花透出的香氣。
  
  他就這麼呆躺在床上,其實跟睡著了沒有很大分別——睜著眼,他還是什麼都不會做。除了與侯英志練

劍的晚上之外,他每天都很早睡,入夜就馬上上床。不過每夜入睡前,他總還有這樣一段在漆黑中發呆的時

刻。
  
  到底他在想什麼,或者有沒有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他的心,其實在那天是被炮轟震得破碎了?還是

被封閉在靈魂的什麼角落?一樣地沒有人知道。
  
  他表面好像很沉靜,沒有一絲感情的波紋。可是誰能確定,在他內裡是否有一把聲音正在拚命呼喊?是

否有一道氣息正在猛烈掙扎,卻始終衝不破那屏障?
  
  武當掌門的靈魂,不應該那麼容易就投降。
  
  但是沒有誰知道。因為從外面看,他仍然只是沒有心一副空殼。
  
  他躺著,腹部悠長而緩慢地起伏。習練了超過三十年的武當呼息法,已經相當於本能,沒有隨著心的迷

失而忘卻。
  
  他就像回到只有五歲,還是物移教試藥童子的時候。沒有自我,只為別人而存在的人偶。侯英志用他作

練劍的工具;殷小妍借他作心靈的慰藉。他連抗拒或是感到悲哀的能力也沒有。
  
  他的未來,就如這冬末的黑夜……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皮正緩緩合上。
  
  再次睜開。而且那睜眼的動作很迅速。
  
  的身體猛然從床上坐起來,變成半跪的姿態。臉上仍帶著癡呆,那身姿卻充盈著能量。
  
  那是因為他感受到異樣。
  
  自從逃離武當山之後,他只對兩種東西有反應:一是殷小妍的關懷,二是侯英志的殺氣。
  
  而如今,殺氣正從大屋四周泛起——敏感的他馬上察覺。
  
  但他無法對此做出任何的對應——他沒有那樣的思考能力。
  
  他跪在黑暗中的身軀凝止,如樹上入睡的鳥。
  
  然後,連另一樣能夠刺激他的東西也出現了。
  
  宅邸內遠處,傳來殷小妍驚懼的尖呼。
  
  那凝止的身體,突然爆發出原始野性的動能。
  
  房間面向走廊那邊的紙窗被轟然撞破。人已不在房中。
  
  ◇◇◇◇
  
  楊勝捂著左邊眼睛,一陣火辣的刺痛令他緊咬著牙齒。
  
  他把手掌移開來,用右眼看看掌心,只見上面沾了幾滴血。
  
  只見他左邊顴骨上有兩道抓過的血痕,只是淺淺劃破了皮血,可是眼角卻被對方第三隻手指抓裂了,指

甲更傷及眼瞳,教他劇痛錐心,完全無法睜開來,一時不知道視力是否受損。
  
  站在楊勝面前的婢女孫慈正在急促地喘氣。她右手的三隻指甲上還殘留著皮屑和鮮血。孫慈狠狠地盯著

面前比她高大不止一個頭的楊勝,整個人都在發抖。
  
  但那抖震,來自激動多於恐懼。孫慈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樣的勇氣。若是換在從前,面對這樣的兇惡男

人——他手裡還提著明晃晃的尖刀——恐怕此刻孫慈的雙膝早已無法承受身體。
  
  她那當流鶯的母親,十幾年來用自己的經歷教導女兒:男人是不可違抗的。只有順服他們才能夠生存,

不管他們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
  
  然而她卻反抗了。為的是保護此刻站在她身後、身材比她還要弱小的女主人。
  
  殷小妍在孫慈身後縮成了一團,比她纏抖得更厲害。
  
  「不要……小慈……不要……」她嗚咽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可是就算孫慈聽到也太遲了。
  
  楊勝的臉跟那只仍能看東西的右眼一樣,此刻都變成赤紅,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升上頭了。
  
  馬賊出身的楊勝,當初本來就是因為在家鄉與人鬥毆,錯手殺人而落草為寇.,之後又在賊寨一次喝酒

賭博時衝動出了刀子,殺傷幾個兄弟後逃出,輾轉投到了寧王府。他的情緒就如火藥般易燃。
  
  他跟幾個戰友率先衝進這個房間,一眼看見漂亮的孫慈就動了色心,天生醜陋的他即使花錢也從來嫖不

到這種女孩,心想就就趁抓孫慈時乘機上下其手一番,怎料孫慈竟如遇襲的貓發狠反抗,幾乎把他一隻眼睛

挖了出來。
  
  身邊同伴見了楊勝的傷,不禁都訕笑起來。這更刺激了他,想起從前那些曾經一一拒絕過他的妓女……
  
  楊勝心裡像有什麼破裂了。
  
  他伸出幾乎足以把孫慈整張臉包覆的大手掌,一把抓著她的頸項,暴喝一聲就將她向旁狠狠摔去!
  
  孫慈的身體還不及楊勝一半份量,被他抓起時就如一隻無力掙扎的小貓,被摔出後猛地飛去,頭顱側面

撞在磚砌的牆壁上,發出驚人巨響,再整個人反彈著地。
  
  牆上凹陷了一片,中間沾著鮮血。
  
  地上的孫慈已然失神,雙眼翻白。
  
  楊勝的怒氣卻仍未消,再上前出腿猛蹴在昏迷的孫慈面門上。連其他那些本是狠角色的王府護衛也覺得

噁心,別過頭不忍看。
  
  那踢擊的迴響聲消散後,房間裡一片靜默。
  
  殷小妍顫抖得更劇烈,垂頭看著孫慈的樣子,流著淚張大了嘴巴,卻再無法像先前那樣尖叫,聲音鯁在

喉頭發不出來。她已經處在當場昏迷的邊緣。
  
  「幹什麼……」後面一個高大身影排眾前來,正是顏清桐,他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孫慈,心裡同時冒起寒

意與憤怒。
  
  他本來就不喜歡這個任務.,如今更覺得荒謬。
  
  顏清桐伸手搭著楊勝的右腕,另一手一記擒扭,將他手中刀奪了下來。顏清桐雖近年疏於練功,但畢竟

曾經是心意門總館「內弟子」,武藝高出這些護衛一截。
  
  「你給我到外面去。」顏清桐向楊勝冷冷說。他沒有大聲責備,只因這些王府護衛並非全是他一人親兵

,不好引起眾怒。
  
  楊勝看看孫慈那慘狀,沒有半點悔疚,又朝地上的她唾了一口涎,才捂著眼睛走向房門。
  
  顏清桐仔細瞧瞧孫慈的服飾打扮,應是婢女無疑,心裡才稍安慰。他繼而上前去,向著那個一身華衣與

頭釵、相信就是府邸女主人的女子輕聲說話。
  
  「只要你不反抗,我們不會傷你。」
  
  顏清桐說時觀察這女子,但見她垂著頭不敢看自己。顏清桐不想碰她,以免再把她驚嚇,半蹲著身子察

看她的臉,以確定她真的聽得明白。
  
  瞧見那張已被淚水化開了胭脂、仍在劇烈顫抖的美麗臉孔時,顏清桐只覺第一眼很熟。再細細端詳一陣

後,一股寒氣如尖錐直襲他脊髓。
  
  他從沒想過會再次看見殷小妍的臉。而且就在這裡。就在今夜。
  
  「盈花館」。他最大的夢魘。那記憶如潮湧來。
  
  殷小妍也是訝異莫名,一時竟忘了害怕——當她看見面前的人是顏清桐的時候。
  
  良久顏清桐才能夠恢復思考,第一句就呼喊:「我們走!什麼都別——」
  
  然而房外的騷動聲音,已經蓋過他的說話。
  
  ◇◇◇◇
  
  在庭院中第一個遇上姚蓮舟的寧王府護衛,當看見那赤腳穿著白袍、長髮飄散的身影高速奔來時,想也

不想就揮刀劈下去。
  
  ——只因這飛快接近的男人,令他直覺到巨大的危險。
  
  而他一生都不會知道,自己曾經攻擊的是個怎樣的人物。
  
  刀鋒臨頭之際,姚蓮舟突然低身加速鑽進去,左手已然勾搭著那護衛握刀手腕的底部:姚蓮舟同時以右

足為軸轉身,乘著先前的衝勢牽引,那護衛的身軀馬上失控,帶著自己劈擊的力量和姚蓮舟的拉力,整個人

往橫倒飛出!
  
  姚蓮舟自失心癡呆之後,這是首次再使出「太極」!
  
  護衛頭顱著地頸骨折斷的同時,把他佩刀奪下的姚蓮舟已經繼續往前奔行。
  
  下一個王府護衛還沒看清什麼,姚蓮舟就以蛇步斜踏,反握的單刀下路揮出,以「武當行劍」之法斬中

對方膝關節!
  
  而這個跛腿慘叫倒下的傢伙,已經是今夜這伙王府護衛裡幸運的一個。
  
  白袍沾染血漬的姚蓮舟,赤著雙足奔跑,那張癡呆的臉沒有當日決戰武當山時那殺氣滿溢的凶相,卻同

樣帶有不近凡人的氣質。
  
  如魔。
  
  他衝到集合在房間門外的人叢之中。混雜的驚叫與哭號。有人倒下,有人亡命奔逃。
  
  楊勝那顆仍然只睜著一隻眼睛的頭顱,帶著血尾巴旋飛上半空。
  
  ◇◇◇◇
  
  當身上白袍沾滿驚心動魄的鮮紅、踏著一個個血腳印的姚蓮舟走進房間時,裡面餘下那八個王府護衛,

一一都恐懼地背靠在四周牆壁。
  
  在他們眼中,這個被房中燈光映出的身影,簡直就是個會行走的惡夢。
  
  在房間最後頭的顏清桐,同樣背靠牆壁而立。他無法置信地瞪大著眼睛。
  
  他不能相信的,是自己這難以解釋的惡運。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都是這樣……我前生作了什麼孽嗎?我明明不是個壞蛋啊。我只是追名逐利罷了

,活該被天公這麼討厭我嗎?……
  
  此刻他顫抖的手緊緊抓著那柄單刀,就如溺水的人抓著救命草。
  
  那刀鋒,架在殷小妍的頸項上。他另一條手臂將她牢牢抱著。
  
  殷小妍驚恐的睜大眼睛,看著進來的姚蓮舟。姚蓮舟的癡呆神情並未改變,但這個時刻卻令她回想最初

在「盈花館」裡的光景:他為了她而拚命戰鬥;她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與他連成一體;第一次有個這樣的人

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裡。她從來沒有忘懷那種親密感……
  
  ——只是,我背叛了他。
  
  姚蓮舟站在房間中央,默默看著顏清桐與殷小妍。
  
  「我……我……姚掌門……」顏清桐透了好幾口氣,才再繼續說:「我們不是衝著你來的!我知道!我

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我也不想傷她!只要你給我們一條生路,我一定把她還給你!一定!我發誓!」
  
  姚蓮舟卻仍毫無反應,那張臉依舊木然。顏清桐害怕了。
  
  「姚掌門,你聽明白嗎?過去的就算了吧,最要緊的是嫂夫人的平安,是嗎?我們可以就在這裡結束這

事,不必再多死一個人!你將來就會把我忘記!你跟嫂夫人這麼地相配……」顏清桐在巨大的驚恐中,說話

變得混亂。
  
  一但是姚蓮舟仍然全無反應。
  
  只因他連半句話也沒能聽進去。
  
  殷小妍卻突然停止了顫抖。顏清桐的說話像告訴了她什麼。
  
  「他錯了。」殷小妍徐徐說:「我配不起你。不要擔心我。用你的手,把他們都殺了吧。」
  
  顏清桐一聽急了。
  
  姚蓮舟因為殷小妍說話而有了反應。他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再次步向他們。、
  
  顏清桐以為姚蓮舟要出手,心裡的理智破裂。
  
  他的刀,拖下去。
  
  同時在他身後的牆壁,位於他腰身右側之處突然爆發出一記巨響!
  
  一隻碩大的拳頭,轟然自外將牆壁擊穿。
  
  那條伸進來的手臂異常古怪:有兩個肘關節。
  
  殷小妍頸項濺血的同時,那打進來的拳頭化為爪狀,擒住了顏清桐的右肘,鐵鉗似的力量,令顏清桐的

刀再也無法繼續拖動。
  
  下一瞬間,那隻手五指發力,顏清桐的手肘關節被捏得粉碎。
  
  慘叫聲中,顏清桐左臂放開。殷小妍從他身前滑下。」但即使在這時刻,顏清桐求存的本能,仍驅使他

伸出左手,想去抓掉落的殷小妍。
  
  可就在他的手指將要沾上她肩頭時,他的額頭出現了一點東西:
  
  一段泛著淡淡赤紅光芒的劍尖。
  
  ——「離火劍」。
  
  劍尖又迅速縮回去,自他身後的紙窗消失。
  
  同時房裡的姚蓮舟拋去了刀,奔前從地上抱起喉頸間一片鮮血的殷小妍。
  
  他凝視著閉目的她。
  
  那把仍存在於他內裡的聲音,終於也衝破心的屏障,直湧出來。
  
  「小研!」
  
  悲慟的吶喊,在府邸外的街道也可聽聞。
  
  從破裂的窗口進來的葉辰淵與錫曉巖,看見久違的掌門跪在地上,懷中抱著那嬌小的女體,正仰天痛哭


  
  自從親手殺死師父公孫清之後,姚蓮舟多年來第一次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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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00:34:57
卷十六 光與影 第六章 進府
  
  當那群人出現在黃昏時分的南昌城大街時,氣氛異常地詭異。
  
  七十個一身山蠻部落衣飾的獞人,在這繁盛街道魚貫而走,自然散發出一股不屬於城市的野性氣息,街

上途人見了有彷如時地錯亂的感覺。
  
  他們一個個衣袍色彩斑斕,繡有各種禽獸或天象的圖騰,頸上腕上都各穿戴著許多飾物。每人頭上圍著

厚厚的傳統織巾,但式樣各不相同,有人的頭巾戴成一個尖塔狀,也有人包個圓球,當中更有十幾人的頭巾

下面連著刺繡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個樣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雙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幾層,各處垂著

一排排扭成花結的彩繩.,也有的下身穿著只及膝蓋的古怪皮革短褲,下面再打著草繩綁腿。大半的獞人都

各自抬著好幾根新削制的木矛槍,亦有人帶著斧刀之類粗糙兵刃。
  
  每個獞人身上只有兩樣東西一致:掛在頸上那狼兵獨有的木符牌;戴在腰側的兩尺餘長獞族獵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見了還以為他們是賣藝人。沒有人敢向這隊狼兵指點發聲。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夥人正走向城內哪裡:寧王府。
  
  狼兵進入寧王府三條街的距離時,情況突然變了:道旁再無半個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餘下他們七十

雙草鞋踏過的腳步聲。
  
  走在最前頭的儂昆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們已然進了寧王府的控制與監察範圍。事前他們就得知情報,王

府方圓數條街以內的土地方屋,皆被寧王威迫吞併,是王府護衛軍的居所外圍守備圈。寧王府儼然就如南昌

裡一座「城中之城」。
  
  ——還沒看見王府門牆,我們已走進了虎口……
  
  「別緊張。」儂昆身邊的狼兵首領越郎,察覺到這年輕接班人的情緒,以土語向他說。
  
  「我沒有。」儂昆回答時,不禁回頭瞧一眼後面的族人。「只是……」
  
  「我們獞人,這麼多年都在為漢人打仗。」越郎說:「不管怎麼艱險的戰場,我們總是走在最前。為的

不過是在漢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飯。相比起來,我們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們族人這次不幸死光,我也

絕不會後悔。」
  
  「為了救……一個女人?」儂昆皺眉。
  
  「為了朋友。」越郎說著,不禁也回首瞄瞄後面的部眾。「曾經為我們拼過命的朋友。」
  
  儂昆把頸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裡,思考了一會,徐徐點頭。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許多都已點燈。雖然不見一個人,但他知道必有許多人從窗戶監視,只要他們

稍有異動,隨時從各房舍出現,在瞬間包圍所有街道。
  
  終出了路口,寧王府高聳的門牆驀然出現眼前。王府內裡的殿宇建築,都被漆成朱紅的高牆掩蔽,無法

窺看。牆外每隔一段距離就掛著一頂大燈籠,此刻雖還沒完全入黑已然一一點亮,把外圍四周的街道每一角

落照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可供隱伏的暗處。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階,上方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上鑲滿了加固的銅釘與邊緣銅框,以防外敵破壞

,簡直就如一對縮小的城門。
  
  把守在大門前的八名王府護衛,向越郎他們伸手招呼。儂昆也打手勢止住了身後的部眾。七十狼兵聚集

停下,與王府大門前的石階僅丈許之距。
  
  儂昆上前,向護衛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護衛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見了這七十人的陣容與驃悍氣息,仍

不禁緊張。
  
  「李軍師吩咐,招呼諸位入內。」領頭的守衛說:「但是王府的規矩,所有兵械不得帶進去,請統統留

在門外,我等會代為保管。」
  
  儂昆點了點頭,向身邊眾狼兵喊了句土語,眾人紛紛把矛槍刀斧堆放在石階一側的牆邊。
  
  那守衛頭領盯著他們的動作,然後又說:「你們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這是我們獞族男人十三歲首次獨自狩獵時,村洞長老親手發給的獵刀,絕不離身。」儂昆回答。
  
  「這不行。」守衛頭領說:「除了我們寧王護衛,沒有人可以帶刀入王府!」
  
  「那麼我也說不行。」儂昆盯著對方。
  
  守衛頭領嘴角掀起來:「我聽說你們有人曾被關在牢獄。當時大概也不是帶著刀坐牢的吧?」
  
  「那時沒有選擇。現在有。」儂昆冷冷地回答。「不許帶刀,我們就不進去。你去跟李先生說吧。」
  
  這時倒輪到這守衛頭領緊張起來,心裡既不敢壞了王府規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趕走了客人,心下猶

疑。
  
  另一名守衛見儂昆如此囂張.,勃然大怒。寧王府護衛在江西一地從來橫行霸道,怎受得了這氣?此時

見狼兵裡有個站得近的人,臉上蒙著咒文布巾,心裡更氣,大叫說:「刀子還算了,這蒙面巾算什麼玩意?

鬼鬼祟祟,都脫下來!」
  
  他說著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給拉下來,露出一張黝黑剛強並長滿髭鬚的臉,輪廓不類漢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變成黑鐵之色,目中閃出殺意,伸手就拔出腰間獵刀,猛地橫揮!
  
  那守衛來不及反應,只向後閃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獵刀劃過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滲紅,整個人倒在

石階上!
  
  事出突然,那七個守衛看著同伴血濺台階,一時都驚呆了。
  
  這時對街的兩邊房屋紛紛打開門戶,各有人自內衝出,一眨眼就聚成了兩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後方包圍

,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圍,馬上撿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結成一個陣式抗衡。
  
  王府門前一時劍拔弩張,跟先前的平靜完全兩個模樣。
  
  門前守衛頭領正要敲鑼,呼召更多同伴到場支持,卻聽到大門之內傳來一聲呼喝:「快開門!」同時已

聽到門裡有提起木閂的聲音。
  
  大門自內拉開,只見李君元帶著數名護衛和隨從匆匆走出來,看見門前的對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衛,不禁愕然。
  
  「這是幹什麼?都把兵器收起來!」李君元舉起雙手高呼,又著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見那守衛被斬開

胸口,流血甚多,但獵刀砍入骨頭,已然出氣多入氣少。
  
  李君元盯著儂昆:「這算是什麼?假如你連同伴都管不好,我憑什麼招你入王府?」
  
  儂昆神色平靜,指一指身邊那個傷人的狼兵,只見那狼兵此時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著,口中唸唸有詞。
  
  「是那傢伙無禮,問也不問,就扯去我這同伴的咒巾。」儂昆說著,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間那十幾個蒙

面者。「我們獞人雖稱一族,但各部各洞習俗都不同,這些是我們紅羅洞的族人,他們的規矩是凡下山出外

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給外人看見面目,否則就會被攝取魂魄。他出刀殺人,正是要將自己魂魄獵取回來。


  
  李君元從未聽過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問問那守衛頭領剛才情況,確是如此。
  
  「我也見到那傢伙的模樣,確是蠻族的長相,並無可疑.。」那頭領又悄聲補充。
  
  「這些紅羅洞族人,在我們桂林獞人之間以勇猛善戰聞名。」儂昆又說:「如果你因為他們蒙了面就不

想要,那不打緊,我叫他們十幾個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這些蠻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數的王府護衛包圍仍無懼色,一個個神態身姿,看起來隨時準

備血鬥一番,這種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軍力.,如果藉著招攬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來投,

這功勞可更不小。
  
  而這支將會是他與父親李士實的親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囑咐,招納狼兵之事不可給商承羽一系的人

預先知道,此際守備在這道門前的王府護衛也都是他的人。狼兵這支新力軍,將是他們父子在王府內部與商

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錢。尤其數天之前,他剛收到飛鴿傳書告知,刺殺王守仁的行動失敗了,無法在王爺跟前

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時候更需要這支健軍。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這幾天剛好離開了王府,沒人從中作梗……這是不可錯過的機會……
  
  李君元心意一決,面容立時轉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說著再看時,那中刀的護衛已然斷氣。眾王府護衛都瞧著他。但李君元

知道此刻一定要硬著頭皮將此對峙化解,寧可將來再找機會安撫這些部下。「既是你們的習俗,蒙面當然沒

問題。」
  
  門前守衛的頭領看見部下遇害,心中怒氣沸騰,但是李君元是寧王親信,他自然違逆,只說:「軍師,

可是他們帶刀……」
  
  「你們偌大的王府,連幾把小刀也怕嗎?」儂昆盯著那頭領笑說:「這種看門口的貨色,我們獞人徒手

也撕開幾個呀。」
  
  包圍在街道的眾護衛聽了,不禁躁動起來。李君元舉手止住他們。狼兵表現的這股狂氣,更合他心意了

。被招進王府的人馬,從來都是三山五嶽,相互間經常爭執鬥毆,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憤怒下出手殺了一

個守衛,其實也不算什麼。只不過是誰先來加盟的分別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帶刀沒問題。」李君元向著那頭領輕輕拍了拍胸口:「有什麼我一力承擔。」他轉向儂昆又說:「如

果連這點小事都不能信任,將來圖什麼大事?」
  
  儂昆聽了,側頭跟另一邊的首領越郎竊語。越郎聽完微微點頭。
  
  「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領,越郎哥。」儂昆向李君元介紹。
  
  二人相視,互相行了個禮。李君元隨即招呼狼兵進入大門。
  
  跨上階梯時,越郎與儂昆心裡暗笑。
  
  ——荊兄果然沒說錯。要取信於這種人,就要令他覺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魚貫而進。經過許多籌劃,這夜終於跨入寧王府的門坎。
  
  ◇◇◇◇
  
  位於寧王府南側的「武德校殿」,外頭的庭院對面連著一排大竹棚,插著各種旗幟,足可容納兩、三百

人,平日乃是護衛軍兵停歇及整備之處,以等待輪流使用校殿操練。進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領到這裡

安頓,只見竹棚之內早就擺齊了桌椅,上面放滿各種酒食,還有侍從在旁邊烤著數頭牛羊,眾人未至已然嗅

到香氣。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宴會所在。狼兵都進了竹棚分桌坐定後,李君元又請越郎及儂昆一起前往宴會廳堂。
  
  「家父正在那邊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說,貌甚恭謹誠摯。這是他一向的專長:招納各路英豪時總是禮

賢下士,全無王府重臣的架子。不過待得這些豪傑加盟,已然捨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祿之後,態度和關係又自

不同——就像如今這些受他指揮的護衛一樣。
  
  ——要養一條忠犬,最初必然給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儂昆早就知道對方不會輕易給他們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無異議,點起了四個

族人作隨從護衛——其中一人是紅羅洞的蒙面戰士——也就隨著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隊。
  
  儂昆臨行前回頭瞧瞧部下。一個坐在附近的紅羅洞獞人,頭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間的洞孔

閃出兩點銳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點頭。
  
  越郎他們走後,那餘下的六十幾個獞人也就開懷大嚼起來,互相熱烈用土語交談,又興奮地在飯桌之間

走來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數十名王府護衛,正在遠遠監視著狼兵。李君元剛才那句「信任」其實不過說笑而已

,怎會放任給一支新來乍到的勇猛蠻兵在王府範圍內自由行動?王府護衛全都帶著刀槍,密切監視著這些獞

人。
  
  狼兵在席間吃喝喧鬧,令他們無法看得清:每個狼兵都只是在假裝喝酒,實際都暗暗把酒傾在沙土地上

,或是從嘴邊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實際未有一滴進肚。
  
  還有一件事是護衛們沒有發現的:此刻竹棚裡的狼兵早就少了兩個,他們在剛才走來這校殿花園的中途

就悄無聲色地消失。
  
  ◇◇◇◇
  
  確定四周無人之後,那兩個蒙面的紅羅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將的雕像底下,將密藏在衣服裡的裝備一一

取出來。
  
  九把連柄大約尺長的細小飛刀,其中一柄特別用紅布包裹著;兩條帶著鉤爪的飛索;一束十多條用來綁

縛俘虜的皮繩;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卻附著粗厚牛筋的彈叉,連同十幾顆帶尖角的鐵彈;收在長袍底的一柄三

尺長仿倭軍刀;刻著「峨嵋」二字的鐵鍊槍頭。
  
  荊裂和島津虎玲蘭掏出這些武裝後,稍為檢視一下,就一一將之帶上。荊裂把鐵鏈纏在左前臂上,最後

兩圈將鐵槍頭固定在臂外側,然後將飛刀插在腰帶內,再放了幾繃帶在腰間.,虎玲蘭拿了餘下的皮繩,將

彈叉插在腰帶裡,裝著鐵彈的皮袋掛在蛻邊,再把軍刀斜背。
  
  兩人各自拿起鉤索,整理好腰獵刀,在雕像下站起來,互相對視了一眼。荊裂四處張看,確定了自己所

在及要走的方向後,二人就手搭著腰間的獵刀柄向前走。
  
  他們都沒有取下蒙面巾,一來這顏色在夜裡帶來一點隱蔽作用,二來維持著獞人的衣裝,若意外被王府

護衛發現,也許仍能拖延一點時間,有利突然發難。
  
  「開局還不錯。」荊裂隔著面巾悄聲向虎玲蘭說:「一切都如預期。太幸運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無極門,曾經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報,他們在入侵前對王府的佈置已知大略。可

惜那名內應出入王府次數畢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對王府深處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破門六

劍」這次潛入仍要講究運氣。
  
  荊裂早前路經無極門,已經再此與那名弟子會面,向他請教更多細節。根據那弟子的估計,王府在招兵

時安頓狼兵人馬,將有兩個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這個最終證明猜對了,荊

裂、儂昆及眾人都確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這一點非常重要,關乎最後能否順利逃脫。
  
  但是那無極門弟子卻始終無從確知霍瑤花的住處。他雖然把那封細小的密函成功塞進霍瑤花的煙草袋裡

,但只是趁著她身處「武德校殿」時行事。他只知霍瑤花被軟禁於王府西南、屬於「龍騎上將軍」商承羽起

居地的將軍所範圍內,但他並非直屬商承羽或巫紀洪,對那將軍所內部一無所知,更遑論點出霍瑤花被囚禁

的確實地方在哪裡。
  
  荊裂和虎玲蘭只好先向那將軍所進發,到時再作盤算。他們按著記憶裡的粗略地圖,在夜裡隱伏潛行。
  
  寧王圖謀極大,一切佈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範甚為嚴密,四處的走廊都有許多燈籠照明,一些靠—

近重要地點的區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晝。府中不時經過的侍從婢僕及巡邏的護衛甚多;荊裂和虎玲蘭要隱匿

潛行也絕不輕鬆,行進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寧王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內各花園都喜歡樹立許多威猛禽獸與天兵神將的巨大雕像,以增加

氣勢及催長武運。有負責王府保安的軍師曾經勸王爺將之統統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備,但偏執的寧王太喜歡

這些工藝精細的雕像,並未聽從。此刻荊裂正是靠它們作掩護在園林之間前進。
  
  我走著時,察覺虎玲蘭露出的眼神頗是焦躁,對尋找霍瑤花顯得很心急。他輕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

她慢下來,否則一旦被發現即前功盡棄。
  
  虎玲蘭見了點點頭,將高大的身體伏得更低。
  
  荊裂很明白虎玲蘭的心情。這兩年來他都察覺.,虎玲蘭再不似從前那個豪邁的薩摩奇女子,眉宇間常

有一抹陰影。他知道那是與當天武當後山發生之事有關。
  
  因此不管多麼艱難,解救霍瑤花都是荊裂決心必要達成之事,並非只為償報「蛻解膏」之恩,也是要解

他深愛女人心頭的鬱結。
  
  狼兵的酒宴相信還要舉行好一段時間。他們二人在王府裡耐心前進,且得壓抑著武者的戰氣。以他們的

武功,若是閃電硬闖殺進,將遇到的守衛迅速一一解決,也未必有人阻擋得了;但他們估計王府的巡衛佈防

定然不會馬虎,必有監查回報與頻密換班的機制,只要一個守衛不知所蹤,時刻一久就可能引起護衛指揮的

警覺,加強戒備及派人搜查,很快會發現有人入侵。其時不止他們難再尋找霍瑤花,留在後面的狼兵也都可

能有危險,因此兩人只能把逐一避開王府中人。
  
  不過荊裂他們仍然保有一個重要優勢:王府重兵守衛的,首要自然是寧王朱宸濠的起居地,然後是金銀

府庫及軍械儲存的要所;又有誰會想到,有人千艱萬難地冒險跑進這號稱「地獸」的寧王府來,只為了拯救

一個與王爺的雄圖大業無甚關係的女人?
  
  ——這是「破門六劍」與狼兵取勝的契機。
  
  不久之後,荊裂和虎玲蘭就來到第一個關卡。
  
  他們早從那無極門弟子口中得知,寧王府內的建築佈置有如城砦,不只是外圍四周有高牆,內裡一樣建

有許多牆壁分隔各個區域。雖然這些內壁不似外頭的高,但亦守衛嚴密,各處通道有人全日把守,沒有將軍

或謀臣的個人腰牌,或者是每天更換的通行令符,絕難矇混過去;內壁建得甚厚,壁頂就如一條條小徑,同

樣布有守衛巡邏及從高處監察。從此地通向商承羽的將軍所,要越過的內壁關卡總共有三道之多。
  
  兩人伏在關卡遠處的花園裡望過去。守住通道的護衛有四人,各自朝著門戶內外監視。
  
  荊裂再看上方,只見較遠處的牆壁上方不同位置,亦有二人站著,緩緩在壁頂上來回步行,掃視附近狀

況。
  
  幸好沒有再加強守備。行的……
  
  荊裂與虎玲蘭相視一眼,互相瞭解心意,也就手拉著手,默默視察著牆上之人。
  
  虎玲蘭在心裡預習著他們已經練了幾百次的動作,隨時準備行動;荊裂則密切注視牆上兩個巡行者的舉

動,觀察他們的習慣和視線角度,同時預估己方越過關卡需要多長的時間。
  
  荊裂所要捕捉的,是稍縱即逝的夾縫。.
  
  他漸漸開始掌握牆上那兩個護衛的巡邏習慣。那兩人之間的空隙變得清晰。荊裂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要是再多觀測多一會,把握也許能更提高。可是沒有這樣的時間了。
  
  ——這已足夠賭一把。
  
  荊裂拉一拉虎玲蘭的手,示意出動。
  
  二人向那關卡通道的右側走,在距離通道守衛大約三丈外的側面牆壁前停下——那是兩頂燈籠之間最暗

之處,附近並有一座天將雕像,恰好在牆上投下了陰影。
  
  虎玲蘭在到達牆下前,已往上扔出了鉤索,鐵鉤抓住牆頭同時,她運用從前錫曉巖指點過的「太極」巧

勁,柔柔地拉扯繩索,鐵鉤牢固吃上牆磚時,只發出輕微的聲響。
  
  虎玲蘭借助奔跑及拉扯鉤索的力量,身體已然飛躍起來。
  
  荊裂等在牆下,站定了馬步,張開雙掌迎接飛過來的虎玲蘭。
  
  虎玲蘭早就在他面前升起,足腿達到他臉部的高度,荊裂雙掌在虎玲蘭足底猛地一推,她整個人又急促

再向上爬升。
  
  虎玲蘭伸出長臂,剛好扳住了牆頭。
  
  在她攀上牆頭的同時,荊裂則抓著她放開了的鉤索,踩著牆壁向上竄登;虎玲蘭在牆頭著落後也未閒著

,向下伸手一撈,抄住荊裂伸出的手,再以平日足以猛烈揮擊巨大野太刀的臂力,將荊裂乘勢拉了上來。荊

裂雙手攀著牆頭的時候,她已經將鉤索解下。
  
  他們這個合作無間的登牆動作,幾乎在兩次呼吸中就完成,全靠事前已經習練過多次,盡顯二人默契。
  
  兩人上了牆並無半刻停滯,低伏著身體沿牆無聲奔行,從高處越過那四人把守的關道,而且是趁著牆上

高處兩個守衛都移開了視線的這一刻!
  
  他們越過關卡兩、三丈的距離後,荊裂心想已到極限,也就帶著虎玲蘭沿壁面躍下。
  
  他們才剛從牆上消失,東側那名牆上的守衛剛剛將目光轉了回來。
  
  兩人以深厚的腿足功力著地,只發極輕微聲響,一著落就蹲伏不動,靜聽守衛有沒有騷動。
  
  良久,一切寧靜。除了他倆快速的心跳。,
  
  ——過關了……
  
  他們繼續緩慢地向前爬行,遠離了那關卡通道。直至確定安全之後,二人才相視而笑。
  
  「想起來,很久沒有這樣了。」虎玲蘭悄聲說。荊裂點了點頭。兩人都回憶起那次在四川成都重遇,並

馬上於黑夜中並肩作戰的舊事,心裡不由生起強烈的親密感覺。
  
  「好。」荊裂在面巾之下,展示出他迎接難關時的一貫笑容。「只要再做兩次。很容易。」
  
  ◇◇◇◇
  
  宴會的場所是在「武德校殿」東北面只有數十步之遠的一座別館裡。這原本是寧王親自在校殿裡指揮操

練後休息及慰勞將士用的場地,但寧王其實甚少出動練兵,故這座別館也很少使用,今夜正好充作宴會廳。
  
  大廳裡分設了各人几椅座次,每張几子上都早擺好了美酒果品,待得眾人坐定才開始端菜上來。屬於王

爺的首座懸空著,其左右的椅子則坐著李士實父子。
  
  李君元雖已為客人安排了六個座位,卻只得越郎與儂昆坐著,其他四個獞人站在二人背後守護,一動不

動。李君元見了更是歡喜:這些狼兵如此忠勇,看見美食醇酒,竟不似那些來投的江湖人般貪婪大嚼,只是

一心保護首領。
  
  ——雖然這些狼兵不好馴服,但只要能收為己用,在戰陣中必然忠心死戰……
  
  心裡已在盤算,明日如何遊說王爺撥一筆軍資出來,給這隊狼兵額外的待遇,並他們遊說更多族人前來

……
  
  李士實則是一貫的那副好像隨時衰竭枯倒的模樣,弓著駝背,雙手撐著枴杖,几上的酒杯沒有碰一碰,

那雙分開的怪眼掃視著獞人。只見站在越郎身後的那個蒙面紅羅洞人,身材異常厚壯,簡直像一塊會呼吸的

大岩石。這樣的壯士即使在王府護衛軍中也不多。李士實瞧一瞧兒子,露出嘉許的表情。
  
  廳堂四周站著十幾名侍從,李氏父子身後亦貼近站了好幾個,看衣飾打扮他們只像是下人,實際都是這

些年顏清桐為寧王府招集而來的各地武林人士,再從中挑選出的拳法好手,專門在這類場合使用,既能保護

宴會中的要人,也不會冒犯了來客。
  
  此刻這十幾個拳士,暗中都在盯著狼兵腰上的獵刀。
  
  已經上了好幾道珍美佳餚,雙方又互相敬酒數巡,李士實見狼兵首領越郎吃喝得開懷,心想時機已經差

不多,也就開口向越郎說:「我家王爺愛才之心遠遠勝於朝廷。往日貴部落常常得朝廷徵召,助那些無能的

官軍討伐匪賊,衝鋒陷陣,結果有什麼回報?幾石白米?還是上報軍功,隨便表揚一下?」
  
  越郎聽了看看儂昆。儂昆便用土話把老人李士實的說話翻譯一遍。
  
  ——其實越郎的中土漢語甚是流利,此際裝作不懂,由儂昆扮作來回翻譯,只是令會面進行更緩慢,好

給荊裂他們多些行動的時間。
  
  待得越郎邊聽邊點頭,李士實向儂昆說:「告訴你家首領:假如投身我寧王府,保證封他一個將軍,狼

兵人人供給一份糧餉,定然遠勝過在家鄉種田狩獵。若要把家眷接來同住也絕不是問題——王府外面的房屋

全是我家王爺的。只要答應一聲,願為寧王效力,從此獞人代代衣食無憂。」
  
  儂昆把話翻譯了。越郎拿著酒杯思考了一會,眼睛盯著李士實,以土語向儂昆回話。
  
  「我首領問:寧王招兵買馬,是要幹什麼?」儂昆傳達。
  
  李士實和兒子對視了一眼。這次輪到李君元開口。
  
  「王爺具有先祖英雄之風,器量也遠勝那個只會玩樂的……」李君元微笑,轉過口風:「總之,將來一

戰功成,天下都不一樣。你們獞人的地位也必然不一樣。」
  
  儂昆聽了向李君元微笑,示意已經明白他話中含意:寧王是要推翻他侄子的王座。
  
  儂昆把話翻譯之後,李君元又繼續說:「西南獞人,被欺壓賤視了這許多年,難道不想有朝吐氣揚眉?

擔當朝廷中興的大功臣,這樣的機會不是隨便就有呀。他日族中子孫,都會歌頌你們。」
  
  「假如打贏仗的話。」儂昆笑著回應。這次是他自己說的話。
  
  「沒有東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李君元也笑了。「我想你們住在山裡的獞人,定然很明白這個道理

。」
  
  他頓一頓,看看在越郎和儂昆身後的狼兵,又說:「若是賭臝了,你們的子孫就不一樣了。他們將享受

你們的福蔭。許多年。」
  
  儂昆聽了李君元的遊說,竟真的心中一動。李氏父子也沒說錯:千百年來,漢人朝廷給過我們什麼?我

們獞人一身的戰鬥才能,若是用在這關鍵之處,說不定就能擺脫長居窮山惡水的生涯……
  
  要不是這次早就認定寧王府是敵人,儂昆倒真的會考慮這建議。
  
  在旁默默聽著的越郎卻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交易,即使不是有「六匹虎」他們的立場,他也絕不會接受


  
  ——長年與漢人打交道的越郎知道,當今天下雖不算什麼「盛世」,但還不至於危局;這種時候要走出

來爭做皇帝的人,就只有以利益驅策他人,越郎直覺此等人絕不可信……
  
  儂昆和越郎又用土話交談著。李士實父子耐心地在旁等待。越郎說著時,指一指那空著的首座。李氏父

子不明所以。
  
  儂昆轉過來,傳達越郎的話。
  
  「我首領問,你家王爺要真是這麼有器量,為什麼現在沒有來跟他喝酒?」
  
  此語一出,四周的「侍從」都有些溫怒。
  
  ——這等蠻人,竟對王爺如此無禮?
  
  ——你們以為自己會打點仗,就該得到王爺親自接待嗎?我們投身王府這麼久,與王爺同室飲酒也沒有

多少次!
  
  李氏父子卻沒有顯示半點怒意。李士實摸著手裡枴杖,微笑說:「今夜是李某自作主張,想先跟兩位認

識認識。只要貴部落真的有意加盟,李某定會安排盡快晉見王爺。」
  
  君元頓了頓又繼續說:「我爹乃是王爺座前首席謀臣。他答應你們的,也就等同王爺答應。」
  
  越郎再聽了儂昆的翻譯,想想後回了一句話,就自顧自抓起几上的糕點來吃。「我家首領說,他要再考

慮看看。」儂昆說完,也拿起一塊紅燒肉大嚼起來。李氏父子相視一眼,心裡倒是更滿意。假如這狼兵首領

很輕易就答應,他們反而懷疑他的決心。
  
  越郎吃喝著時,表面神情輕鬆,但心裡不斷思考,要怎樣將這場酒宴拖延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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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9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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