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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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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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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8 10:20:29
卷三 震關中 引言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論語·子罕第九》

卷三 震關中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宏願而遠征四川,先滅青城派,再往峨嵋派進發。流浪武者荊裂與少年劍士燕橫,為向武當派複仇而從後追蹤,到達了省府成都。

初涉江湖的燕橫卷入一場冤案,因而結識「岷江幫」大小姐童靜,卻被「馬牌幫」設局獵殺,形勢凶險;同時荊裂遭武當「兵鴉道」四刺客夜襲,得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和一眾峨嵋武者助拳,在蜀都街巷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燕橫在童靜救助下,仗「雌雄龍虎劍」大發神威,獨破「馬牌幫」;荊裂等人雖成功誅殺擊退武當刺客,但五位峨嵋武者全數壯烈犧牲,峨嵋派繼後亦向武當派大開山門投降。
荊裂、燕橫、虎玲蘭、童靜結成同伴,乘著「岷江幫」的貨船離開成都,繼續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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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8 10:21:02
卷三 震關中 第一章 武當山

侯英誌站在山腳下,以崇敬無比的眼神,抬首仰視武當山嶽。

他驀然明白了:「天下無敵」的念頭,為何會在這兒誕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誌時常對青城山那秀麗壯美的風景讚歎不已;可是今天得見有「大嶽」稱號的武當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謂「雄奇」。

武當山勢甚奇特,四周地勢低下,但到了中央卻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別在這早春時節,山色蒼翠幽深,散發著濃厚的古老神秘氣氛,難怪武當山自古被稱作「仙山」。

著名的「武當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猶如朝天的劍刃箭鏃,競相矗立,互爭氣勢;惟獨是被包圍在中間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鶴立雞群般突出眾山,一柱擎天直沒雲端,如王者臨諸侯,孤高絕世。再細看周圍眾山峰,形勢又仿佛向著天柱峰俯首朝拜——這正是武當山著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頂」勝景。
——「天下無敵」的風景。
侯英誌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來,雙手緊緊抱著那柄武當長劍。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絕這風景的震撼。

——武當派的所有人,就是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每天以這樣的山勢作修練的背景。

侯英誌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燒般灼熱起來。當中有自慚、羨慕與嫉妒,也有興奮。
因為他自己也快將成為他們的其中一人。
離開成都已有兩個多月。侯英誌自十二歲拜入青城門下,這才是第一次出門,平生沒有獨自遠行的經驗。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陸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許多日子,才終於抵達。

然而這不是旅途的終點。

真正的旅途,從這裏才展開。

◇◇◇◇

在山腳下看守山門牌坊的,是一個屬於「元和觀」的小道士。在他領路下,侯英誌步上以山石鋪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轉往西行。

不一會兒,武當派的總本山——「遇真宮」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鳳凰山,面朝九龍山,左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環抱,形勢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結庵修練之地。及後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當,為張真人於此敕建「遇真宮」,永樂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舍近百間,其後又逐漸增建。

侯英誌跨步踏進那琉璃瓦的八字宮門,眼前是個用青石板鋪得平整的大廣場,比青城派「玄門舍」的教習場廣闊得多。

廣場的正對面,正是「遇真宮」主殿「真仙殿」。那朱紅牆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飾有欄杆的崇台之上,廡殿頂四角單簷飛展,其非凡氣勢遠遠淩駕青城派的「歸元堂」。侯英誌心頭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這兒。就是這兒。

但同時侯英誌感到奇怪。他原以為,矢誌稱霸武林的武當派,其本部定必守備森嚴。怎料他從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宮」大門,竟還沒有遇過一個武當派的人。面前那廣場裏隻有幾名老役工在打掃,也是對他未瞧一眼。假如不知就裏,還以為這兒隻是一座門庭冷落的道觀。

那帶路的小道士似對此地甚為戒懼,未有隨侯英誌踏入宮門,在門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誌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個役工問問吧,也就踏入廣場裏。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數步,侯英誌突然止住了。
「請現身引路。」他向四周轉了一圈,恭敬地拱拳行禮。他並不知道對方藏身在何處,但確知自己從上山以後就已被人監視——一半是因為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另一半是因為深信,武當派不可能鬆懈至此。
「我知道的。」侯英誌又說:「要不是我帶著這柄武當劍,恐怕已經血濺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這小子,有意思。」
聲音來自上方。
侯英誌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宮門頂那琉璃瓦面上。
那人自丈多高的門頂一躍而下,雙足著地的瞬間又向橫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無一點聲響。這功夫,不僅僅是武當派的「梯雲縱」輕功,而是把「太極」的化勁用於雙腿上,才能如此卸力於無形。
此人身材高瘦,手腿異常修長,讓人聯想起一隻螳螂。長臉甚白皙,似乎很少見到陽光,一雙細眼冷光四射。他雙肩和腰間束著皮革帶子,各處都有皮鞘,掛帶著共六柄僅一尺餘長的短小飛劍。
「我沒有現身,是想看看你。」這男子微笑說。

侯英誌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對方是借著觀察行走的步姿,判斷自己的武功高低和來路。侯英誌自己當然沒有到達這境地,但他聽過青城派的師兄說,武者只要功力和經驗夠深,自然有這觀敵於微的能耐。

「那麼閣下必已知道……」侯英誌雙手恭敬地舉起手中長劍。「我這柄武當劍,不是搶回來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開了一點點。他面貌雖冷,但笑容卻真誠。「所以我說,你這小子有意思。」

侯英誌還是舉著長劍,下身卻屈膝朝男子半跪下來。

「你幹麼?」男子揚一揚眉毛。

「葉副掌門有命,我一到了武當山,這柄劍便得交還同門長輩。」侯英誌那英挺的臉,收斂了平日的傲氣,嚴肅地直視那男子。
「新入門弟子侯英誌,拜見師兄。」

◇◇◇◇

侯英誌跟隨著這位高瘦的師兄樊宗,前往廣場西側的配殿。
侯英誌在成都時,已經從四川遠征軍的師兄口中聽聞,武當派的最精銳弟子皆被編入三大部。遠征軍全體一身黑色,正代表屬於「兵鴉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邊的這位樊師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則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駐外弟子如鄒泰,在外活動時自然隻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這等負責武當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則穿褐色武服以作識別,並顯示更高階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宮』裏為什麼都沒有人?同門都到哪兒去了?」路上樊宗問。
侯英誌點點頭。樊宗為觀察他而刻意躲藏,這還說得過去;但總不成整派的人都為了他這一個小角色而躲起來吧?
「原因很簡單。」樊宗笑說:「他們都到山裏各處練功去了。這本來就是『遇真宮』每天最冷清的時分。」

「為什麼不在宮裏練呢?」

「地方不夠呀。」樊宗失笑搖搖頭。

侯英誌聳聳眉。
——假如連這偌大的「遇真宮」也不夠,武當派弟子的人數必遠在他想象之外。
兩人說著就走到殿裏。雖隻是配殿,但那莊嚴的氣氛已令侯英誌乍舌。

在樊宗帶引下,侯英誌晉見正在殿內靜坐養氣的桂丹雷師兄。
四十來歲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幾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壯碩厚,令人感覺就像是一顆鐵球,圓鼓鼓地撐起那襲「鎮龜道」的墨綠色道袍。一頭亂發像獅鬣般冒起散開,仿佛被雷電殛過,發絲鬈曲幹旱而呈棕褐色。他額頭打橫刺了一行細小的奇怪彎曲符紋。袍服左胸襟處,繡著令武當派眾弟子欣羨的「太極」徽號。
——副掌門師星昊仍在京師侍候皇帝,鎮守武當山的要務,就暫交他這「鎮龜道」的資深弟子主責。

桂丹雷接過侯英誌遞來那封有「太極」蠟印的信函。
「掌門正在閉關,師副掌門又身在外地。這信我代啟了。」桂丹雷雙手捧信過頂,略一鞠躬,然後拆開那蠟封。
讀畢全信後,桂丹雷一雙有如銅鈴的威猛眼瞳,直視跪在跟前的侯英誌。
站在一邊的樊宗,雖未看到信的內容,但已猜知大概:剛才他觀察過侯英誌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為,雖未臻高手級數,但亦必是從名門大派修學;信既是葉辰淵的,侯英誌定然從四川來,那麼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看他腳步輕靈,似習劍多於習槍棒,八成是青城的殘餘弟子。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誌一會兒,猛然從盤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著侯英誌的衣領。

侯英誌沒有抵抗。不是因為自知敵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轉投武當派,恐怕不能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準備接受任何的考驗或折磨。
但桂丹雷卻隻是用了巧勁,把跪在地上的侯英誌輕輕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著侯英誌的手掌。「還等什麼?既然拜入山門,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師爺叩個頭呀!」

◇◇◇◇
要進武當派的聖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脫去鞋襪,潔淨雙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時,地面鋪的本來是青磚;但自從前代掌門公孫清還俗,改革武當派,將「真仙殿」改成修練武道的道場,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誌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華麗、以真武戰神形態塑造的三豐祖師像震懾。那丈許高的銅像,通體鎏金,真武大帝/三豐祖師仗劍而立,足踏蛇龜玄武神獸,其形貌威儀之生動,雕刻工藝之精細,侯英誌在青城山上的道觀從未見過。

曾經象征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豐祖師,在當代的武當弟子眼中,卻成為了護佑武林霸業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誌已然撩起衣袍下擺,雙膝下跪,向著神像叩了三個點地響頭。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頭。樊宗在神壇上取了三根清香燃點,交予侯英誌上香。侯英誌上香後又再跪下叩了三響。

「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誌。「既然葉副掌門已經在四川收了你進門,一切從簡就行。」他笑了笑又說:「反正這二十幾年來,我們武當派已經不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侯英誌這時看見,在「真仙殿」道場內另有三人。三個看來都是三十來四十歲年紀,其中兩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樣的「鎮龜道」墨綠武服,一人則穿「兵鴉道」的黑衣。三人裏隻有其中一個「鎮龜道」弟子,胸口沒有繡「太極」標記,他正默默盤膝而坐,看著另外兩名同門練習。那兩人手臂交疊,身姿步法渾圓,互相推擠消卸著勁力,正在練習「太極拳」著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見武當派弟子練武,侯英誌雖看不懂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興奮。但他又知道在這「真仙殿」重地,傳習的必然是非常高級的武技,自己這個初入門弟子絕對不宜偷看,也就沒敢再細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說:「不打緊。想看就盡管看。學得到的,也盡管學。武當派裏,沒有禁止『偷學』這種無聊的戒條。」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們不怕傾囊相授,隻怕你學得不夠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釋。「沒能耐的,讓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學得來。」
侯英誌聽見,心頭一熱。沒能跟燕橫一起升為青城派的「道傳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氣——他不相信有什麼武功,是燕橫學得來,而他學不來的。此刻得知武當派傳習之風竟是如此自由開放——而武當派又徹徹底底擊敗了青城派——侯英誌覺得,這就好像印證了他的想法才正確。
「不過……」桂丹雷又說:「『真仙殿』是清靜的道場,平日隻有掌門和副掌門才可以在這兒修練,我們還是不要流連。何況我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說著就帶侯英誌離去。
◇◇◇◇

三人出了「遇真宮」,走上鋪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誌感覺這兩位師兄都異常誠懇親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見遠征四川的「兵鴉道」弟子都一臉高傲肅殺,像江雲瀾和錫昭屏更是口舌不饒人,心裏以為武當派內氣氛也是一樣,不想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這時他才敢開口問:「桂師兄,剛才你說,『真仙殿』隻有掌門和副掌門才可以在裏面修練……那剛才三位……」
「他們不同。」桂丹雷說時收起了笑容。「那三個人,是『殿備』。」

「『殿備』?」

桂丹雷停下步來。他仰視上方,那半隱雲際的天柱峰山勢。

「武當選立掌門,不講德行,不排輩份,隻論一樣東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碩大的拳頭,指節滿布日積月累的厚繭。
「實力。」

他向天高舉拳頭。
「武當掌門。最強的武當派裏,最強的一人。就是這麼簡單。」

侯英誌想了想:「那是說……只要出現比他更強的人,掌門就會……換人?」
桂丹雷點頭。「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門。副掌門除了身份地位及負責主理派內事務之外,更重要的是獲得一個資格:每一年他們都可以向掌門挑戰一次。」

樊宗接著說:「而『殿備』,就是準備挑戰副掌門地位的弟子。一旦宣布成為『殿備』,他們就要在一年內與任何一位副掌門比試。這一年裏,我們武當全派上下,會全力協助『殿備』,給他最好的鍛煉。」
侯英誌興奮得身軀在微微顫動。

「那麼……要怎樣才能成為『殿備』呢?」
「沒有怎樣。」樊宗說。「任何一個武當弟子,隨時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布要成為『殿備』。」
說得稀鬆平常。但親眼目睹過葉辰淵神技的侯英誌,清楚理解當「殿備」要具有多麼巨大的自信與膽氣。他回想剛才「真仙殿」裏那三個師兄,不禁對他們由衷佩服。

「這也就是說……」桂丹雷說:「武當派裏的任何一個人,隨時也有成為掌門的機會。」

他指向那高聳的天柱峰。
「成為『天下無敵』的武當派裏,真正『天下無敵』的第一人。」
這句豪壯的說話,有如一記重重的鐵錘,擊在侯英誌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濕潤,喉頭哽塞,一時答不上話。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著拍拍他肩膊:「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聽見這句話,也跟你現在一樣。」
侯英誌深深呼吸,默默隨著兩位師兄繼續上山。

走著時他又細想:成為挑戰者「殿備」,自然要求極高的膽量與自信;但武當派的領袖,建立和維持一個這樣開放的挑戰製度,卻顯示了更不凡的氣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進不懈,隨時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戰,這不是每個掌握權力者都樂意接受的。

——武當之強大,絕無偶然或僥幸。

「桂師兄……」侯英誌問:「直到今天……有成功戰勝過副掌門的『殿備』嗎?」
「一個都沒有。」
「那麼……」侯英誌皺眉。「他們之後怎麼樣?」
桂丹雷臉容肅穆。
「我現在正是要帶你去見他們。」
◇◇◇◇
那墓地就在「元和觀」西側,一片草色蒼翠的平緩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說也有兩三百座。

侯英誌踏上草地,但覺觸感軟綿,垂頭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無一點雜草蔓藤亂生,看來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隨意細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時才隻有二十三歲。
桂丹雷沒有解釋。但侯英誌早已明白,這些墳墓何來。
——全都是在武當派的酷烈修練和比試中失去性命的人。
「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誌記起,葉辰淵收他入門那一天,就說過這樣的話。

桂丹雷走過來,伸手輕撫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還有一個代表武當派的「太極」徽紋。

「這些人當中,有的入門很淺,甚至連少許武功也沒練到。」桂丹雷說:「但是躺在這裏的人,每一個都永遠是武當弟子。」
他仰頭看看太陽。那頭散亂的褐色枯發在飛揚。

「為了鑄煉出最強的武者軍團,這是必要的犧牲。他們付出的鮮血和生命,將來也會記在武當派的無敵傳奇裏。」

「不隻是他們。」樊宗在旁又說:「還有幾十個因傷致殘,不能再練武的門人,他們也沒有離開,仍在為本派貢獻。有的負責鑄造刀劍兵刃,有的修整鍛煉用的器械,甚至縫製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夠做任何事……」桂丹雷補充:「即使沒有了兩手兩腿,沒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進了這山門,就可以留下來。我們從來不會趕走任何一個弟子。」
他輕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說:「但是,進得這山門,當上了武當弟子,也就得準備隨時會躺在這裏。」

「我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侯英誌點點頭說:「葉副掌門收我的時候,就已經說過。」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麼你明天開始吧。」

「太陽還很高。」侯英誌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開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視一笑。

這時一個身影遠從山路那頭奔跑過來,那踏步聲重得他們清楚聽見。

那人不一會兒就跑到墓地裏來。是個看來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卻已經穿著「鎮龜道」的墨綠製服,身形矮壯,渾身上下有一股野獸般的悍氣。他一條右臂,不知道是否因為受傷,沒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著自己的肚皮,外面還用黑布帶繞纏。

他胸口繡有半邊「太極」,白身黑眼的「陽魚」圖案。

侯英誌看這年輕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覺有點兒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男子臉色紅透,額上滿是汗珠,身體還微微冒出霧氣,看來不隻是因為剛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練功。

「是不是有人從四川回來了?」他口中問,眼睛盯著站在中間的侯英誌。
「是葉副掌門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紹。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紹,就徑自問侯英誌:「你從四川有什麼消息帶回來?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嗎?我哥哥打得怎麼樣?殺了多少個?」
哥哥。侯英誌恍然。難怪一看就有點似曾相識……

「曉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麼知道誰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誌說。「是錫昭屏師兄吧?」
那錫曉岩大喜:「對呀!我們長得像吧?來說,我哥哥在四川怎麼樣?」

「他被殺死了。」侯英誌冷靜地說。「在青城山上。」

錫曉岩一個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誌的衣襟,把臉湊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錫曉岩驚怒的聲音從齒縫之間發出:「……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誌面不改容。

錫曉岩左手腕一記絞勁,侯英誌上身衣衫都拉緊了。侯英誌身材雖比錫曉岩要高,但錫曉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僅僅足尖觸地。

「曉岩!」桂丹雷在旁高呼喝止。
錫曉岩充耳不聞。「是誰殺的?」他再次把侯英誌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決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誌臉容不為所動。「我聽葉副掌門和江雲瀾師兄說話,稱呼那個凶手作『獵人』……」

「獵人!」桂丹雷、樊宗和錫曉岩同時呼叫。錫曉岩慢慢把侯英誌放了下來。

「不!」錫曉岩臉容悲憤。「以哥哥的武功,不會……」

「那『獵人』異常狡猾,也許昭屏是中伏才會……」樊宗說著便沉默下來。

——對這「獵人」的武功看來得重新估計。
「曉岩。」桂丹雷說:「你先帶這位侯師弟去『蒼雲武場』,讓他開始練功。這事情我得和樊師弟稟明掌門。」
——武當弟子眾多,因此武當派在山上各處開辟了多個教習武場,「蒼雲武場」乃是最初級的一個。
錫曉岩再次怒視侯英誌。他哥哥雖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殺,但畢竟也是因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對侯英誌看不順眼。

「勞煩錫師兄帶路。」侯英誌忍受著這目光,恭敬地拱手。
現在武當派畢竟由桂丹雷代理打點,錫曉岩不敢不從,悻悻然帶著侯英誌離開墓地。

「樊師弟,這可奇怪了。」桂丹雷皺眉說:「在四川出了這事情,何以葉副掌門不馬上送個信回來?」

樊宗也是不解。他們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戰之後,江雲瀾離開了遠征軍,正是由他負責把有關「獵人」荊裂的消息親身帶回來。
——江雲瀾熟知回武當山的路途,理應比隻早了一天出發的侯英誌更快回來,卻不知是什麼原因,至今未返。

「讓我上金頂請掌門出關,下來商議吧。」樊宗說。金頂即天柱峰頂,全武當山的最高峰。樊宗身為「首蛇道」精銳,輕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馬上去。」桂丹雷點點頭。
樊宗行個禮,一雙長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著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個像侯英誌這樣的弟子,他本應感到高興——雖然還沒有見過侯英誌的身手,但葉辰淵很少看錯人。

然而他心裏卻有不好的預感。

——不會是因為那「獵人」呀……就算他殺得了錫昭屏,也算不得什麼。不可能撼動武當派的……
桂丹雷抬頭,仰視聚在天柱峰頂上的雲霧。

◇◇◇◇

到得那位於「回龍觀」西面的「蒼雲武場」,侯英誌眼界為之大開。
這「蒼雲武場」依西邊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間開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圍繞武場三邊和遮蓋了半邊天空的積岩,層層有如雲朵,故此得名。武場後方還排列著各有丈多高、形貌威猛的六甲護法神將塑像。

可是再壯麗的練武場,最重要的,還是人。

侯英誌隔遠就感受到,那場中許多人體共同散發的熱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輕男子,其中大半赤著上身,各占一片空間,不是獨自演習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門對拆招式;又或猛烈地擊打沙袋、木樁、假人,亦有以石鎖、杆棒、木製刀劍等鍛煉打熬氣力。隨處都見到有身上敷著藥纏著繃帶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帶傷修練。
侯英誌沒能數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當派,單是這個初階的練武場,人數就比得上整個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氣叱喝聲,粗濁的呼吸聲,加上那二百具精壯軀體共同散發的逼人熱力,這「蒼雲武場」,就讓人想象到有如一座不斷鼓風的大洪爐。
——這洪爐,正在鑄煉打造世上最強的武道。

侯英誌很想馬上就脫去上衣,也投身進這爐火裏。自從離開青城山,他已經超過兩個月沒有正式練武了(雖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練練劍法)。看見如此情景,他身體裏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騰起來。

「錫師兄,我要怎麼開始?」侯英誌焦急地問錫曉岩。
剛得到兄長死訊,錫曉岩自然還沒平複,胸腔滿是怒氣。要不是桂丹雷親口囑咐,他早就一拳擂在這個青城派的臭小子臉上。
錫曉岩沒有理會他,一躍進入練武場,在場中奔跑起來。眾弟子看見是「鎮龜道」的師兄,自然往兩邊退開讓路。
「曉岩,你幹嘛?」一個也是穿墨綠武服,正負責今天指導弟子的「鎮龜道」師兄從旁呼叫。
錫曉岩卻沒答理,徑自跑到那排木樁跟前。

「這是什麼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個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練樁的初階弟子肩頭。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錫曉岩瘦,但吃這一肘,身體登時往橫離地飛開數尺,要另外兩人扶著才能站穩。那兩人也料不到這飛來身軀所帶的勁力,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兩步。
「打木樁,要這樣打!」錫曉岩往側一個殺掌,猛切在木樁突出的樁手上,那相當手腕粗細的樁手登時斷裂,半截向橫飛出;他左手一出複向內一絞,指掌又擒住另一根樁手,手腕緊接一沉一扭,這根樁手又被他硬生生扭斷下來。

這批木樁的材料,是用特地從江浙一帶運來的紅木,堅硬沉重。這些初階弟子,每天擊打木樁也不能太久,否則拳足和橋手都會吃不消。驟見這等功力,他們不免看得呆住了。
侯英誌也遠遠看見。他曾親眼見過錫昭屏的功夫,比較之下,但覺這個弟弟更要在哥哥之上——那出擊的殺掌威力,跟錫昭屏的「兩儀劫拳」應該不相上下,但接著的擒拿絞勁,則比出掌發力困難得多,錫曉岩卻是一樣地輕鬆。
幾個負責傳功的師兄,還沒來得及責備他,錫曉岩已自行離開「蒼雲武場」下山了。他們看來早就見慣他這等脾性,互相看了一眼,就命令師弟們如常操練。
「新來的?」一把聲音從侯英誌後頭響起。侯英誌一來就被場上的練習情景吸引,沒留意建在武場旁的那座房舍。說話的人正是從那房子裏走出來。

侯英誌看這人,三十來歲年紀,一邊右眼瞎了,也不用眼罩掩蓋,露出一個十字的舊創疤。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左膝不能屈曲。

侯英誌想起,之前樊宗說過有些因練武致殘的弟子仍然留在武當派服務,心想這位師兄必正是其中之一,應該是負責打點「蒼雲武場」的雜務。

「是的。」侯英誌拱手道出名姓。

「薑寧二。」這獨眼人也拱拱拳。這才看見他左手腕指僵硬,也是受過很重的傷。
侯英誌極是佩服。這位薑師兄,眼、手、腿的傷不會是同時造成的——也就是說,他曾經克服過兩次嚴重的傷殘,直至第三次,才不得不放棄追求武道。可怕也可敬的精神。

薑寧二微笑:「上山不累麼?現在就要開始?」
侯英誌堅決地點點頭。
薑寧二指一指武場:「看了之後,最想學哪一種武功?」
「劍。」侯英誌說時毫無猶疑。
「好啊。我以前也是學劍。」薑寧二苦笑,撫一撫缺去的右眼。「不過先告訴你:武當劍,不易學。」
「我知道。」侯英誌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練了六、七年劍的行家啊。不過他也無意急著說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個武當派的人早晚都會知道。

——更何況,青城劍法已經敗給武當劍。不值一提。

「我……可以上場了嗎?」他又問。
「先跟我進來。」薑寧二又神秘地微微一笑,示意侯英誌跟他進那房舍。侯英誌想,大概是進去領製服器械吧。
進得那屋子,薑寧二卻沒有帶他前往擺放器材的房間,而是到了廚房。
那說是「廚房」,其實也兼作飯堂,半邊擺放了三張巨大的長桌。即使桌子如此大,「蒼雲武場」的眾弟子,平日也得分三輪吃飯。六、七個炊事役工正在灶爐那邊忙個不停。
「我不餓。」侯英誌說:「上山前我才吃了幹糧……」

「不是吃。」薑寧二右手拿起一個空碗。「是喝。」

他走到一個幾乎到胸口高度的大缸前,揭開木蓋子,伸手進內舀了半碗。
「練功前,先喝。」薑寧二把碗遞向侯英誌。「本來要喝一滿碗的。你第一次,我先給你半碗好了。」
侯英誌不明所以,雙手接過那碗。但見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體,撲鼻一陣刺激的氣味。

侯英誌連想都沒想——自小受青城派的訓練,教會他修練武道要絕對服從——一仰頭就把碗中的東西喝光。那東西帶有一種辛辣的怪味,他強忍著吞下咽喉,臉容皺成一團。
「多喝幾次就習慣。」薑寧二拿回那空碗。「這東西名叫『雄勝酒』說是酒,其實都是藥,沒多少份酒,絕不會喝醉人——喝醉了還怎麼練功呀?本門規定,凡入門者,最初兩年,每天練功前都得喝一碗。」

「為……什麼……?」侯英誌隻覺一股火熱氣息,自肚子升上來,滾燙得心胸也跳得加快,那熱氣好像要從鼻孔冒出來,腦袋裏仿佛閃著光影。

「喝了這東西……」薑寧二咧齒:「……不怕痛。不怕傷。也不怕死。」
他放下碗,伸手輕輕拍那個大缸。「這東西珍貴得很,藥方是前任公孫掌門,從物移教奪來的寶物呀。」
侯英誌感到耳膜鼓動。突然那胸口的熱氣往四肢一散,心跳回複正常了,腦袋裏也沒再亂閃。此刻反倒覺得,四肢筋肌都像脹了起來,當中充溢著精力,那感覺異常舒暢奮亢。

「行了。」薑寧二豎起拇指。「去吧。」

侯英誌無法克製地全速奔出房子。

踏上前赴「最強」的第一步。

◇◇◇◇
樊宗雖已是武當「首蛇道」裏首屈一指的輕功高手,但輕功不是仙術,樊宗畢竟隻是人,也要用腿跑,用手爬。那天柱峰高聳萬丈,山路險要,樊宗午後起行,全速登到峰頂,已近黃昏時分。

在斜陽西照下,天柱峰頂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視的刺目金紅光華。
這「金殿」乃是永樂皇帝花耗了驚人的人力物力,在武當之巔建造的奇跡。立於石築平台上的,是一座通體銅鑄的宮殿,一柱一梁、天花門戶以至殿內一切器物皆以銅造,而且結構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內的真武大帝銅像更是重達萬斤。當年要在這險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銅殿,所需的資源和決心實在教人難以想象。

由於全殿皆是金屬,又立在高峰上,每當夏日雷雨時節,常會引來雷擊。「金殿」被殛時,四處地面爆閃電光,雷鳴震天,殿周更有無數火球滾蕩。最奇異的是每次雷殛後,殿柱上日積月累的銅鏽馬上全消,煥然一新,但殿身結構卻絲毫無損,故此奇景被稱為「雷火煉殿」。
因「金殿」乃仿皇宮建築,屬皇家祭禮的重地,等閑隻能遠觀,不得擅入。但自武當派還俗改革後,將之私占作掌門閉關靜修之地,官府亦無奈其何。
樊宗半跪在那殿門前的石階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師兄之命,有要事急稟掌門,並請掌門出關下山主持!打擾掌門清修,弟子自知冒犯,願受責罰!」

良久,殿內並無答響。
樊宗一身大汗淋漓,一半是因為花了許多力氣攀山,另一半是因為心情緊張——任何一個親眼目睹過掌門武功的弟子,每次參見他都無法不緊張。
此刻樊宗卻感到奇怪。以掌門的敏銳感應,別說是剛才的喊叫,樊宗跑來殿前的足音,掌門早已應該聽得到。

他猶疑了好一陣子,決定還是推開殿門。
——雖然樊宗知道,姚掌門在武當山上受人暗算絕無可能,他進殿時還是暗中準備隨時拔出身上的飛劍。

「金殿」因為全是銅造,殿堂內有一股異樣的清涼感覺。樊宗越過前門,進入主殿,那真武像立時映在眼前,左右還有金童玉女和水火二將的銅像拱陪。
殿裏隻見一人。一個蜷縮在殿堂一角的身影。
那當然不是姚掌門了。樊宗急步上前,把那人扶了起來。是唯一陪同掌門閉關,負責起居的侍僮林小丁。
「幹嘛?」樊宗一手揪著小丁的衣領,另一手這次真的搭上了腰間飛劍的劍柄。「掌門呢?」


隻有十四歲的林小丁,慌張地瞧著樊宗,隻是搖頭。

樊宗搖一搖他身軀:「快說!」

「他……他不許我說……還要我留在這裏,把帶上來的米糧吃光之後才許下去……」

樊宗滿腦疑問,根本搞不清楚小丁在說什麼。不過樊宗心裏倒是一寬——是掌門自己下了峰的。
「多久之前?」
「四……不……」小丁心中仔細算算:「我忘了……五天前,或是六天前……」

樊宗在神殿四處看看。沒有留下兵器,那就是說掌門把佩劍帶走了。
——掌門下去,卻沒回「遇真宮」……帶著劍……
樊宗這時看見,神台上遺下了兩張紙片。紙很小,樊宗認得出,是武當派飛鴿傳書的紙卷。

樊宗拾起來細看。一張上寫「青城」兩字,用血打了個交叉;另一張寫的是「峨嵋」,上面以淡墨畫了一個圓圈。

——滅青城,降峨嵋。
樊宗忽然想到,這兩張紙片,意味姚掌門正在想什麼……

「他說過什麼?」樊宗把紙片握在拳頭裏,不回頭地問林小丁:「掌門離去前有沒有說過什麼?」
小丁抓抓頭發努力回想。那張年輕的臉表情單純。
「我……記起了。之前那一天,我聽他好幾次自言自語在說……」

「說什麼?」樊宗回身一把抓著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輕呼。

「……太慢了。」

「什麼?」

「他說:『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掙脫。「就隻這三個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門往哪兒去了。
◇◇◇◇

桂丹雷本來預計,樊宗要到次天午後,才會陪同掌門下峰回來。

故此當這天深夜,樊宗就來敲他的房門時,他已經心知不妙。
——乘夜從奇險的天柱峰下來,即使對樊宗這樣的高手,都是極度危險的事情。

當看見樊宗那汗濕的臉,還有那雙紅絲滿布的緊張眼睛,桂丹雷更加知道事不尋常。

聽完樊宗的報告,他馬上召集幾個資深的「鎮龜道」弟子,聚集在「真仙殿」裏。
武當攻打天下各門派的次序,就隻有掌門及副掌門幾個人知曉。此外就是記在武當的機密卷宗裏——這卷宗,同樣也隻有這幾個最高領袖才有權打開。

但桂丹雷決意破例。

「將來掌門要追究,就隻追究我一人吧。」桂丹雷在眾人眼前,高捧那卷宗,向三豐祖師拜了一拜,然後拆開它。
他們讀到了,繼峨嵋之後,本派下一個計劃攻打的門派。

一看見那三個字,桂丹雷馬上掩卷不看,把繩索束起,將卷宗放回櫃子裏。
「樊宗,你累不累?」桂丹雷問。

樊宗那身褐色衣袍明明早就濕透,但他還是猛力搖頭。

「你腳程和馬術都最快,現在先出發。我們集齊了人,準備好,隨後就去。先去鄖陽青桐關,看看追不追到他,追不到,也打聽一下。如果有消息他入了關,向西再追,沒有,就在青桐關等我們會合。」桂丹雷說著,已經把作路費的銀子塞到樊宗手裏。
樊宗一點頭,不再浪費多說一句話的時間,就從殿門奔出,跑進黑夜的山間。
「我們不要太多人。」桂丹雷回頭看看同門說。「人多,惹人留意,也許走漏消息。」
桂丹雷很是緊張。假如葉辰淵和師星昊兩位副掌門任何一人在,他都安心。可是偏偏就在這時出了事情……

「要不要叫……副掌門出馬?」其中一個「鎮龜道」弟子陳岱秀說。他接著降低了聲線:「我是說,還在武當山的那一位……」

第三個副掌門。

眾人面面相覷。
——這是武當的禁忌。陳岱秀就連其姓氏都不敢提。
桂丹雷想了想。「不。讓他出來,不知道會發生多可怕的事情……本來就隻有掌門製得了他。掌門不在,更加放不得。」他一雙大眼瞪著,又說:「掌門不在這事情,更加絕.對.不.可.以給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後果會如何。」

他在木板地上踱了數步。「你們還得鎮守武當山,我不能全帶去。就陳岱秀跟我。另外我帶五個『兵鴉道』的預備軍,再加樊宗,共八人。」

另一個「鎮龜道」弟子說:「為安全計,也盡快傳書給駐在京師的『首蛇道』弟子,讓他通知師副掌門趕回來坐鎮。」眾人點頭同意。
「他是在想什麼的……」旁邊一個同門喃喃說:「要去也帶人去嘛,這麼胡來……」

「不許批評他!」桂丹雷厲聲呼喝。「他是天下無敵的武當派掌門。他要幹什麼事情,怎麼幹,無人能管。」

◇◇◇◇

第一線陽光透現時,桂丹雷、陳岱秀和五個沒有跟隨葉辰淵遠征四川的「兵鴉道」弟子,已經備好兵刃和輕便行囊,踏往下山的路途。

就在那拜山神道旁,一個矮壯身影斜背著長刀,站在坡上等待。

不用細看那隻垂著左臂的身影,桂丹雷已知道是誰。

「誰告訴你的?」桂丹雷問。
錫曉岩沒有回答,但站在桂丹雷身旁的陳岱秀,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讓我也去。」錫曉岩從斜坡上躍下來。
「我們是去做正事。」桂丹雷嚴肅地說:「不是給你去發泄喪兄之痛。」

「我也是武當弟子。」錫曉岩斷然說:「武當的戒條,我也懂。」
桂丹雷凝視錫曉岩的眼睛。然後搖搖頭。

錫曉岩不服氣:「你不許,我也跟著來。私自下山犯了戒,你回來再懲罰我吧。」
桂丹雷歎息搖頭。同時卻也為門派感到自豪。

——武當派二十多年走的這條路,就為了培養出這種倔強驕傲的武者。
桂丹雷沒說一句,就領著六人繼續步下山道。
——但也沒有再阻止錫曉岩同行。

出了山門,下了山腳,八人背向升起的朝陽,往西而行。

目的地:關中。西嶽華山。

◇◇◇◇

這八人不知道:他們離開的同時,也有一隻不明的鴿子從武當山振翅而出,飛進那黎明的天空中。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二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上):

(本列表所述時代為大明正德八年)

◇少林派◇

河南嵩山少林寺始建於北魏,寺僧自古已有修練武藝的傳統,以超脫生死的武道精神,參貫禪機。相傳少林寺最基礎鍛煉功法「易筋經」及「洗髓經」,乃是達摩祖師從天竺傳來,並衍生出其他少林武技,實際不可考。
少林武功在隋唐之間已負盛名,雄視武林近千年,對中原各派武術影響極深,故得「天下武宗」的稱譽。

少林派屬正統外家,主要走剛猛硬派一路。少林寺僧練武本為參禪及保護寺院之用,因威力太猛,容易造成殺孽,因此不傳俗家。佛家戒殺,故其武技少用刀劍利器,而主力發展徒手拳法及棍棒之術。寺內武僧亦同時修禪,「禪武不二」的精神,乃為少林武道之根本。
少林派武術博大精深,秘藏寺院內的拳械與各種功法甚多,號稱「七十二技」。但有說其中部分已經再無人傳承修習,僅存於拳經兵譜之內,實已失傳。

著名武技:少林五拳、緊羅那王棍、十八銅人陣法

◇武當派◇

元末明初全真道人張三豐於湖北武當山創立。張真人身材魁偉,體質異常,不論寒暑,皆隻穿一衲一蓑。相傳其內家武功,乃參悟道家的內丹養生功法,轉化成強身技擊之術,據記載曾有「單丁殺賊百餘」的勇武事跡。

張真人入武當山修道後,某日得觀蛇鶴相鬥,從兩者身姿動作,領悟了勁力剛柔之理,創出武當最高絕學「太極」,從此奠定武當派在武林二百年來的地位。
武當派武功素以拳劍著稱,原本專走內家功夫以柔克剛、借力打力的路數,武當弟子亦全為道士;惟二十餘年前大破物移邪教一役後,全派上下突然還俗,武學風格更大加改革,摒棄了養生道術而偏重於武鬥實戰,所有拳法劍術重新大幅整編,走上了暴烈辛辣之路,又以極酷烈的方式訓練大量弟子,武當派聲勢因而一時大振,並生起「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野心。
著名武技:太極、武當形劍、武當勢劍、武當行劍、武當飛龍劍、兩儀劫拳
◇峨嵋派◇

坐鎮四川佛教名山峨嵋山,實際創立曆史已不可考。有傳說春秋時代「白猿公」司徒玄空,入山創立峨嵋武學,此事並無足夠佐證;但可以確定最遲在宋代,已有僧人道士在山中傳承武功的記載。數百年來,峨嵋山上及山下鄰近地區的各種武術家數,漸漸自然融合,最終成之為峨嵋派。
峨嵋派武道以槍棒術最為世人所識。峨嵋槍法獨步天下,講究閂攔紮打間的微妙變化,武林各派長兵,惟有少林棍棒能與之較量。
峨嵋武功雖然最初源出於佛道宗教,但早已演變成為俗家門派,兼收男女弟子,傳承之風比一般的山門派係較為開放。由於槍棒屬長兵器,適合於戰陣上使用,峨嵋派弟子參軍入伍也較他派為多。

著名武技:騎龍槍、大手臂、圓機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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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震關中 第二章 巫峽出川

「拋!」

一聲呼喝之下,那個船員點點頭,把手上一團飯碗大小的幹泥塊,從甲板高高拋往江面的空中。

荊裂隨即在甲板上踏步發力,左臂使勁猛揮,手上一物帶同一段長鐵鏈,如箭矢般朝那泥塊飛出。
那物事準確擊中飛行中的泥塊,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墮入江中。
荊裂不等那物事也墮水,左腕纏著鐵鏈一收,它就迅速倒飛回來,荊裂騰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來!」荊裂又高呼。
那船員腳旁還堆著十多團大小相約的泥塊,都是昨天在岸上挖來曬幹,預備作練習用的飛靶。他馬上又拾起一塊,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邊的江面拋去。

荊裂再次擲出那物,同樣命中將泥團擊碎。

在船旁倚著欄杆觀看的童靜,高興得拍掌。「岷江幫」的船員也都喝起彩來。
「荊大哥,好厲害!」燕橫走近過去。正好荊裂把那兵器收了回來,燕橫拿過細看。
那烏黑的槍頭泛著森冷的淡光,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不是別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輩「一丈幡」孫無月的遺物,那管大杆鐵槍的槍頭。
「你怎麼會這一手的?」燕橫把鐵槍頭交還荊裂。

「從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學過一些基本的繩鏢之術。」荊裂把長鐵鏈卷在左前臂上,將那槍頭當作短劍握著。「後來到了棉蘭老①,又跟那兒的回回人學了飛刀的法門,兩樣合起來用,想不到還挺順手的。」

『注①:今菲律賓南部的棉蘭老島,島民以回教徒為主,伊斯蘭教早在十三世紀已傳入該島,比麥哲倫到達菲律賓更早。』
他撫摸那槍頭上的刻字。「這東西還附著孫前輩的精魂。以後我用它每殺一個武當人,都是代孫前輩殺的。」

當天成都血戰之後,「岷江幫」的人不單把荊裂失去的兵器找回來,也帶走了峨嵋派和武當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荊裂最初隻是想把兵器作為紀念物,但後來靈機一觸,就趁貨船泊岸到鎮上補給時,找鐵匠打造一根長鐵鏈裝上這槍頭,把它變成一件離身使用的軟兵器。今天初次試用,竟是如此得心應手,七次試擲,有五次都命中了標靶。
荊裂把那鐵鏈解下,槍頭放在一邊的甲板上,左手又從後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來就是武當「兵鴉道」高手石弘遺下的一柄鴛鴦鉞。荊裂把那鴛鴦鉞握柄處的纏布拆掉,整個兵器都叫鐵匠磨薄削輕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魚尾」刃鋒銼鈍,作為把手,這鴛鴦鉞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飛鏢刀。當晚荊裂看見石弘擲鴛鴦鉞擊殺孫千斤,雖是悲痛,但實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為深刻,想什麼也要把這一手學過來。

荊裂把那鴛鴦鉞在手裏拋玩。「待會兒我們上岸練功,再試這個。」

童靜看著荊裂隨手把玩各種兵刃,學習得極快,心裏敬慕不已,手托著腮撐在欄杆上,凝視荊裂的瀟灑模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問:「荊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見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著拿刀。」站在她旁邊的島津虎玲蘭,雙臂交在胸前說:「這種飛行兵器,始終不是殺敵的主力,而是遠距離開路用的。」她雙手伸出比劃著:「左手扔出去幹擾敵人,右手同時拔刀,乘機搶上去攻擊。」

童靜和燕橫聽到,這才恍然。
童靜看著這個從東瀛來的姐姐。同樣是女孩子,虎玲蘭的武術造詣和智慧都遠高過她,令她有點自慚——這是「岷江幫」童大小姐過去十幾年來都沒有的感覺。

虎玲蘭轉身瞧向江岸,觀賞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蘭凝視這風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讚歎。

他們四人乘著「岷江幫」的貨船離開成都,不經不覺已有三個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駛往東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鎮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關一帶巫山流域。此為四川省最東北端,船兒一出巫峽,即入湖廣境內,距武當山並不遙遠。
荊裂雖然決定暫時不再追逐武當派,先休息和強化武功一段日子,但為了隨時打聽武當的動靜,也就吩咐把船駛到這區域來。
這巫山一帶水色秀麗,迂回曲折的江道,被夾在兩旁的險壁之間,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著有如層層綠色波浪的的樹林,遠眺高峰雲霧繚繞,難怪給曆代詩人讚頌為人間仙境。

過去一年來,虎玲蘭遠渡重洋,孤身一個上路,心裏又懷著仇恨,途上一刻沒有放鬆過;如今找到了荊裂,仇雖沒有報成,恨也消解了大半,這三個月來沿江漫遊練劍,心情放鬆了不少,再看見這麼秀美的景色,心曠神怡,露出平時難得一見的微笑。

童靜見虎玲蘭自然地笑起來,更顯一種成熟美態,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後臉紅起來。

——她美得連女孩子看了都會臉紅……

童靜急急別過頭去,也望向岸邊。
「就去那邊吧!」她指著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廣闊的石灘,是練武的好地方。
童靜走往船舵那一頭,吩咐把貨船停下,還要準備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喚船員開始預備午食,待他們練功後可以馬上進餐。

燕橫遠遠看著她,不禁又瞧瞧荊裂。荊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橫記起:三個多月前,荊裂竟然答應帶童靜同行,還要教她武技。這令燕橫很不滿,覺得是這複仇之旅上的一個大負累。

「傻瓜。」荊裂那時向他解釋:「我們帶著這位『岷江幫』的大小姐,就等如帶著一個會行會走的錢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費心。」荊裂又解釋:穿州過省時,亦會遇上縣鎮官府的巡查關卡,要查看文引許可。雖然他們這些武者,一般縣府的民兵保甲絕不可能攔阻,但始終不及有「岷江幫」打點通關來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橫當時明白了,卻皺眉說:「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藝就行了。」荊裂拍拍他肩頭。「靠你了。」
◇◇◇◇

那鈍鐵劍一振,劍尖從外向內旋了一圈半,軌跡很是優美。正是青城派入門劍法「風火劍」第八勢「蛇纏枝」。
站在旁邊的燕橫卻搖搖頭,大叫一聲:「不行!」
童靜咬牙,運劍再使一次「蛇纏枝」。這次劍尖轉得更快更猛。
「不!」燕橫還是搖頭。

「怎麼啦?」童靜不忿地頓足。

「你又忘了?我早說過啦!」燕橫用手上的灰黑色長劍比劃招勢。「這『蛇纏枝』,意在繞擊點打對方握劍的腕脈,要訣在巧細,不在快猛!你卻一味地圖快,那劍圈太大太鬆散了,對方很容易就察覺,把手縮了回去,你還點什麼?」

童靜咬著下唇。過去她跟那麼多師父,也未曾受過這般的脾氣。
「再來!」燕橫催促說。

「怎麼嘛……」童靜不滿地說:「學了這麼久,才學得這十招八招……以前的師父,三個月,我一整套劍法都學會了……」
「因為你以前的師父全都是飯袋。」燕橫不屑的說:「他們教你的,都是隻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師父全是你爹花錢請回來的吧?他們怕你學得悶,不高興,會害他們丟飯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這麼學的。你以為自己真是學武的絕世天才嗎?」

燕橫揮動劍鋒,把教過童靜的八招「風火劍」,從第一勢「半遮攔」到第八勢「蛇纏枝」,在兩個呼吸間就連環打出來,劍勢如行雲流水,全無停滯。
「別以為你有些少用劍底子就學得更快。你以前學那些花俏功夫,養成了好些壞習慣,我還要多花時間把你逐一矯正呢。」燕橫收劍說。

童靜見燕橫這一手,心裏不得不服。但被這麼一個年紀相近的少年數落,又覺得很難咽下這口氣。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橫獨戰「馬牌幫」,童靜對這個青城派少俠確是心生敬慕;但這段同行練武的日子裏,她又發覺原來荊裂的武功更在燕橫之上,而且見荊裂每次練武奇招迭出,新鮮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轉移到荊裂身上了。

童靜遠遠看過去。在石灘的另一頭,荊裂和虎玲蘭正用長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劈擋架,其碰擊之聲,隔遠也顯得出勁力之渾厚。負責撐小船的船員也都忍不住在旁邊好奇觀賞。

但見兩人身姿動作越來越快,攻防綿密得像預早排演,招式風格又有相近之處,他們既像比鬥,又似在玩著遊戲。

童靜帶點羨慕地瞧著,口中喃喃說:「為什麼不是荊大哥教我?他比你強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學得更好。」
燕橫本來就不大想教童靜,覺得礙著自己練劍,一聽這話更是動氣。

「你喜歡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懶得再教你!」燕橫說著就轉身走開。

他那句「你喜歡他」,原來是「你喜歡由他教你」的意思。聽在童靜耳裏,卻令她那張圓臉漲紅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橫已經走開,沒有看見。

燕橫走到石灘的水邊,左手從後腰拔出短劍「虎辟」,轉腕旋了一圈,就開始舞動起來。

本來荊裂反對他這麼早就練雙劍的。但自從聽了童靜描述燕橫在「馬牌幫」大發神威的實況後,第二天就主動開始教燕橫使運雙兵刃的法門。

「也許,你這方面有天分。」荊裂這樣說。

要用雙劍,第一步自然就是強化左手劍。這三個多月來他的左手就不斷在練——用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辟」,重新練每一式最基本的劍招。有時甚至晚上睡夢中都在練。
聽見「虎辟」的劍刃破風聲,隨著每日練習越來越尖銳,他就知道這左手劍的法度開始像樣了——隻有劍刃的砍刺角度正確而貫徹,破風聲才會變尖。燕橫心裏興奮不已。接下來就可以開始研究左右劍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練了好一會兒,燕橫停下來稍息,心裏在琢磨劍招。然後他又忍不住瞧瞧遠處的童靜。

他心裏不大喜歡這個性情驕縱的童大小姐,覺得她比宋小梨差得遠了——小梨雖偶然也會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後總是會找個機會逗他開心,畢竟還是懂體貼人。



(——想起來,不知道小梨現在在味江鎮過得好嗎?……她心情平複了沒有?)

但是燕橫又發覺:自從開始教童靜劍法之後,他心裏不時會念著她的進度。雖然起先是有些不大願意,但既然開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認真一點,希望童靜學得好一點。

燕橫看見:童靜剛才雖然賭氣,現在又獨自繼續在練習那八招「風火劍」。見到她這麼用心去學青城派的劍法,燕橫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關乎武道的追求,個人喜惡都自然拋到兩旁。這就是武者的本性。

遠遠看著童靜劍招的誤差,燕橫皺眉。可是剛剛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馬上再過去教她,隻好讓她自己繼續練了。

燕橫又練了一陣子左手劍,然後把「虎辟」插回後腰鞘裏,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長劍。這把劍是武當「兵鴉道」弟子呼延達的遺物「靜物劍」,也是成都一戰後「岷江幫」的人拾回來的。四尺的「龍棘」太長了,現在的燕橫還沒能稱心駕馭,於是暫時拿這把劍作佩劍。
「靜物劍」乃是雙劍,他現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劍身根部刻著一個很小的「右」字,用來識別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靜物左劍」則掛在他腰間。

他舉劍凝視那啞色的刃鋒。當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勢混亂,他沒有看清每個敵人,但這呼延達必也在內。這「靜物雙劍」,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鮮血。一想及此,燕橫心裏淒然。
——我必定要盡快變強。

他垂下劍,瞧向荊裂和虎玲蘭那頭。兩人的木刀還在起落交擊,聲音似隱隱帶著一種奇異節奏,非常好聽。
燕橫對這個倭國來的女劍士所知不多,隻知她武功修為直追荊裂,而遠勝自己——一想到這麼一個嬌美的姐姐,比自己還要強得多,燕橫隻覺天下之大,高手輩出,自己實在太渺小了……
這種距離之下,他沒法看見他們兩人的表情。但卻感覺得到,他們似乎在笑。
的確,在木刀與木刀交擊之間,荊裂和虎玲蘭,正在歡喜地笑。

——那笑容,猶如兩個樂師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們已經打了許久。虎玲蘭臂力始終不如荊裂,木刀的勁力開始衰弱下來。荊裂感覺到,也收斂起攻擊的力度。但虎玲蘭不願被讓,馬上後躍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厲害多了。」虎玲蘭跪下來,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從腰帶掏出汗巾,抹拭那麥色皮膚的肩頸冒出的汗珠。「你已經把『陰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蘭說的是漢語,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長時間留在中土,也就盡量練習說中土的語言,對著荊裂也減少說日語。隻有「陰流」這個詞她不懂翻譯,還是用日語發音。

「你來四川途中,也沒有停止練劍吧?」荊裂笑著回應。
「當然了。」虎玲蘭咬著下唇,但其實是個笑容。「別忘了,我是來殺你的。」
她收回汗巾,撿起木刀站起來,又再忍不住遠眺那巫山兩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雲霧濃重,若隱若現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種奇幻的不真實感覺。

「現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幹什麼了。」虎玲蘭一口漢語還是有些生澀。「就是跟著你們,繼續修練。直到跟你一樣強。」她用木刀指向荊裂。「你不會忍受一個女人跟你一般強吧?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忍不住跟我決鬥。」
「好啊。」荊裂撥一撥辮子長發。「我期待那一天。」

說完他就走過去燕橫那邊。
「怎麼了?」荊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頭獨自練劍的童靜。「不教她了嗎?」
燕橫歎了口氣:「荊大哥,以後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費這種時間。我隻想專心練劍。」

「不好嗎?」荊裂笑著問。「她很可愛嘛。」

「一點也不!」燕橫像抗議地叫著:「根本就是個給寵壞的大小姐!」
荊裂再瞧向童靜:「可是她確實很用心在練你教她的劍招啊。」

燕橫無言,隻覺得憋著一口氣。他不想再提童靜了,也就轉換話題:「剛才看你跟島津小姐練刀,很厲害。」
「是嗎?」荊裂不以為意,揮動著木刀,琢磨剛才和虎玲蘭對招用過的刀法。

「我剛才仔細看了一會兒……」燕橫說:「你用的其中幾招,跟我們青城派的劍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荊裂直認不諱:「確是青城劍法。我是當天在青城山上觀看,還有這一陣子跟你練劍時學會的。」

「什麼?……」燕橫瞪大眼睛。「這……可不……」他想到青城劍術,竟在自己手上流給外人,犯了師門的大忌,很是緊張。童靜也算半是拜師,而且隻教她最基本的「風火劍」,也就算了;但荊裂這樣,卻跡近偷學武功。
面對這個救命恩人兼教導自己的前輩大哥,燕橫不好意思直斥,一時不知要怎樣說。
「你是想說我『偷學』你們青城派的武功嗎?」荊裂嚴肅地說。「可是我教你的東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麼你又要不要學?」
燕橫啞口無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裏變強,這種無聊的門戶之見就得拋諸腦後。」荊裂告誡他:「別說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敵武當派的招術,我一樣參詳學習。你也得這樣做。」
燕橫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屬於仇敵的劍。

——把一切可用的東西都掌握在手上。強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橫回想最初認識荊裂時,荊裂怎樣鼓勵他:要複興青城派,甚至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
雖然遙遠,但燕橫確有此宏願。而既然是「更強的」,就是說跟本來的青城派不一樣,必然包含了不同的東西。也包括別人的東西。

「我明白你說什麼了。」燕橫想到這裏,點點頭。「我在想:青城派還沒有建立之前,青城的開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憑空創造這許多武功。他們必定也有學過他人的東西吧?」

荊裂聳聳眉毛。他有些意外。這個少年劍士,隻是經過很短的曆練,思維卻漸漸變得豁然了。

荊裂伸手,從燕橫右腰抽出另一柄「靜物劍」,倒轉把劍柄遞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開始教你雙兵刃的法門吧。」
燕橫興奮地接過那「靜物左劍」。

另一邊的童靜又練了一回,終於累了停下來。她這時朝燕橫那頭一看,見荊裂正在教他練雙劍,令她羨慕不已。
——如果是荊大哥教我,我一定進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臉轉過另一邊,看見虎玲蘭正獨自站在岸邊,觀賞那山水風景。童靜拾起放在一旁裝清水的竹筒,走了過去。

「要喝嗎?」童靜把竹筒遞給這位比她高了一個頭的美女劍士。
「謝謝。」虎玲蘭接過。她拔開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離大江對岸的山色。

這麼一個健美、一個嬌小的一對英氣女孩,並肩站在岸邊,正看管著小船的「岷江幫」船夫,禁不住偷看著。

童靜看見虎玲蘭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對岸。
「好美。」虎玲蘭再次讚歎。
「你的家鄉……」童靜好奇地問:「沒有山嗎?」

「當然有。」虎玲蘭瞧著她微笑說:「不過很不一樣呢。我們鹿兒島的山,會噴火的。」

童靜從來沒有聽過山也會噴火。「是嗎?是怎樣的?」

「噴起火來,山上的整片天都變成紅色。」虎玲蘭一想起家鄉,懷念之情泛在臉上。「好危險的啊。遠遠看著,也會令人覺得很厲害。可是也很美。」

童靜聽著,心裏想象那火山噴發的圖畫。然後她又看看虎玲蘭那健康美麗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樣轟烈的山底下,才會孕育出這樣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靜向往地說。
「你還這麼年輕,有機會的。」虎玲蘭看著她,笑得動人。「我剛才看見你很努力地練習呢。不錯啊。」

得到這位高強的姐姐讚賞,童靜特別高興,剛才跟燕橫吵嘴的鬱悶一掃而空。「我很喜歡劍的啊。」
虎玲蘭牽起童靜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鈍鐵劍拿來細看。「這中土的劍,跟我們日本的很不一樣。我看見你在學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劍交回童靜的手,然後舉起木刀。

「雖然武功不一樣,我想我還是可以指點你一下的。」
「可以嗎?」童靜一雙大眼睛發亮了。「謝謝你啊!」

「為什麼要道謝呢?我們是……」虎玲蘭想了一想正確的漢語說法。「……同伴。」

童靜高興得牽著虎玲蘭的手。這時她才發覺:虎玲蘭的手掌,掌背皮膚柔滑緊致,但裏側的掌指,卻滿是苦練刀劍積累的厚繭。

她們正要開始時,虎玲蘭卻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遠處。

雖然隔著霧氣,但生於島國,出海經驗豐富的她,一眼就看見上遊處有異樣。

「有人來了。」虎玲蘭說。童靜也瞧向江上。

石灘另一邊的荊裂和燕橫也都停下刀劍,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會兒,三艘大船破霧出現,正駛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幫」貨船。
三條船上,同樣掛了「岷江幫」的旗幟。
虎玲蘭感覺到,握在她手裏那童靜的手掌,變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靜木無表情地垂下頭來。「來找我的。」

◇◇◇◇
「我們『岷江幫』本來就沒有繼嗣的規矩。我隻得這個女兒,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幫主之位傳給她。我童家雖不是什麼體面的門戶,但我隻盼這女兒活得平安快樂,長成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將來嫁一個有出息的漢子,也就心滿意足,所以替她起個『靜』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擺下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河鮮牛羊,蔬菜果品,堆滿了十幾碟,當然還有好酒。宴席上方撐起了遮蔭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幫」幫主童伯雄,說著便朝在座的荊裂、燕橫和虎玲蘭舉杯,一飲而盡。荊裂和虎玲蘭豪爽地回敬幹杯。隻有不太會喝酒的燕橫,尷尬地舉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橫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遠處的童靜。她正納悶倚在欄杆,一手托著圓鼓鼓的腮,另一隻手拿著把小刀,賭氣地一下一下刻在欄杆上。
她的父親童幫主隻有四十上下年紀,臉容五官頗是俊朗,隻是長期行走江河,臉色曬成極黝黑。一把長髯梳理得整齊,加上那高壯的身材和甚為講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氣勢不凡,不愧為統領千人幫會的一方豪傑。那雙和童靜頗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鬥,顯出其精明幹練的本色。
三人喝罷,旁邊的幫員又馬上為他們添酒。童伯雄歎息,又接著說話。

「可是上天作弄,我這個女兒,天性就跟這個『靜』字絲毫沾不上邊兒。童某早年喪偶,又長年在外主理幫務,不免對她太寵愛了。她要學武,我就千方百計找最好的師父給她。唉,整個『岷江幫』上下,就隻有這個女兒,讓我沒半點兒辦法。」
燕橫心裏不禁暗地同意。

荊裂一邊聽著,一邊卻已提起筷子吃起來。面對這位成都第一大幫主,他沒有半點客氣。倒是他身旁的虎玲蘭,自小守武家貴族的禮節,隻是靜靜坐著,雙手捧住酒杯。
「別介意,我們邊吃邊談。」童伯雄微笑示意,卻見燕橫和虎玲蘭還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動筷夾菜吃起來。兩人這才開始吃。
吃了幾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繼續說:「其實童某兩個月前已經回到成都,並得知女兒跟著幾位俠士修行的事情……現在才來拜訪,請見諒。」
「你是想等女兒練得厭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荊裂笑著說,嘴裏還在嚼著牛肉。「可是等了這麼久,還是等不到她回家,心裏著急了;又知道我們的船來到這裏,似乎快要離開四川省,才急著來找她?」
「我就知道荊俠士閱曆過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別誤會童某怪罪幾位啊。小女能得荊俠士,還有這位青城派名門之後親自教導,實在是幾生修到的福氣。可是……靜兒心性實在驕橫,又沒有待人接物的經驗,我隻怕她在外容易闖禍。」
「女兒是你的。何況她這麼小,你要帶她回家,我們可是沒有半點說話的餘地。」荊裂邊吃著烤羊腿邊說。「帶走了你女兒,事前事後也沒有向你這位父親大人知會一聲,是我們不對。就罰我一杯吧。」說著又拿起酒杯幹了。

童伯雄也舉杯回敬:「荊俠士果然是通情達理之人。幾位請不用憂心,我幫那條貨船,照舊讓幾位使用,高興用到什麼時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陸路,車馬盤川亦請盡管吩咐我的手下打點預備。」
燕橫聽到童幫主要帶走女兒,不禁又再瞧向童靜。他雖然不大喜歡她的個性,但畢竟是許多天以來一同旅行修練的同伴,想起來她更在「馬牌幫」總部裏救過他的命。現在突然就要分別,燕橫不免有些傷感。
虎玲蘭也是一樣。她對這個好武的小妹妹頗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咽,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還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俠說說。」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橫拱拳,教燕橫受寵若驚。「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聽聞。少俠和荊俠士與武當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俠以後的打算,童某大膽猜想:是否要憑一己之力,向武當派討回公道,並且重振青城派的門牆呢?」
燕橫鐵青著臉,沒有言語。這等豪情壯誌,在荊裂這個同伴面前還說得出口;但是對著童伯雄這位老江湖,燕橫自忖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可說不出這等大口氣的話。

不過他不說也等於默認了。
「本來童某隻是一介草莽江湖,對這等武林爭雄的事情無置喙的餘地。可是老實說一句,燕少俠,你不覺得這事情太渺茫嗎?」

童伯雄說著站了起來,走到船邊。那江風吹得他長髯飄飛,滄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兒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權位富貴,還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俠的武藝,在『馬牌幫』一戰已經證實了,在武林中也許未闖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經不是凡人所能。這等非凡的才具,卻浪擲在互相殺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嗎?」
童伯雄走到燕橫跟前。

「童某有一請求:如蒙不棄,童某願以小女許配予少俠,並授以少俠副幫主之職,統領『岷江幫』千人幫眾。再待十年八載,童某年邁力衰,其時你亦必然繼任幫主之位——『岷江幫』即使無家族傳位的傳統,但以少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幫上下諒亦無一人反對。」

燕橫簡直驚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靜。她站得遠,並沒有聽見。
「這……這……」燕橫未沾一滴酒,臉卻漲紅著,忙瞧向對面的荊裂求救。

荊裂對這番話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幫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幫」眾人,聽到幫主竟突然提親,亦是一般驚訝。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發時已有這樣的打算:女兒能夠交結到燕橫這名門大派的傳人,實在是難得的緣分——青城派還在時,「岷江幫」千方百計想攀一點點關係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雖已滅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貴族王孫。燕橫獨破「馬牌幫」,亦足見其武藝膽識和人品氣魄。既得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幫」添一員年輕的猛將,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載難得的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童某知道,靜兒的個性不是那麼討人喜愛。不過女孩子嫁了人,自然會變乖的。」童伯雄遠遠瞧著女兒微笑。他又朝大船兩旁一張手。燕橫看過去,那停泊在旁邊的兩條護航船,帆高船堅,甲板上滿是百數十名雄赳赳的船員幫眾,兩面「岷江幫」的青色大旗高懸,在風中獵獵飛揚,氣派無異官家的水師戰船。

「少俠也見識過我們城裏『滿通號』賭坊日進千金的盛況了吧?那也不過是本幫一家小生意而已。這等大船,我們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擁有五十餘艘,包攬了川中一帶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運,連官府也得給足面子。童某大口氣說句:『岷江幫』雖不算富可敵國,但這幫主的地位,也可稱一方豪雄。他日少俠統領『岷江幫』,必更能大展拳腳,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業。」

童伯雄極力遊說,顯示了十足的誠意。
荊裂和虎玲蘭對視一眼。他們想起當日島津守護許親之事,也是相似的景況,兩人不禁有些尷尬。
「荊大哥……」燕橫站起來,再次向荊裂求救。
「這是你自己的事。」荊裂淡然說。「你的人生要怎麼走,別人幫不上忙。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跟童幫主說吧。」
燕橫再看童靜,見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這邊,直覺告訴她他們正在談論自己。燕橫害怕她會聽到片言隻語,也就請童伯雄走到船首說話。童伯雄亦示意幫眾不用跟著來。
「童幫主,我讀書不多,客套的話不懂說……」燕橫到了船頭,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氣,壯起膽子說:「童幫主的盛情,晚輩不能接受。」
童伯雄雙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橫急忙又補充說:「請別誤會,這跟你女兒無關,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幫』。我隻看這大船的氣派,就知道貴幫多麼富有。對我這個身無長物的窮小子,童幫主提親,大概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富貴吧?」
他接著拍一拍身後的「虎辟」劍柄。
「我身上雖然沒有值錢的東西,卻還有劍。劍,是師門賜給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師父起的。假如在富貴跟前,就能忘掉師門的血仇,我還有資格當『岷江幫』的副幫主嗎?還有面目去統領別人嗎?」
聽了這話,童伯雄動容了,失望之情瞬間變成了敬佩。
「幫主沒猜錯。晚輩已經立誓,要複興青城派,要向武當派報仇。但幫主你卻說錯了。我憑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橫指向荊裂。「我還有朋友幫助我。是有著共同誌向的朋友。他幫我,就是因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廢,那不隻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荊裂一邊在喝酒,一邊瞧著兩人。雖然聽不見半句,但看見比燕橫年長幾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荊裂當然一早知道燕橫會有什麼答案。他從來沒有擔心過。
童伯雄凝視燕橫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燕橫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幫主,得罪了……」
「我看來像有半點不高興嗎?」童伯雄捋一捋長須,豪邁一笑:「是有點失望。可是我高興。」

他搭著燕橫的肩頭。



「看來我童伯雄半生,至今還沒有看錯過一個人。」

燕橫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始終不脫少年的靦腆。

「對了。童某此來,除了接女兒,也有一個重大消息帶給幾位俠士。」童伯雄說。
燕橫眼睛一亮:「是關於……武當派的?」
童伯雄點點頭。「不是別人,正是武當派掌門——消息說,他獨自一人離了武當山,西往關中。」
——武當掌門!

「關中?……」燕橫不熟地理,心裏疑惑。他馬上招手,示意荊裂和虎玲蘭過來,並向他們述說。

荊裂聽了,興奮地緊捏拳頭。
「關中……」荊裂說:「華山。」

天下「九大門派」裏,惟有華山劍派,坐鎮陝西關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關中,路途並不甚遠:往東一出巫峽即入荊州,再往北經襄陽入河南境,即可西進,從武關入秦。
「不知道這個消息,最初是誰人得知的?何人開始傳出?」荊裂問。

童伯雄搖頭:「不知道。不過消息到得四川來,看來已經在江湖上流傳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這樣,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說不定都已經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荊裂思量著。「恐怕已有不少人,趕了過去趁熱鬧,探一探虛實。」

「荊大哥,我們……」燕橫焦急地問。
「當然去了!」荊裂豪笑:「武當派的掌門本人有多厲害,難道你不想親眼瞧瞧嗎?」
◇◇◇◇
荊裂等人臨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橫得了一頂方巾,好奇嚐試戴上去,儼然就是個年輕文士的模樣。荊裂看看送來的衣袍,式樣和布色都很簡樸,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蘭也得了幾套漢人婦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歡喜。衣服款式都很適合三人,足見童伯雄準備周到。

他又親自向燕橫送上一包銀兩,燕橫滿不好意思地接過。
燕橫和虎玲蘭都步過跳板,登上原來的貨船。
荊裂過去之前卻回頭,看一看站在父親身邊的童靜。

童靜仍然緊緊抱著那柄練習用的鈍鐵劍。她一雙大眼睛已然通紅,卻咬住下唇,強忍著沒有哭。
平日爹事事對她千依百順,但這次他如此隆重地帶著船隊來找她,而且自到達至今,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童靜知道,父親每次這樣,就是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他主意的時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議或請求都沒有說過。
燕橫隔著船望向童靜。她發現了,兩人相對遙視。
他們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卻不想已經是分別前最後的說話,不免感到悵然。
荊裂這時問童伯雄:「童幫主,請問你加入『岷江幫』時有多大?」

「十六歲。」童伯雄撫須懷想。「我在幫裏,整整三十年了。」
荊裂瞧一瞧童靜。
「呵呵,那也隻比令嬡大一、兩歲吧?你這麼年輕就進道上混了,家裏沒意見嗎?」

「童某父母早已雙亡,孑然一身。否則怎會走上這條道?」
「那可真是命運使然啊。」荊裂微笑。「不過當初你進幫的時候,必然有些抱負吧?也許沒想過有一天會當上幫主,但也定然希望幹一番事業?」
「這個自然。否則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說著,好像感到荊裂話中另有深意。「荊俠士,你想說的是……」
「沒說什麼。我隻是想:三十年前,十六歲的童伯雄,也是自己決定自己要去哪兒的。」
荊裂說著,又再瞧著童靜。仿佛是朝著她說。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靜有點激動,雙眼更紅了。
但她已經決定,今天,絕不會哭。
童伯雄聽了,嘴唇緊抿著沒再開口,眼睛卻往下看著甲板,似在咀嚼這話。

荊裂也不再多言,回身兩步就躍過跳板,跟燕橫和虎玲蘭並肩而立,朝著童氏父女一揮手。

跳板被抽回去。貨船起錨開行。
燕橫和童靜,隔著船四目交投。

燕橫驀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羅網,童靜擎劍守護著他,面對著許多強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還有她那時英氣的表情。
——我不會讓他們傷了你!
門派被滅、遭人逼害的燕橫,當時聽到她這句話,心頭是何等暖熱……
燕橫急往伸手到腰間,解下那武當的「靜物左劍」,趁著船未開遠,隔著江水把劍連鞘用力拋過去。

童靜在船邊伸手,把那「靜物劍」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練呀!」燕橫向大船高聲呼喊。
童靜把這劍也抱入懷中,朝著已漸遠的燕橫用力地點點頭。

貨船揚帆往東緩緩行駛。不一會兒,後面那三條「岷江幫」大船已經變小,半隱在氤氳之中。燕橫、荊裂、虎玲蘭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荊裂指著那些大船,半說笑地問身旁的燕橫:「你知道拒絕了童幫主,自己錯過了什麼嗎?」

燕橫眺視著,收緊目光。
「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沒有什麼錯過不錯過的。」

貨船沿著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進,那巫峽兩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穀更形深狹。船帆乘著風,正帶著燕橫駛出他平生也沒有離開過的四川,航向更廣大而未知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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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震關中 第三章 見性館

陝西,華陰縣南。西嶽。

華山以山勢峻峭而著名,處處皆是千仞絕壁,自古即有「奇險天下第一山」的稱號。其中主峰之一西峰,形貌如一整塊千丈巨石,渾然天成,具挺拔巍峨的剛強之勢,有「蓮花山」的稱號。

在西峰的巨大陰影之下,東面山腳的林間,有一座簡樸莊嚴的木房舍,建坪甚是寬廣,依著一條清澈小溪而立。旁邊樹木拴著幾匹馬,正在懶洋洋地低頭吃草。自外面看去,環境清幽,似乎是出家修行的寧靜道場。

可是在這木舍裏,卻傳出一陣接一陣帶有鬥爭氣息的猛烈叫喊。

「著!」又一聲呼喝。

一柄木劍跌落在木板地上。那原本握劍的高壯青年仰倒,左手捂著被擊中的右胸,手指緊緊抓著自己衣服,五官皺成一團,額上滿是汗珠,短促快密地用力透著氣,顯得呼吸困難。
站在他對面的是個中年道人,頂戴混元巾,卻沒穿著道袍,隻是一身短褂,右手的粗糙木劍已垂了下來。那木劍前尖包裹著軟皮革,劍身上都是斑駁的凹痕,看得出是日夕比試中常用之器具。道人臉容剛毅,膚色黝黑,木無表情地俯視那倒地者。
他搖搖頭,略一揮木劍。兩個少年道士馬上上前,把那被擊倒的青年抬到木舍的一邊。

「下一個!」道人以粗啞的聲線叫著。
在木舍大門旁,排著一大堆人。其中一個也是二十出頭的青年,略帶怯懦地舉起手。即時有少年道士,把剛才那柄墮地的木劍交到他手上。這青年還沒走到場中,背項的衣衫已經濕了。
這座木房子名曰「見性館」,乃屬華山派所有。

自古武諺有雲:「拳出少林,劍歸華山。」
位列當今「九大門派」之一的華山派,自金朝時全真教祖王重陽弟子——廣寧子郝大通入山創派之始,即以道門劍術稱雄武林,迄今已曆三百餘年,創編劍法與劍陣絕學共四十八種,跟少林派「七十二技」地位相當,各為佛家與道家武術的代表;直至近百年,武當派大盛,華山派的武名稍被蓋過,但仍然不失為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劍派,有「劍宗」之稱號。

正因華山劍派名聲甚盛,曆來欲投拜山門以至討教劍法的人太多,華山派遂在三十多年前,在西峰山腳下建了這座「見性館」,每月初七和廿二兩天,開放予任何武人上門試技,及讓要拜師的人接受考核,以免打擾華山弟子在山上道觀的清修——華山派與從前的武當派一樣,練武以外兼修道法,全華山派上下俱為全真道士。

自從開設「見性館」後,曆來能通過此地拜入華山門牆的,每年絕不超過二十人;至於上門討教,能夠破「見性館」,驚動山上華山派本部「鎮嶽宮」的人,更是從來一個都沒有。
這名負責在「見性館」與人比試的中年道士名叫陳泰奎,一年前才千辛萬苦升為華山派的「道傳弟子」,心性還沒有定下來,很是好鬥,守護「見性館」門戶這個職務,對他來說簡直是份優差。每個月的其他日子,他幾乎都在期待這兩天的來臨。

另有一個身材壯寬、臉容和善的道士,盤膝坐在陳泰奎身後的牆邊,雙手攏在道衣的寬袖裏,半眯著眼,似在入定,又似在微笑。他是陳泰奎的師兄駱泰奇,當上「見性館」的監館已有兩年——兩年來,他一次握起身邊木劍的必要也沒有。

步至場中那個青年,倒提著木劍,很謙卑地朝陳泰奎拱拳躬身。
青年左上臂處,早已綁著一塊白布條。凡入「見性館」大門,必先申明,是要投拜華山派門下而來接受測試,還是來討教華山劍法。前者臂上纏白布,後者纏紅布。
曆來進「見性館」的,往往四、五十人裏也沒一個綁紅布條——華山劍法,名滿天下,實力和地位早就超然,還有誰會來挑戰?不過偶爾還是有尋常民間的武癡,或是練過幾年劍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子,有膽到來用身體驗證,自己與名門大派的劍法,真實的差距有多大。
——這些人,大多都不能用自己雙腿走回家。

剛才被擊倒那人給抬到館內一旁,仍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那拿著木劍的青年聽見這呻吟聲,眼神更增恐懼。面對陳泰奎,他久久還不敢把倒提的木劍變成比試的正握。
陳泰奎隻看了一眼,歎氣說:「別浪費時間。下一個!」

青年沮喪,但也似如釋重負,把木劍交還給小道士。駱泰奇看在眼裏,臉上滿是鄙夷厭惡之色。
——被擊倒不是問題,而且是當然的事。否則還用來學嗎?可是連被擊倒的勇氣也沒有,那不隻沒有資格練華山劍法,就算踏足這兒的資格也沒有!
「見性館」這個名字沒有起錯——這就是看見來者本性的地方。

那怯懦的青年叫王士心,合陽縣人,隻是尋常一個農家子弟,卻自小就不安分。他跟許多到來「見性館」的年輕人一樣,深信自己生下來不是為了耕田,而是為了拿劍。他不理會家裏的反對,跟著鄉間的武師學藝,又自己日夕苦練了兩年,覺得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一心就要來投入偉大的華山劍派。他原來叫王四牛——「士心」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認為這名字才跟一個劍士相稱。
可是看見之前那個比他年長、比他壯、更比他快的漢子,兩招間就被陳泰奎的木劍狠狠刺倒,王士心的自信完全崩潰了:原來在真正用劍的世界裏,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原來自己這幾年都在做著一個無聊的夢。

現在,王士心只要踏出這「見性館」的大門,這個夢就醒了。

他想起離家時,老爸那句責罵:
「傻瓜,不行的!」
那幾個字,像一記記拳頭擂在他心胸。
他開始痛悔:為什麼剛才要那麼害怕?木劍刺在身上的痛,比得上現在的痛嗎?就在剛才把木劍交還給小道士那一刻,那放棄的一刻,一切都完了。他親自證實了父親那句「不行」,也推翻了過去的自己。可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沒有第二次機會了,隻能放棄劍,然後回家拿起鋤頭……
就在王士心步向「見性館」大門的同時,有一人自外到來門前,跟他打了一個照面。

王士心當時以至以後都無法解釋:為什麼這第一眼,會有種被電殛的感覺。他正要邁出大門的腳步瞬間停住了。
那個人卻沒有停下來,仍然往門裏走,仿佛王士心的身體,在他眼裏並不存在。
王士心慌忙側身避開。還是避不及,一邊肩頭快要碰上。
可是沒有碰上。本來預備要跟對方碰撞的王士心,反而因為落空而微一蹌踉。他完全看不見那人有何閃避的動作,隻見他還是直直地走入「見性館」的玄關。
那擦身而過的瞬間,王士心感覺經過身邊的不像是人,而是一隻貓。
王士心被吸引得回頭。現在他隻看得見這個人的背影。穿著純白色衣袍的身體顯得修長,卻不算很高大。一頭烏黑發亮的直長發,沒有結髻,隻是用黑布帶簡單地束著垂在背後。背項上斜斜背著一柄長劍,柄首有圓環,護手成「卍」字形,劍柄和劍鞘各處都包鑲著雕刻成雲紋的白銀,樣式很是古雅樸素。細看那劍鞘並非筆直,而帶著微微的彎弧,似乎又像是刀。

王士心掃視一眼「見性館」裏的人。每一個人也在看著這名白衣來客,全都露出跟王士心一模一樣的目光。館裏的空氣有如凍結了。

沒有人能無視此人的存在。
本來正要離開的王士心,此刻決意不走。

——雖然他還不知道,這個男人要來幹什麼。
一個華山派的小道士,雙手各自拿著白色和紅色的布條,走到那人跟前給他選。可是那人根本沒有看一眼。
陳泰奎緊緊握著木劍。他本來性情大膽好鬥,在山上就算跟比自己高強許多的師兄或尊長對劍,亦是從無半點緊張。現在他卻感到心裏有些異樣。
「你來幹什麼的?」陳泰奎呼喝:「來投考?還是討教?」

他的聲音仍舊嚴厲。可是跟剛才強勢的吶喊不同,現在隱隱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吼叫。

男人不答話。他的臉容五官甚是俊秀,眼目顯得很長,略薄的嘴唇抿著。膚色白皙,但卻沒有半點令人覺得不健康,反而讓人錯覺像在發亮。

所有人都在凝視這張教人有點自慚的臉孔。
然後,他開口了。
「華山派『鎮嶽宮』是在這西峰上吧?」他語聲一字一句甚清晰,節奏不徐不疾:「是從這邊上去嗎?」

陳泰奎咧嘴而笑。至少知道對方的來意了。
「你說錯了。」陳泰奎振一振手上的木劍:「不是『從』這兒上去。是要『通過』這兒上去。」他一字一字重重的說。
那男人左右瞧瞧「見性館」裏,看見一排掛在牆上的木劍,還有那群正在輪流等待比試的年輕人。他雙眉略揚,作了個恍然的表情,似乎到現在才知道這「見性館」是何用途。
「別浪費時間。」男人似是漫不經意地說。「只要帶我上去就行了。」
那句「別浪費時間」,跟陳泰奎剛才對王士心說的話一模一樣。陳泰奎感到被譏嘲。
他伸劍朝男人直指。
「過得了我,自然帶你上去。」
他身後盤坐著的駱泰奇,早已沒有平日的閑適笑容,雙目閃出厲光,死盯著這名不速之客。
——絕不是普通人……

但那又如何?駱泰奇心想。整個華山劍派也都不是普通人啊。

「快拿起它吧。」陳泰奎說。一個小道士正把木劍遞到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沒看那劍柄,隻是伸出一隻左手,輕輕地擺成印掌狀。
意思非常明顯。
徒手對華山劍。
即使隻是木劍,也是瘋子的行為。
「很不幸,這『見性館』過去曾經死過三個人。」陳泰奎目中殺意大盛。「你是第四個。留個名字,至少知道屍首要送哪兒。」



「你好好記著這一天。」那男人沒回答他,隻是說:「跟我交手,是你一生最大的榮幸。」

陳泰奎的目光收緊,激射出戰意。

可是出劍前,他叱喝了兩聲——攻擊前要用呼喝來激發自己的氣勢,對他來說還是首次。
那叫聲發自丹田,催起了陳泰奎身體的內氣。華山派兼修內丹道術與劍法,講求「以氣禦劍」,這技法正是華山劍道的精髓。

陳泰奎一出劍,就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元亨劍法」裏,最得意的一式「遊龍擊浪」,挽劍的手腕一挫複一揚,包著皮革的木劍尖從腹部低處而起,直射向那男人心窩——

結果是:無人看見那劍尖是如何刺失的,而隻見那男人不知何時搶入了近距離,那隻左手輕輕托住了陳泰奎握劍手掌的腕底。有如魔法一樣,陳泰奎的右臂被那手掌帶引下關節折屈,劍尖倒轉,已然抵在陳泰奎自己的咽喉上。乍看就好像他在拿著劍自盡一樣。
陳泰奎慌忙掙紮,想把木劍揮出去,那男人卻先一步把左腳往內一踢,腳內側掃在陳泰奎右膝後面,陳泰奎關節發軟,全身向前俯跪下來。
陳泰奎跪下時,上身還是那個回劍自刺的姿勢,木劍的柄端撞落在木板地上,劍尖猛頂著他的喉嚨。陳泰奎發出像哽咽的啞叫。

男人的左手同時在空中向上劃個半弧,一掌拍印在陳泰奎的後腦。
可怕的聲音。

木劍在陳泰奎的喉頭和地板夾壓之下,從中斷裂。

斷氣的陳泰奎,身體緩緩地往旁倒下,至死仍保持著那個蜷曲跪地的姿勢。

坐在最後頭的駱泰奇,目眥欲裂。

「這樣不是比試!」他悲怒地瞪著那男人。
那男人沒看他,而是俯視陳泰奎的屍體。

「剛才說要殺人的是他。」男人仍然以好聽的聲音說:「既然他要的是生死決鬥,我接受了。」

駱泰奇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做的事情,是馬上提起木劍,站起來。
可是他做不到。

陳泰奎是華山派最高級別的「道傳弟子」之一。雖隻有一年,但毫無疑問是派內的精英。

卻死在對方一隻手掌上。

恐怖感溢滿駱泰奇全身。他連伸手去摸放在身邊地上的木劍都不敢。

不久前他對王士心的鄙視,如今原原本本地應在他自己身上。

「我早說過,別浪費時間。」男人這時看著駱泰奇。「帶路吧。」
「見性館」裏其他人,此際才發出此起彼落的呼叫。負責打點館裏雜務的三個小道士,首先奪門而出,也有幾個原本等著考試的人奔了出去。其他的人驚異地凝視著這個男人。
超乎他們想象極限的存在。
男人回頭,看一眼王士心和其他人。那目光裏沒有感情,也沒有殺意。但他們的眼睛一接觸上,就感到既危險又好奇。

——就如原始人,第一次看見火一樣。

「你們如果沒有其他事情要幹,就跟著一起來。」男人淡淡說:「我上華山,正要一些不相幹的人作見證。」他似乎想了一想,又像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其實沒有也不打緊。」

王士心第一個重重點頭。
他那顆不久前冷卻掉的心,此刻仿佛著了火,感到全身血氣正在翻滾。他決心,死也要跟著去看。
其他的人想法也一如王士心:他們隱隱感覺到,要是現在拒絕了這機會,將會錯過一次別人一生也不可能擁有的經曆。他們一個個緊張而興奮地點頭。

能夠把四周的人都燃燒起來——這個男人就是具有如此的能量。
駱泰奇這時才終於站起來。他忽然想起了近年武林的傳聞——雖然長處山中,華山派還是知道這些轟動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白袍上。
左胸襟處,一個用黑色絲線繡成的圖案。圓形的圖案,黑白陰陽相交。

這個圖案,在山上修道的駱泰奇,每天都會看見。
但從來沒有像此刻看見時這般震撼。
太極雙魚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三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中):
◇華山派◇

由全真道祖師王重陽之弟子、「北七真」之一「廣寧子」郝大通於金朝時入山創派,至今已逾三百年曆史。創派之初已有傳習道家劍術,經過數十代的傳承和研究,創編出華山劍法劍陣共四十八套,為當今最悠久而淵博的劍術名家,因此在武林上有「劍宗」的稱號,並有著名武諺雲:「拳出少林,劍歸華山」,可證其不二之地位。
華山既精研劍法,品種自然繁多,從輕靈迅捷到剛猛無儔的劍技都囊括在內;但練到高級處,則專門講究「以氣禦劍」,以道家的內丹養氣的功法,結合擊劍招術,運用呼吸吞吐催動劍勁與劍速。故其發招,往往劍鋒未至,所生氣勁已先奪勢,此為「氣劍一如」的最高境界。

華山弟子全為出家的全真道士,通常自入門後,終身不出山門。

著名武技:飛仙九勢、大還劍、元亨劍法

◇青城派◇

東漢道人張陵(初代張天師)入四川青城山修道時,已有遺下「雌雄龍虎劍」及「降魔功」等奇功的傳說,可知青城武道源流極長。目今之青城派,其曆代祖師可上溯三百餘年之久。
青城派武功經過多年提煉,漸漸專注研習劍術之道,拳術等法已經旁落到次要位置,因而亦有人直接稱青城派為「青城劍派」。青城劍法入門講究快速準確,以攻止攻,搶險截擊;至大成後,則追求以無匹劍勢震懾對手,其招術反璞歸真,變化不繁。青城劍獨步四川一省,故有「巴蜀無雙」的美稱。

著名武技:雌雄龍虎劍、水雲劍、風火劍

◇崆峒派◇

創派於甘肅平涼崆峒山,其源流極遠,秦漢古辭書《爾雅》已有「空同之人武」的記載。今之崆峒派武道,為曆代入山修練之儒、釋、道三教人士的武術合流形成,並參詳西域外族武鬥的法門,於一百六十餘年前,由祖師飛雲子集大成,開山立派。

崆峒武術以繁雜見稱,刀槍劍棍拳腿等皆有習練,冷門及奇門兵器亦格外多,鉤、鏟、鞭、刺、鐵扇、飛爪、風火輪、判官筆等都收入。其目的是要修練到隨時手拿一物皆可為傷人之器;單一兵器能夠發揮異種的打法;器械法與拳法又可互換或夾雜運用,以混合變化的花法迷惑敵人,詭秘莫測。

著名武技:八大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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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震關中 第四章 華山論劍

「氣劍一如」。

這面高掛在「紫氣東來堂」正面橫梁上的金漆牌匾,每一個字都相當於人身及腰的高度,遠比青城劍派「歸元堂」那塊已被焚毀的「巴蜀無雙」牌匾更要巨大。

——當然。天下論劍,以華山為尊。

華山派的總本部,乃是位於華山西峰東坡之下的「鎮嶽宮」。此宮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蒼翠的玉井,自唐代開始已有各種神妙傳說,並建了一座「玉井樓」,本為遊人和修道者的名勝。後來華山派選了這片福地,在樓後建成宮殿,作為修練的總壇,已然禁絕閑雜外人。

華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內丹的道術,也練武道劍法。「鎮嶽宮」裏最雄偉的建築,自然是正面的大殿「華廟」,內裏供奉「西嶽大帝」的神像,氣勢非凡,足堪與武當派「遇真宮」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數華山武道的總壇,則是位於宮殿東首的「紫氣東來堂」,為華山劍派領導層主理事務之重地,亦是華山最精銳的「道傳弟子」修習劍術的道場。

與青城派「歸元堂」一樣,「紫氣東來堂」其中一面牆壁,也排列懸掛著許多木製的名牌,正是門派領袖和高級弟子的列名,其數量卻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華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為「道傳弟子」的,至今共有四十四人之眾。

四十四人的名牌裏,排在最頂的十個,格外明顯地跟下面三十四個隔了開來。此十名年資和修為最高的弟子,合稱「華山十威儀」,已具有代教師範的資格,是未來華山派的接班棟梁。
此刻「紫氣東來堂」內,身為「十威儀」之一的楊泰嵐,在那鋪成了八卦圖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來踱去。
跟全體華山弟子一樣,楊泰嵐腰間已經佩了劍。

從「見性館」逃出的三個小道士,早就奔回來「鎮嶽宮」報信。此刻從這「紫氣東來堂」的正門外,一直延伸到「鎮嶽宮」的大門,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帶劍的華山弟子守備著。氣氛之凝重,乃華山派三百年來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楊泰嵐年紀未足四十,身高手長,步履敏捷。以武藝論,他絕對是當代弟子頭五位以內,但常常敗在性情太過急躁。

「你就別走來走去啦。」同是「十威儀」之一的張泰朗皺著眉說。他隻是安坐在椅子,把長劍橫放膝腿上,未有顯得太過憂慮。在他左旁,「十威儀」的首席、當今華山派大弟子司馬泰元,就更在座上閉目,雙手交結成印放在丹田處,似正在入定。
「武當派的事情,看來是真的……」楊泰嵐沒再踱步,卻還是雙手交互捏著指節。
「可是……」另一邊較年輕的「十威儀」之一宋泰猷說:「不久前才聽聞他們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麼這麼快又來了這裏?」
宋泰猷這話,引起堂內各弟子交頭接耳。
大師兄司馬泰元沒有睜眼,卻開口說:「事情是怎麼樣的,不一會兒後就分曉了。你們急什麼呢?」

他的聲音並不特別響亮,卻令眾師弟都安靜了下來。司馬泰元不論那穩重的臉容和低沉雄渾的語聲,都隱隱透著華山下一代領袖的風範。
「我們是華山派。」司馬泰元又說。「沒有應付不了的敵人。可是別亂了心。心乃氣之舵,氣為劍之韁。心亂,劍就亂了。」

這本是華山劍道的最基本。眾師弟聽了,都有些慚愧。

這時幾個人從後室進入大堂。司馬泰元等弟子馬上起立,肅然行禮。
進來的,自然是牆上的名牌比「華山十威儀」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現是四位「宗字輩」師叔:黃宗玄、趙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為當今華山「四煉師」。「煉師」名號僅次於掌門,原本是道教的稱呼,在華山劍派裏則相當於師範護法——地位和武當派的副掌門相若。

再來是兩位華山派碩果僅存的「祥字輩」長老,金祥仁和李祥生。兩人俱已七十多歲,劍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論輩份是當代眾弟子的太師叔,自然德高望重。

兩人跟下面的徒子徒孫一樣,手裏提著長劍。既有外敵來犯,他們一樣要加入對抗——一天是華山劍士,直至咽氣那一刻都還是。

最後一個進入大堂的,自然就是當今華山劍派掌門劉宗悟。

劉宗悟那堂堂身軀,穿著一襲深紫色法衣道袍,頭戴方巾,五綹長須甚是瀟灑,儀表不凡。可是鼻梁處卻有一道橫過的刃口傷疤,又比尋常一個煉丹修法的道長,多了一份強悍如鷹狼的氣勢。
劉宗悟道號「應物子」,武林中外號「九現神劍」,上任華山掌門霄宇真人①的嫡傳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傳承,正統得不能再正統。
『注①:華山派裏隻有掌門人在過世後,才獲得追封「真人」稱號。』
劉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輕道士,雙手捧著華山掌門專用佩劍「羽客劍」,緊緊跟隨。那長劍的鏤銀護手與柄首,造形呈翔鶴形狀,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遠的不凡之物。
劉宗悟走到「紫氣東來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兩位師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來。他的四名「煉師」師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內「十威儀」及其他「道傳弟子」則仍然站著。

劉宗悟的樣子顯得一臉不耐煩,催促弟子快點報告。
「稟眾師長。」張泰朗俯首說:「弟子已經再三問明了回報的師弟……對方,確是隻有一人。」
「是武當?」旁邊的師叔黃宗玄焦急問。

「這個……沒有肯定。對方並未報上名號。」

「一個人?」劉宗悟帶點憤怒地說。「隻為了一個人,就讓全華山弟子要這樣史無前例的戒備?」
「可是,掌門……」楊泰嵐上前說:「陳泰奎已經死了啊。」
劉宗悟這才作出一個「也對啊」的表情。

他的師弟趙宗琛在旁邊微微歎息搖頭,心想:這個師兄,武功確是高得沒話說,可修道養性方面卻差了,處事不分輕重,當年師父選立這個掌門,也許是選錯了……
「那麼人呢?」劉宗悟威嚴地喝問。

「好像正在上山來……」張泰朗報告說。
就在這時,「紫氣東來堂」那已開啟的大門奔進來一人。

是山下「見性館」負責監館的駱泰奇。他魁梧的身軀已被汗濕透,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堂內所有人瞪著眼在注視他。可是駱泰奇氣喘籲籲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不必說了。
他帶上山來的人,隨即出現。
那白袍飄飄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圖中央。背後仍然斜帶著那柄「卍」字護手的彎劍——華山派開山立道三百餘年來,未經批準而帶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後跟著王士心等那十四、五名年輕人,一個個都臉色惶恐,慌張地左右看著大堂裏佩著真劍的眾華山高手。他們即使沒甚武功,也清楚感覺得到堂內那股騰騰的殺氣。
這些本來都是想投拜在華山派門牆下的年輕人,許多年來的夢想,就是能夠踏足這座「紫氣東來堂」,如今卻驀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氣東來堂」門外的幾名華山弟子,也都隨著進入,在這些來客後面戒備著。正門之外也塞滿了守備「鎮嶽宮」的過百弟子。他們一個個都緊張地手握腰間劍柄。等的隻是一聲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強敵環繞的殺陣當中,臉容卻是泰然自若,仿佛不過是進來道宮觀賞的遊客。他抬頭略瞧一瞧那「氣劍一如」的牌匾,然後直視正座上的劉宗悟。

華山眾人看見他胸口的太極圖標記,更無疑問。

黃宗玄打量此人臉容。看來似甚年輕,像是二十後半的年紀,卻有一份年輕人所無的閑適氣度,真實年齡必然較樣貌年長,但猜想亦不過三十出頭,比這兒許多華山派「道傳弟子」都還要小。
武林中人盡皆知:武當派自張三豐祖師以後,全派上下隻有一人有資格穿全身純白色的道袍,象征了「無極」的境界。

再加上這樣的年齡,更證實了這男人的身份。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今天上華山來,與諸君論劍證道。」
他說時未有拱手行禮,連略略低頭也沒有,臉容平靜,似隻是輕鬆平常的談話。

——但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論劍證道」是什麼意思。
華山眾劍士打量著姚蓮舟,又看看他身後那幫小夥子。他們確實沒有人帶著兵器,看衣飾和表情判斷也不似是武當弟子,實在不明白他們跟著來作甚。眾劍士也不理會,目光又都投在姚蓮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個上來華山派的總本宮挑戰——而且竟然真的能夠走進這裏來——實是華山門人平生沒有想象過的事情。而這個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當派裏,那絕對的第一人。華山眾弟子看著姚蓮舟,有點兒虛幻不實的感覺。
隻有劉宗悟,全未被「武當掌門」這四個字搖動,隻是冷笑。

「論劍?嘿嘿,入我山門來,殺我弟子,卻連挑戰狀也沒有先送來一封。武當掌門,連最簡單的武林規矩也不曉得,就像條喜歡亂咬人的野狗,真是貽笑大方。」
殺陳泰奎的理由,姚蓮舟先前已在「見性館」向駱泰奇解釋過,現在他懶得再重複一次。
「無聊的規矩,不會令人變強,也就沒有必要。」姚蓮舟淡淡的說。

黃宗玄大皺眉頭:華山和武當兩派,畢竟是名滿天下的大門派,兩個掌門如此對話,成何體統?劉宗悟的說話,更無半點得道高人的風範。

他於是代掌門師兄發言:「姚掌門,貴派雖已還俗,但與我華山派皆是出於全真道,可謂淵源極深,何必傷這和氣?姚掌門殺傷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誤會?如能說個明白,可免卻兩派的無謂紛爭。」

黃宗玄這話,擺明是要給姚蓮舟一個下台階。眾華山弟子聽了,心中不忿,但黃師叔為「四煉師」之首,說話分量甚重,他們也不敢異議。
「沒有誤會。」姚蓮舟卻毫不領情。「他要殺我,我就殺他。練劍的人,本來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此語一出,「紫氣東來堂」內群情洶湧。黃宗玄臉色更是難看。
「好一句『他要殺我,我就殺他。』」劉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膽,孤身一人上來我『鎮嶽宮』!有沒有想過,我此刻一聲令下,數百個弟子拔劍相向,你必死無疑?」

「當然有想過。可是死不死得了,試過才知道。」姚蓮舟明亮的雙目,如結寒霜。「你們華山派要是喜歡這樣,也不妨。」

姚蓮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優雅,但是又能隨時讓人覺得,好像一柄沒有鞘的劍。

他環視「紫氣東來堂」眾人,又徐徐說:「我走了很遠路才到這兒來的,不是為了聽這些無聊的話。我說要『論劍證道』,證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後王士心等年輕人。「所以才帶著這些人來見證。」

全場靜默。



「你的道?」劉宗悟切齒。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這句話自今天開始要改一改了。」

「煉師」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劍歸武當』嗎?」

「錯。」姚蓮舟搖搖頭。「拳和劍,此後皆尊武當。不過我先來找你們華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頭上。
「我要證的,是武當派天下無敵之道。」
「掌門師尊。」一人馬上從華山弟子之間步出。正是「十威儀」首席大弟子司馬泰元。「請容許我與姚掌門『論劍』。」
剛才司馬泰元坐著時,還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著,顯出比眾師弟都高出一個頭以上,而且胸肩廣闊,腰如壯熊,雙掌寬大得像扇子。他手裏提的劍,也比其他人的標準華山佩劍長了一大截,連柄全長四尺七寸,而且隻看那劍鞘,就知道劍刃亦格外寬闊。

是年四十二歲的司馬泰元,已經由掌門劉宗悟親授超過十五年,武功冠絕同儕,是華山弟子每年「大校劍」②的長勝將軍。更難得是學道亦有成,性情處事比其師父還要穩重得多,早被認定將在十年之內接任掌門之位。

『注②:華山派每年四季皆舉辦「校劍」比試,考核弟子的實力和進度。其中以「夏校」規模最大,又稱「大校劍」。』

華山眾領袖早已聽聞,劍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門何自聖,敗亡於武當副掌門葉辰淵劍上一事;眼前的是武當掌門本人,更不可以輕慢對待。派一個次一級的弟子出場,不過是無謂的犧牲,不如一開始就派最強的。

劉宗悟和四個師弟互看一眼,又回頭用眼神向兩名師叔請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劍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現在都未說過話,此刻第一次點頭示意。
「泰元,就讓姚掌門見識見識,何以武林中人會說『劍歸華山』吧!」劉宗悟揮手下令。

司馬泰元點頭踏出場中,先向掌門師父、兩位太師叔及四位師叔躬身行禮,才面向姚蓮舟。
司馬泰元雖比姚蓮舟還要年長,但輩份地位卻有差距。但見他直視姚蓮舟,臉容無一絲激動或緊張,並未被「武當掌門」這名號壓倒,確有修道者抱元守一、無畏無怖的風範。眾師弟見了,心中暗自喝采。

華山派是全真道,屬內丹派,不尚符籙,也不靠外物丹藥,而以人身為爐鼎,煉體內的精、氣、神,超脫生死。這內丹功法,與武功的「意」互相結合,開創出獨步天下的華山劍道。
姚蓮舟打量著司馬泰元那魁梧的身材;那柄常人要用雙手才使得動的大劍;那股不凡的氣度……
從踏足華山開始,直至現在,姚蓮舟第一次微笑。

——那笑容,跟荊裂經常露出的,非常相似。
司馬泰元緩緩拔劍,逐一露出了寬闊劍身上鑲嵌的七星寒點。劍拔出後,他輕輕把劍鞘往旁一拋。師弟張泰朗一把接著。
縮在一角的駱泰奇,是堂裏唯一見過姚蓮舟出手的華山弟子,可是亦未見過他出劍——剛才目睹姚蓮舟以「太極拳」瞬間擊殺陳泰奎,他猶有餘悸。

——他這次……還是要徒手嗎?……
駱泰奇惶恐地瞧著姚蓮舟,隻見姚蓮舟似乎真的在考慮。然後真的伸出了左手來。

但並不是向著司馬泰元。而是後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們好好看著。」姚蓮舟沒有回頭地說:「今天在這裏看見的事情,你們將來要告訴所有認識的人。還有你們的子孫。」

王士心用力地點頭。

——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親眼見證曆史的幸運。

然後,姚蓮舟拔劍。

他背後那柄「卍」字護手的環首彎劍,劍柄斜斜在左肩上突出。司馬泰元早就留意,一直在猜想姚蓮舟是否左撇子?
可是姚蓮舟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右臂向左伸,從自己的臉前橫過,把住了左肩上方的劍柄。

——反手拔劍嗎?
司馬泰元已舉起劍,防範對方自肩上拔劍並即時斬擊。

但姚蓮舟沒有立時拔劍。他的右手把劍柄從左上方往自己身體左下方撥,越過了收縮的左肩。劍鞘瞬間上下倒轉,劍柄變成在左腰間。
——這怪異的動作,迅疾而流暢,充分顯示他身體的筋骨關節是何等柔軟。
姚蓮舟左腰處,寒光大盛。

出鞘。

司馬泰元一直防範對方的劍路,是從左肩膊自上而下砍來。但姚蓮舟這一奇技,令劍路頓變自中下路而來。司馬泰元急變架式。

姚蓮舟拔劍卻奇速。
劍光剎那間從下向上反撩,及至司馬泰元面門。

司馬泰元架劍同時,頭臉也向自己的左後方側閃——

金屬互擊的鳴響。

幾絲斷開的眉毛,在激蕩的劍風中飄飛。
——若非加上側頭閃躲的動作,司馬泰元已經失去一隻右眼。

姚蓮舟的彎劍在這一擊完成後,繼續揮到了右身側。旁觀的華山眾高手這才看見:姚蓮舟的右手並非握在劍柄上,而是僅以食、中二指扣著柄首上的鐵環!

——他以兩指之力,就把整柄劍從鞘裏抽出,並且盡用那慣性加速之力,發出這快絕的拔劍斬擊!

司馬泰元的右眉,險險被對方劍尖刮過,削去了一片,皮肉卻並未受傷,全憑那過人的反應。雖然差點兒就瞎了一目,他心神一點沒有動搖,呼吸也無一絲紊亂。

——這最重要。以氣息帶動劍招,為華山武道之根本。
他下腹一緊。氣勁貫徹的征兆。

那四尺餘長的大劍,從招架迅疾變成前刺,直取姚蓮舟面門。此乃「元亨劍法」的「遊龍擊浪」——和陳泰奎使的是同一招術,但速度和劍勁卻遠遠淩駕師弟,兼且是用這麼一柄巨大長劍使出,空氣裏帶著撕裂之聲!

姚蓮舟的臉,卻在那劍尖前消失了。
姚蓮舟早就計算司馬泰元的反擊劍路,右腿向右斜前一邁步,身體迅速矮下去,頭頂比司馬泰元的腰帶還要低,兩腿張開幾乎成一直線,身體如箭搶到了司馬泰元的左身側,正是「武當行劍」的詭異蛇步。

同時姚蓮舟右腕一抖,那柄彎劍以穿在柄首鐵環的兩指為軸翻轉,緊接五指一抓,變成了反手握劍,自外向內以劍刃反削向司馬泰元的左腰腹!

這反手斬劍之法,又是違反一般劍理的怪招,極難防備。但司馬泰元目明心清,捕捉到這劍斬來的角度。正常的招架或後退都已來不及了,他借著那「遊龍擊浪」前刺之勢,身體如陀螺般側轉半圈。彎劍的鋒刃,僅劃破了他腰間衣袍。

司馬泰元並非單純閃避。他乘這轉身之勢,變成反搶到了姚蓮舟身後,長劍劃個半圓,一記「黑蛇弄風」,垂直從下而上,反撩姚蓮舟的背項!
這一招足見司馬泰元實是一流高手:姚蓮舟此刻身姿低矮,一般的武者看見,不假思索就會居高臨下,從上路斬劈下去;但司馬泰元則計算,對方如此低伏之後,接著必然要拔起身恢複站姿,起立之時也自然會用劍架在上方拱護;司馬泰元用這下而上的撩劍,對手反而料想不到,再要把劍降下擋架,已是太遲。
——真正的高手出招有如下棋,已把對手接著的舉動都計算在內。

眼見姚蓮舟只要身體升起,就會把自己送上這招「黑蛇弄風」的刃口。

姚蓮舟卻沒升起來,反而降得更低。

他的身體跌地,整個人俯倒下去——但其實在跌到離地極近時,他僅僅用左掌在胸口前撐住了地面。司馬泰元本來已經甚低的撩劍,竟是從他上方掠過。
姚蓮舟就用這一隻左掌之力,支撐全身貼地旋轉。那反手劍鋒,乘著旋轉的力道再次斬出,劍刃離地隻有幾寸,循著華山眾人前所未見的角度路線,如割草般橫砍向司馬泰元的左足踝!
司馬泰元龐大的身軀,卻出人意表地靈巧。「黑蛇弄風」的招式已使老了,本無法這麼快走馬步閃躲,但他硬生生雙足發力,平地躍起,足底僅僅閃過了那劍斬!

姚蓮舟身子旋轉還未停,他左掌按著石地板發力,身體頭下腳上的升起,左腿帶旋身之力猛蹬出去,司馬泰元人在半空已再無法躲開,這一腿狠狠踹在他左肋間,把整個人踢得倒飛開去!

司馬泰元背項著地,打了兩個滾才跪定下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息,看來並無大礙——華山派氣功了得,姚蓮舟這一腳他還硬受得了。
可是他一跪定才覺有異,左足底竟滲來一陣涼意。一看之下,原來剛才姚蓮舟的反手劍,削破了他的鞋底和襪子,此刻赤足貼在冰涼的石地上。

姚蓮舟也已站起身子,右手迅速改變成正手握劍,斜垂向下,並沒有擺什麼架式。

眾人這才看清姚蓮舟佩劍的形貌:原來那狹長而微彎的劍身,乃是半刀半劍,外彎那一邊如刀般完全開鋒,直至劍尖;內彎卻是厚身的刀背,直至前端六、七寸才開刃,成為與一般直劍無異的雙刃劍尖,可說前段是劍,後段是刀。劉宗悟等細看,才明白姚蓮舟的劍何以砍斬之勢如此猛烈,原來兵刃和招式都融合了長刀。

——華山派眾人自然沒有見過這等奇特的劍形:這柄劍的樣式,是姚蓮舟自己創製,並命武當派內的工匠打造。他雖也把使用這彎劍的秘訣向一些精英弟子傳授,但至今全武當山上隻得他一人會用,因此更從未在武林中出現。這獨門兵刃,姚蓮舟隻是簡單直接地把它命名為「單背劍」。

司馬泰元雖然輸了一腿,但剛才第一輪接戰,自信反而更增。姚蓮舟劍招固是詭異,速度也極快,但三劍斬擊,結果都隻是掠司馬泰元的皮膚而過,證明司馬泰元能夠適應其劍速。
——這一戰,絕對有打勝的機會。
堂內的華山眾「道傳弟子」,一個個看得血脈沸騰。他們皆知道,這一場決鬥一開打,不管結果如何,華山派與武當派的戰爭已經開始了——就算今天成功把姚蓮舟擊殺於「紫氣東來堂」,日後與武當全派上下還是會有無數惡鬥仇殺;但是假如今天,華山派一個次代的弟子,竟能打敗堂堂武當掌門,對於兩派士氣和戰意的影響,將無法估量。
——而現在看來,司馬泰元確有一戰的實力。
司馬泰元當然也知道,自己背負著本派多大的期望。這種壓力卻未絲毫影響他心神。他已完全投入集中在「如何取勝」之上。
他想:剛才連續陷入被動之勢,全因姚蓮舟那突如其來的古怪拔劍斬技,搶去了先機。
把形勢扳回來,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先搶攻。
——更何況,擁有身高劍長優勢的他,本來就應該主攻!

司馬泰元已暗暗把握劍的手掌滑後,變成握在劍柄的最尾端。師父劉宗悟看見,已知弟子要用哪一套劍法,心裏暗地嘉許。
王士心等十幾個旁觀的「見證人」,一個個汗流浹背。他們武功太平庸,像姚蓮舟和司馬泰元這等層級的高手交鋒,數招快疾的來往都在毫忽之間,他們的眼睛自都無從捕捉。
——但那兩柄劍割破空氣透出的冷冽殺意,他們的皮膚遠遠也能感受得到。
王士心努力瞪著雙目,盡量不眨眼。他怕一眨眼,就會錯過一些一生不會再有機會看見的東西。

他雖武藝不濟,但此刻見司馬泰元正漸漸高舉那長劍,也料想到他快要進攻。
連王士心都看得出,姚蓮舟又怎會不知道?但看他的樣子,似乎完全無意跟司馬泰元搶先,表情還好像在說「這次換你攻過來了」一樣。

司馬泰元亦無掩飾的意思。他腹部一收一鼓,猛烈吸氣。
發動。高壯的身軀猛踏奔前。腦袋內發起「借相」,幻想一塊巨岩從華山峭壁崩裂滾落。全身乘著那不真實的可怖氣勢與能量,進攻。

四尺七寸長劍高舉,越過頭頂,伸到背後。
吐氣。

司馬泰元的右手,握住劍柄的最尾端,盡用整把劍的重量和長度,動作如用皮鞭一般,將那長劍自背後猛揮而出,迎頭斬向姚蓮舟!
——這是司馬泰元最得意的其中一套華山劍法「大還劍」。這劍法原來是刀法,而且不是華山派的,乃是先代華山掌門通濟真人,與崆峒派一位名宿交好,以一套華山劍法換來。通濟真人最初學此刀法,不過是想紀念這段友誼,但後來越發體會其威力,將之融合華山派的心法和氣功,成此套「大還劍」。因為攻擊剛猛,用一般的長劍根本無法承受其勁力,故華山派規定用這劍法時,要配以特製的重鐵劍。但司馬泰元的這柄佩劍,比規定的重劍更要厚重,使來當然絕無問題。

司馬泰元這一招「崩岩斬」,身、步、手、意完全協調,加之以他天賦的身材,配合一吞一吐的運氣,那柄又重又長的剛劍,仿佛真的化成軟鞭,挾著裂帛之音破空斬下,確實無負頭頂上「氣劍一如」那四個大字!

姚蓮舟一雙星目,看見這劍迎頭斬來,嘴角微牽。
——這劍,終於有些看頭了。
他身體以詭速倒退兩步,頸、胸、腹又異常柔軟地收縮,那長劍的尖鋒,在他身前僅兩寸垂直掠過。

「崩岩斬」落空,司馬泰元那原本靜如止水的心靈,第一次生起一絲疑惑。

——怎麼會這樣快?……
這是姚蓮舟首次隻閃不攻。華山眾弟子看了,心頭暗叫聲好。
——但也僅此一次而已。

司馬泰元沒等這「崩岩斬」使老了,雙足變交叉步,向右轉身大半圈,順著把劍勢橫引,變招成為側身反手橫劈——
但那反手劈劍隻到一半,司馬泰元感覺右手肘有股針刺般的寒氣。

他斜眼瞥見,姚蓮舟那支「單背劍」,劍尖果然已直指自己手肘刺來,正好封住這橫劈。司馬泰元如果繼續劈過去,長劍未及敵身,自己的手肘就先送到對方劍尖上。
——姚蓮舟所使的,正是葉辰淵當日對抗何自聖時使出過的「武當形劍」裏「追形截脈」的絕技。

司馬泰元的「大還劍」,每招都去勢甚盡,本來很難半途收招;但他天生臂力過人,硬生生把橫劈收了回來,步勢再變,這次向左轉體,反方向正手橫劈,欲斬姚蓮舟左肩。

姚蓮舟再使「追形截脈」,這次指向的是司馬泰元的右腕脈。司馬泰元被迫再收招,無功而還。

司馬泰元自己深知,這套「大還劍」氣勁和速度皆強橫,唯一弱點是每次發招前的蓄勁動作稍大。姚蓮舟這截擊的招術,正正是其克星,這套「大還劍」已經完全被破,再使下去也無意義。
他劍路頓變,由大砍大劈,變成利用手腕的彈性以劍尖點打,乃是華山另一套風格大異的劍法「星靈劍」。那點打之法,隻用劍刃前尖三寸,輕靈綿密,連環進攻,勁力雖不強,但卻甚難防禦。

可是每次點打,姚蓮舟的「武當形劍」,還是能夠取得最佳角度,準確地截刺向司馬泰元的腕脈或握劍的手指,將那長劍迫開。

司馬泰元心知又不行了,劍勢再變。這次用的是「華山花劍」,夾雜著極多的虛招佯攻,又用上許多錯亂的節奏,試圖令姚蓮舟出錯。

姚蓮舟卻是目光如炬,又似有極準確預感,對那些虛招全然無視。一到司馬泰元發出真正攻擊,「追形截脈」又即發動,這「花劍」同樣被破得體無完膚。

司馬泰元開始焦急了。心也開始亂了。他又連續變換了九種華山劍法:劍路圓轉的「月凝劍法」;走步跳躍為主的「飛鳥穿林劍」;專攻敵人下盤的「封門劍」……每一套風格戰術都截然不同——華山劍術如此豐富多變,難怪自古贏得「劍宗」的稱號。
但是不論他的劍法怎樣變化,在姚蓮舟眼中,都隻是化為簡單的路線、角度與時機。然後又是應以一招準確的「截脈」。簡直就像能夠閱讀司馬泰元的心思。

兩人已然交手四、五十招,兩劍沒有一次碰觸,就如隔空面對面舞弄一般。但在華山眾劍士眼中,都看出來了:

華山派首席大弟子,正被玩弄。

司馬泰元漸覺心寒。他以第一身對敵感受到,姚蓮舟的身手和意念反應,正越來越快,司馬泰元許多時候連半招都出不了,隻是肩頭一動,姚蓮舟的截擊已經來了。

——他……到底真正有多快?……
——難道……這就是淩駕「毫」、「忽」之上,傳說中的「曜炫之劍」?……
司馬泰元回想起,交手之初劃過自己皮膚那三劍。

——根本不是我閃躲得夠快。是他的劍刻意不用全速!

姚蓮舟還未殺敗司馬泰元的劍,已先擊潰他的意誌。
姚蓮舟確是從一開始就刻意減慢劍速,為的是讓司馬泰元把華山劍法一一使出,再一一破解——表面上他隻是以截擊先機之法,令司馬泰元每招無功而還,但在場一眾華山高手都已看出,姚蓮舟假如提高速度,司馬泰元的手臂已經中了不知多少劍。

眼見本派大弟子使出十一套最高級的華山劍法,皆被單單一套「武當形劍」輕鬆破盡,在場華山高手無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姚蓮舟嘴角的笑容消失。
——已經看夠了。

「單背劍」突然就變了。沒再用「武當形劍」,而是以劍身中段的鈍背,交疊上司馬泰元的七星長劍。
司馬泰元吐氣,勉力要把那「單背劍」彈開。但他一吐劍勁,那勁力反被「單背劍」吸收、帶引,本身厚重得多的七星長劍,被一股重力壓住,不由自主就砸在地上,劍刃砍破了石砌八卦圖地板中央的太極,黑白兩色的碎石激飛。

兩柄劍靜止。「單背劍」仍把七星長劍壓製在下面。
姚蓮舟像歎息般說:「到了最後,也不讓你瞧一瞧『太極劍』,好像不太好吧?」
司馬泰元惶然急發勁力,欲架開壓在上面的「單背劍」,把七星長劍抽回來。

可是發出這挑勁的剎那,司馬泰元卻感覺,力量如入虛空,對方的劍輕如無物。
姚蓮舟的「單背劍」,精微巧妙地引導著司馬泰元的力量,把那上挑之力變成向旁劃弧。「單背劍」尤如粘著那長劍,不丟不頂,帶引它不斷在兩人之間轉圈。
「太極劍」·「化勁」之法!


——習「太極拳」之人,要能夠做到巧妙的「化勁」,必先練成極敏銳準確的「聽勁」功力:透過身體四肢甚至任何部位的接觸,感應敵人運勁的力度與方向,如此方能將之消卸,甚至借用反饋對手,令對方進退不得,越用力則越被操控。拳法的「聽勁」,仗賴身體皮膚的觸感,本來已經甚難;而要將「聽勁」的能力,延伸到刀劍死物之上,更是極度高深困難的武功。在武當派裏,即使連副掌門葉辰淵,其「太極劍」技法也還未到達精純的境地——否則當天挑戰青城派,他的「太極劍」就不會這麼輕易被何自聖的一招「抖鱗」破去,因而陷入苦戰。
而姚蓮舟,完全是另一個境界。
司馬泰元甚焦急,手中劍不斷以各種方式和方向拚命發勁,欲脫離「單背劍」的控製。但每一下吐氣發勁,都仍然被無聲無息地吸收和借力,長劍始終被「單背劍」帶引著,不斷攪動轉圈。
——司馬泰元感覺,手中長劍就如陷入了一池泥漿的漩渦裏。

姚蓮舟運這「太極劍」,雙足未離地半步,腰、胯、腿各關節甚柔軟地圓轉,全身帶動右手的劍招。那轉圈動作並不很快速,連王士心都能夠看得真切,感覺比什麼舞蹈都要優雅。
兩劍粘搭著不停在攪動,漸漸越轉越快,劍圈也越轉越小。
司馬泰元冷汗淋漓。看著劍圈不斷縮小,他全身也感受到一股不斷加強的無形壓力。

他平生未見過「太極劍」。但是劍士的本能清楚告訴他:你已經敗了……
劉宗悟也看出了。
他身後捧著「羽客劍」的小道士,手上隻剩下劍鞘。
劍圈迅速往中央收縮。

最後變成「點」。

萬勁齊發之時。

姚蓮舟第一次輕嘶吐氣。

「單背劍」猛絞。司馬泰元的右手齊腕而斷。
那斷掌仍握住長劍,飛到半空中。姚蓮舟回劍運勁猛斬,擊在長劍的劍格護手上,長劍受此蓄勁已久的斬擊,帶同斷手如箭向右上方飛射,轟然穿破了「紫氣東來堂」的瓦頂而去!
司馬泰元抱著湧血的斷腕,悲叫翻滾開去。

姚蓮舟仍保持著那橫斬的姿式。斜指而出的「單背劍」刃身兀自在彈動。那穿破的屋頂,照射下來一道帶著萬千微塵的陽光,投落在姚蓮舟身上,映得那襲白袍發光。

——那姿態美得仿佛不屬塵世。

這形象,永遠烙在王士心的心頭。

已然握「羽客劍」在手的劉宗悟,來不及出手救助愛徒,臉容憤怒得比他的道袍更紫。

他猛一吐氣,五綹長須無風自動,坐著的身體全無預備的先兆,就向前彈射出去!

劉宗悟手中翔鶴形劍柄、刃身泛著淡青光華的「羽客劍」,與人化成一體,挾著狂潮暴浪的「借相」氣勢,直線疾取站在「紫氣東來堂」中央的姚蓮舟!

劍未至,先有一股強烈的氣,激得姚蓮舟的白袍鼓動。

華山劍派最高秘技·「飛仙九勢」。第三勢「破浪勢」。
——在王士心等人,甚至部分華山弟子眼中,劉宗悟的身法,快得一團模糊,猛得如濤奔岸。

「羽客劍」刃鋒,瞬間及至姚蓮舟臉前。

姚蓮舟已迅速把「單背劍」劍尖倒轉向下,左掌按在劍身的鈍背上,在頭頂成一斜角招架之形,兩腿張開馬步沉下,以「武當勢劍」的招式,正面迎接這「破浪勢」!

——當今武林兩大掌門的決戰,就在這不說一句的情形下開打了。

——正如姚蓮舟先前所說,此一戰隨時決定,天下劍派誰屬第一!
兩劍閃電交鋒。
「羽客劍」那強猛的劍刃,與「單背劍」相擊,斜斜向下刮削而過,星火燦然,落到姚蓮舟的身體左旁。
姚蓮舟這招式,是「武當勢劍」裏「以角破直」的秘訣,應付敵人的直劈,雖是用得其法,但面對劉宗悟這等級數的猛擊,其實甚為凶險,只要那斜架劍的角度誤差了一點點,或是臂腕的力量稍欠了一些,隨時連劍帶人被斬開。姚蓮舟這架劍破勢,卻是準確得恰到好處,將劉宗悟的「破浪勢」卸到一邊。
劉宗悟對華山絕學「飛仙九勢」,雖然是信心十足,但也未至於低估對手——大弟子司馬泰元剛才已經用一隻手掌作代價,給師父換來一窺姚蓮舟實力的機會。劉宗悟預先就設想這第一劍「破浪勢」未必傷得了姚蓮舟,早預定了後著。

此刻「羽客劍」一垂落,他立時用左掌扳住握劍的右腕扶助,把劍刃橫向抽回來;同時他腦海裏幻想的浪潮,從前衝變成倒後吞卷回去,劍鋒水平挾這「借相」之勢,抹往姚蓮舟的左大腿。這式抹劍更隱隱帶動四周的空氣倒吸,正是「飛仙九勢」裏緊接「破浪勢」的第四勢·「吞雲勢」!
劉宗悟這兩勢之間,轉接全無停凝的痕跡,恍如一招,顯見其「飛仙九勢」的功力何等精純,無負他「九現神劍」的稱號。「飛仙九勢」的每一劍,勁力都能帶動附近的空氣,勢道勁力之猛烈,完全體現了「氣劍一如」的最高境界!

眼見「羽客劍」橫卷來下路,姚蓮舟卻是不閃不避,原已倒轉的彎劍順勢下刺,使一招「武當勢劍」的「定海針」。
那劍尖垂直刺下,電光石火之間,竟是準確無誤地刺在「羽客劍」的劍脊上,將其抹劍的勁力消去!

——在如此高速的戰鬥中,以劍尖刺中敵人的劍身,堪稱神技。

姚蓮舟竟然使出這麼難度高超的消法,劉宗悟也是愕然。他原本設想,對手必然垂劍下格,自己的「吞雲勢」就可緊接上挑,化為「飛仙九勢」的第八勢「射日勢」,如箭直取咽喉;但「羽客劍」竟被姚蓮舟猛力刺中,劍上的勁道中斷,再也接不上「射日勢」。

劉宗悟畢竟仍是「以氣禦劍」的大行家,肚腹一股殘氣吐出,借氣生勁,手中劍再次活起來,改變成從中路刺出,以第七勢「擎電勢」,挾著破空裂帛的銳音,取姚蓮舟的下腹——

這「擎電勢」的直線刺劍卻不知為何,出到一半時就變了弧線,偏離原來的劍路,斜斜刺去了姚蓮舟右側的空虛處。
劉宗悟一看,卻見姚蓮舟的「單背劍」,已然搭在他的「羽客劍」之上。「擎電勢」偏歪,正是劍勁被對方導引所致。

「太極劍」·「引進落空」之技。

一如先前對付司馬泰元,姚蓮舟的彎劍,又再粘著劉宗悟的劍,絞轉而進!
劉宗悟空豈未聽聞過武當派「太極化勁」控製對手的威力?剛才更已經親眼見過一次,深知決不能讓姚蓮舟的「太極劍」完成這「亂環」之勢。他短促地一吸一呼,再鼓起氣勁,腕臂猛地一振,「羽客劍」的劍身如化為竹枝般,自行鼓蕩彈動,要用這彈勁將彎劍震開!

——這一招跟何自聖以「雌雄龍虎劍」的「抖鱗」,破葉辰淵的「小亂環」,異曲同工。
——但他不是何自聖。他的對手也不是葉辰淵。
這彈劍的力量雖又短又速,照樣被姚蓮舟的「太極劍」吸卸於無形,「單背劍」依舊粘著「羽客劍」,在二人之間轉出一個接一個的圈環。
仍抱著淌血的手臂趟在地上呻吟的司馬泰元,看見這可怕的劍招又再出現,不禁發出一聲恐懼的呻吟。

劉宗悟隻感這連綿不斷的劍圈,令他握劍的手腕關節承受極強的壓力。
在華山學劍逾四十年,他從未嚐過像現在一般,手中三尺青鋒完全失控的狀況。

——這就是……「太極」嗎?……
眼看掌門又陷入了和司馬泰元剛才一模一樣的險境,華山派上下焦急不已,一個個手握劍柄。

這「太極劍」每次在姚蓮舟手上一施展,只要招勢完成,就似乎再無脫出的可能。
切身感受著的劉宗悟;感受過的司馬泰元;親眼目睹的華山眾人;旁觀的王士心那十幾人……他們或焦急,或憤怒,或恐懼,或興奮,但心頭都一致地出現一個形容詞:

——「無敵」。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四
武當派劍法雖名揚天下,但全部僅隻四套(不包括「太極拳」演化成的「太極劍」),合稱「武當四劍」:
武當行劍
為武當劍士的入門劍法,與其他門派的主流劍術一樣,善用劍的輕靈細巧特性,講究出劍的速度與角度。「武當行劍」出擊迅捷而取角難防,其要訣就在於一個「行」字,也就是步法。
「武當行劍」步法特色乃是全取「蛇步」,也就是如蛇行般,不以直線進擊或退守,而以「之」字形的三角曲步,既避開敵人正面的鋒芒,同時斜向搶往其側面較弱的方位反擊,寓守於攻。

「武當行劍」因為身步移位極多,亦甚適合以寡敵眾時遊鬥之用,因此是武當初階劍士必修劍法,以提高自保能力。

武當勢劍
與「武當行劍」剛好相反的劍法,講究剛猛劍勁與堅實樁步,以正面擋受或斬擊,破敵人之勢,運劍時絕不退半步,不動如山。此種戰術要求甚高的內勁,發招時腕臂腰馬合一,而且要具有迎頭破勢的大無畏心法與精神,因此是更上一層樓的武當劍法。
由於「武當勢劍」講究硬接敵劍,劍士需要使用特別鑄造劍脊較厚的武當長劍,或是如「坎離水火劍」、「靜物雙劍」、「單背劍」這些質材特殊的好劍,否則劍身無法抵受重擊。

「武當勢劍」的常用情況,是已經被眾敵人圍入死角;戰鬥地形狹小不可大幅走動;或是要保護受傷的同門,不容退避閃躲之時。
武當飛龍劍
「武當行劍」與「武當勢劍」糅合而成的更高級劍法。以「行劍」的迅疾劍招,配合「勢劍」之剛猛心法,不再取曲折的「蛇步」,而是長距離以直線的跳躍步猛攻,勢如飛龍在天,從半空居高下擊,倍增劍勁。
因為「武當飛龍劍」往往是用全身之力跳躍出擊,有去無回,可說是一種賭博性的舍身劍法。不是戰況緊急不容保留,就是在面對比自己高強的對手時,不得已用「死中求生」之法拉回均勢,故在武當派內又有「絕劍」之稱。

武當形劍
「武當四劍」中的最高級劍法:洞察對手的出招動作甚至意識,己方後發先至,以巧妙角度截擊對方攻擊而來的肢體(例如握劍的腕脈、手臂),阻截其攻擊,甚至令對手肢體自行送到劍鋒上,即所謂「追形截脈」。

「武當形劍」以心法為重,沒有固定的招式。「追形」者,就如鏡子裏的反映,時刻因應對手的動作而動,如水無形。「形劍」全是以攻為守的截擊之法,無一招消極防禦。

要做到準確的「追形」,要求瞬間的眼力和判斷力,非得具有豐富實戰經驗不可,隻有高級弟子才可能習練有成。

此以攻止攻之法,固然立於不敗之地,唯一缺點是需要極集中觀察對手,所以隻適宜單打獨鬥,不合群戰之用。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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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8 10:22:43
卷三 震關中 第五章 破陣子

他驀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劍時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場上,師父陸祥空——後來封號霄宇真人——用溫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對孩子而言還是太長太重的劍,放進他的小手裏。
那時尚年幼的他,當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這柄劍對自己將有怎樣的意義;這柄劍在往後的四十二年,將會帶給他些什麼……

他那個時候隻知道:這柄劍,象征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強大團體的一份子。他將一生都不會再感到恐懼……

——這是華山掌門「九現神劍」劉宗悟,在劍士生涯瀕臨絕境之際的短促回憶。

他手上的「羽客劍」,仍然被姚蓮舟的「太極劍」牽引轉圈。圈子越轉越快。越轉越小。
已經快到達極限。

華山派的「四煉師」見到掌門師兄被「太極」奇技所製,再無猶疑,四人一同時「嗆」地拔出佩劍。黃宗玄並高叫一聲:

「布陣!」

「十威儀」弟子裏的張泰朗、楊泰嵐、宋泰猷亦都拔劍。七柄華山劍,鋒芒照耀「紫氣東來堂」。
——但還是來不及。
黃宗玄那一聲喊叫,聽在姚蓮舟耳裏,卻反而激發他雙目閃出殺意。

姚蓮舟猛一展步,就搶到了與劉宗悟近身肉搏的距離。

劉宗悟未及反應,姚蓮舟已閃電伸出左掌,采著他握劍的右肘。同時「單背劍」貼著「羽客劍」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護手的逆鉤,扣住了「羽客劍」刃身根處。
姚蓮舟腰胯一轉一抖,帶動雙手使出「太極十三勢」中的「捌勁」。
劉宗悟隻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襲擊,肘腕多處關節同時遭反挫,劇痛之下五指鬆開——象征整個華山派尊嚴的掌門佩劍頓時脫手!

姚蓮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劍」劍柄。

他吐氣吶喊,手中雙劍猛地左右一分!
劉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開了兩道交叉的斜線。身體向後仰倒。血泉往天噴湧。

一代華山掌門,當世有數的劍豪,最得意的絕學隻使完三招,劍失,身死。
「飛仙九勢」被破。華山派三百餘年來的第一大恥辱。

太師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軀站起來,把手中劍的鞘尾重重擊在地上。

「殺!」蒼老的聲音嘶叫。
黃宗玄等七人,同時奔躍進場,一著地立定,已然布成圍擊姚蓮舟的陣勢,七柄劍皆蓄勢待發。

這乃是華山派的「禁術」——「華山拜鬥劍陣」。

自元朝時先祖玉峰真人創製此劍陣,已經立下嚴格的戒條:自華山「道傳弟子」以上,必修此劍陣;但隻有在華山派面臨極大危險時,方可使用。
——而現在,正是解禁之時!

七人早就熟習「拜鬥劍陣」多年,一站對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陣中的職司。

凡是陣勢,陣中各人都按預先設定的方式路線,進行移步和攻防。因為完全不用依賴思考和個人應變,因此所有人能夠互相緊密配合,產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劍的攻擊時機和方位只要完美結合,更勝於一般圍攻用上七十柄劍。被包圍陣中央的敵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無一絲生還的空隙。

這「拜鬥劍陣」,等於將七人七劍,結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殺人機關——這是為何修真養性的華山派,要嚴厲禁止隨便使用。

然而劍陣還有一個重大關鍵:七柄劍最初必定要同一時機發動。因此七人裏,得有其中一人帶領,先發起劍陣的拍子。
姚蓮舟在七柄華山利劍包圍下,雙目環視。
上華山以來,他第一次展顏露齒而笑。
因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險。
他喜悅。因為在世上,能夠像這樣令他冒出冷汗的戰鬥,已經越來越少。
上一次已經是在三年前:副掌門葉辰淵,正式向掌門挑戰。

那一戰閉門進行,沒有第三個人看見。
比試之後葉辰淵踏出「真仙殿」,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有姚蓮舟在武當山一天,我也不會再挑戰掌門之位。」

三年來,姚蓮舟再無品嚐過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鬥。對一個像他這樣的武者而言,這是無比的苦悶。
因此現在的場面,終於刺激姚蓮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種凡人無法想象的才能:這種人假如習文,別人的詩詞文章他隻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處,聊改數筆,馬上畫龍點睛;如為工匠,看見房屋車船,立時能夠點出哪兒建造失當,如何修繕;經商管賬的,眼睛掃過賬簿密密麻麻的數字,不一會兒就能看出哪筆賬有人作假,哪條開支可以減省……

這樣的才能,如用在尋常民間巷裏,還不算有何驚天動地;但若是用於武道,則異常可怕:任何他從未見過的武功,隻瞧一眼,甚至隻看它發動前的預備狀況,即可判斷出其強處和漏洞破綻。
這種人,連「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蓮舟一眼就看出來:面前這「拜鬥劍陣」的七人裏,誰是那領頭發動陣勢的「陣眼」。
黃宗玄雖是「四煉師」的領袖,但這「陣眼」不是他。

姚蓮舟白衣身影一幌,擎著雙劍飛蹤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後方位的趙宗琛!
身為「陣眼」的趙宗琛,正欲發動劍陣,哪料姚蓮舟竟看穿了他身份,並以迅極的「武當飛龍劍」大步跳躍攻來。雙劍寒芒閃耀眼前,趙宗琛原來的劍招被打斷了,被逼得回劍擋架!
「拜鬥劍陣」未發動,竟被對方壓製住最關鍵的「陣眼」,其餘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趙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揮劍削向姚蓮舟右頸,試圖為趙師叔解圍。

姚蓮舟刺出左手「羽客劍」壓製趙宗琛面門,逼得趙宗琛橫劍僅僅擋下;同一瞬間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單背劍」往上劃個半圓,就格下了宋泰猷削來頸側的劍尖。

趙宗琛擋架後欲振劍反擊;宋泰猷則想乘勢連環進攻。但是他們都同時發覺,手中劍控製不了。

兩人的劍,正各被姚蓮舟雙劍粘搭著,各循不同的曲線給牽引到空虛處。

姚蓮舟竟能左右手同時各自使出「太極劍」不同的「化勁」招式,應付兩個不同的敵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劍也救駕刺至!
眼看姚蓮舟左右雙劍都在忙著「化勁」,已經沒有可能再應付這第三柄劍。卻見他左手的「羽客劍」一記導引,將趙宗琛的長劍撥橫,用它來架住了成宗智的刺擊!

第四個華山劍士張泰朗緊接著也殺到姚蓮舟背後,舉劍垂直斬下。

姚蓮舟右手又一樣照辦煮碗,「太極劍」絞得宋泰猷的長劍舉起,擋在張泰朗的劈劍上!

姚蓮舟這一心二用的「太極雙劍」,令華山四名高超劍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當掌門的實力,十成發揮。

黃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夾攻而至。「拜鬥劍陣」已亂成一團,陣不成陣,他們現在隻想純粹靠人數壓倒這個可怖的敵人。
姚蓮舟卻未呆在原地。他趁著宋泰猷和張泰朗兩劍猛力相格帶來的空檔,已撤回雙劍,以「武當行劍」的蛇步,閃到宋泰猷的後方,脫出了圍攻的圈子之餘,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軀擋住其他六人。

——孤身擊眾,步法走位,至為重要。只要移動得夠快,不單能夠脫離被圍攻的厄境,更令對方數人重疊在同一條直線上,那就隻需要應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個敵人。

宋泰猷被一個這麼可怕的敵人竄到了背後弱處,惶然急急轉身,看也不敢看,隻是舞一大輪劍花護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單對單論,他跟姚蓮舟,差距實在太遠。
武當派每套劍法,均可變化為雙劍,左右互相變換配合,威力何止雙倍。

姚蓮舟使出「武當勢劍」猛攻,右手「單背劍」先開路,以相當於大刀的劈勢,將宋泰猷的佩劍擊得脫手飛出;左手「羽客劍」連環三刺,肩頭、右胸、右臉,宋泰猷身上接連爆出血花!

站得較近的趙宗琛,本來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擊飛的長劍,恰好如勁箭射向他心胸,趙宗琛煞步架劍,才把那飛劍擋下來,回頭已見弟子重創。

——姚蓮舟的每一招式,都經過精密的計算。

其他五人悲憤莫名,群起朝姚蓮舟追擊過去。可是姚蓮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當行劍」步法走移方位。這次他面對的是張泰朗。
「武當飛龍劍」。姚蓮舟一躍而起,雙劍垂直迎頭砍下。
張泰朗橫劍向上成一字格擋。哪知一接觸,就感受到對手雙劍合擊的強橫勁力,他知道抵擋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劍刃前鋒,寧可廢了這手掌,也要用雙臂之力頂著這招劈擊!
強大壓力下,劍刃切入那左掌。張泰朗強忍劇痛,死命頂著。

劍身中央彎折。崩斷。
姚蓮舟這招「武當飛龍雙劍」,斬開張泰朗的頸項兩側。浴血。

黃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楊泰嵐此際才能合攻過來。黃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鶴掠霧」,長身刺劍直取姚蓮舟當胸!
姚蓮舟把雙劍從張泰朗身上拖出,腳步順勢向左轉移,緊接一矮身,已躲在張泰朗那快斷氣的身體之後,黃宗玄這直刺頓失目標,無功而還。
成宗智和成宗信,則分別從左右繞過來夾擊。他兩人是雙生兄弟,心意相通,「拜鬥劍陣」雖已破,但他倆合擊仍是配合無間。成宗智劍取姚蓮舟肩頸的同時,成宗信則回劍削向其膝後彎。兩劍的刺削角度極巧妙,覆蓋了姚蓮舟所有閃躲的空隙。

姚蓮舟雙劍,馬上各自劃出不同的圈環。「太極雙劍」又再發動。

左手劍,使的是「十三勢」的「捌勁」,以圓破直,用弧線的劍勁,如球般將成宗智的刺劍朝外彈開;右手劍則使「捋勁」,把成宗信下路削來的劍向內撥進。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極」招術,兩邊的「化勁」皆不差分毫,就有如左右手分屬兩個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極劍」奇技下,劍路被引得失控,劍鋒如脫韁野馬,還未看清發生何事,已感覺到劍尖刺進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著成宗信呆在當場的一刻,姚蓮舟左手「羽客劍」緊接向下削擊,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脈削破,噴出一抹腥紅。
楊泰嵐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夾擊的機會,偷襲姚蓮舟背項,但赫見兩位師叔,一瞬間就在敵人跟前遭殺敗,竟嚇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絆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黃宗玄和趙宗琛兩位「煉師」,看見姚蓮舟這一手超凡入聖的「太極雙劍」,心中震撼不已,戰意也都全失,沮喪收劍。

剛才一輪高速的八人大混戰,王士心當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隻見一團白影環回飄飛,所經之處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髒像要從嘴巴跳出來。

此刻姚蓮舟仍然架著沾血的雙劍,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幾處血跡,長發散開,俊朗的白臉殺意充盈。之前瀟灑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變有如惡鬼修羅。
華山最後的秘密兵器「拜鬥劍陣」,七劍裏三死一殘廢,被破得幹幹淨淨。
原本仍站著的太師叔金祥仁,目睹華山劍法一敗塗地,「哇」的一聲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邊坐著的師弟李祥生,則如生病般不斷在打顫。
「紫氣東來堂」裏的幾十個「道傳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劍柄,但每隻握劍的手腕也一樣在顫抖。
經過連場劇戰,姚蓮舟正在輕輕喘息,看來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黃宗玄想:假如現在再點起七人,多布一次「拜鬥劍陣」;又或數十個「道傳弟子」一起圍攻;甚或幾百個華山弟子接輪攻上……雖然恐怕要築起一座屍山,但姚蓮舟再厲害,畢竟也是人,也會疲倦,終究能夠殺掉他,保住華山派的招牌……
——可是,這樣子保下來的華山派,還算什麼劍派?……

他頹然把長劍收還腰間劍鞘。

「紫氣東來堂」裏的眾弟子看見,也一個個垂下頭來,手掌放開了劍柄。其中幾個人匆匆上前,為受傷的司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並檢視死去的掌門和三個同門。
姚蓮舟眼中的殺意亦隨之消退。

他躍到那面掛著弟子名牌的牆壁前,雙劍亂舞,把上面的數十個木牌全部掃落,餘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著把左手的「羽客劍」橫舉面前,猛喝一聲,右手「單背劍」發勁斬下,將那華山的鎮派之寶從中斬斷。

華山眾人瞧見,心裏像被尖錐狠狠紮了一記。

姚蓮舟把「單背劍」上的血跡振去,納回背後的劍鞘,再將隻餘半截的「羽客劍」交到右手,開始以那斷刃在白壁上刻字:

武當姚蓮舟盡破華山派劍法

他用的不是筆,那字體筆劃自然粗拙,但卻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獨特味道。

刻完字後,姚蓮舟隨手把斷劍拋去。他撿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帶,重新束綁長發,又恢複了原本優雅的模樣。

「再過一些日子,我的門下會再上華山來。」他徐徐說:「你們隻有兩個選擇:被我武當派接收,成為『武當派華山道場』;或是自行解散華山派。你們自己決定。」

姚蓮舟說完,也就往「紫氣東來堂」的正門而去。
擠在門外的華山弟子,倉惶退避分開。

一直遠遠縮在堂內的王士心那幹人,這時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隨姚蓮舟離開。

王士心臨行前,回頭看了那座他曾經朝思暮想的「紫氣東來堂」一眼:穿透的瓦頂,碎開的八卦圖地板,倒臥的屍體和斷劍。還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猶如被風暴卷過一樣。
一直到下了華山,王士心都遠遠瞧著前頭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處。
但是在他眼中,看見的,是站於武道頂峰的存在。

◇◇◇◇

親眼目睹這場淒絕的武林大決戰之後,王士心等十幾個年輕的見證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鄉。因為太震撼之故,最初數天他們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語。

然後,武當掌門孤身擊敗華山派的驚人消息,才開始漸漸在關中一帶傳揚。

◇◇◇◇
一個月後,華山派拆毀「紫氣東來堂」,燒掉「氣劍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劍折斷,毀掉所有武術典籍,宣布從此隻修道術,永遠棄習武功劍法。

華山劍道的三百年曆史,於焉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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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震關中 第六章 入關

燕橫已經是第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

憑著武者過人的反應,他的身體在著地前一瞬間,像貓兒般翻成面朝地上,以雙足先著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這才往旁翻滾出去。燕橫生怕被馬蹄踏中,還順勢滾開了幾尺才停定。但他實在反應過敏,那棕色的駿馬早就奔開十幾步,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馬兒停步後,還回過身來,瞧向墮下的騎者,可見這馬性情溫馴,並非它把燕橫顛下來。
事實是,燕橫平生沒有騎上過馬背——青城派有戒條,除了藝成滿師下山者,不得乘騎車馬。
其實青城弟子滿師而離開青城山的,曆來寥寥可數。不過為防備緊急需要,青城派年資較長的「道傳弟子」,都會學習騎術。燕橫真正當上青城「道傳弟子」隻不過一天而已,當然半點騎術都沒有學過。被何自聖帶上青城山之前,他不過是個貧農小孩,騎馬更加是比造夢還遙遠的事情。

荊裂和虎玲蘭一起撥轉馬首踱回來,看看燕橫有沒有受傷。
燕橫沮喪地起立,一邊拍拍衣服上的黃土。
荊裂歎氣搖搖頭:「你再這樣子下去,我們一個月也到不了關中。」

他們三人離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幫」的船員,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貨船自出了巫峽,沿大江東入湖廣荊州,從荊州府轉駛進支流漢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經襄陽府到達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夠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們三人便得開始走陸路,打算從武關過秦嶺進入陝西。三人還沒有下船,「岷江幫」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碼頭上,備齊了馬匹和遠行各種所需物品,還有通過各地關卡的許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們連續航行了許多天,中途沒有停歇過,燕橫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腳下虛浮,一踏上碼頭的土地,他馬上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很踏實的安全感。可是接著又看見一匹通體毛色深棕、身軀高駿的馬兒就在面前,燕橫不禁緊張得胃囊都縮了起來。
在碼頭時,燕橫看著荊裂瀟灑地跨上馬背的姿態,很是羨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蘭的騎術,似乎比荊裂還要嫻熟。

虎玲蘭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上了馬鞍後很是喜悅,俯下身來抱著馬頸,手掌來回撫摸著鬃毛。
她八歲時就瞞著父親薩摩守,跟著島津家的幾個兄長,第一次坐上馬背,比她開始修練劍術還要早。父親後來得悉,要再阻止也來不及了。那時候他就知道,這個繼承了島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兒,不會長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讓她自由學習各種弓馬刀劍的武藝。
見到虎玲蘭的騎姿,燕橫更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能騎馬,隻好硬著頭皮嚐試。

——女孩子都會的事情,我也學得懂吧?……
結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動物的背上,就緊張地覺得整個人都失控。雖然已經牢記了荊大哥教他的基本騎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穩,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來。最後也真是跌了下來。

這時虎玲蘭替他把馬兒牽了回來。她把野太刀掛在馬鞍旁邊,背上卻掛了一把長長的角弓和箭囊。這是在老河口整備行裝時,她特意叫「岷江幫」的人找來的。

——「你有了遠投的兵器。」虎玲蘭當時微笑,指一指荊裂帶著的鴛鴦鉞鏢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則會輸給你。」
燕橫在生自己的氣,從虎玲蘭手上接過韁繩。
「沒辦法了。」荊裂摸摸下巴的胡子。「這樣子我們趕不了路。你還是坐我背後吧。」他指一指虎玲蘭又說:「還是,你想坐她背後呀?」
「我可沒所謂。」虎玲蘭清脆地笑著說,令燕橫一陣臉紅。
「再讓我試!」燕橫眼睛充滿決心地說,手指緊緊捏著馬韁。
——我總不能夠事事都依靠別人的啊。

「好吧。」荊裂說完便撥轉馬頭。
燕橫爬上了馬鞍。旁邊的虎玲蘭伸手拉他,幫助他坐定。
「謝謝。」燕橫說著馬上放開虎玲蘭的手掌。跟這美麗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尷尬。
「我告訴你。」虎玲蘭在鞍上側身,向燕橫湊近過來。燕橫嗅到她發上傳來的淡香。「騎馬,不要太緊張。」
「是嗎?」燕橫收斂心神,凝視手上的韁繩。
「讓它跑,不要想著每一刻都控製它。」虎玲蘭撫一撫燕橫座騎的鬃毛。「放鬆身子,讓它帶著你。只要給它提示,讓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邊。這是匹好馬,別擔心。」
燕橫好像有些明白了,點點頭。

虎玲蘭策馬開步,但刻意走慢一點兒,引領著燕橫的馬。
燕橫想起來:荊裂曾經說過,武者對敵,要心如浮舟。他細想,這也許跟騎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體開始放鬆了一些。之前每當馬兒開跑時,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顛簸對抗,但越是死命坐穩,越是硬受那搖蕩之力,因此才會給摔下來;如今身體放鬆,吸收了那搖晃顛簸的力量,反而感覺重心更穩定。經虎玲蘭的提點和自己仔細思考,他漸漸開始掌握騎馬的要訣,心裏很是興奮,卻也不敢大意,仍舊全神貫注。
過了一段路,燕橫騎得更順暢了。他畢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武者,整天都跟身體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訣竅,身軀很快就能夠學習和保持正確的姿勢。馬兒也感到騎者開始適應,蹄步也漸漸加快了。燕橫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趕快去關中,早晚要習慣更快的跑速,強忍著沒有勒韁,集中精神努力在騎。

荊裂和虎玲蘭不時回頭看看燕橫,看見他終於也能夠保持在鞍上,不約而同微笑。

雖然還未算很熟練,但是燕橫已經漸漸感受得到騎馬的痛快:四蹄帶著自己,飛快越過道路。遠眺那黃色的遠山與廣闊的大地,從前用腳走很遙遠,現在卻好像覺得,往哪兒都一蹴即至。道路變短了,可及的世界變得更廣大了。
這是自由的感覺。
燕橫大腿再夾,又催得馬兒加快。不知不覺間,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離開馬鞍。座騎終於真的全速跑起來了。
「荊大哥!你看見嗎?我會騎了!」燕橫興奮高叫,像個小孩子。

「傻瓜!」荊裂回頭喊:「騎馬別說話!會咬到舌頭!」
燕橫馬上閉嘴,心裏卻在偷笑:荊大哥,你不也剛剛當了傻瓜嗎?……
三騎漸漸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著入武關的方向進發。
◇◇◇◇
荊裂等三人既是武者,體力過人,兩天日間都長時間策騎,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馬兒倦了。

到了河南西峽口,早有當地「南陽幫」的人等候,預備了馬匹給他們換乘。「岷江幫」勢力雖隻限於四川一省內,但因經營河運,與鄰近省份的幫會都有聯係(因此貨船入了湖廣省,一樣通行無阻)。「南陽幫」與「岷江幫」有生意關係,早就得飛鴿傳書,在西峽口接待荊裂等人。
匆匆吃過飯,換了馬,三人又繼續上路。越往西進,越是走上險奇的山路,不久終於到達了那雄偉的武關城塞。
這武關號稱「秦州四關」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那要塞牆壁之高昂堅厚,又遠勝燕橫先前見過的成都城牆,教他大開眼界。
虎玲蘭也是看得出神。這中土的山城關塞,氣勢遠在她家薩摩國的城池之上。看著那城壁,虎玲蘭一時懷想起家鄉,有點黯然。

荊裂把「岷江幫」為他們預備的通關文引,出示予守關的武官,然後帶著兩人牽馬入關。

「要不是趕路,我們一定想辦法上城樓看看。從那關頂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荊裂微笑,瞧著燕橫又說:「欣賞這等風景,能夠增長氣概,也是修練之一。」
燕橫聽見,心裏不禁想:荊大哥那份不凡的氣概,必也是長年在大海風光中培養出來的吧?……
——燕橫懂得騎馬之後,隻感覺對荊裂的仰慕和欣羨更加強烈,很想學他一般,再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三人過了關,也不停留,在陝西省境繼續西進,當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進入關中盆地。
「今夜在這兒休息。」荊裂說著,拿起「岷江幫」給他的地圖:「明天我們就可以到達西安府了。」

「我們不是要上華山嗎?」燕橫問。
「去華山的大道也得經西安。」荊裂收起地圖。「何況過了這麼多天,武當掌門在不在華山也很難說。我們先去西安府,打聽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陣子,又補充說:「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經聚集在西安城內。」

一想到明天可能會碰上其他門派的武者,當中也許有輩份遠比他高的武林前輩,燕橫心裏就緊張起來。
——我可不能丟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們進了商州縣城,時已近晚。荊裂也不多花時間了,就掏出銀兩來,吩咐守在城門的小卒,帶他們到「這兒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見了銀子,當然欣然帶路。「岷江幫」給他們的盤川很充足,行事起來自然方便。

在店裏,他們隻喚店小二拿幾樣普通吃食來,準備簡單吃過就去睡。
三人吃飯時,虎玲蘭忽然微笑著說:「我們這幾天,吃飯都快了許多呢。」

「對啊。」燕橫吃著這陝西一帶流行的羊肉泡饃,一邊也笑著說:「要是那家夥在,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要吃什麼菜呢……」然後就沉默了下來,笑容亦消失了。
從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裏,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員打火做飯,還是下船光顧江邊的市鎮飯館,童靜對每一頓吃些什麼都很挑剔,左挑右選的,還要每頓都不一樣,燕橫每次等她點菜就等得心煩。

——吃飽就行了。吃東西,還要花這麼多心思幹嘛?
可是現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靜點菜時的活潑動靜,還有吃到好東西時那興奮的表情,又覺得好笑……

「對呢……」虎玲蘭又苦笑:「現在我們吃飯,也比以前靜了。」
「那不是更好嗎?」燕橫嘴裏說:「我們是來幹正經事情的,沒空跟她胡鬧……」
但是他的樣子明顯有點落寞。

「是嗎?……」荊裂把一塊烤餅塞進嘴巴裏。「我倒是很掛念她呢。」
荊裂如此直接承認,倒令燕橫覺得自己好像很小家子氣。
「你覺得她隻是鬧著玩嗎?」荊裂又說,把擱在身邊那柄套在布囊裏的雁翎刀提起來,走到飯桌旁。「來。拿起『龍棘』。」



燕橫不明所以,但也照吩咐拿起布袋包著的「龍棘」,站起走到荊裂跟前。
時候已不早,這客棧的飯館裏就隻餘他們這一桌。店小二匆匆跑過來,苦著臉朝荊裂哀求:「俠士,請不要在小店……」

「別擔心。我們隻玩幾手,不會弄壞這裏的東西。」荊裂微笑說著就把刀連著鞘和布囊指向燕橫:「來。」那店小二看見,馬上惶恐地遠遠退避到一角。
燕橫不知道荊裂為何突然就要對練。不過反正也有好一段日子沒跟荊大哥比試了,這幾天在趕路,更是連練功的時間都沒有,燕橫的手也早就癢起來,於是欣然舉起布包的「龍棘」,先來一招「雷落山」,連著鞘迎頭劈向荊裂頭頂。
荊裂舉刀橫架著「龍棘」。兩人一發動,就進入連環的來往攻防,一刀一劍未發全力,速度卻也不慢。那店小二和坐在遠處的掌櫃,根本看不清這些快招,眼也花了。

交手三十幾招後,荊裂打個刀花,躍開收刀。燕橫的劍亦停了。
「怎麼樣?」荊裂把刀擱在肩上微笑。
燕橫有點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故,他感受到自己的劍招,似乎比從前更順暢更不費力,變化起來也更加隨心所欲。雖然不能說是大躍進,但是很明顯察覺到改變。

——尤其是在用到「風火劍」前面那幾招的時候。
——就是我教過童靜的劍招。
「武者在不斷向前進步,修習更高級技法的時候,往往就很容易忽視了以往學過最基本的東西。」荊裂解釋說。「當然也不是把基本都統統忘記,隻是當中一些細節卻容易忽略了。又或者在進步的過程裏,不經意地養成了一些微細的壞習慣,沒有從頭修正。最初也許不會察覺這些問題,但再下去,這些基礎的小缺失,就會成為繼續向上進步的障礙。就好像建屋子,最底下的泥土有了幾個小洞孔,那屋子就不可能建得高。

「這個時候,就有必要複習一遍過去學過的東西,重新喚起記憶和修正基本的動作。『溫故知新』這老掉牙的說話,你不是沒聽說過吧?
「要重溫自己學過的東西,一個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去教別人。學生就如老師的一面鏡子,讓你察覺出自己偏差的地方。」荊裂笑一笑,又說:「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叫你去教童大小姐吧?」
燕橫恍然大悟。

他又回想起來:自己成為青城派「道傳弟子」的第一天,師父何自聖第一件事不是傳授他什麼新的武功劍法,而是派他去教授剛入門的師弟。

「荊大哥……原來你讓童靜跟著我們,不是為了錢……」他瞧著荊裂的眼神,又敬佩又感動:「一直以來,是為了幫助我……」想到荊裂跟師父的教導方法原來一模一樣,燕橫心裏就特別感到溫暖——好像跟著荊裂,相當於跟著自己一位同門師兄一般。
「有一半是為了你啦。」荊裂把刀放回飯桌坐下來,又吃著烤餅:「也是因為,她並不是鬧著玩的。她確實很喜歡練武,很想變強。我沒有拒絕她的理由。」
燕橫也坐回飯桌來。他吃著,一邊回想童靜練武時的樣子,不禁點點頭。
「可是畢竟她還是個孩子。」虎玲蘭歎了口氣:「她父親的意思。沒辦法的。」

三人在沉默裏吃完了這頓飯。

那一夜,燕橫睡不好。因為明天要到西安府,令他感到緊張。
也因為童靜,教他思潮起伏。
◇◇◇◇
次日,荊裂等三騎一清早就出了商州,循官道西行,未過午已經越過藍田山一帶。古都西安府已快在望。
就在這時,東面一條支道有兩騎急馳而來,就在荊裂三人後方數十尺外。雙方保持距離,一同向西安府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兩騎其中一人這時向他們高喊:「前面的朋友請留步!」

那聲音雄渾響亮,已聽出不是普通的旅人。
荊裂率先收韁勒馬。虎玲蘭和燕橫也停了下來。

那兩名騎士馳近,隻見都是三十餘歲的中年人,身穿式樣相近的淡黃色衣袍,登著快靴,打著護腕束袖,頭戴幘巾,都不是儒士或商人身份。背帶長布包,更一眼就看出內藏兵器。

他們雙雙在荊裂三人馬前十尺處就停定——未相識者不可驅馬太近,這是江湖的規矩。

左面那個滿臉胡須的精悍漢子率先拱手說:「看三位打扮,又同是趕去西安府,必然是武林同道了。」近距離再聽他聲音,更覺其運氣發聲渾厚充足,肯定修為不淺。

荊裂三人雖然把兵器用布囊掩藏,但衣飾打扮和氣度,也都暴露了武者的身份。
另一名漢子,右邊臉頰上有一大片赤色胎記。他瞧見荊裂的馬鞍旁,掛著大大一條船槳,眉頭不禁揚了一下。
「算是練過一點點吧。」荊裂朗笑回答。

那大胡子呆了一呆。荊裂的說話,雖不算冒犯,但卻欠了點武林的禮數。又看他垂在頭巾以下的那把辮子,看不出是何來路。

大胡子拱起手說:「在下乃山西心意門弟子戴魁,這位是我師弟李文瓊。未請教幾位?」
鼎鼎大名的心意門,乃當今「九大門派」之一,在中原弟子眾多,尤其在發源地山西省更是第一名門。看這兩人的從容氣度,又聲稱是從山西來,在門派內的地位必然不低。

荊裂也拱起拳頭。
「南海虎尊派,荊裂。」他說著,又向虎玲蘭揚一揚手:「這位是……」他想一想才說:「『影派』的虎玲蘭。」因為「陰流」的日本語發音難讀,他就索性將之草草譯成「影派」。

「南海虎尊派」跟「影派」這兩個門派名字,戴魁和李文瓊聽都沒有聽過,兩人沒甚反應,隻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然後四人都把目光落在燕橫身上。

燕橫知道,青城派慘被武當滅門的恥辱,早已廣為傳揚。他在想,自報青城派的名號,會否被人輕蔑呢?可也總不成刻意隱藏自己的門派吧?這對死去的師長大大不敬。

於是他硬著頭皮拱手說:「青城派弟子,燕橫。」
那兩名心意門弟子,一聽「青城派」三字,表情又是驚訝,又是恭敬。兩人即時下了馬,向燕橫拱拳頓首。燕橫吃了一驚,也笨拙地下鞍,向兩人還禮。

「原來少俠是青城派的劍士!失敬!失敬!」戴魁忙說。

武林中的「九大派」,又稱作「六山三門」:「六山」為少林派、武當派、華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及崆峒派;「三門」則為八卦門、心意門及秘宗門。

「六山」顧名思義,門派傳人皆隱居深山的根據地,潛心修練武道;「三門」則武藝廣傳於世,甚至在各地衍生支係,故稱「門」而不稱派。「三門」的弟子,數目雖然遠比「六山」為眾,但一則不是集中一地,二則水準參差,不似「六山」的弟子般,在隔絕的山中專精修練,故在世人眼中,「三門」地位比之「六山」稍遜。

不過「三門」各在發祥地還是設有總本館,集合本門最精銳的弟子深造磨煉。像戴魁和李文瓊,就是山西祁縣心意門總館的人馬。三家總館的門人,武技水平可並不一定輸給「六山」的弟子。

「巴蜀無雙」青城劍派雖已消失,但原有的名堂和地位高於心意門,戴、李二人對燕橫仍然敬重有加。他們都也知道青城派被滅的事情,但初次見面自然不好細問,就沒有再怎麼詳細向燕橫打探。兩人隻是奇怪:名門正派青城派的劍士,怎麼會跟兩個古怪的男女走在一塊兒?
「幾位到來關中,想必是為了……」戴魁猶疑了一下。「……那姓姚的事情……」他們既知燕橫是青城弟子,心裏早已肯定九成。
「當然。」荊裂說:「也許明天就上華山去看看。」

「不必了。」李文瓊歎息說:「我倆乃是從潼關入來的,正好就途經華陰……從那兒已經聽到消息……」

「什麼消息?」燕橫焦急問。
「姚蓮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整個華山派。」戴魁雖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此事,但述說時也感汗毛倒豎。「這已經是十幾天之前的事情。真不敢相信。」

燕橫聽了,全身一震。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華山派的武林地位,比青城派還要高。

而武當掌門,一人一劍,把它徹底擊敗了。
燕橫完全無從想象,那是怎樣的一戰?武當掌門姚蓮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隻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當派的差距,遠遠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大……當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場裏所深深感受的無力感,又再回來了。
荊裂的臉上卻現出興奮的神色。連這樣驚人的消息,也沒有撼動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聳,他攀登的欲望就越是強烈。
荊裂隻恨,沒來得及上華山親眼看看那一戰。其中必定展現出許多兩派精妙的招術吧?
「兩位知不知道:姚蓮舟戰勝華山派後,是否已經離開關中呢?」荊裂問。
「這個倒沒有打聽出來。」李文瓊回答。「不過聽說,姚蓮舟下了華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會是又順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鄰省甘肅,隴東平涼府境內。

「那麼兩位趕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荊裂問。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們心意門有一位顏師兄,本是陝西人,藝成後回來西安府,開了家鏢行,我們早已跟他約定在城裏相聚。他在關中經營多年,江湖人脈深厚,應該打聽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問問。」戴魁回答。「更何況,武當掌門入關中此一消息,廣被流傳,據知已有各門派的同道到來,我們此去也正好跟他們聚頭。」
他瞧著燕橫,神情肅穆的又說:「經過這麼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當派的動靜,關係到整個武林。我想各門派是時候好好商議一下了。」
戴魁與李文瓊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橫。李文瓊接著開口:「燕少俠,相請不如偶遇,我們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讓我顏師兄為幾位來客接風,也跟到來關中的各派同道,一敘武林之誼?」
燕橫瞧著荊裂,以眼神向他詢問。戴、李二人察覺,這位青城少俠,似要聽一個不知名小門派的奇怪男人指揮,甚感奇怪。

「我們人生地不熟。這主意好得不得了。」荊裂笑說。「快走,我餓得要命。」
戴、李二人聽見略皺了皺眉,但也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馬。
荊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瓊兩人不論剛才躍下和現在跨上馬背的動作,步履腰身沉穩,不論在地上或馬鞍,一著落就紋絲不動。心意門向來以全身整體發勁的功夫而著稱,兩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橫也急急跨上了馬。他盡量保持姿勢自然,不讓兩個新相識的前輩看出他是騎馬的新手。

五騎在大道上成了隊列,繼續馳向西安府城。
◇◇◇◇
西安府即長安①,遠自西周開始,有逾千年時間都是曆朝王都,尤其唐代最為繁榮,其盛景即連後來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無法比擬。
『注①:明朝洪武二年,長安改稱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漸漸馳近之際,燕橫從鞍上眺視,漸漸看見西安府的高大城牆。今存之城牆,其實是在本朝開國洪武年間,依唐代長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現出一派古代王家氣象,尤其城都坐鎮關中腹地,群山圍繞,氣勢非凡,無怪乎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稱譽。

入得城東長樂門以後,五人牽馬在城中行走。燕橫見那西安府城裏的縱橫大道廣闊筆直,規劃整齊,更覺驚異。比較偏處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氣派,蘊含一種更壯實剛健的味道,令燕橫精神一振。

燕橫有時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難,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沒有機會親眼看見如巫峽或西安府這等壯麗風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點愧疚:難道我應該為這閱曆而高興嗎?……

戴魁和李文瓊不是第一次來西安,自然是由他們領著三人在大道上前進。

「我師兄顏清桐,他開的『鎮西鏢行』總行就在城東,離此不遠。」戴魁邊走邊說。「顏師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處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會兒大家又可以多交幾個朋友了。」

就在這時有兩個漢子匆匆從後跑來,雖無兵器,也是一身武師裝束。
「請問是我們顏大當家的同門,戴俠士和李俠士嗎?」其中一個漢子恭敬地問。戴魁一聽,就知道是「鎮西鏢行」的鏢師。
「是顏師兄著你們在城門等候嗎?」戴魁微笑。

兩個鏢師急忙接過戴、李二人手上韁繩。「大當家知道兩位同門這幾天必會到達,吩咐我們每天都在城門附近守候……」那說話的鏢師看一看荊裂等三人。「這幾位,也都是心意門的俠士嗎?」
「是路上認識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紹:「這位燕少俠,乃是遠從四川來的青城派劍士!」

兩鏢師一聽「青城派」,反應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瓊更強烈,馬上也把燕橫的馬兒牽過去,垂頭低得把發髻都向著他:「燕少俠,失迎!失迎!」兩人比燕橫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卻未有再介紹荊裂和虎玲蘭。荊裂也不以為意。
「我們先回鏢行去。」李文瓊催促說。

「不。」那鏢師急忙解釋。「因為到來關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鏢行裏不好招呼,大當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門客棧』招待他們。此刻大當家也在那邊,吩咐我們要帶兩位去吃接風酒。」

「直接去客棧,那就更好了。」李文瓊向燕橫拱拱拳:「幾位也一塊兒去,吃一杯吧,如何?」
「謝謝了。」燕橫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長還沒有教過他怎樣說江湖的客套對答,自從那次「五裏亭武鬥」,每次與人對話,他都覺得自己口舌笨拙。
兩名鏢師也就領著五人前行。這時荊裂把馬韁交給虎玲蘭,拉著燕橫在後面,悄悄向他說:「不要向人說我救過你。還有我打倒過武當派門人的事情,也別告訴他們。」
「為什麼?」燕橫不解。


「待會兒恐怕人很多。裏面不是每一個都信得過的。還記得我在成都被人襲擊嗎?看不清來路的人,跟他說三分話就好了。」

燕橫又回想自己被「馬牌幫」欺騙的經曆,深深體會到輕信別人會有何後果。他向荊裂用力地點點頭。

燕橫漸漸在學習,何謂「江湖」。

荊裂看著燕橫那躊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緊張起來,笑笑搭著他肩頭問:「怎麼了?害怕要跟其他門派的人聚會嗎?」
燕橫點點頭:「我怕……自己還沒有資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樣才算有資格呢?」
燕橫想一想,一時又很難具體答得出來,隻是說:「我雖然是『道傳弟子』,可是資曆實在太淺了……」
荊裂拍一拍他掛在背後的「龍棘」。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個天才?」
燕橫愕然,連忙揮手:「我怎麼可以……」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那位宋德海師兄,是青城派公認近幾代的逸才,將來的掌門人選,是嗎?他父親就是你師叔宋貞,那麼他必定從幾歲就開始學武吧?」

「是啊……那又怎樣?」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歲,才成為青城派的『道傳弟子』啊。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今年十七歲。」
燕橫臉容一緊。

他驀然回想起來:當天師父何自聖在「歸元堂」撫摸他的頭時,那期許的表情……
「記不記得武當那個錫昭屏?」荊裂又說:「把你的宋師兄打成殘廢的那家夥。可是你曾經一劍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橫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龍棘」。
「謙遜是好事,可以讓人看清自己。但是過份謙遜,就是低估自己,會損害練武和比鬥時的信心。」

荊裂認真地瞧著燕橫。眼神和表情,與那一天的何自聖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下):
◇八卦門◇
「八卦拳」為出現於安徽、江蘇一帶的武術,源流無從考證,最初可能與道家思想有關,但發展至後世之八卦門,已經完全是俗家武術,並無宗教內容,所謂「八卦」,僅是借卦象的方位為代號,演示步法的行進路線而已。八卦門總館在安徽(明代南直隸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門武術以精絕的「八卦步法」聞名於世,鍛煉時以繞圈走轉為基本,實戰時擅長遊身繞擊敵人側面甚至後方,甚難防禦。其拳法實際上多用掌(所以也稱「八卦掌」),剛柔並濟;開掌除了發勁打擊,也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錯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絆足踢掃,又可變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論離身長攻和貼身短打皆有獨到之處。

八卦門兵器以刀劍短兵為主,又有雙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開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來隻是門內練功用的重器械,但偶爾也有實戰裏能使得動的高手。
著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遊身掌、龍爪十纏、八卦破身刀
◇心意門◇

「心意拳」為一種極古的武術,來源不詳,有說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說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將嶽飛,以槍法為基礎所創,恐為假托。心意門以山西祁縣為根據地,傳人遠布河南、河北、陝西等地,流傳甚廣。
「心意拳」功法古樸,練者往往集中於「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單式重複演練,而無繁複連綿的套招。戰術講究以全身整體發雄渾之勁,一步直占中門(所謂「打人如走路」),以壓迫的打法,不予對手空間,硬進硬打,不招不架。
心意門以拳法的發勁之理為根本,所創的兵器術亦是用重兵刃為主,其雙手長刀及大槍最是著名。
著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槍
◇秘宗門◇

發祥於有「武術之鄉」稱譽的河北省滄州府(明代屬北直隸省)一帶。相傳「秘宗拳」最早出現於唐代,乃模仿猿猴相鬥的動作而創,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獼宗拳」等名稱,後世以音近而改稱「秘宗拳」,以形容其靈動跳躍、變化難測的風格。據記載有宋朝拳師周侗最精此藝,並傳予梁山好漢「玉麒麟」盧俊義,再傳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門武術可謂綜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華,身法和步法講究閃轉騰挪,竄蹦跳躍,甚重視腿功踢蹴,擅長離身長手遠擊,迅快連擊製敵。以拳法為基礎,又演變多種兵械用法,如劍、單刀、長槍等,同樣走輕靈巧勝的風格。另外亦有修練飛鏢暗器。
著名武技:半披風拳、裏外戰、明堂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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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震關中 第七章 麟門客棧

那三層樓高的「麟門客棧」,座落在全西安最繁華的南門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掛,朱漆大門兩旁是長列的紅燈籠,那門柱和屋頂飛簷皆有麒麟雕飾,果是氣派不凡,無怪為西安府裏第一大名店。
荊裂等人走到數十步開外時,遠遠已見有一大堆人湊在客棧門前。稍近些看,一個個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許多都帶著布包的隨身兵器,有的在交頭接耳,有的則不斷伸頭進客棧門內張望。

牽著馬兒的鏢師解釋:「都是些聞風而來湊興的武林人士。客棧雖大,也容不下所有來客,這些比較沒那麼有名的客人嘛,就隻好……」他笑而不語,隻是把手上馬韁交給候在客棧前的小廝,著其帶馬到後面喂飽草料。
鏢師雖不明說,但意思也很明顯了:今天,不是每一個人都夠資格進「麟門客棧」。
荊裂和虎玲蘭也各把馬兒交給客棧的人。原本掛在馬鞍的兵器當然都已帶在身上。
兩個鏢師排開門前的人群,領著戴魁師兄弟及荊裂等三人進門。兩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著荊裂、燕橫和虎玲蘭,那眼神好像在說:他都進得去,怎麼我又進不去?

進了「麟門客棧」下層的飯館,果然滿廳或坐或站地塞滿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許多人進到客棧內,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著各式各樣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間忙得團團轉,還要格外小心,不可把這些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進來,又吸引了各桌的一雙雙眼睛注視。如狼的眼神,打量著他們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經暗地裏在估量他們的實力。

這種眼神和反應,對於武者猶如本能。荊裂、虎玲蘭和燕橫也是一樣,以這略帶戒備的眼神,掃視客棧裏的眾人。
荊裂和虎玲蘭尤其引人注目。虎玲蘭雖然換穿了中原的服裝,但發飾和鞋子還是東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婦人的舉止動靜,教人一眼就看出是異族女子。那美麗的容貌,當然也是吸引這些血氣漢子的重要原因。
至於荊裂的衣飾外觀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說了。
至於戴魁和李文瓊,已有人認出他們是心意門的高手,急忙朝他們拱拳敘禮。兩人也回敬了。
鏢師帶著五人,上了旁邊的階梯,登上飯館二樓。
樓下那些人皆側目——他們都沒有上二樓的資格。兩位心意門人還好說,但那三個跟在後面的奇怪家夥,則讓他們滿腹疑惑。
那二樓占了半個飯館的上方,有一面是欄杆,可以俯視樓下大廳。由於隻得半層,故此隻擺了五、六張桌子。
一名高大壯碩得像熊羆的壯年男人,已經在階梯前迎了過來,熱情地挽著戴魁和李文瓊的手掌。

「戴師弟!李師弟!要你們遠從祁縣來,辛苦了!」此人正是「鎮西鏢行」的行主(又稱「大當家」),心意門傳人顏清桐。戴、李二人與他兩年多未見,也是笑著搭手抱臂。

顏清桐得兩位師弟從山西到來,喜上眉梢,不隻因為故人重逢,也因為慶幸在這場武林聚會裏,多了兩個有實力的心意同門坐鎮。顏清桐雖然輩份上是師兄,但其實論武功造詣,比這兩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門總館的師弟為低:十多年前,顏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資質所限,武功難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別師門,回到老家開這走鏢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會看得上這種受人錢財的賣命工作。

顏清桐掛著心意門正宗傳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總館的「內弟子」①,幹這鏢行的生意,可說無往不利,心意門位列當今武林「九大門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說;那響當當的武名,綠林中的好漢無不畏懼,鏢車路過怎不給足面子?何況心意門武藝廣傳鄰近數省,支派門人甚眾,其中當官或參軍的也有不少,顏清桐憑借這同門的人脈關係,又增加了官府的後台。如此條件下,他的「鎮西鏢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這「麟門客棧」的排場,已見一二。
『注①:相當於青城派及華山派的「道傳弟子」。』
「師弟,那華山派的事情……」顏清桐原本聲如洪鍾,但一說及此,聲線低了下來。
「我們在路上已聽聞了。」戴魁說:「可知姚蓮舟的行蹤?」

「還未知道。也許仍在關中。」顏清桐解釋。「我在各關口都有人,這麼顯眼的家夥若是出關,他們必然發現,並且火速通報給我……這兒眾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著消息,亦順道來個難得的英雄聚會,哈哈……」他笑著,視線落在荊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隻顧敘舊,就忘了介紹……」戴魁欠身說:「這幾位,是我在進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緣分呀,師兄,你道這位少俠是何師承?」他說著把燕橫拉上前來:「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劍派『道傳弟子』燕少俠!」

此語一出,顏清桐先是愕然,接著那笑臉比之前更要燦爛。
同時,二樓那幾桌客人,原本都在低頭交談,一聽這「青城派」,馬上靜了下來,全都瞧向站在樓階前的燕橫。頓受眾人注目,又不肯定他們正在想些什麼,燕橫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橫向四邊拱拱拳:「青城派,燕橫。」
「太賞面了!」顏清桐樂得呵呵大笑,拉著燕橫往最大那一桌宴席。「連青城派的劍士,也光臨西安府來,這兒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興!」他說著卻又回頭,看一看同來的荊裂和虎玲蘭。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問戴魁:「這兩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記起來:「是南海派的荊俠士,和『影派』的『虎』女俠。」
眾人一聽,是名不經傳的門派,馬上就對兩人失去興趣,繼續注視著燕橫。燕橫把身上的三柄劍都解下,被顏清桐拉著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瓊也都坐了。
他們顯然沒有意思招呼荊裂和虎玲蘭同坐這桌宴席。已經坐下的燕橫,焦急地看著荊裂。荊裂卻隻聳了聳肩,向燕橫揮揮手,示意「不打緊」,然後就跟虎玲蘭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坐在那桌的隻有三個漢子,都在打量著他倆。還有荊裂手上那根比他還高的大船槳。

荊裂沒理會那三人,自顧自就拿起酒壺,為自己和虎玲蘭倒了一杯。他一飲而盡,又拿起個包子塞進嘴巴,然後輕碰虎玲蘭的手肘。
「看,有個有趣的家夥。」他吞下包子,用日語說。
虎玲蘭循荊裂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發現,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個和尚,在眾賓客之間格外顯眼。
那和尚看來年紀頗輕,隻有二十餘歲,跟荊裂和虎玲蘭相若。身上一襲袈裟,已因旅途風霜而略帶髒破,那顆光頭也有一段時日沒有刮過,長著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亂發,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須叢生,兩道眉毛既粗長,尾巴又紊亂,顯然是個天生毛發旺盛之人。一雙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圓面闊,五官面目氣勢逼人,令人聯想起佛寺裏的怒目金剛。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說話,獨這和尚,隻是拿著一大海碗的飯,用筷子猛地在撥。那白飯上面,半邊堆著菜,還有大大一塊烤羊肉,看來這和尚不戒葷。
他努力吃飯時,兵器卻不離身,一根六角形的齊眉棍②仍擱在右肩和胸口之間,右腳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長棍挾在膝彎裏。那齊眉棍兩端十寸皆包鑲著鐵片,上面排著銅鑄的圓釘。另外他椅子旁還放著一個大布袋,不知內裏裝著什麼東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說時遲那時快,和尚已經挾著那塊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塊,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動時,有粒飯從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飯夾起,再送回口裏,動作熟練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蘭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語回應。
燕橫在席上一坐定,顏清桐就搶先替他斟了滿滿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飲為敬幹了。燕橫從來不喝酒,但這情況下,隻好硬著頭皮就喝了,隻覺入口辛辣,強忍著才沒有噴出來。
顏清桐正要介紹席上的賓客,對面一人忽然冷冷說:「青城派弟子,真的嗎?」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臉長著個長長的鷹勾鼻,眼目細小,拿著酒杯的手,指節上滿布厚繭,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別亂說。」男人身旁的一個老者輕斥。這老者長著一把半白胡子,額頭和右邊臉都布著小創疤,顯出是位實戰經驗不淺的前輩。老者雙手戴著皮革護腕,幾乎長及手肘,看來跟那鷹鼻男人一樣,也是個拳士。

戴魁聽了愕然。想起來他確是還沒有證實過燕橫的身份。

顏清桐陪笑著,向燕橫介紹那說話的男人:「這位是來自直隸河間府滄州的秘宗門傳人,董三橋兄。旁邊這位老拳師,就是董兄的師叔韓天豹。」
這董三橋是同屬「九大門派」的秘宗門裏新一代的傑出拳士,原名董超,藝成後因手法迅疾而揚名,人們形容他與人近身搏鬥,快得就如有三條橋手一樣,自此自號董三橋。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這位小兄弟。」董三橋又冷冷說。「不過這次各門派好漢齊集西安,來會那個武當掌門,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氣的人物,萬一被一些冒充的閑雜人混了進來,那豈非成了笑話?」他瞧瞧鄰桌的荊裂和虎玲蘭。「我隻是奇怪,青城派的劍俠,怎麼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問,並不是懷疑小兄弟。」
聽到董三橋言語間低貶荊大哥他們——其他人瞧向荊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橫心頭有氣。但他自忖輩份不高,不可在這兒發泄,也就沒反駁。

他拿起手上一個長布包,一拉繩索解開活結,那布包褪下少許,露出了一個造形古典的劍柄和蓮花形狀的圓護手。

『注②:棍尾豎地時,棍頭相等於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齊眉棍」,故一般皆為五尺左右長度。』

「本門信物,『龍棘劍』。」一說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眾人隻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這裏的人都未見過「雌雄龍虎劍」,也是無從判斷。可是他們見這劍柄,絕對不似凡器,心裏已經相信了幾分。

「果真是青城派寶物。」那秘宗門的老拳師韓天豹馬上拱拳說。他其實也沒見過青城寶劍,哪裏分得出來?隻是弟子無禮在先,他便搶先說話打個圓場:「就算不看劍,隻看氣度修養,就肯定燕少俠是名門之後。何況天下間,有誰鬥膽冒認『巴蜀無雙』的青城劍士?」他瞧著燕橫的眼神甚誠摯,加上又對青城派如此推許,燕橫很是感激,馬上拱手回禮。
隻見那宴桌之上,早擺開了十幾碟菜肴和小吃,肉泡饃、臘汁肉、灌湯包子、涼皮等,都是關中一帶有名的吃食。燕橫早就餓了,但在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顏清桐又再介紹席上的人。有兩個也是秘宗門的,但分別來自山西和河南的支係。他們另外又帶來了十幾個門人,正坐在鄰桌。
「這位……」顏清桐朝向宴桌另一邊:「則是南直隸徽州府,八卦門總館來的尹英川前輩。」

燕橫又向那邊行禮。隻見那尹英川個子不高,尤其頭臉的比例格外細小,長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別發達,背項微微隆起。看樣子五十來歲年紀,面貌甚醜,奇怪的是兩道眉毛,隻有左邊一道變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濃,半掩著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後有個年輕弟子替他拿著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單刀,連柄五尺全長,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蘭的野太刀還要誇張。那弟子也無法長時間把刀抱在手,隻把刀鞘尾豎到地上,用雙手扶著。
尹英川是當今八卦門掌門人尹英峰的親弟,徽州八卦門總本館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帶,尤以使這八卦巨刀見稱,外號「水中斬月」——旁人常無法想象,他這麼一個瘦猴,怎使得動這樣的刀?
尹英川這次從總館帶來及從各地分支召集來的八卦門人,共計三十二名,在諸門派裏最多。八卦門錦衣衛士杜焱風,在禦前被武當派拳士擊敗這消息,早已從京城傳往四面八方,八卦門急欲挽回本派名聲,故這次最是積極。
顏清桐接著又向燕橫介紹坐在鄰桌的一些心意門的同門,都是來自河南省的支係分館。

荊裂在旁邊的桌子,一邊吃喝,一邊聽著顏清桐介紹眾門派的客人。荊裂同時仔細地觀察這三大門派的門人有何分別。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瓊,場中的心意門人,一個個顯得姿態穩重,舉手投足皆像蘊藏著三分餘力,不輕易爆發,盡顯了本派的武功路數。

而秘宗門人,如韓天豹和董三橋,則剛好相反,身姿步履輕快,就算坐著也予人隨時起動的感覺,說話時比較急,眼珠子轉動也快。相傳秘宗門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屬猴拳一路武學,後來不斷發展,吸收了許多北方武術菁華,講究離身遊鬥,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這些特質都充分顯示在秘宗門人的舉止上。
至於八卦門人,姿態則似介乎前兩者之間。但荊裂特別留意到:幾個八卦門人離桌步行時,足底著地有種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準備隨時轉方向。八卦門步法獨步天下,這幾個人也是練到了骨子裏。

顏清桐介紹完三大門派的好手,又說:「燕少俠,別以為就隻我們『三門』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遠來的圓性大師,寺內年輕一輩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來,與我們各派共商大計,主持武林公道!」
燕橫聽見很是訝異——怎也想不到這個隻管在吃飯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來的武僧。

荊裂也聽到了,卻不顯得意外——能夠坐到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來的,還有誰?
那圓性和尚卻對顏清桐的介紹不瞅不睬,還是自顧自在吃飯,令顏清桐很是尷尬。燕橫看見圓性不理會自己,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覺得他吃飯的樣子很有趣,強忍著不笑出來。

顏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這麼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僧人,會是少林寺來的代表,還道他是不知打哪兒來騙飯吃的野和尚;但圓性身上帶著的度牒卻不假,明明白白寫著是「少室山少林寺傳度寶牒」,又看他身高體壯,步履間確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飯時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見左右兩條肌肉結實的前臂,內側處各有一個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為青龍,右為白虎。

——曾經通過少林寺最嚴酷的試煉「木人巷」的證據。
此刻這圓性和尚卻還是隻吃飯不說話,顏清桐隻好不理會他,清一清喉嚨又說:「我還收到個天大的好消息:甘肅崆峒派也將派劍士下山來相助!我雖未確定,但是消息說,連崆峒派當今掌門人飛虹先生也會親臨!」
這消息一公布,在座眾人,除了圓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氣。有的人更興奮得拍起手掌來。

崆峒派雖處關西偏遠之地,但其「八大絕」武學名震天下,開山立派的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門飛虹先生真的親自駕臨,這次關中英雄聚會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雖在四川,但燕橫在師門也有幾次聽聞師叔和師兄提及這位飛虹先生。據說師父何自聖年輕時出遊修行,曾經跟飛虹先生結識,互相論劍問道,何自聖回青城後對其武功甚是推許。燕橫想到有機會親眼見到這位名宿,又是師父的故交,一時也感興奮。
在場卻也有一人對這消息不太高興,就是八卦門的尹英川:現在這英雄聚會,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聲最是崇高;假如飛虹先生親至,馬上就把他給比下去了,而八卦門的鋒頭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搶去……

眾人為這消息交談了好一輪之後,戴魁臉容嚴肅,看著燕橫說:「青城派遭逢大變,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俠能免卻武當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門托以門派至寶『雌雄龍虎劍』,必然有過人藝業!」

燕橫不知要如何回答。荊裂吩咐過,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殺錫昭屏之事告知這些人,燕橫亦不願再複述青城山上的屠殺經過,隻是垂頭支吾以對。
「聽說何自聖掌門,被武當葉辰淵的劍擊敗了。」董三橋冷淡說。「真可惜啊。」口裏說可惜,卻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橫怒目注視董三橋,幾乎衝口而出:我師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絕不會敗!
但是他沒有忘記青城派的一大戒條:比武勝負後,不懷舊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試,他本來肩頭有舊患複發,想過放棄;師兄張鵬卻斥責他:「小六,以後你是寧願告訴別人:今年夏天你盡了全力而落敗,還是受了傷而退出?」於是燕橫負傷出場,結果三場全勝。若非這次「夏校」,燕橫幾個月後不可能就成為「道傳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師父何自聖在「玄門舍」教習場出戰時那信心全滿的表情,根本從沒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個武者踏進了戰場,就等於確認自己已經在最佳的作戰狀態。

——師父泉下有知,絕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戰敗的借口。

於是燕橫吞下了怒氣,沒有對董三橋回應半句。

「要是實力相近,比鬥時的狀況千變萬化,勝負難以逆料。」韓天豹斷然說。「何掌門是我敬佩的劍豪。他力戰而亡,想必無遺憾。」說著就站起來,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橫聽得很是激動,向韓天豹回了個禮。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聖奠酒,連那對人不理睬的圓性,都暫時放下了飯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橫自從失去青城派,雖有荊裂相伴,還是覺得伶仃無依。現在竟有這麼一大群名門正派的前輩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這場戰鬥裏,我一點兒也不孤獨。

尹英川這時說:「從華山傳下來的消息,那武當掌門姚蓮舟已經公開明言:『拳出少林,劍歸華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圓性和尚,又說:「他接著也要上少林去。武當派的野心,絕不簡單。」

眾皆動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實力皆超然,雄視天下武林已近千年,從來無人能撼動分毫。「九大門派」雖並無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無爭議的九派之首。如今這姚蓮舟說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葉辰淵在我們的『歸元堂』裏也說過……」燕橫因為那回憶,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們武當派的目標,是要證明自己,『天下無敵』。」
此語一出,席上的人臉色鐵青。鄰桌其他人也都聽到了,有的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瓊又問:「聽聞與貴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經打開山門向葉辰淵臣服,未知是否屬實?」

燕橫沉痛地點點頭。

「各位!」顏清桐站了起來,環視席上眾豪傑。「現在很清楚了,這已經不是青城或華山一門一派的事情,而是幹係到天下所有武林門派!說白一點兒,武當派就是要稱霸武林!趁著這個各路英雄聚首關中的機會,我們各門派務必聯合起來,對抗武當派的野心!」

所謂「稱霸武林」,從前都是在江湖傳說或武林軼事裏聽的多,大都不過是些邪派勢力口中說說的狂言而已;在座豪傑,從來想也沒想過,世上會有瘋子真的去實行「稱霸武林」這四個字。但事實擺在面前,無論是多瘋狂也好,武當派的行動,確實威脅著天下各門各派。
本來二樓整層都靜默了下來。這時卻又傳來「叮咚」的聲音,原來那圓性和尚又在吃飯。鄰桌的虎玲蘭忍不住笑出聲來。顏清桐微慍地回頭瞧瞧她,但見是個嬌俏的女子,又是燕橫的朋友,也不便發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橫的肩膀,又繼續說:「現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傳弟子』加盟,我們就更名正言順了!打著為青城派同道報仇的旗幟,我們不必對那姚蓮舟和武當派客氣!」

席上許多人都叫好。燕橫聽在耳裏卻感到有些不妥。

——他們如此看重我,難道隻是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讓自己師出有名嗎?……
荊裂聽見,則在冷笑。
「顏前輩……」燕橫試探地問:「你們……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俠,何以如此見外?」顏清桐又抱一抱他肩頭,那過度的熱情令燕橫有些難受。「不是『你們』,是『我們』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說:「我已廣布了人脈線眼在各處留意,估算那姚蓮舟還沒有離開關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閉口不語,回頭再瞧瞧荊裂和虎玲蘭,悄聲問:「燕少俠,他們……你的朋友……」

燕橫聽出來,對方正懷疑一直幫助他的荊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眾人拱手大聲說:「荊大哥跟我一樣,與武當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這幾個月來我都得他照顧,否則斷不能到得這關中來。」他凝視荊裂又說:「我對他絕對信任。」
兩人相視微笑,同時拿起一杯酒,幹了。

這是圓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飯。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荊裂。荊裂輕輕報以一點頭。圓性卻木無表情,又挾了塊肉塞進嘴巴裏。

「我……不是有意冒犯……」顏清桐幹咳一聲:「不過想搞個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於姚蓮舟的事……」
這時尹英川打斷他:「顏當家,請問我們這次結盟,是由你主持,指揮各人嗎?」

顏清桐一愕然。他本仗著自己是東道主,又大灑金錢招呼眾豪傑,趁這次英雄會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聲望,不想卻惹來了尹英川的不滿。
「當然不敢!」顏清桐急忙揮手說:「顏某隻是比較熟知關中,才鬥膽多發言……這兒論資曆名聲,哪兒排得到顏某?尤其有尹前輩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隻是想拿點兒面子,聽見此話甚是滿意,不為難顏清桐,隻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語氣說:「你繼續說下去吧。」
「好的……」顏清桐吞一吞喉結:「那姚蓮舟單劍就挑翻華山派,其武功修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厲害,也隻是一個人……」他揚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樓下更多的來客。「只要我們各路英雄,同心協力,那姚蓮舟雖有三頭六臂,也得屈服。」
這時圓性突然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瞧著他。他卻不正眼看任何一個人,隻是把筷子夾在拿碗的左手指間,空出來的右手拿起六角齊眉棍和身旁的布袋,離開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經意地就坐到荊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繼續在吃飯。

顏清桐臉色漲紅。這圓性和尚雖無表示什麼,但這舉動,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別理會他。」尹英川冷冷說。
顏清桐點點頭,正要再說下去時,燕橫打斷他:「顏前輩……你的意思是……對著姚蓮舟一個,我們這兒所有人……要一擁而上?」
「這事情,我跟韓兄、顏當家等幾個,早幾天已經商量過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說:「這武當派的瘋狂野心,不自今天開始。以我所知,乃是當年掌門公孫清消滅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練功法門典籍,反被這些邪功改變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當派,顯然已墮入魔道。我們正道中人,沒必要跟他們講武林道義。」
另一邊戴魁也說:「燕少俠,武當葉辰淵勝了你們青城派,本應就此住手,卻大開殺戒,難道他們又講究道義嗎?」
青城派眾師尊和師兄弟被武當殺害,對於武當掌門這個元凶,燕橫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當門人上青城山挑戰時所說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會更加緊練劍,恨不得早一天變強,然後親手用這對「雌雄龍虎劍」向武當派證明:青城派還在!
可是聽到顏清桐和尹英川所說的策略,燕橫又感到不妥:正如錫昭屏當天在青城山上說過,武當戰勝青城派,憑的確是過人的武學,不是單打獨鬥就是以少勝多;這次姚蓮舟單人匹馬挑華山派就更加誇張。
——假如現在對付姚蓮舟,靠的是人多勢眾,似乎不夠光明正大……
燕橫自知輩份不高,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隻是沉默著。各人看他不再說話,相信他已經被說服了。
「我們並不是要誅殺姚蓮舟。」顏清桐說:「否則這段仇恨,沒完沒了。我們要把這位武當掌門生擒,迫使武當派與眾門派簽個城下之盟,答應永遠互不侵犯。」

——武當派現在雖然靠強大的武力橫行武林,畢竟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門派的言諾和信譽,一旦簽了和約,亦斷不能隨便撕毀;而且這一役展開後,等於「反武當同盟」正式結成,當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當派即使過一陣子又想再發難,也非易事。
荊裂在別桌聽到了這脅逼武當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搖頭冷笑。

顏清桐拍拍燕橫的肩頭又說:「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後,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俠,複興青城劍派!」

燕橫意外地瞪著眼睛,瞧向眾人。尹英川、韓天豹等,一個個朝他點頭。
「複興青城劍派」幾個字,聽在燕橫耳朵裏,有如雷鳴,教他心跳加速。

燕橫細想:這三大門派,假如再加上即將到來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門人隻怕過千;武林「九大門派」,這四派就占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說;看這顏清桐的排場,財力物力更是不缺。這麼多優厚的條件幫助下,重建青城派,確是一點兒也不遙遠!

至於他們的圍攻策略,燕橫又思量:武當派不是也曾經為了報仇,派出多名刺客襲擊荊裂嗎?我們現在圍捕姚蓮舟,也不能說比武當卑鄙啊……何況根本就不是要殺死他……

燕橫左思右想,感到一陣迷惘,瞧向荊裂那邊,想看看他對此事有何反應。荊裂卻沒有看過來,似乎已經對這主家席的說話再沒有興趣,隻是瞧著桌子對面那個和尚吃飯。

「你很會吃嘛。」荊裂自己也夾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塊牛肉夾饃,送進嘴裏,一邊在說。
「還可以吧。」圓性沒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飯才回答。
「沒聽說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荊裂又吃了塊肉餅。

「一般是要戒的。」圓性咬著羊肉說。「可是吃了肉,打起拳來比較有力氣呀。」
荊裂和虎玲蘭相視一笑,覺得這和尚有趣極了。
圓性終於把整碗飯都吃光,呼了一口氣,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來。
「沒辦法。我練武比修禪要用心。」他接著又說:「權衡之下,我隻好吃肉了。反正它們都給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個經超渡它們好了。阿彌陀佛。」

同桌那幾個武林人士皺著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這般胡言亂語。荊裂卻大笑起來,連鄰桌的人都在注意了。

「那麼你喝酒嗎?」荊裂拿起酒杯。

圓性搖搖頭。「假如對武功有幫助的話,我會喝的。」
荊裂微笑:「這倒沒有。」仰頭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議著大事,但荊裂卻高聲談笑,旁若無人,惹來坐在另一桌的幾個心意門弟子很不滿。
他們來自心意門河南支係,身份不夠高,因此沒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見到荊裂和虎玲蘭這等來路不明的家夥,竟跟自己在二樓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氣,早就想發作。
「我們顏師兄在說話,你們剛才卻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鐵青著臉隔遠說。「我勸你們少說話,多喝酒吧。」

說完,他身旁兩個同門,一拿酒壺,一拿酒杯,就向荊裂那邊擲過去。
荊裂不為所動。
那酒壺和酒杯平平飛出,去勢似甚勁,但卻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荊裂跟前,酒壺未翻倒,杯中酒也沒濺出,當中實有甚巧妙的勁力。
「這二樓的酒,不是人人有機會喝。多謝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門人又冷冷說。
其他各桌同門看見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荊裂和虎玲蘭看見了,卻又是大笑起來。這次連坐在對面的圓性都捂著嘴巴笑了。

「你們又在笑什麼?」那心意門人暴怒說。

「沒什麼。」荊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揚一揚:「這手功夫,你們練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壺,勘了滿滿一杯,然後向那心意門人舉了一舉:「我也請你喝一杯。」說完也把酒杯拋向那桌。

那三個心意門人,正想看看荊裂有沒有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來勢甚勁,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濺濕了三人衣衫,他們狼狽地從椅子站起來。



「你幹什麼?」
荊裂故意作個意外的表情,笑著說:「啊!對不起!我平時忙著練真正的武功,這種擲酒杯的技藝,可沒怎麼練習過。」
荊裂話中嘲諷之意很明顯。三個心意門人,已經抄起身邊的刀劍。但顏清桐這時走了出來,站到兩桌之間。

「這位兄台,莫非是來搗亂的?」

荊裂站起來,歎了一口氣。
「我聽你們說了這麼久,可是到頭來,沒聽說是誰召集這麼大夥人的。」

「我們都是……」
「我知道。」荊裂打斷顏清桐。「大家都是聽到武當掌門來了關中的消息,因此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吧?但是有誰問過:這消息是什麼人傳出來的?」
他環視客棧眾人,又說:「有沒有想過,消息本來就是武當派自己傳出來的?就是要引我們一起聚在關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顏清桐為之語塞。

「即使姚蓮舟上華山時確實孤身一人,你們又能確定,到了現在他的武當門人還沒有來援助嗎?假如姚蓮舟加上十個八個精挑的武當弟子,你們還有把握生擒他嗎?還有這樣合作的決心嗎?」荊裂繼續數落在場的各派中人。「你們這些人當中,有誰真真正正跟武當門人交過手?」
「難道你有?」心意門的李文瓊冷笑。

荊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記下了八道刻紋的大船槳,搖搖頭。「我這來隻是想聽聽,你們有多少關於姚蓮舟的新消息。原來你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對於你們這結盟,我沒興趣,就此告辭。」說著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蘭一起下樓去。
「這兒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說。幾張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圍上荊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蘭見這陣勢,馬上解開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長長刀柄,一雙英氣妙目掃視眾人。見到那式樣特別的長刀柄,眾武者都是一懍。

「是倭寇的刀!」有個八卦門人呼喊。八卦門總館地近江、浙,這個八卦門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間,常與中國海盜勾結,侵擾劫掠沿海一帶,於今尤烈,當地人對其恨之入骨,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認出來。
一聽這句「倭寇」,「麟門客棧」內敵意更增。樓下的大群人雖聽不清楚,但知道上面發生了衝突,全都引頸仰望看熱鬧。
燕橫見荊裂和虎玲蘭與各派豪傑不和,焦急地起身:「荊大哥!……」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八卦門弟子搭著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時尹英川瞪著燕橫說:「青城派與我八卦門,既同列『九大門派』,尹某算起來好歹也是你的前輩師長。我勸奉你一句,別跟這等旁門左道之人廝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誤交這種人,不隻自己身敗名裂,還要玷汙了青城派的名聲。」
「不是這樣的,荊大哥他……」燕橫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來。」尹英川嚴厲地說,這次明顯是動用了武林前輩的威嚴。燕橫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對他派的前輩名宿,尤其「九大門派」這等名門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卻禮節。燕橫雖關心荊裂安危,卻又不知應該怎樣禮貌地反駁。

荊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抓抓胡子笑著說:「我又不是姚蓮舟。難不成你們對我也不用講武林規矩,準備一擁而上?」
這話尖刻如針,刺在各人心裏,有的人垂下頭來。
先前那個被潑酒的心意門人憤怒說:「那麼我跟你單挑比試!」
荊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搖頭。

「沒興趣。」說著就和虎玲蘭步下了階梯。

兩人走在「麟門客棧」樓下的飯館裏時,那許多來自小門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異的眼光看著他們。不管兩人是何來曆,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門」的高手,實在讓人好奇。
這時一條身影越過二樓的欄杆,直接就躍到樓下來,正好著落在一張方桌上,足下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響,連桌上杯盤都沒有彈起來,可見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驚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門山西總館「內弟子」高手,那個滿臉胡須的戴魁。他手上並沒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門的同門,豈可就這樣給你離開?」戴魁伸足踢撥,把桌上的東西全掃掉,空出桌面來。「現在就讓你上來領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頭,比不比得上嘴巴。」
荊裂指一指那桌子:「上來這兒?」
「一般的比試,我怕打太久,也壞了這兒眾英雄的雅興。」戴魁說:「誰先掉下去,誰輸。」

「你們一時又說,對付敵人不用什麼武林道義;一時要比試,又有這麼無聊的規則。」荊裂歎了口氣,把兵器交給虎玲蘭。「好吧,陪你玩玩。」
客棧裏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悶了,此刻有機會觀看心意門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個個吶喊叫好。
荊裂奔跑躍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擺開拳架,凝視戒備。
哪知荊裂躍到桌邊時,半空中左腳暗暗使個「鴛鴦腿」,踢一踢桌子邊緣,戴魁足下一震,連忙沉下馬步保持平衡。

荊裂右足緊接就上了桌,搶了個先機,當胸就是一個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轟過去!
戴魁卻是了得,上面舉臂擋架這拳,下身卻同時進攻,左腿低掃出,以足內彎鏟向荊裂那單足站立的右脛骨!
心意門的拳法,講究勁力整固,樁步穩實,故所用腿法,高腿不過臍,低腿更不過膝,以下路低踢與上路手法同時綿密配合,令敵人無喘息之機。
荊裂身手甚靈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馬上又單足發力躍起,閃過這鏟腳,左足緊隨又站到桌邊。

戴魁不放過這機會,乘這踢腿變成上步,左手發力打一個「崩拳」,直擊向荊裂的胸口!

荊裂橫起右肘,及時將這強勁的「崩拳」擋住了,發出骨肉相撞的碰響。但戴魁那個上步,搶占了他腳下立足的空間,他右足落下來,隻能用腳前尖踮在桌子邊緣上。

這種正面上下同時壓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門拳法的精髓,令對方無立足餘地,其勢自破。這戰術在方桌上更見效果,心意門有一種兩人對練,就是要在小小一張八仙桌上,互相搶占馬步,半寸不讓。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荊裂上桌比試,其實是經過盤算。

樓上的燕橫,站在欄杆前觀看下面的拳鬥,見到荊大哥陷於不利,十分擔心。他過去主要見的都是荊裂的刀法,隻有對付錫昭屏那次,看過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實際拳藝如何。
荊裂平衡力卻極好,隻是用兩腳腳尖,仍能在桌邊穩住身子,並受下戴魁這「崩拳」之力。

戴魁緊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為掌壓著荊裂的手臂,右手從腹下以螺旋的勁力發出一記陰手③「鑽拳」,如錐直取荊裂胃腹!
『注③:「陰手拳」即與一般出拳相反,拳背向地。』

荊裂橋手被封無法再擋架,卻在這不容易站穩的體勢之下,仍然敢單足起腳,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這「鑽拳」的勁力。
但荊裂這一提膝之後,腳下更再無立足的空間,全被戴魁搶去了,隻憑一條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邊緣。戴魁已準備來個「雙推掌」,全身整體勁一發,荊裂就算擋得了,身子也非得飛出桌外不可。

荊裂落下的左足,卻還是踏穩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間。
這一踏,正好斷了戴魁從馬步向上傳達的勁力,那雙推掌一時發不出來!
荊裂以戴魁腿胯為踏腳石,右腿也躍起離桌,身姿有如靈猴上樹,右膝狠狠飛撞向戴魁的面門!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對這麼近距離的飛膝,仍然反應得及,雙掌十字向前,封住了這膝擊!

但荊裂已爬上戴魁頭頂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後頸,右肘高高舉起,從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靈蓋!

——荊裂這怪招,是他從暹邏學來的「八臂拳技」④,戴魁和在場所有人自然從未見過。
『注④:荊裂所用的即「古代泰拳」(Muay Boran),「八臂」是指雙拳、雙腿、雙肘、雙膝八大攻擊武器。』
這迎頭頂而下的肘擊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錯成十字的雙橋手高舉在頭上,寧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經有臂骨被打裂的準備。
荊裂卻沒有真正把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張開,化成纏絞之勢,將戴魁的頭部挾在自己右腋和肘彎之間,手臂如環牢牢絞住其頸項。荊裂同時躍在半空,腰肢如蛟龍翻動,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頸上,戴魁哪受得住,隻有順著他的絞勢,身子也翻轉,背項重重摔在桌面上!
——這招是荊裂在滿剌加流浪時,從一名天竺高人學來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經得起這一摔,四腳同時折斷,桌面破裂開來,兩人纏成一團,一起落到地上!
「麟門客棧」眾人看得呆了,也沒有人敢喝采。

兩人分開,同時站了起來。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轉轉脖子,神情呆滯。他其實沒有受傷——那桌子將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樓上的尹英川、圓性、韓天豹等數人眼中,卻已看出來:荊裂剛才那淩空一摔,其實只要略改變一點兒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頭頂而非背項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過去不可。荊裂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荊裂卻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著說:「我們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敗,神情尷尬,不發一言。在二樓上李文瓊等心意門弟子,也是一個個臉色消沉。
這時顏清桐走到燕橫身邊,輕聲對他說:「你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對付姚蓮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邊也向他點點頭。
燕橫不置可否,隻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龍虎劍」,跑下了階梯。

荊裂從虎玲蘭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蘭向他微微一笑讚賞。

燕橫走到荊裂跟前。

「荊大哥……你不是說過,對抗武當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嗎?現在這些人,都是決心和武當對敵啊……也許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當也曾經派許多人來襲擊你,那不是一樣嗎?」燕橫說時盡量輕聲,不讓旁人聽見其中細節。
「你沒說錯。」荊裂搭著他的肩。「報仇這回事,其實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隻是我自己不喜歡罷了。還有什麼生擒姚蓮舟、迫武當派和談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歡,我現在就跟你一起走……」

荊裂搖搖頭:「我們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說的話你就一定要聽。那就變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樓上那些人,又說:「有這麼多名門大派協助你,不管人力、物力、聲望都十足,要複興青城劍派,的確不是難事。難道你不考慮嗎?」

燕橫低下頭來。

之前童幫主要招他為婿,給他當「岷江幫」副幫主,他可以輕易一口拒絕;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負著的是門派所有過世的師長和同門,以至青城曆代先祖的基業與名譽,就不能隻憑個人直覺喜惡來作決定。
——燕橫感到手上的「雌雄龍虎劍」,比以前還要沉重。
荊裂諒解地摸摸他的頭:「就像我跟童幫主說過:每個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麼決定,你自己仔細想一想吧。」
「你們要去哪兒?」
「別擔心。一天未知姚蓮舟在哪兒,我是不會離開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難?我們不是就此分別呀。」
荊裂微笑著,又高聲向客棧的所有人說:「還有誰要比試呀?沒有的話,我走了。」
二樓的眾人看得出,連心意門總館的「內弟子」、在武林名氣不小的戴拳師,都在幾招間敗給這個來自什麼「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沒有作聲;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橋,對勝利有信心,也覺得犯不著當這許多人面前,跟一個其實不算是敵人的男人冒險比試。
這時那圓性和尚也提著棍子和布包,從二樓跳了下來。

人人瞪著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嗎?
圓性猛抓一輪頭上的短發,向荊裂說:「本來我剛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過我有個戒條:這次下山來,隻跟武當派的人動手。等事情過了之後吧。」

荊裂笑著答他:「我等你啊。」這少林和尚,讓他想起峨嵋派的孫無月父子。

說完他就和虎玲蘭並肩,從「麟門客棧」大門離去。

燕橫和圓性,就跟在場所有人一樣,凝視他們離開的背影。隻是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個好漢。」圓性不禁說。



燕橫用力地點了點頭。
顏清桐失去了籠絡兩個強援的機會,不禁頓足;樓下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談著剛才比試的過程;戴魁臉色沮喪地回到二樓;燕橫一臉心事重重;圓性獨自在喝著茶……
漸漸那「麟門客棧」裏的氣氛又恢複正常,人們在高談闊論各種武林閑話。三大門派的人陸續過來跟燕橫問好,要跟這位青城派傳人攀點關係。燕橫像肚子裏吞了個鉛塊,勉強打起精神來跟這些同道應對。

過不多久,有一名「鎮西鏢行」的鏢師奔上樓來,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幾句。顏清桐從欄杆向下看,見到一個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漢,剛從大門進了飯館,卻未坐下,隻是站在一角。這漢子眼睛不停左右看著,狀甚警戒。
「失陪。」顏清桐說著匆匆下樓,到那漢子跟前,拉著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這漢子是西安府裏「北街幫」的一個小頭目,名叫梁四,因為生意關係,與顏清桐有交情。顏清桐就是借助他在城內打聽。
「找到了。八九不離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幾乎貼在顏清桐的耳朵上。

顏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兒?」

「踏破鐵鞋,原來正正就在我們負責保照的妓院裏。」梁四又悄聲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個名字。
「一個人嗎?」顏清桐問。聽見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點頭:「好像已經住了一段時候。」
顏清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似是要作重大的決定。

這次各路英雄齊聚顏清桐的老家西安府,鬥那武當派掌門,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天掉下來的黃金機會——這一戰若成功拉攏各派聯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這個主持人的江湖聲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將來「鎮西鏢行」生意能否大舉擴張的關鍵。武藝不算傑出的他,這樣子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
——值得冒這個險……

顏清桐臉色陰沉地說:「既然那是你們的地方……你要幹我先前說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難吧?」

「只要銀兩足夠。」梁四手指頭磨擦著,眼睛閃出貪婪之色。

「就照你說的數目。」顏清桐說著,從腰帶一個夾縫的暗袋,掏出一件細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裏。

「記著,你要親自弄。一個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讓大當家失望過嗎?」梁四把那東西收在衣襟內,微笑著說:「現在就去辦。」
顏清桐瞧著梁四從大門消失,又向兩個守在樓下的鏢師打了眼色。兩人會意,接著也跟在後面離開了客棧。

顏清桐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摩擦一下臉,又回複那豪邁的笑容,回到樓上去。
「好消息。」顏清桐向眾人宣布:「已經有武當掌門的行蹤了。就在這城裏!」
一陣夾帶著緊張感的輕呼。董三橋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則站了起來。燕橫不安地緊握著「雌雄龍虎劍」。
「別心急。」顏清桐急忙揮手。「確實的所在還沒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場眾武者的身體,同時散發出預備戰鬥的體味氣息。
這將是震動整個武林的一戰。
但他們不知道:顏清桐其實已經知道姚蓮舟的所在。

城東,大差市,「盈花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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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8 10:24:11
卷三 震關中 第八章 盈花館

在距離「麟門客棧」隻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風客棧」,多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當派駐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濟傑,走到那客棧二樓的一個房間門前,以預定的暗號敲門。
開門的是個年輕人,臉皮曬成棕色,臉頰皮膚粗糙,正是武當「兵鴉道」弟子焦紅葉。方濟傑點點頭,匆匆而入,並把門帶上。
桂丹雷本在房內閉目靜坐,此刻早就睜開眼。旁邊的錫曉岩,左手在空中比劃著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點打一架。

「怎麼樣?」桂丹雷那頭枯發,包藏在頭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濟傑搖搖頭。

「『麟門客棧』那些人還沒有調動。看來他們還沒找到。」
桂丹雷略鬆了一口氣。但一天沒有找到掌門,他一刻還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這麼多各門各派的人前來。這消息是怎麼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來應該隻有我們這群人知道……」
同來的武當弟子,「鎮龜道」的陳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鴉道」門人,分別住在另兩個房間。他們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懷疑。

錫曉岩這時停下手來。他垂頭說:「桂師兄,對不起……我收拾行裝時,跟過幾個同門說……」

「魯莽!」桂丹雷斥罵一聲,但見錫曉岩滿臉愧疚,又不好再責備他。「算了……你也不會想到,武當山也會有奸細……」
武當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鍛煉,非有極堅定意誌,是不可能長留在武當山的。很難想象當中會有人接受外人收買。

——除非是一開始入門時,已經懷著目的……
「桂師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濟傑久處江湖,自然思慮比較周密:「這些人來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說,掌門入關中的消息,是同時很快向四面八方傳播的。天下間具有這樣能耐的,恐怕隻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蓋。

「我們武當派,難道在朝廷裏樹敵了嗎?」焦紅葉問。

桂丹雷歎息搖頭:「這可得要等師副掌門從京師回來,我們才會知道……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們一步找到掌門。」他皺著眉又說:「這麼多敵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帶三十人來。」
「敵人多又如何?」錫曉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們的武功製得了掌門!」
「我怕的,不是他們的武功。」桂丹雷臉容憂心:「就算是猛虎,遇著看不見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時候。」

◇◇◇◇

殷小妍想過很多次,但還是想不透:這個已經在這兒住了十幾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麼人?

她隻知道兩件事情:一是這客人拿出來的金子,足夠長期包下那個廂房,也包下了這兒最紅的書蕎姑娘;二是他從不喝酒,卻喝比什麼酒都要昂貴的茶葉。
在這種地方,只要你花得起這種錢,沒有人會多口問你是什麼人。

小妍是書蕎姑娘的近身。因此現在也成了服侍這位客人的婢女。

對了,她還知道一件事情:這位客人很喜歡洗澡。那廂房裏就放著個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熱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體因為血氣而通紅。

每次添水時,看見這客人的身體,小妍的臉都紅了。她在這種地方工作,見過男人的裸體自然不少。但從來沒有見過線條和肌理這麼完美的。小妍很難想象,一個人要怎樣才能鍛煉出這麼美的身軀。
雖說書蕎姑娘被包了下來,但十多天以來,她隻在這位客人的房間裏睡過兩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隻是聽書蕎姑娘奏琴。

來這兒找書蕎姑娘的客人,每一個都必定要聽她著名的琴藝。不過書蕎姑娘跟小妍說過:她知道大多數的客人根本就沒在聽,他們不是要假裝風雅,就是在找機會奉承她。

至於這個客人,他聽曲的時候隻是閉著眼睛,聽完之後也沒有怎麼讚賞書蕎姑娘。但是小妍感覺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歡聽。
隻有一次,客人聽完琴曲之後,沉默良久,然後感歎地說:

「我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最美麗的東西,都是沒有修飾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極端的情景裏才會出現。」
小妍半點沒有聽明白。
客人跟書蕎姑娘在房間裏時,談話總是不多。本來像書蕎這麼紅的姑娘,就算對方出得起銀兩,她也有拒絕客人的自由。但書蕎姑娘沒有拒絕。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裏陪他,有時畫畫,有時提詩,有時甚至隻是坐著,無言相對地靜靜品茗,似乎並不覺得悶。

有次小妍忍不住問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還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種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話也不說,你也會很歡喜。」

每天日間大部分的時辰,這位客人都關起門,獨自一人躲在房裏。小妍不知道他在裏面幹什麼。有一次經過的時候,她好像聽見門裏傳出一記低沉的呼喝聲。
這客人有一個長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書蕎或小妍在房裏時,這個布包從來都不會打開。

客人曾經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種,胸口有個怪怪的符號。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頭,隻能掛在房間裏。小妍洗的時候,發現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紅色,很難洗得脫。
現在她又捧著一盆熱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進那房間的大澡桶裏。
她垂頭,在水裏看見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樣子正長得越來越美麗。再過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後將要跟書蕎姑娘姐妹相稱。
這也許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總比長得醜,繼續當婢女強一點點。在這兒工作的女孩子,本來就沒有什麼選擇。
但小妍還是不能抹去心頭的一絲哀愁:她無法順從地接受,自己的命運,不能夠掌握在自己手裏。
小妍快要走到房門了。她告訴自己要提起精神來。對著客人,是不能用這副樣子的。否則讓鴇母看見,不免又得捱一頓打罵。
小妍還提醒自己,服侍完這客人洗澡之後,記得要去廚房沏茶。

◇◇◇◇

荊裂和虎玲蘭牽著馬兒,漫無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著。他們自從離開了「麟門客棧」,一直沒有交談。荊裂也沒有再笑。
這時虎玲蘭忍不住開口。

「剛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會跟著來的。」
荊裂想了一想。「也許是吧。」

「那麼你……」
「我隻能教他武功。」荊裂搖搖頭。「我不能夠告訴他,他的人生要怎麼走。這得他自己抉擇。」



虎玲蘭點點頭,也就不再說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荊裂便說:「是時候找落腳的地方了。」

就在這時,在他們後面有人高喊了一聲:「是你們!」
那喊聲旁若無人,繁忙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轉頭看過去。
隻見一條好像小男孩的身影,牽著一匹高駿的白馬,正快步向荊裂他們走過來。
「荊大哥!蘭姐!」

虎玲蘭大喜,放開馬韁也就迎著走過去。兩人在街心高興地手牽著手。那「男孩」還興奮得跳起來。

除了童大小姐還有誰?她身穿男裝,戴著頭巾,臉上也蒙了面巾,不認得她的,還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身後交叉背著兩柄劍:一柄是那練武用的鈍鐵劍;另一柄自然就是在巫山分別時,燕橫送給她的那把「靜物左劍」。
「你怎麼會來的?你爹……」虎玲蘭不能相信地問。同時荊裂也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

「本來爹是要帶我回成都的。可是過了兩天他忽然對我說:你去找他們吧!我馬上就趕來,可是路上一直趕不及你們……」童靜在旅程上很久沒跟人談話,說起來又急又快,荊裂和虎玲蘭都幾乎聽不清。
她拉下面巾,瞧著荊裂,臉容有些靦腆:「我想,是因為荊大哥臨別前跟爹說的那些話……荊大哥,多謝你!」
荊裂聳聳肩,隻是看著虎玲蘭笑了笑:「好了,以後又有人負責點菜了。」虎玲蘭聽見噗哧笑了出來。童靜聽不明白,搔了搔頭。
「我還擔心找不到你們,西安府好大啊……」她左右看看:「啊,燕大哥呢?他去了哪兒?」
荊裂收起笑容。

童靜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永遠精力旺盛又愛笑的荊大哥,會露出這樣落寞的樣子。

◇◇◇◇
樊宗蹲在那條窄巷裏,檢視梁四躺在地上的屍身。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人叫梁四。但在「麟門客棧」的對街,他就察覺這個人行藏很奇怪。

樊宗一直都在客棧對面的市集角落處,監看「麟門客棧」那幹武林人士有何動靜。西安城實在太大,又不確定姚掌門是不是在城裏,他和三個駐西安的「首蛇道」弟子無法靠自己找出其下落,於是決定主力窺視這些敵人的動向。

樊宗穿成一個客商的模樣,兵器都藏在包袱裏,以免引起那些敵人的注意。

這天在「麟門客棧」出入的人很多,奇怪的人物也不少。他就見過有幾名打扮奇特的男女進去。不久後其中一對男女又離開了。這二人雖然可疑,但行色並不匆忙,看來並沒有任務在身,樊宗也就打消了跟蹤的念頭。

——假如樊宗知道那個男的,正是「武當獵人」,決定肯定不一樣。
接著他就見到這個梁四進去和出來的樣子。明顯行徑閃縮,盡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表情緊張。
果然,不一會兒又有兩個武人出來,遠遠地吊著他——樊宗分辨得出,他們是本地「鎮西鏢行」的鏢師。而「首蛇道」的同門早已打探到,「鎮西鏢行」的大當家、心意門人顏清桐,正是這次各派武者聚會的主人家。

——很可疑。
於是樊宗決定跟著去打探。光天化日之下,他當然不能施展輕功,隻能如常人般,在後面不顯眼地跟蹤著。
這梁四一直走到城東,進了一條後巷就消失了。那兩名鏢師則在巷口對面守著。樊宗更加肯定這些人有古怪,就在遠處耐心等候。
過了好一陣子,梁四又再出現,再次走在大街上。他的樣子更鬼祟,不時都回頭看,兩名鏢師跟蹤得更小心,離得梁四更遠。樊宗要不被其中一方發現也變得困難,隻好拖遠了距離,變成隻看得見兩個鏢師,看不見梁四。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看見那兩名鏢師快步上前,還好像從衣袍底下掏出些什麼藏在手臂內側。
樊宗已經猜到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要阻止事情發生,大概也來得及的。以他負責守備武當山的武功造詣,對付這兩個尋常鏢師,比應付兩隻小蟲還要容易。但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想冒險暴露武當弟子已經到了西安這個事實。
於是當他進入這無人窄巷時,看見的已經是梁四的屍體。

直覺告訴這個「首蛇道」的精銳弟子,此事極不尋常。他努力翻找梁四的衣服——當然小心避免觸及他頸項流出的鮮血——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什麼也沒發現,樊宗很是苦惱。

然後他留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留著長長的尖指甲。上面好像粘著些黃色的東西。
樊宗拿起那隻手,仔細看看。指甲內藏著一些殘餘的粉末。
他把那尾指湊近鼻子,輕輕嗅一嗅。然後急皺眉頭,馬上把那隻手猛力甩開。
「毒!」

樊宗雖未拚湊出整個事情,但已經清楚感覺到不祥。
他全神回想剛才梁四曾經停留過的地方。

身為「首蛇道」精英,其中一項本領,就是要對環境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他想起來了。

——一個臨街而掛的大招牌,迎著風徐徐擺動。上面寫著三個大字:
「盈花館」

再不是顧忌的時候了。樊宗全力展開「梯雲縱」輕功,那螳螂般的瘦長身軀,踏一踏巷道的牆壁就翻上屋頂。他同時已經將那插滿短飛劍的皮帶,從包袱裏抽出來,迅速掛在身上。
他足不停步,無聲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屋瓦,直線奔往城東的方向。
◇◇◇◇
梁四的屍體,仍然遺在那窄巷裏,開始漸漸變涼。
他絕不會是今天西安府裏唯一的死者。

卷三 震關中 後記

從前有個說法謂「窮文富武」,就是說貧家子弟多尚讀書習文,考取功名,圖個發跡的出路;相反習武的要有所成,必得有相當的家財。

細想也有些道理:從前的習武者單是要拜一位有名的師父,供奉花費就絕對不少;而且練武下苦功甚耗體力,平日的營養休息亦不能缺,可見實是衣食無憂的有閑階級玩意——看近期的電影《葉問》,或者《水滸傳》裏「九紋龍」史進拜師的情節,可見一二。當然這個說法未至於絕對,也有幾分真實。

武俠小說裏描寫的頂尖武林門派,也有點相近的味道:大群人長居深山,整天鑽研武學,既不事生產,又沒有像日本武士階層般的政治權力,衣食金錢從何而來?假設古代確實有這種「武者集團」存在,背後需要豐厚的經濟條件供養,相對也就必然擁有極為特殊的社會地位。《武道狂之詩》裏,把武林門派和武者描寫成一種「沒有世襲製度的貴族」,就是出於如此的思考。
當然我這種「虛擬武林」的構思,主要不是為了建立什麼合理原則,說到底還是為了增加小說閱讀的趣味(正如我在書中加入的真實武術材料一樣)。武俠的本質就是浪漫與幻想,如果事事太認真,那是煞風景;不過有時加添點真實的依據,那麼想象的部分又會更容易讓讀者投入。

這一卷寫了更多武林門派,其中不少都是以今天仍存的真實武術派別為藍本,而且名字相同。為免誤會,不得不再作些解說。
現存的許多武術拳係,所上溯的傳承或所宗的創派人物,都隻到清朝。比如「八卦掌」創始人董海川,或者「心意拳/形意拳」祖師姬際可,皆是清朝人。但這本小說裏的時代是明朝正德年間,又何來「八卦門」和「心意門」?我是在胡亂寫嗎?
其實我相信一種武術,不可能一時一地由一人憑空創造,在這些創派祖師之前,也必然已經存在相近的武技,經過每代積累演變,才成為後來的門派。本書就是依此想法,既參考現存武術的特色,又加以大幅的創作,虛構明朝中葉這些「曾經存在的更古老門派」。如上面說過,真真假假混成一塊兒,正是小說的樂趣所在,各位武林朋友讀到不實之處,想不會太介懷吧?

◇◇◇◇

寫此文前一天,享譽影壇與武壇的石堅前輩,以九十六歲高壽與世長辭。
堅叔不止是擅演反派的武打片影星,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武者,年輕時於鼎鼎大名的「精武體育會」學有所成,精擅鷹爪、螳螂、羅漢等多門武術,銀幕上打的全是真功夫。

——在舊粵語武打片時代,製作條件不充裕,並沒有像今天的電影般精密仔細的武術動作設計和剪接,不少對打招式都要在長鏡頭下半即興演出,要打得逼真,很靠個人功底和臨場反應。堅叔常演的是要被打倒的歹角,可以想象難度就更高了。
堅叔在《黃飛鴻》係列的「奸人」形象如何深入民心,自不用多說;電影及電視版《倚天屠龍記》兩演「金毛獅王」謝遜,連原作者金庸都盛讚;《龍爭虎鬥》演李小龍死敵韓先生,更是功夫片「最強反派」的世界經典。
我謹在此向這位傑出武術家與性格巨星致敬。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
匿名
狀態︰ 離線
40
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2:19
卷四 英雄街道 引言

夫含齒戴角,前爪後距,喜而合,怒而鬥,
天之道也,不可止也。
——《齊孫子·勢備》

卷四 英雄街道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遠征,先滅青城派,再降伏峨嵋派。流浪武者荊裂與少年劍士燕橫,為向武當派複仇而從後追蹤,途中巧遇岷江幫大小姐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隻身入關中,一人一劍大破「劍宗」華山派,消息震動天下武林;各門派武者從四方八面聚集西安府,結盟共商對抗武當;荊裂等人欲一睹武當掌門神技,亦遠道前赴這次盛會。各大派欲借青城派之劫為「討伐武當」的大義旗幟,招攬燕橫加入同盟,並承諾助他複興青城派;荊裂不讚同以眾淩寡圍攻姚蓮舟,遂與燕橫暫時分別。

武當弟子桂丹雷發現掌門私自下山,擔憂他遭遇陷阱,馬上點起精銳抵西安府支援。其中負責監視跟蹤的「首蛇道」弟子樊宗赫然發現,同盟軍東道主顏清桐陰謀向姚蓮舟下毒,於是急急趕往妓院「盈花館」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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