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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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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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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00:23:57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一章 收徒

天地空闊。黃土飛揚。

急密爽快的馬蹄聲,有如一首振奮人心的鼓樂,教鞍上騎者都覺得身軀輕快,像要乘著奔勢起飛。
荊裂、燕橫、虎玲蘭、童靜四騎,正迎著東方燦爛的晨光奔馳,離開西安而去。

燕橫略回頭,瞧見那西安府的城牆已經變得很小。

連場激戰才不過是昨天的事,身上的傷也還在刺痛。可是燕橫心裏感覺,仿佛這場西安之戰已經過了許久。

——或者反過來說,他經曆過這一戰之後,長大了許多。
燕橫把頭轉回來,看見正在前方策騎的三人背影。
與同生共死的夥伴在廣闊天地一起策騎,縱橫萬裏,自由無羈,如此快事,人生難求。

燕橫輕叱一聲,催馬加緊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東而行,準備出關,但此後往何處去,還沒有打算。

武當掌門姚蓮舟立了五年不戰之約,荊裂這個「武當獵人」一時也就失去了追獵的目標,惘然沒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時一樣吧。」童靜提議:「一邊隨處遊曆,一邊一起修練。那個時候很快樂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沒有異議。

四騎出了城後,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沒有多少裏,荊裂卻突然放緩馬兒。
繼而是虎玲蘭。燕橫和童靜則奔前了一段才勒馬回頭。

荊裂跟虎玲蘭互相看了一眼。虎玲蘭隨即把背上的長弓取下來。
「什麼事……」童靜騎著馬兒踱過來。她看見蘭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們正被人跟蹤。

「難道是……武當……」
——假如姚蓮舟的五年之約不過是個圈套,趁著各門派散去,心情也鬆懈下來後,才以伏兵逐一追擊報複……這未嚐不是一條狠辣的妙計。

「不。」燕橫卻斷然說:「他不是這樣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敵,但燕橫對姚蓮舟的個性,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了解和信任。
荊裂遊曆各方,應對過的奸險之徒和匪盜不計其數,也曾經在不少詭計陷阱之下險死還生。這些經曆教會他一件事:
永遠不要低估人心的險惡。

更何況武當「兵鴉道」的刺客,的確曾在成都伏擊過他。昨日重遇那個江雲瀾,一雙細目射來的恨意,並未因時日減退半點。

——我又何嚐不想殺他,為峨嵋派的戰友報仇?……

荊裂伸手搭在腰間的刀柄上。

跟蹤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後方的盡頭出現了。隻有單騎。
遠遠可見在陽光底下,那騎者戴著一個大竹笠遮掩麵目,一身滿是花紋的衣服,乘著速度獵獵飄揚。身上和馬鞍旁,掛著各樣大小長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著金屬的光華。

那騎者姿態異常勇猛,騎術身手極是高超,飛快接近過來。

荊裂和虎玲蘭都放鬆下來。雖未看見麵目,但從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來,正是昨天曾經助過他們一臂的崆峒掌門練飛虹。
飛虹先生遠遠看見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馬兒停下來。他伸手摸摸花白的胡子,姿態似在猶疑,久久沒有上前去。
「啊!是練掌門……」燕橫輕呼:「昨天我們還沒有好好向他道謝,不如……」

「別理會他。」荊裂卻撥轉馬首。

「荊大哥,這不合禮數……」燕橫意外地說。

「聽我的就好。」荊裂夾腿催馬前行,同時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處……」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隻好繼續東行。

一看見四人起步,練飛虹亦驅馬前進,但始終跟他們保持一段距離。

如此走著,荊裂四人偶然停下,練飛虹也停;四人一繼續上路,練飛虹又跟著來。
——就好像一個小孩子,看見其他幾個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卻又害羞不好意思,隻好一直遠遠看著。

還沒到中午時,突然又有另一騎的急激蹄聲,自練飛虹後頭響起來。

練飛虹和荊裂四人也都停下來警戒。

來騎在這條東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會兒就出現眼前,可見騎士背上有搖晃的刀柄,單以一隻右手持韁,身手極穩。

五人都看見,原來是心意門高手戴魁,那條被姚蓮舟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懸在胸前。受這樣的重傷,卻策馬如此之急,本應甚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無感覺。

戴魁認出崆峒掌門來,見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經過時略將馬兒放慢,朝飛虹先生點頭致意,卻沒停下來,仍向荊裂四人奔過去。

荊裂看見戴魁趕來,眼睛閃出異樣的光采,立時躍下了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馬。
戴魁在他們前方數步外勒住了馬,順著勢就從馬背跳下來。這激烈的舉動又震動左臂傷患,他略皺了皺眉。

「荊兄……追到你們,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氣,一張圍滿胡須的嘴巴卻咧開大笑:「我……我……」

「戴兄,有話慢說。」荊裂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話我不會說。也就開門見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這次一戰,我心意門,真可說一敗塗地!還出了顏清桐這個丟臉的家夥,實在……唉,武當派,真是結結實實的打敗了我們……」
他說著時瞧了瞧左上臂處纏著的一條麻布。是為了記念這次戰死的心意同門。
燕橫看見,戴魁包裹著的受傷左臂已經溢出血跡,傷口因為策騎趕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從馬鞍旁的行囊裏找出布帶與傷藥。
「戴兄……我先給你換藥包紮……」燕橫上前為他解去布巾。他念著戴魁對自己和青城派敬重有加,又曾見他不顧門派名聲去救那位中毒的妓女,因此對這好漢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個姓顏的混蛋,也有份誣諂你,你卻……」戴魁說時聲音有些哽咽。

「都過去了。」燕橫細心地解除那包纏的藥布。「我不是還好好活著嗎?」

站在後麵的虎玲蘭和童靜也都笑了。

「名門之後,果是不同。」戴魁欣賞地瞧了瞧燕橫,又向荊裂說:「昨天傍晚,荊兄在屋頂上說的那番話……昨晚我一直都在翻來覆去的想……破門戶之見,互相參詳武技,一起創出更強的武學。實在說得太好了。」

「可惜……」荊裂皺眉歎氣:「沒有人聽得進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頭豎起拇指:「這兒就有一個!如蒙不棄,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時日,互換武藝,一起琢磨修練!

「說句老實話,戴某這樣想也不無私心,全是為了本門的將來:昨日之戰已可見,武當派武功之霸道,我心意門與他們相比,差距不可以道裏計……現在雖然有這個休戰五年的約定,但這段日子本門武功若不能突飛猛進,以後也必定不是武當派的對手,結果亦不過多苟活幾年!
「戴某這次要求換技,實是想借鏡各位的心得要訣,並帶回本門去,以助改進心意門的武功。五年之後,即使仍不足與武當一戰,至少要他們多付些代價!」

戴魁這一番豪氣的話,聽得燕橫熱血上湧。他瞧瞧荊裂。
「我有拒絕的理由嗎?」荊裂燦爛地笑著說,伸出手來與戴魁一握。

荊裂這笑容,燕橫早就見過了。就在最初於青城山相識的時候。

——真正擁有共同誌向的同伴,一個就夠了。
如今,又多了一個。
燕橫替戴魁的手臂換藥,重新再包紮止了血。先前童靜跟戴魁還沒有正式結識,這時互相見了個禮。

戴魁並不知道童靜的底細,隻在昨天聽她說過正在跟燕橫學劍;可是「盈花館」一戰卻赫然看見,童靜使出了一招連燕橫也不能的截擊,一劍廢掉武當派「兵鴉道」的劍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對著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問。
——難道她另有名師?……
荊裂高興地拍拍戴魁肩頭。戴魁比荊裂年長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聲也要響亮得多;在「麟門客棧」比試時,他曾在眾目睽睽之下,栽在荊裂手上,如今卻毫不避忌地投奔而來,確是一個豪邁的好漢。荊裂武功雖勝於他,但心裏不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馬。」荊裂拉住馬兒的轡口:「我已經餓了,快到下個鎮子去吃午飯。」

戴魁回頭看看仍停在遠處的練飛虹。「練掌門怎麼也在?……我們不先去跟他打個招呼嗎?」
「別管他。」荊裂先上了馬。戴魁不解地抓抓胡子,但既然不清楚他們先前發生了什麼事,也就隻好聽荊裂的,也踩上了馬蹬。
「等……等一等!」
練飛虹一邊高呼,一邊策馬急急趕過來。荊裂看見不禁笑了。
飛虹先生勒住馬韁,隨即取下鬥笠,露出一頭花白的亂發,幾根串著珠子的小辮子揚動起來。
「我……我跟他一樣……」練飛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們同行!」

「為了什麼呢?」荊裂微笑著問。



練飛虹的眼睛不住瞧著童靜,卻又說不出話來,就好像男孩看見心儀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童靜被這老頭瞧得很不自在,皺緊眉頭。

練飛虹終於鼓起勇氣,下了馬走到童靜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嗎?」

燕橫和戴魁聽了都愕然。荊裂卻似乎不感意外。
童靜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練飛虹一陣子,接著便搖搖頭。

「不行。」
練飛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會兒!」他焦急的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我聽荊大哥說了。是崆峒派的掌門吧?」

「現在已經不是了……」練飛虹喃喃自語,接著又像發覺說錯話般急忙說:「對對對!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門派』之一,與少林武當華山青城峨嵋齊名的崆峒派!」

說著練飛虹就跳開來,在空曠的官道中央擺起一個架式。
五人聚精會神地瞧著他。
然後突然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

隻見練飛虹穿著鐵片拳套的左掌一劈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間的彎刀,自下向上撩擊;刀勢未盡,左手又已打開一柄鐵扇在胸前舞動;烏黑的扇影翻飛之際,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間夾著兩柄飛刀朝天拋去;鐵扇收起插回腰帶;雙手接住墮落的飛刀,左右收入背後皮鞘。
一呼吸間,練飛虹雙手連換幾種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時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剛才一切隻是幻術,那手法速度瀟灑得很。
戴魁早聞崆峒派「八大絕」的威名,但因崆峒偏處關西,還沒有機會見識過。現在看到掌門飛虹先生隨意露這一手,果是名不虛傳,心裏更加慶幸這次趕來加入荊裂一夥。

——要是飛虹先生也跟我們同行,也就有機會學習崆峒派武學,對我心意門一定大有助益!這樣的機會,要我折壽十年來換都甘心!

荊裂看了這表演,也是心頭一動,但他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還是一貫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兒,怎麼樣?」練飛虹得意地瞧著童靜:「看了這個,很想學吧?還不快拜師?」
童靜卻還是決絕地搖搖頭:「不可以。」

練飛虹聽了簡直如雷轟頂,雙手抓著頭發。他無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個喜歡練武的年輕人,會這樣一口拒絕學崆峒派的武功——還要是由我飛虹先生親自教授啊!
「為什麼呢?」練飛虹的聲音好像快要哭出來:「跟我學有什麼不好……」

「那不是好不好的關係。」童靜指一指荊裂和燕橫。「我已經跟著他們學武,當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師父了。」

「什麼?」練飛虹怪笑,展顏露齒笑起來:「就隻是這麼簡單的理由?那好辦!」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間的刀劍柄子:「現在我就在你麵前把他們兩個打倒,如何?隻要證明我比他們強,那我就比他們更有資格當你師父了!」
燕橫看見,這位身份地位遠高於自己的前輩,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緊張得胃囊都縮起來。

坐在馬背上的荊裂倒是不以為意,一副「隨時放馬過來」的模樣,但又似乎全無動手的準備。

練飛虹瞧著荊裂和燕橫,又說:「不打也行,隻要你們識趣,準許這娃兒也拜我為師,我也不難為你們——當然了,三個師父裏,我是『大師父』!」
童靜急急上前,攔在練飛虹跟前,跺著腳說:「這跟誰比較強沒有關係!我跟他們學武,是一早說好的約定!就算他們同意你當我師父,我也不會拜!約定就是約定!明白嗎?別說是你,就算換了那個天下無敵的姚蓮舟,我也不會拜他為師!」

練飛虹仿佛給一盆冷水照頭頂淋下來,剛才的氣勢瞬間消失無蹤。

「小靜,你不可以這樣說話!」燕橫這時忍不住斥責她:「怎可以對練掌門這樣無禮?昨天他還救過你啊!」

童靜這時想起,昨天「盈花館」屋頂的大戰,若非這個崆峒掌門及時擲出飛刀,她一雙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紅葉廢掉;又看見練飛虹此刻沮喪的樣子怪可憐的,剛才那樣說話確是不該。
但是燕橫如此當著眾人斥罵她,她要是當眾道歉,豈非顯得好像對燕橫很聽話?她隻覺羞怒,臉蛋漲紅,哼了一聲,就自行跨上馬背催馬前行。
虎玲蘭見她這脾氣隻覺好笑,隨即上馬去追了。荊裂朝練飛虹擺出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也跟著前去。
燕橫見練飛虹如此泄氣,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說:「前輩,我這……同伴得罪了,不要見怪。昨天前輩曾經幫助我們,還沒有機會向你道謝……不如去前麵的鎮子,一起吃一頓飯好嗎?其他的事情……之後再說。」
「不錯。」一旁的戴魁也說:「相請不如偶遇,練掌門請賞光。」
練飛虹長歎了一口氣,卻也登上馬鞍,隨兩人前去了。

童靜在馬背上回頭,卻見後麵練飛虹也跟了在燕橫後麵。她猜到一定是燕橫請他一起來的,這分明就是叫她難堪。童靜更氣了,驅使馬兒奔得更快。

◇◇◇◇

剛在正午時分,一行六騎就到了靈台鎮,此地正在西安與臨潼間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館子都有不少。童靜挑了比較像樣的一家飯館就停下來。六人在二樓占了一張大桌。
「有什麼最貴的東西都拿來!」童靜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大小姐脾氣又來了,掏出一錠銀子重重拍在飯桌上。
「也拿酒來。」荊裂說。

童靜覺得奇怪,因荊裂並不是特別好酒,平日上路,日間從來不喝。

「有新朋友嘛。」荊裂解釋說。童靜看著戴魁,這才恍然,又自覺在這個新同伴麵前失態,靦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並不拘禮,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來。荊裂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兩杯,也就情不自禁跟荊裂討論起昨日兩人桌上那場比試來。
「荊兄那記……真的妙!」他比劃著手肘:「是什麼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荊裂微笑:「是在南麵叫『暹羅』的小國學來的。」

「『暹羅』……沒聽過……真的要跟荊兄學學。」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後苦笑:「我那時已經拚著不要一條手臂去擋了,要不是荊兄留了手,我這骨頭不用等姚蓮舟……」
說到這兒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來。自然是因為想到死去的師弟李文瓊。
荊裂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這一碗,敬給心意門戰死的好漢。」

戴魁猛地點點頭,也奠了一碗。其餘的人都被感動了,亦一一奠酒。隻有練飛虹,自顧自在呆想什麼,壓根兒沒有聽他們說話。各人都見識過他行事說話帶點癡狂,也不怪他。

「練前輩……」燕橫在旁輕聲問:「聽說你跟我師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卻見練飛虹似仍充耳不聞,問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童靜固然鼓著悶氣,死也不肯瞧練飛虹和燕橫那邊一眼;練飛虹又不知正在想什麼;戴魁則因念及同門之死而喝著悶酒。席上氣氛頗是奇怪。

荊裂吃飽了,捧著酒碗走到二樓的一列窗子前,俯視下方城鎮街道的景色。
燕橫趁這機會走過來。
「荊大哥為什麼不說一句?」燕橫指一指練飛虹:「這事情怎麼辦?」
「不用心急。」荊裂呷一口酒。「他很快就會過來。」
果然,練飛虹已經站在他們旁邊的另一扇窗前,倚著窗垂頭歎氣。

「前輩。」燕橫不禁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收小靜作徒弟呢?」
練飛虹眯著眼睛,用一種「你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著燕橫:「當然是因為昨天她刺那一劍呀。」
「就隻是……一劍?」
「我飛虹先生沉迷武道數十年,絕不會看走眼的。」練飛虹遠遠瞧向童靜。童靜因為他離席而放輕鬆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虎玲蘭說起笑來。

「就憑那一劍,我敢說,她是百年難得的武學奇才。」
「百年難得的武學奇才」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經給用得濫無可濫。但是出自名動關西的崆峒派前掌門之口,卻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荊的。」練飛虹盯著比他年輕了三十幾年的荊裂:「你肯教她,也是因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沒有。」荊裂這時並沒有笑,而是很正經地回答:「最初我隻是給她的熱誠打動。昨天那一劍,我也是意外極了。我得承認,自己看走了眼。」

燕橫看見荊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認真的。他不禁也瞧瞧童靜。他當然也看見昨天她那劍,還想是不是幸運。但假如荊大哥和練掌門都這樣說,那就絕不假了——童靜隱藏著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這兒,燕橫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來教她,豈非浪費了?
這時練飛虹的視線落在燕橫臉上。
「我自知這一生,都當不成最頂尖的高手——從我認識你師父何自聖,見過他的劍法之後就知道了。」練飛虹說時收斂了平素的狂態,卻也沒有不忿或悲哀,隻是很冷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如今年紀老了,武功氣力就更比盛年時退步。唉,餘下的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麼了。」

他如此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的遺憾,令荊裂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個武道狂迷,看見了自己天分的頂峰,又敵不過歲月的消磨,實在是一種深沉的悲哀。

「所以從十幾年前開始,我就立下了決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個絕頂的崆峒傳人!」練飛虹又繼續說:「那麼我飛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頂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讓人記得有我這個名師!可惜,甘肅平涼一帶地廣人稀,我也收了幾個好徒兒,但他們並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見這娃兒……」
練飛虹以充滿盼望的眼神,瞧著正在努力吃飯的童靜。

「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曠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絕』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燕橫聽見練飛虹這豪言壯語,大受感動,馬上就要去勸童靜。
荊裂這時卻說:「我們也沒辦法呀……雖然隻是認識了她幾個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了解。就算我用師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絕不肯屈服……」

「那要怎麼辦?……」練飛虹猛抓頭發,抓得發髻都亂了。

「我們兩個都很希望幫助你。」荊裂故意苦笑搖頭:「可惜真的想不出辦法來呀……」
「你們兩個……」練飛虹瞧著兩人,一邊喃喃地說,突然眼睛泛出異樣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頭的童靜聽見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張望過來。練飛虹怕給她聽見,搭著荊裂和燕橫的肩頭,把他們硬拉到更遠的角落。
「她雖然不肯跟我學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願意跟你們學呀!」練飛虹壓低聲音說:「隻要我把崆峒絕技教給你們,再由你們傳授給她便行了!」

「不!這怎麼行?」荊裂皺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們又怎可偷學呢?崆峒派武功應該是不輕傳外人的吧?何況我跟燕橫都各自有所屬門派,燕橫更是名門正派青城的傳人,又怎可胡亂學別派武功呢?……」
燕橫一聽荊大哥所說,和平日主張破除門戶之見的說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說反話。此刻燕橫恍然大悟:
——荊大哥一直對練前輩愛理不理,就是要他自願教我們崆峒派的武功!
荊裂知道這老頭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開武技,恐怕會給拒絕,正好利用這個機會。
「怎會不行?」練飛虹急忙反駁,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羅網:「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門——不,前任掌門,要教誰人,哪個敢反對?」

他湊近燕橫的臉又說:「我啊,跟令師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龍虎劍』還沒有學全吧?我見識過何自聖不少的劍招,這方麵也可以指點你一二啊。」
燕橫雙眼一亮。
除了武當派之外,曾經親睹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法』而又仍然活著的人,恐怕世上已經極少;當中能有崆峒掌門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隻此一人。燕橫依稀聽過呂一慰師叔說,師父還未接任掌門時,曾在外遊曆頗久,說不定練飛虹與師父曾經相處一段不短的時日,對他的劍法了解甚詳。

——而且是三十來歲正當巔峰的何自聖。
對於一心還原青城派絕學的燕橫來說,這是無可抗拒的誘惑。



「好!」燕橫衝口而出。「感謝前輩恩德!」
練飛虹轉頭看看荊裂。
荊裂摸摸下巴的胡碴子。

「唉,既然你這麼懇求,我也就勉為其難幫你一把吧。」荊裂以充滿笑意的眼神瞧著燕橫:「不過有言在先,我們不歸屬崆峒派,也不會叫你師父的呀。」
「哼!以為叫我師父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嗎?」練飛虹冷冷說:「連什麼『前輩』也別喊!叫我『飛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轉眼臉容變得狂喜,偷偷瞧了瞧童靜,又高叫:「剛才半點胃口都沒有,現在可餓壞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來!還要酒!」

練飛虹飛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燕橫看著他的背項,眼裏發出光芒。

這位名宿前輩,給了燕橫一個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夠跟已死的師父和已失落的「雌雄龍虎劍」,重新連係起來。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三
崆峒派之根據地於位甘肅省平涼崆峒山。西部地區因氣候嚴酷,地廣人稀,故此民風強悍,自古就有民間帶刀練武護身的傳統,漸漸發展出當地的古武術,遠至秦漢時代的古辭書《爾雅》,已經有記載「空同之人武」這句子;崆峒地區也是西出關外的主要驛站,成為兵家必爭及商旅必經之地,遠來的外地軍士旅人,甚至是西域外族人士,又把各種武鬥技法傳播進去;再加上崆峒山為宗教勝地,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修練之處,許多宗教的修道養生之法,諸如靜坐吐納之術,又與武術相結合,終於形成別具風格、剛健深厚的崆峒武道。
崆峒派真正開宗立道,乃是始於大約一百六十餘年前,一代宗師飛雲子集崆峒山上下以至平涼一帶流傳武術之大成。飛雲子本是一名道士,但開山立派後,第二代弟子就已是俗家,兼收男女,傳至練飛虹為掌門時是第七代。
崆峒武術最以門路繁雜而著名,拳術與刀劍槍棒等術自然齊備,更因為受到軍事和異族文化影響,奇門與冷門兵器特多,軟兵器及飛行暗器亦甚普遍。其中以八門武技器械最為傑出,合稱「八大絕」,計有:「通臂劍」、「日輪刀」(糅合了西域回回人彎刀之法)「花戰捶」(徒手拳術)、「挑山鞭」(短棒鞭杆)、「烏葉扇」(鐵扇術)、「摧心飛撾」(鐵鏈飛爪)、「送魂飛刃」(飛刀術)及「摩雲手」(摔跤撲跌之術),為曆代掌門必修之最高武學。
崆峒武道之特殊技法有二:一稱為「花法」,就是在連續戰鬥中,不斷變換各種兵械和打法,甚至左右不同兵器同時夾雜運用,以迷惑敵人眼目心神,出奇製勝;同時「花法」因為困難複雜,也有鍛煉身、手、眼靈活準確的功效。

另一個是「飛法」,就是不管任何刀劍兵器,在運用時能夠突然脫手飛射,在較遠距離突襲對方,防不勝防。練「飛法」不隻是「飛」,更要懂得脫手後又馬上迅速拔出另一樣兵器(這手法與「花法」相通),才能盡情發揮崆峒派武者身帶多樣兵器的長處。
崆峒派雖為一方豪雄,位列「九大門派」之一,但由於偏處西部,甚少高手在中原地帶走動。這令崆峒武術格外神秘,他派人士不知其底蘊,在與人交手時自然占了好處;但這同時也令崆峒派名聲難揚,至今並未有出過真正天下公認的絕頂高手,在中原亦不及八卦門或心意門這些廣泛傳承的門派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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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00:24:16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二章 征服者

金黃的溫暖陽光從窗口射進來,透過無數浮遊微塵,映入葉辰淵那雙帶著符文刺青的眼睛。

葉辰淵左手捧著一卷甚是古舊的典籍,盤膝獨坐在寧靜的房間地上,身體凝止有如雕像,就連灰白的長發也無一絲揚動。他略垂著頭,細讀書頁上每一行墨跡久遠的文字:

「有劈槍者 貴坐膝 槍頭起不過五寸而下 後手一出 以擊其手 有纏槍者 先虛搭 彼轉下 我從上轉右而下 複下轉左而拿之 有流槍者 龍來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隨其左右而劈之 待龍老直搗其主 有擊槍者 左右擊之 即繼以纏 入死龍之法也」
葉辰淵偶爾伸手揭開下頁,又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態。如此良久,終於讀完最後一頁,這才雙手輕輕把那典籍合上,閉目吐了一口氣。
書冊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寫著《峨嵋大手臂傳習錄》。
這一部峨嵋派秘籍,葉辰淵已是第四次讀完。在他身邊的地上,還堆疊著數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細讀過,隻有一些內容太過粗淺的,又或是有譜而無招的目錄,他略翻一回後就擱到一角。
葉辰淵放下那部《大手臂傳習錄》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為前峨嵋派——現在已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的總本山「鐵峰樓」頂層經書閣,位處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禪林,一眼看去,幾許參天古樹,在太陽下泛著翠綠的光華。

自從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覺已過了半年。
先前武當派四出遠征,吞並收納了他派之後都不久留,隻是將門派招牌換掉也就了事;少數較有實力的道場,也都隻留三兩個資深的「兵鴉道」弟子處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曆來首個被武當吞並的「九大門派」之一,自然非同尋常。葉辰淵與四川遠征軍一直駐留在「鐵峰樓」,首要之務是穩住原峨嵋派上下師長弟子,防止他們生起叛脫之心,並在這段時間將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廣傳,斷了他們的後路。
峨嵋派畢竟紮根數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帶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為眾多。尤其峨嵋派擅長槍棒,最適合軍旅戰陣使用,有軍籍的峨嵋弟子為數不少,關係和勢力不容忽視,要是容讓他們聚集可不易對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將峨嵋派不戰而降之事大加傳揚,盡毀其門派尊嚴,令他們失去號召徒眾的名份。
這卻並非葉辰淵最關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隨他們吧。已經征服過一次的對手,他有隨時戰勝的絕對信心。

葉辰淵如此長留峨嵋,甚至聽聞了姚掌門獨入關中的消息,也沒有趕回武當山去,為的是另外兩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參詳峨嵋派的積聚數十代的武功精華。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願錯過的黃金機會,更何況像葉辰淵這等為劍而生的狂熱武者。半年來他每天都至少花一個時辰在這經書閣裏,仔細研讀峨嵋派曆代留傳下來的槍譜拳經和心法要訣。
隻是閱讀譜籍當然還遠遠不夠——武道,是依靠人傳承的,沒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習武者,什麼高級的秘笈都不過是廢紙一堆。
在葉辰淵命令下,峨嵋前掌門「神龍八槍」餘青麟及以下資深弟子,都輪番演示了本派各種武學。要將無價的本門秘技,巨細無遺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們自然不情不願。可是又有什麼選擇呢?自餘青麟大開山門迎接武當遠征軍那一天,他們已經再沒有抗拒的餘地。

峨嵋派不愧為屹立武林數百載、曆史比武當更悠久的頂尖大派,其槍棒之術,不論勁力運用和招式戰術都極為獨到。掌門餘青麟的武功,雖與同屬四川的青城派何自聖仍有一段距離,但一手峨嵋大槍的功法,仍教葉辰淵看得讚歎。
——峨嵋敗給武當,輸的是意誌。
葉辰淵雖然隻精於劍法,武當派也非主修槍術,但任何武學都有相通之處。這半年裏他盡力吸收、領會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帶回武當山,以助武當派武功更上層樓,成全「天下無敵」的霸業。

葉辰淵觀看峨嵋眾弟子演武,除了參詳武功,同時也為了第二件事情:從中挑選具有潛質的年輕弟子,帶入武當山門牆。
這是武當征服他派之後的一貫做法。過去臣服的都隻是些小門派,值得挑選的人才寥寥可數;但像峨嵋這等大門派,能拜入山門,而又堅持數年而不被刷下來的,自都是千挑萬選、擁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屆中年,對峨嵋感情深厚,難令他們全心轉投武當,因此葉辰淵隻選年紀輕的。

不過潛質與年紀都還是次要。要拜入武當山,還得有一個更必要的條件:執意追求「最強」的火熱欲望。

如今葉辰淵已經選定了其中十三個前峨嵋弟子,他們也都一一答允了——武當山上,從來沒有一個被迫進門的人。

葉辰淵看窗外樹林風景,心裏默想:差不多是時候回去了……
這一麵窗戶正好向著北方。相隔數百裏,當然不可能真的看見青城山,但葉辰淵極目遠眺,心中又再懷想那教他心弦震動的身影與劍光。

何自聖。那一戰的每一時刻,每一記交鋒,葉辰淵都清晰記憶在心裏,每天都總有個時刻會在眼前的虛空處重現。有的時候是在睡覺時,醒來的他渾身發燙。

數年前挑戰姚蓮舟掌門之位失敗後,葉辰淵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對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劍士生涯已經到達頂峰的末期時,還會遇上一個。這是死而無憾的幸福。

葉辰淵心裏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打贏了何自聖。
——我隻是殺死了他而已……

他許多次暗裏想象比較:何自聖若無眼疾,跟姚掌門對決,勝負將如何?始終他都沒有答案。

然後他驀地明白:試圖比較兩個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葉辰淵臉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劍鋒的眼神,此刻有種仿佛看破的空靈。
他已決定從此封劍。四川遠征乃是他最後一仗。何自聖是他最後一個對手。回武當山之後,就把遠征的任務交回給師星昊或者姚掌門主持吧。

——我這餘生,將在心裏繼續與何自聖的幻影戰鬥。

這時經書閣的房門外有人輕敲。

「進來。」葉辰淵從深沉的思考中醒來。
推門而入的是個身材修長、臉皮白淨的年輕人,名叫楊真如。

「副掌門,打擾了……」楊真如拱了拱拳行禮。「『兵鴉道』的師兄們說有要事稟告,請副掌門到樓下內堂。」

葉辰淵沒有答應,隻是負著手走出房門去。楊真如把門帶上,就隨在葉辰淵身後走。
這個楊真如喚「副掌門」時甚是自然,但他並非武當「兵鴉道」遠征成員,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門餘青麟親傳。如今已經被葉辰淵選定為十三名帶回武當山的人才之一。
葉辰淵在「鐵峰樓」二樓的廊道走著,途中遇上峨嵋道場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禮。

「鐵峰樓」本有峨嵋武者二百餘人,而武當「兵鴉道」不過三十來個。與數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實並不安全。可葉辰淵在「鐵峰樓」裏外出入,不單沒帶弟子,連「坎離水火劍」都沒攜在身。

最初「兵鴉道」的弟子勸告副掌門小心。但葉辰淵隻是冷冷回答:「如果他們以為用暗算手段能夠複興峨嵋派的話,就盡管給他們來吧。」

葉辰淵這等氣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輕弟子折服。比起窩囊的餘青麟,他們真心感覺不如跟隨這個征服者更好。楊真如就是其中一個如此相信的人。這幾個月來他已成了葉辰淵的近身,安排調度其起居。
楊真如默默跟在葉辰淵身後走,不言不語。雖然已經決意隨同副掌門去武當山,但看見一個個從前的峨嵋派同門,向葉辰淵及其他武當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狀,他心裏還是有些刺痛。

——本來,我們是傲視蜀中的峨嵋派啊。

楊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門在背後怎樣罵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這一點他倒是沒有半點愧疚:向武當派投誠,又不是他的決定。假若當天掌門師尊決意拿起槍杆一戰,他願意為門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師父並不是餘青麟,而是師叔孫無月,他也會甘心離開峨嵋山門追隨而去……
楊真如輕輕搖頭。再想這些還有什麼用?都過去了。自己還有將來啊。今年才二十七歲。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我去武當山也就隻是轉移到本派的總館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楊真如心裏不想再留在這充滿敗喪氣氛的「鐵峰樓」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發離去。

葉辰淵雖未回頭,卻似感應到楊真如心中思緒。

「我們快要走了……你都準備好了嗎?」
「弟子沒有什麼要準備的。」楊真如恭謹地回答:「隻帶一人一槍就行了。」

葉辰淵沒有回應,隻是略略點頭。楊真如知道這已經是副掌門最大的讚賞。
兩人下了樓梯,穿過「鐵峰樓」那仍然供奉著大金槍的廳堂。堂上原本有一塊掛了超過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①,半年前就給換成了「武當派」三個大字,左下角再寫了「峨嵋道場」小小四字。

『注①:「玄空」二字,乃是遠追傳說中峨嵋武學的先祖司徒玄空。』

他們走到內堂,這兒本來是峨嵋掌門與派內長老師範商議事情及接待外來貴賓的重地,如今已被武當「兵鴉道」弟子占用。

葉辰淵一進入,堂內三個穿著「兵鴉道」黑衣的弟子馬上肅立行禮。其中一人四十出頭,臉容方正,額頂上有三道脫了發的創疤,腰間佩著雙刀,是遠征軍中較資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雲瀾成為葉辰淵的副手。



葉辰淵看看堂內的大桌子,隻見上麵排滿了兵刃,有幾管是峨嵋派收藏的獨特古槍,其餘都是先前攻滅青城派後,火焚「玄門舍」前掠得的青城寶劍。
「副掌門。」秦少芳上向稟告:「我們聽你的吩咐,收拾行裝預備隨時出發回武當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時,從這物事裏有所發現……」

秦少芳說著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個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內裏襯絲,裝著一長一短兩個造形優雅的劍鞘。
葉辰淵自然一眼認出來: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的木匣,兩柄寶劍雖被燕橫帶走下落不明,但葉辰淵仍非常珍視這遺下的匣子和劍鞘,著弟子從青城山帶走。
「就在我拿起劍鞘檢查時,發現這匣子底下有個小小的暗格,打開來就發現了這東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冊子,雙手捧到葉辰淵麵前。那冊子封麵用皮革所製,沒有寫任何字,並以皮繩十字綁著。

「我們不敢打開來看,先等副掌門過目。」

平時臉容冷傲的葉辰淵,露出極罕有的興奮表情,一把將冊子取過,急急解開繩結。封皮一揭開來,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蠅頭小字:
「斯技乃天師張道陵伏妖降魔之劍 其神妙處 龍虎交會 雌雄相濟 長縱短橫 順逆自如 其形其勢合於唯一 雖萬鬼莫能當 今記譜訣如下」
葉辰淵以微微顫抖的指頭,急忙翻過下頁。「兵鴉道」眾弟子從未見過,副掌門如此情急的樣子。
葉辰淵一直翻過去,看見的盡是「蹈雲」、「震山」、「拂爪」、「抖鱗」、「潛極海」、「穹蒼破」……等等招式名稱。葉辰淵與何自聖交手之日,雖並不知道對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無疑問的肯定:

——這是「雌雄龍虎劍」的劍譜!
日夜回憶的最強敵人,那絕藝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葉辰淵感到渾身血脈沸騰。

他本來早已斷絕了跟姚蓮舟爭奪掌門的念頭,但此刻仿佛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門戶就在麵前打開。
——假如……我能夠吸取何自聖劍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戰他……

可是再細看那劍譜,葉辰淵頓時失望。連剛剛滲出的熱汗都好像冷卻了下來。

每一式劍招下的描述,都是這樣的文字:

「三五合於四十二 步走四八 左劍接七十三 敵勢自破 敵劍若應以偏身下抹 我步複走一九 回之以六二 應手必中」
葉辰淵翻過一頁接一頁,所有招勢的說明,全都帶著這樣一堆不明數字,根本沒有一招看得明白。

葉辰淵掩卷歎息。
——是暗號。

堂裏的四個弟子,都不知道葉辰淵在看什麼,隻是好奇地瞧著副掌門那一陣紅一陣青的臉色。
葉辰淵把劍譜緊握掌中。
——難道……真的得物無所用嗎?……

——不對。寫這劍譜的人,自然已經懂得「雌雄龍虎劍法」,他寫這東西決不是隻給自己看的,也為了傳給他人看……

——有資格看這劍譜的,當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說,這種暗號的寫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葉辰淵心裏重燃,因為他知道,世上至少還有一個青城弟子活著,也知道這一刻他在哪兒。
葉辰淵將「雌雄龍虎劍譜」貼身收進衣襟內,回複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達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當山。」

◇◇◇◇

「小英,等等我呀!」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林間響起。枝葉紛飛,一條身影隨即從樹叢裏衝出,在石上跑了好幾步才停下來。
那隻有十四歲的少年渾身都在淌汗,臉皮血色通透,散發出一種躁動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後左右看看,又抬頭瞧瞧上方的山岩,卻尋不著同伴的蹤影。

「小英,你在哪兒呀?」少年跺跺腳。在這場山林競跑中輸了給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現在發現輸得連對方的影兒都看不見,更是氣得臉紅。
「不玩了!快出來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聲呼喊。

「在這兒呀。」
一個同樣年輕,語氣卻老成得多的聲音來自上方。少年一抬頭,在一棵大樹的橫杈上,看見了侯英誌的身影。

「你別下來!」少年鼓起腮,就從樹幹攀上去。已經習武六年的手腿,靈活有如猿猴,三數下攀越跳躍,就已經上了去,並肩坐在侯英誌的身邊。
「我怎麼會輸的?……」少年還是不服氣:「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麼近道!我猜的對不對?」他說時指著侯英誌的鼻子。
侯英誌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卻咬著下唇不肯說。少年把手指化為拳頭,半開玩笑一拳擂向侯英誌肩頭,但給侯英誌伸臂擋過,侯英誌順勢把少年的頸項挾住,兩人出力掙紮,幾乎就要一起摔下樹去,這才雙雙住手,互相看著哈哈大笑。

侯英誌笑完歎了口氣,身體倚著樹幹,遠眺山岩外武當山奇峰競起的景色。
少年見侯英誌收起笑容,好奇問他:「你在歎什麼氣?」

「沒什麼……」侯英誌仰視雲端看不見的金頂:「我隻是想,來了武當山,實在太幸運了。」

本來以為投入武當派修練,將會是日複一日的地獄生涯,但並不盡然。雖是帶技投師,武當派的眾多師兄,從第一天起就像把他當成了家人。在練武場上,沒有人因為想要試試他的青城派劍法而刻意敵視,授武的師兄也不因他有別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導。許多「鎮龜道」的師兄更不理會什麼輩份,特別來請他示範青城劍法的要訣,以參詳改進本身的武當技藝。每天練武的早、午兩課,雖然嚴厲認真得令人想起都嘔吐,但課餘起居,門派上下都是有說有笑。幾個月來,侯英誌隻見過同門為武術見解爭辯得臉紅耳熱,卻從沒有一次看見有人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單純誌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邊的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副掌門葉辰淵的兒子葉天洋。侯英誌是在跟他相交許久之後,才發現這件事的——在這少年身上,從來沒有看見什麼「副掌門之子」的架子,身邊所有人也從未因此對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誌畢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劍道底子,入了武當山門之後,隻用了一個半月就通過師兄的考核,離開那最初階的「蒼雲武場」,晉升高一級的「玄石武場」。就在那兒的第一天,侯英誌第一場對劍的對手就是葉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誌和葉天洋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兩人會這麼投緣。快將十九歲的侯英誌,年紀跟葉天洋其實不算很相近。兩人的出身更是兩個極端——侯英誌的父親是個學藝不成的窩囊廢,葉辰淵則是天下聞名的武當劍豪。唯一可說相近的是,兩人的母親緣都很淡泊。侯英誌的娘親在他小時就出走了;葉天洋的娘,則是個目不識丁的農婦,到兒子八歲開始習武之後,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倆一年見麵沒有幾次。
這又是令侯英誌對武當派感到意外的第二點:還以為武當山是一片禁絕女色的修行之地,原來有妻眷的精銳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後來他才明白,這麼多武當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為了延續武者的優秀血脈,繼續壯大武當派。因此他們要的媳婦,並不是什麼名門大家閨秀,全都是在武當一帶村落挑選出來身體健壯的女子,並查明前兩、三代都沒有患什麼嚴重的疾病,然後用聘禮「買」下來。與其說這是婚嫁,不如說與馬兒配種無異。

這種方法倒是令侯英誌難以認同。要追求最強,拚了命去修練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要連身為人的感情也都放棄嗎?侯英誌心裏決定,將來師長也要許配這麼一個妻子給自己的話,他絕不會應允。
更何況侯英誌根本就不相信,練武才能是靠代代遺傳——看他的父親就知道了。

「再過一陣子就是午課了。」葉天洋這時說著,拍拍侯英誌的肩頭:「回去吧。」
侯英誌點點頭,也就跟葉天洋一起爬下樹去,從來路回「玄石武場」。
平日功課雖是刻苦,課後一身疲勞,但兩人畢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為長期服用「雄勝酒」,情緒經常奮亢,故此課餘還是愛通山奔跑遊玩,消磨那股仿佛沒有盡頭的躁動感覺。

葉天洋拿著一根樹枝,在前麵撥開樹葉前進。侯英誌默默跟隨在他身後。看著葉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橫。不知道是怎樣的巧合,葉天洋就跟從前小六和小梨一樣,習慣喚他作「小英」。每一次聽見葉天洋這樣呼喚,侯英誌心裏既有一陣暖意,也有一絲苦澀。
——他們……還在生嗎?……

侯英誌不否認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在那天決心改投武當派,跟蹤著葉辰淵的四川遠征軍時,他壓根兒沒有一次想起兩個好朋友。他一心想著的都隻是自己的未來。
現在侯英誌在武當山安定下來之後,才漸漸懷念自己失去了什麼。

侯英誌隻記得,那天在「玄門舍」教習場外展開大廝殺時,宋梨已經昏倒了;至於燕橫,最後看見他帶著「雌雄龍虎劍」逃入山裏。兩個都生死不明。

——也許小六還活著,而且找到小梨。兩個已經不知在哪兒雙宿雙棲,努力忘記發生過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報仇……假如你來這兒看一眼就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誌這才從沉思中醒來,看見葉天洋正停下步來,回頭看著自己。必定是因為剛才自己露出了哀傷的表情吧?
「沒什麼……想起一些舊事而已。」侯英誌苦笑回答。
兩人繼續走著。侯英誌知道再想往事無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著葉天洋,侯英誌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葉天洋又是另一個例子,證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遺傳。葉辰淵是世所公認的劍術天才;但他這個獨生兒子,升上「玄石武場」,表現已經開始有些勉強了,很明顯沒有繼承到父親那種天分。

侯英誌想,葉天洋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在嚴峻的武當派練武場上傷殘,甚至丟掉性命。他相信不隻是自己,武當派的眾師兄,甚至葉辰淵也都看得出來。但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要阻止這事情發生。

他想起入門那天,桂丹雷師兄帶他去看的那片墳塚。

——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誌驀然感歎:就算曾經最親近的人,總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後仍然孤獨。

——人生唯一可以依憑的,隻有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力量。隻有劍。

侯英誌隨手折下身邊一根樹枝,在空中比劃著這幾個月所學的武當劍招。他自覺比從前在青城山時修練得更要拚命——武當派規模之大、弟子之眾,那份感染力實在太強。而且在「雄勝酒」的幫助下,練習後的傷疲更容易複原,全力鍛煉就更加毫無顧忌了。
「小英。」葉天洋回頭看他問:「將來要是有機會入選,你是想當『兵鴉道』,還是『鎮龜道』呀?」

「『兵鴉道』。」侯英誌毫不猶疑地回答。南征北討,用劍鋒揚起血風,以戰鬥證實最強——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葉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隻是因為要繼承爹啊。」

侯英誌苦笑。他心裏清楚,這個好友不會有機會穿上「兵鴉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很想轉換話題。這時他記起心裏一個疑問。

「對了,有件事情我想問很久的了……常常看見有傷殘的師兄,拿著飯菜和換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宮』後麵的樹林。那是為什麼呀?」

葉天洋一聽,本來紅潤的臉突然變得蒼白。侯英誌看見,知道自己問了個極不尋常的問題。
「小英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武當派,有三位副掌門?……」
「我知道的。」侯英誌答。葉辰淵他當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個多月前從京師回了武當山,他也都見過。隻是第三位,他從來沒有一次聽見師兄談起。侯英誌雖然已給武當的長輩們視如親人,但畢竟自覺入門尚淺,這事又不關乎練武,也就沒有問。



「那飯菜衣服,就是送給第三位副掌門的。」葉天洋說時,語聲略帶顫震。「聽說他就住在『遇真宮』後麵一個山洞裏……自從六年前,姚掌門繼任之後……」
侯英誌的雙眼發亮。一個與葉辰淵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說什麼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為什麼會隱居在宮後呢?……這位副掌門叫什麼名字?……」

葉天洋一聽急忙搖手:「不可提!這是那時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當弟子此後都不得再提這位副掌門的名字!」

侯英誌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當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門登位同時發生的事情?……難道是權爭嗎?……
「這位副掌門……是給囚禁了吧?」侯英誌問:「因為跟姚掌門爭位失敗?」
「這事情發生時我還小,詳細的我不是很清楚。」葉天洋回答:「爹也從來不肯對我說。不過以前隱約聽過幾個師兄提及這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侯英誌雖猜中了,卻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當山時他就知道,武當派有「殿備」的公開製度,人人都可以挑戰掌門,在武當派裏用實力奪權並不是罪,失敗了也不該受到懲罰……這位副掌門何以會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當山長大,必定見過他吧?」侯英誌說。「他是個怎樣的人?」

「已經太久了,我連他的樣子也不記得……隻是隱隱記得有這麼一位叔叔。他身邊常常都跟著一群師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後,那些師兄也都不見了……還記得,這副掌門叔叔,還有那些師兄裏的一、兩個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誌眉頭一揚。他見過武當山有人穿這顏色的製服:樊宗。

「是『首蛇道』裏的『褐蛇』!」

葉天洋點點頭。「此外我記得的就不多了。對了,還有幾年前有一次,我聽過桂丹雷師兄談起他,說他是武當派的……『叛徒』。」
侯英誌感到奇怪。武當本來就是走在極端之道的武鬥集團,規則戒條極少;這位副掌門,能夠幹得出什麼事情,或是有什麼主張,竟連武當派也難以接受,要冠上「叛徒」這麼嚴厲的罪名?侯英誌實在費解。

假如是連葉辰淵或師星昊都要顧忌的人物……侯英誌極想看一看這個人。但是他又感覺得到這是武當派內的絕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趕出武當山——雖然桂丹雷說過,武當從不會將弟子逐出門派,但涉及這位副掌門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為何卻仍沒有給革除副掌門之位?這一點侯英誌倒非常明白:「副掌門」不僅僅是職位,也是一個象征實力的稱號,因此也隻能夠用實力奪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個武當弟子做得到這件事。

就在侯英誌想象這個人物想得渾身熱血沸騰時,山下方傳來一記接一記的鳴聲。葉天洋一聽就知道。是「遇真宮·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銅鍾。

侯英誌上山以來都沒聽過這鍾鳴。因為這口鍾隻有在宣告發生重要事情時才會敲打,以呼召山上各處正在練武的弟子。

葉天洋和侯英誌急步往本派的總本部奔跑下去。武當派斷非發生了什麼危急事情。那麼鳴鍾的原因他們隻想到一個。

「快!」葉天洋一邊跑一邊高呼:「小英,你還沒有見過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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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00:24:40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三章 回山

踏入氣勢恢宏的武當山「遇真宮」那一刻,殷小妍感覺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隻有緊緊握著姚蓮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宮中央鋪著石板的廣場上,黑壓壓都是人頭。小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麵,無法估計這兒究竟有多少人。會不會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齊排列、在太陽底下默默站著的漢子,一張張臉上都帶著共同的氣息。

——這氣息她已經很熟悉:這個月來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錫曉岩、江雲瀾等人,臉上都有這種味道。
廣場上的武當弟子,許多額頭和衣衫都被汗水濕透。下午還沒有熱到這個程度,小妍猜想他們是在鍛煉中途趕過來的。
沒有人俯首下跪。他們都隻是默默站著,以極崇敬的目光,注視著她手牽那個人。

姚蓮舟也沒有任何說話或手勢,隻是無言迎受這種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館」工作時,見識過許多權勢不小的達官富商,也目睹他們身邊那些下屬幫閑,對這些貴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當弟子對姚蓮舟的態度完全不同:這並不是對權位的崇拜或畏懼,而是真正打從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這中間。我算是什麼?我在這兒幹什麼?……

有武當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臉頰漲紅,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個洞讓她躲進去。
姚蓮舟感覺到小妍的窘態,更加緊握住她纖小的手掌,盡量讓她貼近自己身邊而走。小妍瞧瞧他,心裏很是感動。

可是這時她又想起臨別之前,書蕎姐姐給她的忠告:
——跟著一個這樣的男人,你得有準備,自己不會成為他心裏最重要的東西。

剛剛離開西安府不久之時,姚蓮舟曾經在路上跟她說: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會阻止你。」說完還拿出了一包不輕的銀子。

小妍緊抿著嘴角。她沒有怪姚蓮舟說出這麼冷酷的話。畢竟西安之戰落幕時,小妍隻是央求他帶她走而已。
——離開「盈花館」。離開西安。離開那本來不可抗逆的命運。

可是她並沒有求過他要帶自己在身邊。他也沒有答應過。

然而這是抉擇的時候了。

她看也沒有看那包銀子。
「帶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說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蟲子叫。但姚蓮舟每個字都聽得清楚。
他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當時小妍還不知道,在旅程終點等著自己的是什麼。
現在走在這「遇真宮」的廣場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館」時,親眼目睹像樊宗跟錫曉岩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廣場上近千名武當弟子,她不禁想:他們當中,還有多少個樊宗和錫曉岩?
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認清:她所喜歡的男人,到底擁有怎樣的力量和地位。

她無法不感到強烈的自慚。
——我……配嗎?……
眾武當弟子見掌門回山之際,竟牽著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心裏自是好奇,卻並沒有竊竊私議——無人能過問掌門的任何決定。就算姚掌門此刻拖著的是個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們也都不會有一人皺皺眉。
倒是看見桂丹雷的樣子,令他們一陣激動。桂丹雷碩大身軀上的刀槍外傷大都已經痊愈,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斬月」傷勢不輕,仍要用布巾掛在胸前;另外又給一杆長槍深深傷了腰脊,走路還有些拐,要拿著木杖幫忙才能快步行走。臉上更多了許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鎮龜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師範師星昊的人,竟被傷成這樣子,師弟們看見都感驚訝。
其他歸來者陸續出現:「兵鴉道」的年輕好手焦紅葉,雙手仍包紮著,尤其右手受傷的部位是等同劍士生命的腕脈,隻見他神色甚是沮喪;具有半邊「陰魚太極」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鴉道」的一線戰士,此刻行動窒礙,身受沉重內傷未愈;「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幾處都仍包著布帶;至於連許多同門也懼怕的錫曉岩,雖不見受了什麼傷,但臉上似乎失卻了平素的狂傲之氣,神色略帶落寞。
——並沒有往日遠征軍回來時那種凱旋的氣勢。

一人趨前到姚掌門身前。小妍看過去,隻見是個白發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綠寬袍,左胸有「太極」的標誌;再看那張蒼老的臉,下巴處開了一個倒三角狀的慘烈傷口,下排齒根和紅色牙齦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惡鬼。小妍見了不禁哆嗦,但為了禮貌沒有叫出聲音來。
老者察覺了,向小妍微微點頭抱歉,將掛在頸上的黑麵巾拉起,掩蓋著下半臉。

小妍並不知道老者的身份,點點頭回禮。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見堂堂武當派副掌門,向一個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嘖嘖稱奇。
「掌門,辛苦了。」師星昊以帶著奇異風聲的語音說,眼睛檢視姚蓮舟的臉色,看他有否大礙。

姚蓮舟沒有回答,從衣襟裏掏出一張紙,交給師星昊。
師星昊打開一看,紙上寫著「華山」二字,並在上麵打了個交叉。
師星昊的嘴角掩蓋著,無法看見表情,但眼睛顯然在笑。他把紙片折合收起。
「什麼時候回來的?」姚蓮舟伸出手掌,與師星昊輕輕交握。

「兩個月前。」師星昊回答,看看隊伍後頭受傷的桂丹雷等人。「我還是應該親身趕過去關中。是我決斷錯誤。掌門請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這事情犧牲,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姚蓮舟坦然說:「真想不到,這次收獲如此豐富。甚至連『獵人』都引出來了。」
師星昊一聽,白眉往上揚起。
「進了殿裏再談。我也要知道京師的事。」姚蓮舟說著稍回頭:「桂丹雷也有事情要報告,一同進來。其他剛回來的人先去休息。眾弟子回武場如常練功。」

他吩咐完後,才瞧著殷小妍輕聲說:「我有事情得處理。先為你安排個落腳處好嗎?」
小妍搖頭:「去你辦事的地方。我就在門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蓮舟離得太遠——至少在還沒有好好談以後的事情之前。
「行。」姚蓮舟微笑,繼續牽著她,與師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拋去手杖,微跛著足緊隨在後頭。

在眾多武當弟子之間,也站著侯英誌。他盡量站到最前頭,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這座武當山裏「絕對的第一人」。

姚蓮舟雖然沒有穿著掌門的白袍,但在侯英誌眼裏,他的身體就像散發著淡淡的光華。
——這麼年輕,卻是連葉辰淵也都得俯首的對手。
——我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時,又會怎樣呢?
想著時,侯英誌已經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場」,繼續拚命修練。
可是就在掌門等人離開廣場時,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師兄。

「你也到『真仙殿』門外等候。」樊宗說:「這是掌門上山時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問你。」

「是。」侯英誌點點頭,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頭又問:「樊師兄,你的傷,沒大礙吧?」

——樊宗是他上武當山第一天認識的第一個同門,雖然隻共處過半天,卻感到有種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誌,身材比剛上山時壯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來是更強烈的自信,看得出他這幾個月裏必然沒有疏於修練。樊宗微微笑著回答:「沒事。你快去。」

侯英誌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門外。他看見姚掌門、師副掌門和桂師兄都已入了殿門,隻有剛才那個挽著掌門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階上等待,一雙大眼睛不安地左顧右盼,又仰頭瞧瞧雄壯的道宮建築,露出讚歎的表情。
侯英誌走過去,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樣子。雖未至於是驚豔的美人,但臉蛋非常可愛,而且有一種令男人想要憐惜的氣質。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並非完全給人柔弱無助的感覺,當中仍隱藏著一股堅強的生命力。大概是因為生活的磨煉吧。

——侯英誌能一眼看出來,因為他自己也有同樣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當山以來,終於看見一個年紀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誌點點頭。

侯英誌既知道她是掌門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談,也隻點頭回禮,默默站到殿階另一頭。
兩人就這樣無言的一起在等候。
◇◇◇◇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盤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門向師星昊述說在西安發生的一切:姚蓮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圍攻;「武當獵人」荊裂出現;少林寺和尚的立場;還有立下了五年停戰約定。
「掌門,那毒藥……」師星昊此刻已取下臉巾,破裂的嘴巴問。

「回程途中早已複原。」姚蓮舟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過去……這種程度的藥,還毒不死我。」

師星昊點點頭。「說到那個『獵人』……南海虎尊派嗎?……我都幾乎忘記了。想起來,那小門派才不過十來人,竟然跟當地其他門派結盟,想跟我的遠征軍對抗……那掌門叫什麼虎的,是個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家夥,還教得出一個這樣的弟子……」



錫曉岩是師星昊麾下「鎮龜道」的最精銳弟子,實力之高強他十分清楚;這「武當獵人」荊裂竟然幾乎將錫曉岩摔死,果然足為武當派的隱患。
而掌門卻又再給他幾年時間去成長……師星昊心裏大大不以為然,但並沒有說半句。

「他還有同伴。」姚蓮舟說。「一個是青城劍派的殘存弟子;一個東瀛來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錫曉岩較量;還有一個……」
他想起童靜,還有她以「追形截脈」重創焦紅葉的那一劍,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形容。
「……總之是一群有趣的家夥。」

聽見掌門將敵人形容為「有趣」,師星昊頗愕然。對方可是殺傷了我派許多精英弟子的仇敵啊。
——不過就這幾個人,諒他們也不可能對武當構成什麼威脅……反倒最該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來,說的卻竟是一堆窩囊廢話。」師星昊說時,雙拳籠進衣袖內:「『天下武宗』少林派,原來也不過爾爾。看來世上真的已經沒有誰阻得了我們。」
「京城那邊怎麼樣?」姚蓮舟這時一問。

師星昊聽得出,掌門等於是在回應他剛才所說的話:武當派「天下無敵」的霸業並非暢通無阻,還得看朝廷的意向。

師星昊當下就將那場「豹房禦前比試」的情形,還有之後皇上如何大加賞賜武當派的事情向姚蓮舟報告。當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邊兩大寵臣錢寧及江斌的反應。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來很想將我們武當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錢那家夥,害怕我們跟他爭寵,對這格外緊張,後來更親自過來找我,用錦衣衛嚇唬我。」
姚蓮舟應皇帝的詔令派師星昊及弟子上京獻技,本非要討什麼賞賜或恩寵,隻是想探聽朝廷對武當派持什麼立場。

武當武者雖自視為化外之人,畢竟仍是一個實力非凡的武力集團,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討頻繁活動,卷起腥風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小心更會被誣謀反。師星昊京師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認武當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幹預的默許立場,可說為武當霸業鋪平了道路。
不過錢寧的威脅,仍是在師星昊心中留下了一點隱憂。

「弟子擔心的,正是這個。」桂丹雷插口,並且說出先前在西安跟陳岱秀談過的疑問:「這次掌門入關中,消息傳布得如此廣泛迅速,非有朝廷勢力在背後不足以成事。現在再跟師副掌門的情報互相印證,事情就更明顯了。」

師星昊思考了一陣子,又說:「武當的活動被錦衣衛監視,本來就是意料中事。可是這次他們這樣廣傳消息,引來各門派的人追捕掌門,造成一場大戰,為的又是什麼?錢寧那家夥,假如擔心我們跟他爭寵,理應冷待這事,絕不會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揚揚,引起皇帝的興趣啊……他這麼做,必有我們還沒想到的其他目的。」

「還有一事。」桂丹雷說:「錦衣衛的消息從何而來?……當時知道掌門出山的,就隻有……武當山上的人……」

姚蓮舟跟師星昊相視一眼。

——武當派裏有朝廷的內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願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畢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門……」

「武當山上有錦衣衛的線眼,那還不是什麼意外之事。」師星昊皺眉說:「我要是錢寧或江斌,也會拚命放一、兩個進來。我真正擔心的是……」

「他。」姚蓮舟冷冷說。

掌門雖然隻是說了這樣簡單的一個字,桂丹雷已馬上意會究竟是指誰。
——那位副掌門。武當派最大的叛徒。

「我將向樊宗下令。」姚蓮舟說:「著他暗中調查所有跟『他』聯係的人。」
師星昊進言:「請掌門謹慎行事。先確定朝廷中人的行動,是否真的跟『他』有關係。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內奸來,否則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蓮舟點頭同意。經曆這次西安之險,他自知江湖經驗和心思有所不足,應該多聽師星昊和葉辰淵的建議。
姚蓮舟站起來,仰望那尊用張三豐祖師的麵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仿佛在俯視他。

他回憶起尊敬的師父公孫清。武當的宏大野望,就是從師父那一代種下的。姚蓮舟決心要在自己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當三戒」已經寫得非常清楚了:無論其為神魔,亦必斬殺之。更何況是人。不管對手權傾天下,絕不屈服。自求道於天地之間。

這就是武當。

◇◇◇◇
這隻是侯英誌第二次踏入「真仙殿」。盡管已經看過一次,但瞧見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壓倒氣勢,還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姚掌門盤坐在神像腳踏的龜蛇神獸甲殼之上。侯英誌仰視他。近看更要顯得年輕——雖然侯英誌知道掌門已經三十二歲。

進來「真仙殿」之前,侯英誌已經在猜:為什麼姚掌門特意要召見自己?
——也許因為自己是新入門的弟子,掌門要親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覺得不對。樊宗已經說過,掌門是在上山的時候就特別下這命令。假如隻是循例接見,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別的原因。
侯英誌翻來覆去地想,隻想到一個:青城派。

果然,姚掌門一開口就問:
「你認識一個叫燕橫的男孩嗎?」
侯英誌眼睛閃亮,心頭血氣翻騰。

掌門這樣問,毫無疑問就是見過燕橫。

——小六還活著!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誌一時心情興奮,一時卻又感到憂傷。
——假如他知道我已經轉投武當派,會怎樣想?
姚蓮舟仍在等待侯英誌的答案。
「我們……一起長大。也是同一年進青城派。」侯英誌恭敬地回答。
姚蓮舟的眉毛揚了揚:「燕橫他在青城山時,是個怎樣的人?」
看見姚蓮舟充滿興趣的表情,又聽見他這樣問,侯英誌心裏對小六的掛念頓時消退,代之是強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聖眷顧,晉升為「道傳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當派,第一次晉見姚掌門,掌門所關心的人,竟不是麵前已經成為武當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的這麼比不上他嗎?
侯英誌強忍著,沒有將這份不忿流露在臉上。
「他是青城派曆來最年輕的『道傳弟子』。」侯英誌據實回答。他深知在姚蓮舟這種男人麵前扯謊,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覺得主要因為青城派這一代弟子,才能實在太平庸,何自聖才會這麼心急破格提升燕橫。不過他確實是個有天分的劍士。這是我幾年來親眼所見的事。」

——其實侯英誌心裏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我的天分絕不比小六低。

姚蓮舟點點頭:「說下去。」
「可是他個性太柔了,也太過顧慮別人。有的時候會問一些身為武者不該問的問題。」侯英誌說著,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遠方,回憶飄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遊玩的日子:「我記得有一次,他竟然問我:我們為什麼要練武?變強了之後要如何?……就是這種蠢問題。

「他這人,總是對自己欠了點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夠克服這弱點,而青城派又沒有給我派滅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練幾年的話,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隻是問你知道他的些什麼,沒有叫你猜他將來會怎麼樣。」姚蓮舟冷冷說。

侯英誌被他這麼斥責,臉上一陣青白,心裏更不是味兒。

——為什麼?眼前的我這個武當弟子,才是你應該期待的人才呀!怎麼你更看重那家夥?
對於侯英誌的話,姚蓮舟並不同意。
在「盈花館」裏,他親眼看見燕橫表現出的自信與傲骨。假如燕橫以前在青城山時的個性,真的有如侯英誌所說那麼柔弱,那麼青城被消滅後這短短數個月的曆練,已經把他徹底改變;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橫反倒不會成為連姚蓮舟也注視的人物。
越是強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賦予他不凡的逆境與挑戰——姚蓮舟對此深信不疑。

姚蓮舟再問侯英誌,是否認識荊裂、童靜和島津虎玲蘭。侯英誌搖搖頭。也就是說燕橫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離開青城山後才結識的。這種緣份,就更印證了姚蓮舟對命運的看法。

姚蓮舟揮手,示意侯英誌可以離開了。他由始至終沒有問一句關於侯英誌的事。
——其實要是換在平日,姚蓮舟對於這個本派被滅後自行來投武當的弟子,必然很感興趣;可是正逢這時,姚蓮舟的心已經被許多其他人和事占據,這才忽視了侯英誌。
侯英誌踏出「真仙殿」大門,仰頭看看仍然猛烈的陽光。他感到今天是自從上武當山以來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腦海揮之不去——尤其當他想象到,小六身上正佩著繼承青城派意誌的「雌雄龍虎劍」之時。
——不。我走的路才是對的。投身武當派,學習最上乘的劍法。隻要我耐心苦練,將來必定遠比小六強!五年、十年之後,首先在武林上揚名的劍士,必然是我!
他一邊穿回放在殿門前的鞋子,一邊又看看坐在石階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點頭。

侯英誌驀然想起宋梨。既是因為燕小六,也因為眼前這個跟宋梨長得有點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丟下宋梨一個人就匆匆走了,沒有跟她解釋過半句。沒有半點考慮。在劍和她之間,他毫不猶疑地作出選擇。這幾個月來甚至沒有一次懷念過她。
但現在眼前這可愛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懷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誌從來沒有跟小六說:他跟小梨,在山林裏曾經偷偷吻過一次。

侯英誌曾經以為,自己一生都會記得她那柔軟嘴唇的美妙觸感。可是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已經變成遙遠的記憶……

——小梨她此刻在哪兒?

◇◇◇◇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兒。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隻知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已經不能想象,此刻距離青城山有多遙遠了。

這些日子裏,宋梨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幹了什麼天大的壞事呢?本來平靜無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潰了;十五歲的生命裏曾經最信任的兩個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後,又遇上這樣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討厭我吧?
身陷命運的漩渦裏,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當天燕橫把她交給味江鎮的人照顧,自己踏上複仇之路,不久之後,就有兩個青城派的舊弟子結伴上山來。
兩人從前雖然都隻在青城山待了三數年,是半途而廢的「研修弟子」,但靠著所學武藝,在重慶府的富戶裏謀得護院差事,深感師門恩德,一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就忍不住請了假過來探看。他們親眼看見「玄門舍」的慘狀,教習場更變成了青城派上下門人的墓地,極是痛心。

他們再打聽得知,在山腳的鎮子裏,仍然住著宋貞師叔遺下的千金,就馬上過去探望安慰她,並留下了一些銀兩,給宋梨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個月後,宋梨又收到兩人從重慶著人捎來的一封書信。原來他們托東家打聽,得知當地一對布商夫婦,兩年前小女兒病死了,夫人終日沉浸在悲傷中,至今未恢複心情。商人憂心不已,便想到收養一個年紀相若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那封信勸宋梨來重慶一趟,說不定跟那對夫婦投緣,可得一個安身之所,信外還附了一錠銀子充作路費。
宋梨雖不是什麼官商富戶的閨秀,但也是武林名門之後,出身清白,人又長得娟秀,因此那兩人才敢托東家舉薦。味江鎮畢竟是窮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時,哪裏捱過這種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賈收養,將來定可嫁得一戶好人家,未嚐不是美事。在鎮民七嘴八舌勸說下,宋梨願意了,鎮民馬上為她打點行裝,雇了車子,兩天後也就出發了。
這是她一生第一次離開青城山。
——卻想不到會是這樣。
宋梨一個年輕少女遠行,自然甚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從青城山腳路過,正是要東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鎮民相熟,於是就托他們帶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後人,沿途十分細心照顧她。

可是商隊還沒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賊就來了。

宋梨並沒有看見事情如何發生。她隻是驚恐地躲在那不住搖動的車廂裏。外麵傳來接連的慘號聲和喊殺聲。不論加害者還是被害者,叫聲都有如野獸。

一抹深色的液體,自外潑在馬車的紙窗上。
——宋梨回想起個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見父親宋貞身上噴灑而出的鮮血……

車廂外漸漸靜下來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著是一種古怪的響聲,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惡運,害死了這些人。
她一雙大眼睛惶恐地看著車門,心裏期望沒有人會過來打開它,車外的山賊沒有發現她就離去……但同時她很清楚,自己沒有這樣的運道。

門縫射進陽光那一刻,宋梨已經掉下淚來。
麵前是一群髒死了的山賊,個個提著染血的刀槍,用豺狼般的目光盯著她。
宋梨想:那個給小六一招就打敗的「鬼刀陳」,大概就是跟這些賊一樣的人吧?
假如是從前,隻要說出「青城派」三個字,這些人沒有一個敢碰她一根頭發。但是今天宋梨絕對不敢說。世上已經再沒有青城派了。這些山賊當中,更很可能有從前吃過青城派教訓的家夥。說出來,下場可能隻會更悲慘。
山賊殺人後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當天上青城山來那群身穿黑衣的武當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寧願麵對的是他們。

——要是當天就給他們一劍殺了,多好。

一個看來是頭目的山賊,率先伸出手來,一把抓著宋梨的下巴。眼神明顯流露出邪惡的欲望,嘴角已經溢出唾沫來。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經跟侯英誌的一吻。他年輕、強壯而充滿熱力的手臂,輕輕抱著她。她半像鬧著玩,其實心裏很認真的,仰起頭將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這回憶已經成了宋梨人生僅存最珍貴的東西。但連這個也快將被撕碎了。
這時卻有一人伸出手來,握住那山賊頭目的手臂,頭目頓時收起笑容,放開宋梨的臉蛋。顯然這第二個頭領的地位比那小頭目更高。

那頭領身穿同樣染血的衣服,隻是質料比其他賊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車門,在陽光下細看她的臉和身體。

「這是好貨。別糟塌了。」
「可是……」小頭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賣得好價錢,你怕買不到漂亮女人嗎?」

就是這樣冷酷的對話,決定了宋梨的命運。她自己無法確定,這運道算是好還是壞。

宋梨就這樣繼續給關在馬車裏,不知道要被山賊帶到什麼地方。

兩天之後,車門又給打開來。這次出現在門外的,除了那個山賊大頭領,還有一對男女。他們的衣著比山賊光鮮得多。但眼神卻一樣的陰險。

當中那婦人看了宋梨幾眼,點了點頭。車門再次關起來。宋梨聽到外麵傳來數算銀兩的聲音。
就是這樣,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轉過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輛馬車,又塞進另一輛更大的。車裏有其他幾個一樣年輕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樣的惶恐。有的時候其中一個女孩給拉出去,就永遠不再回來。

轉過好幾輛車,曾經短暫成為同伴的女孩也換過了幾十個,新遇見的女孩總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轉換車子,她就聽到車外那數算銀兩的聲音更沉更多。已經不知走過多遠。

宋梨估算日子,應該已經進入春夏之交了,但氣溫卻不怎麼特別溫暖,晚上還有涼意。

——她從未出過遠門,不知這是因為往北走的緣故。

終於,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車子了。
宋梨跟同車的四個女孩踏出門來,發現身處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們像待宰的羊兒,一排地站在院子裏。

兩個燈籠朝這邊接近過來。拿燈籠的兩個高大漢子在前開路,身後還有第三個男人的身影。

兩個漢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們臉前舉起燈籠,好讓後麵那個男人能夠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著燈光,仔細地看每個女孩的臉好一陣子。直至他點了點頭,才輪到下一個。
最後一個是宋梨。

燈籠映到近處來,宋梨才看得清楚,那個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麼樣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勢。穿著一襲昂貴的絲綢衣袍,但那衣服其實並不太適合他。身姿散發著一種危險的力量,隻是這麼隨便行走,就已經教人想象他一身戰甲、手提弓槍的模樣。
這主人的強悍氣質,宋梨非常熟悉——在青城山上,她天天都跟這樣的人共處。

燈籠舉起來。主人細看著宋梨那帶點驚慌的臉。
宋梨同時亦看見這主人的臉,上麵多處都是傷疤,尤其臉頰跟耳下兩道最為顯眼,好像曾經有什麼東西從兩個傷口對穿而過。
主人瞧宋梨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後隻說了一句,就跟兩個提燈籠的侍從離開了。
站在黑夜裏的宋梨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頭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
「我跟你相遇,並不是偶然的。」

姚蓮舟說著時,一雙赤足在木板地上緩緩地滑過,同時腰肢沉著轉動,肩臂舒展,一切都那麼協調。赤裸的上身,每一條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隱藏著彈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進入這裏,親眼看見武當掌門練武,是世上多少人夢寐而不可得的機會。這雖然對於不會武功的她毫無意義,但她還是無法不去想,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的距離。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覺自己的渺小。

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執拗要跟著他來。

——偌大的武當山,卻並無她存身之地。
「那時我在西安住進了妓院,是有原因的。」

姚蓮舟立起一個弓步,一邊緩緩打出一式「撇身捶」,一邊又說。

殷小妍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當然了。妓院就是為男人而開的。男人去妓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妓院,是因為懷念我的師父。」



姚蓮舟打到最後的收勢,雙臂慢慢垂下,雙腿立直,吐出綿長的一口氣。結實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練功打拳時最忌開口說話,尤其練這等講究深長呼吸的內家武術。姚蓮舟如此邊談邊打,一套拳打完卻無半點氣喘,可見他功力之深湛,身體也已從中毒完全康複。
小妍聽見他這麼說,甚感奇怪。

——師父?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師父帶我下山,快馬去了穀城。」姚蓮舟抹抹額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們進了城裏最大的一家妓院。他掏出銀兩來,給我買了那兒最美的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嚐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臉紅得通透,幾乎想捂著耳朵不聽。但姚蓮舟的眼神告訴她,這是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師父這樣做,是要讓我以後不輕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視玄武神的臉,仿佛從那兒看見已逝的師尊公孫清。
「當天他對我說:『一個武者不可屈服於任何東西。甚至是對女人的愛慕。』」

他的視線降下來,跟小妍對視。

「這十幾年來我都不明白他這句話。因為我並沒有喜歡的女人。或者應該說,我還沒有遇上我希望喜歡的女人。直到現在。」
姚蓮舟伸手,握著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練劍磨出的掌心厚繭。又粗糙又硬。卻也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我不懂得要怎樣向你說我的心情。在這兒,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姚蓮舟這時說話,再無平日的自信與悠閑,顯得很努力,卻又有些不安,話語也變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實就已經很想帶你回來……可是我不知道,回來以後我能夠給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心裏怎麼想……因此就那樣問了你。幸好,你選擇了跟我回來。」

愛一個人,就是要向他毫無保留地打開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點;但姚蓮舟的戰士本性,卻在不斷抗拒示弱。在愛情上,他無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撲進了姚蓮舟熱燙的胸懷裏。

「剛才看見外麵那些弟子,你應該明白,我背負的東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諾給你許多。你甚至不會常常見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邊。行嗎?」
最偉大的男人,同時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愛一個人,你永遠不可能隻挑他好的一麵去愛。

小妍用額頭支在姚蓮舟的胸口,垂著臉點了點頭。她的淚水跟他的熱汗混和了。
正如姚蓮舟現在才明白師父公孫清的話,小妍也是在此刻,才完全明白書蕎姐的話。
那不是勸止。而是羨慕——久曆風塵的書蕎,羨慕小妍能夠如此不計後果地喜歡一個男人。即使那個男人不能給你帶來幸福。

這等勇氣,與武當武者意欲稱霸武林的宿願,不遑多讓。
◇◇◇◇
錫曉岩回到位於東麵山腰的住處。那是一座外貌樸素的灰色院落,半隱在樹林中,占地甚廣,可住五、六十人,是武當派其中一座高等弟子的宿舍。

院內打掃得很幹淨,但陳設非常簡陋。一行接一行都是整齊排列的睡床。牆上掛滿了替換的製服、練習用的兵器和各種器具。唯一可稱特色的是一個小書櫃,塞著好幾排已經殘舊的武功典籍。
錫曉岩走到自己的床前,卻見床上坐著一人,正是「鎮龜道」的師兄陳岱秀,拿著一件黑衣,正在埋頭用針線縫著些什麼。

陳岱秀發現師弟回來,隻略抬頭說:「快行了,再等一回兒。」又再垂頭縫線。
錫曉岩不明所以,隻好坐到旁邊另一張空床上。他不禁伸手摸摸床板。這張床屬於他哥哥錫昭屏。床板上明顯有一邊凹陷得厲害,是哥哥那異常的右肩造成的。他沉默無言。

「好了。」陳岱秀雙眉一揚,咬斷了黑線,將手上黑衣展開來。
錫曉岩看見,是「兵鴉道」的黑戰衣。左胸處縫上了白身黑眼「陽魚」的半邊太極繡章。

「我已經跟師副掌門說了。他也同意。」陳岱秀說:「從今開始,你從『鎮龜道』轉為『兵鴉道』弟子。陣前征戰,才最適合你。」

「謝謝……」錫曉岩拿過黑衣,雙眼變得濕潤。這是跟哥哥一樣顏色的戰衣。
——我要繼承他未做完的事情。

雖然才回家不久,錫曉岩已經急不及待要去練武了。他把「兵鴉道」製服換穿上,發覺右邊縫上了一截格外寬長的衣袖,正好適合他的奇特右臂。錫曉岩感動地瞧著陳岱秀。陳岱秀向他笑了笑。
「快去。在旅途上看見你那鬱悶的樣子,討厭死了。」
錫曉岩提起木刀,奔出了院舍。日常練習的「星凝武場」,就在一條不足百尺的上坡道之外。

這「星凝武場」得名,乃因場地兩邊都是一種奇特的岩石,通體青藍,其中滿含點點不明的礦物,近看時有如發光的繁星。尤其到了月圓之夜,那無數點狀的反射光華,更讓人有置身星海之感。

錫曉岩進了武場,隻見練武的人數隻半滿,就知道葉辰淵副掌門所率領的四川遠征大軍還沒有回來。

他看見在武場一角,焦紅葉正獨自一人,用左手比劃著劍招。

西安「盈花館」屋頂一戰,焦紅葉左臂給練飛虹的飛刀釘中,還好沒傷及筋脈,旅程上已經痊愈;但童靜那「截脈」一劍,卻廢掉了他右腕的運勁能力。苦學十幾年的劍術,就在一瞬之間失去。

可是焦紅葉已經開始改練左手劍。右手的劍法沒有了,但腦袋裏和心裏的劍法還在。「兵鴉道」的戰士不是那麼輕易放棄的。就算要用牙咬住劍柄,他也會繼續練下去。
錫曉岩走進武場的人群之間。沒有人向他打招呼問好,每個人都忙著專心鍛煉。對於這種冷漠的氣氛,錫曉岩一早就習慣了,更視為理所當然。他自己練功時也是一樣。

途中他看見一人拄著拐杖,跛了的右腿腫得很厲害,卻還在場上指導別人練習。他是「鎮龜道」的資深師兄廖天應,胸口有「太極」標記的高手。廖師兄大半年前就已經宣布成為「殿備」,準備挑戰師星昊副掌門。原來這一戰已經有了結果。

在武場旁邊也有人沒在練武,正是也剛剛回山的符元霸及唐諒,他們正跟一個獨眼跛手跛足的師兄交談。錫曉岩認出是薑寧二師兄。薑寧二雖然隻負責在最初階「蒼雲武場」打理雜役,但他向來甚關心門派事務,常在武當山各處幫忙。他特意過來,自然是想知道西安發生的事情經過,錫曉岩見了也不感到奇怪。
錫曉岩走到一座用來練刀劍兵刃的木人前,那木人四處都是斑駁痕跡,身上包裹的麻布也已有多處破裂,露出布下的稻草。
錫曉岩右臂提刀,卻沒有劈出,隻是反手握住,反而左拳輕輕一擺,擊在那木人的胸膛部位。
回程的個多月來,他每天都無法不回想起與荊裂戰鬥的情景。殺兄仇人就在自己跟前,卻錯過了誅殺的機會,還幾乎被對方摔死。他心裏生起強烈的悔恨和愧疚。

——假如我有聽哥哥的話……

他左臂再次發勁揮打,這次擊出了兄長生前的得意技「兩儀劫拳」,拳背扭轉向內,拳鋒從旁狠狠砸在木人頭頸側。因為特殊發力的關係,拳頭碰上木頭並沒有彈開,反而像軟鞭般黏住木人。錫曉岩這拳,已有兄長的七、八成功力。
這時錫曉岩回憶哥哥的打鬥方式,又想象他與荊裂比鬥時會是怎樣。

錫曉岩想著時,左手繼續一拳接一拳打出去。他的身姿也改變了,變成近似錫昭屏的側身對敵架式。他沒有哥哥那岩石般的右手「臂盾」保護,但他有刀。
右手以長刀作盾;左手以柔勁揮拳……錫曉岩開始在摸索,如何將哥哥的近身搏擊之法,融入自己的武技裏。
——行了!隻要將「兩儀劫拳」練好,右刀左拳,就能夠彌補我近身戰鬥的不足……
這時錫曉岩揮出一拳後,卻突然化拳為爪,抓著木人的肩部,將自己拉得更近。

——不對……那個荊裂還能夠作更接近的纏鬥!「兩儀劫拳」還不足以應付他……還要更多……
他這時垂頭看看自己製服的左胸部位。半邊的「太極陽魚」。在他眼中,卻隻看見缺少了的另外半邊。

錫曉岩放開木人,在「星凝武場」裏四處走,終於找到尚四郎所在。

尚四郎衣服底下,仍然用布條緊緊包裹著胸膛。少林武僧圓性所打的一拳「十字分金」實在強勁,尚四郎內傷還未全好,用勁呼吸仍有痛楚,隻能輕輕作招式演練,未能夠全力練習。
「可以指點我『太極』化勁擒摔的要訣嗎?」錫曉岩連個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向尚四郎師兄說:「沒有了這個,我的武功也就還有弱點,將來還是打不過那『獵人』!」
尚四郎平板又平凡的臉沒有什麼反應。但他停下手來。
「有條件的。」

錫曉岩愕然。武當同門之間交流武功心得或是互相指導,從來都沒有私心。

「你也得指導我『陽極』的發勁法門。」尚四郎繼續說:「下一次遇見那少林禿驢,我要回敬他更強更硬的拳頭。」
「可以!」錫曉岩興奮地回答。
尚四郎很少笑。但這時也忍不住露出牙齒。
兩人都已下定決心:再次遇上宿敵之時,自己胸口上所掛的,將會是一個圓滿的「太極」標誌。
可惜的是,姚掌門已經在天下武林麵前許了五年不戰之約。也就是說,無論錫曉岩練得有多快,再次與荊裂比試,都得是五年後的事。
一想到這個,錫曉岩就急得快要發瘋。他無法等待那麼長久。

——尤其是他知道荊裂身邊,還有一個他更想見的人。

那又長又彎的刀光。如雲的發髻。麥色的光滑肌膚。戰鬥時英氣逼人的美麗臉龐……
錫曉岩仿佛無意識地舉起長木刀,遙遙指往山下遠方。

他心裏在想:要再見她。不管付出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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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任俠天下 第四章 征途

「姐姐……」

在無盡的黑暗中,島津虎玲蘭聽見,那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正在呼喚她。
她驚恐得身體不斷顫抖。
聲音漸漸接近。
她終於看見了,那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身影。
年輕的弟弟又五郎,臉色慘白如紙。嘴巴不住吐著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蹣跚著一步步向虎玲蘭走近。他右手抱著染滿鮮紅血汙的肚子,左臂則無力地垂著,肩頭積著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荊裂木刀劈傷之處。
虎玲蘭在黑暗裏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她含淚的眼睛,看著這個曾經被稱為「鹿兒島第一男兒」的弟弟。他臉上已再無往昔的鮮活生命力。血不斷從切開的肚子湧出,流瀉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個接一個鮮紅的腳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將染紅的手掌攤開:「……我連切腹也隻能用單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蘭的臉。
「你……為什麼要喜歡那個男人呀?……你到明國來,不是為了找他複仇的嗎?你看看……我的肩頭是給他廢掉的!我實在無法在這種屈辱中活下去……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記了嗎?……哇!」

又五郎淒慘的語聲,漸漸變成憤怒的嚎叫。那隻染血手掌伸過來,狠狠握住虎玲蘭的喉頸。

她隻覺呼吸很困難,弟弟卻更猛烈地呼叫著。
「呀!……」
手指越收越緊,快要將她的頸項捏斷……
虎玲蘭驚醒於明媚的陽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四周一切都仿佛並非真實存在。
虎玲蘭摸摸咽喉處,確是一片黏濕,但並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記喚醒她的猛烈呼號,來自山坡的另一邊。
呼叫的人是心意門的大胡子戴魁,他正在演練「心意三合刀」裏的一式「橫刀」,猛烈呼喊是吐氣開聲所致。
荊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著長倭刀,正專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這簡樸中蘊含巧妙發勁角度的刀招。

相隔幾十尺外的另一頭,燕橫也在全力練習,手上拿的一長一短木劍與「雌雄龍虎劍」相若。木劍在他身前交錯揮舞,破風之音大作。
練飛虹手裏把玩著綁紅巾的飛刀,盤膝坐在燕橫旁邊一塊岩石上,一雙鷹般的銳利眼睛,密切注視燕橫的每招出劍動作。

「別隻顧快!」練飛虹嚷著:「再綿密一些!」

燕橫點點頭,手上雙木劍節奏揮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織。下盤雙足也隨著劍招變換交替,乍看他的動作好像在表演什麼雜耍舞蹈一樣。
至於童靜,本來自己一個在山坡一角練劍,這時看見燕橫正在接受練飛虹的指導,忍不住停下來看他的長短雙劍。兩柄木劍層出不窮的交疊變化非常好看,令童靜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張開來。

「娃兒,好看吧?」練飛虹發現了,向童靜微笑說:「我來教你,怎麼樣?」
童靜卻隻「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沒理會練飛虹,自己繼續練習已經學會全套的青城派「風火劍」。練飛虹無奈地搔搔頭發。

看見同伴們如常在陽光底下努力修練,虎玲蘭的心才稍定下來。她隻感口幹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開塞子,灌了幾口清水。

可是夢境中那股內疚還是揮之不去。又五郎的鮮血仿佛還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荊裂。此刻荊裂已經提起倭刀,正在依著戴魁所教的心意門「橫刀」,練得興致勃勃。
——你喜歡的是荊大哥。
——誰都看得出來。

虎玲蘭回想離開西安前那一夜,童靜在黑暗裏說的這些話。
那夜本已極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著;次天出城時因為分神,差點兒給馬兒拋下鞍來,荊裂看了都覺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撐地站起來。荊裂揮刀的背影,還是令她神往。可是這刻看見,又別有一股苦澀。

——誰都看得出來……那麼他也看得出來嗎?
——可是他連一次也沒有向我表示過什麼……
經曆西安之戰,她更清楚了解,荊裂的人生裏追求的是什麼,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險峻困難。

一個被如此宏大誌願占據著生命的男人,心裏還能容得下一個女人嗎?

——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無法開口問荊裂。問,就是認輸了。
島津虎玲蘭,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認輸。
最初她隻身西渡中原找荊裂,心裏不斷告訴自己:我是來狠狠打敗他,為弟弟報仇的。但她同時也無法完全壓抑對荊裂那股隱藏的傾慕。

如今與他經過了兩次並肩作戰、生死相依的曆險,她就更再無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戰鬥稍息。這一段日子裏,虎玲蘭的心漸漸陷入一片混亂:假如他根本不愛我,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是為了跟童靜與燕橫的友情,不舍得就此離開?還是隻因我已經別無他處可去?……
——虎玲蘭瞞著父親薩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為大逆不道之舉,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薩摩了。

「戰鬥,需要同伴。」

在四川時,荊裂曾經跟她說過這句話。那時候他的意思是說:你需要同伴。但虎玲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這樣的感覺:
——難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裏多渴望,荊裂真的會這樣對自己說。她的臉頰泛出紅霞。
可是不一會兒,夢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現她心裏,教她感到羞愧。

——難道又五郎的亡靈是在警告我,不該這麼苦苦追著一個不喜歡我的男人嗎?
巨大的苦悶。

虎玲蘭呼叫了一聲,拔出野太刀來,猛力揮砍向樹上的枝葉。綠葉在猛烈刀招中飛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這吶喊而愕然,回過頭來看她。隻見長長的刀身連閃,虎玲蘭整個人像裹在刃光裏。眾人見她正在拚命練刀,也不為意,又再繼續練習。隻有荊裂,皺著眉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在幹嗎?……

虎玲蘭察覺荊裂的目光,卻刻意不去看他。

這時練飛虹拿起身邊四尺來長的鞭杆①,跳到燕橫身前,把一端杆頭朝他右下方刺過去,同時喊一聲:「左!」

『注①:鞭杆並非指軟鞭,而是中國西部一種短杖棍棒的稱呼,一般約四尺長,本為民間驅趕牛羊之用,或作山路遠行的手杖,後來兼用於護身,漸漸演變成一種武術兵器。』
燕橫急忙將左手短劍下壓,擋住逼過來的鞭杆。
練飛虹一記接一記地繼續刺出鞭杆,每記都同時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橫就要按他所說,用左劍或右劍去格打那杆頭。
練飛虹其實隻用半力喂招,將那鞭杆當作標的給燕橫練劍。這練法困難之處在於練飛虹那強逼的左右口令,有時候鞭杆來向,明明用左劍去擋打最為順暢,燕橫卻被迫要用右手劍擊打;再加上練飛虹的口令並無順序排列,有時梅花間竹,有時連喊六、七記都是一邊,節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劍更要顧著準確擊打那鞭杆,比先前燕橫自由揮舞的劍花要艱難許多倍。

——但是要練到雙兵器能一心二用,猶如各有腦袋指揮,這是必經的鍛煉。
燕橫運劍時必須全神貫注,耳聽口令,目盯標的,體力消耗跟實戰相差其實不遠。他雙劍翻飛之間,已經格打了六、七十招,漸漸氣喘起來,有兩記鞭杆錯過了擊打的時機。

練飛虹抽回鞭杆跳開,燕橫的雙劍才停下來。
「今天練到這兒差不多了。」練飛虹微笑說。他雖隻是輕鬆半力出杆,但一頭大汗,似乎也有點疲倦——始終是因為年紀的關係。
燕橫身上衣服都濕透了,但臉上沒有半點難受的表情,反而非常興奮,仍然在緩緩比劃著招式。
這是看見自己進步的喜悅。
他們一行人離開西安,至今已經有四個多月,一直東行遊曆修練,不經不覺已經走到湖廣省東北來,此地乃是漢陽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這幾個月來,燕橫除了繼續跟荊裂學習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練飛虹和心意門戴魁的指點,尤其是從飛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隻因崆峒派武技本來就擅長各種雙兵器,以左右交替變換的「花法」,令敵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勝。燕橫跟他學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時,累積了許多實戰心得,雙劍技藝進步神速——雖然跟真正的「雌雄龍虎劍」還有很大距離。
「練得不錯。」練飛虹把鞭杆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橫肩頭。
「多謝前輩!」燕橫倒提一雙木劍抱拳。一想到眼前這位武林名宿,是師父何自聖生前好友,痛失師門的燕橫,對練飛虹更多了一分親切和敬重。
這時練飛虹的笑容卻變得狡猾,伸臂攬著燕橫的肩:「好……那麼輪到你去教她了……」他說著時瞄一瞄站在遠處的童靜。「記著……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給她……」
「是的……」燕橫帶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練飛虹手臂鬆開,拍拍燕橫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橫紅著臉,幹咳一聲,裝起一個嚴肅的樣子,朝童靜勾了勾手指。

童靜鼓起腮走過來,同時眼睛帶著不服氣地瞧向練飛虹。
頑童似的練飛虹卻故意裝作看不見她的目光,連跑帶跳走到荊裂跟戴魁那頭去了。

「快來。開始學新的劍招了。」燕橫催促說著,用汗巾抹抹臉。

童靜狐疑地問:「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劍法吧?」

「你忘記了在成都時,荊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過什麼嗎?我們教你什麼,你就學什麼,不許問,不喜歡學的話,你可以走。」

童靜怒瞪燕橫,咬著下唇強忍不反駁,然後開始學習他教的新招。練習不久,她就漸漸忘記了這股不快,專心演練劍招了。


在西安「盈花館」的屋頂上,那刺傷了武當派高手焦紅葉的一記快劍,令在場所有武林人士震驚,童靜至今對此事還是回味無窮。她也不明所以:自己當時怎麼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處的一劍?之後一直努力練習,她都沒能夠再打出一樣的劍招。
即使如此,她仍無法抑製心裏的巨大喜悅:一個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經在前方短暫打開過一扇窗子,讓她確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頭——而且自己確實有走往那兒的潛質。

——隻要我比以前更拚命修練,總有一天能夠再一次刺出那樣的劍。接著是兩次。三次。然後隨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這股動力驅使,童靜幾個月來既努力又快樂地練劍,甚至連跟燕橫吵嘴的時間都減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煩厭的,是那個自稱叫「先生」的老頭。
童靜此刻正練著燕橫新教的劍招——其實是崆峒派的入門劍法「十五練手劍」——一邊瞧著練飛虹,心裏很不是味兒。
童靜畢竟聰明,早就看透了練飛虹跟荊裂和燕橫的「陰謀」。她離開爹爹,跟著荊裂等人走到這麼遠,就是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討厭被人擺布;但現在對她來說,沒有比學劍更重要的事情。她無從反抗。

——好!劍法我會照樣學!可是別指望有生之年,我會叫你一聲「師父」!
練飛虹正在與荊裂研練飛刀的法門。崆峒派暗器手法出眾,奇招甚多。荊裂上次略勝錫曉岩,也是靠投擲兵刃搶得先機,自然很有興趣學習,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層樓的戰術;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聽著,心意門雖無暗器飛刀等武功,但難保將來不會碰上用暗器的敵人(他沒有忘記,武當派就有那個叫樊宗的飛劍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範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館」,荊裂已見過練飛虹的鐵爪飛撾跟飛刀,出手如何輕鬆漂亮,早就很想學學。他得到練飛虹指點不過幾次,已然掌握其中竅門,用上那鴛鴦鉞鏢刀和鏈子槍頭時,大有進境。
隻見荊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槍頭就直射而出,直插數尺外的樹幹。出鏢手法縮小了,自然大大減少讓敵人察覺的預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說:「荊兄的學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練飛虹一邊看荊裂練鏢,自己雙手則拿著鞭杆當作雙手長刀把玩,正在複習早前荊裂教過他的日本刀法——練飛虹畢竟是武癡,但凡看見新鮮武藝,不管是中原還是海外的都想學,荊裂亦未私藏,誠心地跟他交換武技。
荊裂收回槍頭的鏈子,走到練飛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橫和童靜那頭。練飛虹看過去,見童靜正用心練習崆峒劍術,眼裏都是笑意。
「先生你認為燕橫這小子如何?」荊裂又問。
「這家夥直肚直腸,學東西專心致誌,好。」練飛虹翻動著杆棒說:「可是他要是想練好雙劍,那就得改一改性子。雙劍講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時壓製對手,或左右變換迷惑敵人,心思要細巧些、複雜些才能練得到家。」

「所以前輩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動雙劍的花法?」戴魁問。
練飛虹點點頭:「那些花招,占了大半其實在對戰時很難派上用場。我這是在鍛煉、打開他的心。」

荊裂瞧著練飛虹,心裏想:
——這位飛虹先生,的確有當名師的資格。
「荊裂你跟他就剛好相反。」練飛虹突然又說:「你學習天分的確很高,而且遊曆的經驗豐富,所學非常博雜廣泛。可是你沒有能將學得的技藝徹底融會,又不斷好奇去學新的東西,長此下去就成了貪多務得,難將武功提升到另一層次,成為真正的絕世高手。」他苦笑,又補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樣。」

荊裂收起平日的笑容,嚴肅地看著他不語。
練飛虹的話,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過的強敵錫曉岩。
錫曉岩正是專心致誌,將一招「陽極刀」練到極處,當天荊裂要破他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樣戰術和地形才能稍勝他;數年後,錫曉岩的「陽極刀」威力定必更上層樓,其時用奇招還破不破得了,荊裂真的全無把握。
——說不定,就會像當年的練飛虹遇上何自聖一樣。
「別走我的老路。」練飛虹收起鞭杆,向荊裂告誡:「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這是躋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這道理,什麼都已太遲了……」

荊裂垂頭,左手按住腰間那柄裴仕英所贈的雁翎刀。
練飛虹是繼裴師叔後,荊裂遇過最好的老師。剛才練飛虹所說一番話,表麵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誨相反,但其實並無矛盾。

隻因十年後的荊裂,要開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階段了。
練飛虹這時卻又抓住戴魁:「來!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們心意門那出拳發勁的法門!」他剛剛才歎息,自責因貪圖多學武藝而誤了造詣,轉頭老毛病又改不了,對新的武技躍躍欲試。

荊裂自行走開了,心裏在琢磨練飛虹的啟示。
這時他看見,虎玲蘭仍在呼喝著不斷揮刀,她看來已頗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亂。

荊裂於是走過去,蹲在一塊石頭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語向虎玲蘭說:「勉強練會受傷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蘭猛烈地叫著,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橫斬向荊裂的臉!

——自從西安之戰,在力量上徹底敗了給錫曉岩後,虎玲蘭幾個月來都無法擺脫他的陰影,日夕以他為假想敵,誓要練出能淩駕「陽極刀」的刀招。

這「青岸」猝然來襲,速度又比荊裂想象中更快,他隻能及時仰頭閃避——

血花濺起之際,虎玲蘭心神激蕩。
其他四人都因為虎玲蘭那叫喊回過頭來,同時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荊裂仰身從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蘭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雙手劇烈顫震。
好一會兒荊裂才終於爬起來。他右邊眼肚下方劃開了一道寸許的破口,鮮血涔涔而下,染滿了整半邊臉。

荊裂的神情卻出奇的沒有半點憤怒,隻是重重地呼吸著,以不解的眼神瞧著虎玲蘭。
虎玲蘭雙目如蒙上了霧。不久,淚水開始從眼眶流下來。

——這是荊裂第一次看見她哭。

虎玲蘭隻是無言將野太刀擱在肩頭,轉身步去。

◇◇◇◇
當天午後六人就入了漢陽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頓了馬匹行裝後就上了城街。
這漢陽乃是長江中遊商旅必經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華,兩旁商店賣的手工衣飾甚多。童靜看見許多新鮮玩意兒,禁不住就駐足觀看把玩。
眾人看見她那天真爛漫的模樣,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這種時候,童靜總是拉著虎玲蘭一起賞玩。但此刻虎玲蘭鐵青著臉孔,遠遠留在最後頭,失卻了往昔那爽朗的氣息。童靜見了也不敢去喚她。
燕橫與童靜在這商店街並肩而行,一時回想起從前在青城山,與宋梨在山腳味江鎮上遊玩的情景。宋梨每次總是哄得他買些什麼小玩意兒送她。
——她現在過得好嗎?……

「你看!」童靜拉拉燕橫的衣袖,另一隻手指著街上一個小攤子,插滿都是七彩的麵團人偶,有各種神仙人物和武將造型,手工很是細巧。

「這個!像我嗎?」童靜笑著指向其中一個人偶,是個全身披掛戰甲的女子,手執寶劍。

「這是誰?」燕橫想不通怎麼會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這個你也不知道?」賣人偶的大叔咧著牙齒笑說:「代父從軍的木蘭呀!」

燕橫在青城派長大,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從沒聽過,自然不知。
他看見童靜瞧著這人偶時雙眼發亮,又再憶起宋梨,一時感觸,就溫柔地問她:「買給你好嗎?」
童靜沒想到燕橫竟會這樣說,隻是呆呆點了點頭。燕橫也就掏出銅錢付了,將那木蘭人偶拔起,交到童靜的小手上。
童靜愛惜地拿著人偶,含笑問燕橫:「為什麼送給我?」

「因為我看見你喜歡嘛。」燕橫聳聳肩回答。

童靜轉著手中人偶,別過頭不再看他。燕橫以為她又在鬧什麼別扭,不解地搔搔臉。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邊臉包紮著的荊裂終於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飯的地方。」
他們六人衣飾奇怪,身上又帶著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著。但漢陽畢竟是個大商埠,人們早就見慣往來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側目。

荊裂向途人打聽,直到了城內最貴的一家館子「鴻雁樓」所在,也就領著眾人走去。

他們今夜要擺一桌餞別酒。
◇◇◇◇
燕橫將杯中酒幹了,隻感一股熱流衝上了鼻子和腦際。他強忍著,閉氣好一會兒,才能夠開口:

「戴兄,想不到這麼快要分別。」

戴魁微笑著也幹了一杯。桌上擺滿都是童靜叫來的大魚大肉。可是分離在即,六人都無法開懷大嚼。
「當天西安一場血戰,我心意門死傷慘重……」戴魁說時收起了笑容:「我身為輩份最長的『內弟子』,沒有親自將眾師弟的遺體帶回去,又未向師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著幾位遊曆練武,其實於師門有欠,這顆心始終放不下來……」

「你這也是為了師門的將來呀。」童靜說時一臉愁容。她跟這位豪邁直性的叔叔相處幾個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師父不會怪你的。」

「走到這兒也夠了。」戴魁說:「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這次出來,不是單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詣,而是要將所學帶回去,幫助本門他日對抗武當。這幾個月得蒙練前輩、荊兄你們的指點,真是受益良多。與武當開戰之期說遠不遠,我還要花時間思考,將所學融入本門武技,並且將這些新技藝教給同門,因此也是時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謝你。」荊裂亦舉杯。他說話有點兒含糊,隻因臉上刀傷才剛止血,怕臉容動得太多,傷口又再破裂。「得你傳授心意門『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運勁上又有更深體會。說不定下次再碰上那個姓錫的怪家夥,能夠正麵將他的刀打掉。」他說時忘形一笑,刀傷刺痛,不禁皺眉。
眾人一看他包紮的臉,不禁沉默,瞧向虎玲蘭那邊。
虎玲蘭隻吃過一點飯菜,就獨自離席,架起一邊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懷裏,臉朝著窗外夜街的點點燈火。
隻有練飛虹沒有理會,仍對戴魁說:「對!心意門講究意勁一體,樸實渾厚,確是上乘武學!」他說時嘴巴裏還在嚼著牛肉,又同時呷了一口酒,嘴邊的花白胡子都沾著飯粒醬油,童靜看見露出嫌惡的表情。
戴魁聽見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輩,對心意門如此推許,很是歡喜。在西安損兵折將,曾教他對本門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荊兄,此後你們要往何處去呢?」戴魁問。
荊裂沒能回答。自從立了那個停戰約定,武當派不再出兵征討,荊裂也就沒有了追蹤打擊的目標,這四個來月確是有些惘然,帶著眾人出了關中,就隻是一直向東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練,卻未有什麼目的地。荊裂十年來都是遊子,從沒想過要在哪兒長久停留。燕橫更是對家門以外的天地充滿好奇,因此也沒反對這漫無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辦。」荊裂突然想起來,將擱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開布包拔出鞘來。

那已經啞色的刀身上到處是斑駁的痕跡,鋒口更有十來處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這一柄。經過連場戰鬥,我們手邊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損,不找個師傅磨磨,難保哪次不會整柄壞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給一般尋常的磨刀師傅。」

——淬磨刀劍實是一門大學問,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師,隨時把兵刃磨壞,或者縮短兵刃的壽命。尤其燕橫手上的寶劍「雌雄龍虎劍」,尋常民間的師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極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門的尹英峰掌門,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輩,也是八卦門裏的好手,他數年前曾來我們祁縣總館作客。我當時曾聽他說,江西廬陵有位甚聞名的磨刀師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劍的技藝稱絕一方,就連『水中斬月』尹英川前輩那柄八卦大刀,都親自帶著南下托他打磨!那廬陵就在江西省偏西處,距離此地雖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遙遠。荊兄你們何不去拜訪他?」
荊裂出身南方福建,練飛虹偏處甘肅,他們對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實所知不很詳細,未有聽過這寒石子的名號。但如果連尹英川都要親自從徽州南下找他,這磨刀師肯定不同凡響。

「呵呵,好啊!」練飛虹拍拍手:「老夫這麼多件兵器,就去找這個什麼寒石子,一次過都替我磨利!這一程劃算得緊。」
燕橫也點頭同意。他既保管著本門至寶,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養,平日也都殷勤為「雌雄龍虎劍」上油防鏽。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與這寒石子前輩一會。

「明日戴兄一個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荊裂這時卻說。

「怎麼說?」戴魁感到奇怪。
「其實自從離開西安之後,我感覺到我們似乎一直被人跟蹤監視。」荊裂凝重地說:「雖然沒有十分肯定,那感覺似有若無,可是幾個月來都常常出現。」
「這麼巧?」練飛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幾次也是這樣想啊!還以為我師妹追來找我,逼我回去當掌門了……」

燕橫心想:荊大哥平生縱橫四海,這股直覺自然敏銳;練前輩亦是老江湖,曾在遼闊的黃土高原與馬賊周旋多年。假如兩人都有相近的察覺,真有人跟蹤的可能就很高了。
「荊大哥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童靜帶點不滿地問。
「你們,還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們,是避免你們顯得舉止緊張,那就等於讓跟蹤的人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們。」荊裂冷靜地回答:「永遠別讓敵人知道你知道什麼。在重要時刻,這一點隨時能救你一命。」
荊裂雖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對荊裂更加佩服。

「荊兄認為會是什麼人呢?」
「我想不透……」荊裂搖搖頭:「可是跟了這麼久,事不尋常。而且既然是從西安開始跟蹤的,必然與那兒發生的事有關。戴兄請細想:姚蓮舟入關中之行,頂多也是一兩個月的事情,何以消息傳揚得那麼快、那麼廣,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門派都去湊熱鬧?這事情必然有人背後推波助瀾,而且勢力不小……」

戴魁一直沒思考過其中關節,如今經荊裂一分析,覺得確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間,擁有這等耳目的……」戴魁皺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幹係的人……」
一聽「朝廷」二字,燕橫愕然。他想起從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與地方官府一向無甚往來。何以會有朝廷中人幹涉這武林之事?

「不管是誰,我猜想對方暫時並未有加害之意,否則沒必要跟這麼久。」荊裂說:「可戴兄還是謹慎為上。」
「我們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來問問?」童靜激動地問。

荊裂微笑:「沒必要。既然他們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些什麼,早晚也會現身。」

眾人又談天一輪,也喝得差不多了,就離開「鴻雁樓」回客棧去。
童靜提著燈籠走在最前,另一隻手拿著燕橫送的麵團人偶,歡天喜地的領路去。

「剛才來的時候你隻顧玩,記得路嗎?」燕橫問。
「哼,誰說我不記得?」童靜笑著就跑向街道前頭。燕橫沒好氣地追了上去。
荊裂刻意留到最後頭,跟虎玲蘭並肩。夜漸深,街上燈火已寥落,兩人無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時一樣。



荊裂臉頰處的布已滲著一片血紅,回去又得換藥了。他神色肅穆,卻並非為了這傷痛。

虎玲蘭表麵也一樣沉靜,但內裏如波濤洶湧。她知道下午這一刀,若是再深得幾分,荊裂一隻眼睛早廢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說,荊裂的武道生命,幾乎就在虎玲蘭的一時衝動之下終結。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給一股寒氣包裹般害怕。

——我……為什麼……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蘭的肩頭卻在顫抖。

就在這時候,一股溫暖從她的右手掌傳來,一下子驅散了她心頭寒意。
那是荊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無聲無息地在黑暗裏握住了她同樣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兒島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樣對待妻子的呢?」
荊裂這話說得很輕,但聽在虎玲蘭耳裏,有如雷鳴。
「我還身在一條漫長的征途。」荊裂瞧著隻有一點燈籠光華的遙遠前方說:「連走到什麼時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夠給你些什麼。可是我——」

一記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虎玲蘭將荊裂的手摔開,再順勢給了他一個反手耳光。打在刀傷的同一位置上。

荊裂感到火燒般的痛楚,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血滲滿他驚訝的臉,直流到下巴。
「你以為我們島津家的女人是什麼?」虎玲蘭抹抹手指間的血跡,野性地笑著:「幾句言語就會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厲害的荊裂,這種時刻也無法再冷靜說話,一時語塞。

虎玲蘭竟不理會他,大踏步就一個人走往街道前頭。
「你……是要離開嗎?」荊裂在後麵焦急地問。「可是我……」
荊裂本來想說一句話:
——我需要你。
可是剛才虎玲蘭的巴掌,還有那笑容,令他無法將這句話順利說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蘭站住回頭說。一雙柳眉幾乎皺成一線。「你忘了我來中土找你,是為了什麼的嗎?」
她拍拍掛在背後的刀子,叉著腰說:

「是要來打倒你呀!徹徹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當你哭喪著臉在我麵前認輸時,說不定我會可憐你,把你娶作妻室……」

荊裂聽得苦笑。
「我早說過了……」她又說:「在我親手擊敗你那天之前,才不會讓『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虎玲蘭說完,繼續往前走去。
荊裂愣住了一陣子,然後恢複爽朗的笑容。一笑起來又牽動了傷口,那火辣的感覺,在黑暗中格外強烈。

荊裂沒能看見:虎玲蘭背向他而走的同時,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四
雙兵器比單兵器困難,這是自然不過之事,原因簡單:絕大部分人都慣用一邊手(稱作「利手」),要練到雙手各握刀劍而能同時靈活運用,殊為不易;即使本身在單兵器上已有一定造詣者,另一隻手卻要從頭再學,並且習慣不同的發勁方向,又是個難關。
鍛煉雙兵器第一階段,就是左右手協調,雙兵器不會互相阻礙碰擊;並且要同時揮動,不可偏廢,能夠順暢地以連綿不斷的節奏出招,這是最基本的要求。這階段通常須練習很多預定的揮舞模式(即所謂「劍花」或「刀花」),使雙手長期習慣同時而動。
到了第二階段,就要練到一心二用,左右各做不同的攻防招術,所謂「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到此就能夠隨時左攻右防,或左防右攻,這樣才真正開始將雙兵器應用於實戰之中。另外還要大量鍛煉左右變換移步之法,因為兩手都握兵器的優勝之處,在於再無前鋒手、後護手之分,左右兩邊架式一樣,內門、外門可以隨時交換(關於內外門概念,請閱上卷《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如果沒有靈活變化的步法,就不能盡用這些有利之處,故此武諺有雲:「雙刀看走」,原因在此。

這個一心二用的階段,假如去到最高境界,雙兵器更能同時應付不同方位的兩個敵人,例如姚蓮舟劍挑華山時,就以「太極雙劍」同時對抗左右來敵。但這等境界講求極高天賦方可能達到,頭腦思考反應須異於常人,並非多數人能夠練得成。

而雙兵器的最後第三階段,則是反過來二合為一,左右兩柄兵刃,或攻守同時,或一起猛攻,或結合嚴守,或左虛攻右實打,或右破勢左搶擊,隨機應變,如水銀瀉地,見隙即進,這樣才真正做到雙兵器互相加乘,威力何止兩倍。雙兵器的高手鍛煉至此,往往能以強力壓製對手,不予其喘息之機,先立於不敗之地。青城掌門何自聖的戰法即為一例。

一般的雙兵器,用的是左右一模一樣;而要練好像「雌雄龍虎劍」這等左右形製、份量、用法、勁力差異甚大的雙劍,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是一旦練成,招式變化和戰術又比一樣的雙兵器更多更奇,往往能夠將威力推到更高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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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任俠天下 第五章 渡江西

江西省界。九江府。

依舊一身文士打扮的李君元,早上就已登上九江城朝西北方的城樓。
來者既是南昌寧王爺座前的大紅人,當地官府又豈敢怠慢,在城樓上早就預備了頂級的茶酒果品,還送來兩個美貌的婢女為李公子搖扇,好抵那炎炎夏日。
李君元卻未碰過點心一口,也沒瞧婢女一眼,隻拿起茶杯輕呷一口,站著眺望江上來往的舟楫。
十天前他就接到錦衣衛的飛鴿傳書,得知荊裂等人正在南下,似要從湖北入江西省來;五天前的消息更確證了他們的行向;兩天前則看出他們要在此地渡江。接著李君元已經派出自己的部下,接替錦衣衛跟蹤,確保不會失去目標。
李君元撫撫腰間另一塊新買的玉佩。他感覺自己正在走運。

在西安那一戰裏,李君元對荊裂一夥人的武功和戰意甚為欣賞;幾個月後今天,他們竟然自行走到江西來,其中還要增加一個實力非凡的崆峒派掌門,對李君元來說,簡直有如天掉下來的機會。
這時一人奔上城樓來。此人是江西寧王府護衛頭目馮十七,也是李君元此行的近身衛士,本為山賊出身,三年前被寧王招安入府。

「李公子……」馮十七伸手向城樓外一指,指向江上一艘大渡船:「他們就坐在上麵。」
「很好。」李君元將茶杯輕放在城牆上,提起擱在幾上的折扇,就要走下樓去。

馮十七這時焦急說:「李公子……你真的要親自見他們?我們隻有幾個人……要不要多帶些兵?」

李君元笑著回頭:

「你見過有人帶著一群羊,去捕捉野狼的嗎?」
◇◇◇◇
荊裂等五人剛下了那艘大渡船,出了碼頭,往九江城北門步行之時,已發現前方有一群人正迎麵過來,後頭還有兩輛馬車。

「嗯,來了。」荊裂嘴角掀起。

其他四人也都看出,這些人衝著己方而來,遠遠可見開路的五個漢子腰間佩刀。練飛虹和虎玲蘭仍舊神態輕鬆。燕橫跟童靜悄悄將手掌移近腰旁劍柄,但都沒有如往昔般緊張。

——當你麵對過武當派之後,世上還能夠讓你緊張的敵人已經少得多。

荊裂他們索性停下步來,等那人馬過來。

兩個車夫收韁停住馬車,位置剛好就在荊裂等人前方數步外,可見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單是這一點已看出車子的主人不簡單。

車主撥開窗簾步下來,荊裂等人瞧見竟是這麼一個中年文士,頗覺意外。
「在下李君元,在南昌寧王府裏辦事,拜見各位俠士。」他向五人拱了拱手,掌裏握著一柄鑲著貝母的檀木折扇。「難得諸位駕臨江西境內,王爺命在下到來接風,還望不嫌棄,到城裏吃一頓水酒。」

荊裂木無表情地盯著李君元良久,並不回答。

那馮十七見荊裂竟如此無禮,緊皺眉頭。換作平日他早已將手按住腰間刀示威,但此刻那手掌就像不聽使喚——荊裂渾身散發著一股悍烈之氣,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李君元迎接荊裂的直視,仍然能保持輕鬆微笑的表情。他並沒報出自己在寧王府是何職司,但荊裂見他這等氣度,也猜得出他地位不低。

「你……」荊裂終於開口:「……知道我們?」
「西安一仗,在下大開眼界。」李君元回答。
李君元說話如此直接,隻因他見荊裂一夥人氣定神閑,必是早就察覺被人跟蹤,不如開門見山。

「這兒不好說話……」李君元繼續說:「在下已在城裏設宴接待諸位,不如……」
虎玲蘭聽不懂「寧王府」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並不明白這個看來比女人還要弱的家夥有什麼特別;燕橫、童靜和練飛虹最初隻道被官府的人盯上,不料原來找上門的是朱姓王爺的人,一時不知所措。
「聽說武當派的人曾經給皇上召到禦前比武……」荊裂笑著說:「現在輪到我們有親王府請吃飯,總算也有得比啦!這頓飯,非吃不可!」
「實在榮幸!那麼請諸位上車。」李君元欠了欠身。
「我們剛才坐船坐得有點兒腰酸,想走走鬆鬆筋骨。」荊裂將船槳擱在肩上,故意笑問:「李先生不會介意吧?」
既然荊裂他們要走路,李君元也就不好意思一個坐車子了。

李君元抹抹額上汗珠,仰天瞧瞧太陽,微歎了一口氣,打開折扇說:「請……」
在烈日底下走著,五人瞧瞧有點辛苦的李君元,都在偷笑。
◇◇◇◇

到得九江城裏有名的飯館「江月樓」,上了宴席,李君元舉起杯正要向幾個來客敬酒,荊裂卻二話不說,伸手就往桌上抓起點心塞進嘴裏。
「對不起,我餓得凶了。」荊裂邊咀嚼著說,點心的碎塊都噴了出來。
李君元拿著酒杯苦笑,吩咐立時上菜。

練飛虹看見荊裂已經在吃,也不客氣,菜一上桌就飛快伸箸,跟他搶著去夾。童靜見他們爭起來很好玩,也拿起筷子加入戰團。

燕橫和虎玲蘭有點愕然,但見到荊裂這樣不客氣,想來必有原因,也都開懷大嚼起來。
五人沒跟李君元說一句話,隻管自己大吃大喝,像小孩般嬉鬧,吃得一桌子杯盤狼藉。李君元隻在一旁納悶呷著酒,盡量忍著不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過往給寧王府收納的人才,什麼三山五嶽人馬都有,更粗野的家夥李君元都見過,但隻要亮出王府的招牌,無不貼貼服服;像這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的倒是首次。
——這等武者,就是如此難搞的嗎?……

李君元心裏慶幸,曾經親自去了西安觀看那場大戰。他平日在王府身居要職,哪兒受過這等閑氣?若非親眼見過荊裂這夥人的驚人藝業,此刻早就翻臉。

——也就錯失為王爺添幾員猛將的大功了。
終於等到桌上菜肴都已吃得七七八八,五人也已停下手來,李君元急忙逮住機會跟荊裂說話。
「幾位遠從關中過來,路途想必辛苦。」

「這些你不是很清楚了嗎?」荊裂狡猾地微笑,撫撫下巴胡子。
「西安一事,李某所知甚詳。」李君元說時,也瞧瞧坐在荊裂旁邊的燕橫:「亦清楚幾位跟武當派的仇怨。」

李君元這話,令燕橫眉毛揚了起來。

「幾位長途遊曆,刻苦練武,不外是為了提升武藝修為,期望有天能夠擊敗武當吧?」李君元繼續說。
荊裂沒有回應,等於默認。

「然而幾位如此無所依靠地四方流浪,朝不保夕,又能挺得多久呢?不客氣說,光是練武,換不了飯吃。」

李君元這些話,的確說到了荊裂他們的憂慮處。早前童伯雄幫主所贈的盤川已經花用得差不多了,這兒也早遠離岷江幫的勢力範圍,童靜難再找人接濟。
當然荊裂還可以像在成都時一樣,去找地方強豪拿點「孝敬錢」花用,但也並非長久之計——距離與武當再戰之日還有幾年,難不成就這樣四處討錢為生嗎?
練武本來就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青城派的燕橫從前已經深深體會了。他不禁又想起離開青城山時,宋梨罵他的話:
——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



「寧王愛惜天下豪傑,招納在府中的英雄人物成百上千。」李君元拱拱手說:「不瞞各位,家父不是別人,正是王爺座下首席謀士李士實,李某亦在府裏當個參謀,頗得王爺器重。李某在西安已經親眼見識過幾位俠士的過人武功!幾位若願意投王府去,李某敢保證,南昌護衛的教頭職位,必然走不了!」他看著荊裂又微笑:「以荊兄之才,我想甚至輕易可以得個將軍之職!」
王府親衛雖然沒有正式官銜,但在地方裏地位超然,非同小可,連官府也不敢幹犯,挾著親王的令牌,足可在一省橫行;寧王招賢納士,出手甚是豪闊,那份俸祿就更加不低了。這實是許多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安身肥缺。
站在廳子一角的馮十七聽了,心裏大是不忿。他也曾是統率五、六十名山賊的劇盜,招安後亦隻在南昌護衛當個中層的頭目;此刻李君元向荊裂開價,卻一開就是將軍之位!
「請別誤會,王爺並非要以財帛官位收買幾位俠士。」李君元口舌便給,馬上又說:「隻是王爺本來就愛武事,又最賞識人才,隻要一聽聞有哪方的英雄豪傑,心裏就想結交,甚至收在身邊做伴。他早前聽李某複述西安武林大戰,聽到幾位的事跡,歡喜得不得了,常對我說盼望能親眼相見。

「幾位如若托庇在王府,能得一安身之所,衣食無憂,自能專心致誌磨煉武藝,必然比這般流浪修行更大有進境!這等美事,李某樂見其成,故此才冒昧相求!」

荊裂聽完這一大番話,卻並沒有反應。李君元疑惑他是否聽不明白。
旁邊的燕橫則心想:李君元所說也非全無道理,假如他們幾個能夠安頓下來專心修練,說不定進步會更快。

可是一想到要為親王辦事,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青城派向來都不跟官府打交道,雖然平日有收各方的送禮,唯獨官僚送的禮絕對不取分毫,就算曾是青城弟子的軍官也不例外。
這時燕橫又想起來,在「盈花館」時聽過武當弟子大聲念頌的「武當三戒」: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麵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假如武當派能夠做到這樣,我們也沒道理輸給他們!
一想及此,他就希望荊裂能一口拒絕。

荊裂卻作出了最奇怪的回應:

他隻是站起來,拿起隨身的兵刃,往樓下走去。

燕橫等四人亦馬上跟隨。

「等……等等……」李君元在馮十七陪伴下追下樓來,在繁忙街上叫住荊裂:「荊兄,你這是……」

「吃飽了,我不喜歡坐著,要出來散散步。」荊裂撫撫肚皮笑著說。
李君元感到自己的耐性已達極限,但念在這夥人身手確實不凡,還是盡最後努力。
「荊兄,人生在世,匆匆數十寒暑,你求的是什麼呢?就隻是武功上的境界嗎?」李君元大聲說:「可就算有了敵萬人的蓋世武功,卻用無其所,那麼有跟沒有,又有何分別呢?就算練得天下無敵,但其實自絕於天下世事,那又何益呢?」

李君元這番話,引得荊裂五人停下來回頭。

荊裂看著李君元,隻覺此人心思,並非僅是一個隻懂利害關係的謀士般簡單,要對他重新估計。

燕橫聽了李君元的話也甚意外,不免深思起來。
——他問的很對。如果有一天,我練得比姚蓮舟還要強,打倒了武當,重建青城派……然後呢?……為了什麼呢?……就算將青城的劍法代代傳下去,那麼每一代學劍又為了什麼呢?……

李君元左右看著街上。既在江西境內,他也沒有顧忌了,上前朝荊裂五人說:
「投在寧王麾下,他日必有大用。」
這句話令荊裂更生警覺。他收起輕佻的笑容。
「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他說:「我們還會在江西一段時日。出省之前,定會給你一個答案。」

李君元微笑。他了解這些武者都是直性子,要是不喜歡,多數斷然拒絕;要考慮,也就是有眉目了。
「聽候幾位的答複。」他拱拱手:「不知幾位此來江西,是否有事情要辦?」
「我們是去——」童靜說到一半,荊裂卻揮手止住她。

「我們先在這九江城留一天。還得等馬兒逐一從對岸送過來。」荊裂說。

「何必麻煩?」李君元急說:「就讓李某馬上備駿馬數匹給各位用……」

荊裂搖頭拒絕,又再微笑:「在還沒有答應你們之前,還是麻煩一些比較好。」

他說完就帶著四人離去,消失在街道的人叢裏。

馮十七這時上前,悄聲在李君元旁邊問:「李先生……我有一事還不明白……你明明向王爺說過,最值得收歸麾下的,是武當派的武者,何以現在反而遊說武當的死敵?」
李君元視線仍朝著荊裂等人消失的方向。

「武當派勢力太盛,聽說連皇帝都說不動他們。這夥人武功高,卻又無所依歸,招納他們最劃算。」

「可是……要是將來有機會遊說武當派加盟,而王府裏卻又有他們的仇人,那豈非礙事?」
李君元打開折扇輕輕搖動。
「到了那個時候,這些人不就是送給武當派最好的禮物嗎?」
◇◇◇◇
同時在街上,荊裂向燕橫和童靜說:「盡量多買幹糧,還要帶水。一等馬兒到齊就起行。」
「為什麼?」童靜大奇:「這裏一直南下,應該都有城鎮啊……」

「我們要走野路。」荊裂回答:「這兒南下,必經南昌。我不想入城。」
「我其實不太明白。」虎玲蘭這時插口。「那個王爺什麼的,就相當於我們的諸侯吧?在我國,武士得諸侯賞識入仕,是天大的榮譽啊。你們為什麼不接受?」

在日本,武士就是統治階層,隻有生在武家才有資格冠姓,就算再窮都是淩駕農民、工匠與商人之上的貴族,更莫說成為「大名」①旗下的家臣了。
『注①:「大名」即日本封建時代對領主的稱呼。』
因此虎玲蘭當初無法理解,荊裂為何要逃避親事,不肯當薩摩國守護的女婿。到了中土後她接觸許多這兒的武人,亦不明白他們何以都活在官府法度之外——在她家鄉,無主的「浪人」,就等於喪家之犬。
荊裂在鹿兒島住了不短的時日,自然知道虎玲蘭的疑惑。

「那麼他首先得教我相信,我值得為他而死。」荊裂傲然說:「假如世上有一個這樣的人,也許我會臣服於他。這樣的家夥似乎還沒有出現啊。」
「這寧王是不是好家夥,我不敢說。」練飛虹也收起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這事情不得不認真對待。「不過這些王族什麼的,我就是沒什麼好感。」

「剛才跟在那姓李身邊的大漢,我看就不是什麼善類。」童靜也附和說。她畢竟生在幫會裏,特別容易察覺馮十七那種人物的江湖味。

「荊大哥。」燕橫問:「你不一口拒絕那李君元,是想找機會探一探寧王的目的嗎?」

荊裂微笑點頭,心裏讚賞燕橫的心思有所進步。「事情牽涉武當以至其他大門派,多知道一些底細總是好的。何況我不想在這時多生枝節。先去了廬陵,辦完事再說。」

童靜這時明白,荊裂剛才何以阻止她說出目的地。
五人在市集裏開始張羅糧食物品。燕橫走著時心裏還是在深思:拚命修練、報仇、重建青城……本來以為是一條簡單直接不過的道路;想不到從西安的人心險詐,再到寧王府幕後介入,自己竟涉入越來越複雜的世事裏。

他驀然明白一件事情:
當你擁有過人的力量時,你的世界自然就不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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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00:26:09
卷六 任俠天下 第六章 因緣

「來了!來了!」

黑夜裏一個身影,穿越滂沱大雨,踏著泥濘地奔跑而來,口中不斷喊著說。

他在村子的房屋之間跑過。隻有一兩家屋子的窗戶透出稀微燈光,可見窗裏人頭聳動,都在緊張地瞧外觀看。

那青年直跑到其中一間點了燈的屋子前,雙手按住牆壁方才止步,脫下竹笠,半邊濕透的臉貼在窗前,帶著恐慌朝內裏呼叫:「村長!村長!來了!我聽見馬蹄聲!就從西北麵的林子來!……」

屋內到處都在漏雨。擠在屋裏那二十來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時散發著緊張的體味。

一個胡子都已全白、嘴巴上下排加起來隻剩三顆牙齒的老漢,排眾走到窗前。

「有多少人呀?」老村長問那青年。
「我不知道……」青年喘著氣說:「一聽見馬蹄聲我就跑回來,我怕來不及逃……可是隔著雨都聽得見,我想不止兩、三騎……」他穿著蓑衣的身體在顫抖,並不是因為寒冷。
「先前的消息是真的……」村長身旁一個中年農夫牙關打顫著說:「有夥賊在這一帶作買賣……」
「村長,要怎麼辦?」後麵一個農婦焦急的問。

「不要亂來!」另一名農夫說:「都給他們吧!反正再過一陣子就是秋收……」
「可是那得留作納糧啊!缺了不是要拿其他收成去補?那麼過冬我們吃什麼?」
「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刀子就在眼前……」

「媽的,幹脆也上山入夥算了……」
屋裏眾人七嘴八舌,亂作一團。嘈雜與混亂,令恐懼的氣氛更高漲,連隔在對麵其他屋子的人也都給感染了。
村長這時卻斷然說了一句:
「叫那個家夥出去吧。」

眾人頓時靜下來。
「村長,再想清楚啊!」其中一個村民勸說:「真的要用那家夥?你相信他嗎?萬一失手……惹怒了那夥人,到時可不是獻糧就了事的啊!」

「到了那時候,就說那家夥隻是個不相識的瘋子吧……反正是外來的……」村長決斷地再次說:「叫醒他。」
◇◇◇◇
「喂!起來啦!要睡到什麼時候?」
柴房的地上,一個健壯的身軀,從頭到腳包裹在又爛又髒的破布鬥篷裏,慢慢動了起來。
「還在……下雨嗎?……」一把粗豪的聲音,卻顯得有氣無力。
「快起來!」提著燈籠站在房門前的村民呼喝:「你不是說要幫忙的嗎?那些人正在來!快去!」

一隻粗大的手掌,從鬥篷破洞之間伸出來。

「餓得要死呀……要我幫忙,先給我填飽肚子再說。」

「要吃飽,先看看你本事再說!」村民把半截玉米塞到那隻手掌裏。「隻有這個!」
鬥篷裏的身體好像受了什麼刺激,整個扭動起來。玉米閃電收進鬥篷,不消一會兒已經啃得幹幹淨淨。
「好了!現在快出去!」村民催促。

那隻粗壯的手掌再次伸出來,猛搔著露出鬥篷的一叢亂生短發。
「沒吃飽就得打嗎?……真麻煩……」
◇◇◇◇

在這橫溪村的北麵村口處,那裹著破鬥篷的野漢子,冒著大雨獨立在道路中央。四周暗得伸手不見,隻靠村裏幾間屋子窗戶透來的燈光,依稀可辨事物地形。
躲在屋裏的村眾,緊張地偷看外麵的情景。他們看著這野漢在雨中的朦朧背影,隻感到他這麼一站出來,身體就突然散發出一股無匹的氣勢。

——這家夥似乎真不是平凡人……可是隻有一個人,真的行嗎?……

馬蹄聲漸漸隔著雨聲傳來了。野漢第一個聽見——不隻因為他人在外麵,也因他已經將五感完全張開。

他的拳頭在鬥篷底下捏得作響。
蹄聲交疊甚密。聽來至少有四騎以上。

野漢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光。
前頭遠處是一條林間小道,一轉彎出來就是溪岸,接著是一條小橋,直達村中來。

漆黑的盡處,像豆粒般大的雨點之間,野漢看見有急速移動的影子出現。
野漢將雙腿張開,立一個大馬步,右手從鬥篷下亮出一件長物,幾及他身高。村民無法看清那是什麼。
對麵的騎隊從小路現身。因道路狹小,他們成一直線而來,加上在大雨中,這角度看過去,一時無法確知有多少人馬。隻見領在前頭的兩騎,鞍上騎者都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身上腰間掛帶著各種物事,一看就知道是兵器。

「來……來了……真的來了……」一個躲在最前頭屋子裏的村民看見,心髒像快要從嘴巴跳出來。
村民幾天前就聽聞,這橫江鎮一帶幾十裏地裏,已經有仕洲村、高壟村、彭家村相繼被山賊繳糧。其中以彭家村最慘,因為私藏的糧食被賊匪發現,還給搶去了兩個閨女,村長一條腿也給打跛了。
——跟山賊對抗,假如失敗,後果更不堪想象……
村民一念及此,就開始責怪村長輕率:這個才來了兩天的家夥,村長怎麼就相信他能夠把山賊打跑?假如他是冒充的怎麼辦?推說隻是個外來的瘋子,山賊會信嗎?隻要他們一個不高興……
「村長,算了吧!現在叫這家夥回來還不遲!」
「太遲了。」村長說,咽了一下喉結。
領頭的兩個騎者,已經發現村口站立的野漢。其中一人高舉拳頭,示意後麵的同伴放慢;另一人伸出手來,似乎要從馬鞍旁拔出什麼……

野漢的赤裸雙足,在泥濘裏轉了轉腳腕。
——我要吃飯。算你們倒黴了。阿彌陀佛。
他橫壯的身體突然就發動,右手將長物垂在身側,雙足急步向騎隊奔過去!

——野漢發動的時機是經過計算的:這時候衝出去,交手一刻,正是對方馬兒過橋之際。那是前頭最狹窄的地形,對方無法包圍合擊。

如此豪雨下,四處都是濕滑泥濘,野漢卻能毫無顧忌地全速狂奔,下盤功夫盡顯!

在黑夜和大雨掩護下,他這前衝之勢完全不像人類,有如一頭憤怒的野豬!
正在過橋的騎士已有所覺,要將握著的兵器舉起。
野漢豈讓對方有迎擊的機會?還距離六、七步時,他突然將手上長物撐到地上,雙足一蹬,全身飛了起來!

野漢乘著奔勢,迎著對方馬兒跑來的勢道,在空中高高提膝,一記側飛踹,就踢向右邊那個正在拔兵器的騎士!

——一頭懂得淩空飛躍的野豬。何等可怕。

敵人突然就在麵前,還要在比自己更高點迎擊下來,那騎士似乎愕然。
野漢心裏已經在預期,山賊頸骨折斷的聲音。
但騎士反應遠比野漢想象中快。他瞬間就判斷出來不及拔兵器,右手放開搭在左腕上,左拳迎著飛踹而來的足底直轟過去!
拳腳相撞,野漢身子倒後飛開!

人在空中的他心裏驚訝:

——還以為這些小毛賊很容易收拾,怎麼功夫這樣高?

野漢以全身之力加於這一腿上,力量怕不有幾百斤,那騎士卻以單拳就抵住了,拳功十分了得。

——野漢還感到互擊一剎那,足底被什麼冰冷的硬物擊著了,猜想對方拳頭上一定穿戴著金屬器物。幸而他足底皮粗肉厚,並未割傷。

同時那出拳的騎士,也因飛腿的衝擊離了鞍,身子倒飛得比野漢更急更遠!
騎士身手卻極靈巧,身體飛越橋邊的一剎那,他右臂輕舒,攀住橋板卸力,雙腳安然落在溪水中。
野漢則在空中翻了一圈,雙腳張開馬步,立穩在泥濘地上。他正要抬頭,卻聽見前方有一異物,呼嘯著割破雨幕,朝他麵門旋飛而來!
野漢本能般迅疾提起左臂。

金屬的刺耳交鳴。
屋裏的村民爭相在窗前觀看。可是別說在這般雨夜,就算是晴朗的大白天,這等高速的交手,他們也不可能看得清。
可是他們聽得見那金屬交擊聲。
——動刀子了!要死人了!

發出暗器的就是領頭的另一個騎士。他出手後並沒有就此停下,仍策馬奔向野漢,手上露出一件跟野漢手中長物相近的兵器,乘奔馬之力橫揮而出。

——此人也是高手!

野漢並無畏懼,反而笑起來。

——是與厲害對手交鋒的興奮。



他雙手握持長物,斜斜劈向這騎士。劈勢之速,所過之處,雨水都像粉狀彈射開去!
兩物相交,這次發出悶雷似的沉響。

野漢隻覺雙臂震顫,長物幾乎脫手跌落。
——可惡……要不是正在挨餓,比力氣我絕對不會輸……

但他也無法否認:這個對手,很強。

那騎者揮完一擊後,馬兒掠過野漢身旁。這時後麵第三騎又來了。這騎士身材高壯,聽其催馬前奔的呼叱,竟是個女的。

野漢隱約看見女騎士手上閃出刃光。

同時衝了過去的騎士已把馬兒撥轉回來,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野漢強忍著饑餓,深深吸進一口氣,振奮起精神來。心裏卻同時忍不住感歎:
——不走出來也不曉得,天下原來是這般大,山野綠林,都藏著這等高手!
他大叫一聲,左手扯去披在身上那片破鬥篷。
隻見一張滿是亂生胡須的圓臉。一頭短發都被雨水淋得濕透。
他左臂從肩頭到拳頭,穿戴著金屬,隱隱呈著銅色。剛才擋下那力度強勁的暗器,正是全靠它。
一看見這真麵目,那包圍的四騎同時都煞停了。落在溪中的第五人也已爬回橋上來。
剛才與他一記鈍器交擊的騎士,將手中兵器垂在馬旁。野漢這才看得清是什麼。
船槳。

騎士取下鬥笠,散開一頭編成辮子的長發。

「野漢」狠狠將手中的包鐵六角齊眉棍拄在泥地上,仰頭朝馬上的荊裂問:

「你在這兒幹什麼?」
荊裂俯視少林武僧圓性,故意作出一個不快的表情,但難掩心裏的雀躍。

「這也是我要問你的。」

——至於躲在屋裏的橫溪村村長,聽見這自稱是少林弟子的野和尚,原來竟跟「山賊」相識,立時嚇得暈倒了。

◇◇◇◇
「那天我跟著了澄太師伯和眾師兄,一早就出了西安城,出發回少林寺去。哪知道才走到第一個岔口,太師伯就叫我自己走,不用回少林寺了,還說什麼『你到外麵去,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
「我聽不大明白,心裏也有幾分想回少林寺去繼續鍛煉。但太師伯死也不要我跟著,還拿石頭扔我,我就隻好一個人走另一條路了。

「他說叫我看什麼『紅塵』,可我半點兒沒主意要去哪兒看,隻好見路就走,遇到分岔路,就把這齊眉棍往天一拋,落在地上指向哪邊就走哪邊。這麼胡亂的走,到了一個連名字都不曉得的鎮子。
「那時候我餓得要命,就在鎮子的街上化緣。你們道我在街上看見誰?正是顏清桐那個混蛋——阿彌陀佛,又說髒話了,罪過——我見那姓顏的跟兩個手下鏢師牽著馬兒走,馬上大包小包的,就猜他一定是怕給武當派和其他門派找麻煩,逃到那兒去了。

「還有兩個男的跟顏清桐在一起,都是生麵目,在西安時未曾見過。他們跟顏清桐說話時都是悄悄耳語,似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姓顏的對他們又好像畢恭畢敬。他們一夥人古裏古怪的,我就想顏清桐這小人,是不是有什麼新的陰謀詭計?反正我就閑著沒事,便決定跟著他們。他們隻留了一夜,就騎馬離了那鎮子,我也一路用腿跟蹤。

「唉……如果我是荊兄你就好了,那次在西安的橋頭,就見識了你的跟蹤功夫。我可沒有這樣的能耐——少林寺沒有教這一套的——才跟了兩天,就給他們發現了我吊在後麵。姓顏的大概以為我要抓他回去給武林同道問罪,跟夥伴快馬逃走,我也死命跑步追著……可恨走了大半天,肚子又餓了,身上又沒帶幹糧,還是追丟了。
「可是我就是不服輸,非得要再找他們出來不可。而且就像先前說,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要幹的嘛。於是我就在後麵一直找,逐條村、逐個鎮子地去打聽。幸好顏清桐這大胖子還算容易認,一路也都問得出來。隻是有時遇著些不講理的家夥,一見和尚就罵倒黴,隻好讓他們看看我的拳頭……

「顏清桐大概以為早就甩掉了我,所以沒有兼程趕路,我才一直在後頭跟得著……就這麼樣,我連正在走東南西北都不曉得,走了多少天也忘了,隻覺天氣越來越熱,才知道已經換了季節……
「不過後來走到了一個大城,旅人又多又雜,再也打聽不到,終於跟丟了,真可惡……我問了問城裏人,才知道已經到了江西省裏。竟然走了這麼遠的路……」
圓性一麵猛地在吃飯,一麵長篇述說自己是怎樣到這江西來的,說話時嘴巴裏都在含著米飯,說得又快又含糊,荊裂他們隻聽到六、七成,但也明白了個大概。
五人早就吃完自己那一份,坐在這村長的屋子裏,圍著圓性聽他說話。
相隔千裏,竟然能在這麼一條小村重遇,還要糊糊塗塗地打了起來,不得不說是奇特的緣份。

——了澄大師叫圓性「用棍棒拳頭結緣」這句話,果然應驗。
橫溪村的村長和幾個村民聚在屋裏,既好奇又害怕地看著這夥外來客。其他村民也都圍在屋外探聽。來者不是山賊,固然讓他們大大鬆了口氣;但這些人身手能力,顯然更遠在山賊之上,單是一個圓性,如果要在村子裏肆意強取,整條村幾百人恐怕也沒可能阻得了。有的村民先前曾經對圓性不大客氣,此刻都驚怯地躲在人群的最後頭。
村長這時想:這個圓性和尚,寧願捱兩天餓,也一直沒有向村子用強,看來沒有吹牛,真的是少林寺來的大師……
屋裏還有幾個農婦,有的在為客人添飯;有的在替他們焙幹衣服;有個則在縫補圓性已破爛的僧鞋。
荊裂梳著那古怪的發式,臉上又是大大一條傷痕,還有剛才更衣時露出許多刺青,村民都看傻了眼。他們本來甘心獻上飯菜來,隻望這些不速之客飽餐一頓就快快離去,怎料荊裂二話不說,掏出兩串銅錢放在桌上——這些錢,莫說在這等窮鄉僻壤吃幾碗米飯,就算上了橫江鎮裏最像樣的館子喝酒吃肉,也夠付帳了。

圓性終於也吃完第四大碗飯,呼了一口氣,捧捧微微鼓起的肚子,又繼續說他的故事:
「沒了找顏清桐的頭緒,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幹什麼,隻是四處化緣,又在那九江城裏找到一家可以掛單的佛寺。哈哈,當和尚就有這個好處,出門一分錢也不用花……
「幾個月也沒有打過一場架,真是悶得發慌。在路上時還好,野外隨處就可以練武,趕路又能鍛煉身體;反倒到了城裏,要找個不嚇著人家的地方練武,比登天還要難!就算在佛寺空地耍趟拳,都給老主持勸止……我也就索性走了。既然九江是在江西之北,我就南下看看這地方的風景吧。可沒想到又遇上另一件事情。
「大概是在我離開九江的十幾天之後吧……某一天在一條小村子前,看見一個家夥,跌跌撞撞的迎著我走過來,給我一把扶住。
「那家夥好像得了什麼病,十天八天沒吃東西的樣子,瘦得骨頭都露出來了,身子又臭又髒,都不知道已經流浪了多久。可是看他那身爛衣服,不似農夫,完全是城裏人的打扮,不曉得打從哪兒走來。」

——童靜聽到這兒不禁偷笑:「又臭又髒,都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圓性繼續說:「這人眼神轉來轉去,嘴角都流著涎,喃喃自語,我看了才知原來是個失心瘋。我怕他摔落路旁的溝裏會摔斷腿,就扶他坐在地上。

「哪料他就在這時候,在我耳邊說了好幾遍:『武當……武當……』」

一聽見「武當」,荊裂五人皆動容。
「我最初以為自己聽錯,再問他:『什麼?你是說武當派嗎?』他就癡癡笑著答我:『是啊……武當弟子……好可怕的武當弟子……』

「我再不斷追問,可是這瘋子又不知在亂說著什麼,又神仙又妖怪的一大通胡言。我耐心問了許久,從他的話裏,才隱約知道他是從廬陵縣那邊來的……」

「又是廬陵?」童靜怪叫:「這麼巧?」

「什麼?你們也是要去廬陵?」

燕橫點點頭,向圓性說了關於磨刀師寒石子的事情,然後問他:「你……隻不過因為一個瘋子的幾句話,就南下來找『武當弟子』?」
「燕老弟你不明白。」圓性說。本來以他身份應該叫「燕檀越」的,但圓性自覺身份是個武者多於僧人,也就不理佛門這一套禮數,以武林中的規矩稱「燕老弟」、「荊兄」。「那瘋子,我一眼就看出來,絕不是武人。」
「那又怎樣?」童靜問。

「武當派雖然名滿天下,但一般尋常人家是不會提的。」練飛虹插口:「更何況武當山在湖廣西北,距這江西千裏之遙,一個不是會家子的普通人,怎會將『武當弟子』這種話掛在嘴邊?」

「瘋子不會說謊。」虎玲蘭也說:「也就更不會無故這樣說,一定是他看見或者聽見些什麼。」

童靜點頭,深覺他們所說有理。
「於是我就一路南下。」圓性說:「唉,怎麼知道,越走就發覺路經的鄉村越是窮,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

「我前天到了這橫溪村來時,已經餓了一整天,他們卻死也不肯布施,說什麼苛捐雜稅太多,近來又多山賊為患,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要捱餓……」圓性說時掃視一眼村民,他們都麵有愧色。「我一時氣上心頭,就告訴他們我是少林弟子,請我吃飯,就替他們打山賊!」
圓性看了看練飛虹左手上那個鑲著鐵片的拳套,回味著剛才拳腿交擊的感覺。

「這些家夥吝嗇得要命,怎麼說都要我先打完才有飯吃。跟你們交手時,我已經足足餓了三天啦,要不然,哼……」

圓性說著,跟荊裂和練飛虹互相看了一眼,同時哈哈大笑。
「我們真是有緣啊。」圓性向荊裂說:「其實那天在西安聽見荊兄你的話,我就在想有沒有機會跟你們一起練武。可惜太師伯趕走我時,已經找你們不著了……想不到還是會遇上。」

「我們來江西的確是偶然。」荊裂微笑說:「但和尚你就不是了。」

「怎麼說?」圓性感到奇怪。

荊裂當下將被人跟蹤及寧王府邀請的事告訴圓性。

「西安圍攻姚蓮舟之戰,看來幕後有江西南昌寧王府促成;那一戰裏吃了大虧的顏清桐,逃離老家西安,偏偏又是來江西……兩件事恐怕有些關係。你跟著姓顏的來,自然亦非巧合了。」
「大師。」燕橫問:「你說那個瘋子,後來怎麼樣了?」
圓性回答:「我把他抬到了那兒附近的村子,想著人來救救他。可他躺在村口沒多久,突然又發起瘋來,猛地說:『我要……給我……』卻不知道他要些什麼,著村民拿水拿飯來,他都不肯吃喝。掙紮了好一會兒,也就咽了氣。我還替他念經超度了呢。」
「武當弟子嗎……」荊裂想了一輪,就問那村長:「你們有聽聞過,有武當派的人在這吉安府①一帶出沒嗎?有沒有什麼武林門派被人吞滅的傳聞?」

『注①:明代廬陵縣屬吉安府所轄。』

「沒有啊……」村長戰戰兢兢的回答:「我們這些窮村,哪曉得什麼武林的事情?武當派不是沒聽過,但都是鎮子裏茶館說書的故事。那種神仙般的人物,又怎會無端駕臨這小地方呀?今天幾位俠士在我們村裏相遇,都是我們村子幾十年未有的奇事了。」
練飛虹也說:「我幾十年來都沒有聽過這地方出過什麼人物,看來武風並不盛,武當派不大可能征討到這裏來。」

「想那麼多幹嗎?」童靜拉去包在頭上的布巾,散開一把仍然半濕的烏亮頭發:「反正我們都是要去廬陵,到時就查探一下吧!」

另一邊虎玲蘭提起野太刀,緩緩把它拔了出來。村民看見這個高大的異族女人,還有這柄巨型的刀子,瞧得目瞪口呆。

她拿一塊幹布仔細擦拭刀身,同時歎著氣說:
「我們跟這『物丹』好像有一種纏結不解的因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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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00:27:07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七章 廬陵會

乍聞「武當」二字,荊裂心裏興奮莫名,次天清晨見大雨一停,即領著眾人快馬離開橫溪村,才半天就抵廬陵縣城的郊外。

——最初離開九江城時,李君元也曾經試圖派人跟蹤,但寧王府這些人的能耐,遠遠不比錦衣衛的密探,加上這次荊裂已是有心擺脫,不夠兩天就將對方甩了,一路以來南下,再無被人吊尾的顧慮。

五騎在郊道之上奔馳。童靜特別心急,隻因這二十幾天以來都在走野路,餐風露宿,吃那硬硬的饅頭麵餅,她恨不得馬上就入盧陵縣城裏,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頓熱騰騰的飯,洗個澡,在軟床上作一個甜甜的夢。
圓性並沒有跟著來。他在村口送別時說:「我答應過村民,要替他們打跑山賊。說了就得做,不能丟下不管。」

村長和眾村民聽了驚訝不已,不敢置信地瞪著這個髒和尚。圓性雖吃了村子的飯,但荊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夠有餘的錢,更何況先前村民對他諸多無禮,圓性其實沒有半點兒要留下來的理由。可是他隻一句「說了就得做」,便決定了。

「要我們留下來幫忙嗎?」燕橫問。
「又不知道山賊什麼時候來。你們還是先去探探那『武當弟子』的傳聞,到底是真是假吧。」圓性說著,看看荊裂等人,展顏一笑:「而且你們留下來,我就沒有什麼練功的機會了。」

他拍拍放在身邊的大布袋,裏麵裝著沉甸甸的「半身銅人甲」。
「我有這個夥伴嘛。」

橫溪村民都感動得朝圓性下跪。

「起來!」圓性帶點不耐煩地揮揮手:「跪我幹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薩!先說好啊,不管山賊過多久才來,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給我吃兩頓飯,少不了!」

他轉頭又催促準備出行的荊裂等人:「去吧!我辦完這裏的事情,自會去廬陵找你們。可別丟下我就走!……」
荊裂一想起圓性這個豪邁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來。

正午時分的郊外風和日麗,再無昨日大雨的半點痕跡。陽光之下,荊裂心情輕鬆,把馬兒放緩了,盡情欣賞郊外的風光。
燕橫也把馬拉慢,伴在荊裂旁邊。
「荊大哥……你好像很快樂啊。」
「你看。」荊裂指向走在前頭的另外三個同伴:「我們現在有五個人。過一陣子再加上圓性就是六個。想起來,不過大半年前,才隻有我跟你倆。」
燕橫也看看同伴。這時練飛虹在前頭盡情策騎奔馳,竟在馬背上唱起歌來:

「大紅的花兒像妹妹的妝喲
盤龍的山給風吹的黃喲

鐵青的馬兒唷鞭聲響喲
哎呀哎唷哎喲
哥兒的心像天上太陽……呀喲……」

這是甘肅涼州一帶旅人常唱的歌謠,腔調獨特而奔放,練飛虹以他那把蒼勁的嗓子唱出來,更有一股行者誌在四方的豪情。

燕橫聽了,不禁向荊裂點點頭:「的確是很教人高興的事情呢。」

「你們幹嗎?」童靜這時回頭高呼:「快進城裏去呀!我餓得要死了!」
荊裂和燕橫笑著相視一眼,同時催馬趕上去。
先前幾天他們都在冒雨趕路,沒有機會看清楚環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橫見吉安府一帶山水豐富,東、南、西三麵山勢連綿,遠處峰嶽秀麗蒼翠,各處又有河水流灌,生機勃勃。
這風光在燕橫眼中,跟從前老家四川灌縣一帶頗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歡。
——可是他心裏同時疑問:這等江南水鄉,土地肥沃,百姓理應衣食無憂。何以先前經過那些村子,包括橫溪村,都會這麼窮?甚至有人冒死落草當山賊?……

在童靜催促下,五騎轉眼就臨到廬陵縣城之外。
遠遠隻見那縣城圍著青色的城牆,從那北城門可窺見內裏屋樓相連,似是頗為繁盛。不過燕橫早已見識過成都、西安、漢陽這些一等的大城,這廬陵相較之下就不免顯得寒酸了。
隻見城門之外,本來正聚著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門外擺著小攤子的。他們遠遠看見荊裂等五騎急奔而來的影子,馬上倉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門裏。

「難道又誤會我們是山賊嗎?」練飛虹隻感納悶,伸手一拍馬臀快騎衝出。他久居廣闊高原,六、七歲就在馬背上討生活,五人裏以他騎術最是精湛,尤勝騎射了得的虎玲蘭。

練飛虹加快接近城門,隻因看見有兩個守門的保甲正站在門裏,生怕他們將門關上。

那兩名神色慌張的保甲卻隻是呆站不動。練飛虹單騎衝入城門內,急勒得馬兒人立嘶叫。他回頭一看,兩名保甲都垂頭不敢望他,隻是驚得牙關顫抖。
——他們不敢關門,是怕得罪我們。看來真的給當作山賊了……
「別怕。」練飛虹取下鬥笠,露出白發白須:「我們隻是路過的旅人。」
兩個保甲看看飛虹先生蒼老的臉,都感愕然。但再看見他身上和馬鞍上,掛著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渾身透著凶悍的氣息,兩人還是不肯相信。

荊裂等也逐一馳入城門來。保甲看見他們一個比一個古怪,有男有女,當中還有個隻得十幾歲的帶劍少女,似乎並非賊匪,倒像一群江湖賣藝的,兩人神色才稍稍放鬆下來。

荊裂看見保甲的神色反應,沒想到連在廬陵縣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進城裏探看一下。」他躍下馬鞍,整一整腰間兩側雙刀,並將掛在鞍旁的船槳取下來,另一手牽著馬兒韁繩。「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馬。五人從城門正中的大路牽著馬兒直進,走入了縣城北麵的市集。

這城鎮畢竟也是統轄三百餘裏地的大縣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兩邊店鋪飯館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細看,方才見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敗丟空,就算還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門緊閉,街上竟是空無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陽之下,乏人打掃的街巷,隨風刮起陣陣沙塵,有一股極詭異的荒涼氣氛。
市集裏靜得要命,就隻有他們幾個人的足音和馬兒踱步的蹄聲。偶爾經過丟空的店子,半掩的門板和窗子給風吹得搖動,吱呀作響。

童靜在夏日之下策騎了一整個早上,明明熱得大汗淋漓,但見了這景象,心中不免一涼。

「怎麼了……這簡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邊……」虎玲蘭用手上長弓指向前麵高處:「掛著些什麼……」

其他人也看過去,隻見市集中央有一片廣場空地,豎著一根兩、三層樓般高的大旗杆,頂上掛著的卻是兩件不明的大東西,正在徐徐搖曳。
還沒有走近過去,五人已經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數尺處就看清了:上麵倒掛著的是兩具無頭死屍,已經日曬風幹,不知掛了多少時日。屍體垂下的四條手臂被綁在一起,腕處垂吊著一塊像木牌的小東西,在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麼。

童靜看見幹屍,臉色發青:「幸好還沒有吃飯……」
「為什麼沒有人把他們卸下來?」燕橫問。
「也許是不敢。」練飛虹指一指屍體上吊著的木牌。「這屍體,有主人的。」

荊裂朝虎玲蘭打個眼色。虎玲蘭會意,從背後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長弓,立定姿勢朝上拉個滿弦,瞄準後手指輕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斷木牌的繩子,木牌隨即摔落地上。

燕橫上前把木牌撿起來一看,上麵刻著一個古怪的彎曲符文,刻劃處塗有已經顏色變淡的紅漆。

「這是什麼字?……」燕橫疑惑地將木牌交給荊裂看。荊裂一瞧皺皺眉。

「這種字符,我好像在哪兒見過……」荊裂說著,卻又想不起來。他往日到過的海外蠻國部落有不少,見過許多異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時無法肯定。
「啊,等一會兒……」燕橫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見過相似的符號……」

燕橫這話教荊裂感到奇怪。假如兩人都見過這符文,也就必然跟荊裂過去海外的旅程無關,而是近這大半年的事……

就在這時,廣場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現叢叢人影,打斷了荊裂的思緒。
五人同時互相背向戒備:燕橫和童靜握住腰間劍柄;虎玲蘭抽出另一支箭;荊裂和練飛虹伸手搭著插在腰後的飛刀。
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卻都隻是尋常的縣民,男女皆有,一口氣竟冒出了近百個,正向荊裂等五人包圍接近過來。

荊裂仔細看看來人,發現他們甚不尋常:許多人都頭發淩亂,衣衫汙爛,臉龐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撐不起衣服;每張臉的皮膚,即使在烈陽映照下,仍然泛著灰暗的顏色,更因為輪廓瘦陷,陽光從頭上投下來,臉上都是深刻的陰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簡直猶如一條條會行走的活屍。

他們蹣跚走著時,許多都在喃喃自語,或者嘴巴半張,嘴角流出涎沫,一個個神情狀似癡呆。
——就跟圓性所形容的那個「瘋子」,一模一樣。

但是一座小城裏,同時有這麼多縣民患失心瘋,那是絕不可能之事。荊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難道這許多人都跟……「武當弟子」有關嗎?……
這群行屍走肉似的怪人,雖然看來沒有力襲擊,但光天白日之下,在這死城般的荒涼街中,突然湧出來這麼一大幫,還要從四麵圍攏,不免令人心寒。就連見過許多場麵的練飛虹和荊裂,心頭也都有涼意。

人叢再接近了一點,荊裂他們才聽得見,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說著什麼:
「給我……求求你……給我……」
死在圓性眼前那「瘋子」,說的也是一樣的話。

——他們到底要什麼呢?

人群最前排裏,有幾個似乎比較清醒的,這時突然停下步來,仔細打量五人外觀衣服好一陣子,然後喪氣地說:「不是……他們不是……波龍術王座下的爺兒們……」這幾個人說著就開始掉頭走了。
其他那些活屍聽了,也一一痛苦呻吟著,轉頭往廣場四周漸漸散開,回到街巷的暗處裏。過不一會兒就走得一個不剩。
荊裂五人感覺,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個短促的噩夢。
「什麼波龍術王……是什麼玩意兒?」童靜這時才緩過一口氣,放鬆握著劍柄的手,察覺手心全是汗水。「這地方……真有夠邪門……」
「害怕嗎?」練飛虹笑著問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靜帶點嗔怒瞪著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麼『武當弟子』的事情查出來不可!然後要找那寒石子前輩替我磨劍!不過最要緊的還是第一件事:吃飯!」

她說著跺跺腳,牽著馬兒走到最近的一家飯館前麵,像發泄般用力猛地拍門。

「開門呀?這是什麼混帳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練飛虹看著童靜,不禁笑得更快樂。
——連膽量也足夠……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徒弟了……
另一邊燕橫走到廣場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繩結,伸手去解。但那繩結綁得又牢又久,一時解不下來。
虎玲蘭走過去問:「你幹什麼?……」再看那麻繩,正是用來吊起上麵屍體用的。
「不管他們是誰,死了之後不該被人如此對待。」燕橫一邊努力在解結一邊說。說的時候,他心裏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門舍」前的教習場上,鎮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蘭點點頭,拔出腰間短刀去挖鬆那繩結,這才終於打開來。兩人合力將屍體慢慢卸下。
荊裂看著燕橫不避汙穢,把無頭屍體逐一抱到街旁陰暗處,他卻沒有去幫忙。荊裂在海外曆險多年,看過太多慘死的情狀,他隻覺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沒有關係。
——更何況,他也曾為了向武當派示威,將錫昭屏的首級豎立,喂青城山上的鳥兒。
燕橫從街上找來一塊人們丟棄的破席,蓋到兩條死屍上,再用石塊壓好,這才拍拍手上的泥塵。

在那飯館門前,童靜拍門拍得憤怒了,大聲叫喊:「再不開門,我就砍開它!」說著拔出腰間灰黑色的「靜物左劍」。
「不……不要!」門裏終於傳出叫聲:「這就開!這就開!」

裏麵的店主慌忙從裏麵拿下門板,看見拍門的竟是一個如此嬌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見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帶著各種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來的江湖人士,這才略鬆了一口氣。
「有什麼吃的都擺出來!餓死了!」童靜收回「靜物劍」,徑自走入飯館,卻見內裏都塞滿了人,卻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來都是臨時躲進來飯館避禍的人。

燕橫、荊裂、虎玲蘭、練飛虹也一一進來。那些人趁機慌忙逃出飯館,四散走到城裏街巷不見了。

五人據著廳裏最大的一張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馬上拿吃食來,可是上桌的都隻是些幹餅、素麵、白飯,此外就隻得一碟又幹又小的炒菜,半尾看來擺過一天已經冷掉的煎魚。另外是一壺清茶。

「老板,我們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們沒錢付帳嗎?」童靜拍著桌子喝問。
「各位俠士,縣裏近日……不寧靜,市道不好,就隻有這些招呼你們……請別見怪。」店主惶恐地說:「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繼續上路,我們這窮縣,沒什麼好玩好吃的……」
荊裂等人沒辦法,也就將就著吃了。先前許多天都是啃幹糧,這頓總算有菜有魚,湯麵米飯都是熱騰騰的,倒也算吃得暢快。隻有挑剔的童靜,一邊吃一邊鼓著臉。
「老板,我們來廬陵是要找一個人。」荊裂吃著時說:「這兒聽說住了一位磨刀劍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輩,不知道要到哪兒找他?」
店主一聽,雙眼瞪得像鴿蛋般大,連忙揮手:「不知道!不知道!……沒有!沒有!」

「到底是不知道,還是沒有呀?」練飛虹咬著一塊魚問。
「總之……沒有……」
練飛虹這時身子突然從椅子彈起來,跳向飯館的櫃台,不用手按就飛越到台後麵,伸手往牆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麵的一柄大菜刀。

「你們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廚房,卻供奉在櫃台後……」練飛虹嚼掉嘴裏的魚肉,左手雙指拈出一根魚骨,右手拿菜刀順勢就往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門這刀準確無比,刃鋒平平在魚骨上削過,隻刮掉細細一層,將那骨頭削得更尖。

練飛虹叼著魚骨,仔細瞧瞧菜刀的刃鋒。

「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問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還是沒有?」

「幾位……不要問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飽就離開,否則……」他說著時瞧瞧門外廣場上的旗杆,這才發現上麵的屍體已經被卸了下來,驚恐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荊裂將一件東西扔在飯桌上,正是那個刻著奇特符號的木牌。

「這東西,是誰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說,就拉著老婆,跟兩個夥計慌忙逃到店後去,荊裂要喊住他們都來不及。

「怎麼了……」童靜嘀咕:「這廬陵縣城裏,人人都這麼邪門?……」
馬蹄聲就在此刻從遠處的街道傳來。

虎玲蘭凝神傾聽。蹄音甚密。來者極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約而同將包裹著兵刃的布袋繩結打開。
不一會兒就有騎士從正北大街出現,朝這飯館外的廣場奔馳而來,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來騎不絕,眨眼之間,小小的廣場上已經擠著四十餘騎。

童靜看過去,坐在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氣勢甚強悍的漢子,身上或馬鞍旁都掛了亮晃晃的兵刃。

「馬賊?」她不禁低聲問。

荊裂搖搖頭。隻見這批人馬的衣飾個個十分近似,穿著樣式非常古怪的製服:五彩斑斕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層層不同顏色的雜布,四處開著口袋或垂著絛帶,式樣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額頭,或在手腕頸項,都掛了像護身符的令牌石珠,看來似是同屬某種結社。一般烏合之眾的山野匪賊,斷沒有如此統一的打扮。

這股人馬整體更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勢,而且紀律森嚴,比起山匪馬賊,更似是武林門派中人。
——燕橫一見,竟聯想起那天上青城山來的武當「兵鴉道」軍團。

率先進入廣場那一騎,一看就知是眾人領袖,是個看來三十餘歲的男人,一臉蓋滿了枯黃的胡須,頭上頂著一團卷狀的花色頭巾。雙眼很深很大,看著人時卻了無生氣,有如死魚的眼睛。他馬鞍兩旁插著雙劍,式樣似很古舊。
在這黃須男人旁邊有另一騎,上麵是個臉白無須、生著一雙細目的年輕人,看來隻有二十出頭,身上的燦爛五色彩袍寬闊如鬥篷,到處布滿小口袋,腰間佩著一柄護手銀白得發亮的長劍。

——兩人都是用劍的。這更加不像馬賊。
白臉的小夥子在黃須頭領耳邊說了幾句。那頭領點點頭,白臉男就跨下馬來,左手按住腰上劍柄,帶著左右兩名手下,神態輕佻地走到飯館門前來。

「上麵的家夥……」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們放下來的?」

燕橫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龍棘」,端正凜然地坐直了身子,向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臉男不懷好意地向燕橫微笑:「你媽媽沒教過你的嗎?別人的東西,別亂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飯桌上的木牌:「連人家掛的牌子都拿下來了,別說你不知道。」

這白臉男的語氣和尖刻說話,燕橫一聽就聯想起武當派的江雲瀾,心中更是有氣。

「我隻知道,人的命都是屬於自己的。」
「呵呵……原來如此……」白臉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歡說道理的人嗎?……好,我就告訴你,掛在上麵那兩個家夥是什麼人。」
他指一指街旁,蓋在草席下的那兩條屍體。

「他們是叫什麼『贛南七俠』的家夥。名字我忘了,隻記得比較壯的那個是八卦門弟子,另一個是什麼什麼鷹爪派的。最初他們來的時候,也說了跟你差不多的廢話呀。結果呢,五個給我們砍了喂狗。留下這兩個掛在這兒,就是要讓廬陵縣裏的人都記得:別指望世上有什麼俠士。」
這白臉小夥子年紀甚輕,說話時語氣卻無半點稚嫩,反而有一股極老練的邪氣。尤其當說到砍人喂狗、殺敵掛屍時,竟然隱隱流露出興奮狂熱的表情。
燕橫聽了這話,又看見他狂傲的神情,一時氣血上湧,勉強壓製著身體的顫抖。他此刻才明白,剛才那飯館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強烈的恐懼。

燕橫從前遇過的奸險之徒,比如成都的馬牌幫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顏清桐那小人,他們好歹也在外頭披一塊人皮裝裝模樣;但眼前這些人,完全沒有半點要掩飾作惡的意圖。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下,幾十人騎馬帶劍大剌剌走入縣城,卻無官府阻撓?把敵人殺死掛屍許久,竟然無人敢取下來?

——還有剛才出現那些好像活死屍的人……也跟他們有關嗎?那些「活屍」,就是把我們錯當作這群家夥嗎?……
白臉男打量一下童靜跟虎玲蘭,又看看荊裂的頭發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見到練飛虹身上的飛刀鐵扇等玩意兒,失笑搖了搖頭:「看你們這副樣子,大概是走江湖賣賣把式的吧?真倒黴啊……嗯,差不多回來了……」他說著突然瞧向飯館左邊。
隻見又有四、五個身穿五彩怪衣的漢子,從飯館側的巷道出現。他們走出來時,手上拖著數具屍體,在地上遺下幾條血路。

燕橫一看死者,正是這飯館的店主夫婦跟兩個夥計。原來他們從後門逃出之後,半途已被逮住。
「你們必定是想問為什麼了。」白臉男看見死人,那狂熱的表情再次浮現。他直視燕橫,眨了眨眼說:「好簡單啊。不就是因為他們給了飯你們吃嘛。」
——就隻是這樣?就要了幾條人命?
「這樣還算是人嗎?」燕橫平日的溫熱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錐般的尖銳,直射向白臉男。
白臉男卻似乎非常習慣迎受這種憤怒的眼神,甚至有點享受。

——敵人越恨我,待會兒把他踩在腳下時就越暢快。
「我已經非常仁慈。」他冷笑說:「跟你們說了這麼多話。天公一個旱雷轟下來把人劈死,也不會告訴那人為什麼;我至少也先讓你們知道,為什麼會千裏迢迢來這兒送死呀!我這不是比上天還要仁慈嗎?」
他大字攤開雙手,有如向對方展示身後的數十人馬。

「武當派波龍術王座下弟子。記著這名字。到了地府比較容易找到同伴。」
——武當派!

燕橫右手搭住「龍棘」劍柄。同時童靜也握住腰間「靜物劍」。

白臉男的細目,瞬間閃出先前未露的殺意。他視線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揮下號令。

但是荊裂、虎玲蘭、練飛虹皆早有所覺,就在他發令前一剎那同時出手:

荊裂從腰後揮出鴛鴦鉞鏢刀;虎玲蘭搭箭快射;練飛虹擲出手上菜刀。
三柄飛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頂!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時發出的慘呼。
——原來三人早就察覺,在騎隊到達的同時,有人藉馬蹄聲的掩護,已經潛上了飯館的屋頂!
白臉男滿以為自己一揮手下令,屋內被困五人就會被從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殺,此刻略一猶疑,手才揮下。
屋頂上還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從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為五,直取燕橫所坐的位置。
但這一攻擊已遲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狀的飛鏢散射,釘在燕橫坐過的凳上。

燕橫身體已從飯館門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黃光華在身前。
「龍棘」。「星追月」。

金色劍光映在白臉男的眼瞳。
白臉男的身影卻在「龍棘」的尖鋒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閃過「星追月」,同時拔劍反擊。

要是換作別人也許看不出,但燕橫他們目擊這招,馬上就判辨出來:
是貨真價實的「武當行劍」!

燕橫心裏雖驚訝,但他早有對抗武當劍法的經驗,這半年來練武更是時刻以武當招術為假想敵,此刻亦及時反應,回劍往斜下方一架,擋住了白臉男這「避青入紅」的低身反刺!
兩劍相交的剎那,燕橫似乎隱隱看見,對方的劍身因為碰擊而冒起些什麼,一時不以為意。
白臉男的驚訝絕不在燕橫之下:還道這些家夥又是不知哪兒冒出來送死、頭腦發熱的江湖人,哪料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小子,不動則已,一出手劍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劍就幾乎將自己洞穿!

童靜也緊接燕橫從門裏振劍殺出。她聽這白臉男的邪惡說話,早就憤怒不已,再看見那飯館店東一家的死屍,心想是我挑這家飯館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這些人,心裏更是憤慨,將灰黑的「靜物劍」拔出腰間,同樣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臉男的頭頸側!
白臉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備,拔出刀來架住童靜的劍招,童靜透過兵刃,感到對方刀勁甚沉雄。

——難道說……這兒的真的全都是……武當弟子?……

這時屋頂上中了飛刀羽箭的三個暗算者,才從屋頂上墮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麵的破洞,墮落在飯館裏。

碎瓦灰塵紛揚中,虎玲蘭眼目仍異常敏銳,已經看見上方第四個發鏢者的所在。她先前從箭囊裏一抽就是兩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無名指和尾指之間,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個半滿弦的快射,那發鏢者看不清狀況,應弓弦彈動聲而慘叫,仰天向後倒下去。

白臉男的反擊被「龍棘」架住,馬上劍勢再變,立個弓步,將長劍迎頭硬劈而來!

燕橫抽起劍柄,斜斜又將來劍格住,隻感白臉男劍上蘊含的勁力,非同尋常。
——這白臉男比武當派「兵鴉道」那年輕劍士焦紅葉,看來還要小上幾歲,但其武當劍法的速度和發勁火候,至少已有焦紅葉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當山,看來絕對具有躋身精銳行列的潛質。
然而燕橫連焦紅葉都對抗過,對這家夥更是毫無畏懼。他右手的「龍棘」反壓對方長劍,左手如電從後腰拔出短劍「虎辟」,下路直取白臉男小腹!
——燕橫左手拔劍、刺劍之時,右手的長劍卻仍毫不放鬆地壓製對方兵刃;而同樣右手劍發著剛勁時,也未有影響左手出劍的靈巧和速度。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幾個月來練飛虹指導他崆峒雙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臉男一懍,隻有偏身向左後方閃退,順勢將手中劍放柔抽回來。

燕橫右手的「龍棘」一感到對方長劍撤勁,馬上又振起追擊過去,進逼白臉男麵門!
——他這正麵窮追壓逼敵人的強勁氣勢,與當日何自聖「雌雄龍虎劍」力壓葉辰淵,實有三分相像。
另一邊童靜與那個刀手鬥起來,最初因為敵人手勁沉重,童靜頗有些忌憚,但再交手兩招,隻覺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與自己對練的燕橫、荊大哥和蘭姐相差太遠了,她登時信心大增,運起已經學會的青城派「風火劍」,再加上練飛虹透過燕橫教會她的幾招崆峒劍法,快劍急攻向那刀手。兩派的劍招俱是上乘武學,勁貫劍尖,角度準確,那刀手馬上就左支右絀。

自從出了家門之後,這是童靜第一次能夠隨心所欲地壓製對手,終於證實半年來的苦練都派上用場,心裏大喜,自信更增,劍法就使得更快更順了,眼看再過兩、三劍,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於招架「靜物劍」之際,左手卻怪異地舉起來,五色彩衣的寬闊衣袖,遙遙對準了童靜胸口。
「避開!」一把沙啞的聲音呼喊。同時刃光從飯館門口穿射而出!
童靜經過這段日子密集苦練,尤其燕橫教授她青城派「觀雨功」的練法,眼目警覺已不同昔日,察覺對方肢體動作有些奇怪,但還沒分辨出是什麼,隻是本能地側身收劍後撤。
那道從飯館飛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時向旁橫移了尺許,緊接有三點烏光從他衣袖射出,僅僅掠過童靜的腰側!
——是袖箭!

接著一聲怒吼,一條身影從飯館大門飛縱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飛刀,正勉力舉刀迎向飛來的身影,還未舉到一半,一柄烏黑色的沉厚鐵扇已經迎頭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鐵扇勁力極重,竟就此硬生生將刀背壓入對方麵門,立時骨折牙飛,鐵扇再乘勢擊在他頭顱,即時殞命!

童靜幾乎被對方袖箭暗算,驚魂未定,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背影已經護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鐵扇染滿了鮮血。
心儀的徒弟險被廢掉,飛虹先生餘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屍身將他踢飛,正好撞在另一名想從旁偷襲童靜的敵人身上!

騎在馬上那個黃須頭領,隔著陣形看見崆峒掌門這股威勢,終於動容。

——竟然是這樣的高手!怎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

但此刻不是發問的時候。他手一揮,下令眾部下發動進攻!
穿著五色花衣的四十餘人,不可能在這種小地方騎馬圍攻,於是紛紛拔出兵刃躍下馬來,衝上前去!

「燕橫,小心暗器!」童靜大呼。
——這夥波龍術王弟子所用的暗器並非用手勁發出,而是以暗藏的機簧發射,隻須將發射口瞄準,沒有發鏢的動作可尋,因此格外陰險難防!
這時燕橫已經跟那白臉男交手七、八招。燕橫謹慎戒備著,白臉男卻並未使什麼花招,隻是每次都用上「武當勢劍」的強力砍劈,迫使燕橫與他硬格;接著又用「行劍」的步法避開燕橫的追擊,如此反複進退了好幾次,實在不成戰術。
——他是想捱到同伴過來幫忙嗎?
燕橫自忖看穿了對方心思,馬上左右變換,改用厚重的「虎辟」,貫足勁力去擋格白臉男的劈劍,以剛勁將他長劍砸得彈開,右手「龍棘」緊接直取其心胸!

「龍棘」長四尺有餘,遠比短劍「虎辟」更難閃避。白臉男手中劍受了一記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難變蛇步閃躲,眼看那金黃色的「龍棘」劍勢,已然直指他心髒!

燕橫這記左右變招戰術,應用完全正確。

可是卻出現了他意想不到的變數。
就在運勁刺出「龍棘」之時,燕橫感覺胸中一口氣頗是窒礙。眼前事物似在搖晃。
「龍棘」蓄勢雖強,但刺出時卻隻有平時一半的速度與力量!

白臉男笑了。
燕橫這剎那明白了:為何每一次交擊,敵人的劍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霧的東西。

——是毒!

這就是白臉男的戰術:他一直以「武當勢劍」的硬劈,與燕橫的劍大力交鋒,目的其實是要把塗在佩劍上的藥粉震出來,散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裏,讓燕橫不知不覺吸入!
白臉男所用並非毒藥(因為他自己也會吸服),而是波龍術王秘製的一種幻藥,名為「仿仙散」,可令人服後呼吸心跳紊亂,產生各樣奇想幻覺。燕橫吸進的份量雖輕,但也足以令他氣息不暢,頭昏目眩。
相反白臉男本來就有吸食這「仿仙散」的習慣,此刻微微吸了幾口,反而露出亢奮的眼神。他布局了多招,這時才發動真正的反擊。
燕橫的「龍棘」刺擊勁力窒礙不暢,白臉男見機毫無猶疑,閃身而上,「武當行劍」以毒辣的角度,取往燕橫的頸項!



燕橫強忍著暈眩,竭力提氣舞動「雌雄龍虎劍」,在身前交織一片刃網,將白臉男連環兩招刺劍一一擋下!

白臉男得勢不饒人,倒過來壓製著燕橫搶攻。白臉男的劍技本來略輸燕橫,但燕橫被迷藥削弱了氣力,反而處於劣勢。

但是燕橫早就有中毒下戰鬥的經驗,戰誌極是頑強,仍借雙劍之利守著陣地。

白臉男又一劍斜刺過來。燕橫用「虎辟」一擋,又看見對方劍身揚起「仿仙散」的白霧。燕橫急忙閉氣,以免吸入更多,但這一來阻礙了呼吸,揮劍就更慢了,遑論反擊。

如此久戰下去,形勢極是不妙。
白臉男更不放過這機會,趁著刺劍時,左手伸進那五色花衣其中一個小口袋裏,掏出一物,緊接揮擊向燕橫臉側!
燕橫直舉起「虎辟」迎那東西擋架。一記金屬交擊聲,白臉男手中物卻沒有彈開,反而繞著「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揮向燕橫頭臉!

——是軟兵器!
幸而燕橫已知這夥人愛用詭計暗器,擋架時非常謹慎,將「虎辟」舉到外圍稍遠處去擋,那軟兵搭著「虎辟」繞過來時,他仍能及時側頭閃過!

那軟兵去勢不止,繞了一圈,將「虎辟」的劍刃勒住。這時才看得見,原來乃是一條隻有指頭粗細、節節用精鋼打造的軟鞭,前麵尺許一段上更附有無數倒鉤尖刺,形如異獸爬蟲的尾巴。那鞭頭要是真的揮在燕橫臉上,不單傷害極重,更會勾著皮肉難以擺脫!

這條怪奇的鋼鞭纏製著「虎辟」,燕橫失去了雙劍的威力,變成單劍對單劍,形勢更加不利。

白臉男獰笑,手中劍法再次變成硬打硬格的「武當勢劍」,近距壓逼燕橫。
——你就繼續閉著氣跟我打吧!看你能夠挺多久?

這時白臉男卻感到右後方有人攻擊而來!
他當機立斷,放開左手鋼鞭,向後飛退!

卻見襲來的並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準確一點說,是部下的屍體!

那屍體雙手仍然握著被斬斷了的兩截矛槍,帶著身上一條深刻的慘烈刀口,整個人倒飛而來,幾乎就跟白臉男撞成一團!
白臉男愕然朝屍體飛來的方向看過去。
隻見又有一條穿著五色衣袖的手臂齊肘而斷,連同手中刀飛出半空,灑出一陣血雨!

還有,一柄長得很誇張的彎曲刀刃。

虎玲蘭原來已經拔刀殺入敵陣,紅衣身影在人叢之間旋轉。野太刀的刃光範圍之內,血花飛濺,再有一人捂著喉頸倒下。
波龍術王的眾弟子,最初看見飯館裏的虎玲蘭一身打扮,還以為她不過是走江湖玩雜耍的伶人,這柄巨型的異國大刀也隻是唬人的裝飾品,難以想像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這麼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颶風!

但是最令他們驚懼的還不是虎玲蘭。

一名拿著盾牌單刀的術王弟子,突感右肩劇痛。他側頭一看,一個有如鳥爪的鐵鑄飛撾,狠狠抓住他肩頭骨肉,爪末還連著一條長鐵鏈。
他還未知道襲擊者是誰,第二陣劇痛又襲來,身體不由自主被扯得雙足離地向前飛起來,猛撞在兩個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閃避不及,更給撞來的單刀搠進了後腰!

同時練飛虹已經放開飛撾鐵鏈,迅速拔出腰間左右刀劍,衝殺入敵陣之中。

他那張皺紋滿布的臉,再無平日玩世不恭的頑童神情,猙獰一如猛獸。
練飛虹在還沒有接任崆峒掌門、仍未被尊稱為「先生」的年紀,於甘肅涼州一帶,還有一個隻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外號:「風狻猊」①。

『注①:「狻猊」是佛教傳說中的凶猛奇獸,為「龍生九子」之一,乃文殊菩薩坐騎。亦有說即是西域的獅子。』

——其烈如高原風沙;其猛如西域雄獅。

給他這外號的並不是武林同道,而是當地的馬賊。他們用堆疊的屍體,見證了這稱號。
現在,輪到這兒的這些術王弟子了。
隻見練飛虹雙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揮,左手彎刀弧線大砍大劈,右手長劍如蛇出擊無影直刺,眨眼間左右兩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著距離接近,舉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裏的機簧暗器襲擊練飛虹,但練飛虹彎刀早一步脫手擲出,砍入對方肩頸之間,那人仰天而倒,袖裏的飛釘向上麵射空!

練飛虹衝勢未止,踏著此人胸口奔前。另一個對手還未看清發生什麼事,練飛虹穿著鐵甲片護手的左拳,已經把他下顎轟然打碎!
童靜這也是第一次看見飛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時相處,見他行事荒唐好笑,童靜本來對他有些看輕;但此刻目睹練飛虹這等非凡實力和威勢,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門派」掌門的尊貴身份聯想起來。
——原來……他是這麼厲害的……
練飛虹幾個呼吸間,連使崆峒派「八大絕」武技:「送魂飛刃」、「烏葉扇」、「摧心飛撾」、「日輪刀」、「通臂劍」及「花戰捶」,就一口氣撂倒八人。這快速連環變換的技巧,令眾敵無從防禦,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臉男避開了手下的屍體之後,本欲上前再鬥中了藥力的燕橫,但赫見己方陣勢的左右兩邊,虎玲蘭和練飛虹襲來竟是如此迅猛,他的臉變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後方。

這夥波龍術王弟子,已在廬陵縣裏橫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軍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贛南七俠」來幹涉,也一樣輕鬆殺絕。不想這天正要來縣城搜刮買賣,竟突然遇上這等罕有層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幾人,軍心大震。
而對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荊裂一直都在遙遙盯著敵陣中央,那個還騎在馬上的黃須頭領。

黃須頭領發現荊裂射來的目光,雙手分別搭在馬鞍左右的劍柄上。
這一瞬間,荊裂終於想起來,那個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兒見過:

桂丹雷額頭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號。
——這夥人確實與武當派有關係!

荊裂輕叱一聲,長倭刀已然出鞘,直線朝著黃須頭領的中央方向急奔過去!

兩人之間隔著十數人馬,但荊裂衝殺的無匹氣勢,加上手上兵刃跟虎玲蘭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眾術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時被荊裂逼得他們紛紛惶然後退,空出一條通道來!
荊裂來勢之速,出乎黃須頭領的意料,他才拔出雙劍,卻見荊裂已然在馬前不足數尺外!
荊裂乘奔勢跳躍而起,高舉倭刀,運全身之力,迎黃須頭領的頂門垂直劈下!

黃須頭領雙劍成二字,朝著猛烈斬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荊裂此刀貫足了勁,對方的雙劍看來也並非特別厚重,交擊之下,就算不斬得劍折頭破,也必定將對方劈得從馬鞍飛跌。
但交鋒一剎那,荊裂並未感到預期中的強硬衝擊。
而是一種奇怪的觸感。
隻見黃須頭領雙劍在接觸倭刀之時突然變勢,斜斜撥了一個弧,將荊裂斬下的倭刀帶引到一旁。

荊裂從前就見過這樣的劍法一次。
在青城山。葉辰淵。

——是「太極劍」的「引進落空」!

但黃須頭領的雙劍化勁功夫,還未至葉辰淵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盤轉,這招「太極劍」的化勁之法,未能完全卸去荊裂猛裂的劈刀。

黃須頭領眼看刀勢斜斜而下,雖然掠過自己上身,但還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應奇速,雙劍從柔轉剛,半途變成硬頂住倭刀,借這反抵之力,身體脫離馬鞍往旁滾跌出去!
倭刀之勢未完,砍在馬兒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馬慘嘶跪倒!
荊裂一著地就橫跳開去,以免被重創倒地的馬兒亂蹄踢中。

他心頭驚異無比:絕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太極劍」交手,竟然是在這種地方,跟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賊匪頭領!
黃須頭領狼狽地閃過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從得藝以來,何曾在眾人前吃過這樣的大虧?本來一直冷酷的臉,此刻憤怒漲紅起來。

對方使出「太極劍」,雖令荊裂深感意外,但剛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來,敵人的化勁功力還未精純,固然遠遠比不上葉辰淵,就連西安那個「兵鴉道」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讓我試試破「太極」之法!
荊裂振起沾著馬血的倭刀,再向黃須頭領追擊過去!
眾多術王弟子看見連頭領都被敵人一刀劈得滾下馬來,戰意更是散亂。荊裂那柄染血的長長刀刃,在他們眼中就如凶獸的獠牙。

這時忽然響起一種奇怪而尖銳的哨音。
是那白臉男,他口中叼著一根小小的木製管哨,鼓足氣吹奏起來,聲音聽在荊裂等人耳裏,隻覺極不舒服。
荊裂看見前麵那大群波龍術王弟子,隨著哨音一起,全都變了眼神:先前的驚懼瞬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狂熱的神采。
黃須頭領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叫出一串發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聲線原來甚尖,念這句語時的音韻節奏,更帶著妖異邪氣。
荊裂他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荊裂猜想,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讀音。
術王眾弟子一聽這咒文,臉容更是亢奮得扭曲,許多人嚎叫起來,群起朝荊裂五人猛地圍攻!
——此等極端反應,乃是長期服用藥物,並受波龍術王咒法催眠的結果,一經特殊樂聲和咒文啟動,即進入忘我狂亂的狀態。
他們已然渾忘對強敵的恐懼。隻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懼鎮壓在心頭:
——與敵人奮戰身死,還有望早登極樂他境;不戰而逃,卻要麵對波龍術王的恐怖懲罰!

那三十餘人一擁而上,荊裂等五人實力雖淩駕其上,一時也被這舍身的圍攻亂了心神。

燕橫還沒有從迷藥中恢複,隻覺心跳很快,但他靠剛才一段時間調整過呼吸,又再舞動「雌雄龍虎劍」上前,「龍棘」直刺開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頸中劍,竟然仍不罷休,左手捏住「龍棘」劍鋒,右手用最後一分力量,迎頭一刀砍向燕橫!
燕橫及時「虎辟」斜揮,將對方手腕斬斷,刀子也隨之飛去;他緊接右手一擰,將「龍棘」拔了回來,那人才噴著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敵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邊虎玲蘭橫掃一招「山陰」,野太刀一擊連砍兩人,一個胸口破裂,一個手臂齊肩而斷,他們同樣不死心,拚命發動身上的機簧暗器!
幸而虎玲蘭用的是長刀,跟他們有一段距離,及時旋身避了開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叢蒺藜釘飛偏了,打到虎玲蘭右後旁的術王弟子身上,將他麵門打成麻子般,臉色更瞬間發黑!
——這些人竟全無顧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實在瘋狂!
就連經驗豐富的荊裂和練飛虹都不禁動容:這樣狂暴的敵人,兼且裝備了各種防不勝防的毒藥暗器,實在前所未遇!荊裂他們武功雖然遠高於對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這混亂的後頭,那黃須頭領和白臉男卻已找來馬兒跨了上去。

黃須頭領再呼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瘋狂,紛紛撲向荊裂等人,似乎甘心用身體去吃對方的刀劍!

白臉男緊接從五色彩衣的口袋掏出一個蠟丸,朝著手下的上方擲出,然後馬上與黃須頭領策騎急馳而去!

荊裂看見這一手,心知極不妙,猛地呼喝:

「退!」
他跟燕橫、虎玲蘭一邊將刀劍在身前亂舞逼開來敵,一邊全速後撤;練飛虹則伸手拖著童靜,頭也不回的朝後方急奔——
那蠟丸打在其中一個術王弟子的頭上,立時破裂,一團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霧之間的術王弟子,一個個臉容痛苦,伸手捏著喉頸,另一手猛抓被粉末灑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來!
有幾匹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亂蹦跳起來,口吐帶血白沫。

荊裂知道這是劇毒,揮刀領著眾人繼續遠遠躲開,直走到兩條街外才停下。

「這……這是……」童靜心有餘悸,眼眶溢著淚水:「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

這次就連荊裂也氣得顫抖。剛才那黃須、白臉兩人,為了對付他們及製造逃生機會,竟先令眾部下拚死來纏,再欲將敵我一並毒殺。荊裂在海外流浪多年,遇過海盜匪賊無數,也從沒有見識過如此狠毒無道的手段。
燕橫這時稍稍放鬆,他俯下身來,將剛剛吃過不久的飯,一股腦兒都吐了出來。

「沒事吧?」荊裂憂心地問,他怕燕橫也中了毒。

「沒……什麼了……」燕橫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後,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藥的藥力散掉了,整個人清醒得多。荊裂看見他的臉恢複血色,這才放心。

燕橫這時卻從腰間抽出汗巾來,繞著口鼻包裹。
——這塊有飛鳥刺繡的青色汗巾,正是離開成都時那王大媽所送的,以謝他主持正義之恩。
「幹什麼?」童靜問。
燕橫把汗巾縛好,嘴巴隔著布說:「當然是要去追那兩隻禽獸!」

燕橫說時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對抗馬牌幫時更猛烈。

才到了廬陵不足一個時辰,卻突然被卷入這樣的腥風血雨之中,麵對的更是如此奇詭冷血的敵人,燕橫此刻卻能克服心頭的緊張混亂。
隻因有另一股更強烈的情感充塞於他心中。
對「惡」的痛恨。
荊裂、虎玲蘭、練飛虹和童靜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們一邊取出隨身的布巾蒙著臉,一邊往來路跑回那廣場。

隻見場上那些術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動不動,有的則躺著不住抽搐。這小小一個蠟丸的毒粉,已然殺掉超過二十人,毒性之猛可以想象。
先前從街巷湧出那些如活屍的人群,此刻又有十來個出現了,像發了瘋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屍身,有幾個雙手沾了屍體上的毒粉,淒厲地慘叫著,不一會兒也倒了下來。

「不要!」燕橫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荊裂攔住。

「不行!你也會中毒!」荊裂搖搖頭說。他看見這麼淒慘的場麵,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糾纏其中,後果不堪想象,剛才真是千鈞一發,連身經百戰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終於有個「活屍」從屍體的口袋裏找到一個紫紅色的小小紙包,臉容馬上變得興奮,顫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將那紙包打開。其他幾個「活屍」見了,馬上蜂擁前去搶奪,幾個人為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小紙包瘋狂廝打,亂成一團。

——他們之前不斷懇求「給我,給我」,要的原來就是這東西。
還有三個幸運未中毒的術王弟子,本來看著滿地死傷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見荊裂等人折返,馬上拔腿逃跑——看來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瘋狂功效已經消失。
練飛虹從背後拔出飛刀,瞄準其中一人足部一擲,刀刃釘中小腿,那術王弟子呼叫著倒下來。
練飛虹奔上去,左手鐵拳半力輕揮,打在此人後腦處,將他擊昏。同時另外兩個術王弟子都逃得遠了,荊裂他們倒不理會。

「留下這一個,待會兒回頭再審問他。」練飛虹說。荊裂點點頭,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們在廣場邊找到了幾匹沒事的馬兒,立即跨上馬背,朝那兩個惡棍逃逸的北麵追去。

騎功最好的練飛虹領在前頭,帶眾人疾馳出了縣城門,繼續沿路追去。

練飛虹策騎之時,眼睛不時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紛亂的蹄印,都是先前波龍術王大隊人馬入城時遺下的。練飛虹在高原有極豐富的野外遊曆和追捕馬賊經驗,加上武者獨有的銳利眼光,在那亂成一團的蹄印中,看出對方兩騎出城逃走的痕跡,故此能一路追趕上去。
走了好一段後,臨到一個岔口,卻看見有兩匹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馬鞍裝飾,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坐騎。

「好家夥。」練飛虹在布巾底下切齒說。這兩個頭領人物果然不簡單,為掩飾去向,竟然寧可棄馬。

隻見馬旁一堆亂草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再走近點看,乃是一個男人伏在其中。
燕橫正要下馬去看,被荊裂揮手止住。
荊裂跨下馬鞍走前,在男人外數步處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並無反應。
荊裂仔細觀看,這男人樵夫打扮,肩頸之間有一道染滿血的創口,非常深刻,可以想象斬人者是騎在馬上衝刺出招的。
荊裂特別留意到,這屍體的背上衣衫,附著一點點粉末,在陽光之下隱隱反射磷光,看來又被撒了毒粉。

——那兩個家夥為了掩飾行蹤,隨便就將路過的樵夫砍殺,還要將屍體化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這不是瘋狂。而是絕對經過計算的冷血。

荊裂用野草抹一抹觸過屍體的倭刀,再次坐上馬鞍。

「他們用腿來跑,必定還沒走遠!我們分頭去追!」燕橫看見又添一具無辜者的屍體,目中怒意更盛。
「小靜,你跟飛虹先生和蘭去那一頭!萬事小心!」荊裂當機立斷地指示,然後跟燕橫朝東麵岔口出發。
——他決定如此分兵,是考量過實力的分配。敵方兩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黃須頭領身負「太極」劍技,更不得不提防。
練飛虹、虎玲蘭跟童靜也不多說半句,就朝西麵的路去追。


荊裂和燕橫兩馬並馳而行,這時他們把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動靜。
燕橫一邊四處張看,一邊祈求不要再看見無辜的路過者,因為碰上那兩頭凶獸而伏屍。
荊裂則看著路旁地勢,一邊在想:此處山丘樹林頗多,隻要他們逃入深處躲藏,我們不熟地形,要找出他們來實在渺茫……
「荊大哥……這些人真的是武當派嗎?」
「就算不是真正的武當弟子,也必定跟武當有很深淵緣。剛才那頭領對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太極劍』,錯不了……」

「跟我打那個的劍法路數也確是武當的……」燕橫皺眉:「可是我們先前遇過這麼多武當弟子,沒有一個人用過毒。在西安時的確有一個武當派的暗器高手,卻也不是用機關發射,而是貨真價實的功夫……這夥人半點不似武當派的作風啊……」

荊裂亦點頭同意。武當派為了證實「天下無敵」,雖然手段狠辣,但還未到如此不擇手段殺敵的地步。用上毒藥機關,更已經超越了武道的範疇,並不是武當派追求的力量。
「還有,他們又自稱什麼『波龍術王』的弟子……」燕橫又說:「這奇怪的稱呼,好像是什麼教派的尊號。但我明明聽人說過,武當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放棄修道術的啊……」
荊裂一聽,眉頭揚起,恍然大悟。
「你記得那旗杆上屍體掛的木牌嗎?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見過……」荊裂說:「我記起來了。是在那武當拳士桂丹雷額上的刺青。」
燕橫也立時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那樣的符紋。
——就在殺師仇人葉辰淵的臉上。眼睛下那兩行刺字。
「是物移教。」荊裂斷定說:「他們用的都是物移教的邪術。」
兩人又馳出一段,這時卻看見道路前方遠處,出現了一隊人馬的身影。

「小心應付。」荊裂揚起右手上的倭刀:「盡量不要跟對方近身纏鬥。提防所有奇怪的動作。」
燕橫點點頭,這次拔出腰間的「靜物劍」來。對付這些詭計層出不窮的敵人,騎馬衝殺比較安全,而「靜物劍」刃身比「龍棘」寬厚,較適合馬背上砍斬之用。

燕橫才學會騎馬半年,更從沒有練過馬戰的技藝。但是經過這些日子,他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戰鬥,就是要臨機應對任何的狀況。
荊裂和燕橫同時催趕馬兒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經作出向敵陣衝鋒的態勢。

急馳而生的風,掠過他們高舉的兵刃。
隻見道路那一頭的人馬裏,也反射出金屬的光點。可知對方已有警覺,並也拔出了兵器來。
「不對。」荊裂卻在此時察覺有異。倭刀垂下。
在這距離才看得見:那隊伍中間,原來有一輛馬車。

荊裂二人再接近一點,更辨出對方除那車子之外,就隻有五、六騎,騎者俱已下馬,各握住兵刃,圍站在車子兩側,陣勢似是在保護那馬車。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都並沒有穿著波龍術王弟子的五色彩衣。
燕橫亦垂下劍來,跟荊裂一起收慢了馬兒,停在對方的十數步外。
現在看得更清楚了:這六個守住車子的人,衣飾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裏所握佩劍,似是裝飾品多於戰場之物,看來並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這六人無畏仗劍而立,架式雖然沒有什麼看頭,姿態神情都散發著一股剛直凜然的氣勢。

「何方賊匪?」六人裏一個比較年長的文士,鼓足了氣息高呼:「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攔途搶劫,視王法如無物?」
荊裂苦笑。他現在才省起來,自己跟燕橫臉上還蒙著布巾,難怪被對方誤會。兩人立時將麵巾拉下,從馬背躍了下來。燕橫將「靜物劍」收回劍鞘,荊裂的倭刀刀鞘還遺在縣城裏,隻得收在手臂後。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們可知車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們誤會了!」燕橫急忙申辯:「我們不是賊!我們是在追賊!」
六人上下打量他們,但見荊裂一身奇特衣飾,還有那狂野的辮子頭,背心又露出來兩個刺滿花紋的碩大肩頭,實在無法信任。
「這等謊話,騙得了我們嗎?」另一名較年輕的文士冷笑說:「你們一身都是凶器,橫看豎看也不是良民!」
荊裂聽見對方說馬車上坐著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車廂甚小,並沒什麼華麗裝飾,隻有一頭瘦馬拉著,半點不像是達官貴人的座駕。
正在這僵局之際,那馬車的竹簾自裏麵揭了開來,一人提著佩劍踏出。
下車的乃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儒者,頭頂紗冠,一臉梳理齊整的胡須,除了帶劍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個教書先生的模樣。他臉龐身體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驟看並無什麼架勢。

他雙手拿著劍負在腰後,往荊裂和燕橫趨前了幾步。

「先生!」後麵那些文士急忙勸阻,但那儒者舉起一隻手止住他們。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細盯著荊裂和燕橫的眼睛看。
燕橫隻覺奇怪: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絕對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但他這麼一站,眼光相接之下,燕橫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氣度,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信服的感覺。這種氣度不似師父何自聖般霸絕,也不如姚蓮舟般狂傲,但那能量之豐盛,竟令燕橫聯想起他們二人。

荊裂的感覺也相近。他頗有些訝異:世上能夠給他這種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這是曆來第一個。
那儒者看了兩人的眼睛好一會兒,展顏微笑。
「我相信他們。」儒者徐徐說。

不過是一個剛見麵的陌生人,說了這麼一句話,荊裂兩人卻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這種誤會的情況下,荊裂都會忍不住說幾句輕佻的話試探一下對方。此際他卻罕有地嚴肅,朝儒者拱拳行禮。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荊名裂。這夥伴是四川青城派弟子燕橫。」他垂著頭行禮問:「未請教先生名諱?」

儒者的微笑化為展顏大笑。不過看過幾眼,他卻似已對荊裂和燕橫生起好感,揮手示意後麵的門生收還佩劍。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

◇◇◇◇

距此四百餘年後,就在島津虎玲蘭的祖家薩摩,誕生了日本海軍一代名將、有「軍神」與「東方納爾遜」稱號的東鄉平八郎。他隨身帶著一顆有名的方印,上麵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陽明」
◇◇◇◇

這兒明明是座佛寺,卻沒有給人半點安詳的感覺。

禪房之內一片幽暗,兩邊窗戶都給一麵麵寫著奇怪咒文的幡帳遮掩了,難辨是晝是夜。房裏點著幾根紅燭,泛著一股神秘陰森的氣氛。
一個身影從床上坐了起來,燭光反映他刮得光禿禿的頭顱,但上麵並沒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頭坐在床邊,以手支額,狀似還未清醒。

床上還有另一身影蠕動了一下,隱隱可見是個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驚人,站直時頭頂仿佛快要碰到屋梁,骨架奇大,但卻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張有如神廟供桌的幾子前,幾上放著點燃中的香爐,還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製神像。
幾旁放著一個木桶,男人伸出寬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飄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嚕咕嚕地喝光了。

他從幾上雜物之間找到一個紙包打開來,裏麵是幾十顆細小的紅色藥丸。他挑出七顆來放進嘴巴裏,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後發出一記極滿足的歎息聲。
此刻幾上燭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見他奇特的樣子:臉龐異常消瘦,顯得那雙本來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嚇人,好像隨時都會從眼眶滾出來;一雙大大的兜風耳幾乎與頭顱成直角,上麵穿滿了彎彎曲曲的金銀耳環飾物;左邊臉頰上有三道青黑的痕跡,驟看好像被什麼猛獸抓傷,仔細看原來是三行細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雙手合什,嘴巴在上下開合,語聲細不可聞。
他念的不是佛經,而是一種世上已經很少人懂的咒語。
雖然念得很小聲,但他嘴巴的動作卻很誇張,每念一字臉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盡了氣力一樣。

念咒好一陣子之後,他才停下來,沉思一陣子,又從幾桌底下取出一個扁長的大錦盒。

錦盒打開來。裏麵放著的是一件折疊得很整齊的衣袍,式樣有點像道士服,看來稍微殘舊,已經穿過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銀白長劍壓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繡著一個太極陰陽的圖案。

男人帶著懷念的眼神,伸出指頭輕輕撫摸那個太極標記。

為了得到這件衣服和這個標記,他曾經付出許多血汗;今天他擁有的一切,也都是從它們開始。
——強大的力量,本來就應該用來換取人間最大的快樂。肆意滿足一切的欲望。

——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教誨,他一直堅信不移,並且忠實地遵行。
因為這些話,來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個本應當上武當掌門的人。

卷六 任俠天下 後記

《武道狂之詩》從這一卷開始,故事發展進入了另一步,重心從之前單純寫「武」,漸漸轉移到強調「俠」的階段,也會更多寫角色的心態與關係。何以如此鋪排,我想讀者看下去自然會感受到,不在這兒做多餘的說明。

寫長篇連載作品,有人會從純計算的角度考慮:既然一種情節寫法為讀者接受,就一直「加碼」寫下去,直到讀者開始看厭,才思考如何轉變。我自己不喜歡這樣的想法,不希望等到招式變老才去急忙變招,窒礙了長篇故事的轉變與成長。作者,應該是帶領讀者的。

這種堅持有沒有風險?必然有,而且不小。可是創作本來就是不斷的冒險。緊抓著已有的成果,不錯比較安全;但我深信若是換作荊裂,一定不會走這條路。

◇◇◇◇

日劇《Beachboys》裏的鈴木海都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台詞:「人生所做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是沒用的。」

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學武術,壓根兒沒想過對我以後的人生有什麼重大影響。自從出版了《武道狂之詩》後,作過較多宣傳和訪問,才發現媒體及大眾對一個「有練武的武俠小說作家」,興趣竟然是這樣濃厚,真是始料不及。

也因為這一點點武術底子的緣故,我最近竟然還得到了拍電視的機會:給香港電台相中,拍攝他們的紀錄片係列《功夫傳奇》。做武術節目的主持,這種經曆從前想都沒想過。
不知道是監製特意挑選還是湊巧,我負責那一集的主題,正是在《武道狂之詩》寫了許多次的最強武功——太極拳。希望這次所見聞體會的東西,日後能夠幫助我寫得更好。


拍這節目因為有不少動作,當然有辛苦的一麵,但整個過程很享受,不單認識了很多新的武術朋友,也淺嚐了做動作演員的滋味——不瞞大家,做武打演員,以前也不是沒有幻想過的事(笑)。
有的時候被對手摔得肩頸都僵硬了,但知道完成了一組鏡頭前看來不錯的對打,那種興奮足以蓋過痛楚。同一節目的另一位主持李嘉,也說了相似的話。也許喜歡練武的人,身體裏多少有些自虐的因子?

不過畢竟年紀不小了,這次大概是唯一和最後一次有機會做這樣的節目,是很珍貴和難忘的經驗。

◇◇◇◇

這一卷的《武道狂之詩》,將迎接係列推出以來的第二次香港書展。隻是想想都覺得興奮。
這兩年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和做過的事,好像是以前的幾倍。

不過無論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有一件事情是清晰不變的:我的「第一身份」,仍然是一個寫小說的人。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六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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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39:55
卷七 夜戰廬陵 引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第八》


卷七 夜戰廬陵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宏願,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誌向武當複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與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五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西安大戰之後,武當掌門姚蓮舟立下五年「不戰之約」,荊裂等五人隻得繼續遊曆練武,為尋找著名磨刀師寒石子遠赴江西廬陵。甫入江西省境,就得南昌寧王府參謀李君元接待,遊說他們加盟王府,背後似有不簡單的政治圖謀;南下途中又喜與少林寺武僧圓性重逢,並相約在廬陵再聚。
荊裂等人到達廬陵縣城,發現當地民不聊生,白天猶如鬼域,轉眼即遇上大隊凶狠馬賊來犯,對方竟自稱為「武當派波龍術王」座下弟子。雙方展開惡鬥,五人各展神技殺賊,兩名術王頭目為求脫身,不惜犧牲部眾大放劇毒,城內一時屍橫遍地。

荊裂與燕橫於城郊窮追兩名惡徒不果,卻又碰上另一支前赴廬陵的人馬,為首者正是赫赫有名的當代大儒「陽明先生」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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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0:18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一章 波龍術王

距此千年前的漢朝,道教天師張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處當今廬陵縣城東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勝景殊異,處處皆是幽溪飛泉,奇峰險峽,靈氣逼人,自唐朝開始已為佛家重鎮,其中最氣派恢宏的「淨居寺」,更為江西第一名剎。
這刻正有兩條身影,於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層層五色雜布怪袍,隨身長劍隨著奔跑而搖晃,鞘尾不時敲在山路石階之上,發出的聲響在山林間回蕩。
他們所走的並非登往「淨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規模遠較「淨居寺」為小,所處之地勢甚為險要,隱於山峽之間深處,隻得這西麵一條狹道能夠通往。山路兩旁與四周山穀盡是參天古木,在這午間時分仍是幽陰一片,再加山霧圍繞,別有一股空靈神秘的氣氛。

這兩個波龍術王座下頭領,剛在廬陵縣城逃過荊裂等人的追擊,先前極惡的氣勢早丟了大半,跑時姿態頗如喪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輕的白臉男韓思道停下來,倒在石階上坐下。

為了逃避追擊,他們放棄了馬兒,到此已走了好幾裏路。韓思道喘著氣,臉色比原來還要蒼白,好像生病一樣。
一臉黃須的鄂兒罕停下來,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冷冷俯視著同伴。鄂兒罕呼吸隻略為急促,體力明顯比年輕他十多年的韓思道還要好。
韓思道在五色袍子的眾多口袋之間翻找,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是一小堆白色藥末,正是先前在廬陵縣城的比鬥中,他用以暗算燕橫的「仿仙散」。

韓思道伸出特別留長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點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將「仿仙散」吸進去,隨即閉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幾抖,臉上才恢複些許血色。
鄂兒罕趁著這時,整理一下插在腰間那雙古劍——是兩年前他率領術王部眾,殘酷圍殺一名長沙府湘龍派劍俠奪來的。

「早勸你,別吃那麼多。再這樣下去,身體都搞垮了。」鄂兒罕搖搖頭歎氣。
韓思道眯著一雙陰險的細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隻是不屑地一笑:「術王也沒有管我,你憑什麼?」他冷哼一聲,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說:「你還不是給敵人一刀劈了下馬麼?」

鄂兒罕那雙無生命般的眼睛,剎那透出殺意,雙手握住兩腰的劍柄。
韓思道悚然彈起身子戒備,帶點心虛地說:「還有氣力的話,不如先想想怎樣向術王請罪吧!」
韓思道握住劍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兒罕遠比自己強。

一聽到對方這句話,想到在縣城折損了五十個術王弟子之多,鄂兒罕帶有西域血統的深刻臉孔一震,殺性頓被恐懼壓了下來。他眼睛回複沒有生氣的模樣,雙手放開劍柄。

「別以為我是『正護旗』,你這當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頭上來。」鄂兒罕說著邁開腳步,繼續登上山路石階。「別忘了,那『雲磷殺』,是你親手撒的。」

兩人深入山峽,林間的空氣好像越來越沉重。路旁樹幹上,到處有用釘子吊掛的小物,有的是刻著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寫著咒語的布條,也有人形或鳥獸狀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氣氛更顯得詭異。
終於到達一座山門,門頂上本來刻著的「清蓮禪寺」四個大字早就被人挖掉,兩條門柱上的木刻對聯也被刀斧削去,改掛上一對寫滿彎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紅幡旗。
過了山門後,「清蓮寺」已然在望。兩層高的殿宇半隱在山峽深處,乍看竟有點像山寨要塞,寺後三麵都是峭壁,前方橫著一條溪流,隻有一條木橋可渡。
本應予人安詳與莊嚴感覺的佛寺,不知何故卻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氛。

過了那「因果橋」之後,是寺門前一片空地,此刻甚為冷清。

空地旁邊擱著一物,驟眼還錯覺是地藏菩薩石像,細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屍身,成打坐圓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霧濕氣而腐爛,露出灰色的骨頭來,蟲兒在空洞的眼眶間鑽進鑽出。

——正是「清蓮寺」原有的住持師父覺恩和尚。

「清蓮寺」正門頂上牌匾已經不知丟到哪兒去。隻見不管寺門、柱子和牆壁,全部密密麻麻繪滿了咒文和貼滿紙符,所用的都是鮮豔如血的紅漆。那咒語的筆觸急激潦草,漆跡散亂,似乎書寫之人,正處於某種狂喜或失常狀態之中。
如海的血紅咒文,仿佛把整座佛寺都淹沒、吞噬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在寺門前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韓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猶疑著要不要推門。鄂兒罕不安地抓著黃須,神色沉重。
無法壓抑的恐懼。
他們害怕,當然不是因為這一切陰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馬之後,要進去麵對寺裏那個人。

——一個你每次看見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呼吸多少口氣的人。

◇◇◇◇
山洞的深處難分日夜,但兩邊石壁上卻插滿了十來個火把,將洞內照得有如恒常白晝。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動的空氣,令洞裏異常悶熱。一個男人精赤著身子,正在埋頭苦幹。
要不是頭發和胡須都已花白,他定然讓人錯覺是個年輕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結實得有如鋼條,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兩邊身子,粗細頗不對稱,身體有些部分異樣地發達。這身肌肉形態,顯然是因為長期做某種單調的操作勞動而產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齊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頭,各有不同顏色和紋理,都不是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這些石頭,更可分辨得出每塊的石質,不論粗細軟硬皆有分別。
老人手裏正拿著其中一塊石頭,沾了沾木桶裏的水,壓到一柄單刀的刃麵上,以極精確的角度,一下一下地運勁磨著。
每磨一陣子,老人就將刀抽起來,刃尖對準石壁的火光,閉著一隻眼睛細細檢視,一會兒後又再繼續磨刀。
老人極之專注,一直都保持著半跪地上的姿勢,完全忘記了腿酸。隻見他兩腿腳腕處都被鐵鐐鎖著,鎖鏈連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終專心地在磨刀,仿佛完全無視如家畜般被鎖禁的現實。
在他眼裏和心裏,就隻餘下那刀刃的線條。

老人換到第五塊磨刀石時,一個黑影在洞壁出現。
影子一動不動,似乎一直在觀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換下一塊石頭時,才察覺影子的存在。他停下來。
「這柄刀子好嗎?」影子說。聲音因為洞壁的回響變得模糊。
「不錯。」老人抹抹額上的汗,將石頭放下,舉起單刀從各個角度視察:「材質和鑄工都屬中上。平衡也好。隻有幾處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這裏是個弱處,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鐵甲,會有折斷之險。但還不算嚴重。」

老人垂下刀,歎了口氣又說:「不過比起你的劍,還差得多。」

那影子聳聳肩。「差在哪兒?」

老人一想到那柄劍,收緊了臉容,閉目不語。

大半年前被抓到這裏時,老人本來決心,死也不會為這些人磨刀劍——正是因為自己,這夥比盜賊還要可怕的家夥才會給引到廬陵來。

——是我害了這地方的人……

可是當這影子的主人將佩劍遞到他麵前時,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鋼鐵,是他生命的意義。眼看著好劍而不拿起磨石,等於要他拒絕當自己。那比死更難受。
那柄劍,他足足用了三個月時間去磨。
老人還沒有回答問題。那個高大而光頭的影子在等著。

「是『氣』。」
「劍氣?」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這回事。」
「隻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喚它什麼都可以。」老人說:「總之是不容易看得見的東西。」

「從何而來?」
「最初是從鑄煉師的心。他在冶鑄時,心裏想著要誕生怎樣的刀劍,那念頭就必然會貫注在鋼鐵裏。」

老人伸出手指,撫摸那刀子的刃口。雖然還沒有完全磨好,這刀刃已極鋒利,但他指頭輕輕滑過,絲毫無損,隻因具有極細致敏銳的觸感。

「然後就是用刀劍的人,日積月累的意念,同樣會加持在兵刃之上,改變它的氣貌。」老人沉默一輪,又補充:「當然,殺的人多,這意念就更強烈。」
影子微微點頭同意。

老人當天第一眼看見這影子主人的佩劍,就看出死在劍下的人絕不少。整柄劍隱隱散著一股邪氣。

可是那劍本身鑄煉的形貌,又顯現出一種極單純而真誠的追求,純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這股精純的銳感從何而來——他一眼就從造型分辨出,是武當劍。

正是這兩種極端的結合,深深吸引著老人,無法抑止為它磨拭的衝動。

——透過劍,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聽了老人的解釋,很是滿意。
「你有什麼缺的嗎?隨便開口。吃喝什麼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還是要我找個活人給你試刀?」
老人搖頭拒絕。為這種人磨劍他已經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裏如苦行般勞動,也有點自我懲罰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會再自由。

那影子轉身,緩緩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這時卻又開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

「是什麼?」

「那柄劍。」老人知道可能會被殺,但他無法按捺:「我感受得出來。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項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後,那影子點頭承認:「我是為了一個最尊敬的人保管著。」



「難怪。」老人果敢地說:「即使是你,還沒有足夠駕馭那柄劍的度量。」
他說完後閉起眼,已經有腦袋隨時掉下的準備。
那影子卻似乎未有動怒,隻是沉默站了一陣子,才從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陣勝利的快感,拿起石頭,又再埋頭磨起刀來。

◇◇◇◇

一尊被砍掉了頭顱的佛像。在燈火燭光掩映之下,更形淒慘。

佛堂內四處的供桌杯盤狼藉,都是大盤吃不完的肉食,還有十幾種酒。桌子之間還散著許多丹藥丸子。

一隻滿是青黑紋身的修長手掌,拈起一條雞腿,放到紅潤的嘴唇之間齧咬。

是個看來年約三十的女人,身材頗是高大。她穿著跟鄂兒罕等人同模樣的五色雜布袍,不同的是各處收束得甚貼身,盡顯豐胸細腰的曲線,左邊更從肩頭就開了口,露出一整條臂胳,從肩到手背都紋滿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臉充滿媚惑力,長長的眼睛很美麗,卻透著一種肉食動物的殘忍。膚色雪白中帶著絲絲不健康的感覺。
她後腰處橫帶著一柄大刀,看不見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寬闊;柄首處掛著一綹紅纓,細看原來乃是人發所造,鮮血所染。

女人吃完雞腿,隨手就把骨頭拋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門牙笑了,眼睛盯著站在佛堂裏的鄂兒罕和韓思道。
「五十人,全丟了?」她冷笑:「還有五十匹馬!你道那值多少錢?哼,你們這次完了。」
鄂兒罕如常地木無表情,但頭巾已經被額頭汗水濕透了。韓思道則恨恨地盯著這幸災樂禍的女人,切齒說:「婆娘,這兒不到你來說話……」可是聲音明顯比平時小了。
韓思道雖然狠辣心毒,但這女人可半點不怕他,半掩櫻唇呵呵笑著,頭上串著寶珠的金釵在亂顫。
——她當然不怕。縱橫荊、湘之間的女劇盜霍瑤花第一次殺人成名時,這小子還在尿床。
佛堂一角陰暗處,另一條身影則一動不動地站著。
是個身材魁壯的中年男子,臉上交錯好幾處傷疤,尤其右邊額頭切至眼角那一條最讓人驚心,這一記創傷幾乎就廢掉他右眼。那蓋著疤痕的眼皮低垂著,令人錯覺他好像沒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銳光四射。

這男人並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帶處掛著一雙又彎又尖、形狀如獸牙的短刃,柄頭有鐵環,上麵連著一根長長鏈子,圍繞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語,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

霍瑤花在桌上的杯盤之間找到一堆丹丸,撿起兩顆來,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拋進嘴裏,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臉頰頓時現出紅暈,眉目間有一股野性的亢奮,掀開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邊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懷好意地繼續瞧著鄂兒罕和韓思道,似在等著看好戲。

鄂兒罕兩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時,那個人已經在佛堂出現了。

通常一個身材這麼高大的人,行動總會欠了點靈活,無論走到哪兒都很容易讓人察覺;可是當眾人看見那碩大而光禿禿的頭顱時,他已經位於佛堂中央,站在那無頭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後堂門簾在搖晃,人們會以為他是用什麼妖法平空現身。

波龍術王比室內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個頭以上。但他散發那股壓迫感,並不完全來自身高。

他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鄂兒罕和韓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著與自己平等的同類。
鄂兒罕無法直視術王,淌汗的臉垂得低低。韓思道則一直瞧著術王五色袍子的寬闊衣袖,害怕那異常長大的手掌隨時出現。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讓我看清楚你怎樣殺我……

「你們……」波龍術王的外表怪異,聲音卻出奇地溫柔好聽:「……帶去的『旗隊』,全部失去了?」
鄂兒罕張開嘴巴試圖回答,卻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間無法出聲。努力一陣子後他放棄了,隻用力點點頭。

波龍術王走到霍瑤花身邊,伸出大手掌撫摸她的頭發,好像主人撫著貓兒一樣。霍瑤花被術王的手觸摸瞬間,一陣緊張受驚,然後頸項才放鬆下來。
——雖然已經給術王這樣撫摸過無數次,她仍是無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懼。
術王的大眼睛仍未離鄂兒罕兩人。
「你們是為了自己活命,而犧牲我五十幾個弟子的嗎?」

這剎那,韓思道動了一絲念頭:是否要趁著術王的殺意未顯現之前先拔劍?
這輕微的念頭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間劍柄的實際距離不過尺許,但對此刻的他來說,卻是遠遠不可觸摸之物。

但是韓思道的指頭還是微微動了那麼一點兒。這微細的動作,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覺。男人皺皺眉。

——笨蛋。
「啪」的一聲,旁邊的鄂兒罕已然狠狠在韓思道臉上抽了一記耳光。韓思道右邊臉馬上發紅腫起,嘴角破裂。但他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波龍術王卻完全不以為意,長長的手指還在霍瑤花的烏發之間滑過。

「花,告訴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問著時,指頭捏了捏霍瑤花右邊的金耳環。
霍瑤花無法從術王那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他是否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瑤花謹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馬,占了我們所有的大半。」
後加這一句,令鄂兒罕和韓思道對這魔女更加痛恨,但臉上絕不敢表露半點。
波龍術王放開霍瑤花,把手掌攏進袍袖裏,瞧著無頭佛像喃喃說:「這些年裏,我們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後沉默下來。

佛堂裏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說話。鄂兒罕二人隻覺現在每一刻都比一年還難過。

良久術王才再次開口。

「你們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嗎?」

鄂兒罕心裏在祈求:好運的話,隻需要自廢一邊眼睛,或是一隻手掌。

「馬上下山,再帶幾個人去。」波龍術王的決定出乎他們意料:「三天之內,去殺一百五十個人,而且在首級上貼『化物符』。我們有五十個弟子已經去了真界,得替每個人找三個『幽奴』在那邊服侍。不,還有餘數。你們幹脆殺夠一百七十個吧。」
波龍術王下這樣的命令,就隻像在談一件很瑣碎的事務,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是,術王猊下①!」鄂兒罕和韓思道馬上答應,聲音響亮得在佛堂回蕩。兩人帶著劍飛快奔往寺門。

『注①:「猊下」本為佛教語,對高僧的敬稱。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龍術王沒看二人一眼,隻隨手拿起一瓶酒,淺酌了一口。

這時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卻動容了。

「你……不是認真的吧?」
波龍術王這時第一次生起表情來,眉梢往上揚起。
「你不高興?」
「殺那麼多不相幹的人……有必要嗎?」黑衣男人是佛堂裏唯一敢跟術王四目對視的人。他隻是皺著眉頭,並未有動怒,與其說他反對術王的命令,不如說是對這沒有意義的殺生感到無聊。

「梅師弟,你還記得當初決定跟我離開武當山時,為的是什麼嗎?」波龍術王麵對黑衣男人的態度,明顯跟對其他三個部下不一樣。

黑衣男人梅心樹當然記得。曾是武當精銳的他,毅然拋棄身份地位,與這「叛徒」逃離武當山,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當派那空虛的「武道極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實實能運用的力量。
——現在波龍術王一句話,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這不正是那種力量的體現嗎?
梅心樹沉默同意。
波龍術王這時卻閃身,一把擒住了霍瑤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術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齒間,咬破了無名指頭皮膚。霍瑤花強忍著痛不發一聲。

術王用那指頭流出的血,點在自己眉心處,這才放開了霍瑤花的手,然後合什高聲念著咒文。
——這是物移教的「安魂經」,以撫慰五十個已渡真界的術王弟子死魂魄。

霍瑤花吮著流血的指頭,瞧著閉目念經的術王。隻見他臉上各處肌肉緊皺著,神態確是異常虔誠。
霍瑤花心裏在疑惑著。她已經跟隨波龍術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龍術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嗎?
就像今天,下令屠殺百多人作「幽奴」,的確合於物移教的殘酷習俗;但術王決定這樣做,真的隻是對教義深信不移嗎?②還是折損了大批部眾之後,要用恐怖手段維持自己的絕對威嚴?是誠實的瘋狂?或隻是權術的計算?……

『注②:關於物移教義,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隻見正在念咒的波龍術王,竟激動得流下眼淚來,那哀傷完全不似虛假。
——這迷霧,正是波龍術王最令人畏懼之處。
波龍術王念誦完後,用衣袖拭去眼淚,然後再次撫摸霍瑤花的頭發。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樣替你念經,還會為你找幾個最壯的男『幽奴』。」

霍瑤花表情感激地點點頭。她心裏可對死後什麼「真界」沒有興趣,也半點兒不相信。不過物移教主張在現世求取最大的愉悅,不顧一切地滿足所有欲望,這方麵她倒是非常認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隨術王的理由。

「那兩個家夥,折了這麼多弟子,術王猊下不懲罰他們嗎?」霍瑤花略顯不滿。
「思道那小子不說,但鄂兒罕的信念很深。」術王說:「如非必要,他不會隨便犧牲信眾弟子。情勢必定十分危險,是強敵。」
另一邊的梅心樹點點頭。他深知鄂兒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極雙劍」雖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絕非他雙劍對手。

「我要進去更衣。」波龍術王這時又說:「梅師弟,你去點山腳的弟子上來,守著這兒。」

「術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瑤花大奇。

「去縣城。」波龍術王詭異地微笑:「對方今天以為殺敗了我們,必然自滿,心情也放鬆。今夜是回頭反殺一仗的最好時機。」

「能夠令我兩條獵犬夾著尾巴逃跑的敵人,我當然要親自去看一眼。」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稱「大歡喜物移歸神教」,確實起緣曆史並無記載,相信是元朝時傳入的西域諸番教,與中土道教方術及民間信仰合流形成。根據教內相傳,立道教祖為一名叫「九九無上師」的人物,當是虛構假托。

物移教本來並無嚴密組織,元末時期乘著亂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義抗元的白蓮教有所衝突。大明開國初期受到禁製撲滅,隻有少量的忠實信徒隱居於南陽一帶,行事教儀越趨詭秘;到了正統年間,物移教團在當地再興,並結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無法討伐,直到百年後才被武當派掌門「鐵青子」公孫清率弟子一舉消滅。
根據物移教義的宇宙觀,眾人生存並肉眼可見的世間稱為「現界」,隻是一片暫時寄居之地;「現界」的上下四方外頭,被沒有止盡的「真界」團團包圍,那是神明和眾生魂魄的永恒居所,方是真實的存在。
在「真界」遊蕩的魂魄,積累了對享樂肉欲的向往,即會凝之為物,成了在「現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終後肉體消滅,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輪回不息。因此人在世時,死亡並不足畏,殘害肉體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這輪回乃是一個修練過程,目的是最後升格為神。眾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長,須在「現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犧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獻,包括殺人作祭禮;修教是以各種方式壯大教團,宣揚教威(包括研究武術藥物,還有廣招信徒);犧牲是自殘肉體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為取悅神明,換取其賜下福德眷顧。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圓滿,死滅後再返「真界」時即與神明同體(物移教並非多神信仰,認為神明是曆來所有成神的魂魄結合為一)。同時為了加快修練,物移教徒在人間都盡力享樂,擴張欲望,好使死後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團因為要實行這種極端教義,開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數其實頗粗淺,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傷,並有藥物催穀身體機能,兼且經常下毒和使用機關暗器,戰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數百種藥物,源起於中土煉丹方術和西域傳來的煉金術,其研究方法極殘酷,包括擄劫孩童作「試藥童子」,及迫使孕婦服藥以產生特異體質的胎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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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夜戰廬陵 第二章 陽明先生

荊裂與燕橫,跟童靜、虎玲蘭、練飛虹等三騎在郊外重新會合,五匹馬並行於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廬陵縣城。
經過先前在城裏與術王部眾的凶險惡鬥,緊接又進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體力。此刻心情放鬆下來,身體的疲倦感漸現,因此五騎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兩個逃逸的惡人,他們心裏都很不忿,途上沒有心情交談。就連最多說話的童靜,此刻亦沉默下來。
之前的戰鬥,童靜幾乎就中了波龍術王弟子的機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劇毒。對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卻險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靜又驚又憤怒,對這等暗算手段深痛惡絕。
她看看就在旁邊策騎的練飛虹。他已經是第二次用飛刀救了她。回想剛才練飛虹大展崆峒「八大絕」時那股無匹威勢,童靜頓時對這個舉止古怪的老頭改觀,多添了幾分敬意。

「謝謝你。」童靜很小聲地向練飛虹道謝。
飛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靜好言相向,心裏其實甚是興奮,但此際卻隻微笑點點頭。隻見他臉容有些皺緊,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頗疲倦。

荊裂也留意到練飛虹這模樣,想到這位崆峒前掌門剛才連環擊殺八人,接著又帶頭策馬追蹤敵首,體力實在消耗不少。畢竟練飛虹已經六十出頭,之前他自己也承認因為年紀而日漸退步,看來最大的弱點正是在氣力上不能久戰。
練飛虹畢竟久住關西,自小在馬背上馳騁,雖然疲累,騎馬仍非常輕鬆。他連韁繩也不拿,趁這時候拿出腰帶上的鐵扇,抹拭殺敵後沾上的血漬。

另一邊的島津虎玲蘭也一樣,用紙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斬殺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鮮血也半點不少。她將抹過刀的紙拋掉,那染紅的紙隨風在道上飄去。
虎玲蘭把長刀歸還掛在鞍旁的刀鞘,順道回後看看後麵,向同伴說:「你們看看。」
隻見後麵那輛隻有一匹瘦馬拉動的車子,正緩緩跟隨在荊裂後頭幾十步之外。六個隨行的儒生帶劍策騎,前後左右密切拱衛著馬車。
六人時刻都緊盯著前方荊裂等人,目中不無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時按在腰間佩劍上。車子一直與五騎保持著距離。
「真是的……」童靜失笑:「要是真的動手,我一個人都殺光他們啦!這些書呆子,真不曉得他們想什麼……」
「不要亂說。」燕橫駁斥她。

這些書生也許確學過幾套劍法,但如此按劍戒備的姿態,看在貨真價實的武術行家眼裏,確實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橫也沒有忘記,先前在郊道之上,這六個儒生守衛馬車的時候,顯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與氣勢。那絕對不是強裝出來的。

他們都稱呼馬車裏的人為「先生」。
——能夠教出這樣的門生,這「先生」又是個怎樣的人?

廬陵城門已在望。這時荊裂他們看見,城門前聚集著很大群人,驟看怕不上百。先前整個縣城還像鬼域一樣,此刻卻是如此鬧哄。
那群人遠遠看見荊裂等人馬回來了,頓時激烈騷動起來,手舞足蹈地大聲疾呼。距離仍遠,聽不清楚他們在叫什麼。

「難道……敵人的後援再次攻進城來?」

練飛虹一說,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馬上進入戰鬥戒備。

五騎同時拔出刀劍,在下午的太陽底下反射白芒。二十隻馬蹄一起加速,泥土飛揚,迎著城門方向疾奔過去。
隻見聚在門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荊裂五騎在他們前頭急急止住了。

「發生什麼事?」燕橫急忙問:「賊人又再殺來嗎?」
那百餘人一起朝著五人跪下。
「太好了!幾位俠士回來了!」其中有個縣民流淚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說:「我們還怕幾位就這樣走掉,我們廬陵可就慘了!」其他百姓也都高興交談,無不為荊裂等人回來而慶幸。
燕橫緩緩收起「靜物劍」。他聯想起從前那天在灌縣「五裏望亭」試劍,兩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躍下馬鞍向眾人說:「都起來!不要跪!」說著還親手將一個年老縣民扶起。
荊裂、虎玲蘭跟練飛虹各自將刀收回鞘裏。他們卻隻冷冷掃視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發一言。
「哼,你以為他們真的感謝我們嗎?」童靜從馬鞍上伸出「靜物左劍」,指向人群:「他們不過害怕,這筆血賬要算到自己頭上罷了!」
「靜!不許你這麼說!」燕橫皺眉斥責她。

「我不過說實話啦!」童靜揮一揮劍,說得更大聲:「你忘記掛在旗杆上那兩條屍體嗎?他們不也是為這縣城出頭嗎?這些人卻任由屍體掛著,誰都不敢拿下來!」

眾縣民一聽極是慚愧,紅著臉垂下頭來。

燕橫想到那兩具「贛南七俠」的淒慘幹屍,知道童靜半點沒錯,再也說不出話來。

城門前雙方一時都靜了下來。眾多縣民此際連直視荊裂五人都不敢,更何況說話。

後麵那輛馬車,這時才在六騎儒生陪同下趕到來。人群看見這麼一輛寒酸的車子,還有那幾個雖帶著劍但文質彬彬的儒士,心裏甚是奇怪,悄悄交頭接耳起來,猜想到底是什麼人。
「呼,坐車子也真累人。」
車廂的門簾撥開來。高瘦的王守仁低著頭扶著冠從車裏跨出,朝天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王縣令?」
人群裏響起叫聲。許多雙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縣民之間好像炸開一鍋沸油,百來人轟然爭相呼叫。
「王大人回來了!」

他們竟沒再理會燕橫等,隻是擁過去把王守仁包圍。幾個儒生吃了一驚,卻已來不及製止。其中好些縣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腳前。

「天可憐見,讓王大人回來救我們廬陵縣!」「我沒有作夢吧?王大人回來,什麼都好辦了!」「原來那幾位俠士,都是王大人派來的嗎?」
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叫喊,情緒很是激動。
荊裂他們看見這一幕,甚是驚奇。尤其燕橫,對這位「陽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麼啦?」練飛虹不忿氣給錯當作別人的部下,怪叫說:「他是活菩薩嗎?」
更多人因為聽聞這些叫喊,從城裏蜂擁而出迎接王守仁,轉眼之間城門裏外已經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門水泄不通。

原來王守仁當年任兵部主事之時,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朝野的大奸宦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險死還生;直至四年前劉瑾因謀反伏誅,王守仁得以結束流放生涯,獲朝廷重新起用,首個任命正是來江西廬陵當縣令。
王守仁此後屢次升官調任,去年被升為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官職名義上雖主理馬政,但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的虛銜。王守仁心中不快,於是一直拖延上任,這年來抽空四出遊曆講學。因為路過江西,也就順道重回廬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狀。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撫縣民,一麵已在暗中觀察人群。他留意到縣民裏年青力壯的隻占少數,許多人衣衫頗為襤褸,已隱隱知道不妥。

六個門生聲嘶力竭地呼叫了許久,才令人群冷靜下來。
「我聽說今天縣城裏死了許多人。帶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說。

眾人連聲答應,也就簇擁著王大人往城門走去。

「不行!」這時一聲猛呼,隻見荊裂仍高坐在馬鞍上,揮動閃閃寒光的倭刀,縣民見了他這威勢,一時都嚇得呆住。

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吃一驚,以為這個穿著蠻夷之服、容貌姿態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發難了,一一握著劍柄。
其中年紀最大那個門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這山野村夫竟敢阻撓?」說時腰間劍已拔出寸許。

「笨蛋!」另一邊的練飛虹將馬兒催得踢起一雙前蹄,唬得眾人後退。他接著怒笑:「我們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荊裂將倭刀回鞘,冷靜地說:「剛才交戰之地,此際劇毒滿布。想要命的,就別隨便走近。」
眾人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說:「荊俠士,我看閣下江湖經驗豐富,必有處置之法。有勞。」

荊裂下了馬來,朝王守仁點個頭:「先生不要客氣。」

——荊裂就連對著寧王的親信也一樣倨傲狂妄,可這位王大人,卻令他不由自主禮貌起來,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荊裂這就率著燕橫等四人,牽著馬兒入城。王守仁與群眾在後跟隨。



進了大街,王守仁看見沿途兩旁許多丟空破敗的店鋪和屋子,不禁歎息搖頭。
——唉,才走了一年許,又變成這個模樣……真個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戰那小廣場,隻見旗杆底下橫七豎八堆著數十具屍體,觸目驚心。
之前被練飛虹所傷那個生還的波龍術王弟子,中了一記鐵拳,仍然昏臥在地上。練飛虹上前察看他,確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將這俘虜拉出來,吩咐縣民將之縛起,又為他小腿拔出飛刀止血。

荊裂看了好一會兒,向王守仁說:「這幹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極烈的藥粉之下,現在那邊四周,不管屍體和地麵也都散著毒,皮膚稍沾上,隨時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處置?」王守仁看著堆疊的死屍,眼中泛出悲憫之色。
「先著人盡量多打水來,衝灑到死屍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飄散,並且把毒性衝淡。」荊裂說:「洗得差不多了,就趕快將死屍用厚布包裹,運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荊裂瞧瞧那廣場四周,歎息著又說:「即使如此,毒藥還是會吸進土裏,恐怕再過一年半載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這地方圍起來,嚴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這就吩咐縣民去照辦,更叮囑他們要用粗布包裹雙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這時荊裂繞過那廣場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戰過的飯館,取回遺在內裏的兵器。一個波龍術王弟子的屍身躺在飯桌上,荊裂從死者身上拔出鴛鴦鉞鏢刀,用那屍體穿著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漬。

王守仁在門生和幾個縣民陪同下跟隨進來。他看見那些打扮奇怪的屍體,不禁搖搖頭:「殺敵逃生,竟要用上這樣毒辣的手段,而且遺禍如此之巨,這些人顯然並非一般山賊馬匪。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也想知道。」荊裂聳了聳肩:「我們不過比你早到一、兩個時辰而已,什麼都不清楚,已經跟他們打起來了。我隻知道他們自稱是武當派,什麼波龍術王座下弟子。」

「波龍術王」四字一出口,旁邊幾名縣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著眼睛。
王守仁和荊裂都留意到這表情變化,縣民對這波龍術王似乎懷有極強烈的恐懼,知道事不尋常。尤其是荊裂,想起早前從城裏各處冒出來那群有如活死屍的瘋人,就更覺事情非常詭異。

「你們在幹什麼?」這時外頭有人大聲呼喝:「何以這許多人走出來聚集?造反嗎?」

隻見遠遠一個胖子排開人群出現,身邊前後帶著十來個保甲與刀筆吏,不耐煩地叱喝著,縣民都低頭避開。
這胖子正是廬陵當任縣令徐洪德,此刻雖然未穿官服,眾人隻聽那大嗓子就認得。
徐洪德左右瞧著縣民,不住斥罵:「這般多人無故聚起來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們一條聚眾作亂之罪?……」他說著走到最前頭,赫見廣場上的大堆死屍,一時說不出話來。

站在旁邊的童靜不屑冷笑一聲:「呸,什麼官,之前賊人入城,卻不見你出頭。」

這話傳到了徐洪德耳裏,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隻見她麵目甚生,看打扮是個外地來的旅人,腰上更帶著長劍,一時不確定她底細,也就未敢發作。

徐洪德仔細瞧瞧那些屍體,看見大半都是穿著五色袍的波龍術王弟子,驚得退了幾步,要由保甲扶住。

「這……這……這是誰幹的……」他說著再次瞧向童靜,還有她身邊的虎玲蘭、練飛虹與燕橫,隻見一個個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無忌憚地帶著各種凶厲兵刃。

——這……糟糕了……大禍臨頭了……

王守仁帶著門生來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麼人,身邊一名保甲已經認出他來,急忙稟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禮。他官階雖遠高過這徐縣令,但語氣並無半點倨傲。施禮之際,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細打量對方。
徐洪德慌忙也敘禮。王守仁號稱「陽明先生」,乃是當代大儒,自從龍場悟道並複出後,積極各處開壇講授心性之學,學生頗眾,已是甚有名氣;他在官場上升遷又是甚速,徐洪德哪裏沒聽過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職,徐洪德不過七品縣令一名,行禮時彎腰低得幾乎讓頭碰地。王守仁輕輕扶住,徐洪德卻還是不敢直視。
——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轄地裏出現,徐洪德甚是惶恐,心裏想:難道有人在上麵參我一本,因此特地派這王陽明來尋我的過失?
王守仁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臉色就知曉他想什麼,於是淡然解釋:「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過順道來訪,看望一下從前的舊識而已。」他雖已晉升南京大官,但終非這廬陵縣令的直轄上級,說話仍是保持客氣。
「難得王大人到本縣作客,不巧卻遇上土匪到來生事殺人,真是失禮……」徐洪德一邊說,眼睛一邊在轉,心裏想著如何將此事搪塞過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廬陵一帶近來又鬧疫病,農田歉收,因此越來越多不法之徒聚眾為賊……」
「農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靜在一邊再次揶揄說:「你這身衣服質料很上乘啊。還有腰間這塊玉佩也不小。」
「大膽!」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對縣大人無禮?」

「他們……」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靜與王守仁素不相識,王守仁卻一開口就自認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關係,童靜必然不悅;但這時她看看王守仁,卻沒有感到不高興,反而隱隱覺得,被這位先生認作朋友,也是不賴的事。
那文吏一聽噤聲。徐洪德則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尷尬在笑。
童靜說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覺,隻是沒說破而已。王守仁相貌儀表普通,樣子瘦瘦像個耕田農漢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銳精明。
王守仁猜知這徐縣令多半跟賊人有點關係,意欲從他口中套出口風來。但同時他又希望有人能跟縣民交談,問清楚關於那波龍術王的事情。
「荊俠士。」王守仁把握機會,回頭向荊裂說:「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談一談,勞煩你們幫助徐大人的下屬,指揮大家清理屍首。」他又朝最年輕的一名門生黃璿說:「你也留下來幫忙。」

荊裂從王守仁眼神中了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動纏著這徐縣令,荊裂他們就有機會向縣裏百姓問個究竟了。
荊裂當下向王守仁拱拱手:「這些好辦。」同時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見荊裂這笑容,兩人心意相通,也報以微笑回應。

王守仁當下就牽著徐洪德的手:「大人,請。」徐洪德來不及吩咐下屬監視荊裂等人,就給王守仁拉著走往縣衙的方向。

燕橫這時看見,在場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極崇敬而滿帶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這目光,自然不是投給現任那位縣令。
◇◇◇◇

整個廬陵縣城,到了午後才漸漸出現生氣,再不似早上荊裂等人初入城時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樣。

城內的人越聚越多,原來不止城裏居民冒了出來,也有鄰近鄉村的農民,風聞王守仁大人重臨廬陵,都入城來打聽,希望可見王大人一眼。有不少還拿著農作水果,要親手送給大人。

荊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黃璿,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見四處都有人三五成群圍聚交談。有幾家茶館更乘機開門給人聚腳。

幾輛手推車在街上到來,車上蓋著好幾層布,正是從廣場那頭收集的屍體,要運出城去下葬。縣民看見那些口鼻包著布的壯丁,正吃力地推著木頭車接近,紛紛惶恐走避。

荊裂他們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幾輛木頭車經過,不發一言。
另一輛屍車又推來了,隻見這次隻覆了一層薄布,可見幾個死者衣飾。童靜認出來了,正是被術王部眾殺死的那飯館四人。童靜走上前去,掀開布看看。
隻見飯館的老板娘臥在最上麵,身上有一道慘烈的血口。她眼睛雖已給闔上,但臉容扭曲緊皺,仍然殘留死前的驚懼。童靜不禁掉下淚來。

推著車子的三人,其中一個是名農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靜年紀相若。他看見這位帶劍的小女俠,竟因為幾個不相識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頭發。

「他們……叫什麼名字?……」童靜問的時候,手指牢牢緊握腰間「靜物劍」的劍柄。

「是曾老板,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結結巴巴地回答:「兩個店夥計,一個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個是陳二……你問來幹什麼呢?……」
童靜反複喃喃念著這些名字好一會兒,等到記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為誰報仇呀。」他說著就走回夥伴身邊。
那少年驚訝地瞪著眼睛,呆站著看童靜等幾個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兩個同伴說:「你們先推,我有事情。」就丟下了車子,跟在那些人的後頭。

荊裂他們六人繼續在街上四處察看。每到一處,原本聚集交談的人就急忙分散避開,無人敢接近這幾個來曆不明、全身都帶著刀劍凶器的外來怪客。
黃璿察覺到荊裂等五人的氣勢,心裏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時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帶上的劍鞘。童靜見他這個樣子,不禁搖頭失笑。
「你們看。」虎玲蘭指一指街角。
隻見一人呆呆倚坐在牆邊的水溝旁,臉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髒又破,正是之前出現的那些「活屍」。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爾就看見這麼一個「活屍」躺臥或者坐在街邊,無人理會。
黃璿吃驚的掩著口鼻:「難道徐大人所說不假,城裏真有疫病?」
「不,這些人不是病。」燕橫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臉男韓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後的感覺;後來又看見這些「活屍」拚死搶奪藥包的情景,猜想他們變成這種情態,必然是長期服用了類似的迷藥所致。
「他們是吃了波龍術王的藥。」
黃璿聽了更心驚:「此人不單名號詭異,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藥學問,顯然並非一般的流寇匪盜!」
他說著打量荊裂等,心裏又想:他們才五個人,卻能殺敗對方數十個惡賊,也一樣不簡單……

「燕兄弟……」黃璿看看燕橫一身打扮,特別留意那雙「雌雄龍虎劍」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師承四川青城劍派。」燕橫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這黃璿才二十出頭,其實大不了燕橫多少歲。
「青城派,我有聽過啊。」黃璿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燕橫臉容收緊,神色沉重地點點頭。想不到師門的禍事,已經傳遍天下,就連這些文人都聽聞了。
黃璿歎息著又說:「你們這些習武的,終日就是互相打殺,爭強鬥勝,如此浪擲性命,真搞不懂你們拚命修練是為了什麼……」

這話聽在燕橫和友伴耳裏,甚是不悅。尤其童靜更是怒容滿麵。

燕橫很不服氣,未想自己獻身追求武道,卻被這麼一個文弱書生說得一錢不值,於是反問他:「黃兄你呢?你跟著王大人,又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學習聖人之道!」
黃璿抬頭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橫,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傳仁義理,辨善惡別,開太平世!」
黃璿這等說話口號,其實不管哪個應考科舉的腐儒都會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時語氣極是誠摯,臉上毫無半點矯飾,那身姿與神態,果真散發出一股肩負天下的氣概。

燕橫看了,一時也給他懾住。他想,這黃璿如此年輕,這種氣度決不是自發的,必然從一個極親近的人感染而來——就如他自己被師父何自聖影響一樣。

——那位陽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會立誌當聖人的。
這時黃璿身邊卻有個影子一閃,就將黃璿腰間劍拔了出來。黃璿還呆在當場,那劍鋒又迅速準確地收回鞘裏,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黃璿這個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備反應。

黃璿先看見佩劍已歸位,這才抬頭,見到拔劍者就是荊裂。

黃璿按住劍柄,怒瞪荊裂:「幹什麼?」
「沒什麼……」荊裂微笑:「我隻是想知道,萬一那波龍術王的幾十人馬,幾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麵前,你又要怎麼『開太平之世』?靠你說的『聖人之道』?還是你腰上這柄劍?」

黃璿漲紅了臉:「你們的勇力,不過逞強於一時。真正去惡存善,是要從人心下工夫!」

「黃兄,我確是沒有學過你那些學問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燕橫說:「惡人就在你眼前,你說的管用嗎?要用你那套聖學教化他,等他改過行善嗎?在他變成好人之前,不知又會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這些人命又要怎樣算?」
黃璿一時為之語塞。他從學於王守仁門下不久,平日雖然都愛好辯論這等治世的道理,但對著這些武人卻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藥癮的人,個個有如行屍走肉,仿佛隨時都要呼吸最後一口氣,他們也都是被那波龍術王所害。直麵如此極惡的罪行,黃璿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經不能說得那麼有力了……
但他還是不服氣,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說,你們的刀劍能夠迎來真太平,那麼請看一看:為什麼所有人都這般害怕你們呢?」

燕橫瞧過去,果然目光所及處,縣民一個個都馬上閃開了視線。

「哼……」童靜皺著眉頭:「之前還在城門外盼我們回來;可真的回來了,又躲開我們!明明是我們打跑了惡人的呀!」

燕橫再次回想「五裏望亭」那兒的兩百人。他們的眼神也是一樣害怕……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他驀然明白了:百姓們害怕,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們是異類。

「剛才先生囑咐我們,要找個機會問問這些縣民。」黃璿瞧著荊裂,眼中有挑戰的意味:「那你現在問呀。」
荊裂抓了抓下巴的胡須,想了一陣子,再次笑起來,悄悄在虎玲蘭跟練飛虹耳邊說了幾句話。

練飛虹聽後顯得雀躍,笑笑點頭,還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蘭則皺了皺眉,然後不情不願地取下背上的長弓,又從箭囊抽出一根羽箭來。

她這一動作,嚇得街上眾人更退後了一點。黃璿則大感好奇。
「來了啊。」練飛虹笑著,突然手掌從腰後抽出,臂膀揚起運腕一抖,一柄帶著紅巾的飛刀,呼嘯著回旋向空中飛出!

飛刀所去之處,眾人紛紛驚惶低頭閃躲。
練飛虹這手「送魂飛刃」實在用了巧勁,跟平日強勁的直飛攻擊不同,而是循著弧線平飛。虎玲蘭看準那飛行的紅影,彎弓放弦,勁箭「嗖」地越空而出,後發先至,命中了紅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帶著刀繼續飛行,「奪」地將刀子釘在數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當眾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際,練飛虹左手也揮出,另一柄紅巾飛刀,又循不同的弧線旋射而去!

沒有人看見虎玲蘭什麼時候已經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軀,拉弓仰射的姿態美麗極了,指頭輕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紅巾,將這刀釘在更遠的另一家房屋上!

這等空中截射飛刀的神技,引得街上眾人都伸長脖子,開始圍聚起來。特別是小孩子,都極好奇地擠到人群前頭來。
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興奮,雙手緊緊握著拳頭。
——假如,我也有這樣的本事……

「好!」練飛虹玩得興奮,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飛刀,卻未發出,先在手上拋玩了一會兒,以吸引人們的期待。
虎玲蘭這次也抽了兩根箭,一根搭上長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無名指挾著,然後拉了個半弓。

練飛虹輕叱一聲,右手先擲一刀,頓了一頓左手刀也馬上飛射。
兩柄刀先後分左右不同路線旋飛。
隻見虎玲蘭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緊接迅速搭上另一箭,運一口勁拉個滿弓放弦!
兩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釘在兩旁屋子的牆壁上,前後相隔不過一眨眼。
這次觀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發出喝彩聲來。前麵的小孩更是高聲大笑。
「這次難一些了!」練飛虹叫著,第五柄飛刀毫無預備動作,就從腰後的刀鞘拔擲而去,而且這次再非弧線回旋,而是向前直線激射,速度遠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蘭從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這瞬間她柳眉緊皺,咬著下唇,精神異常貫注。
——死老頭,有心考校我!
那飛刀正要釘入遠處一家米店高懸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達木頭前方一尺之際,紅布巾被一股銳力猛扯,將刀子帶高!
羽箭串著刀巾,不偏不倚穿進了用來懸掛招牌的鐵環,箭杆在環中兀自旋轉不止!

這種準繩遠超眾人想象之外,人們轟然叫好。黃璿則看得張大了嘴巴。童靜和燕橫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蘭卻半點不以為意,隻輕輕垂著長弓。
——她苦練多年箭術,是為了射人的,不是為了玩這種雜耍。
這時眾人目光又落在練飛虹身上。可是飛虹先生轉過身子,拍拍腰後空空如也的刀鞘,攤開雙手搖搖頭說:「都用光啦。」

荊裂見眾縣民眉飛色舞,於是拍拍手說:「把式都看過了。那麼各位鄉親父老,有誰來告訴我們縣裏發生的事情?那波龍術王到底是什麼人?」
眾縣民一聽「波龍術王」,又從看熱鬧的高漲情緒中返回現實,再次縮起脖子無言散開。荊裂還是無法打開他們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黃璿這時卻高舉雙臂大聲說:「我乃是王陽明先生的門下弟子!是先生命我來問大家的,有什麼盡管告訴我,我會如實稟告先生,讓他為本縣解困!」

一聽「王陽明」三字,本來就要走開的人群同時停下步來回頭,開始聚攏到黃璿身周。但是他們你眼看我眼,誰也沒敢先開口。

「哼,我們這賣藝把式,可白玩了。」練飛虹不服氣地說:「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麼這些人一聽他名號就回來?」

站在附近的一個鄉村老伯聽了練飛虹這話,咧開已經缺去大半的牙齒,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拐杖。他也不理會麵對的是誰,壯著膽子就向練飛虹大吼:

「這個當然了!王大人雖然隻在我們這兒當了十個月縣令,為我們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導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盜賊;更連自己的烏紗都押上,頂著上邊壓下來的苛捐暴稅,對我們百姓卻不取一介!他簡直就是個活聖人,我們廬陵一縣的大恩人!我們不信他信誰?」



老頭一說完,其他縣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變得果敢起來。

燕橫看見他們這變化,再次感受到這位陽明先生的不凡。

荊裂沉默了一陣子。他看見黃璿身邊都聚滿信任的縣民,歎息搖了搖頭,不情不願地向這個年輕的文弱儒生說:

「是你勝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門閂提起來拋到一旁,雙手將關閉已久的廟門推開來。

一陣黴氣自門內撲鼻而至。
荊裂和眾同伴踏進廟去。陽光自門口照入,赫見這廟裏前後皆亂成一片,香爐和桌子全被破壞打翻,內裏牆壁和地上潑滿汙水,四處又有紅漆寫滿彎彎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狀正是物移教文。

廟門兩旁原本供奉著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槍戟棒都遭折毀,棄了一地。
荊裂抬頭,隻見高坐正中的關王爺神像,被人砍去了頭顱,改為塞上一個豬頭,那豬頭已不知放了多少時日,腐壞成灰黑色,被蟲鼠啃得幾乎隻剩頭骨。神像身上到處都是刀斧鑿痕,原本提著「青龍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斬掉了,還被潑上有如鮮血的紅漆。侍奉左右的關平和周倉雕像,亦一樣被砍得麵目破爛。

廟裏一陣便溺臭氣,老鼠在四處亂竄。

童靜和虎玲蘭都忍不住掩著鼻子走出去。燕橫跟練飛虹看見此等景象,不禁切齒握著拳頭——身為武人,目睹武聖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汙損折辱,自然憤怒。

「這……也是那波龍術王幹的?」黃璿問。

薛九牛點點頭回答:「城裏大小的寺廟都這樣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
荊裂上前俯下身子。原來關王爺被砍下的頭像仍遺在地上,他小心撿了起來,抹去上麵的汙漬灰塵,抱在懷裏,這才帶著眾人步出關王廟去。

數十個縣民都圍在廟外。這兒在縣城東部,廟前是一片空地,長著一棵大槐樹,風景甚佳。荊裂他們就坐到樹底下,以幾塊石頭權充凳子。

縣民帶來了好些糕點包餅,雖然粗糙,但五個武者經曆一輪戰鬥與來回勞頓,早就餓透了,也就當場大嚼起來。

尤其是童靜,自來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幹糧,許久沒有碰過甜點,現在竟有紅豆包子,那餡兒雖然隻一點點,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這個波龍術王,大概在大半年前來了廬陵,一來就帶著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殺入縣城來。他們第一天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這兒的磨刀師寒石子先生擄走了。他到現在還是生死不知。」
說話的薛九牛,本來是城外村子的農家子弟,但常常出入縣城打粗工幫閑,故此對這事情知之甚詳。
縣民最初還以為,這夥劇盜隻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後就不會停留在這窮地方;哪料波龍術王卻從此盤踞廬陵不去,更強占了縣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蓮寺」作巢穴。
「他們把寺裏的住持覺恩禪師跟二十幾個僧人盡都殺光,聽說還擄掠了附近村鎮許多民女,囚在寺裏奸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鄉民說得激動,閉目雙手合什。

波龍術王一夥部眾,初來時就已有過百人,這大半年來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縣民猜想已經增加了一倍。
一個在酒館當店小二的縣民說:「那些混蛋,平日來城裏喝酒時,我偷聽他們交談,口音都不相同,看來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結夥,再流竄來江西。」
波龍術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雖然折了幾十人,仍是勢力極眾。黃璿聽了,臉容不免緊張。
練飛虹卻似乎半點沒把人數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兩個,是他們的頭目吧?像他們這樣的人物,還有多少個?」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過的共有四個。早上來那兩個,我聽過他們互相稱呼,年輕的姓韓,年長那個是外族人,叫鄂兒罕。這兩人最常帶著人來縣城搶掠敲詐。另外兩個是一男一女,卻很少來。」
「我記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說話,也沒在城裏殺過人。他不穿術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還以為不是一夥的呢。但是我看見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這時瞧一瞧虎玲蘭,又說:「至於那女匪人,跟這位女俠幾乎一般的高壯,帶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裏騎馬亂衝,把個孩子給撞死了,竟然還在呵呵大笑,心腸端的狠毒!」他說時拳頭都握緊了。
「連小孩也殺?」童靜又驚又怒:「這還算是女人——不,還算是人嗎?」

縣民都沉痛地低下頭來。燕橫看見他們這樣子,漸漸體諒百姓何以對武人如此恐懼。

荊裂則在盤算:假如另外這兩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極劍」的鄂兒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頭目與二百人馬,再加上不知底蘊的波龍術王,非常不容易對付……

「那波龍術王本人呢?你們有見過嗎?」荊裂又問。

一提到這名字,縣民的身體總禁不住一陣哆嗦,讓荊裂他們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懼。
「隻有……第一天來擄走寒石子先生時,我們才看見他親自來了一次。」薛九牛比較膽大,率先開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頭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嚇人,可是有點瘦削……頭顱光禿禿像顆鳥蛋,但他那副樣子,半點兒不會讓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對眼睛……不知怎麼說,總之就……不像人……」
他身邊的同鄉也都點頭同意。
這一句「不像人」,加上縣民的神情,令童靜臉色有些發白。

——他們就好像在說著鬼怪一樣……
「還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頭,劃過自己的左邊臉頰:「他這兒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廟裏的鬼符咒一個模樣。」
這特征跟葉辰淵和桂丹雷都相似。荊裂和燕橫心裏就更肯定,這波龍術王極可能真是武當派的人。
——那句「武當派波龍術王」不是假的……

波龍術王一眾人馬聲勢如此浩大,就連原來集結在吉安府各處的山賊也都要避開,不敢再在縣城一帶作買賣,隻敢打廬陵縣以外鄉鎮的主意。由於術王部眾肆虐,縣裏越來越難維生,許多廬陵的青壯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賊禍更深。這是為何像橫溪村那等窮地方也有山賊之患,全都是波龍術王逼出來的。
「哼,要不是我年紀小,家裏老媽又哭著求我,我也……」薛九牛說時看一看荊裂他們,才醒覺起來住口。
荊裂打量這小子,雖然隻十四、五歲年紀,一臉稚氣,但長得身高手長,身體頗是紮實,要說上山入夥當匪盜,也不嫌早。

其他縣民聽薛九牛這麼說也無責怪,似乎對縣裏年輕小夥子拋棄農具落草而去,早就見怪不怪。
先前合什念佛那個老鄉民,這時又向黃璿訴苦:「王大人在時,得他擋住了各種無理攤派雜稅,又治好了瘟疫,我縣才有了口生氣,年輕人都安份著,盜賊少了許多;自從他調官之後,這兩年再無人為我們百姓出力,上邊的橫征暴斂又再壓下來,我們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飽,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來了這等惡煞,三朝兩天就進出村子城鎮,愛搶就搶,愛殺就殺,縣令官府全不過問,再這樣子下去,真不曉得我們還能活多久了!」
老鄉民說時眼眶含著淚,其他縣民許多亦已哭了出來。
「官府也不過問?」練飛虹聽到這裏,疑惑地搔搔白發:「這些波龍術王弟子,並非尋常山賊可比,那徐縣令自然不敢妄想靠縣裏的民兵保甲去討伐;可是這麼大夥人集結橫行民間,殺人如麻,強占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個縣令也不可能瞞得過去啊。他卻沒有上報府裏,請求調官兵來征剿,這著實有點奇怪……」

「有什麼奇怪?你沒看那徐縣令的樣子嗎?」童靜不齒地說:「九成是收受了波龍術王的好處!」
縣民聽了猛地點頭。
「老先生的意思是,單憑姓徐這小官,包庇不下這等狂徒。」黃璿在一旁解釋。他常聽老師說官場之事,對這等貪汙勾當也有所知:「沒有更上邊的人點頭,這種血錢,徐縣令是不敢收的。」
「城裏那許多活死人呢?又是怎麼回事?」荊裂問。
「他們都吃了術王弟子賣的『仿仙散』。」老鄉民沉痛地說,果然與燕橫猜想的一樣。

原來術王弟子到來不久,就在縣城裏派「仿仙散」,說是仙藥聖品,能讓人忘憂,兼能提神強身。最初都是城裏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後來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惡習。這「仿仙散」效用確能令人亢奮愉快,但漸漸就要越吃越多,藥癮一發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傷損,整個人癡呆遲鈍。
術王弟子後來把「仿仙散」的價錢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藥癮的人,什麼家財都變賣,甚至搶劫偷盜,都是為了求取服藥後飄飄欲仙的快感。最後家當賣光了,又被藥搞壞身體,連偷搶也無力,就隻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術王弟子一進城,他們就像螞蟻般全爬過去求藥。」老鄉民說:「有時術王弟子就拋幾包『仿仙散』出去,看他們爭奪廝打取樂,甚至賭博哪一個搶得到手……這毒藥,把人們從裏到外榨得幹幹淨淨,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荊裂他們聽了,才恍然明白之前發生的事情。比起用劇毒殺人,這迷藥「仿仙散」又是波龍術王另一樣厲害玩意兒,更且害人於無形,禍連更廣。

童靜雖出身幫會之家,這樣惡毒的榨取方法也是首次聽聞,甚是驚訝。

「可是我不明白……」她問:「以波龍術王的武力,在這縣裏本來就予取予攜,要拿些什麼,晃一晃刀子就有了,還用得著這種方法敲詐錢財嗎?」
「這位姑娘可真聰慧。」

一把聲音在人群後頭響起來,一看原來正是王守仁,帶著五個門生出現在這關王廟之外。

眾縣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又興奮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時著令他們噤聲,指了一指空地外。隻見遠遠站著幾個保甲,正在街上看著這邊,顯然是徐縣令派來監視的。
「不打緊。他們畢竟也是本縣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撫縣民。那幾名保甲朝這邊的王大人略一點頭,也沒過來幹涉。
王守仁從人叢裏走過來大樹下,坐在黃璿讓出的石頭上。
荊裂看著他微笑說:「我還以為你在縣衙脫不了身呢。」

王守仁聳聳肩:「我官階好歹也比他高幾級,我要自己出來城裏走走看,他阻不了。」

黃璿正要向老師複述剛才所聽,但王守仁揮手止住:「我聽那徐洪德的辯解,就已經猜得出個大概。剛才有個保甲也跟我說了一點關於那術王的事。詳細的之後再告訴我。」
童靜得到王守仁稱讚很是歡喜,笑著問他:「大人,波龍術王賣那『仿仙散』,你想是為了什麼呢?」

「我還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藥對廬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來:「但我猜想,這事情必然關連其他人物。」
荊裂聽了馬上就明白:「大人是說,官府無人出手討伐這術王,就是跟此事有關?」

王守仁畢竟是朝廷命官,這種事當著眾多百姓不能宣之於口,隻有沉默不語。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這正合他所想。

圍在大樹四周的縣民此刻都不說話了,一個個低下頭來,神色沮喪。
「大家怎麼了?」黃璿不禁問。
先前最多說話那個老鄉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想鼓起勇氣說什麼,但欲言又止,最後把話吞回肚子裏。
黃璿又看著薛九牛。這個小夥子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開口:

「王大人,我們都知道你愛民如子,可是你在這兒,手裏沒有一兵一卒,那波龍術王一夥人又厲害又瘋癲……我們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幹,也幫不了我們吧?」
他所說確實切中要害。麵對如此凶殘無道的大群惡徒,非有實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調動官軍到來——本朝對軍權控製甚嚴,官軍出動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監作監軍不可。即能調兵來,已不知是何月何日。這波龍術王剛喪失大隊弟子,日內必定前來報複,遠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黃璿想起先前與荊裂和燕橫的辯論。他看一看掛在自己腰上那柄劍,一時皺眉無語。
這時眾多縣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荊裂五人身上。他們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滿了不安恐懼。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荊裂這時用船槳撐著站了起來,左手臂彎仍然抱著關王爺的頭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說清楚在先:今天我們初來乍到,不知就裏就跟波龍術王的弟子打起來,殺了他們許多人,假如我們就此離去,你們還可以推諉說我們是不認識的外來人。不錯,他們仍是會非常憤怒。也許會殺一把人來泄憤。但也僅此而已,對方隻會忙著追擊我們。」

荊裂伸出船槳,指一指在場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們留下來幫你們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一戰必然激烈,最後假如我們敗了,波龍術王的報複將更激烈十倍。說不定會來個大屠城——我說的是把你們一個一個,男女老少,全部殺光。這樣的事情,那些瘋子完全做得出來,這一點大家也很清楚。你們心裏有這樣的覺悟嗎?」

荊裂的話有如尖針,刺進每一個縣民的心裏。雖是盛夏的午後,人人感到一陣寒意。即使當中有的縣民早被波龍術王殺害了親眷,極欲有人代為出頭報仇,但一想到要將同鄉鄰裏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開口。

百姓同時瞧著王大人——此刻就隻有對王守仁的信任,能夠將他們團結起來。
王守仁看著那一雙雙期盼的無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麵前的,是一個多麼艱險困難的責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麵對艱難,從沒有躲避過一次。

「伯安誓與廬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荊裂五人看見王守仁說時眼目散發的凜然正氣,不禁動容。

六個門生為能拜得這樣的老師而自豪。
許多縣民激動得流淚。薛九牛與一群年輕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氣翻騰。

王守仁此時瞧向荊裂五人。

「幾位願將性命,暫借我王陽明一用嗎?」

——他這次不以名字自稱,而用講學的外號,意思是並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征用他們。



——而是以一個「士」的身份,向荊裂五人平坐相求。

練飛虹撫摸著左手上的鐵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習慣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蘭則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說了,這是跟『物丹』的因緣,躲不了的。」
童靜帶點激動地握住「靜物劍」劍柄:「曾老板四口人命,我……」說著就有些哽咽。

燕橫熱血上湧,不知該說什麼,隻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點了點頭。
荊裂直視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個將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將在朝廷有一番大作為,卻為曾經管過不夠一年的一個小縣,甘願將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殺人狂魔對抗?荊裂從沒聽過,世上有這樣的官。

「荊某這生人,從沒想過要把性命交到誰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輕風般的微笑:「不過將我的刀暫借給你,還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荊裂此人野性難馴;但一旦他對你信任,就會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這時招招手,把那幾名一直監視他的保甲召過來。
「你們已經聽到我要幹什麼吧?」王守仁問。

保甲本身也不過是廬陵縣的鄉村壯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務農。這幾個人互相看著,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說:「我們願供王大人驅策。」

王守仁點點頭,馬上肅然下令:「你們去集合一些壯丁,去縣衙帶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讓徐家上下主仆任何一人離開半步,以防範他向賊匪通風報信。」
幾個保甲一聽瞪大了眼睛——軟禁縣令大人,可落得謀反的大罪。
「不用擔心,萬事有我扛著。」王守仁知道他們的顧慮,馬上說:「就算最後有人問罪,也不會算到你們頭上。」他隨即命三個門生,陪同保甲去指揮隊伍,拘禁縣令徐洪德。
王守仁並非江西省府的直轄命官,如此私捕縣令,將來如無徐洪德的確實罪證,隨時會被問罪,非隻烏紗不保那麼簡單。他此舉顯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沒把名位放在心上。
荊裂看見王大人一旦下了決心,辦起事來決斷利落,手段霹靂,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對他信任絕對沒錯。

——此人要是生逢亂世,必成名將。

王守仁又馬上安排人手,往縣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龍術王的隊伍再來襲,也可預早防範。
縣民知道要與凶惡妖人對抗,既興奮又是慌張,隻有王大人那鎮定如止水的臉容,能讓他們心神稍寧。

「還有一個條件。」荊裂這時卻又說。

眾人緊張地皺眉看著他。
荊裂走上前,將懷中的關王頭像,塞到薛九牛手裏。
「你們要把這關王廟修好。否則他不保佑我們打勝仗的啊。」

廬陵縣民聽了恍然,心頭一寬,發出平日難得聽見的笑聲。
「你剛才說,王大人手上沒有一兵一卒嗎?」荊裂對薛九牛說:「你錯了。」
他露出每次麵對挑戰時都會掛上的笑容。
「現在,有五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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