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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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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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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3:03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一章 出陣

烈陽當空,照射西安古城的寬闊街道,投落地上一片片屋宇的陰影。每一面黃土牆壁,在陽光下反射出猶如燃燒中的奇特顏色。
棋盤般的城街,籠罩在光與闇的強烈對立之中。
明明是光天白日的下午時分,街道卻帶有一股濃烈的肅殺氣氛。

是決鬥的時刻。
「麟門客棧」在南門大街已經開業超過十五年。這十五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下午,客棧裏外寧靜得如此刻般可怕。

那詭異的靜默,甚至感染了方圓數十步內的街巷。就像在集體逃避些什麼事情,街上途人稀落,兩旁店門一一關閉。連迎街的招牌在春風中緩緩搖曳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少數仍然聚在街上的人,大半就是原本到「麟門客棧」湊熱鬧,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外地武人。他們沒有作聲,一一緊閉起嘴巴,默默注視著「麟門客棧」的朱紅色大門。
跟他們一起瞧著大門的,還有三數個身穿製服的巡捕公人。他們連哨棒都沒有帶在手,隻是如尋常百姓般,靜靜站在街巷一角,也未交談。
這些官差自然知道,今天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鎮西鏢行大當家顏清桐,早就動用了情面和銀兩,向西安官府通報打點。知府大人向下面明令:今天不管城裏發生任何事,公門巡捕和民兵保甲都不許出動。
理由,所有人都清楚知道。

——武林恩怨,沒有他們幹涉的餘地。

「麟門客棧」外懸掛的兩排大紅燈籠,在這靜默裏繼續迎風搖動。
那道朱漆大門終於打開來。
街上所有人同時張開嘴巴,低呼了一聲。
從那大開門戶裏當先步出的,是坐在「麟門客棧」下層大廳那六、七十名來自五湖四海各門派的武者。他們沒有把兵刃收入行囊裏,將刀劍大剌剌地掛在腰間或背項,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在大白天的城街上耀武揚威。

——他們深知今日一戰,自己遠沒有動手的資格。但是能夠躋身這支武林同盟軍當中,與有榮焉。
先前在客棧內聚會時,他們都還抱著湊熱鬧的心情,興高采烈有如喜慶飲宴;此際卻一個個神情肅穆,無人交頭接耳,隻是逐一踏出客棧大門,分別走到南門大街東、西兩頭,在街角路旁排列站好,形成有如拱衛客棧的陣勢。

他們每一個人的左上臂,都綁了一片白布。

這幾十人全數出門,都在街上站定以後,真正的主角方才登場。
身帶三劍、頭上纏著素白布巾的燕橫,跟顏清桐牽著手步出「麟門客棧」大門。
驟然暴露在猛烈陽光下,燕橫那雙英氣的濃眉緊緊皺著,眯起的眼睛裏卻閃出如劍的鋒芒。

被顏清桐這大男人硬拉著手掌,並率各大門派群豪之先出發,燕橫心裏本應感到尷尬或不快。但是此刻他心頭已然被另一股情緒淹沒了。

也許是因為剛才席上勉強喝下肚子那幾杯酒,也許是眼前街上那眾多武者排列的陣勢……燕橫隻感心胸跳得厲害,每呼出一口氣息都像是蒸氣般熱燙。那是一股自己也無法以言語形容的亢奮。
——不。不隻是因酒精。也不隻是因為這盛大的陣仗。
燕橫空出來的左手,不禁握住後腰處的「虎辟」劍柄。

——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眼前。
一想到那個素未謀面的敵人,燕橫握劍的手掌在微微顫抖。
——今天,就要親眼看見那個武當掌門。仇人的頭領。消滅師門的元凶。

街上眾多武者,全都注視這個還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劍士。每個人臂上的白布,就是為了他的師尊而綁上的。

他身旁的顏清桐,此刻也神情興奮。看見這些敬重的目光,顏清桐把燕橫右手朝天舉了起來。
眾武者同時振臂呼號,響徹大街。
迎受著這樣的聲勢,燕橫沒有再如從前般靦腆,而是激動地緊握著高舉的手掌。那情緒加上青城派「道傳弟子」的握力,令顏清桐也吃痛而微微皺眉。
燕橫知道,承擔這樣的注目,已經是自己畢生的責任。

——我就是青城派。

緊跟在燕、顏二人身後,是顏清桐的同門戴魁和李文瓊,還有其餘十六名心意門弟子。他們當然也都全佩上了兵器,戴魁腰懸一柄單刀,李文瓊則手提著一雙沉重的四棱鐵鐧①。
『注①:鐧為重型鈍器短兵,以銅或鐵打造,形狀有圓柱或起角(棱)。原為戰場兵器,破敵甲胄之用。』

心意門眾人也都為這出陣的氣氛所感染,臉上鬥誌旺盛。唯有戴魁一人,因為不久前當眾在荊裂手上吃了大虧,仍是怏怏不樂,手掌緊握著刀柄。

身旁的李文瓊與他同門習藝二十年,怎不察覺他心情,輕聲安慰說:「師兄,待會兒我們心意門,必定爭這一口氣回來。」
戴魁聽了,知道自己身為心意門的首席代表,不可不提起精神來,也就重重點了點頭。
繼之踏出客棧的是八卦門三十餘好手:首先由七、八個弟子開路,八卦門名宿「水中斬月」尹英川,方才負手跨過門檻步上大街。緊隨身後的弟子,自然肩擔著他那柄巨大的八卦單刀。
尹英川身材雖不高大,但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掩藏不住的高手氣度,加上眾多的門人襯托,頓令街上眾武者動容。剛才眾人注視燕橫,多少也是懾於青城派「巴蜀無雙」的名號;但現在看著尹英川,卻完全被其本人的風采吸引。許多人都在期待,這個臉容如瘦猴的老者拔出那柄巨刀的時刻。

尹英川被燕橫搶在前頭出陣,卻並沒有顯露不悅。群豪先前在客棧裏已經議定,這次對付姚蓮舟,要打著「為青城派複仇」的旗號,讓燕橫走在前頭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有一人混在那三十幾名八卦門武者當中步出,本來不會被人注意的。

可是沒辦法,就是太顯眼了——正是身材高壯的那位少林年輕武僧圓性。
圓性把僧衣的上半身扒下來束在腰間,暴露出胸口肩膊,發達的肌肉繃緊得猶如卵石般光滑,臂胳亂爬著粗壯的筋脈,盡顯一身正宗外家功夫的鍛煉成果。

圓性左半邊身子,在陽光下反射出紅金光芒。細看之下,原來他左邊臉戴著半片貌如凶惡夜叉的銅面罩;左手整條壯臂,由肩頭至拳背都覆蓋著鐵片鑲銅的護甲,甲片一塊接一塊,肩、肘、腕處皆有活動的關節,設計甚是巧妙;再看下身,左腿也縛包著銅甲片,每走一步都發出金屬互碰的聲響。眾人看見這才恍然:圓性一直帶在身邊那個重甸甸的布袋,內裏收藏的正是這副「少林銅人半身甲」。細看他身上的甲片,上面滿是累累凹痕,顯然經常穿戴著對戰練習。
這半身裝甲看來不輕,一個人如此左右負重不平衡,行走本甚困難,但圓性龍行虎步,姿態甚是矯健,已可窺見其修為不淺。

圓性烙印了白虎疤紋的右手,緊緊握著那條六角包鐵齊眉棍,露出的右半邊臉緊皺起來,再無在客棧裏吃飯時那副魯鈍的表情,代之是出家人不該有的殺伐之氣。加上一身裝備,讓人聯想起佛寺裏神容威猛、降龍伏虎的羅漢像。

圓性雖是少林弟子,但之前在客棧裏舉止粗魯古怪,群豪對他都頗是瞧不上眼;但現在圓性這般形貌氣勢,已再無一人能夠輕視。少林派的禪門拳棒名滿天下,但曆來甚少有武僧下山顯露身手;此刻見圓性如此戰意充盈,眾人對少林武功的期待,更甚於對尹英川的八卦門刀法。即使是尹英川這位經驗豐富的前輩,過去亦從未上少室山拜會,今天也很想親眼看看少林絕藝,比之八卦門的武術究竟如何。

相較先前幾位令人注目的人物,排在最後頭出發的秘宗門人就沒有那麼亮眼了。
秘宗門的董三橋,左前臂上纏著寒光閃爍的九節鋼鞭,與腰佩著雁翎快刀的師叔韓天豹並肩出門,身後跟隨著來自各地秘宗支係的十六名門人。董三橋高高仰著他那鷹勾鼻子,臉色鐵青,對於被安排在最後面,明擺著甚為不悅。
「別擺這副臭臉。」韓天豹早察覺了,暗中拉拉師侄的衣袖。「讓人看見了,背後笑話我們秘宗門沒氣度。」

董三橋卻沒有任何掩飾心情的打算。

「要笑,就在我面前笑。看誰的拳頭硬。」

群豪已然盡出「麟門客棧」,在南門大街上分成了東、西兩股:東邊的由顏清桐帶領,包括他的心意同門、燕橫和秘宗門眾人,共計三十九人;而西邊則以尹英川為首,率眾多八卦門人,再加上少林派的圓性。

這東、西兩支大軍,又各加入三十餘名其他門派的武林同道助陣,還有十多個鎮西鏢行的鏢師負責帶路報信,每支也有近百人之多,當中囊括了五大門派的精銳,實是武林近二十年來未有之陣仗。

將同盟分成東、西兩軍出動,乃是顏清桐的提議:既未馬上查出姚蓮舟的藏身之地,就先將大隊分兩支鎮駐在西安府城東、城西兩邊;一有消息,最接近的一方就可馬上前往圍捕,防止姚蓮舟及時轉移地點或逃逸;即使他要逃,兩軍成包夾截擊之勢,也比較有利。

尹英川聽見此建議,覺得言之成理,也就同意了。他可不擔心,會讓東軍捷足先登,搶去生擒武當掌門這大功:他相信,以姚蓮舟獨破華山派的驚人實力,沒有他尹英川坐鎮,不可能壓製得了。
——隻是他沒想到:顏清桐心中還有好些他並不知曉的盤算,甚至連姚蓮舟的所在也早就查了出來……

看見東、西兩軍分配定了,顏清桐朝尹英川拱手。

「我們就此分頭而行。我在外面的手下一得了確實的消息,就馬上通知最近的一方,同時也會向另一方報信,召他們來援助。」

顏清桐說著,頓了一頓,又看看圍在街道四周的武林群豪。他再次舉拳,振臂高呼:
「今天就是我們打倒武當派,伸張武林正義的日子!」
二百餘人同時附和吶喊。

燕橫激動得幾乎冒出眼淚。



顏清桐則沉醉在這一呼百應的場面中,臉紅如酒醉。
——至於原本一直就在街角監視「麟門客棧」的武當「首蛇道」弟子方濟傑,看見這出擊的陣容後,早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急急離去,並沒有聽見這一句「打倒武當派」。

◇◇◇◇
同時一人正在南門大街西首,距離「麟門客棧」數十丈處的「臨仙樓」二樓窗前,監視著武林群豪出陣的盛況。

這男人年紀四十上下,作文士打扮,但細看衣履的質料非常名貴,可不是什麼寒酸秀才,腰帶上還佩了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翠玉,色澤通透,價值不菲。

同在這廂房內的錦衣衛副千戶王芳,一直站在這文士身旁,一時瞧向窗外,一時又斜眼偷偷打量著這塊美玉,心裏似乎正在盤算怎麼把它討到手。

「啊,看來真的要開打了。」文士遠眺街道,語調輕鬆地緩緩說。眼前遠處刀槍林立的場面,他既顯得關注,但也似非切身之事。

「我們可不是吃閑飯的。」王芳微笑。既在朝中為官多年,適時邀功自是他拿手好戲。「既得到錢都督親自下令,我們盡用了各地衛所的通報網,把那姚蓮舟的消息傳送到四面八方。西安知府的人告訴我,聚集在對面街的武夫,最少來自四省。」他所指的「錢都督」,自然就是今上寵臣、錦衣衛頭領錢寧大人。
文士略表滿意地點頭。眼睛卻還是不離大街上的武林群豪。

「人確實很多……可不知道能用的有多少個?……」

王芳聽見這句話,眉頭揚了起來。
最初接到這個奇怪的任務時,王芳一直摸不準上面的意思。錦衣衛雖是線眼滿布天下,但主要查緝對象都是官吏軍員,被詔獄牽連的草民百姓並不多;至於武林人物,尤其是「九大門派」的頂尖高手,向被朝廷視為「世外之人」,對他們的事情錦衣衛更是從不插手。
數月前,武當派拳士在禦前比試裏擊敗錦衣衛代表杜焱風,王芳當日也在豹房的校場上觀看。這場比試後,武當派的人雖得皇上殊寵,但未獲授予任何官職,並沒有威脅錢寧的地位。錢大人雖是記恨之徒,斷不會為那樁小事就如此勞師動眾。
——什麼武當派掌門,幹我們什麼事?……

然而命令確實由錢都督秘帖親發,絕非等閑。
把武當掌門獨入關中的消息廣為散布後不久,王芳又奉命跟著那些武人的行蹤,到了西安府來。這時他更感到奇怪——欲知西安府發生的事,派駐在城裏的探子打聽就夠了,何勞他堂堂副千戶遠從京師跑過去?
到達後他才知道,真正要來監察事態的,是眼前這個名叫李君元的文士,自己不過負責接引連絡。上司並未告知王芳,這李君元有什麼官職,隻說他乃是寧王府的人。
——南昌寧王朱宸濠。那個擁有豪傑之誌的男人。

一聽「寧王府」三字,王芳腦海裏許多疑問頓然解開。

話說百年前,太宗皇帝朱棣發動「靖難之役」②奪權登極後,深恐其他親王將來也起而效之,遂大幅削奪各藩的兵力。其中的江西寧王府,到了後來更是連近衛親軍都被削除,改編為直屬朝廷的「南昌左衛」。

『注:明太祖朱元璋駕崩後,長孫朱允炆繼位為惠帝(元號建文),即位後大舉削藩,引起諸藩王不安,其叔父燕王朱棣起兵叛變並奪取皇位,登極為永樂皇帝(廟號太宗,後世改稱成祖),史稱「靖難之役」。』

當年寧王朱權為太祖皇帝第十七子,以謀略深得父王倚重,跟善戰的四皇兄燕王朱棣,為諸王子之雙傑;「靖難之役」兵變,朱權被半脅迫加盟了燕王陣營,也是頗有功勞,朱棣奪得江山後卻對他諸多猜忌,將寧王府從大寧改封江西,並削除所有兵權。寧王代代子孫皆對這屈辱憤憤不平。

當今寧王朱宸濠一心重振祖先的雄風,野心的第一步自然是重建寧王府的軍力。為了恢複親衛的兵權,他以重金賄賂皇上頭號寵臣錢寧,讓錢寧在皇帝跟前說盡好話,終於放寬了寧王府養兵的限製。

王芳畢竟也是錢大人的親係人馬,錢大人與寧王的這層利益關係,他自然知曉。

王芳由此推斷,眼前這件事情,顯然也是寧王賄賂了錢寧,借用他統轄的錦衣衛,把武當掌門下山的消息廣傳天下武林。
可是為了什麼呢?王芳一直想不透。

直至現在,聽見李君元說這一句「能用的有多少個」,他終於明白了:

——寧王有意收編這些武者劍客為己用。
王芳想通了這一點,知道是索賄的絕佳機會。他瞧著街上已漸漸分成東、西兩股的武者,向李君元試探著問:「李先生,王某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姚蓮舟獨自下山的消息,最初王府是如何得知,再托我們傳揚的呢?……」

李君元正是寧王座下第一謀士李士實的兒子,亦是王爺身邊多年親信。王芳這問話,他哪裏聽不出其中意思?李君元笑而不答,反問:「王大人,你認為呢?」
王芳也不客氣展示自己的聰明:「王某大膽猜想……王爺在武當山上安插了人吧?」
李君元一聽見,視線終於移離了窗戶,瞧著王芳。

王芳繼續說:「能夠長期留在武當山,又打聽得到這麼重大的消息,這探子必然不是什麼役工之類,而是武當弟子無疑;像武當這等隱居深山的大門派,門戶森嚴,要安插或是收買一個弟子絕不容易,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說到這裏,王芳已經毫不避忌地盯著李君元身上那塊翠玉。
「寧王爺意欲招納武林中人,看來籌劃已久。」

李君元微笑著,解下腰間佩玉,輕輕塞進王芳掌心。
「王爺本就愛惜天下豪傑,出手從不吝嗇。」
王芳的嘴巴笑得像裂開來。那塊美玉無聲無息消失在他衣襟口。
「隻有一事,王某想不明白,要向李先生請教……」王芳說著伸手一指窗外。

李君元當然知道王芳問的是什麼:寧王不過是想拉攏收納這幹厲害的武者,何以又要促成一場大戰?
李君元把雙掌攏進衣袖,抱臂胸前,看著這支武者軍團,分從南門大街東、西兩頭行進。正走近這邊來的是西軍,八卦門的尹英川和少林和尚圓性,在那數十人中格外顯眼。李君元特別注視半身銅甲、神容勇猛的圓性。那氣勢令李君元露出滿意的表情。
「世上就是有些很奇怪的人,金銀財寶收買不了,官爵權位打他不動。隻有尊嚴和勝利,隻有鬥爭,才能教這種人欲望沸騰;當他們生起欲望時,我們才有機會給他們想要的東西。」
李君元俯視走到「臨仙樓」下方的武者行列。
同時,正在窗戶下方走過的圓性,全身都進入了戰鬥狀態,五感異常敏銳,馬上就發現李君元來自二樓的目光。圓性止步,仰起半戴面具的臉,一雙大眼朝他直視。
李君元被這個和尚猛瞪,瞬間背冒冷汗,一時接不下那番話。他勉強維持笑容,卻也慢慢把視線垂下了。
圓性看見,就像一頭野獸發現眼前的並非廝鬥的對手,臉上警戒的表情消失,沒有理會李君元,繼續隨大隊向前走。

李君元感到壓力消失,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離開窗戶,進入廂房內陰暗處,用衣袖抹抹額上的汗珠。
王芳把這一幕看在眼裏。他倒不覺得奇怪——在豹房的比試裏,他已經見識過武當高手的非凡氣勢。

李君元呷了一口茶,定過神來,這才能夠繼續剛才未完的話。

「你也看見了。他們就是這樣的狂人。要招攬這種人,必先得製造機會。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們打起來。」
◇◇◇◇

敵方大軍已經出動。再不是避忌的時候了。

一得到方濟傑的急報,桂丹雷、陳岱秀、錫曉岩及五名「兵鴉道」武者,迅速在「迎風客棧」的後院馬廄前集合。

八人也不顧引起客棧裏的人側目,各都帶上了兵刃,把身上便服的衣袖和袍襬都綁好。其中身材最高大的「兵鴉道」弟子符元霸,更索性將袖子撕掉,露出兩條碩壯的臂膊。他跟已死在成都的同門李山陽一樣,專修「武當斬馬刀法」,那長柄樸刀豎起來高及鼻子,雖已用布包著刀刃,還是十分惹人注目。

即將要以不足十人之力,跟二百人對抗。可是這八名武當戰士,沒有顯露半點緊張的情緒。

——這份自信,就是武當派最強的武器。

焦紅葉、符元霸等五個「兵鴉道」武者,早前未能隨同葉辰淵遠征四川,並非因為實力不足,而是當時正好因為鍛煉受傷,被迫留在武當山。如今傷早就養好了,滿心都是不能隨隊出征的憾恨,早已積蓄一身漲溢的精力和戰誌。

而錫曉岩,自從得知兄長錫昭屏的死訊後,恨意無處發泄,一路從武當山到西安,晚上作夢都在想著跟其他門派的人拚鬥,睡醒時雙眼都是紅色的。

——就如已經餓透了的狼群。

「掌門真的在西安府裏嗎?」焦紅葉粗糙的棕色臉皮皺起來,手掌緊握著腰間劍鞘。「那些人會不會是出城?……」

「假如是出城,就沒必要分兩隊走了。而且也沒帶車馬。」桂丹雷搖搖鬈曲的亂發。「這樣分頭而行,看來是要在城裏搜尋掌門的所在。」
同是「鎮龜道」資深弟子的陳岱秀卻插口:「我倒擔心是計謀……說不定他們猜到,我們這些武當派的後援已經來了西安,於是假裝出擊,先引誘我們出來。分成兩股,就是要分散我們的兵力。」
在場八人裏,陳岱秀是最不起眼的一個。白淨的臉略瘦削,沒甚特征氣勢,即使腰帶上佩了武當長劍,怎樣看也像個儒生,多於一個天天拿刀劍利器過活的武人。
但桂丹雷與他同門學藝多年,深知這個師弟心思頭腦出眾,就連副掌門師星昊處理日常事務,也極倚重陳岱秀。因此這次下山援助掌門,桂丹雷二話不說,第一個就挑他。

桂丹雷心想陳岱秀所說不無可能,也無言在考慮。
「我們還在等什麼?」

失笑說出此話的是錫曉岩。他一條右臂仍用黑布包纏在腰腹前,左手攤了一下,兩眉垂下,擺出一副沒好氣的表情。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們難道不去嗎?不用選擇,也就沒有分別。根本就不必理會他們想幹什麼。」

他伸手拍拍背後那柄長刀的纏藤刀柄。

「我們可是武當派啊。」
桂丹雷一聽見這句話,一雙大圓眼怒瞪著錫曉岩。

但眼睛下面的嘴巴卻是咧開來大笑。

「媽的。」桂丹雷說:「竟然要你這臭小子提醒。真慚愧。」
八人相視一眼,也都豪邁笑起來。



「樊宗在哪兒?」陳岱秀問。

桂丹雷搖搖頭。「方濟傑已經在找他。可是等不及了。」
他說著,雙手交互捏弄著。八人裏唯有他一個沒帶兵刃。但是只要看一眼那雙厚得驚人又滿布斑駁痕跡的肉掌,就足以斷定:那絕對是兵器。
「不管哪邊是虛,哪邊是實,我們也得兵分兩路追上去。」桂丹雷掃視一眼眾同門,下達了命令:「陳岱秀、錫曉岩、唐諒、符元霸,你們四人去追東面那隊。」
他瞧著其餘三個「兵鴉道」弟子焦紅葉、尚四郎、李侗:「你們跟著我,往西。」
桂丹雷如此分配,主要是考慮實力的平衡。

「現在馬上就追上去打嗎?」李侗問。

「先別急著開戰。」陳岱秀說。「盡量不要被他們發現。首先還是得讓他們,帶我們到掌門的所在。」
「你認為要怎麼辦呢?」桂丹雷問師弟。

陳岱秀略想了一陣子。「跟蹤兩隊敵人,還是交給『首蛇道』的同門。我們則抄小巷,各往城東和城西找個地方躲起來,準備隨時接應。」
「好,就這麼辦。」桂丹雷看見錫曉岩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拍拍他的肩頭說:「不過一找到掌門,就不必再跟那些家夥客氣了。」
「哼!」錫曉岩冷笑:「我隻是怕掌門一出手,我們就連玩的份兒都沒有呢。」
桂丹雷那雙銅鈴似的眼睛再次掃視各同門,一頭棕色曲發揚動。額上那行符文刺青皺成深坑。
「那些人既然敢動我們武當派的掌門,我們就不妨把西安府的街道變成屍山血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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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3:23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二章 東軍

顏清桐早就吩咐在前面領路的鏢師,盡量加快腳步,因此這支東軍在街上前進頗快,漸漸朝城東大差市進發。
燕橫、戴魁、李文瓊皆臉色凝重,心神極之集中,並沒有留意行走的速度。雖然己方人多勢眾,但對手是以一人之力摧毀整個華山劍派的姚蓮舟,不由他們不緊張。
倒是緊隨後面的秘宗門韓天豹,江湖曆練豐富,察覺有些異樣。

「這姓顏的……有點兒古怪。」他悄聲向身旁的董三橋說。董三橋所想也一樣,向師叔點點頭。

就在這時,後面街道遠處傳來急密的馬蹄聲。

即使是平日,有人在城內街道策騎已不尋常。更何況是這樣的日子?隊伍最後頭的武者立時緊張起來,一個個轉身舉起兵器,注視來者何人。
——難道是武當派的?……

直奔而來的是一匹甚高駿的白馬,跑姿非常優美,但可見騎者身材細小,隱隱見背後一雙兵刃隨著奔馳而起伏。

馬兒跑到東軍隊列的尾後距離數步處,騎者才勒住座騎人立止步。前蹄再著地後,那嬌小的身形順勢就躍了下鞍,騎術和身手非常靈巧,正是背負雙劍的童靜。
群豪看見是個嬌美年輕的小姑娘,皆感愕然。雖說武當派向來都不收女弟子,但這女孩一身武者打扮,還是十分可疑。
「你是誰?」一個秘宗門的弟子率先喝問:「來搗亂嗎?」

「我找人。」童靜英氣的雙眉高豎,那對大眼睛在人叢裏掃來掃去:「青城派的燕橫。」
「姑娘,你跟燕少俠有什麼關係嗎?」韓天豹趨前,但還是距離童靜七步之遙,恐防有詐。
「我……」童靜不知該怎麼解釋二人關係,想了一想,便說:「我是跟他學劍的。」

「胡說。」董三橋冷冷回應:「沒聽說過青城派有女弟子。」

童靜拍拍背上的「靜物左劍」,轉過身向眾人展示。「這劍就是他送我的。」

韓天豹仔細看,果然跟燕橫腰上佩的那柄「靜物右劍」一模一樣。而且聽這女孩說話爽快,跟燕橫剛才那兩個同伴的氣質有些相似,警戒心登時就減低了。

童靜本來就不耐煩,這時也不再理會,排開眾人就走進隊伍中。畢竟是岷江幫的童大小姐,眾人就算覺得不妥,但那氣勢又令他們猶疑。

走在最前頭的燕橫,早就察覺後面有事情而停下步來,但因童靜矮小,一直看不見來的是誰,隻是站在原地回頭張望。
幾個心意門人左右讓開通道來,燕橫這才看見,童靜正雙手扠著腰站在他面前。

「你……」燕橫的舌頭像打了結:「你來幹嘛?」

十幾天前分手,以為已經是永訣,童靜千裏迢迢追到關中來,跟燕橫再見的一刻,本來期待對方又驚又喜,或者至少問一句「你怎麼來得了?」「你爹讓你出來嗎?」之類。怎料燕橫第一句是問「你來幹嘛?」,好像不想看見她似的,童靜一臉怒容。
「該我來問你!」她頓頓足。「你怎麼跟荊大哥他們分手了?你在這兒幹嘛?」
本來正專心備戰的燕橫,被童靜這麼突然出現打亂了情緒,也是非常不悅。他伸手揪住童靜的衣袖,把她拉近身旁,急忙說:「別鬧了!我們這兒是在做正經事情,你別在這裏亂嚷。」

「燕少俠……這位姑娘是你的……?」顏清桐問。

「對不起,顏大當家,她……」燕橫左右看看,戴魁等人也一個個在瞧著他,似乎責怪他大敵當前,怎麼跟一個女孩糾纏不清。他急忙解釋:「她是我朋友……曾經幫助過我。」

顏清桐關心的倒不是這對少年男女的關係。「燕少俠,不管是什麼事情,請你跟這位姑娘邊走邊說好嗎……我怕耽誤了大家。」

「抱歉。」燕橫漲紅了臉,拉著童靜就一起走。顏清桐馬上下令前頭帶路的鏢師繼續前進,又吩咐後頭的部下帶著童靜的白馬同行。

童靜摔開燕橫的手,氣衝衝地說:「我本來去了『麟門客棧』找你,哪知道你們這麼快就出來了。你還沒有回答我:怎麼跟荊大哥分手了?」
燕橫示意叫她說話輕聲一點。「我們沒有分開……是荊大哥叫我暫時留在這邊的。他讓我好好考慮。」他聽得出童靜跟荊裂和虎玲蘭碰面了,大概已經知道先前發生的事情。
果然童靜說:「我聽說了,你要跟著這幫人去打武當掌門。」她左右看看。「這裏怕不有一百人吧?這麼多人去圍攻一個人,可真是一群英雄好漢啊。」
童靜的聲音半點兒沒有放輕,旁邊的武者都聽得清楚,一個個老羞成怒瞪著她。童靜卻絲毫不以為忤。
「還說什麼『考慮』?你都已經跟著他們出戰了,也就是成了一夥啦。」童靜繼續肆無忌憚地說。

顏清桐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終於也忍不住插口:「姑娘,什麼『一夥』的,說話放好聽一點。這是武林各大門派一同決定的事情,還不到你來論斷。」
燕橫急忙又把童靜拉到隊伍的側邊。顏清桐還是不忘注視他倆。
「你還當荊大哥是朋友嗎?」童靜迫切地問。

「當然!」燕橫斷然回答:「可是……這兒的事情,他不喜歡,我也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童靜明澄的雙目直視燕橫的眼睛。「你呢?你喜歡嗎?」

燕橫被問得呆住了。他到了西安府以來,就一直沒有想過自己本人想要怎麼做,念念不忘的是「青城派代表」這身份。

「我跟荊大哥不同。」燕橫垂頭說:「我背負著跟他不同的東西。」
「我是問你自己喜不喜歡這樣幹呀?」
「這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
燕橫摸一摸身上的「雌雄龍虎劍」。
「這是重建青城派的大好良機,幹係著青城武學三百年的基業。身為青城弟子,我沒有權拒絕。」

這樣沉重的回答,令童靜的怒意消去了,有些諒解燕橫的想法。

兩人隨大隊一直沉默地走著。
「荊大哥也跟我說過他的往事。」童靜又說:「他的經曆跟你差不多吧?南海虎尊派也是給武當派滅掉的。他背負的東西也跟你一樣啊。」
「可是我從來沒怎麼聽他說過,要複興虎尊派。」燕橫反駁:「我想,也許他在外流浪多年,對自己本派的感情已經淡了。」

「你沒留意嗎?」童靜歎氣搖搖頭:「荊大哥每次向人自報名字,都沒有忘記說門派的名號啊。」

燕橫這時想起來,荊裂確是如此。他不禁想:常常帶笑迎戰敵人的荊大哥,是否隻是把悲傷憤怒深藏在心裏?
燕橫看著童靜。
——也許她比我還要了解荊大哥。
「我剛才跟他們重遇時,本來是很高興的。」童靜說。「可是我看見,一向都愛笑的荊大哥,沒有笑了。所以我才急著趕過來找你,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燕橫沉默。他回憶過去那幾個月,四人沿著大江遊曆練劍的日子。那時候他一心想著如何苦練左手劍,每天教童靜劍法又覺得頗是苦差,心情並不如何輕鬆;但現在回想起來,卻突然感到十分懷念。
「你記得當天在巫峽分別時,荊大哥跟你爹說的那句話嗎?」燕橫問。
童靜用力地點點頭:「我怎麼忘得了?就是因為他那句話,我爹才讓我出來的啊。荊大哥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剛才荊大哥也對我說了一樣的話。」

燕橫看一看身後這支大隊。又遠眺前方的街道。
「這就是我要走的路。」燕橫凝重的說:「不管我自己喜歡不喜歡。」

「是嗎?……」童靜雙眉失望地垂下來。「爹讓我來找你們之後,這十幾天趕路途中,我一直在反複想著荊大哥這句話,很有意思啊。」她頓一頓,瞧著燕橫展顏一笑:「不過現在看來,這句話對你,意思不一樣吧?」
燕橫向她報以微微苦笑。

笑容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隔膜。童靜打量著燕橫的表情,忽然好想問他:分別後這些天來,有想起過我嗎?

——當然這種話,她是絕對問不出口的。
倒是燕橫先問起來:「這十幾天,有聽我的話好好練劍嗎?」
「當然有!」她拍拍身後,他送給她的「靜物劍」。「騎馬的時候,心裏都還在想著劍招呀。那八招『風火劍』,我都已經滾瓜爛熟了!」
「我才不信。」燕橫故意刺激她一句。
童靜咬咬下唇,手握劍柄。「好!現在我就打一次給你看!」
燕橫急忙揮手止住她:「現在不行呀。」
童靜看看眾人:「好吧。但是離開西安之前,你一定要看我打一次。」
燕橫點頭,卻再次沉默了。
——離開西安府那天,說不定就是跟他們真正分手的日子了。
燕橫無言揮揮手,就加快腳步向前走。

童靜從後拉一拉他衣袖。
燕橫回頭。
「我始終還是相信……」童靜微笑說:「那個什麼也不想,就一個人殺進馬牌幫的燕橫,才是真正的你呢。」

燕橫愣住了一陣子,但是說不出什麼,然後撇下了童靜,繼續跟隨隊伍前行。
童靜站在原地,一個個武者從她左右擦身而過,燕橫的背影很快就在人叢中消失。

隊伍完全走過,鏢師也把白馬的韁繩交回童靜手上。童靜牽著馬,仍然站著眺望逐漸遠去的東軍大隊。
——隔著那人叢,她不知道,燕橫同時也在邊走邊回頭,不斷望向她的方向。

童靜想到,荊大哥和蘭姐還在投宿的客棧等著自己,是時候回去跟他們會合了。剛才出來的時候,童靜還豪言壯語地說:「我一定把燕橫帶回來!」此刻她感到格外失落。

童靜轉身。但邁不出第一步。她回頭再看遠去的群豪,最後一咬牙,就決心再追上去。



◇◇◇◇

剛才燕橫和童靜在一邊談話時,顏清桐一直在暗中瞧著,擔心燕橫會被這個不明來曆的女孩帶走。直至二人分手了,顏清桐才鬆了一口氣。

——雖然這場「好戲」,並不是非有燕橫坐鎮不可,但是多了這個青城派少俠,他日在武林上傳揚時才更加名正言順。
顏清桐心中盤算,時候已經差不多了,也就伸出左手指頭,在自己左眉上連續抹了三次。

看到這手勢暗號,一名一直在大街旁小巷跟蹤著東軍的鏢師,從巷口奔了出來。臉容裝成非常緊張的模樣。
「大當家!」鏢師直跑到顏清桐面前。顏清桐也作出期待的表情。群豪停下步來,一一注視著這鏢師。
鏢師在顏清桐耳邊細語。
顏清桐瞪著眼睛,狀甚興奮。

「馬上去城西,通知尹前輩!」顏清桐向鏢師下令。鏢師點點頭,也就往西面的巷道跑進去。
「顏師兄,怎麼了?」戴魁緊張地問。

「找到了!」顏清桐振臂高呼。群豪聽了同時起哄。
燕橫緊緊握著「靜物右劍」的劍柄。

顏清桐遙指向東北方:「就在那邊的大差市!我們這就去進攻!」
——其實他早就知道姚蓮舟所在,也暗暗吩咐帶路的鏢師走近大差市。這一幕報信不過是做戲而已。
「不等尹前輩的西軍來嗎?」李文瓊問。他握著鐵鐧的手心正冒汗。

「我已叫手下去通知,他們很快就會趕過來!」顏清桐說:「我們先去牽製著姚蓮舟,免得給他跑掉了。」
「他不會跑的。」燕橫插口說:「我一直在想,武當掌門打敗華山派已經這麼多天,為什麼還留在西安?我想通了。他本來就是刻意留在這裏。他在等我們集齊人馬去找他。」

「你說這話有何憑據?」董三橋冷冷問。

「沒有憑據。」燕橫回答:「可是我知道,武當派的人就是這樣的。」

在場百人,就隻有燕橫一個真正跟武當派對敵過,他說這話甚有份量。

「有道理。」韓天豹點頭同意。
「那就不要讓他失望了。」戴魁咬牙切齒,一臉胡須似都豎了起來:「我們就趕快過去會會這位武當掌門吧。」他得到師弟李文瓊鼓勵,急欲挽回心意門的顏面,此刻戰意充盈。
群豪齊聲叫好,就在鏢師領路下,加快腳步朝大差市方向走去,越走越快,幾乎要變成跑了。
顏清桐急忙追近戴魁,在他身旁悄聲說:「師弟……待會兒包圍了姚蓮舟所在時,你要帶著同門率先殺進去。」顏清桐將一把牛筋索塞到他手上。「生擒武當掌門,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功,這功勞就由我們心意門拿了。」

「你瘋了嗎?」戴魁不解地說:「這不是胡亂逞強的時候呀!先等他現身,看看怎樣合眾人之力製服他,方才是上策。我可不想帶著同門送死。」

「沒問題的。」顏清桐一邊走著,一邊又左右看看有沒有人在旁。「因為我知道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什麼事情?」

顏清桐把聲音壓得更低。

「姚蓮舟中了毒,已無反抗之力。」

「什麼?」戴魁叫起來,顏清桐急忙示意他悄聲。戴魁急忙又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顏清桐冷靜地回答。眼神中卻有深意。

戴魁一看,再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止步,一手抓著顏清桐的衣襟。

「師弟,別這樣……」顏清桐伸手把戴魁的手臂撥開。
戴魁看看旁邊,正有幾個人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倆。他忍著不發作,又隨顏清桐繼續向前走。
等到再沒有人注意,戴魁才低聲沉痛地說:「心意門的名聲,給你這混蛋丟盡了。」

「沒有人知道就行了。」顏清桐臉上毫無愧色。「戴師弟,所以你更加要帶本門的人,首先攻進去。若是被其他門派的人先看見姚蓮舟,這事情就可能穿幫。」

他又從腰帶內側,掏出一個小小的黃色紙包,暗暗伸到戴魁跟前。
「你們生擒姚蓮舟,把他縛牢了之後,就把這解藥喂他。這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姚蓮舟本人知道啊。」戴魁說。
「他能說出口嗎?人們聽來,隻會覺得是他落敗被擒的借口而已。」顏清桐微笑,把解藥在戴魁跟前揚了揚。「毒已下了,沒有回頭的餘地。我們心意門人,是要被人臭罵卑鄙下流,還是要成為當先擊敗武當的英雄,就全看你決定。」
戴魁思前想後,最後還是恨恨地把那解藥拿過來,緊握在拳頭裏。

「今天之後,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戴魁沒看顏清桐一眼,就走往李文瓊和眾同門那兒。
顏清桐微笑看著戴魁。一切都在他盤算之內:秘宗門的董三橋和韓天豹都是精明之輩,待會兒肯定不會搶當先鋒;燕橫隻有自己一人,亦不足慮;崆峒派則連個影兒都沒有;至於西軍,他剛才表面上是命令那鏢師火速去通報,其實一早已經吩咐他先拖延一輪才去告知。等到尹英川和圓性趕來大差市時,姚蓮舟早已成為囚徒了。
——由我親領的東軍,率先擒下武當掌門;出手的更是我的同門師弟……此後天下武林,還有誰不識我顏清桐?
自從他半途而廢,離開山西祁縣的心意門總館後,雖然經營鏢行一帆風順,但在武林上始終自覺地位不如人;今次能夠掌握這個天大的機會,把眾多比自己要高強的武林高手都操在掌中,顏清桐甚是得意。
幾年前開始他已經沒有親自押鎮西鏢行的鏢,一直養尊處優,練功也都疏懶了。現在帶著群豪在街上快跑也有些吃力,那壯胖的身軀已大汗淋漓。

但他一點兒都不覺得辛苦。比起在場所有人,他更熱切期待看見「盈花館」的大招牌。
◇◇◇◇

顏清桐並不知道:在城外的關中盆地正有三路人馬,分從西面、東面和南面,同時向西安府策馬或奔行趕來。
◇◇◇◇

殷小妍按照那客人的吩咐,把房間迎街的一排窗子都用床帳掩掛。房裏頓時變得幽暗。
掛好了帳子,小妍馬上回到書蕎姑娘身邊。書蕎躺在床上,身體好像很寒冷般縮成一團,緊裹著被褥,那原本美麗的臉如紙般白,辛苦皺成一團,額上都是汗珠。失去血色的嘴唇張開,短促的呼吸著。
小妍握起她的手掌。掌心濕滑而冰冷。

小妍焦急得眼眶紅了,但強忍著不哭出來。她回頭看看那客人。

客人端正地坐在房門旁的幽暗角落裏,面目完全隱在陰影中,看不見樣貌和表情;肩頭披著那襲奇怪的純白長袍;那個神秘的長布包,此刻平放在他腿上。他的一隻右掌輕輕搭在布包上。

那隻手掌,在微微顫抖。

「我……我……」小妍又看看桌子上那翻倒的茶壺。「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這茶……是怎麼回事……」
雖然看不見,但小妍隱隱感受到,客人一雙眼睛正在瞧著自己,正在判斷她是不是說謊。

小妍知道,只要這客人一個決定,自己將要比書蕎姑娘更快告別這個世界。
一會兒後,客人的手掌,移離了長布包。
「你很害怕嗎?」客人的說話聲音,比平日急促。
小妍搖搖頭。「我……要去找大夫來幫忙嗎?」她問。現在她最擔心的是中了毒的書蕎姑娘。

「沒有我準許,你絕不要離開這個房間。好好看著她。沒事的。他們要對付的不是你們。」

那客人停頓了一陣子,似乎要用力呼吸數次,才再接著說:「不要自責。這事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
小妍用力地點點頭。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是些什麼人。她隻是感覺:這個客人即使在如此狀況下,說話還是具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其實就算沒有客人的命令,小妍也不會走——書蕎姑娘是「盈花館」裏唯一待她好的人。
突然那客人的右手又迅疾搭上長布包。身子在椅上稍一挪動。
小妍瞬間錯覺,那幽暗中的客人,突然向著緊閉的房門撲過去。定睛細看,卻見他身體還是坐在原位未動。

——隻是激射而出的殺意。

同時門後傳來一名男人的語聲:

「玄武在地。」

客人一聽這暗語,殺意馬上散去。但手還是沒有離開布包。

「開門。」他向小妍吩咐。
小妍戰戰兢兢地上前提起門閂。門隻開了一半,一條身影已經無聲竄進來,掠過小妍身旁。小妍把門關上,回身細看,才看清那高瘦白臉漢子的容貌。漢子右手反握著一柄不足兩尺長的短劍,把閃亮的劍刃收藏在前臂底下。他雙肩和腰間的皮帶上,還插著另外五柄同一樣式的飛劍。

漢子把右手劍歸還左肩的劍鞘,朝著那客人半跪。
「弟子『首蛇道』樊宗,與同門八人,下山到來援助。」
小妍聽見很是訝異。這漢子比那客人看來還要年長一些,卻是那客人的「弟子」。

樊宗又繼續說:「弟子查知敵人的陰謀詭計,因此追蹤到來這裏。不知道掌門……」他轉過頭,瞧見桌上的茶壺,即知不妙。

小妍再看那客人,仍然端坐在幽暗中,未發一言。

「趁敵人還沒有來,讓弟子帶掌門先逃——」樊宗說到這裏,突然像說錯話般止住,然後伸手往自己臉上刮了兩個巴掌。

小妍看傻了眼:這家夥難道是個瘋子?

——她不知道:武當弟子在掌門面前,這個「逃」字,乃是禁語。
房間中沉默了良久。然後那客人終於開口。
「我留在西安不走,本來就是要等各門派人齊集,再一舉將之擊敗。隻是猜不到他們竟用這等手段……我這狀況下,與其冒著在街上遭遇敵人的危險而走,不如留在這裏。」他說著,又指一指躺在床上的書蕎姑娘。「何況,我正等著他們把解藥送來。」

樊宗站了起來,沒再多言。掌門的話,對武當弟子而言是絕對不容質疑的。
客人這時指一指擱在桌子上的筆墨。原本是給書蕎姑娘題詩用的。
「小妍,你會寫字嗎?」

「書蕎姑娘教過我。」她疑惑地回答。「不過太深的字我不會寫。」

「行了。」

客人左手把肩上披著的那襲白袍卸下來,甩到跟前地上。
「你替我在上面寫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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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3:54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三章 西軍

尹英川率領的西軍,在鏢師帶路下沿著西大街而走。八卦門這次派出大群精銳弟子,極欲爭功,因此走得很急,不久就到了城西的竹笆市。

竹笆市日常甚是繁忙,但行人遠遠看見大群武人在東面浩浩蕩蕩走來,紛紛躲到街旁的小巷或商店裏,讓出空空一條大街來,屏息觀看這支武者軍團經過。特別是身材高大、赤膊披著「半身銅人甲」的圓性,更令他們好奇。

「你看那刀,多大!」一個少年把頭伸出巷口,仔細瞧八卦門弟子替尹師叔抬著的那柄大刀,不禁跟身旁的玩伴悄聲讚歎。近百武者裏,有些拿的是鐵撾、判官筆、虎頭雙鉤等奇門兵器,這些尋常人家的少年更是從未見過,逐一地興奮指點談論。
有的武者聽到少年的讚歎,暗感自豪。其中一個來自河南舞陽的魯山派好手,手裏提著個顯眼的獸臉銅盾,聽到後就刻意向少年們揚一揚盾牌,然後故作憤怒狀,朝他們猛瞪一眼。少年都給唬得逃入巷裏,又驚慌又覺得好玩。群豪也哄笑起來。
尹英川回頭,看見那些來自小門派的武林人士,紀律如此鬆懈,歎息搖頭。
「師叔。」他身旁的徽州八卦門總館「內弟子」丁俊奇說:「其實我們這麼大鬧西安,那姚蓮舟遠遠就知道我們來了。那怎麼抓得到他?」
「就是這麼鬧才好。」另一邊的圓性聽見,冷冷說:「讓他知道我們來了。」

丁俊奇不解。尹英川瞧一瞧圓性,然後向師侄解釋說:「他的意思是,姚蓮舟根本沒打算要逃。」

「師叔……」

「我也是一般想法。」尹英川說:「我本來就沒指望靠那顏清桐的人查出姚蓮舟下落。既知道他就在城裏,不如就直接把他叫出來好了。」他的一黑一白眉毛皺起來,目光收緊又說:「他在西安也是為了等我們吧?」
「尹前輩。」圓性沒有看尹英川,仍是專注地瞧著前方街道:「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嗎?要是我們這支西軍先遇上武當掌門,請讓我先打。」

「我不知道你這位年輕的大師,在少林寺裏武功地位如何……」尹英川微笑:「但你自問比得上華山派掌門『九現神劍』劉宗悟嗎?別送死。」
「他殺得了,我就讓他殺吧。」圓性說得語調平常,半邊臉沒有顯示怒意,也沒有赴死的激昂。「只要讓我打就行。」

「你都已經穿了全副武裝。看來我要阻也阻不了。」尹英川收起笑容點點頭。他心裏疑惑:這圓性和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過去未聞少林、武當兩派結過什麼大仇,雖然聽說姚蓮舟在華山已經宣告要找少林派的麻煩,但畢竟隻是口頭說說,還沒有行動。圓性怎麼這樣堅持拚著死也要跟武當派比鬥?難道他出家前跟武當派有私怨?又或是上一代的事情?……
「大師……」圓性雖遠比尹英川年輕,但始終剃度於名滿天下的少林寺,尹英川也不得不尊重。「我一直在想,貴派要是真的加入這次討伐武當之行,斷不會隻派你一人……我沒猜錯,大師是私自下山的吧?」
圓性沒半點動容,卻也未回答尹英川。

大隊早就越過竹笆市,繼續沿西大街而行,接近橋梓口。
這是西大街一段寬闊的石橋,橋底下一條清澈大渠,名為通濟渠,渠水自西城門外引入,以供古皇城和附近一帶的民家食用,沿渠兩邊的南北街道,每隔十來戶就有一口井。
如先前一樣,橋梓口四周的人早已退避,一片冷冷清清。卻獨有一人,大剌剌地盤膝坐在那石橋中央,手裏提著一條長杆棒。帶路的鏢師一見這身影,馬上停步。

尹英川和圓性率先走前觀看。
盤坐橋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荊裂,一手撐著那條比他還要高的船槳。
「又是你!」尹英川皺眉高呼:「你不是退出了嗎?怎麼又跟著來了?」
圓性看見荊裂,倒是自從走出「麟門客棧」之後,半邊嘴巴第一次露出笑容。

荊裂在橋上站起來,走到橋邊的石欄杆旁,半倚著輕鬆地說:「我分明就在你們的前頭呀,怎麼說成是我跟著你們?」

尹英川沒空理會這等廢話,也不再跟他爭辯,隻問:「你是要加入的就過來。否則就別攔路。」他之前見識過荊裂如何打贏戴魁,知道荊裂是高手,心裏也希望他加盟。

「你也說是我『攔路』啦。」荊裂笑著撥一撥滿頭辮子:「也就是承認是我先到的,絕對沒有跟著你們。」
荊裂如此言不及義,尹英川後面許多他派群豪都忍俊不禁。尹英川卻氣得臉色煞白。

「這位荊兄。」丁俊奇代師叔出頭:「看你一身打扮應該是豪爽之人,不料說話如此夾纏不清。我們……」

荊裂卻打斷他:「跟著你們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他說著,忽然就用船槳一撐,雙腿躍上了石欄杆。足底一著落欄杆,荊裂又再跳起,躍到更高處,同時右手已經從後腰拔出那柄以鴛鴦鉞改造的大鏢刀,借助身體跳躍之力,在最高點猛地揮臂,將鏢刀往西軍群豪的方向甩出!
隊伍中許多人都急忙低身抱頭,或是用手上兵器招架,迎接那急激回旋飛來的鏢刀;鎮西鏢行的鏢師和一些功力較差的武者,就根本反應不及,呆在原地。

尹英川和圓性也一樣紋絲不動。
他們當然不是發呆,而是從荊裂半空發鏢的手勢,已經斷定那鏢刀不是飛向他們。
果然,那鴛鴦鉞鏢刀在群豪頭頂上呼嘯而過,繼續弧線飛行,直飛到隊尾後兩條街處一個巷口,鹿角狀的刀刃深深釘入一邊土牆。
圓性和尹英川隨著那鏢刀的軌跡回頭看,正好看見鏢刃插入巷口牆裏的剎那,巷後有一個身影極快地閃過。
「有人跟蹤!」尹英川大喝。
——難道是姚蓮舟?還是武當弟子?

西軍押尾的武者馬上回身,紛紛舉起兵器往那巷口衝了過去。卻見巷內有十幾個人,都是躲著看熱鬧的百姓,當中有老人家也有小孩,一個個慌張地蹲在巷子旁。

他們看見這班凶神惡煞般的武人衝殺過來,都被嚇得說不出話。當中幾個人隻是往上面屋頂指了指。

「上了去!」眾武者呼叫。其中一個來自山西平陽的八卦門支係弟子,輕功身手較好,當先就踏著牆頭翻上了屋瓦,同時還舞刀過頂,以防上屋頂一刻被對方偷襲。這八卦門人才蹲上屋瓦,卻見有一條身影早已經越過兩排屋子遁到遠方。

「好快!」八卦門人輕呼,心裏想很可能就是武當著名的「梯雲縱」輕功。要知這等尋常民家的房子,屋頂瓦片甚為輕薄,用一般的奔跑方法,非踏出個大窟窿跌下去不可,此名探子必定專精修練過高深的輕身功夫。

尹英川深知這個本派弟子的輕功造詣,但也被這神秘探子逃掉了,不禁意外。

「不用奇怪。」荊裂躍起發了一鏢後,又輕輕著陸在石橋上。「以我所知,武當派有特別調練一批專門做跟蹤情報的弟子,並且派駐各省的大城都。他們為了這個『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可真的準備充足。」
尹英川問:「這麼清楚……你跟武當弟子交過手嗎?」
荊裂微笑不置可否。
「武當弟子,已來了西安。」圓性像是向自己說。他神情沒半點緊張,反倒略現興奮。
尹英川卻很擔心:「如果姚蓮舟已經與其弟子門人會合,再非孤身一人,那麼要擒捕他就很困難了。」

「師叔,你剛才不是說過姚蓮舟在等我們嗎?」丁俊奇說:「那麼他現身就行了,沒必要再派弟子來跟蹤。我在想……」

「他們還沒找到自己的掌門。」尹英川點點頭。

「這是唯一的解釋。」荊裂說:「藏首露尾,不是武當派的作風。他們通常喜歡直接就打過來。」

尹英川揚起左邊的白眉,打量著荊裂。「你這家夥,又不肯加入我們,卻又助我們揭出那探子跟蹤,是什麼居心?」

「我不過是有個同伴,過了約定的時間遲遲未返,才出來找她,卻打聽到你們已經從『麟門客棧』出動。」荊裂笑著說:「幸好來得及追上你們看熱鬧。還給我途中發現那個武當探子,真好運道。」

「既然你發現那探子,何不暗中就把他製服?」尹英川一臉不高興。要是荊裂擒下那探子,就可能問出許多事情。
「我沒這把握啊。那人不像你們這些出巡的家夥,可是非常警覺的。」荊裂揶揄了一句,又說:「而且不是這樣當眾趕跑他,接著就沒好戲可看了。」

「什麼好戲?」丁俊奇不忿地問。

「武當派的人行藏既露,他們也就不會再躲了。」
說著他就指向大街的東首。

眾人回頭望去。果然在那長街遠處,已有五條身影成一橫排,像走在自家的廳堂般,朝著西軍直走而來。其中三人都帶著刀槍兵刃。

五人裏走在正中央的那個,一頭鬈曲長發披散,額上展現一行符文刺青,身材像顆圓滾滾的鐵球,正是武當派「鎮龜道」高手桂丹雷,率領三名「兵鴉道」同門焦紅葉、尚四郎、李侗,還有剛才跟蹤失敗遁走的那個「首蛇道」弟子趙昆,走到西軍群豪丈許之外,五人才停下步來。

武當派的人突然就出現眼前,而且一個個氣勢非凡,特別是赤手空拳的桂丹雷,更是渾身都散發著戰鬥氣息,群豪不禁大為緊張,近百人的西軍,反而被這五人的陣勢懾住了。尤其那些來自小門派的武者和鎮西鏢行的鏢師,都漸漸退到了八卦門人的後方。

尹英川早知道這些家夥都隻能助助威,要是真打起來,十之六、七都沒什麼用,本來就沒有想過要倚仗他們;但現在這些家夥助威不成,反倒讓大軍失威了,教他搖頭歎息。



桂丹雷以極雄渾的聲音朝著群豪高呼:「馬上離開西安府,滾回你們各自的老家。」聲音響徹西大街,可知元氣之充沛。
「西安不是武當山,我們愛住多久就多久。」丁俊奇冷笑。

「八卦門在京師已是我派手下敗將,沒資格跟我說話。」桂丹雷看也不看丁俊奇。「再說一次:滾!哪一個門派最遲走出西安府城門,我們武當派下次第一個滅掉它。」

一個「滅」字,說得理所當然,簡直違反天下武林的規矩。這反而激起了群豪的情緒。眾人這才記起:今日一戰,不為耀武揚威,不在揚名立萬,而是面對霸絕的武當派,各門派如何結盟求存。

當中獨是一條身影,自群豪裏猛奔而出,發出如戰嚎的呼叫,帶著如鐵錘擊石般的踏步聲,朝武當五人直衝過去!

陽光照射,反映出他左半邊身的金紅光芒,正是圓性。
對他而言,多說一句都是浪費時間。
——我下山來,就是要打武當派的人;現在武當人已在眼前,還不打作甚?

五個武當弟子盯著圓性衝來之勢。桂丹雷迅速喚叫:「四郎。」
「少林和尚。不錯。」那「兵鴉道」弟子尚四郎,從嘴角齒縫間吐出一句話,緊接就從同門間步出,拔出腰間一柄厚背鬼頭刀,迎著圓性擺開架式。這尚四郎身材中等,不想卻是用如此沉重的兵刃。一雙眼睛很細小,平板的臉木無表情,極是內斂。
圓性直瞪著尚四郎,奔跑中雙手已把包鐵六角齊眉棍掄在頭頂,那嚎叫中的右邊臉表情,跟左邊的夜叉面罩竟是一致。

焦紅葉和李侗,在尚四郎後方緊盯著圓性。這是少林與武當兩派史上首次真正交鋒,他們卻沒有被選上,心中不免遺憾。但既是桂師兄的決定,兩人也沒有異議。
少林雖為與世無爭的禪寺,但少林正宗外家武道,卻以剛猛精進的拳棒聞名於世。圓性深得其中精要,也是率先搶攻,雙手握著棍尾,就乘著奔勢向前躍出,集全身之力,高高朝尚四郎垂直迎頭劈下!

——圓性這一縱躍,心中乃是「借相」從山崖往萬丈深淵一跳,有前無後,無畏無怖。

尚四郎判斷出這毫無保留的劈棍,手中刀刃抵受不住,手掌迅疾把鬼頭刀翻轉,變成那厚厚的刀背向前,左手搭著握刀的右腕輔助,橫刀朝上迎擋!

包鐵棍端與刀背猛烈相交,金屬鳴音在大街上回響。

那齊眉棍身乃是堅韌木頭所造,帶有彈性,強力互擊下即向上反彈。圓性熟知此棍質材,借這反彈之力,雙手扭絞,將棍頭自上向下劃半個大圈,迅速變招成挑棍,一式「飛天叉勢」,撩打尚四郎下腹!

圓性這套正是少林派著名的「緊那羅王棍」。據寺內久遠碑文記載,從前少林寺曾遭賊劫,被大群賊匪圍攻;突有一人仗棍而起,立於寺牆之上,其形貌威勢竟怖退賊軍,不戰而勝。寺僧皆稱此乃觀世音菩薩下凡,並化身緊那羅王①,以神威退賊救寺。此後少林寺僧為防再受劫難,更加緊研練拳棒,其中創編的這套棍法,即以此典故命名以為紀念。

『注①:緊那羅為梵語「人非人」之意,是佛教護法神「天龍八部眾」之一。傳說中是頭有獨角,善歌舞演奏的樂神。』
——實情是當年少林寺一隊棍僧,奮起與賊團對抗,殺得山門外血流成河,方才將之擊退。當時的住持元老深感這一戰作下殺孽太重,故此隱去不提,代之以菩薩顯靈之說。這套「緊那羅王棍」,就是少林武僧參詳那場血戰的經驗,改良少林棍術而創,故最為剛猛狠烈,每式每勢都是拚殺的實戰棍法,全無保留。

尚四郎既是「兵鴉道」弟子,當非庸手,剛才往上招架時,心神早就同時顧慮下路,果然見圓性變招為挑棍,他把鬼頭刀劃一個弧,平刀向下以刃面又擋住第二棍。

鬼頭刀碰上棍的瞬間,尚四郎踏前一步,以刀身近護手的根部壓製著齊眉棍,同時刀刃貼著棍身向前滑出去,刀尖削向圓性握棍的前鋒左手!

圓性仗著左手穿了銅甲,竟是不縮不閃,憋著一口氣,心中「借相」觀想整條左手化成了一塊金屬堅鐵。

——少林硬功·「鐵布衫」。
尚四郎的鬼頭刀脊厚而刀寬,頗是沉重,即使這招削刀動作不大,攻擊的力度也絕對不輕,加上是斬在骨頭細小的拳掌上,就算隔著銅甲,刀勁一樣足以挫傷掌指。但圓性的「鐵布衫」氣勁貫徹,鬼頭刀削在拳甲上,不但未動那拳頭分毫,刀身反被彈了開去!

刀一彈開,齊眉棍不受壓製,圓性乘勢斜向上揚起棍頭,右手握棍尾衝出,一式「穿袖勢」,六角形的鐵棍頭如標槍急刺尚四郎面門!

尚四郎那木雕般的臉全無動容,冷靜地一側頭,齊眉棍僅僅掠他右頸側刺過。
圓性得勢之下絕不放鬆,雙腿馬步沉下,棍頭壓在尚四郎肩頸上,中段棍身則製住他架於胸前的鬼頭刀,欲以全身坐馬的沉勁,將尚四郎連人帶刀壓倒地上!
尚四郎趁圓性壓製之勢未完成,手中刀貼身倒提,使一招「裹腦刀」,往右上斜斜斬出一圈,將齊眉棍架開,同時後跳了一步,輕輕鬆鬆就脫出圓性的壓棍。

圓性剛剛才沉下馬,無法再走步追擊,棍勢已斷,隻好重新擺起架式。他鼓起齊眉棍,擺一個中平勢,棍頭遙指對手面門心胸。身體側馬而立,左身的前鋒方,從頭到腳都有「銅人甲」保護,人與棍結合成一個無隙可乘攻守兼具的完美架勢。

荊裂、尹英川和各派群豪,當然都在專注觀賞這少林對武當的曆史一戰。圓性未曾商議就率先搶出戰陣,尹英川本甚不悅,又擔心他被武當高手圍攻,已準備拔刀出手相助;卻見對面也隻派一人來單打獨鬥,心下稍寬,就站在原地觀看兩派的武功。

圓性的一手「緊那羅王棍」,直打硬攻,以勢破勢,絕無半點花巧,看得眾武者熱血沸騰。

——少林號稱「天下武宗」,絕非徒負虛名。

反之那尚四郎,交戰數合都是招架多反擊少,刀招也無甚特別。雖說他面對少林武僧,數招間毫發無傷,也算防守功夫極了得,但如果這就是自稱「天下無敵」的武當派精銳武者,那可真令人失望。

各派群豪見武當弟子不過如此,對今日西安一戰又恢複了信心,紛紛為圓性吶喊助威。
就隻有荊裂,滿腹疑惑地注視著尚四郎。他跟武當高手多次交鋒,深信此人功夫絕不會如此簡單。

再看武當派其餘那四人,見同門處於守勢,卻並未現出擔憂的神色,荊裂更加肯定。
尚四郎立一個前三分後七分的後弓馬步,鬼頭刀斜架胸前,左掌輕按刀背,仍是一個守護為主的架式,一雙細目未露半點情緒,那薄薄的嘴唇卻吐出一句:
「好了。現在可以開始了。」
——現在才是開始?他是什麼意思?

圓性畢竟年輕,數招占了上風,更滿腔都是戰誌,毫不理會尚四郎這話,舞動一個棍花,也就搶步上前,運起剛才使過的第一招「劈山勢」,又是正面垂直劈下!

這次尚四郎卻不是橫刀上架,而是把刀劃了個斜斜的圓弧,從旁迎向那劈棍。
荊裂看見他這起手方式,心中隻覺似曾相識……
——「太極」!
刀棍相交,竟無聲響。

圓性隻覺手中棍勁,一著落在刀上即偏歪了。劈棍被「太極刀」刀背卸引,掠過尚四郎身側,猛打在大街的青石地板上,石碎轟然激飛!
——原來先前尚四郎陷入守勢,乃是刻意。數次硬擋棍招,是為了測試圓性的棍勁到底有多強,心中有了把握,方才使出這「太極刀」。

尚四郎一把圓性的劈棍卸去,鬼頭刀即翻轉,乘著這「引進落空」製造的空隙,順勢將刀刃往圓性頸項抹去!
——「太極」一出,即是殺招。

眼見圓性被化勁引得人和棍皆失控,刀已及頸,他卻在這危急瞬間坐馬發力,硬生生將擊落地上的齊眉棍再拔起,右手一抽,左手在棍上滑過,變成雙手張開握著棍身兩頭舉起,同時仰頭拗腰,一招「舉鼎勢」,僅僅在頭頸前兩寸之距,以棍身中央架住那刀鋒!

尚四郎以為一記「太極刀」已將圓性破勢,這一抹斬必中無疑,怎料圓性還是仰著身把棍拉回來,在最後關頭及時擋下,心頭有點意外,但並未猶疑,馬上弓步前進,左掌拍到刀背上,以雙手之力加上身體前衝,繼續把鬼頭刀硬壓下去,欲把刀刃印進圓性的頸項!
這一強壓下,圓性身姿不正,雙臂的手肘又曲著,發力不易,兩腿馬步登時被壓得更低,幾乎就要屈膝跪倒。他死命頂著那沉重的鬼頭刀,雙臂內側的左青龍、右白虎烙印皆催穀得通紅。

尚四郎細目射出凶光,雙腳跟也都離地而起,將身體重量加到刀上去,誓要為武當派取得這場光榮的勝利。

——打倒少林派!
刀鋒已碰觸上圓性的頸項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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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英雄街道 第四章 千山未及此山高

在那「盈花館」的大招牌底下街道,包圍著的東軍群豪刀槍並舉,刃鋒反射出一片如海的光芒。

守在南面的人,全都仰著頭,以緊張的眼神,凝視二樓其中一個房間那排緊閉的紙窗。
在場沒有人發出聲音。就連那些慌忙逃走出來的客人和妓女,看見這武者軍團的陣仗,一個個也是噤若寒蟬,縮著頭慌張地從兵刃叢間走過。武者密切留意每個從「盈花館」走出來的人,從其步行姿勢判斷,當中有沒有會武功的,慎防有武當人混在其中。有幾個比較年輕的恩客,走路動作稍為靈活,都被武者揪住仔細查看,肯定了不是會家子才放走。

「盈花館」的鴇母帶著幾個龜奴,一看見顏清桐就急不及待走到他跟前:「顏大當家——」
顏清桐看也沒看她,仍然緊緊盯著那排窗子,隻是舉起一隻手掌說:「今天這兒有任何損失,我全包了。」他揚一揚下巴,指向那些窗子:「有個奇怪的客人,住在那個房間?」
鴇母點了點頭。顏清桐沒再跟她說話,隻揮揮手示意她快點離去。然後他轉過滿是汗珠的臉,瞧向戴魁。

戴魁隻是怨忿地回看顏清桐一眼,就帶著李文瓊和其餘十六個心意門好手,往「盈花館」的大門走去。

剛才戴魁已經跟眾同門下令,這一戰心意門要打頭陣。當然他沒有解釋原因。李文瓊等雖然又疑惑又緊張,但既是戴師兄的命令,他們不能不從。
戴魁把那束牛筋索交到一個年輕的師弟手上:「待會兒如製服了姚蓮舟,由你來縛他。」

李文瓊聽見師兄的口氣,似乎對生擒武當掌門頗有把握,不禁瞧著他。
戴魁避開李師弟的目光。

「之後我會告訴你。」戴魁仍向著妓院大門走去,輕聲向李文瓊說。李文瓊知道戴師兄為人素來剛直,不喜掩飾,心知這事情必有不可說的隱衷,也就不再追問,提起雙鐧和師兄並肩走著。
董三橋看見心意門人竟自告奮勇作先鋒,卻又不向他交待一聲,甚感奇怪,向顏清桐問:「這是怎麼回事?」

「董兄,我戴師弟說,要為大家一探姚蓮舟的虛實。」顏清桐回答。
董三橋想不到其中關節,但既然心意門自願冒這大險,他也沒有理由阻止。董三橋回頭,跟韓天豹耳語數句。韓天豹點頭,就暗地向四個秘宗門弟子下令,四人馬上走近那排南面窗子下方。
群豪見心意門人率先出擊,也都向他們歡呼助威。

「山西心意門,果真是好漢!」這樣的讚美之詞,聽在戴魁耳裏,卻隻覺苦澀。他暗下摸摸那收藏著解藥的腰帶,心中隻盼這事情快點完結。

燕橫也極是意外。看著戴魁走過,他想起自上午在路上相識以來,這位心意門前輩一直很敬重自己,心裏熱血上湧,忍不住就說:「戴兄,讓我跟你一起進去!」
戴魁見在場武林同道,一個個隻會站著喊叫助威;自告奮勇加入助拳的,就隻有最年輕的燕橫一人,他心裏大是感激。但此事關係心意門榮辱,不容外人在場,戴魁隻是無言向燕橫搖搖頭,也就拔出腰刀,領著同門走入「盈花館」的大門。
最後一個心意門人也消失於門外之後,外面群豪也就馬上靜了下來。

韓天豹這時揮揮手。四個秘宗門人同時躍上了牆壁,手足並用地爬到那排密閉紙窗的下方,蹲伏在下層窗戶的簷瓦上。他們手中已是暗扣著飛鏢。

秘宗門的輕身功夫名震北方,武林中人早已知曉,現在親眼看見四人飛簷走壁,沒發出一點聲響,群豪也都讚賞,隻是怕被房間裏的人發現,並未出聲喝采。

燕橫專心地傾聽「盈花館」內的動靜,心裏在關懷心意門人的安危,並未察覺在包圍人群的最後頭,童靜也拉著馬兒在觀看。
顏清桐滿臉帶著期望,正熱切等待著妓院裏傳出的打鬥聲音。
◇◇◇◇

在「盈花館」樓下那掛滿了紅帳的華麗大廳裏,戴魁靜靜仰著頭,凝視通往二樓的木階。

也許是錯覺,他好像聽得見,身邊十七個人的急促心跳聲。

「待會兒我與文瓊打頭陣。」他沒回頭地向同門說。「記著,要是危險,就馬上逃出去。面對這樣的對手,沒有什麼可恥的。」
說完就往階梯踏上第一步。

李文瓊還是摸不透戴師兄為什麼要強出這風頭,隻知道絕對跟之前輸給荊裂的事無關。可是現在已入敵境,更不是追問的時候。他隻好緊緊跟著師兄上去。
到了二樓的走廊,陽光自西側一整排的窗口射進來,廊內沒有一絲風,微塵在光束下浮遊,四周皆沉靜得可怕。
戴魁知道到了這地步,對方必然已經察覺他們上來,也無意掩飾腳步聲。他暗中調息呼吸,全身重心下降,每一步踏在那木板地上都很凝重,正是心意門武術著名的「雞形步」。戴魁以這戰鬥的態勢,慢慢朝著走廊末尾最南那個房間前進。

李文瓊和其他十六人一見師兄這姿勢,就如平時修練的習慣,一個個也都跟隨著擺起同樣的身姿,並已架起刀劍兵刃。
戴魁那柄心意門的腰刀跟一般尋常單刀有異,全刀長達三尺九寸,刀柄也造得略長,可單、雙手握持拚殺。此刻戴魁雙手握刀,刃尖向上,緩緩把刀柄沉下到腹底丹田前,刀背前頭幾乎貼到右胸肩上,就像把整柄腰刀抱在懷內,正是「心意三合刀」的備戰架式。

戴魁和李文瓊繼續以「雞形步」謹慎地前進,不一會兒那個緊閉的房門已在面前。
門內無一點聲息。
走廊裏並不炎熱,但戴魁連眼眉都被汗濕透了。

雖說這次結盟目的是生擒姚蓮舟,但戴魁已經顧不了。

——必要時,就把他砍了。
他跟李文瓊對視了一眼。兩人在山西總館一起修練不知多少日夜,一個眼神之間已經心意相通,知道待會兒要用什麼招式互相配合。

戴魁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隔著門說:「姚掌門,在下已知你此刻是何狀況。只要姚掌門把兵器往窗外拋棄,我等絕不會刀劍相加。一切有話好說,今天各派英雄齊聚西安府,也不過想跟武當派說清楚道理。」戴魁說得含糊,也沒有自報名號和門派,否則就好像承認了,下毒是心意門的人所幹。
房間內一片靜默。戴魁還是耐心地等著,盡可能避免這一戰。

良久,門內傳來一把聲音。

「既已用到這等手段,何用再多廢話?你們要進來,就進來吧。」

那聲音發出處,就在門後極近所在。
戴魁和李文瓊驀然驚覺,強敵就在跟前隔著門不足七步之處,登時激起自保的反應,兩人不說一句就發動了!
李文瓊率先舞起那雙沉重的四棱鐵鐧,狠狠砸向房門開路。鐵鐧所及處,門板如朽木,向內破碎四飛!
破門的剎那,戴魁眼目全力注視門裏。不料房內竟是異常幽暗,戴魁一直在陽光下行事,眼睛不大適應,但仍然捕捉到門後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他毫無猶疑,朝門內迅疾踏進一步,全身整體也乘著這衝步發出猛勁,長腰刀挾這身勁推送出去,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卻也最強橫的一式「崩刀」!

——心意門武道崇尚「拳械一體」,即器械兵刃與拳法相通。這招「崩刀」的身刀合一發勁之法,跟心意門「五行母拳」裏的「崩拳」如出一轍。
「心意三合刀」所謂的「三合」,就是「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刀招雖簡樸,但每式皆把心與體發揮至盡。戴魁深知此刻極可能是平生最重要一戰,更是毫無保留。

這招「崩刀」,表面看似是從右肩把刀弧線劈出,實質是將刀刃前尖數寸的鋒口直線往前推刺,激射向那身影!
那修長身影不招不架,卻全身往房間深處飛退,躲開這「崩刀」。其輕功身法甚高,令戴魁訝異。

——他真的中了毒嗎?……這麼快……可是他不敢招架,看來真的沒法反擊……
戴魁奮起戰誌,再踏步朝那退卻的身影追擊,刀身反過來刃鋒向上,斜斜一招「炮刀」斬出。
李文瓊也以雙鐧守在身前,在戴魁左旁掩護攻上去。
戴魁「炮刀」之勢將成時,眼角卻瞥見:左面房間角落更暗處,還有另一個身影坐著。

「師弟!」戴魁呼喊。
同時已經看見那第二個身影,手上綻放出劍光。

李文瓊警覺,雙鐧向那劍光迎過去。
戴魁看著那劍光劃出一道奇異的圈環。
他畢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優美的軌跡。

◇◇◇◇

一聽見樓上傳來破門的爆響,外面群豪皆聳動。

燕橫已經拔出腰間的「靜物右劍」,隨時準備衝入內助陣。

「去!」韓天豹一聲令下,那埋伏在窗子底下的四個秘宗門人,同時起立附到窗前,準備弄破紙窗,向內裏發飛鏢相助。
——但他們不知道:房間內一片幽暗,身在室外陽光下的四人,身影立時隔著紙窗和布帳呈現。

當聽到破風聲時,他們已來不及閃躲。

其中兩人被穿窗而出的物事擊中,一在咽喉,一在心胸,馬上慘呼從窗前跌下,重重掉落地上;另兩人亦被飛掠而過之物所驚,隻匆匆向窗戶擲了飛鏢就跳下來。

倒地的兩個秘宗門人,胸口中了暗器那個還能痛苦掙紮;喉頭被擊中那個,已然氣絕,可見插在他喉頭之物,乃是一塊茶碗的破瓷片。
——能以瓷片變成這樣淩厲的暗器,房內敵人的手勁非常可怕!



董三橋見同門被殺傷,還沒來得及發怒,又聽到「盈花館」西側一排窗戶破裂,兩條身影纏成一團,穿窗飛墮而下!

下面正好包圍著一群武者,那兩人跌在人群中,撞成一堆,有人被撞傷而吃痛呼叫。
顏清桐一眼就看見,跌下來二人不是誰,正是他的兩位山西總館「內弟子」師弟戴魁和李文瓊。兩人一身血汙,十分狼狽。戴魁雙手空空,一條左前臂已經骨折,斷骨處血濕衣袖。

戴魁的腰刀,則刺在李文瓊腹中。
戴魁一條右臂仍然死抱著師弟——剛才實是他單臂抱著李文瓊穿窗逃亡躍出的。他激動地不斷呼喊師弟的名字,可是見李文瓊臉白如紙,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怎麼回事?」顏清桐驚惶地上前察看兩人。戴魁一見他,竟渾忘了斷骨的劇痛,躍起身來,往顏清桐頭臉就是一拳。顏清桐畢竟也是心意門好手,打來的又是本門的拳招,他及時伸臂把這拳架住了。
群豪見心意門人竟在這種關頭無端內哄,甚感訝異。
樓上的打鬥斥喝聲還在繼續。戴魁回頭,關切的眼神注視上方,擔心還在上面那十幾個同門。
不一會兒後,打鬥聲嘎然而止。

群豪屏息仰頭瞧著。

然後有人從「盈花館」的大門走出來。

是心意門人。八個人受了各處損傷,有的還要同門攙扶,一個個狼狽地逃出門口,其中兩人還合力抬著一名同門的屍體。他們身上血漬斑斑,在陽光下觸目驚心。

——不過一回交戰,十八名心意門好手,已有一半永遠回不了家鄉。

沒有人問上面那敵人是否真正的武當掌門。不必問。

韓天豹還在照顧那胸口中了暗器的師侄。董三橋則奔到戴魁跟前問:「上面不隻一個敵人?」
戴魁點點頭,豎起兩根手指。
果然如此,董三橋想。姚蓮舟抵抗心意門人的同時,必有另一暗器高手擊落秘宗門四人。
他仔細瞧瞧戴魁斷骨的左臂。那斷非從二樓跌下時受的傷。

——是被李文瓊的鐵鐧打斷的。

董三橋再看看李文瓊的致命傷。那確是戴魁的刀。

「這是……」董三橋問。

戴魁以沉痛的眼神看看敗喪的同門,回想剛才在二樓面對的那劍光,然後用有如呻吟的聲音顫抖著說:
「……『太極劍』。」
就在這時,守在南面街上的眾武者又是一片驚呼。
那房間其中一道窗戶打了開來。一物從那窗檻搭掛出房子外。
那是一件純白色的長袍,其中一邊襟口有個太極雙魚圖的標誌。
在那白袍上有稚嫩的筆跡,寫著兩行共十四個墨黑大字:
強中再無強中手
千山未及此山高
◇◇◇◇
殷小妍瞪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好像剛剛從一個十分驚人的夢中醒過來。

她的臉上濺了幾點血花。

小妍再次看看那個客人。他已經重新坐回椅子上,仿佛從沒站起來過。

但是她確實看見那翻動的身影與劍光。然後是啞悶的慘呼聲。骨頭被金屬打裂的聲音。刃鋒穿破血肉的聲音。一條條從門外衝進來的身影,或敗退,或倒下。然後一切恢複寧靜。
那短暫的時刻,殷小妍感覺自己突然進入了一個十六年來做夢都沒有想像過的世界。神話的境地。

那客人手上的奇怪彎劍已經歸還入鞘。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似乎連在椅子上也坐不穩,要用那劍鞘支在地板上撐著身子。臉色比平日更白皙,但已失去了平時有如發亮的光采,代之是沒有血色的煞白。

樊宗很擔心,走近察看掌門的狀況。
「這樣子……他們暫時不敢再上來。」樊宗說著,眉頭卻緊鎖。他看得出,掌門剛才孤劍殺敗大群敵人,消耗了不少氣力,又催動血氣運行,已再壓抑不住身體裏的毒素。
姚蓮舟的頭發披散著,一雙眼睛藏在發絲的陰影之下。
殷小妍雖然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看著姚蓮舟,卻感覺到有如看著一隻墮入陷阱的受傷猛虎。

有兩個心意門人的屍體仍然躺在房間裏。小妍不敢望過去。她不是從來沒有見過死人——病死的爹爹就是她親手挖穴下葬的——但看著活生生的人瞬間被殺死卻是第一次,到現在心胸還在怦怦亂跳。

姚蓮舟看看她,然後朝樊宗揮揮手示意。樊宗明白,將那兩個死人仍然暴瞪的眼睛合上,然後逐一抬到房外的走廊。他抬屍時動作盡量放輕——即使是敵人的屍體,還是得表示尊重。何況他們膽敢挑戰的是武當派掌門。

小妍看見了,又瞧瞧滿臉冷汗的姚蓮舟,向他微微點頭。

——在這種關頭,他竟然還顧慮我心裏不舒服。
姚蓮舟的喘息已經緩了下來。但樊宗聽得出他呼吸還是很淺。身體跟那毒藥對抗,正在不斷損耗他的體力精氣。
「掌門,請再忍耐。」樊宗說:「其餘弟子必定正在趕來。」

姚蓮舟卻搖搖頭。

「我……還不打緊……」他伸出顫抖的左手,指向房間內的大床:「我擔心的……是她……」

樊宗和殷小妍看過去。書蕎姑娘已經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軟軟攤在床上。白臉微微呈現灰色。
「她……不能等。」姚蓮舟咬著下唇說。
小妍激動得眼眶紅了。

即使是西安府第一大青樓「盈花館」裏最紅的姑娘,淪落風塵的女子,命運也不過如風中落花;可是這麼一個懷有驚世絕技、足以招引百計強敵圍剿的劍豪,在自己最危險的時候,心裏首先擔心的,竟然是一個妓女的安危。
小妍握著書蕎的手掌,凝視姚蓮舟那仿佛在重病中卻仍然俊美的臉。她終於明白,書蕎為何會對這個男人另眼相看。

——如果躺在這床上的是我,他也會一樣嗎?……
十二歲時為了替亡父清償生前的賭債,被賣到「盈花館」之後,四年來她的世界,比此刻書蕎的手掌還要冰冷。

但眼前這個男人,卻有如一把燃燒的烈火。

「小妍姑娘……」姚蓮舟呼喚。小妍愕然。他住在「盈花館」這十幾天來都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一次。她以為他從來沒有記住。
姚蓮舟勉力擠出笑容,瞧著她問:「你還有力氣嗎?」
小妍用力地點點頭。

「有一件事情,請你去辦。」

姚蓮舟說著,把手上的「單背劍」連著劍鞘,遞往小妍的方向。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六
「心意拳法」極是古老,其起源一般有兩個說法:一是由宋朝抗金名將嶽飛所創;二是少林拳術流出民間演變而成。兩者皆不可確證。而後代之心意門武術,則在山西一省逐漸形成,並在祁縣集大成而創派。

心意門以拳術為一切根基,其法十分簡樸,就隻有五式「五行母拳」,即「劈、崩、鑽、炮、橫」,簡單五拳,卻已涵蓋了各種擊打角度與發勁方式:「劈拳」如斧刃砍斬,「崩拳」勢像箭矢疾射,「鑽拳」仿尖錐旋轉深入,「炮拳」似炮彈衝天而出,「橫拳」具鐵梁般的沉重之勁。這五式又各自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既可連環生出變招,亦具有互相克製的原理,招式雖簡,當中拳理卻深奧。

心意門成立之後,又歸納了「五行母拳」的對打應用之法和變招,加上身、步法的變化,創編出「十二大形」,各以龍、虎、猴、馬、鷂、鷹、蛇等十二種飛禽走獸命名。雖雲是「象形」,其實並不是真的去極力模仿動物的形貌動作,隻是十二套連環拳招,各以相近的動物為名,取其意象而已——拳術畢竟是人類的格鬥術,太著意於模仿動物,乃是不切實際之舉。

心意門又強調「拳械一體」,刀槍劍棍兵器之法也是以拳招為基礎。比如「崩拳」,就衍生出「崩刀」、「崩槍」、「崩劍」招式,發勁方法基本相仿。
當然,各種不同兵械自有其長短特色;徒手打鬥和兵刃對戰的原理與戰術,更加是大有差異。想簡單地將拳術挪用到刀法或槍法上是不可能的,還是需要個別專門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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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英雄街道 第五章 少林對武當

生死關頭。無念無想。

刀鋒臨頸的瞬間,圓性心裏一片明澄,自然浮現出一個形相。

——是他隻有幾歲大的時候,就在少林寺「羅漢堂」裏見過的靜坐羅漢①。
『注①:靜坐羅漢為佛教「十八羅漢」之五,梵名諾距羅尊者,又稱「大力羅漢」,出家前本為力大無窮之勇猛武士。』

圓性停止了嚎叫。原本憤怒的臉容一變為安詳。

桂丹雷等四個武當人所站之方向,正好對著圓性的臉。他們見圓性這般表情,好像甘心就戮,以為同門尚四郎已然勝利。

隻是尚四郎本人感覺到,那橫架在刀下的的齊眉棍,好像跟圓性的手臂身體一起,突然變成一整塊鋼鐵,他手中的鬼頭刀難再壓下分毫。

——這是什麼力量……

圓性的腰身緩緩伸直。屈沉的兩腿也開始逐分逐分站直起來。

他臉容一變,雙眼剎那暴瞪,恢複先前勇猛之貌,大喝一聲吐氣,雙臂發全身之勁,齊眉棍就將壓在上面的鬼頭刀反彈過去!
尚四郎控住反彈回來的刀身,圓性卻已同時反擊,雙手握棍身中段,以兩端棍頭連環砸打尚四郎身體兩側!
尚四郎急揮鬼頭刀,把每棍及時都擋下了。但圓性氣力充沛得驚人,那連環掃打棍如雨下,一刻不容喘息,尚四郎左右架刀,又再陷於守勢。

圓性這五尺餘長的齊眉棍乃是雙頭棍,用法不同於峨嵋派那種單頭長杆槍棒,既可握棍子一端長攻,又可持棍身中間以兩頭短打;造詣較高的,更能雙手在棍上不斷「滑把」,於招式間改換握法,忽長忽短,陰陽把手互變②,打擊角度和方式令敵人難測難防。

『注②:「滑把」即手掌貼在棍身上滑過,改變握棍位置。「陽把」是正手,虎口朝著棍頭;「陰把」則是反手,尾指朝棍頭。』

尚四郎的「太極刀」本來並未精純,否則剛才不必先測量圓性的棍勁才有把握使出;現在這等近距的急密亂戰中,更無法再用,隻是單純不斷揮刀,架開兩側攻來的棍頭。

他知道如此久守,最終必有閃失,一咬牙揮個「纏頭刀」護身,就向圓性中央衝殺進去,刀光一過,一隻左掌伸出,近身擊向圓性的心胸!

圓性不慌不忙,就用棍子中央擋住這掌。

怎料尚四郎這是佯攻,他本來就是想伸掌尋這棍子。手掌一搭上棍身就變成擒握,同時右手竟毅然拋掉鬼頭刀搶上來,手背搭在圓性戴著護甲的左臂上。

——尚四郎在兵器對戰中途,突然冒險棄刀徒手攻上,一向擅長奇招取勝的荊裂看見也十分佩服。
圓性一時未適應對方改用徒手,隻略一猶疑,尚四郎右手已施展纏絲擒拿,配合左手擒棍扯奪,圓性左腕雖有銅甲保護,但關節角度被挫,五指就不由自主脫離了棍身。

兩人一手各握著棍相持。尚四郎並未停滯,右手一收一放,近距離又再一掌印向圓性心胸。
圓性濃密的眉稍豎起。
——你要比拳法,也行!

圓性索性右手也放棄了棍,雙臂同時發力遞出:左手橫在胸前,以臂甲抵擋那印掌,同時右手換成虎爪,直撲尚四郎面門。

這招「子午黑虎手」,正是天下武林共知的少林派拳技之母,最少具有八百年曆史的古傳拳法「少林五拳」。

尚四郎也放了棍,騰出左手來,一個橫肘在面前格下那虎爪。

剎那間,尚四郎臉上露出微笑——他本來就擅長拳術多於刀法。
兩人四手相交。圓性戰意充盈,一沉身子,左足帶著沉重的甲片踢出,橫掃尚四郎前鋒右腿!
尚四郎不慌不忙地退步躲過這一腿,同時左手成勾狀搭住圓性那右虎爪的手腕,乘退後之勢把圓性的手臂向下帶。

圓性被這一勾帶,加上踢腿時單足立地,身子就要失衡向前仆倒,他左足馬上踏實在地上,全力欲把那右臂扯回來。
這正中尚四郎下懷。他左勾手瞬間就從後帶變成推擠,借用圓性的拉力,將他向後送!
圓性一扯落空反被推按,本就要往後翻倒。但少林派的鐵般馬步確實不同凡響,他硬生生就用雙腿之力止住跌勢,緊接以穿戴著銅甲的沉重左拳,反擊尚四郎胸膛,正是最尋常、簡單卻也最直接的一招「黑虎偷心」!
——這一招,圓性四歲開始習練,二十年來在少林寺的練拳木樁上留下的深深凹印,就是那剛猛拳勁的證明。

可是就算天下間最強勁的拳頭,武當派有一種功夫都能夠對付。

尚四郎右手輕輕搭上那轟來的拳臂。
然後圓性感覺,拳上的勁力如入泥沼。
尚四郎以「太極拳」的化勁卸去這「黑虎偷心」,同時左手擒拿圓性腰間衣衫。他雙腿和腰胯一轉,雙手就把圓性整個人倒摔出空中!

尹英川和其他觀看的群豪,第一次目睹「太極拳」的妙技,不禁輕呼。隻有荊裂仍然冷靜沉默地看著。

圓性半空中頭下腳上,以他身形加上沉重的「銅人甲」,眼看就要狠狠摔個半死。他卻藉這倒摔翻轉之力,右腿大幅踢出,穿著僧鞋的腳竟越過自己頭頂,比頭顱先一步著落在地上。利用這條腿支撐,他身體折腹翻轉,另一隻腳也順勢落地,結果全身翻了完整一圈立定,毫發無傷。
在場所有人——包括尚四郎——都料想不到,身材魁梧又武功剛硬的圓性,在這危急之際,身體筋骨竟展現出如此驚人的柔軟功力!
——這柔功不是別的,正是少林武道的源頭,九百餘年前達摩祖師東來傳下的至寶,每名少林武僧入門必修的「易筋經」。
圓性雖安然著地,危機還是未除。

尚四郎的手,仍粘搭在圓性的左手臂甲上。
圓性左手運了半圈,使個「少林五拳」中的「龍爪橋」,欲反壓尚四郎的手腕。但尚四郎「太極」化勁巧妙,那手掌不丟不頂仍搭在甲片上,還化作一記擒拿拉扯,幾乎再次把圓性拉倒。
尚四郎雖已修練「太極」一段時間,但功夫還未精純:聽勁化勁、引進落空的功力已頗深厚,但從化勁轉接到發勁打擊方面掌握較差,否則剛才「太極刀」緊接那招抹刀再順暢多一點點,圓性恐怕已經擋不下了。因此在武當山上,尚四郎所穿的「兵鴉道」黑製服,胸口上隻有半邊白身黑眼的太極陰魚標記。

尚四郎也知道自己武功的長短,因此專注把這化勁功夫融入擒拿摔投的招式中,自成一格,也是甚具威力,尤其對著圓性這大開大合的打法,更是占盡上風。

圓性雙手不斷運橋發招,急於脫離尚四郎「太極」的拑製,但始終揮之不去,還好幾次險被摔倒,全憑馬步沉穩抵住那摔力,但身子也是東歪西倒。武當「太極拳」以靜製動,圓性要耗許多精力才能抵抗,即使他有深厚的少林功底,氣力充實,但長此下去,還是必露破綻,更難保下次被摔翻,還能不能夠化解。
荊裂看著尚四郎的「太極拳」,又聯想起數月前在青城山上,目睹葉辰淵所使的「太極劍」。這些日子,他經常都在琢磨苦思破解「太極」之法,此刻看得血脈沸騰,更仿佛代入了圓性,雙手在空中比擬著。
何自聖以「雌雄龍虎劍」的「抖鱗」破葉辰淵「太極劍」那一幕,驀然閃現他心頭。

「用短勁!」荊裂向圓性高呼。
圓性一聽這句,直如醍醐灌頂。他兩手相對,臂肘成圓形向外鼓起,姿勢就如抱著一個大鍾。雙拳的四指隻屈曲第一、第二關節,拇指平壓在虎口,正是「少林五拳」裏的「豹形手」。

「少林五拳」為「龍、虎、豹、蛇、鶴」五形,其中「豹形練力」,正是專門鍛煉發出各種力勁。
隻見圓性雙臂仿佛一震,純用肩、肘、腕三節發出非常短促的抖勁。尚四郎的聽勁功力雖好,但還未到達如楚蘭天的那種境地,抓不到這麼快又這麼小幅的發勁動作,雙拳就被震離了圓性的手臂。
尚四郎未想過自己的「太極」竟一下子被破,微一錯愕。
——對一種武功越有信心,當它被破解時造成的空隙就越致命。

圓性的戰鬥本能極敏銳,哪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他沉馬橫身,雙臂向兩側猛力展開,一招強橫的「十字分金」,反射著銅甲光芒的左拳背,如鐵錘狠狠劈打在尚四郎胸膛!
尚四郎登時五髒翻震,「哇」的吐了一口血,身體向後飛退七、八步,後面的李侗及時將他扶住。
桂丹雷等早已知道,「天下武宗」少林派,將是武當稱霸的最大障礙,這一戰意義重大。他們見圓性年紀頗輕,心想以尚四郎的「太極拳」甚有勝算,尤其看見圓性被控製摔翻之時,更想勝券在握,哪知頃刻間就逆轉落敗。
武當派自四出征伐各門各派開始,這數年來除了被「武當獵人」伏擊殺掉了數人外,正面交戰未嚐敗績。如今在多個門派的武林人士眼前,於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輸了一大仗,各人皆憤怒莫名。

「兵鴉道」弟子焦紅葉一見尚四郎被擊得倒退,二話不說,「嗆」地就拔出腰間武當長劍,雙腿斜走蛇步,以「武當行劍」急襲向圓性!
圓性剛剛才發出十成勁力的猛招打倒尚四郎,眨眼間焦紅葉的快劍又攻過來。他經過一輪格鬥後耗力不少,手中又無兵器,勉強舉起左臂,以「銅人甲」硬格那劍。
焦紅葉年紀比尚四郎小了幾乎十年,與圓性相仿。但「兵鴉道」沒有僥幸晉身的門路,每個人都是憑實力穿上那黑製服的。焦紅葉也不例外,他天生眼快手快,劍術天分頗高,尤其入了「兵鴉道」之後,得到劍路相近的江雲瀾親自指點,這兩年進步更快。
焦紅葉的劍刺到一半,眼目已捕捉到圓性那套半身銅甲舉臂時,腹下處有少許空隙,手上的狹長劍刃足以刺入,馬上將劍尖半途變換方向,斜沉而下,腕上已貫滿勁力,要從腋窩直穿心髒。

——今日不斃了這禿驢,有損武當威名!

他卻聽到一股奇異又急激的破風聲音,從右上方往他頭臉襲來。

——暗器!

焦紅葉眼界銳利,隻瞥見那飛襲來的黑影就橫劍擋過去。怎知一碰之下,那飛來的器物竟意想不到的沉重。金鐵交鳴聲中,武當長劍反震彈動,刃尖險些就彈回焦紅葉的臉上。
那器物相碰後火速往原路飛回,一條身影緊接就朝焦紅葉躍過去,手中寒芒如一彎朔月斬出。
出手的當然就是荊裂。他剛才飛出的正是以峨嵋派前輩孫無月的烏鐵槍頭改造的鏈子鏢,隔遠把焦紅葉逼離圓性;擲出槍頭的同時他也向前奔出,右手先將手上船槳扔給圓性,緊接拔出腰間的雁翎單刀,躍起追砍向焦紅葉!

在那各派群豪之間,本來隻有尹英川和圓性這兩個名門大派的高手,吸引著武當武者留意,衣飾古怪的荊裂反而一點兒也不起眼;但剛才荊裂一聲呼喊提示,就令圓性反敗為勝,頓使桂丹雷注意起來;此刻搶過來救助圓性,擲鏢、奔跑、拋槳、拔刀、躍起、斬擊,連串複雜的動作協調完美,有如已經排演過許多次,一呼吸間刀鋒已逼在焦紅葉眉睫,迅疾如風。



——原來竟是這樣的高手!

焦紅葉斜步沉身,躲過了那橫斬而來的雁翎刀,閃避同時「武當行劍」快速反擊,自下而上撩向荊裂腰腹!

——這閃身同時反擊,乃「避青入紅」③之法,武當快劍的真髓。
『注:「青」是指兵刃,「紅」是身體。「避青入紅」,即指不招架對方攻來的兵刃,巧取角度,閃避同時出劍命中敵體。』

但荊裂似早知這劍路,單刀好像早就等在那兒,很輕鬆就架住這撩劍!

焦紅葉的劍招被荊裂輕易擋住,心中一懍。

——這家夥,不是第一次對抗武當劍法!

荊裂右手沉刀擋劍的同時,左手又揮起那連著鐵槍頭的鎖鏈,「呼」地如鞭子橫掃焦紅葉的右臉!

——從一開始擲出槍頭到現在,荊裂左右手都在接連交錯做出截然不同的動作招式,仿佛雙手各屬一人,但又配合無間,令人驚歎。

焦紅葉再次矮身低頭閃躲,鐵鏈從他頭頂掠過。

「後面——」武當派裏一人疾呼提醒。

原來荊裂這一「鞭」隻是前奏,他左臂接連把鐵鏈猛拉,那沉重的峨嵋鐵槍頭倒收回來,自焦紅葉的後方朝他後腦飛卷襲至!
荊裂左手拉扯鐵鏈,右手雁翎刀也從正面刺出,等於跟飛回來的槍頭,前後夾攻焦紅葉。一人雙手施展招式,竟可同時前後攻敵,這樣詭奇的立體戰法,不僅是手上的功夫,更是腦袋的功夫,在場所有人前所未見!

焦紅葉得同門提醒及時轉身,向後方揮砍一劍,硬將那鐵槍頭擊開。但這時荊裂刺來的刀鋒,變成直指他背項。
——明明隻跟荊裂一人打鬥,焦紅葉卻感覺仿佛同時與前後兩人對敵!

他勉力側步轉移,心中也沒有把握能否閃過這一刀。
一抹鮮紅橫裏射來,正是剛才開聲示警的李侗,他已按捺不住,踏前將手中六尺纓槍刺出,及時在焦紅葉背項前架住了荊裂的刀!

李侗的槍杆一搭上雁翎刀背,順勢就使個月形半圈將刀壓下,以「武當鎖喉槍」一式「蒼龍吐水」,銳利的槍尖直指荊裂咽喉!
卻又有另一件兵器把那纓槍挑開。
是少林和尚圓性。他一見荊裂以一對二,馬上就振起手中沉重的船槳上前助陣,將槳當棍棒使用,以「緊那羅王棍法」架住李侗的槍杆。

焦紅葉後心幾乎就要穿個洞,還未看清形勢,立時舞個劍花護身,慌忙就躍出戰圈數步,這才喘得一口氣,回身再次擺出戒備的架式。

李侗和圓性槍槳交鋒一記,各自為戰友解了圍,也都收招後退將兵器守在身前。荊裂左手收回鐵鏈,將槍頭當作短刀般握持,雙手兵刃交叉在胸前,與圓性並肩站著。
四人都住了手,二對二相隔五步對峙。

尹英川這時也帶著八卦門眾人,走到荊裂和圓性身後助陣。他直視對面還沒有出過手的桂丹雷。

桂丹雷卻沒看尹英川,一雙大眼隻盯著荊裂。
尚四郎仍能勉強自己站著,伸手捂著已裂的胸骨,下巴都是吐出的血,呼吸甚淺,顯然受了沉重的內傷。

荊裂和圓性相視一眼。圓性本來已陷敗局,全靠荊裂一語提醒才戰勝尚四郎。他取下半邊夜叉銅面罩,滿布胡須的嘴巴朝荊裂笑起來,微一點頭致謝。

——他不知道,荊裂傳達給他的破「太極」之法,實是來自何自聖。這位青城劍豪,死後也借少林向武當派討回了一仗。
「你不是第一次面對武當劍法。」桂丹雷容貌肅殺地瞧著荊裂說:「更不是第一次看見『太極』。」

荊裂一貫輕鬆的微笑,卻也沒有否認。

「我沒有猜錯……」桂丹雷繼續說:「你就是襲擊我派弟子的那個『獵人』。」

其餘武當武者俱極訝異,一下子神情變得更凶厲,都在盯視荊裂。甚至受著重傷的尚四郎,亦對荊裂咬牙切齒,似欲殺之後快。

弟子被「獵人」襲擊身亡,乃是本派一大恥辱,武當派當然不會自行宣揚,外間武林自然無從得知此事;圓性、尹英川和群豪聽見,這個來自什麼「南海派」、外貌打扮有如異族蠻民的男人,竟然有跟武當弟子對抗的經曆,而且足以令武當派如此重視,均感大奇。可是剛才他們已經見識過荊裂的身手,此事看來絕對不假。

「那麼你們今天要在此地解決這事情嗎?」荊裂說著,緩緩把鐵槍頭連同鐵鏈掛在腰間,左手接著拔出右腰的鳥首短刀,已經準備再次戰鬥。

桂丹雷一雙厚厚的大手互相捏弄著關節。那就是答案。

尹英川當然看出,這個中年的武當門人才是對方陣裏的第一高手,氣勢非同小可。他招招手,身後的弟子把那巨大的八卦刀遞前來。
雙方其餘眾人也都默默架起兵器。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突然有一人從西大街東面遠處跑來,一看見前頭的大堆武人,馬上放聲大叫:

「已經找到姚蓮舟了!在城東大差市的『盈花館』……」
那正是顏清桐派來報信的鏢師——他早受大當家暗中命令,中途故意拖延了一段時間,此刻才來報告。他跑得更近時,才看見前面的人形勢有異,似乎正在對峙,登時停下了呼喊,但也已太遲。
「笨蛋!」尹英川切齒。
「首蛇道」弟子趙昆本就是武當暗中派駐在西安府的線眼,回頭一看就認出那是鎮西鏢行的鏢師,馬上朝桂丹雷點點頭。
桂丹雷仍恨恨地盯著荊裂。但他心裏知道什麼事更要緊。

尹英川帶著這麼多門人遠來西安,是為了挽回八卦門的名聲,當然最想會一會那武當拳門。他可不想隻在城西這邊牽製著武當弟子,而讓那邊的心意門和秘宗門搶去了大功,也心急要趕過去會合。

好鬥的荊裂本已摩拳擦掌,準備跟這些武當弟子打上一大架。但一想到燕橫必在城東那邊,而童靜久久未返客店,恐怕也跟燕橫在一起。荊裂一來不放心他們兩人,二來亦不想錯過看看姚蓮舟的武功,心也已飛往大差市那頭。

就是這樣奇妙的形勢下,原本已經一觸即發的戰鬥,突然就冷了下來。

「趙昆,帶路!」桂丹雷決斷地下令,就要帶同伴趕去城東。

「可是四郎他……」李侗猶疑說。
桂丹雷看看尚四郎。尚四郎連站著都似乎很吃力,嘴角仍在淌血,當然已不可能跟著四人跑去城東。
「不用管我!」尚四郎卻主動說:「掌門要緊!」他一激動吶喊,心胸中拳處又劇痛,那張平時像木頭般平板的臉緊皺成一團。

四個武當人都看著尚四郎。五雙眼睛間,流露出比血親更親密的情誼。

「我在一場公平決鬥中打輸了。」尚四郎又說:「本來就應該死。」
桂丹雷默默向尚四郎點頭,也就一邊戒備著面前的敵人,一邊向後退。其餘三人也都跟隨。當四人退到了十幾步外後,再次以敬重的神情看了尚四郎一眼,便轉身向東面全速奔跑。
「我們的事情待會兒才了結!」跑著時桂丹雷又回頭朝荊裂等人拋下了一句。

尹英川等眾人盯著仍站在原地的尚四郎。尚四郎盡量挺起受創的胸膛,直視這百名敵人,臉上並無一絲恐懼。

他每一下呼吸都在疼痛,但仍暗自積蓄著氣力,心中盤算必要時怎樣拉一、兩個人陪葬。
——以武者最光榮的死法。

「他是我的。」圓性這時卻指著尚四郎說:「你們先行一步。」
群豪中有幾個小門派的武人,本來在盤算怎樣撿這現成便宜——誅殺武當高手,可是足以大振門派名聲的功績。但現在少林武僧已有言在先,他們都不敢造次。
「我們快去!」尹英川一揮手,示意鏢師帶路,就跟八卦門人和眾武者拔步往東面開跑。

圓性重新戴起那半邊面罩,將手上船槳交還荊裂。荊裂接過,看一看尚四郎,又瞧瞧圓性。
「待會兒再見。」荊裂微微一笑就跟著群豪的方向走了。路過先前那巷口時,還順手把釘在牆上的鴛鴦鉞鏢刀拔下來。

圓性撿起跌在大街一旁的齊眉棍,然後站到尚四郎跟前。

「我並不是因為聽到你家掌門的消息,才離開少林寺的。」圓性說。「兩個月前我就已經下山了。」

尚四郎並不意外。假如少林真的有心來討伐武當掌門,就不會隻派這麼一個年輕和尚。

「我下山隻有一個念頭。」圓性繼續說:「打死一個武當弟子。或者給一個武當弟子殺死。」

「請動手快一點。」尚四郎冷冷說:「還有,我死了之後別替我念經超度。三界也好,輪回也好,我們武當派,早已不相信這一套。」
他說著就強忍痛楚,走到鬼頭刀跌下之處,慢慢地俯身把它撿起來。圓性並沒有阻止他。
尚四郎似乎無力把重甸甸的鬼頭刀舉起,刀尖垂到石板地上。但其實手腕在暗中貫勁。
「現在還不是時候。」圓性說了這句,就將齊眉棍擱到肩頭,大踏步朝東走去。

尚四郎閉起眼睛,呼了一口氣。握刀的手腕放鬆下來。

「別以為這就折服了我!」尚四郎呼叫:「將來武當派攻打少室山,我是第一個先鋒!」



圓性未答理他,步伐加速變成奔跑,沿著陽光燦爛的街道,離開這不久前還是戰場的橋梓口遠去。

獨留下臉色沮喪的尚四郎,眺視著圓性那半邊身子發亮的背影。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七
相傳少林武道,乃是肇始於天竺達摩祖師東傳來的強身鍛煉功法,其中又以「易筋經」為「百法之源」。
外間常以「易筋經」為少林最高深的內功秘法,實乃誤傳。「易筋經」乃是最基礎的鍛煉,每名少林武僧入門必修。根據考究「易筋經」衍生自天竺(印度)的瑜伽術,是以伸展肢體的式子,配合深長呼吸,令身體筋骨柔軟放鬆,一如其名,是「改易筋骨」的法門。

人身一切的動作,皆是依靠肌肉從放鬆到收縮產生的動能。武術上所講究的「勁」(即近世運動學所說的「爆發力」),就是肌肉能夠在極短的瞬間,從極鬆柔收縮至極緊實。所以少林武功雖走剛硬一路,但最初階時還是得先鍛煉「易筋經」的柔功,此後才能發得出猛烈的勁力。

武僧在「易筋」之後,才開始真正學習發勁出招的方法,即少林拳術之母「少林五拳」,五拳皆是象形,分別為「龍、虎、豹、蛇、鶴」五種。
這「少林五拳」除了是拳術招式,同時也是身體各層次的勁力鍛煉,拳經有雲:「龍形練神,虎形練骨,豹形練力,蛇形練氣、鶴形練精」,在修習拳腿技法的同時,也在增長力勁和耐力。

少林武功因為是護寺之用,未學打人,先求自保,故亦講究抗打硬功的練習,其中最著名的一種就是「鐵布衫」功夫。
因為「鐵布衫」之名,外間常有許多神奇想象。其實「鐵布衫」練法並不神秘,就是長期以硬物敲打身體各部位的「排打」功法(當然亦要配合特殊的呼吸方式,更高級者則再結合「借相」,提升身體硬度)。
「排打」的作用有三方面:一是養成自然反應,在被敵人擊打時收緊肌肉及運氣相抗;二是習慣了打擊,減低神經的痛覺;三是令骨骼變厚——因為人體骨頭在長期磨擦或敲擊的刺激下,會造成骨質增生(骨刺病症的產生也是同一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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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5:13
卷四 英雄街道 第六章 圍攻

寫在白袍上那十四個黑字,看在「盈花館」外頭每個武者的眼內,都仿佛有千斤份量。

顏清桐、戴魁、董三橋、韓天豹互相對視了一眼,又看看街上倒著已斷氣的心意門人。最後抬頭再瞧那懸掛著白袍的窗戶。
他們終於明白,華山派看見姚蓮舟時是何感覺了。

——難道真的要就此認栽?

「事到如今……隻好等尹前輩和圓性大師的西軍趕過來了。」韓天豹說。他畢竟經驗最豐,也最先恢複冷靜。
其他人都默然無語。在場明明有百人之眾,卻不敢攻入一個隻有兩名敵人的房間,群豪不免自覺窩囊。

有兩個較精於醫理救急的武者,已為戴魁扶正斷骨處,再用拾來的破斷窗框當作夾板,縛在他的手臂上。戴魁痛得一額都是冷汗,但不吭一聲。
顏清桐遣走那兩人,欲與戴魁談話。但戴魁別過頭不看他,隻瞧著地上已死去的師弟李文瓊,眼神悲憤。

「師弟,我要問你……」顏清桐雖焦急,還是盡量悄聲:「剛才交手,他有中毒的跡象嗎?」

戴魁冷哼一聲,仍不理會他。

「師弟,此事關係重大,不是賭氣的時候……」顏清桐急急說,指著李文瓊的屍身:「難道你不想馬上為李師弟複仇嗎?」
看著情同手足的李文瓊那死狀,戴魁怒然一把捏著顏清桐的手臂。他雖受傷失血,但畢竟功力深厚,一隻右手暗中貫勁,還是捏得顏清桐吃痛。顏清桐怕被人察覺,強忍著痛楚沒喊出聲來。

「是你害死文瓊的。」戴魁從齒縫間吐出這句。這始終是本門家醜,他沒有高聲說出來。
「我也想不到……姚蓮舟還會這麼……勇猛……」顏清桐如呻吟般說:「我用的毒……不輕……現在最重要是……打敗他……我也是為了心意門……」
戴魁這才放開顏清桐的手臂,然後走到李師弟跟前蹲下。他眼睛裏有複仇的火焰。
「不錯。我看見他的臉色,中毒不輕。」他說著就握住腰刀的把柄,將刀從李文瓊腹部拔出來,灑得自己一身是血。
眾人見這位心意門傳人,如此狀態下仍似欲再戰,俱感訝異,但也激起了一點士氣來。

顏清桐趁著這氣氛,馬上就跟董三橋、韓天豹和燕橫說:「我戴師弟試出來了,那姚蓮舟受著嚴重內傷,剛才已是強弩之末。我想這傷是在華山一役所受的,因此才一直躲著不出來。」
燕橫大感意外,秘宗門兩人都將信將疑。董三橋想,如果姚蓮舟真是受傷,故意掛出那兩行大字來唬嚇他們,又確實合理。

「我們可以等尹前輩到來。」顏清桐又說:「但姚蓮舟也有武當弟子來了西安助拳。現在隻有一人還好對付。假如再來十幾個,這擒捕武當掌門之計就要失敗了。」

房間內那武當弟子雖未露面,但殺傷兩名秘宗門弟子的暗器手法,已盡顯功力。董三橋心想,假如再來幾個這樣級數的家夥,的確甚難對付。

——而他們任何一刻都可能出現。現在也許已是製服姚蓮舟的唯一機會。
燕橫年輕,對這種複雜的形勢更無從判斷。他想這些都是江湖經驗遠比他豐富的前輩,還是聽從他們比較妥當。

就在群豪猶疑之時,突然有人「啊」的一聲指向「盈花館」大門。眾人又再緊張起來,朝那門口戒備。
但見從門裏出現的,既非姚蓮舟,也不是那用暗器的神秘武當好手,而竟是一個看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漂亮女孩,看一身打扮似乎是個婢女,後面卻背著一個比她還要大的姑娘。看那姑娘的鮮豔衣飾必是「盈花館」的妓女,隻見她擱在那女孩肩上的臉煞白如紙,略呈灰色,像生了大病。顏清桐和幾個鏢師更一眼就認出,她是「盈花館」裏最當紅的書蕎姑娘。

更奇怪的是這年輕女孩左手上,還拿著一柄略彎如刀、柄首有鐵環的長劍,這兵刃樣式,在場眾武者前所未見。

殷小妍吃力地背著書蕎,一步一顫跨出大門。眾人怕門內暗處還有埋伏,都不敢走近她。就隻有燕橫,看見小妍如此艱辛,忍不住就上前幫助她,把書蕎姑娘抬下來,輕輕放到地上。
小妍感激地向燕橫點了點頭,接著雙手捧起那「單背劍」。她左右看看,找到戴魁所在,就走到他跟前。
戴魁之前殺進那房間,也察覺房內有一對女子,但剛才生死一線,哪有閑情細看她們是什麼人?此刻才第一次看清小妍跟書蕎的模樣。

書蕎蜷起身子躺在街心,戴魁一看她狀況就恍然:她跟姚蓮舟一起中了毒。戴魁不禁又憤怒地瞪了顏清桐一眼。

「這位……俠士……」殷小妍在眾多手拿刀槍劍戟、殺氣騰騰的武者包圍下,身體不斷顫抖,但仍然強壓著畏懼,朝戴魁說:「剛才在裏面……我見過你……」
小妍看見戴魁那滿臉胡須還沾著未幹的血,手上提著一柄染成紅色的腰刀,再想起他之前殺入房間那狠相,不由渾身哆嗦。
她看一看地上的書蕎,深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就將手中劍遞給戴魁。
「房裏的客人,請求你們先給書蕎姑娘解藥。他就用這佩劍作交換。」小妍不敢正眼看戴魁,隻是低著頭,努力複述姚蓮舟吩咐她傳的話:「他說,這事情無關外人。救了書蕎姑娘後,他再等著跟你們……一決勝負。」
群豪聽了這驚人的話,全都盯著小妍手上那柄「單背劍」,細看那古怪的略彎劍鞘和卍字護手,劍柄上飾有古雅的雲紋鑲銀。
——這就是武當掌門的佩劍。即使隻是拿在一個不懂武功的小女孩手中,仍散發出一種威儀。
董三橋聽了心中盤算:姚蓮舟竟如此托大,連佩劍都不要?還是跟窗外那十四個字一樣,是為了唬人?可是看那個妓女的樣子,似乎真的快死……「解藥」是怎麼回事?中了毒嗎?……

眾人也對小妍那句「解藥」摸不著頭腦,正在議論紛紛。顏清桐則急得幾乎要跳出去捂住小妍的嘴巴。
戴魁瞧著那柄殺傷了他許多同門的「單背劍」,想起剛才在暗室中所見那劍光,如何以「太極劍」巧妙地引導李文瓊的鐵鐧打斷他的臂骨,又控製他的腰刀刺進李文瓊下腹……戴魁一想及這一幕,心頭一陣刺痛。
此刻戴魁眼見,姚蓮舟為一個被無辜連累的女子,竟然甘願放棄佩劍;相比自己乘著對方中毒之危,率十倍之眾進攻……他隻覺無地自容。

——不隻是武功。連氣概,我也輸得這麼徹底!
小妍還在低著頭把劍遞給戴魁,他卻遲遲未接,她抬頭看看,隻見戴魁一張粗豪的臉激動得漲紅,小妍卻錯以為他被激怒了,更覺驚慌。
——為了書蕎姑娘,我要挺下去!
戴魁伸手,但並不是接劍,而是將「單背劍」推回給小妍,二話不說就上前蹲到書蕎身旁,放下了手中刀,也不理會被眾人看見,就從腰帶內拿出那包解藥打開,親手將紙包內的細丸喂進書蕎的嘴巴。

「師弟!」顏清桐急急走過去,卻已阻止不及。
書蕎已失知覺,並未吞咽。戴魁也有點走江湖的經驗,不顧慮男女之防,將書蕎扶得半坐起來,用掌推拿她肩背穴位,令她食道張開,終於吞下那些細丸。
小妍大喜,抱著劍走到書蕎身旁。隻見書蕎姑娘還未有起色,非常焦急。
「別擔心。」戴魁臉有愧色地說:「是真解藥。」

董三橋和韓天豹都不是呆子,看了這一幕,聽了這些對話,再看顏清桐的反應,把事情串起來,終於想通了。

——姚蓮舟不是受傷,是中了毒!
兩人相視一眼,都知道此事關乎這支同盟軍的名譽,也就沒有說破。
顏清桐趁著戴魁正照料書蕎,悄悄走到小妍身邊,冷不防就把「單背劍」奪到手。

戴魁將書蕎推給小妍,怒然起立呼喝:「你幹什麼?」但顏清桐已把劍拋給了一名心意門的師弟保管。
顏清桐知道這次非得豁出去不可,放聲高呼:「姚蓮舟已受重傷,如今連佩劍都沒有了,我們不馬上殺進去製服他,更待何時?」他說時眼睛瞧向秘宗門人和燕橫。

燕橫雖想不透其中關節,但見姚蓮舟為了一個女子棄劍,他們卻要乘機進攻,隻覺頗是不妥。
相反董三橋和韓天豹都猜到內情,他們卻一心隻在想:這確是製服姚蓮舟的黃金機會,假如武當大隊弟子趕來就要錯過了……

顏清桐看著兩人,那眼神仿佛在問:你們要不要賭這一把?
心高氣傲的董三橋,此來西安本就是要顯揚秘宗門和本人的名聲。他咬咬牙,就朝顏清桐點頭。
小妍聽到顏清桐的話,看見身邊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武人,想起房間裏中毒已深的姚蓮舟,現在連劍都沒有了,心中一酸,不禁憤怒地大叫一聲:「不要臉!」

這一句,出自一個尋常的婢女之口,聽在群豪耳裏更覺刺耳。

「這兩個女的,跟姚蓮舟關係不淺,都先扣下來!」顏清桐指向小妍,旁邊馬上就有兩個鎮西鏢行的鏢師走過去抓住了她。



戴魁正要替她解圍,顏清桐卻喝止:「師弟,你要幫著武當派嗎?你忘了自己代表誰嗎?」
戴魁一時猶疑了。剛才救助書蕎,還可說是出於不忍;但如果現在公然跟自己人打起來,卻有站在武林公敵武當派那邊的嫌疑,他可擔當不起。
這時其中一個鏢師「啊」的叫了一聲,原來他的手肘被個劍柄撞了一下,登時半身都酸麻,放開了小妍的手臂;小妍鬆開的手用指甲抓了另一名鏢師手背一記,那鏢師並未提防,亦吃痛放了手。

撞了那一記劍柄的正是燕橫。他第一眼看見殷小妍,就想起年紀相若的宋梨,對於這麼一個同樣無辜卷入武林鬥爭的弱女子,心裏頗是憐惜。一見她被兩個鏢師抓住,心裏沒想別的,就隻想:會武功的人怎可對個普通女孩子出手?他沒有猶疑就舉劍相助。
小妍脫離了兩人,想也不想就轉身走回「盈花館」大門。
——我寧願回去裏面,跟他死在一塊兒!
附近有幾個武人也都欲上前抓她。但燕橫略晃一晃手中「靜物右劍」,他們都被唬得止步。

小妍一進了大門,更是沒有人敢冒然追進去——怎麼知道那個武當派的暗器高手有沒有埋伏在門裏?連秘宗門人都躲不開的瓷片,他們可沒有信心閃避。
眼見可以用作威脅姚蓮舟的人質逃回了「盈花館」裏,顏清桐頓頓足,不滿地看著燕橫:「燕少俠,你這是……」

人叢之間卻傳來一人拍掌聲,還有一把清脆的笑聲,燕橫跟眾人看過去,原來正是跟著到來的童靜。她一直就在人群外圍觀看,因為個子矮小看不見,於是索性就騎在白馬上。
童靜以讚賞的眼神,遠遠瞧著燕橫,豎起一根大拇指。燕橫知道自己此舉得罪了群豪,童靜這樣令他更加尷尬,連忙向著她把指頭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別再笑。
在這麼緊張的關頭,這對少年男女卻旁若無人般手語互通,令群豪哭笑不得。隻有戴魁一人,看見燕橫剛才全不猶疑就幹了自己想幹的事,心裏有些自愧不如,朝燕橫微微點頭嘉許。
「還磨蹭什麼?」董三橋怒然呼喝,這才令眾人再次集中精神。「現在就進攻!你們都從下面攻上去!」

韓天豹已知董三橋心中所想策略,也向群豪拱手說:「勞煩眾位同道,都從樓下攻入,在二樓走廊布陣!我等秘宗門人則從屋頂攻下去。各位不必硬闖,只要在房間門前牽製姚蓮舟。等我們攻破屋瓦殺入,你們才配合破門夾擊!」

那些小門派的武者,之前看見心意門人鎩羽而回,都心有餘悸,一聽這句「進攻」很是遲疑;但聽到韓天豹說只要他們負責牽製,由秘宗門人從上路主力進攻,這才比較放心——他們畢竟也有數十人之眾,要壯著膽子守在二樓走廊,還不算是難事。而這指令出於名震滄州的韓老拳師之口,就令他們更有信心,一個個磨拳擦掌。
「姓燕的!你也跟著來!」董三橋向燕橫呼喊:「要是沒種替師門報仇,那就留在下面算了!」
他說著就奔向「盈花館」西側的牆壁,一躍踩在壁面又借力再跳,同時空中左臂一摔,手上長長的九節鋼鞭揮出,尖銳如槍尖的鞭頭釘住屋瓦下的牆磚。董三橋猛扯鋼鞭,身體輕巧如紙人般往上飛起,一眨眼足尖就著落在屋頂上。這手秘宗門的輕功看得下面許多人目瞪口呆,登時喝起采來,士氣又再大振。

燕橫被董三橋言語相激,心想絕不可損了青城派的名聲,也就跟著韓天豹和其他秘宗門人走往西面牆壁。
一見董三橋等已出動,顏清桐也催促下面的群豪配合攻入「盈花館」。有兩個拿藤牌單刀的霍州地堂門好手自告奮勇,率先利用藤牌掩護之利攻入了大門。確定「盈花館」樓下大廳並無埋伏,他們馬上呼喚同道也進去。有七、八個比較好鬥的家夥就率先殺入,將「盈花館」大廳占據定了。
顏清桐這時走到那八個幸存的心意同門之間。

「你們不想為師弟們報仇嗎?」他勸說:「難道你們希望看見,今天唯一吃敗仗的是心意門嗎?」

八人早已察覺戴師兄與顏師兄不和,因此這時看見戴魁別過了臉也不奇怪。他們不知內情,對於剛才戴師兄身上竟有那妓女的解藥甚感驚訝,但又不敢細問。

此刻聽了顏師兄出言相激,八人都很是激動。心意門畢竟是堂堂天下「九大門派」之一,他們全是來自支係的好手,在本省都頗負盛名。眼見同是「九大派」的秘宗門人現在當先發動圍攻,而那些什麼地堂門、鐵刀派的小門派武者也奮勇響應;假如心意門隻因剛才折損了好些同門就裹足不前,相形之下豈非顯得很沒種?將來傳了出去,可能連「九大派」的地位都不保。
——就算今天我們都給姚蓮舟的劍殺了,也不能墮了心意門的名聲!

八人裏年資最長的是三十出頭的林鴻翼,就是之前在「麟門客棧」向荊裂擲酒杯的那個河南心意支係弟子,也曾到山西總館深造,資格在眾人中僅次戴魁和李文瓊。他左大腿被姚蓮舟深深削了一劍,仍然能夠生還逃出「盈花館」,已可見武功不弱。他兩個從河南同來的師弟,都已伏屍在「盈花館」裏,心中極想雪恨。林鴻翼半拐著腿,急走到戴魁跟前。

戴魁正蹲在書蕎跟前觀察她的狀況。書蕎服了解藥,臉容開始有了意識,輕輕在皺眉。戴魁看見心下稍寬。

「戴師哥!」林鴻翼呼喚他。「我們一起再上吧!」
但戴魁覺得,今天已再無面目對姚蓮舟動手,看也沒看師弟一眼,隻是搖了搖頭。

林鴻翼見他已無戰意,便朝七名同門振一振手中刀,七人也都點頭響應。

林鴻翼轉而看著顏清桐:「顏師哥,你也是心意門的人吧?門派的榮辱,你也有一份兒。」
顏清桐愕然,他一直隻打算幕後策謀,從沒想過要親自上陣對付那可怕的武當掌門。但他先前已把話說得太大,現在哪有推托的餘地?他硬著頭皮再裝起激昂的樣子,拍拍林鴻翼的肩頭。
「好!我好歹也是山西總館的不肖弟子,報這個仇怎少得了我?」顏清桐說著,就從一直不離身邊的鏢師手上,接過自己那柄已經好幾年沒有真正拿過的佩刀,「錚」地拔了出鞘。八個同門看見顏青桐這舉動,又聽得他豪言壯語,都也振作起精神,舉起手上的兵刃。

戴魁在一旁聽了,卻是苦笑。
心意門人也就以林鴻翼領頭,往「盈花館」的大門走去。顏清桐揮揮手集合手下的鏢師一同進攻,其實是不刻意地墮後到隊伍的最尾。

「你們聽著。」顏清桐向十幾個臉容緊張的鏢師說:「進去之後,要一直在我身邊,否則我保不了你們。」說著輕揮一下手上單刀。十幾人連忙點頭。

——其實顏清桐心裏盤算,是要在危險時,也有這些手下作擋箭牌。
仍在「盈花館」外頭的其他門派武者,看見心意門重整陣勢又再進攻,士氣更加高漲,登時又有十來人奔向那大門。餘下的七、八人比較膽怯,但在這情景下怕被人恥笑,不情不願地亦跟著大隊進去了。

同時在西面牆壁那邊,兩名秘宗門人遊牆而上,同時手上早有準備,在牆上半途高處接連插進了兩柄匕首,兩個刀柄就好像變成梯級,讓其他人更輕鬆登上去。
隻見兩人手足並用地跳躍爬行,遊走甚是敏捷。相傳秘宗門武功最初乃是模仿猿猴打鬥的動作而創,故又稱「猊猔」。這兩個門人身手之矯健,確有靈猴上樹之姿。
燕橫既然專練青城快劍,步法輕功方面也有一定信心,隻是擔心身手不如秘宗門人般俊拔,令青城派被人看扁。現在看見秘宗門在牆壁插上匕首,登時放了心,也就跟在韓天豹前輩後頭,也準備登上屋頂助戰。

率先上了屋頂的董三橋收回九節鞭,踮著足尖放輕腳步,在瓦面上行走。這「盈花館」既是華麗的妓院,屋頂所用都是青色琉璃瓦片,質料比較厚實,不易踏破,但瓦面滑溜溜,也不好走。

董三橋走向姚蓮舟房間所在的上方,已準備用九節鋼鞭,將那兒的瓦頂一擊打穿。在他後方,另外兩名秘宗門弟子也已爬了上來。

就在這時,一條快得模糊的身影,自那南面仍掛著武當掌門白袍的窗口穿出。身影猿臂一舒攀住了窗頂,整個身體就如鷂子翻身上了屋頂,還未落在瓦面,半空中已經發射出幾點黑影!

董三橋沒來得及開口向同門示警,隻能及時閃躲過飛向自己那暗器。剛爬上來的兩名秘宗門弟子,一個胸口中了黑影,應聲倒飛下街道;另一人及時伸臂硬擋在面門前,炸開一叢血花,釘在手臂上的,又是一塊碎瓷。
那發暗器者輕巧著落在屋頂邊上,身軀異常修長,白皙的臉冷峻如冰,身上掛帶六柄短劍,正是武當「首蛇道」弟子樊宗。
「誰上來,誰死。」

樊宗冷冷說。他又瘦又長的雙臂垂在身側,手背向前,手掌內側各又暗扣著兩枚碎瓷。
姚蓮舟能夠勉強守到現在,依靠的是這二樓房間位在高處,並且房門外有狹窄走廊的地利;假如被敵人從屋頂打開缺口,數十人上下兩路一同攻進,掌門必被製無疑。

樊宗決心,必要時寧以性命保住這屋頂。

——為武當派可作任何犧牲。這是「首蛇道」弟子的信條。
連續殺傷秘宗同門的敵人終於出現眼前,董三橋一雙細目閃出殺意。但他知道樊宗暗器淩厲,也不敢冒然衝近,反而倒退回西面的屋頂邊,手中九節鞭拉在兩掌之間,隨時準備擊落飛來的暗器。

董三橋這一退,自是為了掩護從西牆下爬上來的同伴。樊宗知道若被對方大隊人馬一舉攀上來,就難保這屋頂,馬上展步向董三橋衝過去!
董三橋眼睛注視樊宗來勢,在估算著雙方距離。

一般用暗器飛鏢,大多都是埋伏攻擊或猝然偷襲,即使在甚遠的距離都可能得手;但像這樣正面對抗的情形下,對方有所準備,暗器的有效殺傷距離,通常是要在四至七步以內,太遠就容易被閃躲或擋接;太近的話,對方兵刃拳腳已及,再無發鏢的餘地。

董三橋本人雖不擅長暗器,但秘宗門本身有飛鏢和接鏢的功法,他自然熟知這應對的原理。假如樊宗站立不動,董三橋要殺入這個七步之距與對方搏鬥非常危險;但現在樊宗主動高速衝過來,董三橋心想正好;一待雙方距離隻有大約十步,他就馬上也迎樊宗跑過去,其時兩人對奔,距離突然縮短,董三橋就能一口氣殺入近身肉搏,樊宗的暗器再厲害也無用武之地。

董三橋盯著樊宗在瓦面急奔的雙足,測量著距離:十三步、十二步、十一……
哪知連十步都未及,樊宗已然立定發鏢!

樊宗的身體就如沒有重量,雙足說停就停,一個後弓馬步煞止在屋瓦上,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一點,正是將「太極」的「化勁」運用於輕功之上!
他身體一立定馬步,瘦削的腰胯一抖,帶動肩臂,右手兩片碎瓷如箭向董三橋激射!

董三橋本來準備身體發動向前衝殺,對方卻驟然提早發射暗器,他已來不及後仰或橫移閃躲,隻有順著勢左足踏前一步,身體側成一線,左手鞭往前一揮,將其中一片碎瓷擊落,同時另一片則險險擦過胸口!

董三橋極意外:對方這手法射出的瓷片,比之先前所發出的要急勁得多,原來之前一直留著一手不用!這手法之勁力非同尋常,竟在十步外都如此難躲!

他不知道,樊宗在武當「首蛇道」裏乃是一個異數:「首蛇道」弟子大多專研輕功和各種探聽跟蹤技藝,格鬥殺敵的能力並不出色;但當中還是有少數天賦異稟的「首蛇道」成員,同時兼擅武鬥。上代掌門公孫清,就特別選拔培養這些精銳,並授以褐色製服,號稱「褐蛇」。
——這不足十人的「褐蛇」,平日負責監察武當山外圍的安全和動靜;但公孫清成立「褐蛇」的真正盤算,乃是培育一個刺客團,以備將來萬一武當派遇上意想不到的危險,作非常手段之用。

樊宗天分之高,甚至得以修練武當最高武學「太極」。他的「太極拳」並未大成,但卻巧妙地將「太極」的功力應用於另外兩種武技上:一是將「太極」化勁法揉合「梯雲縱」輕功,能蹤躍如影,著地無聲;二是把「太極」那發勁之法,化為投擲手法,故此就算正面對抗,所發暗器飛劍,也有十步外殺敵的驚人勁力!
董三橋為了閃擋這兩片碎瓷,踏前了一步,進入距離更近的險境。他心想自己已陷身不利,與其退卻掙紮,一直當個會閃躲的活靶子,不如向前面賭一局!
董三橋一咬牙,右手抓住九節鞭中段,僅以前頭五節,如風車般急旋成圈,鞭影像化成盾牌護在身前。他心裏已經拚著要捱至少一片碎瓷的危險,全速朝樊宗衝殺過去!
——只要入了拳腳短打之距,要讓你好好嚐嚐我的快手!

董三橋這一衝,已及樊宗跟前八步。
樊宗木無表情,左手自下向上,往董三橋跟前一揮。
董三橋低頭,把身體盡量縮在鋼鞭形成的旋盾後方。

兩片碎瓷仿佛化作影子,激射而至。
一在鋼鞭之下粉碎。一在董三橋右大腿外劃過,濺起血花。

六步。董三橋右手已放開鋼鞭,捏成拳頭。左手握著鞭尾,準備卷擊向樊宗。
樊宗左手發射瓷片的同時,右手伸向後腰,握住插在腰後的飛劍劍柄。

董三橋早就看見樊宗此一舉動。但他有信心,在樊宗拔劍出鞘前,先一步將九節鞭卷到他右臂上。
——然後,我右手的「半披風拳」就會轟在他的咽喉。

五步。

九節鋼鞭揮出。
六步。七步。兩人距離突然又變遠。
樊宗並不是向後退,而是雙腿施展「梯雲縱」,身體全無先兆地向上拔跳起來!
九節鞭落空。董三橋仰頭。

陽光映射下,已可見空中的樊宗手上劍光。
董三橋原本要來打人的右拳向頭上舉起來,欲以一條手臂擋下這飛劍。
——以樊宗剛才的發勁手法,這次用的又是比碎瓷片殺傷力強橫十倍的得意兵刃,董三橋心裏已有準備,這條右臂此生都不能再用。

就在這時,一點烏黑的影子卻直射向身在半空的樊宗面門,阻止他發出飛劍!

是剛好攀上屋頂來的韓天豹。他在遊牆而上之時,手中早已扣了暗器,一上來看見師侄陷入凶險,想也不想就出手援救。
在這極短促剎那,樊宗迅速判斷:要是為了躲開這暗器,而不向董三橋發飛劍,董三橋已在近身距離,自己身體落下時必要進入不利的肉搏戰。
他右手繼續向下面的董三橋擲出飛劍,左手同時閃電伸出,硬接那飛來的暗器!
樊宗的飛劍從高迎頭直射而下,內蘊「太極」發勁功力,那隻有尺許的劍身,仿佛形體都消失了,化成一股殺戮的能量!

一道血路,沿著董三橋右肩和背項爆開,直透足下瓦片,射穿了一個洞孔!
同時樊宗左手跟那黑影碰觸上了。他這樣徒手接一件不明的暗器,實是賭博:假如那暗器滿帶尖刺利刃,甚至淬了毒藥,這隻左手非重創不可。

手掌邊緣一撥之下,那物件改變路線斜斜飛跌。原來是一枚七寸許長的烏黑鐵釘,側面並無鋒口。樊宗心裏慶幸。

但同時他也後悔。因為這一心二用,右手的飛劍畢竟還是射偏了,隻割破董三橋肩頭和背項肌肉,既沒有命中要害,更未令他手臂廢掉。
董三橋以為必受重傷,隻感肩背一陣火辣,一時還沒判斷到自己受創有多重,仍然死命橫舉著右臂不動。

樊宗見他未及反應,落下時足尖一踮到瓦面,就像裝了機簧般向後反彈,身子一個倒翻,又回到跟董三橋相距十步處。董三橋這才醒覺失去了纏上對方近戰的機會,甚是惱怒。

淩厲的暗器加上這超脫的輕功,樊宗在董三橋眼中直如一條靈動迅捷的毒蛇:隨時都可能進入那劇毒利牙的攻擊範圍,要捕捉它是極度危險又困難之事。

這時韓天豹已在屋頂上站定架式,左手反握著雁翎快刀,右手又從長長的皮革護腕內側,拔出兩枚同一樣式的七寸鐵釘,扣在指縫之間。韓天豹的單刀其實隻作防守擋格之用,他真正最擅長的武器乃是這手「喪門釘」。
韓天豹為人甚謙和,平素與人動手,連刀子都很少拔出來,一套「裏外戰」拳法已是名動滄州;直至十二年前一次,一名秘宗門弟子押鏢時被一股悍匪劫殺,他率五名門人跨省殺賊,以「喪門釘」連斃九人,外間武林這才知道韓老拳師原來更精於暗器,這一役後得了一個「烏符鐵手」的外號,形容他手一招,射出的烏鐵釘就如催命符一樣。

樊宗在另一頭也已站定,左右雙手各從右肩和腹前的皮鞘拔出飛劍,當作短兵刃般握著,左劍正手,右劍反握,擺著一個戒備的架式。他剛才一翻退又回到了掌門所在房間的上方,擺出這一姿式,確有一夫當關死守這片屋頂之勢。

他死盯著隔在十多步之外的韓天豹,防範他又再出手。剛才韓天豹半個身子爬了上來,還未在瓦片上站定已經發出「喪門釘」,那來勢因而減弱了不少,樊宗才有把握以徒手撥去,現在則絕不可再輕忽。
董三橋吃了一記飛劍,傷勢等於由肩至背被深深劃了一刀,血染半邊衣衫。這傷雖對戰力無大影響,但他已不敢再次冒然衝近樊宗。幸好現在有了師叔的飛釘助陣,已不怕樊宗攻來西面牆壁。

燕橫和另外兩個秘宗門人,也緊接從牆下攀上了屋頂。燕橫一見樊宗,目中燃起仇恨的怒火——這是自青城大劫之後,他第一次再遇上武當弟子。
樊宗看見更多人爬了上來,形勢不妙,被迫要采取主動,輕輕向前邁了一步。

眾人都知道這武當好手暗器厲害,只要他稍一移動,他們都緊張得架起兵刃來。隻有韓天豹最冷靜,也對應樊宗而移步。

兩人遙對著開始不斷走動,尋找著最有利的發射方位和距離。誰也不肯先出手。
武林中專精暗器飛鏢的人本就不多,用暗器正面對戰更是少之又少。這場實是當世兩大暗器高手一場罕有的決鬥。

樊宗左手虛晃了一下,狀似要發出短劍,幾個秘宗門人馬上舉兵刃在臉前迎架。但韓天豹不為所惑,鐵釘仍扣在指間不發。
韓天豹也是一樣,向前虛探一步,似欲前奔進入飛劍的殺傷距離,引誘對方出手。但樊宗亦看穿了是虛招,並未中計。

兩人都在不斷引誘對方先出鏢。樊宗的輕功步法自然了得;韓天豹的秘宗門「燕青迷步」雖沒有如八卦門步法般著名,也是高超的有名絕藝。兩人既都擅長步法和身法,閃躲功夫皆是第一流,那麼誰耐不住先出手,就容易陷入被人閃身反擊的不利境地。
可是韓天豹能等,樊宗卻不能等。又有另一個秘宗門人上來了。
樊宗咬牙切齒,突然加快步法朝眾敵人踏過去。
韓天豹那滿布疤痕的右邊臉皺緊,眼目密切盯著樊宗雙手。
樊宗終於先出擊。
但出的不是「手」。
他乘著猛踏之力,右足尖挑起腳下一塊瓦片,以「武當長拳」的「前探腳」勁力,將那瓦片狠狠往秘宗門人踢過去!
順著這一踢之勢,樊宗的右臂也自下而上反手揮出,飛劍緊接也追著那旋飛的瓦片尾後發射!

這出手都看在韓天豹眼內:很明顯,樊宗要以瓦片為幹擾,讓韓天豹作出錯誤的閃避,繼後飛來的短劍即成殺著。他剎那間已作出對策:先反舉左手單刀,以刀刃擋那瓦片;再閃躲飛劍;同時發飛釘反擊——
然而他估計錯誤了。那飛劍的目標並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個人。

而是那瓦片。
飛劍後發先至,在韓天豹跟前四步之遙,從後打在瓦片上。劍上蘊含極強勁力,刃身一撞上去,瓦片爆破,炸成一股碎瓦煙塵。


那煙塵遮蔽了韓天豹的視線極短瞬間。
——這才是樊宗發出真正殺著的時候。

樊宗原本踢出的右腳踏回瓦面上,成前弓馬步,身體自足至腰至肩發出一股如纏絲的扭旋勁力,直傳達到左臂腕,那飛劍以「太極」的發勁方式脫手,竟是如箭矢般鑽動著飛射出去,破空之力更倍於前!

韓天豹目不見敵,卻憑本能知道對方已出殺招,左手刀刃仍舉著遮擋面門要害,右手隻能約略猜度敵人方位發出「喪門釘」反擊。

飛劍勢如長虹,穿透那瓦片爆碎的煙塵,在韓天豹跟前出現時已及近距,卻是射向他胸腹之間,單刀既擋不了,也來不及閃避,眼看就要立斃在劍下!
旁裏突然斜出另一道啞色的刃光,在韓天豹身前三步及時擊中那飛劍!
飛劍中所貫注的鑽勁厲害,這橫裏殺出的兵刃擊上去也未能將之打飛,隻是偏歪了飛行路線,在韓天豹右腰肋旁擦過,劃出一叢血花!
這是兩柄武當派兵器的交鋒——將飛劍打歪的,正是燕橫手上的「靜物右劍」!

燕橫一直站在韓天豹左邊,瓦片炸開時他也被煙塵擋住了視線,但還是瞥見對面樊宗脫手的劍光。他未暇細想,本能就用上「風火劍」的第十二勢「鷹揚羽」,把長劍向韓天豹跟前反撩而上。

燕橫一劍擋中飛劍,受那強大勁力反震,也退了半步,腳下踏裂了一塊瓦片。他心頭又喜又驚:這一記半空擊劍,隻是在瞬間大膽猜算那飛劍的速度軌跡而出手,心中沒有多少把握,幸而一劍中的,自然慶幸;但親手感受飛劍上的勁力,想到若非成功把它擊歪,韓老前輩勢必一劍穿心,不禁要捏一把汗。

韓天豹反擊擲出的「喪門釘」準繩未足,樊宗輕易就偏身閃去,卻見這麼精密策劃的殺招竟然未能得手,愕然地看著那原本不大起眼的少年劍士。

樊宗一細看,認出了燕橫所用長劍,竟是武當同門呼延達的佩劍「靜物劍」,一時就脫口而出:「你用的是武當劍——」
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另一邊的董三橋沒有放過這難得機會,跟三個秘宗門師弟展步上前,已揮起兵刃攻過來!
樊宗雙手如電,迅速拔出腰間左右的飛劍。董三橋卻搶上,當先離遠揮出九節鞭。這一阻截下,樊宗來不及擲劍,隻好退步避開斜斜打下來的鋼鞭頭。
董三橋這一開路,三個同門乘機奔了上去,與樊宗進入近戰。左右兩人率先殺到,他們用的都是秘宗門的輕薄單刀,各使一記「明堂快刀」招式,一砍頸項,一削右膝,配合無間地夾擊樊宗!

樊宗以短小得多的兵刃一對二,卻毫不驚慌,右腿上提閃過那下路一刀,同時左手反手握劍硬擋住上面砍下來的刀鋒,身體緊接就旋轉,那右提腿變招成倒踢,以「武當長拳」的「反魁星踢鬥」,出腿如惡龍擺尾,足後跟弧線勾擊向左面那對手的後腦!

——閃避、擋格、反擊如行雲流水,樊宗近身搏鬥功夫之了得,也是出人意表!

那秘宗門人慌忙低頭閃過這一踢。第二個同門緊接攻了上來,手上一柄刃身幼薄的長劍刺向樊宗後背,那劍快如全無重量,迅辣仿佛蜂針。
樊宗當然沒有呆著捱劍,一踢不中已順勢旋身移步,轉到那個低著頭的秘宗門弟子背後,另兩人被同門阻隔,無法夾擊,也展開秘宗門的「迷步」繞追向樊宗。
四人瞬間就在屋頂上較量起步法來。樊宗身手詭異,在三個敵人間轉來轉去,始終令他們無法包夾,手上雙短劍專注防守,兩刀一劍也奈他不何,以一敵三竟全不落下風。
韓天豹未中飛劍仍心有餘悸,但眼前門下弟子還在劇戰,不是發呆的時候,向燕橫迅速一點頭道謝,又從護腕拉出兩根「喪門釘」上前助陣。
他密切注視近身纏鬥中的樊宗身影。但四人不斷走動,距離又近,韓天豹站在外圍一時不敢出手,怕傷了弟子。

董三橋也不敢以九節鞭夾擊樊宗。這時他見樊宗專心格鬥,已經移離了房間的上方。他心念一動,再揮鋼鞭,「呼」地就轟然打在屋頂上,擊穿了一個破洞!
樊宗見屋頂被打穿,心裏頓時著急,臉上殺意更盛。

他決意兵行險著。左邊一個秘宗門人舉刀直砍下來,樊宗這次不再轉步走位,反而側身上步,偏著身子往那秘宗門刀手中宮直入!

快刀落下。那秘宗門人意想不到樊宗衝入來,準繩有所偏差,刀刃隻剛好在樊宗那瘦削身軀的胸前,貼身砍掠而過!

同時樊宗右手握著短劍,直擊刺向對方腹部。

這刀手畢竟也是秘宗門派來的精英弟子,反應不慢,退後的同時彎身收腹,樊宗的短劍刺盡,劍尖卻仍差半尺才觸到他肚皮。

不料樊宗這刺劍中蘊含甚巧妙的勁力,手臂刺盡的一剎那,手腕劇然一抖,五指鬆開,短劍仍繼續乘著刺勢向前脫手飛出!

——表面是普通的一招刺劍,原來是一種特殊的近距擲飛劍手法!

這記飛劍當然遠不如先前的急勁,但距離實在太近,手法又詭奇,那秘宗門弟子連眨一眨眼都來不及,劍刃已入腹三寸!

另外兩人一見樊宗不再遊鬥,早已從右側和背後夾擊而至——即使同門中了飛劍,包圍已成,仍處極大優勢。
樊宗沒有回頭,甚至身軀也沒有稍轉,左手就從下向上往後摔出!
那個攻擊他背項的秘宗門劍手,正在全心要刺出手上的幼劍。樊宗全身除了一隻左手外無一處移動,這向後倒擲的飛劍沒有半點先兆,那劍手胸口被飛劍插進的一刻,握劍的手還在運勁,根本連中了劍都不知道。

——樊宗這種近身戰鬥飛劍刺殺手法,與之前的長距強勁飛劍又大大不同,卻更加詭異難防。韓天豹在外圍見了,雖然被殺害的是本門弟子,還是不得不由衷佩服。

第三個秘宗門人知道樊宗手上已無劍,更全力舞刀朝他砍殺,「明堂快刀」直取其心胸,為兩個同門複仇!
樊宗身上隻餘左肩上一柄短劍,他右手及時拔出,僅在肩胸上方將那單刀擋住,極是凶險!

這短劍畢竟太輕,樊宗也非健碩,秘宗門刀手連左手也握到刀柄上,以全身之力壓向樊宗,要將刀刃連同短劍都逼進他身體裏!

突然他失去了力量,鬆開單刀,垂頭看看自己腹部。那兒又是插著一柄飛劍。

——第七柄飛劍?從何而來?
第一個中了飛劍的秘宗門人這時才倒在屋瓦上。隻見他腹部噴出血泉,身上所中飛劍已然不見。

——原來樊宗在右手擋下單刀的同時,左手也迅速從此人未倒的身體上拔回飛劍,再以下手投擲送入第三人的身體!
樊宗冒險進招,數個起落殺傷三人,令人驚歎。

——但這也把他推到了極限。
韓天豹未有因為弟子接連遇害而動搖,在樊宗擋著那刀的時候,已經擲出「喪門釘」。

樊宗看不見飛釘來勢,全憑破風聲跳起翻身閃避。第一釘雖掠身側而過,第二釘仍深深釘進了他的左大腿!
樊宗半空被擊中,身法一下子停滯。董三橋不放過這良機,九節鞭摔出,卷住了樊宗的右足踝,硬生生把他從空中拖下來!

樊宗是頂尖輕功高手,雖被董三橋硬扯下,還是保住身姿,用雙足和左手著落在屋瓦上,否則已經在屋頂摔穿一個大洞。

董三橋右手也搭上鋼鞭,雙手發力猛拉。樊宗極力保持平衡,但左腿中了釘無法發力,終於也被拉倒,背項落在瓦片上。
韓天豹早已拔出最後三枚鐵釘,朝躺在瓦面上的樊宗一股腦兒射出,緊接就把單刀交到右手衝殺上去。
樊宗躺臥著,左右腿也都不能自由活動,仍勉力去閃擋那一把擲來的三口「喪門釘」,但隻用右手的短劍成功格去一枚,其餘兩枚則狠狠釘進他左肩和左掌。尤其左肩那枚,深深貫進骨頭關節之間,痛入心脾,樊宗渾身一震。但他仍咬著牙,身體從瓦面上跪起來,仍反手握劍迎向奔來的韓天豹。
隻見西面屋頂那頭,又有秘宗門弟子爬了上來。樊宗知道已守護無望。
——那麼,就讓我死在這屋頂上吧。
韓天豹衝至,迎頭一刀就劈向樊宗腦門,怎料一道閃光更快一步飛來面門,他及時回刀格去!
是樊宗的最後一柄飛劍。那劍和雁翎刀一碰就橫飛開去,但飛到半途,突然又詭異地倒轉,返回樊宗的手掌。
細看之下,原來樊宗這短劍另有機關:柄首跟劍柄能夠分離,兩者連著一根幼長的鐵鏈。樊宗發出飛劍,卻把柄首夾在指間,手臂一拉又將丟飛的劍收了回來。

樊宗的奇特招數層出不窮,令韓天豹一再吃驚。
——隻是一個武當弟子,竟然都這麼難纏!
這時樊宗右足踝乘機一繞,把纏在上面的九節鞭踏在腳下,令董三橋無法再拉倒自己。但這一來他也不能移步。

韓天豹想到一個打法。他虛舞一刀,果然樊宗又將飛劍擲來,但他身體跪著,又加多處受傷,發劍的勁力已大不如前。韓天豹早有準備,側身閃過劍刃,同時一刀撩向那劍後的鐵鏈。
鐵鏈瞬即與單刀纏成一團。韓天豹封掉了這飛劍,也不猶疑和身上前,左手一掌印向樊宗心胸!

樊宗左肩關節中釘,手臂已是垂著抬不起來,隻有用仍然握住鐵鏈的右手,沉肘擋架這掌。但韓天豹這掌本就是虛招,半途一變為擒拿手,抓住了樊宗的右腕。

另一頭董三橋仍拉著九節鞭,以防樊宗用輕功脫走。他一邊把鞭一下接一下收短,一邊向著燕橫大呼:「你還呆著幹什麼?給他一劍呀!」

燕橫一直都不大情願加入這圍攻,但見轉眼間三個秘宗門人倒下,董三橋和韓天豹再夾擊,他還是不能打定主意。這時董三橋大叫催促,燕橫才振起劍上前。
——你喜歡這樣幹嗎?

童靜的聲音出現他腦海中。燕橫猛一搖頭,盯著前面不遠處的樊宗,努力回想當天青城派被武當派攻滅的仇恨。

——他也是他們的其中一個。
「還等什麼?」董三橋又把九節鞭收短了一點。「為你師父報仇呀!」

燕橫奔上前去。

——每一個武當弟子,都是我的仇敵!
他舉劍運勁。但看見眼前樊宗的模樣:左半邊手腿都被釘得血淋淋,右手右足也被拑製,四肢全動彈不得,中門大開,那胸口就像在邀請燕橫的「星追月」。
——這就如要向一個被綁縛的人狠狠刺一劍。
燕橫緊鎖著一雙原本英挺的眉毛。
右足在瓦面上踏出。內勁自腿足而生,傳上腰身和胸肩。
眼睛盯著樊宗的臉。
樊宗同時也看著燕橫的眼睛。他竟然露出輕鬆就死的微笑。
這笑容看在燕橫眼裏,卻有如一種輕蔑。
——殺了他。為師門報仇。複興青城。



燕橫呼氣發勁,吐出一記苦悶的吶喊。

——我還是相信,那個才是真正的你。
——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勁貫臂肘。燕橫的「星追月」已發動。同時他想象師尊何自聖就站在旁邊看著自己。

——他會願意看見我這樣子為他報仇嗎?
——他是我,會刺下去嗎?

「靜物右劍」貫注著青城劍道「巴蜀無雙」的疾勁,也挾帶著強烈的矛盾心情,撕破空氣刺出!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八

秘宗門源於河北省滄州(明代屬北直隸省河間府),當地自古就武風極盛,即使尋常人家習武亦甚普遍,民間打擂時有所聞。鏢局行業也有「鏢不喊滄州」的規矩,就是押送財貨路經滄州時不喊鏢號,不掛鏢旗,靜靜而過,乃是要尊重滄州的武林人士,免被誤會逞強。到了清代末年,當地更出了位全國聞名的武術家霍元甲,其武術傳統延綿不斷。

秘宗門能夠在滄州武林稱雄,自有其獨到之處。相傳秘宗武術為猴拳演變,並集合北方各地武術精華,最講究輕靈跳躍,長距走步進擊,以快打慢,以長攻短。其中著名的步法「燕青迷步」,傳為北宋好漢浪子燕青所創(恐為假托,因燕青其人是否真實存在也無從稽考)。據門內口耳相傳的說法,當年燕青遭官兵追捕在雪地奔逃,施展此輕功步法而踏雪無痕,令官兵迷路,故稱「迷步」。

秘宗門因為創立時揉合的功夫頗為龐雜,門內所用兵器亦種類不少,包括刀槍劍棍,到軟兵器如九節鞭,再到飛投暗器都有囊括。秘宗兵械亦如拳術,專走輕靈一路,所用刀劍兵刃都偏向份量較輕薄,以快取勝。其中以一路「明堂快刀」最為著名。

正因為秘宗門武術動作開展,招式明快,應用又直接,比諸其他大門派較容易上手,故此流布頗廣,除了河北一地,遠至鄰省山西、河南皆有支係,以門人數目來說,是「九大門派」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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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5:34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七章 虎穴

青城劍派每年正月十日皆舉行「開修」儀式,登上青城山彭祖峰之巔的「上清宮」參神。
燕小六第一次隨長輩上山參與「開修」,是在十三歲的時候。他正式成為青城派「研修弟子」後的第一個新年。

那天他們夜半淩晨就出發了,提著燈籠摸黑登上山道。為免黑暗中走散,弟子們一個手搭著另一個的肩頭而行。燕小六排在最後頭,他的右手搭著的正是好朋友侯英誌。

雖然有燈籠,山路還是很黑,燕小六看不見要走的方向,完全是信賴前頭的師兄領路前進。
登上峰頂時,剛好就是日出時分——這是青城派百年的傳統,也是為何要選半夜出發上山。

師父和三位師叔領著眾弟子進入「上清宮」。沒有一人帶兵刃進入宮門——「開修」是每年唯一一個青城派上下都不拿劍的日子。
金黃的旭日映照下,燕小六跟其他弟子分列站於「上清宮」的「老君殿」前,瞧著身穿白色道袍的掌門何自聖手提塵拂,代表全派師長弟子,神情凝重地走到太上老君的騎牛神像跟前,垂頭默想。

——當師父在宮殿的走廊經過時,燕小六清楚看見:師父那雙近年已開始患病的眼瞳,在朝日的照射中仿佛透明,那眼神清澄得很……
雖入了神殿,何自聖與青城派眾人既不上香,也不跪拜,更未念什麼祈福禱文。

何自聖就隻是這樣,站在神像前肅穆站立片刻,「開修」儀式即告完成。他不發一言,就帶領著門人離開「上清宮」。宮裏的道士也是見怪不怪,沒有跟任何青城派的人招呼寒暄,隻是目送他們離開。
燕小六很感奇怪,也不明白這「開修」的意義——一年到頭在青城派裏,他從來都看不見有誰拜過神,「玄門舍」除了列代先祖的牌位之外,也無什麼神台佛座。
直到離開「上清宮」下山的途中,燕小六才敢去找最健談的二師兄丁兆山問。

「你不知道嗎?我們劍派從前跟道門淵源深厚,所以雖然分家了,還是留下這樣的禮儀。」

「那為什麼師父不上香,也不拜神?」

「『神明可敬而不可祈』,是我們青城先祖的教誨。」丁兆山說著時,遠眺青城山腳的風光。「凡武者要有大成就,最終還是要看自己。求諸於外,不論是人還是鬼神,都不是練武的正道。」
燕小六細味著二師兄這句話。侯英誌也在一旁聽著,不禁點頭同意。

「你知道『歸元堂』上面掛著『巴蜀無雙』的那個位置,原本是屬於另一塊更古老牌匾的嗎?」丁兆山又問他。「現在改掛在宗祠裏那塊……」

燕小六當然進過先祖的宗祠,馬上就想起來了。那牌匾隻有兩個字。

「寫著『至誠』那塊。」他點點頭說。
「學劍,就是要忠於自己。」二師兄深吸一口山間冷冽的空氣,仰頭向天。

「至誠。」

◇◇◇◇

顏色呈灰黑的「靜物劍」劍刃,穿透了樊宗的身體。
——這是董三橋和韓天豹瞬間的錯覺。
燕橫的「星追月」在最後一剎那往右一引,偏離了原來的軌跡,刺進了樊宗左邊腋下空虛處。

他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婦人之仁;也不知道在他人眼中是對是錯。

他隻是非常肯定的知道一件事情:

假如現在拿著這柄劍的人是劍豪何自聖,絕對不會願意擊殺一個在這種狀況中的敵人。

身為青城派最後的弟子,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刺空了這劍的一刻,他的心仿佛豁然開朗明澄,自入西安府以來的鬱悶一掃而空。一刺完他馬上收劍,劍尖順勢一抹,隻在樊宗左胸側劃了道淺淺的血口,後退跳出了戰圈。
董、韓二人看見,還以為是燕橫長劍從樊宗心胸拔出噴射的血花,一時都把控製樊宗的手勁放鬆了。
本來從容就死的樊宗冷靜異常,沒放過這個機會,忍耐著左肩關節極端的痛楚,抬臂伸手,拍向韓天豹擒住他右腕的左手背!
那穿透樊宗左掌心而出的釘尖,刺在韓天豹手背上,突如其來的銳痛令他不由自主放開了擒拿。

樊宗右手一脫擒,迅速摸上左手。那隻被「喪門釘」貫透的手掌仿佛不是屬於自己,右手三指猛力就把釘子從掌背拔出,順勢臂腕一摔,將「喪門釘」投向隻隔數步遠的董三橋!
董三橋以為樊宗已斷氣,怎料又一枚暗器向自己近距射來,這飛釘雖不算很急勁,但是猝然而至,他被迫放開雙手上的九節鋼鞭,一個「鐵板橋」仰身臥倒,方才險險閃過!

樊宗沒有受傷的右腿給放鬆,單腳運起輕功向後跳,上身朝後倒翻。

韓天豹看見這個危險的武當弟子竟被放生,急欲上前追擊。
樊宗翻至頭下腳上,用右手支撐著倒立,身體旋轉,右腿橫掃踢出,纏在足踝上那條九節鋼鞭猛烈回卷,橫掃方圓七步,將韓天豹、董三橋、燕橫都逼開去了!
燕橫見樊宗竟然仍有攻擊能力,但並未後悔剛才一劍沒有刺死他。

樊宗借這旋勢,右臂發勁,身體又再彈起變成站立,緊接一躍一翻,退走到三人的八、九步外,蹲在屋頂尖的最高處。他右手又狠狠將插在左肩的「喪門釘」拔了出來,扣在指頭上,眼睛如鷹隼盯向三人。

董三橋失了兵器,本來急欲上前追擊這仇敵,卻見樊宗手上又有了暗器,而且占著居高的優勢。雖然樊宗多處受傷不輕,但生性謹慎的董三橋還是卻步不前,反而戒備著後退。

「可惡……」董三橋口中咒罵著,退往燕橫和韓天豹的跟前,眼睛仍不離上方的樊宗。燕橫本來還擔心給他責怪,但董三橋看也沒看燕橫,隻是背對著退後過來。

就在退到燕橫近前時,董三橋上半身紋絲不動,右足卻突然朝後反勾而上,以足跟蹴向燕橫的下陰!

——這是秘宗門的禁招「倒影腿」,因為以背項向人,而且秘訣是踢腳時上身不動一分,故此全無預兆,是十分陰毒的偷襲招術,本門規定隻有在行走江湖萬不得已時才許使用。

也幸好在斜斜的屋頂上站立不易,董三橋踢出「倒影腿」時,身子還是向右微微一晃,出腿亦不如在平地上急快,燕橫及時察覺偏了偏身,以髖部硬受了這一腿。
董三橋腳未落地,緊接又是一招「二郎擔山」,半轉身右拳狠劈向燕橫頭臉。燕橫再避不了,隻好揮劍應對,以青城派「水雲劍法」,劃個弧圈撩向董三橋揮來的手臂,半攻半守。

董三橋瞥見劍光馬上收拳,身體坐馬一晃,又欲再攻。
燕橫自小熟習青城派以快克敵的劍法,已經練到幾近自然反應,見董三橋再有攻勢,那「水雲劍」的劍路一變,往內橫抹,先一步止住董三橋攻來。
原來董三橋這一晃,隻是一個動作輕微的佯攻,根本沒有出手,看著這招抹劍就跳後了一步。燕橫本來不打算傷到董三橋,這一劍也隻是輕輕在前面橫掃過。可是兩人這一舉動,看在別人眼中,卻好像是燕橫搶攻反擊的樣子。

「還不把你試出來?」董三橋冷笑,眼睛在燕橫和樊宗兩頭掃來掃去,又朝燕橫後頭那些秘宗門師弟大叫:「這家夥根本不是什麼狗屁青城弟子,是武當派送過來的內奸!」

那餘下的七個秘宗門弟子,都已經上了屋頂來,聽見董師兄這麼大呼,都很是詫異。
燕橫先聽見那句「狗屁青城弟子」,已是怒不可遏;再聽見董三橋冤枉他是武當派的奸細,更覺得荒謬。但他不是口舌便給之人,突被指控,隻懂得說:「你……你說什麼?」聲音還因為憤怒而帶點顫震。
「別亂說——」韓天豹剛才被燕橫相救,怎也不相信他是武當的人,馬上大呼喝止,卻反被董三橋打斷了。

「如果不是內奸,剛才怎麼不殺了那家夥,反而替他解圍?」董三橋指一指樊宗。

其實燕橫隻是將那劍刺空,並未主動替樊宗解圍,樊宗是全靠自己逃脫。但韓天豹剛才身在局中,未能看清一切;而事實上燕橫那一劍之後,樊宗就逃出生天了,也不能說董三橋完全說錯。聽到這一句,韓天豹為之語塞。

「而且師叔你剛才不也聽見了嗎?那家夥說了,這小子用的是武當劍法!」董三橋說,提到「武當劍法」四字時更大大加重語調。
燕橫低頭看看手中劍。剛才樊宗說「你用的是武當劍」,所指其實乃是這柄「靜物劍」,董三橋卻說成了「劍法」。這其中的分別,燕橫一時三刻又怎麼解釋得清楚,他焦急得張口結舌,隻是說:「不是這樣的……」

秘宗門人聽了這話就更愕然,朝燕橫作出戒備之勢。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見識過青城派或武當派的劍法,實無從分辨燕橫的家數。韓天豹沒有作聲,他們就更肯定樊宗剛才確實說過這話,對燕橫的懷疑又加深了。而先前在樓下的「盈花館」門前,他們也確實看見,燕橫曾經出手讓殷小妍逃脫。
「師叔你戒備著那家夥!」董三橋指一指蹲在上方的樊宗。「他已受傷不濟事,當前我們要先除這內奸!」
他說著就上前,再次徒手襲擊燕橫。
竟然被誣陷為自己最大的仇敵,燕橫又急又怒,心頭正亂,董三橋卻已衝過來,他也沒有考慮的餘地,隻能把劍尖指向董三橋阻止他撲近。
董三橋仗著自己的成名快手,左掌向裏一拍,準確地按住了劍身的脊面,同時欺身閃入燕橫內門,右手從左手上方穿出,一招插掌,指尖直刺燕橫眼目!
董三橋幾乎招招都是攻打要害,燕橫更加憤怒,也不再留手,將劍一轉從中央直向上挑。董三橋的肉掌抵不了劍鋒,收手後仰避開,同時下面暗地又是一記無聲無息的「釘腿」,蹴向燕橫腳脛的迎面骨!



燕橫被董三橋一再相逼,已忘了自己立場,提膝閃過這一腿就順勢斜踏而出,「靜物劍」從低處側身橫削董三橋膝關節,正是青城劍法的「破澤」。
這「破澤」反擊既快,角度亦奇特,董三橋幾乎就閃不過,竟要提腿單足跳開兩步,那姿態頗是狼狽。
在燕橫後頭那些秘宗門人,看見董師兄與這少年已經狠狠打起來,師兄還幾乎被一劍削中。武者都是直性子,他們有的已相信燕橫是武當人,有的則不管如何都要援助同門,七人都一起上前!
其中一個秘宗弟子使的也是先前一樣的幼長劍,如針的劍刃率先直刺燕橫後心!

燕橫感應到背後來招,轉身就回劍擋架,正想反擊,斜裏也揮來一柄單刀,他隻有閃身退避。
「給我兵器!」董三橋大叫。一個使雙刀的師弟聽見,就把左手刀拋給董三橋,他舞個刀花也馬上加入圍剿。
「殺掉這內奸,為師弟們報仇!」他一邊舞刀一邊高喊。七名同門聽了師兄之言,並看見躺在屋頂上的屍身,更認定是燕橫害死這些師兄弟,一個個臉上泛起殺氣。

八柄兵刃圍著燕橫向他招呼,燕橫隻能防守閃躲。他想起獨闖馬牌幫那次經曆,知道以一敵眾最忌被圍困,不斷移動才是上策,也就運劍遊走,避免給八人圍死。

「不要打!先搞清楚!」韓天豹在外圍大叫。如果沒有燕橫那劍「鷹揚羽」,他心胸早已被樊宗的飛劍刺穿,因此說什麼也不相信燕橫是武當奸細。但眾人已經亂鬥起來,加上他又要戒備著樊宗乘亂出手,一時也無法阻止這場戰鬥。

在屋頂高處的樊宗,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也聽在耳裏。他當然知道燕橫不是自己人,直到現在還是想不透,燕橫那一劍為什麼沒有當堂刺死自己。現在看見敵人無端內哄起來,他也樂得旁觀,心裏盼著他們打得久一點。他左手既能活動,也把另一枚「喪門釘」從左大腿拔出,仍是蹲在瓦上,暗中調整呼吸,雙手扣著兩枚染滿血的鐵釘,牽製著十來步外的韓天豹。

跟著董三橋圍攻燕橫的那七人,六個都不是滄州秘宗總館的弟子,而是來自山西和河南支係,眾人並沒有練習過團體合擊的戰術,都是圍著各有各打,燕橫方才有空隙可以繼續遊鬥,但他如此一刻不停,耐力消耗甚巨,也不知捱得了多久。
果然他一次轉步慢了少許,董三橋已在一個同門背後閃出,刀子削到燕橫右腿上,幸而隻是刀尖僅僅掠過,劃破了少許皮肉,但也凶險非常——假如再深入肌肉多一分,燕橫就被奪去移步的能力,必被圍死無疑。
燕橫受了傷更加憤怒,又回想起馬牌幫裏像野獸般被圍獵的事,與此刻感覺何其相似。這麼一想之下,左手自然而然就伸到腰後,拔出了短劍「虎辟」!

燕橫手中劍光一變為二。荊裂雖然還沒有指點他雙兵刃用法,但他自行苦練過幾個月左手劍,在青城山也有學過基礎的雙劍法「圓梭劍」,此際一施展開來,抵抗左右攻來的兵器,馬上變得比較容易。

「虎辟」乃是稀世寶劍,既鋒銳又沉重,幾次格擋下,秘宗門人好幾把刀都崩缺了,一柄幼長劍更被格得折斷!
雖然被誣陷圍攻,奇怪的是燕橫的心情,竟還比之前要暢快得多,毫無顧慮地左右遊走,盡情揮舞著雙劍與眾人酣鬥。
他的青城派「圓梭劍」雙劍法,隻學熟了劍招,卻還沒有學過用法和對劍,這時就隻能用最簡單的幾個連環組合應付敵人。但在這心情之下,目明心清,每劍的時機方位都格外準確,雙劍在身前仿佛成了兩道屏障,把那八人的刀劍全拒諸門外。

燕橫第一次真正用雙劍與人交手,還是情況如此險惡,卻有得心應手之感,他不禁露出興奮的微笑。

——荊大哥說過我有用雙劍的天分,果然不錯!

明明腿上還流著血,燕橫卻感覺有點沉迷於這比鬥之中。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難道……

他回想起宋梨。她常常罵他是「劍呆子」。臨分別那天,她更罵他:「劍令你們都瘋了!」……

——也許,我確實是個呆子、瘋子……

對方終究人多,燕橫已經打得渾身冒汗,氣息開始有點不暢。董三橋見了更加緊攻勢,秘宗門「明堂快刀」再夾雜左手的拳法,總是往燕橫最難提防的方位攻過來,燕橫腳步變慢,合圍之勢開始形成。
「你們這幹狗熊!」

突然傳來一把嬌滴滴的叫聲。

原來就是童靜,她已經從西牆爬上屋頂來,振起「靜物左劍」,衝過來就往一個秘宗門弟子後心刺去,正是燕橫教過她許多次的「星追月」!
那秘宗門弟子及時轉身一翻刀,跟童靜的劍碰起來。童靜幾個月來都在苦練牢記「風火劍」的開首八勢,這時想也不用想,變招成下一勢「鶴尋魚」,斜身手腕反扭,急點向對方眼目。那秘宗門人料不到這小女孩的劍法比想象中快,急急又回刀自守。童靜順著再連變兩勢,也都逼得對手有守無攻。

童靜一出手,發覺竟能跟這大門派的好手對敵而占著上風,心頭一陣興奮。
——他教我的果真是上乘劍法!
但其實她隻是靠著先機占了一時便宜。那秘宗門弟子數招後就適應了童靜的劍速,開始反搶進擊,這次到童靜要用「半遮攔」防守,優勢已失。

突然多了個敵人,秘宗門眾人也不理會隻是個年輕女孩,又有兩人轉身過去夾攻童靜。童靜見來勢甚猛,急急半逃半防守地繞了個大圈走,三人如狼似虎地追擊過去。

燕橫見童靜上來救助,心中既是欣慰,卻又擔心她有危險。一看見竟有三人夾攻她,怒意更盛,這次不再遊鬥,竟舞起雙劍直衝入敵叢!
臉容表情,有如猛獸。
——他不知不覺之間,就模仿著師父用「虎辟」時的氣勢。

董三橋等五人本來是圍捕的一方,燕橫突然主動殺進,他們反而錯愕起來,加上威力強勁的「虎辟」開路,五人陣式被他衝破了一個缺口!

燕橫乘餘勢衝向那夾攻童靜的三人。三個秘宗門人突然被這少年劍士從旁殺近,猝不及防,一人手中刀就給「虎辟」斬斷,燕橫順勢也刺出右手「靜物劍」,貫入這人的右上臂,連那半截斷刀亦脫手落下!

燕橫再欲攻打另外兩人為童靜解圍,但後面董三橋等五人已夾攻過來,他隻得揮雙劍招架著往橫避開。

「兩個都砍了!」董三橋喊叫著,跟四個同門朝燕橫追擊,絕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同時另外兩個秘宗門人,被燕橫嚇得停頓了一陣子,聽到師兄的命令,又再向童靜進擊。童靜焦急地看著燕橫被圍打,卻又見前頭兩人再次殺來,不但無法走近救援,反被逼得步步後退。

童靜咬著下唇,奮起揮劍對抗這兩人。她如此拚命,心裏想的並不是自己的安危。
——至少纏住這兩個家夥,讓燕橫少一些對手!
但畢竟面對的是兩個力量雄猛的大男人,童靜每擋一劍,就向後倒退一大步,被逼到屋頂邊緣隻是時間問題。
韓天豹見有弟子被燕橫刺傷,就更加焦急了,他放聲大叫:「全部都停手!」
但一方的秘宗門人見到同門受創,都已殺紅了眼,另一方的燕橫和童靜又在擔心彼此安危,兩邊都對韓天豹充耳不聞。

就在韓天豹分了神時,傳來一記破風銳音,隻見其中一個正在攻擊童靜的秘宗門人,頸側已經中了一枚「喪門釘」,身體直癱倒下。

釘子自然就是樊宗從高處發出的。

他這一擊並不是為了救童靜。原來童靜被兩人逼得不斷後退,不知不覺後面的腳下,就是之前給董三橋鋼鞭打穿的破洞,樊宗為了防止敵人乘機跳下去襲擊掌門,斷然出手阻截他們接近。這一釘乃一個致命的警告。

韓天豹一時分心沒有戒備著樊宗,因而又一個弟子死於暗器下,心內悔恨不已;其他人看見那武當高手出手幫助燕橫和童靜一方,就更堅信他們是一夥無疑。

另一個本來也在攻打童靜的秘宗門人,被這一釘唬嚇,立時收手不敢再進擊,把刀橫在胸前,怕又有暗器射來。
童靜見對手其中一人猝死,也是吃了一驚,又看到另一人已然退後,壓力驟消,她便退了兩步,想先回一口氣才再戰鬥。

第二步,卻正好踏空在那破洞裏!
那洞本來不甚大,但童靜身材嬌小,一失去平衡,整個人就驚呼著掉了進去!
正在另一頭打鬥的燕橫看見,大是驚惶焦急。
——她跌入的,是比這片屋頂還要凶險百倍的虎穴。

——因為下面那房間裏,有一個人。

燕橫猛地揮起雙劍,在前頭硬劈硬打,想再次從五個敵人之間殺出血路,朝那破洞而去。

但董三橋等五人這次已有準備,怎會讓燕橫再次破陣?四柄已經多處崩口的刀子和一柄斷劍,幾乎同時迎擊向衝來的燕橫,他根本硬闖不過,隻架開其中三柄刀,閃去那斷劍,左肩頭卻又給董三橋的刀割破了一道傷口。

燕橫仿佛完全沒有痛覺,心裏想的全是墮入了破洞的童靜。

他回憶起在成都的馬牌幫,自己身在網中時,看見她仗劍而立的背影。

——絕不能要她為我而死!

董三橋等人卻以為,燕橫這麼拚死突破想走向那個破洞,是為了跟姚蓮舟會合。看見燕橫肩上掛彩,五人更有信心當場擊殺他,士氣大升,每砍一記刀劍都貫足了勁力,欲把燕橫的氣力盡快耗光。

群豪不是上了屋頂就是進了「盈花館」大廳,下面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就隻餘戴魁在照料還沒清醒的書蕎。他看見屋頂上的惡鬥,又聽到董三橋大呼的說話,但心中並不相信燕橫是武當的人——他之前清楚看見,這少年出手救殷小妍時的眼神表情,怎麼看都是個老實人。

現在眼見燕橫身陷險境,戴魁正在想:要不要上去幫助他?可是一想到,如果因此就跟秘宗門人對敵,將引致心意、秘宗兩大名門正派交惡,這責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負得起……

——這就是背負著門派聲譽的無奈。

這時戴魁聽見後頭,在大差市街道的遠處,傳來了異常急激的馬蹄聲。
戴魁抄起身邊地上的腰刀戒備。

——是武當派嗎?
那馬兒在街上放盡奔馳,幾個呼吸就接近來「盈花館」,可見隻有單騎,看鞍上身影是個女人,一襲緋紅色的衣衫於陽光下如在燃燒。

島津虎玲蘭那如雲的烏發迎風揚起,麥色的美麗臉龐露出猶如上陣戰將的果決神情,握韁的左手挾著把長角弓。

駿馬奔到「盈花館」數十步外之際,虎玲蘭雙手竟放開韁繩,身軀在鞍上坐得挺直,右手迅速自背後抽出長箭,搭弦拉弓。她雙腿緊挾著馬兒,如此急奔下,鞍上的身姿竟是穩如靜坐平地,挺胸仰身拉個滿弓,眼神和姿態既美絕又強悍。
馬兒奔入「盈花館」西側街道,虎玲蘭右手三根指頭輕放,箭矢化作飛電,朝屋頂直襲!

一個正舉刀迎頭向燕橫劈去的秘宗門人,背項肩胛處驀然中箭,箭鏑卡在關節間,手中刀落不下去。燕橫乘這空隙側閃,才避過另外兩柄刀的攻勢。
突然有強勁的箭矢飛射來,董三橋等人愕然,瞬間都緩下了對燕橫的攻擊。樊宗和韓天豹也朝下方看過去。

虎玲蘭發了這一記「流鏑馬」①,即時就拋去長弓,伸手取下掛在鞍旁的野太刀,乘著馬兒奔馳的慣性,身體離鞍躍出!

『注①:流鏑馬是古代日本的騎射技藝,在疾馳的馬上開弓射箭。後來和平時代逐漸演變為武士的競技,現今則成為神社的儀式。』

虎玲蘭躍近牆壁,把野太刀的鞘尾頂在牆中段的窗檻上,借刀身支撐著雙臂發力,身子就升往屋頂;她同時放開刀鞘,改握在刀柄上,順著身體飛升之力,半空中就拔刀出鞘。雙足落在屋瓦上時,那野太刀五尺霜刃已經架在身前,擺出迎擊敵人的「青眼」架式!

秘宗門人無不動容:不過相距同門中箭一眨眼的時間,屋頂上已多了一個敵人。簡直有如從天而降。

眾人先前已在「麟門客棧」見過虎玲蘭,萬料不到身手竟是如此敏捷,這柄巨大的倭刀看來也不是裝飾品。
董三橋又折一名師弟,極是惱怒,口中忍不住要占點便宜:「哼,想不到武當派,連倭寇妖女都勾結了!」
虎玲蘭聽不明白「妖女」是什麼,何況她根本不清楚燕橫怎會跟這些人打起來。她隻是與荊裂分頭找童靜,向城裏的人打聽,才知道武者的同盟軍攻到了這兒來。

她並不理會董三橋,隻向燕橫問:「童小姐呢?」

燕橫焦急地擎劍指向那個屋頂破洞:「掉進去了!」
「你快去救她!」虎玲蘭聽見,將架式一變為「八相」,面向董三橋等人。
「這些人,讓我來。」



虎玲蘭這樣說,隻是擔心童靜,聽在秘宗門眾人耳裏卻大受刺激。他們今天已經吃了許多大虧,看看屋頂上和下面街上,橫七豎八都是或死或傷的同門。「九大門派」雖無正式排名,但秘宗門在其中隱隱是聲勢最弱的一派,如此折損面子,將來也許連列名都不保。給武當派殺了弟子還好說,連這麼個蠻夷女子都看扁,這口氣絕對吞不下去。
燕橫和虎玲蘭對望一眼,同伴間心領神會,燕橫也就不理對方,繞路奔過去那破洞。
秘宗門四人正要追擊,卻聽到一股如颶風卷來的聲音。
那長長的刀光,足以把四人都覆蓋。

——「陰流太刀技·燕飛」!
單是那聲音與威勢,董三橋等人已斷定絕難攖這巨刀的鋒芒,四人一致都低頭閃避,仿佛約定了一樣。

——虎玲蘭經過成都那場險死還生的大戰,還有數月來跟荊裂日夕對練,武技又比前進步不少。

燕橫脫離了董三橋的追擊,沒回頭看一眼就直奔那破洞。但隔在前頭的卻是秘宗門名宿韓天豹。
燕橫沒有半點猶疑,仍向著韓天豹跟前跑過去,眼睛與這位老拳師對視。
——前輩,求求你。

韓天豹瞧著燕橫的眼睛。當中看不出一絲歪念。

——他確是去救同伴。

韓天豹果斷地一移身,燕橫就飛掠跑過,同時喊了聲:「謝!」

這時韓天豹卻突然在燕橫身後躍出。
但不是撲向燕橫。

他空中揮擊手中刀,將一枚旋飛往燕橫背項的瓦片打碎!

又是樊宗,他見燕橫跑向那破洞,馬上揭了屋頂的瓦片就擲出去,試圖攔截燕橫。
燕橫聽見那爆響,稍一回頭,才知韓天豹正替他掩護。

「別理會,去!」韓天豹大呼,又揮刀擋去樊宗另一塊瓦片。「在下面要保重!」

燕橫心內無由感激,三步作兩步就奔到那破洞口前。原本攻擊童靜的那個秘宗門人怕自己也會捱暗器,早就遠遠退開呆站在一邊,這時更不敢攔阻燕橫。
燕橫盯著那破洞。他深知等在下面的,是遠超他所能應付、比刀山火海更險惡的凶地。
——姚蓮舟。
燕橫這瞬間沒有再想自己背負的仇恨和責任。
他隻知道:有的事情,你死也得去做。

「靜物劍」和「虎辟」在前卷出,將那破洞又擴大了一點。

燕橫的身體繼而如魚躍入海,義無反顧地蹤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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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5:55
卷四 英雄街道 第八章 仇敵

在西安府城東的五味十字街,有五騎於街道中央肆無忌憚地急馳。
其中為首一騎上面是個老者,一邊策馬一邊不停大呼:「讓路!」,街上行人紛紛驚慌走避。

那老騎士馳至十字街頭,突然一勒韁,馬兒人立而起。但他身手極好,腰身在幾乎完全直立的馬上仍能保持平衡,再一撥馬首,那座騎安然著地。
後面四騎也都一一急停,幾乎就要撞到一起,狀況有點狼狽。

「媽的!」老者左右看看三方街道:「到底要走哪一頭呀?」

這老者頭上戴著遮陽的鬥笠,陰影下的一張臉,輪廓皺紋深得有如斧鑿,皮膚古銅,顯然長期在天氣嚴酷的環境中生活。兩鬢和胡須都呈花白色長長垂下,上面束串著白銀造的花紋小珠。一身赭紅色的袍子,領口衣袖都是繡花滾邊,背著皮革行囊打著綁腿,一副遠行的打扮,渾身都蒙著一層黃塵。

令人側目的是他的一身兵器:左腰帶劍,右腰掛刀,腹前帶子斜插一柄鐵扇;頸肩之間纏著鐵鏈,鏈子兩頭都是鐵爪飛撾,在他胸前互相扣牢;腰後皮鞘插著四柄綁了紅刀巾的飛刀;左手穿戴著個鑲了鐵甲片的拳套;鞍旁掛一條隻有四尺來長的杆棒。所帶兵器的數量和奇特之處,絕對不輸給荊裂。
跟他同行的後面四人是兩男兩女,打扮也跟這老者一般帶點古怪。他們所帶的兵刃雖不如老者多,但少則三件,多也有四、五件,顯是同一門派之人。
其中一騎走近那老者,是個已經四十來歲的婦人,臉色也是跟老者一般深,皮膚粗糙,單眼皮的雙目細小,若非一身武人打扮並背著長劍,還讓人以為是來自偏遠山地的農婦。
「掌門師兄,我看是這邊吧。」婦人指一指左邊街道。

「都是你們!」老者把手上馬鞭在空中揮一揮。「在路上盡是磨蹭,害我遲到了!」

「師父……」後面三個比較年輕的男女都在笑。其中的女子二十來歲,臉上蒙著擋風沙的面巾,隻露出一雙水靈眼睛,發髻上的銀釵垂著大串亂顫的珠片,她好不容易忍著笑聲才說:「分明是你老人家在涇州遇到靈台派的馬前輩,就拉著人家切磋交流了三天……」

「對呀!」另一個年紀相若的男子也笑著說:「還有經過永壽時,在山路上你看那些村民用石彈打野鳥,看了幾乎一整天,又停下來練了一天。師伯你自己忘記了嗎?」

老者的耳根紅了,鼻孔呼氣吹得白須都在動。
「就算是這樣……你們也該提醒我嘛!還是你們不對!」他說著就撥起馬首,對著左面的街道,轉換話題說:「師妹,你肯定是走這邊嗎?可別又弄錯了!」

那婦人看著這個有如小孩子的師兄,歎息搖頭。後面三個後輩又笑起來。

「他們是不是已經打起來呀?」老者喃喃說:「要是錯過了,那可大大的糟糕!大大的糟糕!」

他說著就不理會,揚鞭朝馬後一揮,向那街道疾馳。其餘四人亦沒好氣地策馬跟上去。

「讓路!讓路!」老者的呼喊聲又在街上回響起來。
◇◇◇◇
童靜從陽光燦爛的屋頂上,突然墮進陰暗之中,眼睛在那瞬間什麼也看不見。
她感到身體跌在一層軟綿綿的東西上,隻是肩頭壓下去有點痛,並未受傷。
她看不清室內一切,腦袋更是一片空白,隻把燕橫送給他的「靜物劍」緊緊握在手裏。

——這是此刻唯一能教她安心的東西。
當眼睛開始適應時,她漸漸看得見:自己正躺在一床綺紅的被褥上。

一想到「盈花館」是什麼地方,童靜臉泛紅潮,馬上從床上掙紮起來。
「不要亂動。」

一把聲音向她說。童靜不知如何,一聽見這聲音,已經有很想看見這個人的欲望。

她看見了。

這個人距離她不過五、六步之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和姿勢都很祥和,膝腿上橫放了一柄沒有鞘的腰刀——是已死的心意門人遺下的兵器。
即使這人的手沒有搭在刀柄上,童靜還是感覺那刀鋒好像指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背後還有一個身影。正是剛才在樓下大門前被燕橫救過的那個女孩。她躲在椅子後,伸出半邊臉來看床上的童靜,那眼神有如一隻被驚嚇的小動物。她躲著的姿態在告訴別人:這坐著的男人就是她最可靠的保護。

童靜仔細看他。她有點不敢相信:這麼一個看來年紀不比荊裂大許多、樣貌如此優雅、姿勢如此沉靜的男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武當掌門,也就是那個把天下武林許多強敵都引來西安的男人。
——他就是燕橫不同戴天的仇敵嗎?……
姚蓮舟仰頭瞧瞧屋頂那個洞,然後無言看著童靜。
那是非常深沉的眼神。童靜無法分辨,那當中是不是有殺意;有什麼欲望;是仁慈還是邪惡……

——就如看著廟裏神像的眼睛。
在這眼神下,童靜無法說出一句話。

這時姚蓮舟向童靜伸出一隻手。她微微吃了一驚,把劍架高了一點兒。

「把劍借我。」
這不是請求,而像是說一件肯定將要發生的事情。
要是在平時,有人用這樣理所當然的語氣向她借東西,她的脾氣必然一發不可收拾。但現在她隻是呆在當場——因為她知道,在自己跌進這房間的一刻,本來就應該被殺死。

姚蓮舟微微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的身體在椅上一晃,童靜就看見他撲來。
她幾乎是閉著眼把「靜物劍」刺出去。

什麼也刺不到。然後是手肘和手腕一陣奇異的力勁,五根指頭就自然鬆開。

姚蓮舟奪了劍,飄然坐回椅上。他帶點好奇地盯著童靜。

是因為童靜剛才刺的那一劍。
——她竟然捕捉到我的動作?……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姚蓮舟突然猛烈咳嗽起來,好一陣子才能停止。童靜細看他的臉。咳嗽並未令他臉色泛紅,反而有一種淡灰。
就跟躺在大門外書蕎的臉色一樣。
——他也中了毒。
姚蓮舟這時才舉起「靜物左劍」細看,然後揚一揚右眉。
「這柄是武當劍啊。」
他牢牢盯著童靜。童靜知道,自己的生死,全在姚蓮舟一念之間。
突然姚蓮舟的目光斜睨向房間那已沒有了木門的門口。

「離開這床,你就得死。」他冷冷向童靜拋下了這句,左手握刀,右手拿劍,緩緩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兵器隻是垂在身側,姚蓮舟兩肩好像軟弱無力,胸膛的呼吸起伏很短促①。
『注①:武者一般行坐站臥,幾乎無刻不是采用腹式呼吸;隻有極疲倦或身體出毛病時,才會如姚蓮舟現在這樣作胸式呼吸。關於呼吸法,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九》。』

門外出現刀光。

「躲在椅背後,別出來。」姚蓮舟回頭向殷小妍微笑說。那笑容因為中毒已經很難看。但語聲中有一種小妍從別的男人口裏從未聽過的溫柔。
身影從門口閃入。是林鴻翼和幾個心意門人。他們聽見有人從屋頂墮入房間,以為上面的秘宗門人已經攻了進來,於是也從正門夾攻。林鴻翼一看,卻見掉落房間床上的,竟然隻是那個自稱跟燕橫學劍的奇怪女孩,不禁愕然。

姚蓮舟可沒理會他們怎樣想,他運力深深吸入一口氣,身體就向門口如箭躍去!

林鴻翼等人已經是第二次面對姚蓮舟,對於他有多厲害非常清楚。此刻又發覺弄錯了,並沒有前後夾攻姚蓮舟的優勢,站在最前的林鴻翼和兩個同門心都虛了,同時把已跨入門檻的一條腿縮回去。

姚蓮舟還未出一劍,先勝了氣勢。

他早就察知已有大群敵人占據了「盈花館」樓下大廳。這道門就是最後的關口。若被群敵一氣衝入這瓶頸,姚蓮舟在這身體狀況下要以一敵數十,必無幸存。

三個心意門人都未率先進攻,全部架刀防守。姚蓮舟暴喝一聲,雙手刀劍齊揮,乃是「武當勢劍」正面破敵之法!

心意門武者畢竟不是豆腐,對手直攻而來,不管是多麼巨大的強敵,十幾二十年苦練成的後天本能還是自然發動。
心意門武道本就沒有消極的防守,每一招不是搶攻硬打就是破勢反擊。林鴻翼見姚蓮舟右劍劈來,馬上左手搭在握刀的右腕,刀鋒成橫向外斜前推出,欲破這武當劍的劈勢,再順勢將刀尖送出反刺姚蓮舟面門,這招正是「心意三合刀」內的「橫刀」法門!

他左右兩個門人也是一般心思,一使「崩刀」,一使「鑽刀」,合三柄心意刀之力,要與姚蓮舟的刀劍正面硬碰。

——假如他受了內傷,必然抵不住我們心意門得意的發勁!

姚蓮舟刀劍揮到一半,那勁力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他雙手一變,左手刀變守勢橫攔身前,右手的「靜物劍」卻從猛劈瞬間轉成為短促的刺劍,劍尖直指左面那個使「崩刀」的心意門人手腕!

「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剛才看來猛烈的「武當勢劍」,原來不過是佯攻!
那心意門人雙手握腰刀向前推劈,但在姚蓮舟準確的刺擊之下,等於他自己將握刀手腕送向劍尖,血花一綻,刀即失勁脫手!


另一人的「鑽刀」則因為姚蓮舟的虛招所騙而落空了。隻有林鴻翼的「橫刀」順勢迎推,成功硬碰在姚蓮舟左手刀上。
兩刀相接,姚蓮舟皺眉全身一震。林鴻翼感覺到姚蓮舟刀上手勁軟弱,心頭大為興奮。

——他確是受著重傷!
本來在平時,姚蓮舟就算不硬擋,以精微的「太極」化勁,早就把林鴻翼的刀卸去,甚至反饋回敵身;但姚蓮舟中毒太深,身體感應都已大半麻木,還哪裏使得出需要精微聽勁的「太極」?他連平衡都已受影響,現在幾乎站都站不穩了,出招都是全憑本能和經驗,隻能以最小的勁力攻向最有利的角度——「武當形劍」正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即使是在這種情形下,姚蓮舟心裏還是沒有想過一個「敗」字。

林鴻翼和同門緊接再出刀,全身都貫滿勁力,隻盼將姚蓮舟逼入房內,走廊後面的同伴就可以一舉衝入助戰。

兩柄強勁的腰刀從不同角度夾攻劈來,姚蓮舟的身體明明已是搖搖欲墜,在最後一刻還是再施出「追形截脈」,劍尖穿透另一個心意門人的前臂,左刀則跟林鴻翼的腰刀對碰,脫手飛去!

林鴻翼明知姚蓮舟有氣無力,卻還是砍他不倒,反而兩回合就被他廢了兩個師弟的手,姚蓮舟的劍法在他眼中,簡直有如魔法!

他暴喝著雙手握刀柄,心神合一踏出半步,「崩刀」以毫無空隙的氣勢,朝姚蓮舟迎頭推刺出去!

林鴻翼將一切都賭在這一刀上。
——要以這一刀挽回心意門的名譽!
然而姚蓮舟之可怕,就是能夠看見連敵人自己也不知道的空隙。

於是林鴻翼的刀跟右手食指,都一同脫離掉落地上。
姚蓮舟已經是張開口透著大氣。但在他的「靜物劍」跟前,三個手受重創失了兵刃的心意門人,有如待宰的羔羊。

童靜一直跪在床上,瞧著姚蓮舟與三個敵人的拚鬥,看得完全呆住了。
自從燕橫和荊裂在她面前打開了劍道的全新領域後,幾個月來她天天沉浸在其中,思考著怎樣更快變得更強,簡直到了一個狂熱的地步。

現在她生平第一次看見,這種層級的高手真正豁出去的死鬥。每一招式她都看得真切。

尤其當看到已經失去勁力的姚蓮舟,仍能夠發出那神妙的「武當形劍」時,童靜心頭有一種特殊的領悟。
——就算力氣遠不如對手,原來也能夠這樣取勝!

童靜當然不是瞬息間就了解姚蓮舟那魔劍的奧秘。但親眼看見這種層次的武功,對她而言又開了想象以外的眼界。

「靜物劍」刃鋒就在那三個心意門人數尺之前。眼看這房間門口,就要築起一道屍體的牆壁。
屋頂那破洞卻突然有碎瓦掉落。
姚蓮舟回頭。

一條帶著兩道劍光的身影,如飛鳥般穿越洞孔而下。

姚蓮舟迅疾回身,朝著空中那身影擎劍迎擊。
——因為身影將要著落之地,距離殷小妍隻有數步。
他寧舍那等於生死關口的房門,也不容這女孩損一絲一發。

兩柄一模一樣的武當「靜物劍」,在半空裏交鋒。
星火同時照耀姚蓮舟和燕橫的眼睛。
兩劍一交拚,二人即在空中分開,各自著落在自己要保護的女孩子跟前。

燕橫見童靜跪在床上,看來毫發未損,心頭大大鬆了一口氣。童靜看到燕橫不顧一切地躍下來營救自己,心裏更是歡喜得很。兩人對視的一瞬間,像有一股暖意在交流。

姚蓮舟落地時卻站不定,殷小妍馬上從椅子後站出來扶住他手臂,這才好不容易站穩了。
這時燕橫才第一次真正看他。童靜隻見他那溫暖的臉瞬間冷凝。

——姚蓮舟。武當派掌門。頭號的仇敵。

燕橫想起在青城山的「歸元堂」裏,武當副掌門葉辰淵舉起的那個木令牌。

——就是這個人的令牌。為了一句「天下無敵」,殺害我師父、長輩和許多師兄弟。燒掉我「玄門舍」。毀滅我青城派。
燕橫隻感到心胸裏,有一股洶湧得令他快要發瘋的憤怒。
姚蓮舟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少年是什麼人。也沒有需要知道——敵意,在他的世界裏,是不需要解釋的。

殷小妍看見燕橫,認出就是在大門前救她解圍的那個少俠。可是看見他眼目中的仇恨火焰,她嚇得無法說話。她看得出來:燕橫對姚蓮舟的那股恨意,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兩個劍士不必任何言語,之間已經產生一種連薄紙都涉不進的逼力。即使在門口的林鴻翼等人都感受得到。
兩人幾乎同一時間把劍斬出。
燕橫親眼見過葉辰淵足以擊殺師父的武功,當然不會不知眼前這個武當掌門的修為境地,跟自己差距有多大。
他此刻擊出這一劍,並非期望為師門報仇。

而是為了保護身後的童靜。

姚蓮舟也是一樣,剛才與心意門三個刀手比拚,把他好不容易調息蓄養的氣力又幾乎花光了,他知道現在再交手即要見底,不知打到第幾招就會支持不下去。但是身後的殷小妍已經與他生死連成一體。他毫無猶疑。

——假如身為武當掌門,連一個女孩子都保不了,那就讓我死吧。

兩柄「靜物劍」還未交擊,姚蓮舟的劍就半途轉向,又用劍尖前三寸刺削,以「形劍」截擊燕橫的手腕。

燕橫在青城山已見過葉辰淵使這「追形截脈」的神技。他數月來都一直在琢磨師父最後一戰雙方的劍招,不是沒有想象過假如是自己要怎樣應付。一見姚蓮舟這變招,記憶就馬上回來,及時收劍閃躲。
——當然他躲得過的一大原因,也是此際的姚蓮舟,劍速已連葉辰淵五成都沒有。

燕橫右劍一收,左手「虎辟」緊接攻上,正是「圓梭雙劍」最簡單也最常用的攻守同時之法。
姚蓮舟斜身把劍一橫引,又截住來勢凶猛的「虎辟」。

燕橫如法也是同時收左劍、攻右劍,一雙長短劍連綿進擊。他心想:面對遠比自己強的敵人,防守必敗無疑,要搶攻壓迫才有生機,於是雙劍連環進手,不給姚蓮舟喘息的機會。
——這戰術,正與青城山上何自聖對抗葉辰淵的戰法暗合。不同的是,燕橫搶攻是出於自保和守護同伴;何自聖則是真正抱著強勢壓勝的無比自信。

姚蓮舟已無餘力用其他劍法,隻能繼續施「武當形劍」,以最小的動作巧取角度,阻截燕橫浪接浪的雙劍攻勢。
三柄劍無一次相碰,卻在二人間鬥得燦爛。

兩人最初都是為了保護身後的女孩而出劍,劍勢都有些保留;但不過交手數招,體內的武者血液都被對方的劍牽動而沸騰,轉瞬已渾然忘我地沉醉在這劍鬥之中!
門口的三個心意門人,剛才受傷如中魔法,這時旁觀才看得見姚蓮舟的「形劍」是怎樣出的;又見那青城派的少年弟子,竟能跟他相持不下,甚是驚歎。

後面的同門把受傷三人扶回走廊,正欲進入助戰。但顏清桐卻伸臂止住他們。
「怎麼了?」林鴻翼急問。他的命怎麼說也是燕橫救的。

「先看看。」顏清桐說:「你聽不見剛才董三橋在屋頂上喊叫嗎?這小子可能是奸細,正在做戲引我們進去。」
林鴻翼再看,燕橫和姚蓮舟已交手數十劍,怎看也不像假打。但顏師兄江湖閱曆豐富,他又不敢不信,一時無法斷定。
燕橫經過屋頂上力戰秘宗門眾人,現在又和姚蓮舟大戰,這雙劍越來越使得順手。

其實姚蓮舟每一劍「追形」,都幾乎刺中燕橫手腕或指掌,每劍燕橫都是隻差分毫地僅僅避過,頗是凶險。但越是打得久,他的信心就越是高漲——對手可是號稱「天下無敵」的姚蓮舟!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荊裂的話在他心裏響起,更加激發他的自信。
從擊下樊宗的強勁飛劍,到以一力敵秘宗門八人,再到此刻跟姚蓮舟打得不相上下……不過短短時間,燕橫的人與劍都改變了。

姚蓮舟另一次「形劍」刺來,燕橫更大膽搶險,左手並不閃避,隻是手腕一提一轉,在最後一刻變招,以「虎辟」硬格在姚蓮舟刺來的劍上,右手「靜物右劍」,同時削向對方握劍的手臂!
要是在平日,姚蓮舟的「形劍」怎會被格住?就算格住了,也有至少五、六種方法輕鬆應對;但現在他手上欠勁,兩劍相交,他手腕一震就幾乎脫手丟劍了,勉強穩住劍柄,燕橫另一劍卻已攻來。
明明知道要怎麼做,身體卻做不了——這對一個武道高手而言,是何等屈辱的感覺!
姚蓮舟盛怒之下猛提一口氣,劍勢即變,化作武當劍道裏攻擊力最強的舍身劍法「武當飛龍劍」,避去燕橫這削招同時,劍如化為箭矢直進,射往燕橫眉心!
姚蓮舟這劍之迅疾,比剛才的劍招快了幾乎一倍,童靜看得見這速度,張開嘴巴,卻來不及發出驚呼——
這高速的劍光,剎那間刺激起燕橫體內某種潛能。

——就如當天在青城後山崖上,以「龍棘」刺入錫昭屏下巴時一樣。
原本應該已經透進燕橫眉心的劍尖,卻在不足一寸前,被燕橫的雙劍交叉架住了!
隻是很簡單的雙劍交叉迎頭擋格,但那速度、力量和氣勢,隱隱有著跟「雌雄龍虎劍法」相近的味道——這是燕橫多次反複回憶師父生前那場死鬥所產生的自然模仿。

燕橫雙手緊接運勁,將姚蓮舟的「靜物左劍」反震回去。

姚蓮舟的「飛龍劍」實已將他底力都耗掉了,燕橫這一震,令他連人帶劍往後倒在椅子上。

燕橫這一擋架後,本已作勢蓄勁,準備躍前,以在成都馬牌幫用過一次的「雌雄龍虎劍·穹蒼破」追擊。但他突然收勁停住。

因為他看見,姚蓮舟跌坐在椅上,右手劍已經無力垂在椅旁地上,正不停地咳嗽,臉上那層灰色變得更深,鼻孔有血淌出。

燕橫呆住了。

「他中了毒。」童靜下了床,急急走近燕橫身後說。
姚蓮舟在這情形下,仍想吃力地舉起手中劍。這時殷小妍已急得淚盈於睫,從後抱著姚蓮舟的肩,仰頭瞧著燕橫,然後顫聲在姚蓮舟耳邊說:「在外面時,就是他救我的。」

姚蓮舟一聽,知道燕橫不會加害小妍,心下一寬,臉容變得安然。

燕橫看著姚蓮舟的臉。之前他聽顏清桐說,姚蓮舟因為華山一戰受了內傷,但想他仍敢留在西安府,而且已休養十多天,傷勢應不是太重;燕橫拚了命也跳進來與姚蓮舟交手,一心是為了救童靜,全沒顧慮自己的生死,更未想過可以占到什麼便宜;這番交鋒竟能挺得這麼多招,他心裏也大感驚奇。

現在他才恍然:姚蓮舟身體遠比他想象的更要虛弱。難怪樊宗要死守在屋頂。
——看他中毒的樣子,當然不是今天之前的事……
燕橫想起同樣中毒的書蕎;戴魁給她解藥的事情;顏清桐當時的焦急舉止,又跟戴魁明顯鬧翻了……
燕橫把事情串在一起,終於想通了其中的細節。

——顏清桐是西安府本地人。毒是他派人下的。

這時門外眾人都看見燕橫占盡優勢,卻竟猶疑不打下去,心想:難道董三橋說的是真的?顏清桐說他們在做戲也是真的?

顏清桐在門外朝燕橫高叫:「燕少俠,仇人就在眼前呀!為什麼不刺下去?先廢了他一條手臂再說!」

燕橫回想自己也曾在馬牌幫中過毒箭,對這等卑鄙手段深痛惡絕;更何況在屋頂不殺樊宗時,他早已立定決心。
——打倒武當派,我要靠自己的實力堂堂正正的去打,這才是真正的青城傳人!

一聽見顏清桐的聲音,燕橫怒目盯過去,嚇得顏清桐噤聲。
想起曾經跟這樣的人手挽手出陣,燕橫隻覺惡心。
現在他倒很想再見一個人:

——荊大哥……
燕橫緩緩把雙劍垂了下來。他知道放過了這個機會,將來要再次戰勝姚蓮舟,不知是何年何日的事。養育他的青城派就如家人;而換作任何一個普通人,看見殺害家人的仇敵,正全無反抗之力地坐在跟前,都會毫無猶疑地一劍刺下去。
——但是武者的想法,本來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姚蓮舟也在看著燕橫。他看得出燕橫對自己的仇恨,八九不離十是被武當派消滅了門派的殘存弟子。燕橫用的不是華山劍法;以其造詣應該是大門派的弟子……姚蓮舟已經猜知燕橫是青城派傳人。
可是燕橫沒有一劍刺過來,姚蓮舟並不是很意外。他們都是武者。姚蓮舟能夠理解燕橫心中所想。

——明明是恨之入骨的仇敵,卻是心靈相通。

燕橫已下定決心不出手,但心裏還是矛盾:假如顏清桐等人從門外攻進來殺姚蓮舟又如何呢?燕橫雖然不想就這樣殺掉姚蓮舟,但也絕無出手維護他的道理……



顏清桐等人瞧著正靜靜站著不動的燕橫,很是疑惑,不敢確定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這時突然有一條身影自南面穿窗而人,跪落在窗前地板上,正是樊宗,手裏扣著一枚「喪門釘」,細目瞬間就盯住燕橫。
「別出手!」燕橫正要應變,姚蓮舟卻向樊宗一聲呼叫,接連又咳嗽了幾聲。

樊宗對掌門命令絕對服從。而且在屋頂上燕橫也曾饒過他不殺,他實在想不透燕橫是敵是友。但他也未垂下扣釘的右手,眼睛在燕橫和門口的敵人之間掃視。

顏清桐等看見房間內突然又多了一個敵人,更不敢魯莽攻入。

就是這樣奇妙的狀況下,房間的三方都僵持著,良久沒有人移動。

「我看……」一個心意門人悄聲說:「還是等秘宗門的同道都攻下來再說……」
顏清桐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默默同意。

——反正姚蓮舟也跑不掉……
就在這時他們一起惶然抬頭。

因為上面屋頂傳來一記震撼的巨響。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九

人體吸入空氣的原理,乃是擴大胸腔內的空間,產生氣壓差異,使空氣進入肺髒。其動作可分兩種:一是「胸式呼吸」就是以肋間的肌肉舒展和收縮,令肋骨和胸骨移動,左右擴張胸腔;二是「腹式呼吸」,就是將胸腔底下膈肌收縮,橫隔膜向下沉,令胸腔上下增加空間。

凡練武者可說一律都是采用腹式呼吸,原因有四方面:
一是胸式呼吸比較短淺,隻有肺髒上半部的肺泡在作用,中下肺葉的大部分則未用到;相反腹式呼吸則充分利用到肺髒下部,吸氧量遠較胸式為多,對於要求高能量的武道格鬥自然更適合,而且長期來說可鍛煉肺活量,增進人體耐力。

二是胸式呼吸在吸氣時,肋骨都向外浮起,絕對不堪敵人擊打;相反腹式呼吸時胸肋無動作,可保持收縮堅實,比較能夠抵守撞擊。
三是胸式呼吸因為胸肋的活動,容易連帶令兩肩緊張縮起,違反了武術上「沉肩」的原則。肩部是手臂與軀體的連接處,如果肩頭不充分下沉或拉長,從腿、腰、背、胸諸肌肉所產生的力量,則不能順利傳達到手臂拳頭,而在肩處斷掉了。隻靠手臂而不靠全身,也就不成「發勁」,此乃武術的大忌。

四是腹式呼吸時,腹部動作令內裏的髒器產生活動和按摩作用,長期習慣腹式呼吸可增進身體機能和新陳代謝,每吸一口氣都是在鍛煉。
腹式呼吸也分作兩種:「順腹式呼吸」和「逆腹式呼吸」。前者吸氣時肚腹向外凸出,後者則相反向內凹下,腹內的髒器向下壓。武者多采用逆呼吸,因這種呼吸法最為充實,用力吐氣時最能配合招式發勁。肚子向外凸出時比較鬆弛,不利發力,也易成對手擊打的弱點。

下腹丹田處,正是整個人體重心所在。丹田充實,一切招式動作都更沉穩有力。古人沒有解剖知識,故主觀感覺下腹充實時,好像是把空氣吸進了那兒,就是所謂「氣沉丹田」。但古代武者非常專注於丹田的運用之道,「意守丹田」,亦非無科學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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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6:39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九章 救兵

「不要再打了!」

當燕橫躍入那破洞之後,韓天豹鼓足聲氣,向著幾個師侄暴喝。

董三橋等數人正要向虎玲蘭反擊,聽到師叔這叫聲才終於停手,但仍然圍成半圓形跟虎玲蘭對峙著。
「你為什麼放那奸細進去?」董三橋的目光不離虎玲蘭手上的野太刀,朝身後的韓天豹追問。
「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奸細!」韓天豹怒氣衝衝地說:「他救過我一命!」
那餘下四個秘宗門人,之前還沒有上屋頂,看不見燕橫為韓天豹擊去飛劍的一幕。他們疑惑地瞧瞧董三橋。
「呸,怎曉得那是不是做戲?」董三橋冷冷說:「我隻看見他放生了那武當派的混蛋。」

「我說不要打,就不要打!」韓天豹這次的語氣,完全是以門派長輩的身份下令。他平日在秘宗門裏沒半點師叔的架子,作主意的時候也不多,因此這次秘宗門來西安府,反倒是隱隱以低一輩的董三橋為頭領。此刻那四個門人,也不知該聽誰的話。

董三橋指一指躺在屋頂一邊,背上中了虎玲蘭一箭的同門;還有給燕橫刺傷了手臂的另一個秘宗門刀手。
「難道他們的帳就此不算嗎?」董三橋說,眼睛狠狠盯在虎玲蘭臉上。

虎玲蘭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攻擊燕橫,也聽不明白漢語的「奸細」是什麼意思。她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在推想:

他們要攻打的那個武當派掌門,顯然就是在那個破洞下面!
虎玲蘭曾經親身體驗武當派的人有多厲害;而在下面的是武當裏最強的高手……虎玲蘭這才想到,燕橫和童靜在下面正面臨多大的危險。

一想及此,她毫不顧慮就往那破洞走過去。

董三橋等卻以為虎玲蘭又再發難,他們剛才已領教過她那柄又長又凶猛的倭國大刀,心想不如先下手為強,搶先就振刀齊往虎玲蘭砍過去!
虎玲蘭柳眉一豎,祭起野太刀迎過去。五柄快刀從不同角度襲來,但虎玲蘭斜垂著刀,繞頭大半周一揮,那五尺長刀就如化為一面巨大光傘,把她整個上方都保護覆蓋,五柄刀無一不被架開或逼退!
董三橋早知這一刀砍不進去,刀招本來就留有餘力,反而集中在緊接的一記腿擊上。在刀劍裏夾雜拳腿招式,正是秘宗門武功的一大妙技,董三橋這招「明堂快刀」的「雲底藏龍」,上路刀劈隻為開路和吸引敵人,下面無聲無息的「釘腿」,以足尖斜斜蹴往虎玲蘭下腹,才是真正的殺著。
這等巧招,本來一般高手都不容易閃過。但刀法裏夾腿招,本就是荊裂在暹羅學過的看家本領;這幾個月虎玲蘭跟荊裂日夕對練,已經應付過許多次,這時一瞥見董三橋肩頭的抖動,就知下面正踢過來,雙手握著野太刀的長刀柄一沉,以柄尾狠狠迎撞往董三橋蹴來的腳背上!
董三橋畢竟也是成名高手,秘宗門武道講究眼快招快,他及時縮腿避開了這一撞。

另一秘宗門刀手正要乘機向虎玲蘭搶擊,韓天豹卻斜裏一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我說別再打!不聽我的話嗎?」韓天豹暴怒說。

這時他卻感覺背後有異,拉著這弟子的手就一起低頭俯下去。

一塊旋飛而來的瓦片,急勁地掠他們頭頂而過,繼續前飛,虎玲蘭、董三橋和其餘人也立時停手,側身閃躲這瓦片。瓦片直飛到對街另一片屋頂上才砸得破裂。
韓天豹和董三橋馬上回頭,卻隻看得見樊宗已半落在屋頂邊緣外的身影!
——他趁著秘宗門等人分神和虎玲蘭纏鬥,就離開了屋頂,從窗戶回去房間救助姚蓮舟。
「你看!」董三橋踢踢屋瓦,向師叔怒罵:「那混蛋殺了我們多少同門?你卻讓他溜了!」

韓天豹一時為之語塞。
虎玲蘭急於闖過秘宗門人往那破洞去,舉刀又欲再戰。

此時屋頂上的人卻聽見,在下面那已幾乎空寂無人的街上,傳來非常急密又強勁的腳步聲。

來者不隻一個。但其中一人的足音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如戰鼓擂動。
未見其人,隻聽這聲音,已令人心跳加速。

五條身影在西面的街角驀然出現,朝著「盈花館」而來的奔勢並沒有半點停頓。
「我早就說這樣太慢啦!」當中一把年輕的聲音說。

說話者正是那個腳步聲最響的人——武當派「鎮龜道」錫曉岩。

他一看見「盈花館」的情況,還有屋頂上的眾人,就把在最前頭帶路的「首蛇道」同門一把推開,當先衝了上去。

「上面的人全交給我!你們都從下面殺進去!」錫曉岩那野性的臉殺氣騰騰,壯碩的身軀朝前踏步奔躍,有如饑餓已久的猛獸。
陳岱秀看著他那斜背長刀、縛著單臂的背影,微笑歎息。

——這小子,根本就不應該選入「鎮龜道」……回去後我要向師副掌門說,讓他改穿「兵鴉道」的黑衣!

陳岱秀已拔出武當長劍,帶著兩名「兵鴉道」同門唐諒和符元霸,一執雙劍,一帶斬馬樸刀,直跑向「盈花館」大門。
錫曉岩到得西面牆前,順著奔勢躍起踏到牆上,他施展的遊牆法根本不能用「輕」功去形容,而完全是靠強勁的腿力登上去,仿佛就在牆上跑步一樣。但那走上屋頂的速度,全不輸於秘宗門的輕功好手。

快到牆頭,他雙腿運力一跳,整個人就越過屋頂的高度出現。人在半空時,他左手已伸到腰旁,扯開了那縛在腰腹的黑布活結,那原本像抱著肚子般縛在腹前的右臂頓時鬆綁。

突見武當人閃電襲來,韓天豹率先就迎上去。
——今天被殺傷的秘宗門弟子實在太多了,不能再給一個弟子犧牲!

錫曉岩還未著落屋瓦上,眼睛盯著衝來的韓天豹。

——第一個是你!

錫曉岩腰肩拉弓,準備乘身體落下之勢,就以右臂朝韓天豹發拳!

韓天豹是拳法的大行家,哪會看不出來?他左手反提單刀,穿戴護腕的手臂也擺成得意的「裏外戰」拳架,心中對於錫曉岩這招飛身直拳,已經想定破解反擊之法。
錫曉岩吐氣猛呼,右肩一抖,那條仍裹著黑布的右臂衝出。

韓天豹已經看準了兩人距離——
轟然的響聲。
韓天豹連第一個反應都未發動,錫曉岩的右拳已經重擊在他心胸!

——怎麼會……這麼遠就……

旁觀的人這瞬間都有這疑惑。兩人分明還未到伸手可及的距離,韓天豹卻已中拳!
韓天豹有如被軍隊攻城的破門錘擊中,身體整個倒飛,在瓦片上滑行了一段,幾乎跌出屋頂外,口中噴出鮮血!

韓天豹被擊飛之後,錫曉岩雙足落到屋頂。眾人這才看清他那仍伸出的右臂。

虎玲蘭、董三橋跟其他人也都吃了一驚:

——世上怎麼有人的手臂這樣長的?
錫曉岩收回拳頭,手臂垂了下來,長度竟然遠遠過膝,垂到了小腿旁。他整個人身軀比例勻稱,唯獨是這條右臂,仿佛是從另一個比他高得多的人身上砍下來,再接到他肩上似的。
一招交手,就將秘宗門堂堂的名宿高手重創——錫曉岩初下武當山的第一拳,已足名震天下武林。

他那雙滿布著紅絲的眼睛,看也沒看已倒在屋瓦遠處的韓天豹,隻是掃視著董三橋和虎玲蘭等仍然站著的六個人,以不知道是盛怒還是狂喜的亢奮聲音說:
「下一個。」

◇◇◇◇
同時在樓下的「盈花館」門前街上,戴魁仍在看顧著書蕎,另外還躺著一些死傷的秘宗門和心意門人。戴魁赫然見陳岱秀等三個武當弟子正朝這邊奔來,馬上把腰刀架起,倉皇準備迎敵。

但陳岱秀三人看也沒看戴魁就走過,根本未把一條手臂已骨折的他看在眼裏,一心隻是往那大門跑去。
戴魁被如此輕視,心中苦澀,但也無可奈何。他擔心在「盈花館」裏的同門,就向大門那邊大叫:「有敵人來了!」
守在「盈花館」樓下的群豪聽見,立時有數人衝出大門來看個究竟。

原本文質彬彬的陳岱秀,一劍在手整張臉就變了,似結上一層寒冰,帶著兩個師弟朝那數個敵人直奔。

其中一個地堂門的好手,舉起藤牌來掩護上半身,右手單刀藏在盾牌後,準備斬擊陳岱秀的腿足。

符元霸卻從陳岱秀左邊掩前,從齒間吐氣嘶叫,那露出的雙臂肌肉一收緊,雙手提樸刀迎頭劈下,「武當斬馬刀法」一氣就將那地堂門藤牌從中央破開兩半,鮮血自盾牌中的裂縫激噴!
隻是一刀的氣勢,把門前幾個不同門派的好手嚇得膽戰心驚,竟就逃竄回門內。

三個武當弟子站在那大門前。隻見內裏「盈花館」的大廳人頭聳動,數十柄刀槍劍戟滿布。
顏清桐等心意門人原本守在姚蓮舟房間門前,聽見下面的騷動,也都退到樓梯處往下觀看。乍見三個氣勢逼人的身影站在大門外,顏清桐倒抽一口涼氣。

「武當弟子!」他不禁低呼。

陳岱秀看一看大廳內的陣容,卻連眉毛也沒有揚起半點。他左右瞧瞧師弟唐諒和符元霸。唐諒隻是向他還以微笑。符元霸更是毫無表情,振一振樸刀揮去血漬。

三人心意相通,橫排同時跨過門檻。



無畏地踏入那眾敵環伺的大廳。
◇◇◇◇

西安府的人當然不會沒見過和尚。自唐代玄奘法師譯經於長安大雁塔,這古都已為佛教東傳中土的重鎮,城內佛寺林立,在西安住的人要幾天都看不見和尚還真不大容易。
——可是走路走得這麼快、身材這麼高大的和尚,他們倒是頭一次看見。

那六個僧人自東城牆的長樂門進城,都隻是用腿走路,但最初人們遠遠看見他們揚起的塵霧,還以為是一支騎馬的隊伍。
六僧年紀不等,但都在精壯之年,最大那個看來都隻是四十餘歲,一副副碩厚的身軀,把黃色的僧袍都撐得滿滿。他們戴著遮陽的頭巾,手上提著似是用作行杖的木棒,但都沒有用杖棒支地,十二條腿有力地邁步,那步姿明明隻是像一般走路,但速度卻比普通人跑步還要快,僧鞋下冒起煙塵陣陣。
其中一個最壯碩的年輕僧人,看似背著一個巨大包袱,路人再仔細看才知道,原來那是第七個僧人,卻是一個身材瘦小的老和尚,伏在那壯碩弟子的背上由他馱著走。這瘦僧頭上頂了個圓竹笠,看不清有多年老,但扶在弟子肩上的手幹瘦得像鳥爪。
七僧在東大街上急行而過,途人為之側目。
其中幾個行走時,露出袍袖的手腕反射著金紅的光芒。有人看見了皺眉搖頭:怎麼出家人也穿金戴銀啊?……

——因為僧人走得太快,他們實在看不清楚:那不是什麼金銀飾物,而是鑲著銅片的拳腕護甲。

◇◇◇◇
武當「首蛇道」弟子趙昆被派來關中已有三年,主要是為武當派攻打華山派作準備的工作,對西安府的街道尤其熟悉。

「快到了!」他腳下沒有慢半點兒,向身後的桂丹雷等三人說。趙昆領路下,他們正以最便捷的路徑走向城東大差市。

焦紅葉和李侗沿途都是默默走路,沒有說半句話。一想到同門尚四郎此刻很可能已經犧牲,他們都心情悲憤。
四人抄到較狹窄的少慈巷裏,走了一段時,就聽到後面遠處也傳來人聲和腳步聲。
不用看就知道,那必然是尹英川所率的群豪西軍。負責為他們帶路的既是本地鎮西鏢行的鏢師,對西安的街道分布自然一樣熟知,走上同一條路並不奇怪。
——但那鏢師卻沒有顧慮,這麼大群人要走怎樣的地形。
這少慈巷兩邊的房屋,都是科舉生員就學的書院,建得密密麻麻的,巷子兩旁都是書院的後門,擠得隻容兩、三人並肩而行。

桂丹雷聽著後面的人聲,知道己方比敵人快不了多少。雖不知那「盈花館」此刻情況如何,但如果給這路西軍與那邊會合,這仗比較難打。

——如果先集中力量打擊其中一邊,就有把握得多。

桂丹雷一想到這裏,就在巷子中心停步。
「你們兩個快去支援!我在這兒借地形阻截!」
桂丹雷這一舉動,隻令焦紅葉等三人略停了一停,就再舉步向前奔跑。桂師兄是師星昊副拳門的代表,他們絕對服從。
更何況他們根本就沒有擔心的必要。

——他是「鎮龜道」的桂丹雷師兄。那個胸口有「太極」標記的人。

桂丹雷看著三個師弟奔遠了,也就回身面向人聲漸漸鼎沸的後方。

在這窄巷內聲音回蕩,正前進的西軍,腳步聲有一股如大浪從遠處卷來。這麼大群人擠在巷中急行前進,實在有些混亂,有的武人禁不住咒罵,整個隊伍更是吵雜。
這時在最前頭領路的鏢師和八卦門人忽然停下步來,後頭的人幾乎就撞成了一堆,有人不滿的高聲喝罵。

「搞什麼鬼?」

那帶路鏢師不如趙昆是輕功高手,早就走得腿酸。現在他看見,前面二十步外有個猶如大圓球的身影塞在這少慈巷的正中央,更被嚇得幾乎跌倒,幸被身旁的八卦門弟子扶住了。
八卦門名宿尹英川與弟子丁俊奇,排開門人走到最前頭。尹英川那黑白雙眉皺在一起,與另一頭的桂丹雷遙遙對視。

桂丹雷沒有說話,但眼睛已經表達一切。

——你們的路,到此為止。

尹英川身後的弟子,已抬著那柄巨大單刀到來,直豎在尹英川的右旁。

桂丹雷一人,與西軍近百人之間那段空巷,仿佛充溢著一股無形張力。
日光已略斜,照在站於巷子東邊的桂丹雷臉上。站在這不利的方位,他的圓眼卻未有眨一眨。那棕色鬈發在日曬下略呈半透明。

此時在那西軍大隊後頭人叢間,突有一金屬長物向上射出,釘在左邊一幢書院的牆頭。那長物一收縮,就帶著一條身影飛上了書院屋頂。
正是荊裂,他已揮動左臂,將釘在牆頭的鐵槍頭拉脫,一邊收卷鐵鏈,一邊沿屋頂而跑,要越過桂丹雷的攔阻。

——他雖也想親眼看看這個桂丹雷的武功,但心裏更憂慮燕橫和童靜,還是選擇先趕去「盈花館」。

桂丹雷視線未離尹英川,隻用眼角的餘光斜斜留意上方正走來的荊裂。

「你要去哪兒呢?」桂丹雷微笑說。
荊裂正走到桂丹雷上方十數步外,在屋頂上停步。

「讓我先過去。待會兒再見,行嗎?」荊裂竟也微笑,還很禮貌地問桂丹雷。
桂丹雷本來就沒有想過能夠攔下所有人,最重要的是牽製著八卦門的主力;可是這個「獵人」也是個極危險人物,如果就此讓他越過,而他並不是真的去「盈花館」,反而借機跟尹英川在巷內前後夾擊,桂丹雷處境將會變得凶險。

但桂丹雷不知怎地,直覺就相信這「獵人」不是會這樣做的人。
「那就待會兒再見吧。」桂丹雷竟點點頭應允。

荊裂也朝他點點頭,才再在崖頂上開步走。兩個死敵,對答表情竟隱隱有點像老朋友。

——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待會兒再見面時,大家都不會手下留情。

群豪之中也不乏輕功好手,但他們倒沒有一個人敢像荊裂般,隻身就輕輕鬆鬆在桂丹雷上頭走過去。
尹英川這時終於伸出了右手,反手拿住那大單刀的柄子,單手以鞘尾豎在地上,那負責抬刀的弟子這才敢把雙手放開。
「我先前就知道。」尹英川悠悠說:「今天我要對上的人會是你。」

他說著就倒轉成正握,隻用虎口挾著刀柄,四根指頭在柄上如彈琴般來回彈動,顯得技癢已久。

「就讓我領教一下,武當派怎麼個『天下無敵』法。」

桂丹雷沉下腰來,在巷裏坐個馬步,身體顯得比先前更要橫壯。那雙比常人碩大的手掌架在胸口高度,掌心向前。
隻見那雙手掌的掌紋甚是紊亂,密密麻麻得連最基本那幾條紋都幾乎看不清楚了。

但假如近距仔細看真的話就會瞧出來:當中許多根本就不是掌紋,而是無數次練習赤手接拿兵刃遺下的創痕。
桂丹雷的「太極拳」開掌架式,不動如山。
「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
當錫曉岩的右手再次舉起時,董三橋的眼裏出現從來未有的戒懼。
秘宗門能夠在自古能人輩出的河北滄州立足,甚至脫穎而出列入天下「九大門派」,憑的自是刀劍拳頭上的實力;年輕時就已在當地成名的董三橋,不論是友好比試還是惡意相鬥,經驗都絕對不淺。

但是一個這樣怪異的對手,他實在前所未遇。
錫曉岩右手伸向頭上方,握住斜掛背後那個纏藤的長長刀柄。
屋頂上眾人見他這舉臂握刀的動作,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仔細看他那突顯在衣袖下的手臂形狀,他們才恍然:
他一條手臂上竟有兩個肘關節!

原來錫曉岩這怪臂,並不是單純臂骨長得比別人長,而是整個構造異於正常:在前臂和上臂之間,赫然還多出了一節無以名之的臂段,也就是說由手腕數算上肩頭,共有四個關節,比常人多出了一個「手肘」!

錫曉岩和已逝的兄長錫昭屏,天生體形怪異,都是拜其父親所賜:兩人實乃同父異母的兄弟,父親錫日勒,原是物移教的門徒,共娶了四個妻子,輪番為他生兒育女。每次妻子懷孕,錫日勒就喂她們服用教內特殊調製的奇藥,以致生產出來的嬰兒都成為生長不正常的畸胎,為的就是要替物移教製造天賦異稟的戰士。

結果錫日勒的四個妻子共懷孕十四次,有五次胎死腹中,九個生出來的男女畸嬰,七個都活不過兩歲,最後就隻有這兩兄弟存活下來。而四個母親因為藥物摧殘,也相繼去世——物移邪教的秘術,殘忍如此。

就在錫昭屏隻有五歲,錫曉岩尚在繈褓之時,物移教被武當掌門公孫清剿滅,錫日勒是少數殘存並投誠武當派的教徒,帶著這兩個兒子上了武當山;三年後錫日勒病死,這對孤兒就由武當派撫養長大,並各依他們的特殊體質被訓練成精銳高手,練出別人不可能練到的武功路數。
此際眾人見錫曉岩要拔刀,就像面對一個謎題:

——這樣的手臂,會斬出怎樣的刀招?

沒有時間給他們思考了。錫曉岩背後已閃現刃光。

秘宗門眾人惶然舉刀相應——
錫曉岩貌如凶獸,發出不似人類的嘶叫。
他左足在瓦面上微踏一步,腰胯猛抖,四尺開外的狹長刀鋒一氣拔出橫斬。
——這是「太極」的發勁方式。錫曉岩已有修練「太極拳」的資格,但他天生性情太暴躁剛烈,在聽勁柔功方面無甚進境,但發勁攻擊的訣要卻練得完全到家,正好跟尚四郎相反,因此他在武當山上,製服的胸口隻有半邊黑身白眼的「陽魚」標誌。

刀鋒破空銳音,尖銳如鬼哭。

秘宗門眾人都知難攖其鋒,本能地退步縮身閃躲,但最左面一人卻站得稍前了一點點,那長刀加長臂的誇張攻擊範圍仍是將他籠罩。
這秘宗門弟子在刀鋒及身前的一刻,及時倒垂單刀擋在身側。

——這是他一生最後一個防守動作。
他壓根兒就不像被刀砍中,而更像是受到極沉重的棒擊。單刀折斷。腰身被斬中處向內屈折。整個人升起離開瓦面,橫向急飛越出了屋頂!

董三橋瞪眼,看著同門的屍身就如炮彈般飛出,全身都被一種恐怖感滲透。

——簡直不是人!

發勁之法,本來就是要盡量利用身體關節,一節接一節將勁力加乘上去,至最後一節發出;「太極」的發勁更是把此道練至頂峰,身軀從至柔剎那變至剛,勁力的傳遞過程無絲毫浪費,如水波積蓄成巨大的浪濤;而錫曉岩的「陽極刀」發勁,更多了一節常人所無的大關節,把本已強猛的勁力再加乘上去!

——他雖年輕,但純論剛勁,在武當山最少排頭三名。

屍體還未落到街上,錫曉岩又已順勢再上右步,腰身旋動,長刀又反手從同一軌跡橫斬回來!

——最簡單的招式,但當配上如此超人的力量時,無隙可破。
在董三橋心裏,現在想的已經不是能不能夠戰勝的問題。

而是能不能夠生還。

日光之下,刀鋒燦然,卻讓人感受到一股黑暗的死亡力量。
就在這剎那,另一片更長的刀光揚起。

電光石火間,兩刃相交,炸出比刀光更亮的星火,還有震蕩鼓膜的鳴音。

兩片刀刃反彈開去。錫曉岩驚奇地收住刀鋒,瞧著那個擋下他反斬的人。
島津虎玲蘭則轉身一圈,才將野太刀回彈之力消去,雙手順勢將刀身舉起過眉,刀鋒向上,刀尖和視線皆直指錫曉岩,一雙明澄的眼睛無畏無怖。
錫曉岩的怪手把刀橫在胸前,迎對虎玲蘭的舉刀架式。


他還在回憶剛才交鋒一刻的手感——自從他這「陽極刀」練成之後,未嚐一次全力斬擊,有人能正面硬抗。
——竟然還要是個女人!

先前他滿胸都是要發泄的怒火,上屋頂來就是清掃敵人,雖也留意到當中有個女子,卻未多加細看,完全沉入戰鬥的狂熱中。

錫曉岩野性的眼睛,打量著面前這個比他要高出半個頭的東瀛女劍士。

虎玲蘭野太刀底下那剛強的臉容與表情,在他眼中有種難以言喻的美。
——長居武當山二十五年、身心都傾注於武道之上的錫曉岩,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奇特的感覺。

虎玲蘭盯著這個奇怪的刀手,心頭也是一般震撼。

她的架式雖穩靜如止水,但其實雙臂經過剛才一記互砍,正在微微發麻。
虎玲蘭自小與眾多兄弟一同練武,他們每一個都身壯力雄,本來她以女子之身,應該專練輕靈的刀法來跟他們抗衡;但她就是不服輸,硬是要跟兄弟一樣走剛猛的路子,還要用上這麼巨大的野太刀,結果練就了比島津家眾兄弟還要淩厲的剛刀。
可是眼前這個武當的男人,刀勁更要稍微淩駕於她——而且隻用單手!

能夠給她如此震撼的人,從前隻有一個:荊裂。

她心裏焦急地記掛著還在下面的童靜和燕橫。但是面對如此高手,絕難抽身。

——荊裂,你在哪裏?……

仍然猛烈的陽光,無情地灑照這對遠渡來此古都、身在屋頂高處對峙的武者。兩柄長刀映射得仿佛著火燃燒中。
宿命的相遇。

卷四 英雄街道 後記

不經不覺《武道狂之詩》至今已經寫了一年。
托出版社市場部同事的努力,這一年裏接受過的媒體訪問數量,超過了我過去寫作十幾年的總和。
做訪問當然主要是為了宣傳。但是我同時也得感謝這些訪問者,要我回答很多從前自己沒有怎麼認真思考過的東西,迫使我總結自己的創作方法和方向。套用最近香港很紅火的一句話,是讓我「梳理一下自己的過去」。
(哈哈)

許多訪問裏最常被問到的,大概是這一句:
「為什麼寫武俠小說?」

這個看來簡單的問題不是表面那麼簡單,通常意思都不單是想知道「我個人寫武俠小說的原因」,它真正引申的是兩個問題:

這個時代,你還在寫武俠小說?
面對人人奉為經典的「金庸小說」這座大山,你還寫?
對於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很簡單:我深信一天還有中國人,一天也就還有人會看武俠小說。
幾百年前的人就愛聽《水滸》說書的快意恩仇(我個人一直認為《水滸傳》是中國武俠小說的真正鼻祖);在二、三十年代民初中國世局最動蕩的時代,《江湖奇俠傳》、《蜀山劍俠傳》、《鶴鐵五部曲》這些武俠傑作還是能夠瘋魔全國;再回想八十年代港台武俠小說席卷大陸的速度,就更讓人相信:熱愛武俠的因子,本來就在中國人的血液裏。
即使這十年八載真的有「武俠低潮」,放在武俠小說的長久曆史裏又算什麼呢?更何況所謂「低潮」這形容,小說方面也許是有一些,但只要看看影視、漫畫、遊戲等其他媒體就知道,武俠文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視線。


我的看法是,與其問「為何寫武俠?」不如問:「為何不寫?」

至於第二個問題,也常常被直接問到。老實說,很難答——難答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一不小心就會被人誤會我不尊敬前輩。

寫小說,尤其是寫武俠,總該有些傲氣。

如果一早就認定前輩寫得「太好」,自己不可能比較,或者甘心當別人淡淡的影子,那我看不如不要寫小說,找別的工作算了。
更何況文學不是運動競技,本來就沒有客觀的分數。就算是同一類型的小說,甲寫得出的東西,乙寫不出來;相反乙寫的,甲也許想都沒有想過。
如果要說「超越」,唯一該想怎麼去超越的,是過去的自己。
其他的,留給讀者去決定好了。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七日
匿名
狀態︰ 離線
50
匿名  發表於 2020-9-19 10:07:11
卷五 高手盟約 引言

凡兵之道,莫過於一。一者,能獨往獨來。

卷五 高手盟約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誌向武當複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為圍捕武當掌門姚蓮舟而群聚西安府,並招攬燕橫加盟,分為東、西軍兩路出動搜索。姚蓮舟被鎮西鏢行鏢主顏清桐設計下毒,且遭東軍群豪圍困於妓院「盈花館」,雖殺傷多人,又有「首蛇道」弟子樊宗相助,但情勢仍然危急;燕橫為救童靜而與中毒的姚蓮舟交手,最後關頭卻饒之不殺,被群豪誣陷為武當派奸細。
同時由八卦門名宿「水中斬月」尹英川率領的西軍,亦與桂丹雷為首之武當援軍作遭遇戰。少林武僧圓性帶頭先勝武當一仗,但桂丹雷一夫當關獨守少慈巷,阻止西軍前進與東軍會合,隻得荊裂一人突破,正全速趕往救援同伴。

天生怪臂的錫曉岩與武當同門怒闖「盈花館」營救掌門,一出手技驚四座,惟虎玲蘭的強刀能與之抗衡;同時又有三路身份不明的人馬進城,令戰陣形勢更添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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