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一章 出陣
烈陽當空,照射西安古城的寬闊街道,投落地上一片片屋宇的陰影。每一面黃土牆壁,在陽光下反射出猶如燃燒中的奇特顏色。
棋盤般的城街,籠罩在光與闇的強烈對立之中。
明明是光天白日的下午時分,街道卻帶有一股濃烈的肅殺氣氛。
是決鬥的時刻。
「麟門客棧」在南門大街已經開業超過十五年。這十五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下午,客棧裏外寧靜得如此刻般可怕。
那詭異的靜默,甚至感染了方圓數十步內的街巷。就像在集體逃避些什麼事情,街上途人稀落,兩旁店門一一關閉。連迎街的招牌在春風中緩緩搖曳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少數仍然聚在街上的人,大半就是原本到「麟門客棧」湊熱鬧,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外地武人。他們沒有作聲,一一緊閉起嘴巴,默默注視著「麟門客棧」的朱紅色大門。
跟他們一起瞧著大門的,還有三數個身穿製服的巡捕公人。他們連哨棒都沒有帶在手,隻是如尋常百姓般,靜靜站在街巷一角,也未交談。
這些官差自然知道,今天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鎮西鏢行大當家顏清桐,早就動用了情面和銀兩,向西安官府通報打點。知府大人向下面明令:今天不管城裏發生任何事,公門巡捕和民兵保甲都不許出動。
理由,所有人都清楚知道。
——武林恩怨,沒有他們幹涉的餘地。
「麟門客棧」外懸掛的兩排大紅燈籠,在這靜默裏繼續迎風搖動。
那道朱漆大門終於打開來。
街上所有人同時張開嘴巴,低呼了一聲。
從那大開門戶裏當先步出的,是坐在「麟門客棧」下層大廳那六、七十名來自五湖四海各門派的武者。他們沒有把兵刃收入行囊裏,將刀劍大剌剌地掛在腰間或背項,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在大白天的城街上耀武揚威。
——他們深知今日一戰,自己遠沒有動手的資格。但是能夠躋身這支武林同盟軍當中,與有榮焉。
先前在客棧內聚會時,他們都還抱著湊熱鬧的心情,興高采烈有如喜慶飲宴;此際卻一個個神情肅穆,無人交頭接耳,隻是逐一踏出客棧大門,分別走到南門大街東、西兩頭,在街角路旁排列站好,形成有如拱衛客棧的陣勢。
他們每一個人的左上臂,都綁了一片白布。
這幾十人全數出門,都在街上站定以後,真正的主角方才登場。
身帶三劍、頭上纏著素白布巾的燕橫,跟顏清桐牽著手步出「麟門客棧」大門。
驟然暴露在猛烈陽光下,燕橫那雙英氣的濃眉緊緊皺著,眯起的眼睛裏卻閃出如劍的鋒芒。
被顏清桐這大男人硬拉著手掌,並率各大門派群豪之先出發,燕橫心裏本應感到尷尬或不快。但是此刻他心頭已然被另一股情緒淹沒了。
也許是因為剛才席上勉強喝下肚子那幾杯酒,也許是眼前街上那眾多武者排列的陣勢……燕橫隻感心胸跳得厲害,每呼出一口氣息都像是蒸氣般熱燙。那是一股自己也無法以言語形容的亢奮。
——不。不隻是因酒精。也不隻是因為這盛大的陣仗。
燕橫空出來的左手,不禁握住後腰處的「虎辟」劍柄。
——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眼前。
一想到那個素未謀面的敵人,燕橫握劍的手掌在微微顫抖。
——今天,就要親眼看見那個武當掌門。仇人的頭領。消滅師門的元凶。
街上眾多武者,全都注視這個還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劍士。每個人臂上的白布,就是為了他的師尊而綁上的。
他身旁的顏清桐,此刻也神情興奮。看見這些敬重的目光,顏清桐把燕橫右手朝天舉了起來。
眾武者同時振臂呼號,響徹大街。
迎受著這樣的聲勢,燕橫沒有再如從前般靦腆,而是激動地緊握著高舉的手掌。那情緒加上青城派「道傳弟子」的握力,令顏清桐也吃痛而微微皺眉。
燕橫知道,承擔這樣的注目,已經是自己畢生的責任。
——我就是青城派。
緊跟在燕、顏二人身後,是顏清桐的同門戴魁和李文瓊,還有其餘十六名心意門弟子。他們當然也都全佩上了兵器,戴魁腰懸一柄單刀,李文瓊則手提著一雙沉重的四棱鐵鐧①。
『注①:鐧為重型鈍器短兵,以銅或鐵打造,形狀有圓柱或起角(棱)。原為戰場兵器,破敵甲胄之用。』
心意門眾人也都為這出陣的氣氛所感染,臉上鬥誌旺盛。唯有戴魁一人,因為不久前當眾在荊裂手上吃了大虧,仍是怏怏不樂,手掌緊握著刀柄。
身旁的李文瓊與他同門習藝二十年,怎不察覺他心情,輕聲安慰說:「師兄,待會兒我們心意門,必定爭這一口氣回來。」
戴魁聽了,知道自己身為心意門的首席代表,不可不提起精神來,也就重重點了點頭。
繼之踏出客棧的是八卦門三十餘好手:首先由七、八個弟子開路,八卦門名宿「水中斬月」尹英川,方才負手跨過門檻步上大街。緊隨身後的弟子,自然肩擔著他那柄巨大的八卦單刀。
尹英川身材雖不高大,但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掩藏不住的高手氣度,加上眾多的門人襯托,頓令街上眾武者動容。剛才眾人注視燕橫,多少也是懾於青城派「巴蜀無雙」的名號;但現在看著尹英川,卻完全被其本人的風采吸引。許多人都在期待,這個臉容如瘦猴的老者拔出那柄巨刀的時刻。
尹英川被燕橫搶在前頭出陣,卻並沒有顯露不悅。群豪先前在客棧裏已經議定,這次對付姚蓮舟,要打著「為青城派複仇」的旗號,讓燕橫走在前頭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有一人混在那三十幾名八卦門武者當中步出,本來不會被人注意的。
可是沒辦法,就是太顯眼了——正是身材高壯的那位少林年輕武僧圓性。
圓性把僧衣的上半身扒下來束在腰間,暴露出胸口肩膊,發達的肌肉繃緊得猶如卵石般光滑,臂胳亂爬著粗壯的筋脈,盡顯一身正宗外家功夫的鍛煉成果。
圓性左半邊身子,在陽光下反射出紅金光芒。細看之下,原來他左邊臉戴著半片貌如凶惡夜叉的銅面罩;左手整條壯臂,由肩頭至拳背都覆蓋著鐵片鑲銅的護甲,甲片一塊接一塊,肩、肘、腕處皆有活動的關節,設計甚是巧妙;再看下身,左腿也縛包著銅甲片,每走一步都發出金屬互碰的聲響。眾人看見這才恍然:圓性一直帶在身邊那個重甸甸的布袋,內裏收藏的正是這副「少林銅人半身甲」。細看他身上的甲片,上面滿是累累凹痕,顯然經常穿戴著對戰練習。
這半身裝甲看來不輕,一個人如此左右負重不平衡,行走本甚困難,但圓性龍行虎步,姿態甚是矯健,已可窺見其修為不淺。
圓性烙印了白虎疤紋的右手,緊緊握著那條六角包鐵齊眉棍,露出的右半邊臉緊皺起來,再無在客棧裏吃飯時那副魯鈍的表情,代之是出家人不該有的殺伐之氣。加上一身裝備,讓人聯想起佛寺裏神容威猛、降龍伏虎的羅漢像。
圓性雖是少林弟子,但之前在客棧裏舉止粗魯古怪,群豪對他都頗是瞧不上眼;但現在圓性這般形貌氣勢,已再無一人能夠輕視。少林派的禪門拳棒名滿天下,但曆來甚少有武僧下山顯露身手;此刻見圓性如此戰意充盈,眾人對少林武功的期待,更甚於對尹英川的八卦門刀法。即使是尹英川這位經驗豐富的前輩,過去亦從未上少室山拜會,今天也很想親眼看看少林絕藝,比之八卦門的武術究竟如何。
相較先前幾位令人注目的人物,排在最後頭出發的秘宗門人就沒有那麼亮眼了。
秘宗門的董三橋,左前臂上纏著寒光閃爍的九節鋼鞭,與腰佩著雁翎快刀的師叔韓天豹並肩出門,身後跟隨著來自各地秘宗支係的十六名門人。董三橋高高仰著他那鷹勾鼻子,臉色鐵青,對於被安排在最後面,明擺著甚為不悅。
「別擺這副臭臉。」韓天豹早察覺了,暗中拉拉師侄的衣袖。「讓人看見了,背後笑話我們秘宗門沒氣度。」
董三橋卻沒有任何掩飾心情的打算。
「要笑,就在我面前笑。看誰的拳頭硬。」
群豪已然盡出「麟門客棧」,在南門大街上分成了東、西兩股:東邊的由顏清桐帶領,包括他的心意同門、燕橫和秘宗門眾人,共計三十九人;而西邊則以尹英川為首,率眾多八卦門人,再加上少林派的圓性。
這東、西兩支大軍,又各加入三十餘名其他門派的武林同道助陣,還有十多個鎮西鏢行的鏢師負責帶路報信,每支也有近百人之多,當中囊括了五大門派的精銳,實是武林近二十年來未有之陣仗。
將同盟分成東、西兩軍出動,乃是顏清桐的提議:既未馬上查出姚蓮舟的藏身之地,就先將大隊分兩支鎮駐在西安府城東、城西兩邊;一有消息,最接近的一方就可馬上前往圍捕,防止姚蓮舟及時轉移地點或逃逸;即使他要逃,兩軍成包夾截擊之勢,也比較有利。
尹英川聽見此建議,覺得言之成理,也就同意了。他可不擔心,會讓東軍捷足先登,搶去生擒武當掌門這大功:他相信,以姚蓮舟獨破華山派的驚人實力,沒有他尹英川坐鎮,不可能壓製得了。
——隻是他沒想到:顏清桐心中還有好些他並不知曉的盤算,甚至連姚蓮舟的所在也早就查了出來……
看見東、西兩軍分配定了,顏清桐朝尹英川拱手。
「我們就此分頭而行。我在外面的手下一得了確實的消息,就馬上通知最近的一方,同時也會向另一方報信,召他們來援助。」
顏清桐說著,頓了一頓,又看看圍在街道四周的武林群豪。他再次舉拳,振臂高呼:
「今天就是我們打倒武當派,伸張武林正義的日子!」
二百餘人同時附和吶喊。
燕橫激動得幾乎冒出眼淚。
顏清桐則沉醉在這一呼百應的場面中,臉紅如酒醉。
——至於原本一直就在街角監視「麟門客棧」的武當「首蛇道」弟子方濟傑,看見這出擊的陣容後,早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急急離去,並沒有聽見這一句「打倒武當派」。
◇◇◇◇
同時一人正在南門大街西首,距離「麟門客棧」數十丈處的「臨仙樓」二樓窗前,監視著武林群豪出陣的盛況。
這男人年紀四十上下,作文士打扮,但細看衣履的質料非常名貴,可不是什麼寒酸秀才,腰帶上還佩了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翠玉,色澤通透,價值不菲。
同在這廂房內的錦衣衛副千戶王芳,一直站在這文士身旁,一時瞧向窗外,一時又斜眼偷偷打量著這塊美玉,心裏似乎正在盤算怎麼把它討到手。
「啊,看來真的要開打了。」文士遠眺街道,語調輕鬆地緩緩說。眼前遠處刀槍林立的場面,他既顯得關注,但也似非切身之事。
「我們可不是吃閑飯的。」王芳微笑。既在朝中為官多年,適時邀功自是他拿手好戲。「既得到錢都督親自下令,我們盡用了各地衛所的通報網,把那姚蓮舟的消息傳送到四面八方。西安知府的人告訴我,聚集在對面街的武夫,最少來自四省。」他所指的「錢都督」,自然就是今上寵臣、錦衣衛頭領錢寧大人。
文士略表滿意地點頭。眼睛卻還是不離大街上的武林群豪。
「人確實很多……可不知道能用的有多少個?……」
王芳聽見這句話,眉頭揚了起來。
最初接到這個奇怪的任務時,王芳一直摸不準上面的意思。錦衣衛雖是線眼滿布天下,但主要查緝對象都是官吏軍員,被詔獄牽連的草民百姓並不多;至於武林人物,尤其是「九大門派」的頂尖高手,向被朝廷視為「世外之人」,對他們的事情錦衣衛更是從不插手。
數月前,武當派拳士在禦前比試裏擊敗錦衣衛代表杜焱風,王芳當日也在豹房的校場上觀看。這場比試後,武當派的人雖得皇上殊寵,但未獲授予任何官職,並沒有威脅錢寧的地位。錢大人雖是記恨之徒,斷不會為那樁小事就如此勞師動眾。
——什麼武當派掌門,幹我們什麼事?……
然而命令確實由錢都督秘帖親發,絕非等閑。
把武當掌門獨入關中的消息廣為散布後不久,王芳又奉命跟著那些武人的行蹤,到了西安府來。這時他更感到奇怪——欲知西安府發生的事,派駐在城裏的探子打聽就夠了,何勞他堂堂副千戶遠從京師跑過去?
到達後他才知道,真正要來監察事態的,是眼前這個名叫李君元的文士,自己不過負責接引連絡。上司並未告知王芳,這李君元有什麼官職,隻說他乃是寧王府的人。
——南昌寧王朱宸濠。那個擁有豪傑之誌的男人。
一聽「寧王府」三字,王芳腦海裏許多疑問頓然解開。
話說百年前,太宗皇帝朱棣發動「靖難之役」②奪權登極後,深恐其他親王將來也起而效之,遂大幅削奪各藩的兵力。其中的江西寧王府,到了後來更是連近衛親軍都被削除,改編為直屬朝廷的「南昌左衛」。
『注:明太祖朱元璋駕崩後,長孫朱允炆繼位為惠帝(元號建文),即位後大舉削藩,引起諸藩王不安,其叔父燕王朱棣起兵叛變並奪取皇位,登極為永樂皇帝(廟號太宗,後世改稱成祖),史稱「靖難之役」。』
當年寧王朱權為太祖皇帝第十七子,以謀略深得父王倚重,跟善戰的四皇兄燕王朱棣,為諸王子之雙傑;「靖難之役」兵變,朱權被半脅迫加盟了燕王陣營,也是頗有功勞,朱棣奪得江山後卻對他諸多猜忌,將寧王府從大寧改封江西,並削除所有兵權。寧王代代子孫皆對這屈辱憤憤不平。
當今寧王朱宸濠一心重振祖先的雄風,野心的第一步自然是重建寧王府的軍力。為了恢複親衛的兵權,他以重金賄賂皇上頭號寵臣錢寧,讓錢寧在皇帝跟前說盡好話,終於放寬了寧王府養兵的限製。
王芳畢竟也是錢大人的親係人馬,錢大人與寧王的這層利益關係,他自然知曉。
王芳由此推斷,眼前這件事情,顯然也是寧王賄賂了錢寧,借用他統轄的錦衣衛,把武當掌門下山的消息廣傳天下武林。
可是為了什麼呢?王芳一直想不透。
直至現在,聽見李君元說這一句「能用的有多少個」,他終於明白了:
——寧王有意收編這些武者劍客為己用。
王芳想通了這一點,知道是索賄的絕佳機會。他瞧著街上已漸漸分成東、西兩股的武者,向李君元試探著問:「李先生,王某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姚蓮舟獨自下山的消息,最初王府是如何得知,再托我們傳揚的呢?……」
李君元正是寧王座下第一謀士李士實的兒子,亦是王爺身邊多年親信。王芳這問話,他哪裏聽不出其中意思?李君元笑而不答,反問:「王大人,你認為呢?」
王芳也不客氣展示自己的聰明:「王某大膽猜想……王爺在武當山上安插了人吧?」
李君元一聽見,視線終於移離了窗戶,瞧著王芳。
王芳繼續說:「能夠長期留在武當山,又打聽得到這麼重大的消息,這探子必然不是什麼役工之類,而是武當弟子無疑;像武當這等隱居深山的大門派,門戶森嚴,要安插或是收買一個弟子絕不容易,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說到這裏,王芳已經毫不避忌地盯著李君元身上那塊翠玉。
「寧王爺意欲招納武林中人,看來籌劃已久。」
李君元微笑著,解下腰間佩玉,輕輕塞進王芳掌心。
「王爺本就愛惜天下豪傑,出手從不吝嗇。」
王芳的嘴巴笑得像裂開來。那塊美玉無聲無息消失在他衣襟口。
「隻有一事,王某想不明白,要向李先生請教……」王芳說著伸手一指窗外。
李君元當然知道王芳問的是什麼:寧王不過是想拉攏收納這幹厲害的武者,何以又要促成一場大戰?
李君元把雙掌攏進衣袖,抱臂胸前,看著這支武者軍團,分從南門大街東、西兩頭行進。正走近這邊來的是西軍,八卦門的尹英川和少林和尚圓性,在那數十人中格外顯眼。李君元特別注視半身銅甲、神容勇猛的圓性。那氣勢令李君元露出滿意的表情。
「世上就是有些很奇怪的人,金銀財寶收買不了,官爵權位打他不動。隻有尊嚴和勝利,隻有鬥爭,才能教這種人欲望沸騰;當他們生起欲望時,我們才有機會給他們想要的東西。」
李君元俯視走到「臨仙樓」下方的武者行列。
同時,正在窗戶下方走過的圓性,全身都進入了戰鬥狀態,五感異常敏銳,馬上就發現李君元來自二樓的目光。圓性止步,仰起半戴面具的臉,一雙大眼朝他直視。
李君元被這個和尚猛瞪,瞬間背冒冷汗,一時接不下那番話。他勉強維持笑容,卻也慢慢把視線垂下了。
圓性看見,就像一頭野獸發現眼前的並非廝鬥的對手,臉上警戒的表情消失,沒有理會李君元,繼續隨大隊向前走。
李君元感到壓力消失,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離開窗戶,進入廂房內陰暗處,用衣袖抹抹額上的汗珠。
王芳把這一幕看在眼裏。他倒不覺得奇怪——在豹房的比試裏,他已經見識過武當高手的非凡氣勢。
李君元呷了一口茶,定過神來,這才能夠繼續剛才未完的話。
「你也看見了。他們就是這樣的狂人。要招攬這種人,必先得製造機會。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們打起來。」
◇◇◇◇
敵方大軍已經出動。再不是避忌的時候了。
一得到方濟傑的急報,桂丹雷、陳岱秀、錫曉岩及五名「兵鴉道」武者,迅速在「迎風客棧」的後院馬廄前集合。
八人也不顧引起客棧裏的人側目,各都帶上了兵刃,把身上便服的衣袖和袍襬都綁好。其中身材最高大的「兵鴉道」弟子符元霸,更索性將袖子撕掉,露出兩條碩壯的臂膊。他跟已死在成都的同門李山陽一樣,專修「武當斬馬刀法」,那長柄樸刀豎起來高及鼻子,雖已用布包著刀刃,還是十分惹人注目。
即將要以不足十人之力,跟二百人對抗。可是這八名武當戰士,沒有顯露半點緊張的情緒。
——這份自信,就是武當派最強的武器。
焦紅葉、符元霸等五個「兵鴉道」武者,早前未能隨同葉辰淵遠征四川,並非因為實力不足,而是當時正好因為鍛煉受傷,被迫留在武當山。如今傷早就養好了,滿心都是不能隨隊出征的憾恨,早已積蓄一身漲溢的精力和戰誌。
而錫曉岩,自從得知兄長錫昭屏的死訊後,恨意無處發泄,一路從武當山到西安,晚上作夢都在想著跟其他門派的人拚鬥,睡醒時雙眼都是紅色的。
——就如已經餓透了的狼群。
「掌門真的在西安府裏嗎?」焦紅葉粗糙的棕色臉皮皺起來,手掌緊握著腰間劍鞘。「那些人會不會是出城?……」
「假如是出城,就沒必要分兩隊走了。而且也沒帶車馬。」桂丹雷搖搖鬈曲的亂發。「這樣分頭而行,看來是要在城裏搜尋掌門的所在。」
同是「鎮龜道」資深弟子的陳岱秀卻插口:「我倒擔心是計謀……說不定他們猜到,我們這些武當派的後援已經來了西安,於是假裝出擊,先引誘我們出來。分成兩股,就是要分散我們的兵力。」
在場八人裏,陳岱秀是最不起眼的一個。白淨的臉略瘦削,沒甚特征氣勢,即使腰帶上佩了武當長劍,怎樣看也像個儒生,多於一個天天拿刀劍利器過活的武人。
但桂丹雷與他同門學藝多年,深知這個師弟心思頭腦出眾,就連副掌門師星昊處理日常事務,也極倚重陳岱秀。因此這次下山援助掌門,桂丹雷二話不說,第一個就挑他。
桂丹雷心想陳岱秀所說不無可能,也無言在考慮。
「我們還在等什麼?」
失笑說出此話的是錫曉岩。他一條右臂仍用黑布包纏在腰腹前,左手攤了一下,兩眉垂下,擺出一副沒好氣的表情。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們難道不去嗎?不用選擇,也就沒有分別。根本就不必理會他們想幹什麼。」
他伸手拍拍背後那柄長刀的纏藤刀柄。
「我們可是武當派啊。」
桂丹雷一聽見這句話,一雙大圓眼怒瞪著錫曉岩。
但眼睛下面的嘴巴卻是咧開來大笑。
「媽的。」桂丹雷說:「竟然要你這臭小子提醒。真慚愧。」
八人相視一眼,也都豪邁笑起來。
「樊宗在哪兒?」陳岱秀問。
桂丹雷搖搖頭。「方濟傑已經在找他。可是等不及了。」
他說著,雙手交互捏弄著。八人裏唯有他一個沒帶兵刃。但是只要看一眼那雙厚得驚人又滿布斑駁痕跡的肉掌,就足以斷定:那絕對是兵器。
「不管哪邊是虛,哪邊是實,我們也得兵分兩路追上去。」桂丹雷掃視一眼眾同門,下達了命令:「陳岱秀、錫曉岩、唐諒、符元霸,你們四人去追東面那隊。」
他瞧著其餘三個「兵鴉道」弟子焦紅葉、尚四郎、李侗:「你們跟著我,往西。」
桂丹雷如此分配,主要是考慮實力的平衡。
「現在馬上就追上去打嗎?」李侗問。
「先別急著開戰。」陳岱秀說。「盡量不要被他們發現。首先還是得讓他們,帶我們到掌門的所在。」
「你認為要怎麼辦呢?」桂丹雷問師弟。
陳岱秀略想了一陣子。「跟蹤兩隊敵人,還是交給『首蛇道』的同門。我們則抄小巷,各往城東和城西找個地方躲起來,準備隨時接應。」
「好,就這麼辦。」桂丹雷看見錫曉岩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拍拍他的肩頭說:「不過一找到掌門,就不必再跟那些家夥客氣了。」
「哼!」錫曉岩冷笑:「我隻是怕掌門一出手,我們就連玩的份兒都沒有呢。」
桂丹雷那雙銅鈴似的眼睛再次掃視各同門,一頭棕色曲發揚動。額上那行符文刺青皺成深坑。
「那些人既然敢動我們武當派的掌門,我們就不妨把西安府的街道變成屍山血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