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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佳偶天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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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26:07 |只看該作者
      人間慘劇

      熊叔叔的家在遙遠的另一座山頂,那裡開滿了鮮花,金碧輝煌如同仙宮。有清澈見底的池塘,有丈餘大小的紅頭鯉魚。有美女,有……糖葫蘆。

  就是沒有烤肉和米粉。

  辛湄咬著一顆山楂,酸的直皺眉頭。

  熊叔叔坐在對面,拿著一把扇子做風雅狀,時不時深情凝望她,柔聲細語:「小湄,你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璀璨明亮。」

  她嚥下山楂,看著他的臉,人家都這樣誇她了,她得想幾句好聽的報答回去。

  「你……呃,你也很好看,就是胖了點,不過很親切。看到你就想到我家後院裡的大花。」

  她有點想家了。

  熊叔叔驚訝:「大花是誰?」

  「一隻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豬。」

  「啪」一聲,他手裡的扇子掉在了地上。熊叔叔抱著頭痛苦欲絕地跳起來。

  他最恨別人說他胖!

  低頭看看自己的熊爪,他想在那張如花似玉的小臉上抓幾道印子。可是……可是她那麼無辜地看著自己,雪白的臉蛋,烏溜溜的眼珠子……憐香惜玉真的是一種罪過啊啊啊!

  「熊大叔,糖葫蘆很好吃。不過我更愛烤肉和米粉。」

  辛湄吃完兩根糖葫蘆,覺得更餓了。

  熊叔叔思忖片刻,忽然露出個邪佞魅惑的笑,溫文爾雅地將扇子一收:「小湄可有雅興與我共飲一杯佳釀?」

  喝酒啊?辛湄難得露出猶豫的神情,不過最後還是點頭了。

  熊叔叔心中越發狂喜,俗話說,酒乃色媒人,醉酒的女人隨便你對她怎樣為所欲為,她都只會神魂顛倒。

  他回頭吩咐女妖們:「去準備烤肉和米粉,再上一壇十年佳釀。」

  *

  陸千喬縱身一躍,如大鳥一般掠過茫茫樹海。

  午後桃果果來歸花廳找他,滿臉欲言又止,最後只朝院子裡指了一下——原本應當拴在樹上的辛湄消失了。

  「是誰做的?」他問。

  桃果果死活不肯說,只道:「千喬大哥,那姑娘是被西北邊的熊妖抓走了,你還是趕緊去救她吧。」

  西北邊那只熊妖早已臭名昭著,被他抓到手的女妖興許還能苟延殘喘,若是凡人……只怕不能活命。

  陸千喬的眉毛擰了起來。

  他竟有些焦灼,不能壓抑。

  再一個縱身,他落在熊妖的府邸前。

  金碧輝煌的宮殿,他倒是會享受。一腳踹倒兩道宮門,灰塵瞬間揚起,裡面安靜了一剎那,待塵埃落定,陸千喬取出新做的木劍,正打算大開殺戒,卻見宮殿內那些漂亮的被擄來做僕人的女妖們個個鼻青臉腫,雙眼含淚。

  一見陸千喬,她們和得了救星似的,連滾帶爬過來抱大腿,放聲大哭:「是皇陵的將軍大人!我們終於有救了!求求你……求求你把那個煞星趕走吧!」

  陸千喬只得退了兩步:「那只熊妖在哪裡?」

  女妖們哭得更傷心:「大王在後殿!將軍您再不快去救他,他就要被那個煞星打死了!」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提著木劍闖入後殿,入目處全是遍地狼藉,花瓶碎成渣渣,池裡的紅頭鯉魚翻了白肚,帳子被扯得亂七八糟,更有幾個滿臉是血的女妖在號哭。

  他站定在後殿門前,突然有些猶豫,不知道門後會出現什麼怪物。  

      輕輕推開沉重的宮門,「吱呀」一聲,光線傾瀉進陰暗的內室,他一眼就看到了辛湄,她正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垂著頭,手裡捏著一隻偌大的青銅酒爵。

  傳說中的採花賊熊妖好似一攤死肉躺在她腳邊,一隻爪子搭在桌子上,早已口吐白沫不省熊事。

  辛湄一隻腳踩在他軟綿綿的肚皮上,突然笑瞇瞇地給自己倒滿一酒爵的酒,細聲細氣地說:「熊大叔,再來猜拳。」

  她捏著他的爪子使勁甩,一時又大笑:「你又出五!我又贏了!」

  說罷一巴掌拍在他臉上,笨重的身體就斜斜飛了出去,撞歪一片桌椅,勘勘落在陸千喬腳邊。

  他沉默了。

  辛湄端著酒爵娉娉婷婷走過來,她醉酒的時候反倒比平日顯得淑女,雪白的臉上染了紅暈,眼神又亮,又迷惘,唇角掛著標準閨秀笑容。

  一見陸千喬,她愣了好久,突然把酒爵一丟,朝他恭恭敬敬行個萬福,聲音溫柔又甜蜜:「這位公子,面癱是病,要早點治。我認識一個綠水鎮的大夫,針法極好,幫你介紹一下吧?不用太感謝我。」

  陸千喬被氣得差點笑了,上前打算制住雙手將她拖走。誰知她醉酒後力氣居然奇大無比,抓起一隻一人多高的青銅燭台就丟過來,嘴裡還特別好心地提醒:「小心啊,要扔了。」

  他只好退幾步。

  幾個鼻青臉腫的女妖拽著他的袖子流淚:「剛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後來大王吩咐我們備好佳釀,只說借個酒興會更有意境。誰知……誰知她喝醉就開始發瘋,拉著大王玩什麼行酒令,一巴掌下去,大王的牙就全被打掉了……可憐的大王!他會不會死掉?」

  陸千喬看著後殿裡亂七八糟的景象,忍不住歎氣,抬手敲敲殿門,他說:「想吃烤肉和米粉,就到我這裡來。」

  辛湄從桌子下面探出腦袋,像一隻充滿警覺的野生小兔子,揣摩他話裡有幾份真意。

  他作勢要走:「不想吃我走了。」

  陰影裡那個姑娘立即蹦了出來,陸千喬就勢擒住她兩隻手腕,反手輕輕在她頸側一劈,她就軟軟地落在懷裡了。

  女妖們一股腦衝進後殿,哭天搶地的扶起熊妖,大聲叫著他的名字,奈何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真是人間慘劇啊……

  陸千喬抱著辛湄,無聲無息離開了熊妖的府邸。

  到外面山風一吹,酒氣沖天。他皺了皺眉頭,嫌棄地用單手把她拿開,四處找水源,打算把她丟水裡清醒一下。

  她卻像只酒氣沖天的小兔子,哧溜一下鑽進他懷裡,攬著脖子不放手,隔一會兒就說句夢話:「爹……相公……我買的……」

  他忍不住低頭看看她的臉,滿面暈紅,嘴角帶著甜蜜的笑,多麼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前面就有一彎清泉,大可以將她丟下去洗洗酒氣,順便叫她清醒一下。可他不知為什麼又不太願意。她的胳膊軟軟地勾在脖子上,五根手指軟膩得像白雲,發燙的臉頰貼在頸部肌膚上,吐息溫熱酥癢。

  他捨不得把睡得這樣香甜的她弄醒。

  終於還是把她的腦袋扶扶正,重新用兩手抱著,一步步慢慢走回皇陵。

  *

  「知道錯了嗎?」

  斯蘭坐在椅子上,面似寒冰,語調陰冷,審問半躺在床上的辛湄。

  她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裡,只露出顆腦袋,臉色有點發青,還在不停打噴嚏——每次喝完酒都會這樣。

  揉揉酸疼發脹的腦袋,她喃喃:「錯什麼?」

  斯蘭恨不得掀了床:「你把熊妖打殘了!人家管咱們要醫藥費!這也算了,你居然還敢勞煩將軍把你一路抱回來!膽子真不小!」

  辛湄一點記憶也沒有,只是茫然地看著他。

  「說!是誰把你放走的?」

  呃,這個嘛……她想了想:「我不說。」

  映蓮姐姐偷偷放走她,她絕對不會把她供出來的!這才叫義氣!

  斯蘭氣得眼前金星亂蹦。

  門突然開了,陸千喬走進來,示意他:「斯蘭,你出去。」

  斯蘭含恨拂袖而去,老天爺怎麼這麼不開眼?居然讓這丫頭和將軍令同心鏡顯靈!

  陸千喬走到床邊,伸出手,辛湄下意識地想躲,下一刻他溫熱的掌心卻輕輕摸在了額頭上,貼住片刻,又緩緩撤離。

  「你的體質不適合喝酒,喝完必發燒。」他扯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待會兒記得喝藥,早些退燒。」

  辛湄愕然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想起剛才斯蘭說自己喝醉了,是他一路把自己給抱回來的,便低聲道:「那個……謝、謝謝你。」

  他沒有回答,半晌,方道:「至於是誰放走的你……」

  不等他說完,她立即打斷:「我就不說。」

  他頓了頓:「不說也罷,下不為例。等你病好了,隨我離開皇陵。」

  反正還是囚禁她,去哪裡不是一樣?辛湄嘟著嘴不說話。

  陸千喬緩緩從懷中抽出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晃了晃,她的心也跟著抖了抖。

  「我不會再用捆妖索鎖你。」他說,面無表情,「你的靈獸暫時放在我這裡。你逃一次,我烤它一條腿,逃四次,它的翅膀和腿就都沒了。你自己斟酌。」

  太……太狠毒了!辛湄目瞪口呆。剛才她做什麼要跟這個蛇蠍心腸的男人道謝?!

  他似乎笑了一下,走出房間,房門輕輕合上了。

  *

  據說發燒的人要多曬曬太陽,第二天低燒還未退,辛湄便裹著棉被在院子裡曬太陽。

  陸千喬還在歸花廳,這次沒關窗戶,他低頭不知在寫什麼,一邊寫一邊說,周圍那些人便連連點頭,神情認真。

  好像確實有點將軍的架勢。

  她揉揉燒得發疼的眼睛,打算瞇一小覺,忽然感覺樹後盤著團人影,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她好奇地伸長脖子,就見映蓮縮在樹後,兩眼放光地望著歸花廳內,一會兒對花流淚,一會兒又迎風歎息。

  「映蓮姐姐……」她這是做什麼?

  映蓮大吃一驚,待回頭發現是她,臉頓時黑了,轉身欲走。

  辛湄衝她小小揮手:「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把你供出來。」

  一席話說得義薄雲天。

  映蓮摔了一跤。

  辛湄蹭過去,順著她方才望著的方向看過去,發現這角度真不錯,剛好能看清歸花廳裡的景象,還不至於被人發現。看看窗口,眼下站著的人是斯蘭。

  她恍然大悟:「你暗戀斯蘭啊?」

  映蓮臉上一陣紅一陣綠,又怕她嚷嚷出去丟臉,只好忍無可忍摀住耳朵。

  辛湄理解地點頭:「我懂我懂,戲裡說過,暗戀才是最美的。每天躲在樹後偷看他,也是一種愛。」

  那叫偷窺狂……映蓮含淚地想,其實自己這些年暗戀陸千喬,不叫他發覺一星半點,有空就躲在暗處偷看,確實也和偷窺狂沒啥兩樣。

  「這種事還是需要有個人來牽紅線的。」辛湄握住她的手,十分誠摯,「我來幫你吧?你好心偷偷放了我,我總得報答你。」

  映蓮被她滿臉亮晶晶閃爍的王霸之氣與聖女之光晃得花容失色。

  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你陷害情敵,情敵卻反過頭來道謝,順便替你和別人拉紅線更噁心的事了。她被噁心得淚流滿面。

  「映蓮姐姐?」辛湄不解。

  映蓮回過頭,似是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變成「哇」的哭聲,使勁一跺腳,轉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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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26:30 |只看該作者
     去眉山居

  因飲酒過量而引發的低燒沒兩天就好了,辛湄又開始活蹦亂跳,陸千喬那邊似乎也把該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這日便領著她啟程離開皇陵。

  來送行的妖排了一長串,趁著斯蘭滿臉不捨地跟陸千喬表達忠誠,順便賭咒發誓替他守好皇陵,辛湄繞過桃果果的白眼,再對著躲在樹後的映蓮姐姐比個大拇指,這才偷偷溜到後面去找趙官人要簽名。

  趙官人感動得老淚縱橫,在辛湄遞上來的手帕上簽了十幾個名,一面感慨:「不愧是將軍大人的真命天女,果然有眼光!有品味!」

  辛湄愕然:「什麼真命天女?」

  趙官人比她更愕然:「你還不知道?天神遺寶同心鏡都能把你倆映出來啦!那面鏡子詭異的很,只能照有姻緣的男女,其他人一概照不出。那天你倆不是被映在鏡子上了嗎?不信的話下次回來再照照!」

  辛湄張大嘴,老半天才合上,十分懷疑:「那鏡子一定是假的吧?」

  「皇、皇陵裡的寶貝怎、怎麼會是假、假的……」趙官人急得結巴了。

  「準備走了。」

  陸千喬終於擺脫一群纏綿深情妖怪的依依不捨,回頭望向這邊。

  辛湄悄悄地拉著趙官人的袖子:「對了,做人偶的師傅是誰?大叔你幫我找他要幾個簽名,等我回來找你拿。」

  趙官人露出個猥瑣的笑:「那個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姑娘只要細心些,定然能發覺的。」

  ……這不是說了等於沒說麼。

  辛湄走到陸千喬身邊,看著他給烈雲驊上轡頭。

  烈雲驊是他自己的靈獸,或者說,坐騎。辛邪莊也養過各類馬駒,最高貴的莫非通體雪白如銀的龍馬,日行萬里,乘雲御風也不在話下。然而和眼前的烈雲驊相比,卻又差了許多靈氣與桀驁。

  最好的靈獸總是最桀驁任性的。

  辛湄看著烈雲驊冷淡高傲的姿態,覺著它跟它的主人真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聽說像他這樣被貶來看守皇陵的官員,都等於變相監禁,皇帝不下旨就一輩子不能出來。可是他好像自由的很,來去自如,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從某方面來說,陸千喬也是個相當彪悍任性的人。

  她湊過去,把腦袋伸到他面前,問:「趙官人說同心鏡能映出我們的樣子,所以我倆有天定姻緣,是真的嗎?」

  陸千喬手一抖,沒拴好的轡頭摔在了地上。

  「是真的?」她神情嚴肅。

  他刻意別過頭,不去看她直率的眼睛,一面飛快撿起轡頭繼續扣,一面耳根卻慢慢紅了。

  「……假的。」好冷淡的回答。

  辛湄蹭過去研究他的眉眼,揣摩他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背過身,給烈雲驊上馬鞍。

  她鬆一口氣:「就說是假的……我才不會嫁給你。」

  陸千喬翻身跳上馬背,一言不發,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後領口丟在身前,她的膝蓋撞在轡頭的鐵環上,疼得眼淚汪汪:「你……你肯定是故意的……」

  「閉嘴。」他一扯韁繩,烈雲驊長嘶一聲,蹄下生火,一躍而上雲端,乘風而飛。

  辛湄揉著膝蓋,抬頭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今天他好像面癱的尤其厲害,眼珠子都一動不動盯著前方,是不是在生氣?

  她想了想:「陸千喬,你心情不好嗎?」

  沒回答。

  「是氣我剛才說絕對不嫁給你?」

  依舊沒回答。

  「還是擔心找不到眉山大人,問不到戰鬼一族的事情?」

  他就是不說話,板著臉裝啞巴。

  「其實這種事真的不要想太多,俗話說禍害遺千年,你囚禁我,搶走我的秋月,還動不動就欺負我,做了那麼多壞事,你肯定能活一千年的。」

  他的眉毛終於抖了一下。

  「我爹說過,天下沒有什麼事是絕對不可逆轉的,所以就算我被批命說是剋夫,他也始終相信我肯定能嫁出去。而且,雖然你做了那麼多壞事,我也不希望你死掉,皇陵裡大家肯定也希望你能一直活著,你說對不對?過日子還是要樂觀點。」

  陸千喬啼笑皆非,看看她的臉,那麼認真,絞盡腦汁在想語言來安慰他。可說出的話總是上一刻讓人恨得牙癢癢,下一刻又溫柔的寬慰一下,叫人不知怎麼辦才好。

  「對了,趙官人說,做木偶的那個師傅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知道是誰嗎?」

  她的思路總是變得特別快,一下子就跳到人偶身上了。

  陸千喬暗咳一聲,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眺望遠方飄渺的雲霧,聲音十分淡定:「嗯,是我閒來無事做的。」

  辛湄差點從馬背上翻下去,他飛快攬住她的腰身,冷不防她死死抱住他的胳膊,眼神從驚駭發展到驚喜,再發展成狂喜,最後變成了熱辣辣的崇拜。

  「真的?」她問得特小聲。

  他繼續淡定地眺望雲霧,嗯了一聲。

  辛湄哆哆嗦嗦打開包袱開始折騰,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沓嶄新且整潔的手絹,兩眼放光捧到他面前:「那……幫、幫我簽個名……」

  他耳根發熱,將她一把拽得坐正了:「坐好了,不要掉下去。」

  「簽名……」

  「閉嘴。」

  「那我們聊聊你創作人偶時候的心情和經驗吧。」

  「……」

  大風把她嘰裡呱啦軟綿綿說話的聲音吹散開,陸千喬扒扒被風吹亂的頭髮,避開她崇拜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久違的輕鬆,心情真的變好了。

  *

  四月十八,白頭山下了一場雨,眉山君悶在眉山居裡很是無聊。雖說前幾日傅九雲不知從什麼地方搞來一套水桶大小的琉璃酒具,大方送給了他,但傅九雲人不來,甄洪生那隻狐狸又不常出門,捧著水桶大小的酒杯只能自斟自飲,那滋味實在不太痛快。

  聽靈鬼們說,池塘裡養的一條鯽魚這幾天可能要成精,閒極無聊,他就捧著寶貝的純藍琉璃水桶酒杯,去池塘邊觀摩。

  沒喝幾口酒,守門的靈鬼卻驚慌失措地朝他奔來,大叫:「不好了!外面來了兩個找茬的!不肯沐浴更衣,正堵在門口呢!」

  眉山君勃然大怒,放下酒杯就走。

  他的眉山居是白頭山靈氣最濃的清潔之地,外界有人要拜訪,天皇老子也得先在前面溫泉裡沐浴更衣了才可進入正門。是哪個問天借了狗膽的人居然不守規矩?

  靈鬼跟在他身後斷斷續續地說:「是一男一女,女的年紀不大,叫什麼辛湄……」

  眉山君猛然停住了。

  辛湄這兩個字好像撞在他心裡最酸最柔軟的地方,濺起一片漣漪,不知怎麼的就開始小鹿亂撞,嘴角咧開。

  「混蛋!怎麼不趕緊迎她進來?沐什麼浴更什麼衣?!」他急得破口大罵。

  靈鬼接下去說:「男的看上去二十多歲,凶神惡煞,自稱陸千喬。」

  他頓時一哆嗦。

  眉山君有點忐忑,惴惴不安地行到大門處,門外木橋上紅紅白白的花開得正艷,辛湄穿著合身的淡藍色羅裙,正扶在橋邊看水裡的魚吐泡泡。

  多養眼的一張畫,眉山君的心瞬間軟了。

  一轉頭,望見陸千喬牽著一匹通體火紅的馬,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他脆弱的小心臟又掉下去了。

  「來眉山居的人都要沐浴更衣,這是老規矩……」他沒什麼底氣,聲音軟綿綿的。

  陸千喬微微一皺眉,正打算將就一下遵從他家的規矩,他卻立即退了一步,聲音更小:「當然……不守規矩也沒什麼大不了……」

  好窩囊。守門的靈鬼不忍卒目地轉過頭。

  眉山君垂頭喪氣地領著他們進門,不防袖子忽然被人拽了一下,辛湄笑瞇瞇地湊過來端詳他:「眉山大人,幾天不見你又瘦了,有沒有好好吃飯?」

  他咳了一聲,也不知該不該告訴她仙人是很難吃飯吃胖的,忽聽她又道:「你天天喝酒對身體不好的,要不晚上我下廚,做頓好吃的吧?」

  他眼睛登時亮了:「你、你會做飯?」

  她點頭:「第一次來你家玩,沒帶禮物,就做頓飯好了。」

  多麼賢惠溫婉的姑娘,眉山君癡癡看著她,一路腳不沾地飄回了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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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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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4 02:26:47
      眉山之悲摧

  眉山居小巧玲瓏,景致絕佳,辛湄在正廳裡喝了一杯茶便坐不住,自己出去閒逛了,只留下兩個男人,一個默然冷凝,一個惴惴不安。

  「將軍,請、請喝茶……」顫巍巍地親手倒茶,結果茶水大半撒在桌上。

  「將軍,請用……用點茶果子……」端了一碟松子糖,半碟糖都抖在了地上。

  陸千喬呷了一口茶,淡道:「你好像很怕我?」

  「沒、沒有啦……」眉山君羞愧地垂下頭,他只是對這個單挑與群架都擅長,打架無比彪悍的族群感到沒轍而已。萬一把他得罪了,人家一巴掌好像就可以把自己轟成渣渣。

  「聽說你天上地下無所不知,這次來……」

  「我知道我知道!」眉山君忙不迭點頭,「將軍要問的事,我可以猜到。關於混了普通人血統的戰鬼後裔要怎麼度過二十五歲的變身之劫,我可以叫小烏鴉去查,你只管放心。」

  小烏鴉素來有第三隻眼的美稱,這種事看起來難度不大,交給它應當沒問題。

  「這個……事情難倒是不難,不過……那個……我這邊的規矩是不收金銀寶物,將軍如能在酒量上贏了我,這個麼,自然……」

  關於報酬,他說得結結巴巴,時不時還要抬頭偷看陸千喬的臉色。因見他眉頭皺了起來,抬手往懷裡探,他驚得一個激靈,連連擺手:「這點小事哪裡要報酬!不要了不要了!」

  陸千喬看了他一眼,將手放下了:「我並不善飲,聽說你嗜酒如狂,故而這次以我族上古時期酬神敬天用酒的配料權作報酬。不過……」

  他看著眉山君縮頭縮腦的小樣兒,笑了笑:「你既然不要,那就多謝了。」

  ……報應啊!這就是膽小如鼠的報應!

  眉山君流著眼淚離開了正廳,他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把碎裂的心補一下,正巧路過廚房,見一群白衣紅裙的靈鬼正圍在門前拍手叫好,好奇之下湊過去看,便見辛湄站在案板前切菜,巨大而厚實的菜刀被她使得好像柳葉小刀,寒光亂閃,不過眨眼工夫,該切絲的切絲,該切片的切片,整整齊齊碼了好幾個盤子。

  神乎其技!

  眉山君激動得渾身發抖,衝到最前使勁拍手。辛湄一邊擦手一邊問他:「眉山大人,聽說仙人是不吃肉的,所以我準備的都是素菜。你愛吃什麼?」

  眉山君顫聲道:「吃……吃豆腐……」

  她點點頭,從水盆裡撈起一塊豆腐,拿菜刀比了比,像是覺得不合適,旁邊早有人遞給她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她回頭一笑:「那我雕個豆腐眉山大人。咱們蒸著吃。」

  眉山君淚流滿面。

  於是那天的晚飯就是這樣的情景,豆腐眉山被蒸熟了端上桌,辛湄心狠手辣地一筷子夾掉了它的腦袋,放進眉山君的碗裡,一面說:「眉山大人,這是你的頭,你先吃。」

  他從未吃過這麼銷魂的一頓飯,一個沒注意就吃撐了,只好扶著皮球似的肚皮哼哼。

  辛湄很有些擔心:「眉山大人,你的肚子裡像裝了顆球,還是快去躺一會兒吧?」

  他捨不得離開,趁著陸千喬低頭喝湯,他本想大著膽子握住辛湄雪白的小手,搜腸刮肚說一些溫柔話,先稱讚一下她神乎其技的廚藝,再說說上次她背他上樓,體貼地照顧他,他還未來得及感謝她。

  可是剛伸出手,陸千喬便放下碗,看了他一眼。

  他立即把手縮回去,垂頭喪氣地低頭玩袖子。

  白衣紅裙的靈鬼們進來收拾殘羹,因見眉山君抱著滾圓的肚皮發呆,都忍不住竊笑。眉山君紅著臉瞪他們:「沒一點樣子!收拾了就趕緊下去!」

  靈鬼們衝他做鬼臉,端起碗筷盤子便利索地往外走,突然有一人被門檻絆了一下,一滴湯汁落在紅裙上,刷一下就變成了一張白紙小人,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白紙上還留著一滴湯汁痕跡。

  辛湄看呆了。

  眉山君急忙衝她擺手:「不要緊,這些靈鬼都是用白紙通靈術變出來的。」

  他抱著肚皮無比痛苦地蹭過去,撿起白紙小人隨手一拋,落在地上又變成了白衣紅裙的活潑靈鬼,回頭對目瞪口呆的辛湄嘻嘻一笑,繼續端著盤子跑了。

  辛湄憐憫地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模樣:「眉山大人,你還是去躺一躺吧,小心傷了腸胃。八卦仙人的腸胃肯定都不怎麼好吧?」

  多麼溫柔體貼啊……眉山君感動得點點頭:「那、那我先去屋子裡躺會兒,外面有溫泉,還有可以換的衣裳,你隨便洗隨便穿,千萬不要客氣。」

  他一路捧著肚子,被兩隻靈鬼架著胳膊,慢吞吞地回屋了。

  辛湄被靈鬼們領去溫泉沐浴,池邊就放著一套乾淨的白衫子,料子柔軟如絲,輕薄得好似沒有重量,穿上之後頓時感覺身輕如燕。

  靈鬼們笑著解釋:「這才是為什麼主子叫每個拜訪的人都要先沐浴更衣才進門的道理。」

  她換上木屐,一路噼裡啪啦地走到後面客房,便見陸千喬也換上了白衫子,正靠在一株海棠樹下低頭不知擺弄什麼,見她來了,也不過淡淡瞥一眼,並不理會。

  「陸千喬,你心情又不好了?」

  她突然湊過來,盯著他的臉。

  湊得太近,她吞吐的呼吸彷彿都要噴在面上,他茫然中覺得有些心慌,別過頭,隔了一會兒才道:「怎麼會做飯的?」

  她笑了:「我爹不愛吃請來廚師做的飯菜,只有我來做了。你覺得好吃嗎?」

  他未置可否,她便蹙眉:「難道不好吃?」

  「……好吃。」

  「那我下次再做給你吃。」

  他的神色漸漸緩和了,眉眼舒展開,看著手裡還是雛形的竹根,低聲道:「那你呢?喜歡什麼樣的人偶?」

  辛湄眼睛一下亮了:「你要做人偶送我?我喜歡那天在戲檯子上的天女大人,刷一下就把人的腦袋都砍掉了!」

  「……」誰把這孩子教的這麼暴力?

  他搖搖頭,開始用小刀削去竹根的稜角,感覺她整個身體都靠過來,還帶著濕意的頭髮落了一綹在手背上,涼涼的,有點癢,有點……香。

  不知怎麼回事,他今晚的心情變得特別好,前所未有的好。

  忽然覺得前面有人影在晃動,他抬頭一看,卻是滿臉悲愴的眉山君,大概是吃太多了,他扶著牆,好像馬上就要摔下去。他凝神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繼續削竹根,只留下滿肚子苦水和豆腐的眉山君在後面抓頭髮。

  將軍剛才是看了他一眼吧?是吧是吧?是警告?是威脅?是居高臨下?還是得意炫耀?

  眉山君糾結他方纔那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不可自拔。

  今日這般花好月圓,小小微風刮得風|情萬種,太適合花前月下了。他好不容易把皮球似的肚皮遮住,來找辛湄談談人生理想什麼的,誰知道就撞上她跟別人在花前月下。

  可愛又溫柔的小湄,他一不留神就錯過去了……

  他含淚回房,一整夜都沒睡好,噩夢裡全是陸千喬那個眼神,糾結得胃疼。

  隔日他睡到午後方起,一時想起辛湄還在自己家裡,又興奮又心酸,當即偷偷留到客房附近去看她。沿路遇到掃地的靈鬼,見他窩囊的樣子便道:「主子,辛姑娘和將軍在鳳凰林呢,你就別去打擾了吧?」

  眉山君不由大怒:「我好像才是你們的主子吧?才一天怎麼就向著外人了!」

  靈鬼摳了摳鼻子:「反正你去了也只有淚奔回來的可能,好好的和戰鬼搶什麼女人,你打得過他麼?」

  ……他現在就想淚奔。

  然而到底不甘心,一路遮遮掩掩走向鳳凰林,林子裡鳳凰花都已經開了,火錦赤緞般一直鋪開很遠。辛湄就坐在樹下,手裡拿著針線縫縫補補,艷紅的色彩映在面上,竟有種寧靜的柔美,一看就是個未來的賢妻良母。

  四處看看,沒見著陸千喬,眉山君心內狂喜,整整衣服,正打算用最英俊瀟灑的姿態走過去,忽見辛湄把手裡的衣服舉起來,問:「你看,這件衣服成嗎?」

  被她捏在手裡的是一件五彩斑斕的……破布?布糰子?剪下來揉爛的袖子?

  對面突然響起陸千喬的聲音:「這個看上去不像衣服。」

  眉山君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這才發覺陸千喬就背對著自己坐在鳳凰樹下,和辛湄不同,他手裡捏著的是一截剛見人偶雛形的竹根。

  辛湄捏著那塊布左右看,很認真的說:「仔細看看還是挺像衣服的,這種顏色配天女大人,最顯眼最瀟灑了。」

  「……那只是塊衣服形狀的破布。」陸千喬終於說了實話。

  辛湄訕訕地收起彩布,想了想,還是為自己辯解一下:「我……除了做衣服做鞋子,其他事情都挺擅長的。」

  陸千喬似乎輕輕笑了一下:「回去讓趙官人做,人偶的衣服和頭髮素來都是他做。」

  像是有些累了,他將竹根放在地上,站起來打算走一會兒,一轉身就見到了躲在樹後流淚的眉山君。

  鳳凰花開得太鮮艷刺目,他瞇眼凝神看了一會兒才確定那是眉山君,正要說話,他卻已經轉身掩面飛奔了。

  將軍剛才又給他眼神了吧?是吧是吧?這次他絕對沒看錯!陸千喬絕對是在警告他!用情敵的身份!

  他一路狂奔回房,掃地的靈鬼看一眼,繼續摳鼻子:「早說了你肯定會淚奔回來的……」

  *

  在眉山居一連過了十天,出去探查陸千喬所需情報的小烏鴉依然沒有飛回來的動靜,這種情況十分少見,連成日糾結陸千喬警告眼神不可自拔的眉山君終於也覺著不能這麼下去了。

  剛巧這天雨後初晴,他便帶著青木哨子站在大門口對著天空一陣陣吹。青木哨子與小烏鴉的元神相連,往日裡只要他吹一聲,無論它飛多遠都會立即感應,今日不知怎麼了,吹了大半個時辰,連隻鳥也沒飛過來。

  辛湄站在他身邊幫忙仰頭看天空,因見眉山君急得臉都綠了,便好心安慰:「眉山大人,它可能是在外面貪吃,也可能是被漂亮的女烏鴉纏上了。你別急,最後它玩夠了肯定會回來的。」

  眉山君吸了吸鼻子,感動地看著她,雖然這安慰話說了比沒說還難過,但這一定也是小湄的溫柔!

  他舉起哨子又吹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仰頭往天空望去,只見一輛小巧精緻的馬車正從雲端降落,剛巧落在門口。車門輕輕開了,一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從裡面伸出來,笑吟吟地在門口三人臉上看一圈,方道:「眉山,你這個主人好不負責,怎麼將小烏鴉丟在外面不管?」

  說罷跳下車來,長袍寬袖,金冠閃爍,卻是好久不見的狐仙甄洪生。

  他手裡捧著一隻傷痕纍纍的小黑團,正是遍尋不著的小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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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27:08 |只看該作者
    母親(一)

  眉山君當場淚如泉湧,搶過來便抱在懷裡哭:「小烏鴉!是哪個混賬把你打傷了?!」

  甄洪生說道:「我這幾日怪無聊的,想著九雲那傢伙給你送了一套新酒具,便過來找你要杯酒喝。誰知駕車飛到挽瀾山附近,卻見著你的寶貝烏鴉落在樹頂,傷得不輕,就好心替你帶回來了。」

  眉山君哪裡聽得進去,靈鬼們早已捧上瓶瓶罐罐的藥膏藥丸藥粉,他一股腦全倒在小烏鴉身上,把烏鴉變成了白鴉,這才寶貝地放在懷裡用自身仙氣養著。

  甄洪生懶得理會他那個神經兮兮的樣子,轉過頭來看辛湄,再看看陸千喬,若有所思地上下把他看個遍,最後用眼神狠狠摳他一下,才不甘不願地說:「你這個小丫頭,一段時間不見,已經找著如意郎君了?嗯,長得還不錯,還……挺有男子氣概的……」

  辛湄乖乖問好:「狐仙大人,他不是我相公。對了,說到男子氣概,你今天打扮得……」

  「停!」甄洪生立即變色揮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心有餘悸地擦了擦汗,才問:「你怎麼會來眉山居?」

  這個這個……說起來話就太長了。辛湄正考慮怎麼解釋自己跟陸千喬一段孽緣,陸千喬卻突然開口了:「挽瀾山附近可有異象?」

  甄洪生一見他那器宇軒昂的模樣就煩惱。

  人家好像就穿一件普通的淡青衫子,怎麼就那麼有男人味呢?他摸摸身上寬大的袖子,再摸摸頭頂閃爍的金冠,只怕辛湄說出今天你打扮得像畫上的天女之類的話,趁她不注意趕緊使個障眼法,換成一身飄飄白衣,手裡捏著把扇子,倜儻地搖了兩下,才硬著頭皮迎向陸千喬嫌棄的目光。

  「挽瀾山附近我沒注意,你要是擔心,可以回去看看。」

  陸千喬沉吟片刻,一時未置可否。眉山君便吸著鼻子哽咽道:「小烏鴉傷重,不知什麼時候能醒。你問的事只有等它痊癒了再說,若是有急事,就先走吧。得到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陸千喬點了點頭:「也好,麻煩你了。」

  一旁早有乖覺的靈鬼替他將烈雲驊牽出來,他縱身跳上馬背,朝辛湄伸出手:「上來。」

  甄洪生突然柔聲道:「小湄可以不必走吧?留下來玩幾天不好麼?」

  眉山君本來正抱著小烏鴉掉眼淚,一聽這話頓時精神了,猛然把臉給抬起來。

  辛湄猶豫了一下,回頭看看滿臉殷切夾雜著後怕的眉山君,再抬頭看看面無表情的陸千喬。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從懷裡取出一張符紙放在指間擺弄。

  是秋月!

  她立即乖乖跳上馬背,朝眉山君和甄洪生歉意的笑:「呃……還是下次吧……」

  甄洪生若有所思地看著烈雲驊御風而去,忽聽眉山君開口:「你這隻狐狸,好好的叫她留下來做什麼?平白叫那只戰鬼來找我麻煩?」

  甄洪生笑著轉頭上下打量他:「我是覺得吧……她跟你在一起會比較安全些。和戰鬼將軍混在一起,怪危險的。」

  眉山君愕然:「什麼危險?」

  甄洪生翻個白眼:「我亂猜的!囉嗦,還喝不喝酒?」

  *

  和來時不同,這次陸千喬似乎有些焦急,烈雲驊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撒開四蹄狂奔,快若流星。辛湄有些好奇:「陸千喬,你在擔心什麼?小烏鴉雖然在皇陵附近被打傷了,但你不是說雲霧陣很厲害的嗎?」

  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或許他也不能解釋內心隱約的焦灼,小烏鴉的傷口不是普通刀槍所致,那種傷口,很熟悉……但是,那又怎麼可能呢?是她?會是她?已經那麼多年了……

  「陸千喬,今天好像是四月二十八,再過兩天就五月了。」

  她好像歎了一口氣。

  陸千喬低聲道:「五月又如何?」

  「五月初三我就十六歲了,爹說無論如何我得在十六歲之前嫁出去。可是我到現在還沒買著相公。」

  沒能買到相公大半要怪他。她怨念地抬頭看著他。

  這種時候,他……他要說什麼呢?陸千喬默然了。安慰她以後肯定能找著合心的夫君,還是告訴她相公這種東西不是用買的?他有點糾結,努力斟酌著怎麼開口。

  「看你一直逼著我跟你飛來飛去,要不我乾脆省省事,就嫁給你吧?你看多少錢合適?」

  這晴天霹靂的一句話炸得他把韁繩給丟了。

  烈雲驊竄得飛快,刷一聲兩人就被甩脫馬背,自萬丈高空直直落下。辛湄的尖叫只有短促而細微的一聲,下一刻他便張開手將她用力揉在懷內,急速下墜中,他奮力吹響口哨。

  烈雲驊極有靈性,一發覺背上兩個人脫離馬背,立即便踏雲奔了回來,柔順地依偎在陸千喬身邊,被他一把扯住韁繩,腰身一轉,終於再次安全跨了上去。

  他擦了擦滿頭冷汗,心有餘悸地低頭看那個總是語出驚人的搗蛋鬼,她正長大了嘴,還對方纔的刺激意猶未盡,隔了半天,她才慢慢合上嘴,喃喃:「我……其實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好想把她捏死了再捏活過來再捏死這樣反反覆覆的捏啊……

  辛湄嘻嘻一笑:「你當真了?」

  陸千喬冷著臉,從懷裡取出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晃了晃。

  她立即垂下頭:「我錯了,抱歉。」

  吃過這次教訓,烈雲驊再也不敢飛那麼高那麼快,慢慢降下雲頭,貼著蒼翠如海的樹頂悠閒地前行。

  和暖的春風貼著後腦勺吹,辛湄不適地搖搖頭,這才發覺因為剛才那一下摔落馬背,再被拉上來,她就變成了和陸千喬面對面坐著,他的一隻胳膊還摟在腰上,她的整張臉……呃,原來她的整張臉一直貼在人家胸口上。

  「陸千喬……陸千喬。」她抬頭叫他。

  他又開始面癱了,裝著沒聽見。

  辛湄朝後仰了仰:「你勒得我腰很痛。」

  面癱君猛然一愣,好像直到現在才發覺兩人坐姿之曖昧,他僵硬地把手縮回去,臉刷一下就紅透了,連著兩隻耳朵也變得通紅。他猛然把腦袋轉過去。

  辛湄終於感到一絲窘迫:「你、你臉紅什麼……」

  害她也有點不好意思了。

  太尷尬了,一般戲裡有類似情節的時候都會有人來打個岔什麼的……好吧,不管是誰,趕緊來打個岔啊!

  老天爺好像真聽見了她的心聲,因為陸千喬的晚霞紅的臉瞬間又變成了蒼白的,輕輕把韁繩一收,烈雲驊便乖覺地停在了樹頂。

  「怎麼了?」辛湄愕然。

  陸千喬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望著前方數丈遠的地方——藍天,碧樹,雪白的馬車,還有站在馬車旁的兩個人。微風吹拂他們乾淨潔白的衣擺,他們的站姿如千年古樹,挺拔而傲然,冷玉般的額頭下,一雙鮮紅欲滴的眼眸令人不寒而慄。

  紅眼重瞳,是戰鬼起了殺意的模樣。

  陸千喬渾身的肌肉都瞬間繃緊,如一張拉扯到極致的長弓。

  辛湄的眼珠子滴溜溜在兩隻戰鬼和那輛雪白的馬車上轉悠,待看到他們血紅的眼睛,不由吃了一驚:「那麼紅的眼珠,像……」像草莓似的。

  後面的話被陸千喬的手輕輕蓋住了。他捂著她的嘴,猶有些心悸:「……你最好不要說話。」

  紅眼戰鬼的殺氣,是針對任何挑釁的,無論那是善意、無心、還是惡意。

  他將秋月棲身的那張符紙放在她手裡。這一路過來,他用來欺負她,軟禁她,逼迫她的秋月,他就這麼輕描淡寫還給她了。

  「回去,回辛邪莊。」他吩咐。

  辛湄怔了一會兒,想了想:「你要打架?怕我拖後腿?」

  「……快走。」他簡直無奈,輕輕在她腦袋上推了一把。

  她喚出秋月,利索地跳到它背上,回頭認真地看著他:「那我走了,你要小心,不要被打死。」

  她好像總也說不出什麼動聽的溫柔的話。

  陸千喬看著秋月飛遠了,這才驅使烈雲驊躍下樹頂,輕輕落在馬車對面。

  雪白的馬車,纖塵不染;漆黑的嘯風驪,蹄下帶著雷電。

  真的是她,隔了那麼多年,卻是在這種地方再次見到她。

  陸千喬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跪在馬車前,聲音平靜: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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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4 02:27:26
      母親(二)

  對面的馬車雪白且纖塵不染,嘯風驪傲然又沉默地注視著他。

  十年了,一切如舊。

  酈朝央的聲音在車內響起,空洞而冰冷,還有一絲心不在焉:「瓊國皇帝給你發了三道聖旨,招你還朝,為什麼抗旨不尊?」

  陸千喬淡道:「如今已無戰事,何必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在朝堂上與人勾心鬥角。」

  「農民兵暴動,瓊國內亂不斷,何來無戰事?還有三個月就是你的變身之劫,你寧願像個烏龜一樣縮著腦袋死在皇陵裡,死後還是個被貶將軍的名號?你以為我會憐憫你,容許你的任性?你沒有為我族帶來任何榮耀,你也不許為我族蒙上任何恥辱。」

  他淺淺笑了一下,略帶譏誚:「死在農民兵刀下就不是恥辱?」

  車內寂靜了片刻,隨後細密青翠的竹簾緩緩捲起,酈朝央如冰似雪的容顏寸寸映在他眼中。

  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深邃而柔和的輪廓。只是他的鼻樑生得太過倔強挺直,聽說是像父親的,那個曾經在瓊國權傾朝野,又一朝樹倒猢猻散的風雲人物。

  酈朝央的眼睛看著他,又好像穿透他看著不知名的什麼地方。從以前開始便是這樣,她待他永遠是心不在焉且冷漠的,和她對待其他所有人都一樣。

  「這麼說來,你的選擇就是和一群臭蟲一樣的小仙人小妖怪苟且偷_歡,度過最後的三個月?那個放出烏鴉的是何方小仙?居然膽敢窺視我族機密,你成日就與這種人混在一處?」

  他沒有回答。

  十年了,他終於也學會面對她的時候不露出任何感情,不說任何無用的話語。

  她還是那麼淡淡地,只說:「這些也罷了,我對你素日裡也不曾期待過什麼。你既不願死前立下戰功,那便隨我回去,至少不要死在外面丟人。」

  陸千喬依舊沒有回答。

  酈朝央散漫的目光終於凝聚了一些在他臉上:「你要違抗我?」

  他點頭,從容起身,撣了撣衣角上的泥。

  紅眼重瞳精準地對上他淡漠的眼睛,她動怒了。竹簾緩緩放下,她的身影隱沒在陰影中。

  「你越發大膽了。」

  對面兩隻戰鬼迎面向他走來,雙手合在一處,冷冷行禮:「請出招。」

  該來的總還是要來。

  他閉上眼,片刻後再睜開,深邃漆黑的瞳孔變成兩隻,重疊在一處——不是純血戰鬼,他的眼睛不是紅色的,只有這猙獰可怕的重瞳可以證明他體內躁動不安的戰鬼之血。

  將雙手合在一處,他回禮:「……請。」

  *

  雖然只有短短不滿一個月沒見到秋月,辛湄還是覺得如隔三十個秋天,抱著它的脖子一頓蹭,秋月一邊拍動著翅膀,一邊偶爾回頭用大嘴輕輕啄一下她的腦袋表示親熱。

  「秋月,陸千喬好像被仇家找上了,還是紅眼珠子的。兩個打一個,加上馬車裡的,他是被群毆吧?你說他會不會死掉?」

  辛湄想起方纔那兩人的眼睛,就覺得不舒服。

  你被他軟禁這麼久,終於自由了,還管他那麼多做啥?秋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你是說他不會死?」辛湄摸著下巴努力思考,「上次他殺那個虎妖,確實挺厲害的,不過這次好像有點不一樣。他殺虎妖的時候是個面癱,可剛才他居然沒面癱!」

  這種稀奇古怪的理由也只有你能想出來吧!秋月長長地「呱」了一聲。

  「是吧,你也同意我的話。」辛湄神情嚴肅地點點頭。「而且,他說要做個天女大人送我,還沒做完呢!」

  你……你想幹嘛?秋月警惕地瞪著她。

  辛湄嘻嘻一笑:「你是說我們就在這邊停一下?也好,我們就等一個時辰後再飛回去看看。一個時辰,他們應該能打完了吧?」

  不是啊!秋月淚流滿面,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交流是怎麼回事?誰來救救它?!

  *

  血順著臉龐緩緩滑落,視野的一切好像都變成了紅色。

  陸千喬憑著一腔傲氣,硬生生站立當場,身如磐石,絲毫不動。身旁兩個戰鬼,雪白的衣裳已經被血染紅了。

  眼前寒光一閃,還要再來嗎?他揮動長鞭,毫不示弱地迎上那道凜冽寒光。

  隔著青翠的竹簾,酈朝央看著他滿臉滿身的鮮血,隱沒在鮮血後的一雙眼卻從未這麼銳利地亮過,像是告訴所有人,哪怕被打到地獄最底層,他也不會退縮,可以戰,他還可以再戰。

  十年前那個還留著些許秀麗與稚氣的少年,已經被時光淬煉成了一把名刀。他漸漸長得像他的父親了,緊緊抿起的嘴角,還有無論什麼時候都堅定,不肯暴露任何怯弱的眼神。

  她忽然覺得有些懷念,自己曾經是為了擁有這種眼神的男人思慕若狂的。只可惜,他是個普通人。只可惜,那個時侯她還不像現在這樣對戰鬼一族的凋零而痛心疾首。

  尖銳呼嘯的風聲撲面而來,長鞭撕開了竹簾一角,酈朝央感覺到利風擦破肌膚的疼痛,她伸手輕輕摸了一下,揮舞著長鞭的陸千喬正目光灼灼盯著她。

  他在挑釁,他居然敢在還剩一口氣的時候向她挑釁。

  她忽然開口:「好了。」

  滿身鮮血的兩隻戰鬼立即停下,轉身走至馬車旁侍立,彷彿那些正在流血的傷口是別人的,紅瞳依舊冰冷,只是如今望向陸千喬,卻多了一絲敬畏。

  「你的脾氣倒是與我很像,很令我賞識。但你雖有我族的傲骨,卻終究有一半是普通人,二十五歲變身之劫於你來說和死期無異……可惜,可惜。」

  她連說兩聲可惜,聲音終於漸漸柔軟下來,隔了一會兒,忽然問:「……小時候給你的玉牌,還帶著嗎?」

  陸千喬垂頭,從錢袋裡取出那枚雜色玉牌,它被血浸透了,玉牌上他的名字血淋淋的。

  雜色的,質地不好的玉牌,這是對戰鬼一族身份的最簡單也最殘忍的鑒定。他是個混血,甚至是混血裡的下等,因為他連紅瞳都不曾繼承。他有的那些本事,在普通人裡或許驚世駭俗,在戰鬼一族裡卻實在不算什麼。

  現在他長大了,似乎變強了不少,可以與兩隻戰鬼打得不分伯仲。然而那到底是憑借真本領,還是僅僅憑藉著一口傲氣,或許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酈朝央從竹簾後伸出一隻手,形狀優美,然而掌心與五指上滿是厚厚的老繭。真正的戰鬼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無論男女,絕不以柔弱無能為美。

  「給我。」

  他將玉牌放在她手裡。

  「今天你令我刮目相看,這塊玉牌就不需要了。」

  漂亮的手指合攏,再張開,玉牌已經碎成齏粉。

  「方纔那個小姑娘,是什麼人?」

  酈朝央平淡的一句話,卻如巨石投入他心裡。陸千喬猛然抬頭,定定望著簾後的她。

  「她長得不錯,你喜歡她?」她問得很平淡。

  「……不是。」

  她彷彿沒有聽見他虛弱的否定,嘯風驪輕輕嘶叫一聲,雪白的馬車漸行漸遠,她說:「現在想來,我並未替你做過什麼母親應當做的事。你最後這三個月,我叫她陪著你,你死了,我也叫她永遠陪著你。」

  陸千喬大吃一驚,眼見嘯風驪無聲無息躍上雲端,他一手按住劇痛的胸口,一手牽過烈雲驊的韁繩,試圖去追。可是眼前一陣陣發黑,身體也越來越沉重,他好像快要撐不住了。

  烈雲驊依偎在他身旁,依戀地用腦袋托著他顫抖的上身,他身上的血撲簌簌地落下來,染紅了整片草地,力氣好像也隨著血液一起流失了,居然無法順利跨上馬背。

  *

  「現在應該有一個時辰了吧?」辛湄收拾一下面前亂糟糟的零食,把桂花糖松子糖的碎屑從衣服上撣掉,順便伸個懶腰。

  秋月蹲在樹頂,把身體團成一團,假裝沒聽見。它不要回去啊啊!

  辛湄爬上它的背,正要說話,卻見方纔那輛雪白而又精緻的馬車緩緩駛過來,在自己似乎面前停了一瞬,轉而又飛遠了。

  他們好像是陸千喬的仇家吧?辛湄轉著眼珠子打量面前的馬車,馬車旁還侍立兩匹十分俊偉的靈馬,方纔那兩隻眼珠發紅的人就坐在馬上,白色衣服上沾滿了血跡。

  察覺到身下的秋月在微微發抖,辛湄摸了摸它的背,很不解:「他們長得和鬥敗的公雞似的,你怕什麼?」

  ……你說的話能別那麼時時刻刻都彪悍麼?秋月用翅膀擦了擦辛酸的眼淚,這才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看他們身上全是血,估計陸千喬也夠嗆。咱們趕緊回去看看。」

  辛湄拍拍它的背,它只好不甘不願地張開了翅膀。

  陸千喬正牽著烈雲驊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他只是覺得自己不能停下,如果停下,可能就再也走不動了。

  「陸千喬!」

  好像有人在遠處喊他,像是……辛湄的聲音。

  他費盡所有氣力,轉過身,血紅的視野裡,看見辛湄從秋月背上跳下,飛快跑到自己面前,驚愕地上下打量,最後,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他幾下,問:「你、你死了嗎?」

  沒死,不過你再戳下去就很難說了。

  她扭頭看看被削空一大塊的密林,感歎:「你剛才是和一群大象打架麼?」

  他想笑。整個世界都緩緩鬆弛了。

  「誰叫你回來……」他的聲音很低,有些沙啞,真的在笑,「不怕我做烤鵜鶘給你吃?」

  秋月報復地一翅膀拍在他背上,這位平日裡威風凜凜的將軍大人就這麼軟軟摔下去,竟是一點力氣也沒了。

  這麼弱!她嘟著嘴:「你還逞強,你烤秋月,我就把你的馬烤了!」

  烈雲驊噴了噴鼻子,不屑一顧。陸千喬仰面倒在地上,視野裡最後一個畫面是她彎腰湊近的臉,隨後就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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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4 02:27:49
     禮物

  「居然有人能把將軍傷得這麼厲害!你說,到底是誰做的?!」

  「是幾個紅眼睛的人群毆他,另外,這個問題你四天來已經問了第三百八十七遍……」

  「千喬大哥!我不要你死!」

  「你要是再用雞翅膀拍他,他可能就會死了……」

  …………

  噪雜聲如流水般襲來,可是漸漸又褪去,最後屋子裡變得很安靜。

  帳子被人輕輕打開,一股苦澀難聞之極的味道夾雜著香甜的食物味道撲鼻而來。感覺到一隻柔軟的手在替自己抹藥,陸千喬到底忍不住面紅耳赤地把眼睛睜開了。

  視野裡是辛湄的側臉,她扭頭不知在看什麼,一邊替他上一種味道極其苦澀難聞的藥,另一隻手裡還捏了一串丸子,時不時咬一口——真是高難度的動作。眼看她的手順著胸膛往下,快要摸到腹部,他覺著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攔住了。

  「你……」他試圖說話,才發現聲音乾澀沙啞。

  「嗯?」她愕然轉頭,見他醒了,不由一樂,「醒了?你睡了四天,現在感覺怎麼樣呀?」

  陸千喬眨了眨眼睛,手指微微一動:「醬汁……」

  雖然沒指望她會流著眼淚撲上來大叫「你終於醒了我好擔心」,但是吧,她一邊吃丸子一邊還把醬汁滴在他手上好像更讓他不爽。

  「不好意思,我替你擦擦。」

  她用手絹仔細把他手指上的醬汁擦乾淨,又取了一隻細嘴小壺,將他的腦袋半抱起來,小心餵了幾口水。

  「你醒了,我去叫斯蘭他們,都在門口等著呢。」

  辛湄把他的腦袋放回去,起身正要走,手腕卻被他握住了。

  「坐著。」雖然重傷,說話虛弱無力,這兩個字依然說得不容抗拒,「暫時不要叫他們。」

  辛湄趴在床邊,嘻嘻一笑:「咦?你是要和我獨處,傾訴衷腸?」

  戲裡都是這麼演的吧?英雄救美人或者美人救英雄之後,受傷的那個醒了,便必然有一段情意綿綿的感情戲。

  陸千喬未置可否,一隻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始終沒有放開。

  「叫你跑,跑了怎麼又回來了?」

  他的聲音很低,有點溫柔,再也沒有初見時的冷傲。

  她咬著丸子喃喃:「我要真跑,你就死掉了。現在你欠我一份人情,記得要還給我。」

  陸千喬笑了笑:「不怕跑回來再被欺負?」

  辛湄哼一聲:「我爹說,我不欺負別人就謝天謝地了,世上沒人能欺負我。」

  ……不愧是辛老闆,太有見解了。陸千喬回想她諸般彪悍事跡,以及諸多被她氣哭氣跑氣暈的可憐人,不由同情地歎了一口氣。

  「陸千喬,你現在沒事就好,我得回家了,明天是我十六歲生辰。」

  她把最後一顆丸子吃掉,油手放在他衣服上擦了兩下,想要把手腕從他手中抽出,可他卻合攏五指,握得更緊了。

  她疑惑地望著他,他卻還是什麼都不說,雙眼緊緊閉著,睫毛微顫,過一會兒,像蝴蝶振翅般再輕輕張開,深黑的眼珠定定對著她,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卻猶豫著該不該說出來。

  辛湄俯下身體:「你還想說什麼嗎?害怕雲霧陣的事?你放心,我誰也不說。」

  他默然片刻,手指緊了緊:「你……稍等一下。把包袱裡的人偶和小刀拿來。」

  她趕緊擺手:「還是算了吧,你傷還沒好呢!」

  「手指沒有受傷。」

  「……那好吧。」

  她起身,試著動了動被握住的手腕,他的手指依然扣著,沒有鬆開的意思。

  呃?她茫然了。

  「辛湄。」他笑了笑,不知為什麼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起來,覺得又陌生,又迷惘。因為受傷,他的手指有點涼,慢慢舒展開,輕輕握住她的一根手指。上面還沾了一些氣味苦澀的金創藥,粘膩油滑的觸感。他用袖子仔細替她把這隻手擦乾淨。

  「去拿。」他慢慢鬆開手。

  天女大人的人偶雛形已經出來了,這次並不需要人偶能活動關節,所以步驟沒有那麼複雜。他靠在床上,用小刀一點一點雕琢人偶的五官。

  像那天在眉山居,她又把整個身體靠過來,捧著下巴專心致志看著他每一刀。陽光照在她腦袋上,碎發顯得毛茸茸。他可以聞到她頭髮上淡淡的香氣,還有手指上醬汁的鹹辣氣,金創藥的苦澀氣。

  陽光的熱度讓這些零零碎碎的氣息散發出來,居然是芬芳的,他覺得有點喜歡。

  窗台下躲了一群妖,斯蘭持續著流淚衝上前欲破窗而入的動作,一遍又一遍被人擋回去;桃果果面紅耳赤試圖從牆上找個縫往裡面看;映蓮躲在陰影處,用蓮葉紮了個小人,上書「辛湄」二字,在用釘子使勁砸。

  大家都很不淡定,唯有趙官人捋著細細的鬍鬚,笑得猥瑣:「聽見了沒?誰還敢說將軍是個不懂女人的童男子?人家重傷在身,不能身體力行,人家還有手指在啊!你們這幫小鬼多學著點!」

  *

  天快黑的時候,辛湄醒了過來。

  她一整個下午都趴在床前看陸千喬雕琢人偶,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這些天她確實有點累,皇陵裡的妖沒幾個會照顧病人的,到最後除了擦洗之類的隱私事,換藥餵水照看的活都交給她了。

  她打了個呵欠,趴著睡覺的姿勢並不舒服,現在渾身酸疼。正試圖扭一扭脖子,忽然覺得腦袋上有點沉,陸千喬的一隻手正放在她頭髮上,輕輕摩挲。

  辛湄轉過頭,肩膀上一直蓋著的薄毯滑了下去。

  她沒有動,只是趴在床上笑瞇瞇地歪腦袋看他。

  案上有人送了燭火,那一點光亮在他眼底跳躍,他就這麼輕輕摸著她的腦袋,表情溫和。

  「陸千喬,」她突然開口,笑吟吟地,「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卻沒有縮回去,也沒有說話。片刻,他從床頭拿起一隻小巧玲瓏卻又五彩斑斕的人偶,放在她面前。

  「禮物。」他說。

  已經做完的天女大人娉娉婷婷地站在她面前,長髮如雲,綵衣斑斕,又威風又漂亮。辛湄驚喜地拿起來,捨不得用力,只用指尖輕輕摸它的頭髮和衣服,喃喃:「這麼快就做好了?頭髮和衣服也有了……」

  「是趙官人送來的。」

  辛湄凝神看了好久,才抬眼看著他:「嗯,謝謝你,我好喜歡。」

  陸千喬生硬地縮回手,把臉別過去:「喜歡就好。天色暗了,我吩咐斯蘭把你送回去。快走吧。」

  辛湄摸著天女大人的頭髮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起身把人偶放進包袱裡,笑了笑:「陸千喬,這個人偶才不算禮物,你早答應送我的。生辰的禮物,你得再送我一個。」

  他愣住。

  「我還喜歡上次戲折子裡的將軍大人,雖然壞的要命,但有時候也挺討人喜歡的。你再幫我做一隻將軍吧,過幾天我來拿。」

  她嘻嘻一笑,轉身走了。

  剩下陸千喬癡癡坐在床上,忽然摸摸臉:壞的要命,可有時候還討人喜歡?對了,鏡子呢?鏡子在哪裡?這到底是種什麼複雜糾結的感覺,他得仔細看看再說。

  斯蘭紅著眼睛一直蹲在門外,看到辛湄出來了,像只沒精神的老狗,只瞥了她一眼。

  辛湄盯著他看了半天,看得他渾身發毛,怒道:「你看什麼?!你、你這個不知羞的丫頭……居然、居然勾引將軍……」

  她歎了一口氣:「你的面癱更嚴重了,現在變成了怨夫臉,還是去看看大夫吧。」

  斯蘭渾身發抖地去牽靈獸,恨不得仰天長嘯,將軍為什麼要看上這種丫頭啊 啊?!

  *

  這次沒有大批靈獸做累贅,回去的路就顯得特別短,正午缺一刻,辛湄就已經來到了辛邪莊上空。

  斯蘭板著臉,根本懶得搭理她,牽著靈獸掉頭便走。

  辛湄在後面揮手道別:「謝謝你送我回來,記得要早點去看大夫啊。」

  他好像快從靈獸背上摔下去了。

  辛湄笑瞇瞇地指使秋月落在辛邪莊大院裡,早就聽見動靜的辛雄充滿期待地奔出來,見她只得一人回家,身邊連個男人的影子也沒有,登時氣得張牙舞爪。

  「你這一個多月都在外面亂玩什麼了?!姑爺呢?叫你找的姑爺呢?!」

  辛湄淡定地收了秋月,衝他搖搖手,笑得充滿了王霸之氣:「我看上了一個,住在挽瀾山附近。過幾天我就去搞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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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4 02:28:03
      搞定他搞定他(一)

  男人這種東西,辛湄十六年來雖然見過,接觸過,卻從未試著瞭解過。兵書上說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想要搞定一個男人,叫他心甘情願做自己的相公,那首先就要瞭解男人對女人是怎麼樣個看法。

  辛湄拿了一沓紙,捏著毛筆去找大師兄。

  大師兄正在替馬廄裡的靈馬刷毛,聽見她的問題,紅著臉思索良久,方小聲道:「美麗,大方,凡事都以我為中心,在她眼裡,我永遠是世上最英俊的男人——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

  辛湄認真記在紙上,轉身欲走,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好心勸他:「大師兄,只有眼睛壞了的女人才會把你看成第一帥哥,你還是換個標準吧?」

  大師兄手裡的鐵刷子失魂落魄地砸在了腳面上。

  她再去找二師兄,他正在後院練劍,雪白俊俏的臉上滿是汗珠。

  因見辛湄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他難得皺眉凝神想了半天,道:「要聽話,要溫順,要單純不解世事。我說是就是,不是也是。我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辛湄愕然:「你……你喜歡白癡?」

  二師兄中暑暈了過去。

  兩位師兄的回答都讓她摸不著頭腦,想想辛邪莊裡的年輕男人,要麼就沒娶老婆,要麼就萬花叢中住,他們的回答肯定無法作為參考。這種事,果然還是要找有經驗的老人問才行。

  晚飯後,她虔誠地敲響了辛雄的房門,進行了如下對話。

  「爹,身為一個過來人,你覺得什麼樣的女人最討喜?」

  「天啊!祖宗保佑!老天保佑!孩子娘啊,你在天上看見了嗎?!小湄她、她居然問我關於男人的問題!她終於開竅了!」

  「你一邊講話一邊神遊天外的本領越來越強了,爹。」

  「來來來,小湄,爹爹告訴你,世上最完美的女人就是你娘。她……(以下省略一千八百三十九字溢美之詞)。她就是墜入凡間的天女!」

  「不,其實我只是想問……」

  「唉,天晚了,你早點回房休息吧。我要去你娘牌位前陪她說說話……」

  辛雄流著老淚關上房門,辛湄只好灰溜溜地回屋了。

  第二日,她收拾了一個小包袱,騎著秋月跨越茫茫密林,飛向暌違數日的皇陵。她想起一個可以詢問這方面經驗的最佳人選——趙官人。他寫了那麼多纏綿悱惻的戲折子,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必然看得十分透徹,問他準沒錯了。

  皇陵裡因為陸千喬傷勢仍未痊癒,妖怪們也沒什麼精神嬉鬧。五月的陽光已經很有些熱辣,小妖們都躲在樹陰下睡午覺,四下裡靜悄悄的。

  辛湄沒有驚動任何人,一路輕飄飄地走到趙官人的住處——一個不怎麼大的山洞前。

  趙官人是老鼠精,成精了也還不忘打洞的習慣,始終住不慣屋樑雕窗的房屋,就愛窩在山洞裡。

  她撥開覆蓋在洞前的大葉子,貓腰鑽進去,輕輕叫喚:「趙官人,趙官人……你在不在?」

  沒人回答,洞裡只隱隱約約傳出大哭的聲音。辛湄只好一路往前走,走到底,只見趙官人頭上綁著一隻白布,正俯身案前奮筆疾書,一邊寫一邊念著戲折子裡半文半白的詞:「……吾心碎為齏粉矣!隨風去!隨落花去!隨逝水去!」

  念到動情的地方,他便扔了筆埋頭大哭,用頭上的白布擤鼻涕。

  辛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他這麼投入的寫戲折子,轉身正要走,趙官人卻已經發現了她,急忙招手:「辛姑娘,我剛寫了一段新戲,你來幫我看看如何。」

  她心裡有事,沒心思看戲折子,隨便看幾張就放下了,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問:「趙官人,你說,男人一般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趙官人捋了捋細鬍鬚,察言觀色一番,心裡已經明白了九分,不由咧嘴一笑:「辛姑娘,這個問題你問得就笨了。天底下有多少男人?個個男人都喜歡一樣的女人嗎?」

  辛湄想了想,改口:「那——什麼樣的女人才會讓陸千喬神魂顛倒,馬上就想娶回家?」

  趙官人連連搖頭:「沒有沒有,不會有這種女人。辛姑娘,來來,我跟你說。男女之間首先要相互瞭解對方,從性子、愛好這些方面下手……」

  滔滔不絕,他說了一下午,辛湄也認真聽了一下午,還時不時埋頭做小抄,寫了厚厚一沓子。眼看天色暗下來,口乾舌燥的趙官人終於收場:「總之,先一步步來。本來你跟將軍就是能被同心鏡照出的佳偶,成婚嘛只是時間問題,眼下先讓將軍那點還沒明確的心思變得明確才是最重要的。」

  哦哦!辛湄兩眼放光,果然來問趙官人是問對了!

  她管趙官人借了同心鏡,用布包好捆在背後,一路再遮遮掩掩地走小路,終於繞到陸千喬房前。月洞窗沒有關嚴,還留了一道縫,辛湄偷偷趴在窗台往裡看,陸千喬正披衣靠在床頭吃飯,他的臉色比前幾天好了許多,繃帶下的傷口也不再滲出血水,戰鬼的恢復力真是驚人,看樣子再過幾天他就能痊癒了。

  正看得入神,忽見陸千喬放下筷子,一轉頭,目光精準地透過縫隙對上她的眼珠子。

  「是誰?出來。」

  這一聲冰冷刺骨,飽含殺意。

  辛湄想了想,還是起身拉開窗戶,一步跨上月洞窗,靠在窗欞上朝愕然的他招手:「陸千喬,我來看你了。」

  他愣了半天,最後只淡淡點頭,說了一句:「進來,下次不要躲在窗後。」

  耶?他怎麼不像趙官人說的見到她之後會激動得不能自已,對月長歎,迎風感慨,順便灑點感動的淚水?

  辛湄哧溜一下從窗台跳進來,反手合上窗戶,躑躅片刻,還是走過去坐在了床邊。

  「陸千喬,你見到我不高興嗎?」她有點擔憂。

  他繼續拿起筷子吃飯,隔了很久才開口,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天黑了,怎麼會來這裡?」

  她越發擔憂,湊過去仔細看他的臉:「真的不高興?」

  他面上終於漸漸紅了,無奈地又放下筷子:「別鬧,吃飯。」

  她笑起來:「明明是在高興,你的面癱真要治治了。」

  陸千喬強壓下澎湃的心情,抽出另一雙乾淨的筷子遞給她:「聽話,過來吃飯。」

  她哪裡來的吃飯心思,一把扯下背上的同心鏡,把臉湊到他面前,鏡面霎時蕩漾過一串流光,她和他深情相擁在鏡面中。

  「啊,又映出來了。」辛湄自己也蠻驚奇的,「陸千喬你看,我們兩人能映在同心鏡裡呀。」

  他已經被攪得沒心思吃飯,只能放下碗,耳根發熱又故作自然地說:「……你到底有什麼事?」

  辛湄依依不捨收了同心鏡,認真想了一會兒,趙官人說先要瞭解一下自己在將軍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她清清嗓子,問:「陸千喬,你覺得……嗯,覺得我怎麼樣?」

  陸千喬撐著下巴倚在床頭看著她,神色裡有無奈,也有隱忍,藏在濃密睫毛下的眼眸又黑又亮,可她看不懂裡面到底有沒有所謂的感情,從未有人用這樣的眼神凝視過她。

  「什麼怎樣?」他聲音變低了。

  「就是、就是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他偏頭想了想:「……像是活在書裡的人。」

  一舉一動都好像跟旁人處於不同的世界,天馬行空,神遊天外。她像是生活在自己制定規則的另一個世界,又快活又恣意。

  他說她像活在書裡?是那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書中人嗎?還是書裡才會出現的那種絕世美人?

  辛湄樂了,握住他的手搖了搖:「你、你真有眼光!」

  哪裡哪裡,但好像剛才不是誇你……

  陸千喬愕然看著她又把同心鏡背在背上,一把拉開窗戶,跳了出去,只丟下一句話:「明天我再來看你!」

  她……今晚跑來,到底為了什麼事?

  一頭霧水的陸千喬乾坐片刻,只好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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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4 02:28:23
    搞定他搞定他(二)

  趙官人說,男女相處的時候,氣氛很重要。自古以來,就有花前月下一說,能營造甜蜜的氣氛,男人很容易就會對女人許下山盟海誓。

  辛湄回辛邪莊採了兩筐鮮花,再換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隔日又興沖沖地騎著秋月往皇陵飛。誰知陸千喬卻不在房裡,斯蘭板著臉不理她,辛湄只好捧著兩筐鮮花在皇陵裡四處亂逛。

  皇陵東南角有一方殘破的祭祀高台,聽說不遠處有個巨大的殉葬坑,最多一次活埋四千多人殉葬,附近始終怨氣不散。皇陵裡的妖怪們在坑上種了杏花林,這裡的杏花開得就比別處好,還從來沒謝過,雖然鬼氣森森,但此時初臨黃昏,夕陽熔金,望不到盡頭似雪海一般的杏花林還是很美的。

  陸千喬就站在高台上揮舞長鞭。重傷初癒,他的動作還有些不流暢,長鞭時不時拍在青磚上,發出銳利的啪啪聲。

  是在活動筋骨?

  辛湄站在台下仰頭看他,不知為什麼,覺得他在夕陽下揮舞長鞭的模樣很動人。風從他腋下穿梭而過,將披在肩上的青衫拂起,還有那一把黑亮的頭髮飄啊飄,怎麼看怎麼耀眼。比台下無邊無際的杏花海還要耀眼。

  她第一次覺得這樣默默看著不說話,比做什麼都要喜悅。

  正在舒展筋骨的陸千喬總感覺背後有一道怪異的視線盯著自己,一回頭,就見辛湄抱著兩大筐蔫了的鮮花站在台下,笑得好像……見到什麼好吃的東西一般。他撐不住手一震,長鞭脫手而出,丟了老遠。

  辛湄噌噌上高台,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陸千喬,你鞭子舞得蠻好看。」

  他看著她手裡兩筐鮮花,有些猶豫:「這是什麼?」

  「哦,」她把兩筐鮮花一股腦塞給他,「送你的,我家新開的花。」

  ……送他兩筐蔫了的鮮花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不接好像也不太好,他慢慢接過來,冷不防她還追問一句:「你喜歡嗎?」

  他覺著自己實在不能昧著良心說喜歡這兩筐沒精打採的花,只好暗咳一聲換話題:「吃過了麼?」

  「沒,我去外面鎮子上吃。」辛湄笑瞇瞇地轉身要走,「晚上月亮起來的時候我再來看你!陸千喬,花不要扔掉哦。」

  他扯住她的袖子,抬手在她頭髮上輕輕拂了一把,上面沾染了山林間的濕氣,涼陰陰的。

  「下次不要這樣跑來跑去。」他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拉著她下了高台,「留下來吃飯,今晚不許趕夜路。」

  辛湄眼睛一亮:「好啊。陸千喬,要不要喝點酒?」

  有花有酒有月亮,這才叫氣氛。

  他想了想上次熊妖被打得口吐白沫的模樣,堅定地搖頭:「不准喝酒。」

  「一點點也不行嗎?」她蹙眉,有些失望。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頭:「不許喝多。」

  她笑得眉眼開花,抱住他的胳膊:「陸千喬,你真是個好人。」

  好人啊……陸千喬悵然地望著天邊剛剛升起的一輪小月亮,這種時候,他該說什麼呢?

  回到屋裡的時候,小月亮越發明亮了,她搬過來的兩筐花就放在窗台下,映著銀白的幽幽月光,從那沒精打采耷拉的花瓣裡到底也還能看出點花前月下的味道來。

  辛湄倒了一杯酒,搜腸刮肚地考慮要怎麼營造所謂氣氛。這個趙官人沒教她,所以她想得抓耳撓腮,還是什麼也沒想出來。

  陸千喬夾了一塊糖醋排骨放在她碗裡:「吃肉。」

  辛湄這時才覺得飢腸轆轆,這兩天光顧著搞定他了,連飯也沒心思吃,當即放下酒杯,夾了一筷子茄子給他:「吃菜。」

  一看就知道她是出身富貴,從沒吃過苦。小桌上四道菜,她只撿排骨和竹筍,茄子蘿蔔一概不沾。

  他默不作聲將兩樣她不喜歡吃的菜撥到自己碗裡,忽然聽她問:「陸千喬,你平常最喜歡做什麼?」

  他淡道:「問這個做什麼?」

  「你就說嘛。」

  他就是不回答,辛湄從懷裡取出一沓紙,上面滿滿的寫的都是問題,從你最喜歡什麼顏色到你最喜歡吃什麼,問得五花八門。

  他啼笑皆非:「幼稚。」

  辛湄嘟起臉:「我想瞭解你呀!」

  陸千喬低頭喝湯,面上似乎掠過一絲笑意,輕聲道:「趙官人又和你胡說什麼了?」

  「呃?你怎麼知道是他教的?」

  「這麼無聊的事情只有他能想得出來。」

  辛湄只好埋頭喝酒,不防他將那一沓紙拿過去,一張張翻,一面翻一面好像還在隱忍的笑,翻完了又放在一旁,問她:「你瞭解了之後,要做什麼?」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回答得特別順溜。

  「你要打仗麼?」

  「瞭解之後的事……」她頓了頓,再喝一杯酒,「之後的事之後再說,我們要一步步來。」

  陸千喬見她臉上紅通通的,說話時酒氣外溢,便不動聲色地提起那壺酒,輕輕一晃,居然已經空了。他正暗自心驚,不防辛湄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湊到身邊來,一手指著外面被烏雲遮去大半的細細的小月亮,一面說:「那個……對了,陸千喬,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一手按住她發燙的額頭,聲音很淡定:「你醉了。」

  她一個勁去撓他那只礙事的手,卻怎麼也撓不下來,只好繼續指著月亮:「你看啊,我的心在天上掛著呢。」

  他繼續淡定:「太小了,我看不見。」

  辛湄急了,掙扎著要起身走到窗邊指個清楚,他怕她醉後腳步不穩摔下去,只好再扣住她的腰,按坐在自己身邊。她的胳膊像柔軟的籐蔓,勾住他的脖子,嚴肅地盯著他,動也不動。

  「陸千喬,你會娶什麼樣的女人?」她問得特認真。

  陸千喬一手扣住她,省得她滑下去,聽見這個問題不過一笑:「你以為我會告訴你?」

  「不要這麼小氣嘛,大不了我們交換。我告訴你,我喜歡好看又好用的。」

  這個……好看他可以理解,好用麼……什麼好用?指哪方面好用?他有點糾結,耳根微微紅了。

  「我覺得你就挺好看又好用的。」

  又是晴天霹靂似的一句話,炸得他差點把她給丟出去。好吧,這個「好用」,一定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意思吧?是吧?

  「這次不是開玩笑——嗯,做我相公吧?你開個價,千萬不要客氣。」

  他什麼也沒回答,只摸了摸她的額頭:「你醉了,我送你去客房睡覺。」

  其實她醉得不是很厲害,比起上次在熊妖那裡真是好太多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想逃避而已。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默認了。」

  辛湄死死抱住他,這是她好不容易相中的寶貝相公,可不能讓他跑掉。眼前這張臉真是怎麼看怎麼讓人喜歡,雖然還是有點面癱後遺症,時不時就發作一次,但相公這種東西還是自己的好,她不在乎。

  「過來。」她衝他勾勾手指。

  他不理她,一手按著她的腦門子,一手環著腰,要把她拽起來丟去客房。

  辛湄奮力掙脫他蓋在眼前的手,對準他挺直的鼻樑,一口啃了上去。

  …………

  那一夜她做了好多怪夢,透不過氣,有好長一段時間像是被人緊緊抱在懷裡,嘴唇上又熱又疼,快破皮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果然嘴巴腫了起來,紅紅的,連帶著脖子上也有幾塊紅斑。

  她苦著臉去找陸千喬,抱怨:「客房裡有蟲子!你看我嘴巴和脖子!」

  陸千喬那時的表情淡定得十分虛無縹緲,默默無語剪了一截藥膏丟給她,再默默無語目送她騎在秋月背上,自始至終都迴避她的眼睛。

  「陸千喬,我走了。」她回頭衝他招手,「明晚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我再來看你。」

  她真是忙得不亦樂乎。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她明亮而閃爍的眼睛在看著什麼,軟綿綿的「陸千喬」三字裡蘊含著什麼。

  他早已知道了。

  可他只有裝作不知道。

  陸千喬別過腦袋不看她,不回答,作勢要關窗。

  冷不防她把臉湊過來,瞪著他:「你怎麼不理我?」

  真真是個嬌蠻不講理的姑娘。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微有些紅腫的唇上,眼神陡然變得灼熱。

  他好像在發呆,辛湄那顆不怎麼靠譜的芳心撲通撲通急跳起來,四處看看,很好,沒人。她抬手捧住他的腦袋,趁他愕然的工夫,一口親在他很好看的臉上。青天白日,這樣他就不能賴賬了。

  她笑瞇瞇地跳開,兔子似的竄上秋月的背。

  「我走了,記得要想我!」

  *

  這一路辛湄走得特別快特別開心,她覺著這個相公還差一點點就要手到擒來了。

  不過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快落入自己網中……呃,實在是太快了點。

  那天是五月十三,瓊國榮正帝一道聖旨送往辛邪莊,將辛湄賜婚於驃騎將軍陸千喬,兩個月之內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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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28:45 |只看該作者
      當彪悍遇到彪悍……

  天頂的小月亮升了降,降了又升,漸漸變圓了。

  這天陸千喬又坐在窗前等那個月亮升起便會推窗笑吟吟跳進來的姑娘,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她卻還是沒來。

  這已經是第幾天了?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他覺得有點焦躁不安。

  不過,她就是來了又怎麼樣呢?繼續對他抱著期待?等他不可能給的答覆?

  滿月即將過去,剩下的時間,只有兩個半月了。

  陸千喬又開始糾結,盼著她來,又盼著她乾脆別來……最近為什麼總是糾結這個問題?他揉了揉額角。

  門被打開,斯蘭走了進來,臉色不怎麼好,他舉起手裡捏著的東西——一卷黃澄澄的布帛。

  「將軍,皇帝又發了聖旨過來。」

  肯定又是催他還朝為自己平息內亂。這個皇帝真不是好東西,沒仗打的時候就聽信讒言,無端端把將軍貶來看守皇陵,現在出事了,又哭著連發數道聖旨求他回去。

  真賤吶!斯蘭不屑地撇著嘴角。

  陸千喬沒反應,他整幅心思都在糾結辛湄到底來還是不來的事情裡,望著天頂的小月亮發呆。

  「將軍,那丫頭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東西,眼下指不定又看上了其他良家少年郎。你和她當什麼真?」

  比起皇帝,斯蘭對辛湄更沒好感,女人就應當像映蓮姑娘那樣,溫婉如水,嫻靜安詳。辛湄那樣的,只能叫炸毛貓,將軍英明神武,怎麼就這麼沒眼光看上她了?

  陸千喬轉過頭,沒說話,只是拿起那卷聖旨展開隨意看了一眼,突然又愣住。

  聖旨妃紅儷白,洋洋灑灑,文辭優美——這是榮正帝的惡習,寫個聖旨也和寫詩詞似的,每次都排得密密麻麻。

  可是,重點不在這裡。

  他皺眉連看了兩遍,手指慢慢收緊。

  榮正帝給他指婚,新娘是辛湄……母親果然還是插手這件事了。

  他緊緊盯著聖旨其中一段話,眉頭越來越緊。

  「……從死,身後同穴葬之,方可全禮法,亦不負彼此情意。」

  瓊國至今還留著活人殉葬的制度,聖旨是說,他死了,辛湄便要跟著殉葬?他猛然摔了聖旨,一瞬間便醒悟當日母親的話語含義,她說過,要叫辛湄永遠陪著他,死了也要陪著。她原來是這個意思?!

  「斯蘭,去把烈雲驊牽來!」

  陸千喬繫上大氅,從窗口跳了出去。他要去找酈朝央!

  斯蘭愕然答應一聲,回頭看看摔在地上的聖旨,到底忍不住拿起來看一眼,登時驚呆了。

  「將軍!他們逼你娶那個小丫頭?!」他失聲大叫,「還要殉葬?!這什麼狗屎皇帝……」

  「不關他的事,」陸千喬搖頭,「去牽烈雲驊。」

  斯蘭急匆匆地跑了,陸千喬靜靜站在月色下,只覺胸膛裡一顆心臟跳得激烈,身體甚至在微微發抖。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眼前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他閉一下眼睛,再睜開,天上的小月亮彷彿變成了千萬個。

  他忽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眩暈。

  「將軍,馬來了!」

  斯蘭拽著烈雲驊飛快跑回來,一抬頭,只望見一雙暗紅的眼睛,在深夜中熠熠發光,野獸一般。

  *

  六月二十五,黃道吉日,宜嫁娶。

  辛湄在震天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中,穿上嫁衣,上了花車。

  陸千喬沒有來,來迎親的是皇帝派出的幾位官員。據說是因為被貶去看守皇陵的將軍未曾奉旨,所以不能離開皇陵一步,迎親的事只有交給其他人。

  這種令人略有不快的小細節並未影響辛邪莊諸人的好心情,無論如何,困擾他們十六年之久的小魔星終於嫁出去了,這種狂喜是外人絕對不能理解的。

  辛雄甚至哭成了淚人,見一個人便拉著人家的手絮叨:「老天保佑,孩子她娘保佑,小湄終於有人接手了……」

  而且接手的還不是普通人,就算被貶去看守皇陵,他也是個將軍!辛雄覺得自己一夜之間就翻身了,對著前來道賀的綠水鎮民眾,也難得露出自得的表情。這幫混賬,之前提到辛湄的剋夫命就和兔子似的逃跑,還是自家女兒有本事,出門一趟就勾搭上相公了,還是將軍!

  先不管皇帝無緣無故為啥要突然賜婚,總之,辛湄有人要了才是第一要緊事!

  辛湄在花轎裡衝他揮手:「爹,過幾天我就歸寧來看你,別哭了,鼻涕都流出來了。」

  辛雄使勁擤鼻涕,怒吼:「過一個月再說歸寧!那麼早回來,小心人家不要你!」

  ……她爹大約瘋魔了。

  辛湄搖著頭放下車簾,前方領頭的靈獸長嘶一聲,拍著翅膀飛上雲端,長長的迎親隊伍紅雲一般冉冉升起,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

  陸千喬現在在做什麼呢?辛湄把蓋頭掀起一小塊,趴在窗邊看外面的白雲。

  不知為什麼,想到那天他在高台上揮舞長鞭,背影挺拔而卓絕,那是與讓眾人羨慕的名利和地位之類完全無關的東西。她很想再看著他,不說話也沒關係。

  陸千喬,你現在是不是已經穿好傻兮兮的新郎紅衣,掛著紅花在等我?

  你現在,是高興?還是不屑一顧地撇著嘴角?

  她有點喜歡這種猜測,預想他的表情,他將要說的話——這一刻,她終於有了一點自己已經是新娘子的體會。

  不過這個體會在到達皇陵的時候就蕩然無存了。

  曾經圍繞在皇陵外的雲霧陣早已消失無影,殘花與泥土亂糟糟地覆蓋著神道的表面,顯然是很久未曾有人清理過。

  迎親的官員們下車商量片刻,到底還是派了個人猶猶豫豫地過來向她匯報:「夫……姑娘,前方不見將軍的迎親車輦,這……十分罕見。」

  辛湄想了想:「那要不再往裡面走一段?」

  也只能這樣了。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進了皇陵深處,路邊時見殘舊坍塌的獻殿,青山綠水依舊,可是卻死氣沉沉,遍地凌亂,唯有路邊花林裡的花默默無聲地綻放著,曾經喧囂的小妖怪們,此刻半個也不在。

  隊伍停在陸千喬屋前,早有人過去敲門,等候半晌沒有反應,破門而入,片刻後那人又驚慌失措地奔出來:「屋裡沒人!亂糟糟的!將軍不見了!」

  辛湄頓時有一種大冬天又被人潑一桶冷水的感覺,情不自禁一哆嗦。

  眾官員沒頭蒼蠅似的胡亂商量一陣,只得再派人過來跟她匯報:「那……只好請姑娘暫在此等待,我等即刻派人搜尋皇陵內外。」

  這種事他們從沒遇見過,聖旨都送到家門口了,這素來桀驁不馴的將軍居然當個屁,連面都不露,把一干人丟在外面乾站著。

  彪悍的人生果然不需理由。

  只是他這樣不光是給皇上甩臉色,更是等於一巴掌把自家夫人打暈了。這可憐的姑娘,剛嫁過來,就遭遇這樁悲劇……那姑娘……呃,那姑娘怎麼自己從車裡下來了?!

  辛湄慢悠悠地下了車,一把扯掉蓋頭丟在地上,拍拍手拔腿便往前走。

  焦頭爛額的官員們趕緊上來攔住:「夫……姑娘!新娘子不好亂走的!」

  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又懶得說話,只把拳頭在眾人面前晃了晃:「看好,這是拳頭。」

  拳頭……眾人齊齊望向她白嫩嬌小的手,這拳頭蠻好看的……然後呢?

  她再指指身邊碗口粗的梨花樹:「這是樹。」

  那、那又如何?

  下一刻,這只漂亮的拳頭便砸在碗口粗的梨花樹上,只聽「卡嚓」一聲,悲摧的梨花樹流著眼淚倒下去。

  所有人瞬間後退三大步,畢恭畢敬地空出一條康莊大道,沉默又顫抖著目送她走遠了。

  *

  辛湄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慢慢往前走,筆直地走。

  她反覆回想遇到陸千喬後的所有事情,怎麼也想不明白——難道他其實是討厭自己的?討厭到連夜搬空皇陵,甚至連一張紙條也沒給她留下?

  她曾經覺得皇陵是個很討厭的地方,因為那時候她被迫軟禁在這裡。

  後來她又覺得這裡其實很美,因為這裡有陸千喬。

  如今繁花依舊,綠水依然,她卻再次感到一種深深的厭惡,厭惡裡還有許多不解,許多委屈。

  突然,腳步停下。

  眼前是無邊無際淡白的杏花林,還有那座熟悉的高台。辛湄抬眼望上去,自己也不知要找個什麼答案,或許她是希望抬頭便能見到陸千喬站在上面,與往日一樣揮舞長鞭。

  杏花落滿袖,她垂下頭,髮髻上的數顆大珍珠滴溜溜地滑落在地,像眼淚似的四下散開。

  是回去的時候了吧?放棄天真的幻想,陸千喬其實根本是很討厭她的。

  嗯……該回去了。

  ……

  回去個頭!

  辛湄一把撕掉身上的嫁衣。

  陸千喬呢?!那個混賬藏在哪裡?!她要把他揪出來,打成人餅削成人棍!她一腳踢飛腳邊的青磚,磚頭像箭似的飛出去了,撞入杏花林裡,裡面頓時傳出一聲沉悶的痛呼。

  辛湄衝進去,抬手一撈,躲在裡面的人狼狽不堪地被她拽著頭髮提了出來。

  「是你!」

  「好痛!」

  兩人同時大叫,辛湄抬頭瞪著被她拽住頭髮,故而姿勢十分扭曲的男人。

  斯蘭。

  他見著她也是萬分驚愕,面上表情變幻萬千,最終眼神裡洩露出一絲憐憫。

  「放開!」他掙了一下,居然沒能掙脫,當即急道:「將軍不會娶你!死心吧!快回去!這樁婚事回頭他會叫皇帝取消!」

  辛湄大怒:「他人在哪裡?!」

  斯蘭板著臉:「我不會說的!打死我也沒用!總之你快回去!不要說將軍,就連我也不會讓他娶你,你們根本不相配!」

  辛湄神色嚴肅地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你喜歡他!你把我當情敵?」

  斯蘭差點吐血:「放屁!」

  她把手抬起來,在他臉上試了試:「你再不說實話,我就把你的牙揍掉。」

  斯蘭飽含熱淚,將軍啊!我斯蘭為了你,什麼酷刑都可以忍耐!來自你心愛姑娘的巴掌也沒問題!

  高高舉起的手飛快落下,還未來得及拍在他臉上,忽聽後面一個淡漠的聲音低聲道:「辛湄。」

  她猛然一顫,不可思議地轉身,眾人遍尋不著的陸千喬,此刻就站在杏花林中,靜靜看著她。

  曾經深黑的眼珠,此刻是鮮血般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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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29:03 |只看該作者
      所謂洞房花燭

  大喜的日子,炸毛新娘終於見到了她要嫁的那個新郎。

  沒有親手揭開蓋頭,沒有交杯酒,沒有洞房花燭——她之前想像的一切都沒發生,現在沒有穿喜服的新郎已經站在自己面前,眼珠子變成紅色的了。

  ——莫非得了紅眼病?

  辛湄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考慮是直接上去把他揍成人餅,還是寬宏大量地給他一個解釋機會,彰顯自己的賢惠風範。

  沒等她考慮好,新郎卻先開口了:「把斯蘭放開,我人已在這裡,有事和我說就行。」

  她一把推開斯蘭,突然覺著眼下這個情況在諸多熱門戲折子裡都可以見到的。

  下一刻說不定陸千喬就會擺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扭曲神情,用冰冷的薄唇吐出邪佞又刻薄的話,像「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癡心妄想」之類。然後等她氣得含淚狂奔後,看似無情實則深情的男主角才緩緩吐出一口血,無力地扶著斯蘭之類的支撐物,慢慢倒下去,背景杏花落一地,飄逸出我愛你但我不會讓你知道的刻骨纏綿……

  她被自己的想像噁心得倒退三步,大叫:「陸千喬,你說反了,是你要給我一個解釋!噁心人的那種不要!」

  他果然很給面子,點點頭:「變身之劫開始了,能不能過去還不知。」

  他是怕自己死了,她嫁過來不到一個月就成小寡婦?辛湄抱著胳膊又開始想像,他倒下去後一邊吐血一邊顫聲道:「斯蘭……別讓她知道真相……這不是紅眼病,我只是不想她以後做寡婦……」

  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怒吼:「換個理由!」

  「婚事是我母親安排的,」陸千喬自始至終很平靜,「她就是那天坐在馬車裡的人。即使在戰鬼一族裡,她也是個地位十分尊貴的夫人。這等小事,榮正帝很樂意給她面子答允下來。變身之劫我若過不去,你也活不了。你須得為我殉葬,好教我死後不至於太寂寞。」

  她終於震驚:「殉葬?我……我怎麼沒聽說……」

  他笑了一下,面色陰沉:「辛湄,你如執意嫁我,那便嫁過來,陪著我一起死吧。」

  他伸出手:「過來,今晚便可洞房花燭。」

  她趕緊又退了三步,躲在樹後只探出一顆腦袋,充滿懷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真的?」

  陸千喬定定望著她:「娶不娶你其實無傷大雅,但你現在已成母親脅迫我的棋子,亦是我的包袱。我本想靜靜避讓,你卻大張旗鼓找來這裡……」

  她被他話語裡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激怒了:「我不想聽這些!陸千喬,你敢不敢說一句自己的想法?!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不喜歡我?」

  她問得多麼大膽而尖銳,連斯蘭都被震住了,即使在女妖裡,也沒見過如此彪悍而厚臉皮的。

  陸千喬沒有迴避她的眼神,隔了一會兒,才慢慢說:「我不討厭你。」

  「那為什麼逃婚?」

  「……也沒有喜歡到想不顧一切娶你。」

  她沉默了。

  陸千喬轉過身,低聲道:「辛湄,真那麼想嫁我?那便隨我來,趁我還能動,做幾天真正夫妻。」

  過了很久,久到斯蘭以為她再也不會開口,辛湄卻突然說話了。

  「陸千喬,」她問,「還記得我叫你做一隻將軍人偶給我做生辰禮物嗎?你做好了沒?」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才恍然:「我忘了。」

  「……那好吧,既然你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我再留下來也只是自取其辱。我這就走——」

  她從樹後站出來,突然笑一聲:「——你以為我會這樣說,然後乖乖走掉?」

  陸千喬愕然看著她揚起的臉,自始至終她都站得那麼筆直,筆直到驕傲,什麼事情都不能打垮她似的。她的眼睛亮得驚人,裡面蘊藏的……好像是一種叫做怒火的東西。

  「你這個懦夫!」

  她動作快得像鬼,一瞬間撲到他面前,下一刻拳頭就砸在他臉上,他居然絲毫不能防備,仰面向後摔了下去。身上突然一重,是她騎上來,揪住領口一頓搖,怒吼:「你以為我那麼好騙?!你這一套老娘在戲折子裡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說一遍不喜歡我?!你敢?!」

  眼看一個活生生的驃騎將軍就要被她搖散架,斯蘭在旁邊急得焦頭爛額,想護著,卻沒法下手,發怒的辛湄力氣太驚人,十個他也不是對手。

  「你先玩弄我的感情,後來再玩弄我的面子!現在居然還打算玩弄我的身體?!」她揪著他一頓抽,「你以為我不敢?你就是明天死,今天也得和我洞房花燭了再說!你來啊!來啊!」

  她抓住他薄軟的長袍,「嗤」一聲就扯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略顯白皙的結實胸膛就這麼硬生生暴露在風中。

  斯蘭急得快要暈過去了,將軍的貞操!他寶貴的貞操就要毀在這魔星手裡?!正打算不顧一切上去阻止,忽聽杏花林外傳來噪雜的腳步聲,那些迎親的官員們似是找來了這邊,正循聲而來,一面大聲問:「姑娘!將軍?我們聽見聲音了,你們是在這裡嗎?」

  辛湄怒吼:「滾!我們正在洞房花燭!」

  四下裡瞬間安靜了。

  「抱……抱歉啊啊啊啊……」

  眾人淚流滿面地逃走。彪悍的人生真是太不需要理由了,連洞房花燭都能在樹林子裡,他們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彪悍?

  她揪著陸千喬殘破的領口,正考慮怎麼才算洞房花燭,不防他突然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他仰面躺在地上,黑髮鋪了一地,左邊唇角被她揍得破皮,流下細細一行血來,他卻彷彿沒有任何痛感,只是靜靜看著她,低聲道:「辛湄,不要再胡鬧。」

  又是一拳,這次砸在他右臉,像是打碎了一顆牙,他眉頭一皺,從嘴裡吐出一口血沫,裡面裹著半顆碎牙。

  「你知道我爹有多高興嗎?現在你叫我回去?之前你怎麼不說?!誰叫你做人偶送我了?!誰叫你關心我了?!最胡鬧的人是誰?!」

  「……你那麼想嫁給我?」陸千喬低聲問了一句。

  拳頭又停下了,辛湄定定瞪著他,居然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緩緩閉上眼,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低柔:「抱歉,讓你新嫁娘的夢想破滅了。」

  一生一次的穿嫁衣,一生一次的蒙著蓋頭的忐忑嬌羞,坐在花車上揣測他的心情,那時候滿腦子都是他——原來,她真有那麼想嫁他。

  「是啊!」她的聲音激烈又響亮,「我就是那麼想嫁給你!怎麼樣?!」

  陸千喬緊緊閉著雙眼,睫毛劇烈顫抖,他覺得背後一陣冷一陣熱,手腕都開始微微抖起來,無法抑制,不可抑制。

  「什麼變身,什麼殉葬,我才不在乎那些!你用這種理由把我打回去,你太幼稚了!」她兩隻手捧住他的臉,使勁搖,「給我把眼睛睜開!不許你逃避!」

  他顫抖著睜開眼,對上她太陽般明亮的眼睛,沒有自憐自顧的悲容,沒有矯揉造作的矜持,辛湄從來不需要那些所謂女子美好的品德來點綴,她只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喜歡……想喜歡的人。

  「我……」他喉頭哽住,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吐出一口氣,鬆開手:「那我們繼續洞房花燭。」

  「你……你夠了啊!」斯蘭忍無可忍,漲紅臉大喝,「你看好了!這裡是什麼地方?我還在呢!洞什麼房?!」

  辛湄愕然看他一眼:「你還在啊?」

  「你這個……」他渾身發抖指著她,眼前金星亂蹦。

  頭頂突然傳來一陣老牛的叫聲,三人齊抬頭,便見一輛破舊的牛車自雲端緩緩飛來,旁邊還飛快地圍繞著一個小黑點,發出特別刺耳的呱呱叫聲,在杏花林外繞了一圈,像是發覺了他們,立即筆直地飛進來,居然是小烏鴉。

  「將軍!小烏鴉醒了,關於你問的那件事……」

  許久不見的眉山君利索地從牛車裡跳下來,滿臉急切,待見到林中的景象,他整個人就僵硬了。

  這個這個……小湄是坐在、坐在將軍身上吧?她身上那件……嫁衣?破布?撕爛的裙子?那、那是怎麼回事?再看看將軍,仰面躺著,一手扶著她的後背,一手舒暢地攤開,衣服亂成一團,還露出一大片赤裸胸膛……兩個人,一個紅著臉,一個含著淚……

  眉山君花容失色地踉蹌倒退:「你們……你們……在做什麼?!」

  「在洞房花燭。」一直被當做背景顏色的斯蘭終於找到說話的機會了,「眉山仙人,你好巧不巧這個時候來,莫非有什麼重要事?」

  「洞……洞房……」這兩個字如晴天霹靂,劈的眉山君又踉蹌幾步。

  他不過是一個多月忙著小烏鴉的傷勢,他倆怎麼就成親了?還……還洞房了?!將軍,你下手要不要那麼快?

  「……有事就說。」陸千喬皺眉。

  他在不耐煩!在給他眼色,叫他快點說完了好滾蛋,別打擾他們洞房花燭!

  眉山君的眼淚刷一聲便流了下來,哽咽道:「關於混血戰鬼的變身之劫……並非沒有人能活下去……小烏鴉只查到這些,然後就……就被將軍的族人打傷了……」

  陸千喬沉思片刻,並未像他想像的那樣欣喜若狂,只不過點點頭:「多謝。斯蘭,將祭天酬神酒的配料給他做報酬。」

  斯蘭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他:「眉山仙人,多謝你了。」

  眉山君失魂落魄地接過冊子,不知怎麼,居然連翻一下的興趣都沒有。他直勾勾地看著辛湄,默默流淚,喃喃:「小湄……你……你這就嫁給他了?」

  她答應得特別快:「是啊。眉山大人,你先回去,等以後有空了我們再去看你。」

  不不,你一個人來就足夠了!

  「……走吧。」陸千喬面上紅了一下,「辛湄……你、你先起來。」

  她猶帶怒容:「哼!不洞房花燭了?」

  他抬手在她腦門子上輕輕一拍:「好了,起來。」

  眉山君眼怔怔地看著他們三人消失在杏花林深處,一陣冷風刮過,捲起千層雪白花瓣,林中鬼火跳躍,鬼哭陣陣……

  他、他今天是專門過來自取其辱的嗎?

  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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