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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狐
滿載彩禮提親而來的陸千喬,回去的時候也是滿載了東西——靈獸們身上馱著許多匣子,裡面裝滿了辛雄送的月餅,從圓形到亂七八糟形狀,堆成小山一般。
雖然他很想說這些月餅即使吃到明年也吃不完,但見著辛雄雙目含淚充滿慈愛的眼神,那婉拒的推辭好像怎麼也說不出口。
聽說,有個冷漠刻薄的岳父是一場災難,不過吧,有個太過熱情的岳父,似乎也不怎麼幸福……
「姑爺今天要回去,小湄怎麼還不出來?!」
辛雄四處張望,很是惱怒。莊裡其他人都來送行了,偏生最該來的那個不來,像什麼樣子?萬一姑爺發怒,又不要她了怎麼辦?
大師姐艱難地從人群裡擠出來,小聲道:「師父,小湄說她精神不濟,懶得送客。順便還要我帶話給將軍,說……說她要逃婚。」
「她都已經嫁了,還逃什麼婚啊?!」
辛雄恨鐵不成鋼地跑去女兒的院落,但見人去樓空,床頭櫃子裡的銀票都被帶走,梳妝台上放了一封信,辛湄不怎麼漂亮的字寫道:「出門散心,轉告陸千喬,老娘不要他了!!!」
信紙從手裡飄然而落,辛雄不由淚流滿面,有女如此,簡直是災難啊!
在辛邪莊人人亂成一鍋粥的時候,辛湄正騎在烈雲驊背上,用袖子替它擦眼淚。
這匹馬也不知怎麼了,一見她打開馬廄大門,便哭成了淚馬。在它身後,莊裡眾多俊俏美麗的牡馬虎視眈眈,那眼神,又敬畏,又猥瑣。
「你們相處得不愉快嗎?」辛湄把濕透的袖子擰乾,甩了甩,繼續替它擦眼淚。
烈雲驊聞言眼淚掉得更凶了。對著辛湄,它好像……它也只能默默掉眼淚了。
「走,我們去崇靈谷,送月餅給狐仙大人吃。」
她提了好幾盒月餅,正好趁這個機會把認識的人都送一圈,順路再去看看張大虎,好教陸千喬知道,她第一個看上的男人才不是他!
烈雲驊生怕她反悔,又把自己和一群猥瑣的牡馬關在小黑屋裡,當即撒開四蹄,跑得比風還快,眨眼便躍上雲層。它血統高貴,御風而行,比秋月全力施展還要快上幾倍,平常三四天才能趕完的路,它半天就趕到了。
午後剛過一刻,烈雲驊輕巧地落在崇靈谷門口,辛湄從馬背上跳下,一抬眼,樂了——守門的弟子還是張大虎!
「大虎哥。」她笑吟吟地走過去,至今仍對他那板正的美色百看不厭。
「辛老闆。」張大虎紅著臉行禮。
「送你一盒月餅。」
她不由分說塞給他一盒月餅,再衝他甜甜一笑,牽著烈雲驊便要進谷。
張大虎急忙攔住:「辛老闆,谷主今日……嗯,今日不太方便見客。」
老爹說過,這種修仙門派時常會有一些不欲令外人知道的隱秘之事,辛湄很理解地點點頭,又塞了兩盒月餅給他:「那麻煩你把這幾盒月餅送給狐仙大人,就說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
張大虎接過來,正要說話,忽聽大門內響起一陣清越的鳥啼聲,緊跟著平日裡緊緊合閉的正門豁然大開,一輛金光燦燦的華麗長車為三四隻極樂鳥牽引,緩緩行駛而出。車壁上的金光流水般漣漪開,最後化作上古的文字,消散在風中。
風把遮擋車窗的白竹簾吹開,辛湄只隱約望見裡面坐著一個皂衣的年輕男子,一晃眼,長車便飛遠了。
「這排場真華麗,是哪位厲害的仙人嗎?」
辛湄望著遠處搖曳的金光,忍不住感慨。
張大虎搖頭:「這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有狐一族的人據說是有天神血統的……」
「小湄,你來看我,怎麼不事先打個招呼?」
甄洪生柔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辛湄轉過身,便見他今日穿著黑白相間的長袍,漆黑的長髮並不束,斜斜垂在肩上,顯得特別……呃,特別貌美如花。
「狐仙大人,好久不見。」她笑瞇瞇地給他行個禮,從張大虎手裡拿過月餅送給他,「這是我們莊裡自己做的月餅,送給你嘗鮮。」
甄洪生眼睛登時一亮:「哦哦!這月餅你爹去年給我送過一次,紅豆沙餡的最好吃。來,跟我進去說話。」
他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儀態萬千地牽著她進谷。
崇靈谷裡香煙繚繞,與往日清明爽利的模樣大不相同,每走十步,便能見著地上放的香爐,裡面點著中正平和的檀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諸般煩躁都沉澱下去。
見她盯著那些香爐看,甄洪生笑道:「今日來訪的是一位貴客,點香是他們那裡的習俗。」
「有狐一族嗎?」她好像聽過這名字。
「是啊,他們不單血統高貴,還擅長釀酒,這次帶了十罈好酒。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我再把眉山叫來,一起品美酒。」
甄洪生牽著她坐在開滿鮮花的小涼亭裡,眼熟的中年女管事很快端了兩杯茶上來。他坐在旁邊,既不喝茶,也不說話,只是捧著她的手掌仔細看,一邊看還一邊摸。
辛湄被他摸得渾身發毛,只好問他:「狐仙大人,我的手有什麼問題嗎?」
上次她來,他也是捧著她的手使勁看,難道裡面藏著寶貝?
甄洪生把目光從她掌紋上移開,對她十分魅惑地一笑:「沒什麼。小湄呀……你與戰鬼將軍成婚多日,怎麼還未洞房花燭?」
辛湄震撼了:「你怎麼知道?!」
他撫摸著脖子上圍著的白狐狸,笑得嫵媚:「我是狐仙大人,自然是知道的。看起來,他待你並不好,不如甩了他,另選個男人?我把張大虎送你要不要?」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這些神仙,真是神神叨叨,當初說堅決不送自家弟子的人是他,這會兒來破壞她的姻緣也是他。搞不懂他們想什麼。
「要不,選眉山?他怪喜歡你的。」
她簡直無奈:「眉山大人比我祖爺爺還老!」
……唔,幸好眉山今日不在這裡,否則崇靈谷就要被他的淚水淹了。
甄洪生端起茶杯,緩緩啜了一口,熱氣氤氳,他的目光望向很遙遠的地方。做仙人也有許多許多年了,對這個世間的因果,他從來不問,不插手,任它們煙雲一般聚了再散,散了再聚。
仙人無所謂執著,所以,很多事他點到即止。
「狐仙大人,這是紅豆沙餡的。」
辛湄掰開一顆月餅,笑吟吟地放在他掌心。
甄洪生笑了,掂掂手裡的紅豆沙月餅,放嘴邊小小咬一口,香而且甜,這種滋味令人心情大好。
「小湄,」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經,「要好好過日子,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覺,遇到危險嘛——」
他揚起眉毛:「要記得逃。」
與子成說(一)
從崇靈谷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有狐一族送來的美酒好像很烈,甄洪生昨晚一個人喝了兩壇,醉到今天還沒起,辛湄只得和張大虎打個招呼,騎上烈雲驊告辭了。
一路再風馳電掣飛到白頭山的眉山居,給眉山君送月餅,誰知守門的靈鬼說他出門了,不知歸期,辛湄留了兩盒蛋黃餡的給他,繼續跨上烈雲驊,回頭往皇陵趕。
「小雲,你說陸千喬現在在做什麼?」
趕路有點無聊,辛湄抱著烈雲驊的脖子和它閒扯。要是秋月在就好了,它雖然不會說話,但不管她說什麼,它都會有反應的,不像這匹馬,只管瞪著眼往前跑。
「你比秋月笨多了,都不理我。」
這是污蔑啊 啊!烈雲驊使勁噴鼻子,它是馬,又不是人,誰家的馬開口說話,那就是見鬼了!
「哦?你是說陸千喬肯定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眼睛亮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烈雲驊長嘶一聲。
「你的意思是,他正在反省錯誤,準備給我賠禮道歉?」
我真沒有這樣說!烈雲驊流淚了。
「你是說,他會流著眼淚來求我回去?」
……秋月兄,你很偉大。烈雲驊悵然地眺望遠方雲霧,為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從心眼兒裡對秋月產生了至高無上的敬意。
斜前方的大團雲霧忽然破開,數只巨大的極樂鳥吟唱著悅耳的曲調,逆風而來,後面拉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長車,淺淺的金光化作上古文字,搖曳飄散,實在是氣派非凡。
烈雲驊靈巧地讓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垂首停在空中等待長車過去。
靈獸對這種清淨高貴的氣息有本能的順從反應。
長車緩緩駛來,停在辛湄身邊,白色的竹簾被一隻修長的手捲上去,車內穿皂衣的年輕男子把腦袋探出來,對她友好一笑。
這個人……好像是有狐一族的什麼大僧侶吧?辛湄好奇地看著他,他也好奇地看過來,兩人對望了半天,他終於又笑了。
「噯,這位美貌的姑娘。」他開口,聲音溫柔,語調卻輕浮,「我餓了,給我一盒月餅成不?」
……氣派非凡的長車,非凡氣派的極樂鳥,然後,停下來,居然只是問她要一盒月餅。
辛湄一頭霧水地遞給他一盒果仁餡的,他卻搖頭,眼冒綠光:「要肉餡的。」
……這是什麼僧侶啊,居然還吃肉!
換了一盒肉餡月餅給他,竹簾子又放下去了,那人的聲音從車內傳來:「多謝,你真是漂亮又好心。」
極樂鳥又開始鳴唱,長車繼續逆風而去,辛湄抓了抓腦袋,拍拍烈雲驊的脖子:「好了,我們也走,趕緊的,去皇陵。」
*
自從陸千喬醒來之後,皇陵的雲霧陣又重新架上了,大小妖怪們撤離地宮,重新回到青山綠水的地面,皇陵一改當日的頹敗,又恢復了以往的桃紅柳綠,鳥語花香。
斯蘭不見人影,映蓮在池塘裡睡午覺,桃果果和弟弟在鬼氣森森的杏花林裡玩捉迷藏——看樣子,陸千喬還沒來過這裡。
辛湄把烈雲驊拴在外面吃草,自己悄悄潛進趙官人的小山洞,他果然又紮著塊白色頭巾在奮筆疾書,一邊寫一邊哭,眼淚順著鬍鬚往下滴。
「噢,姑娘你來啦!」他擤了一把鼻涕,抬頭望見辛湄,含淚的雙眼登時亮了,「快來快來!我正寫到你與將軍初相遇,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呃,她和陸千喬初相遇?好像……好像是在一個寂靜的夜裡,她抽暈了桃果果,然後陸千喬打了她一掌……嗯,確實是天雷勾動地火。
拿起趙官人遞過來的戲本子,卻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那一眼,正如千帆過盡大浪淘沙只為你;那一眼,正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只有你;那一眼,彷彿三生石上書寫緣分我和你……】
她默然把本子放回去,為難地看著趙官人殷切的眼神,想了很久,才開口:「那一眼,其實我什麼也沒看清……」
就知道是個男人,而且這男人還打她,搶她的靈獸,她只想抽飛他。
趙官人連連哀歎:「怎麼能這樣!一見生情再姦鍾情才有看點啊!」
「……反正我和他本來也沒什麼看點,陸千喬總是把我當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他女兒。」
她這話說得大是幽怨,與往日的跳脫明麗截然不同,趙官人察言觀色一番,立即端出知心大叔的模樣,坐在對面柔聲問她:「辛姑娘,你和將軍鬧彆扭了?」
辛湄把月餅放桌上:「沒有,我是給你們送月餅的。」
「心裡有不舒服就要說出來,不然小事就變成大事,越鬧越不可收拾。」
她想了想,撅嘴道:「我們一點都不像真正的夫妻,每次我一碰他,他就用捆妖索捆我。而且,我們明明已經成親了,他偏不承認,還要再來一次,浪費時間,故意推脫。」
……將軍啊,戰鬼一族在男女方面是挺笨拙的,但你也不能笨成這樣啊!
趙官人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辛姑娘,將軍雖然掛著將軍的名號,但他本身是戰鬼一族的人,對瓊國那個皇帝根本沒什麼忠心的,所以皇帝賜婚對他來說和狗屁差不多。他不承認賜婚,偏要親自提親再娶你一次,其實恰好證明他心裡有你,把你正正經經當做一個需要尊重的女子來看待。」
辛湄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戰鬼一族自古侍奉天神,向來保守古板,沒有成婚便行男女之事,視為苟且。他不碰你,是敬重,並非輕視。」
她繼續沉默。
趙官人清清嗓子:「你看將軍外表好像挺貼心挺細緻的,他其實粗魯的很,自小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人教他怎樣和姑娘相處,平日裡不是冷臉就是走人。捆妖索什麼的,也是他沒想到那一層而已。你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說一次,將軍肯定懂的。人長著嘴就是要說話的,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誤會不能說開呢?悶在心裡豈不是委屈了一張嘴?」
辛湄默默掰開一塊蓮蓉月餅,一邊吃一邊喝茶,再也沒說一個字。
趙官人見好就收,當即拿起毛筆繼續奮筆疾書,把前面寫的全塗了,一面問她:「姑娘,你和將軍初相遇是啥樣的,再給我說一遍吧?」
她正要說話,忽聽山洞外烈雲驊長嘶一聲,緊接著覆蓋在洞口的大葉片被人猛然揭開,兩天不見的陸千喬大步走進來,一見她,一把拽起便走。
趙官人老淚縱橫地吞了一塊月餅,將軍,這才是好樣的!
辛湄一路腳不沾地,和風箏似的被他扯出去,頭暈眼花中感覺他把自己丟在秋月背上,等回過神的時候,才發覺兩人已經在半空中了。秋月閒閒地扇著翅膀,故意飛得慢悠悠,烈雲驊十分通靈性地跟在老後面,大家都不想打擾他倆。
辛湄抬頭看看他,他面色陰沉,沉默不語,偏過頭不與她對視。
「那個……陸千喬,」她先開口了,「我們、我們要去哪裡?」
他依舊不看她,隔了半日,方道:「送你回辛邪莊。」
說到辛邪莊,她才發覺他還穿著那天來辛邪莊的衣服,只是如今白衣服灰撲撲的,塵土草汁之類的暈染衣角,他的頭髮好像也有點亂,雖然臉上看不出什麼疲憊……可,他是不是不眠不休找了她兩天?
辛湄想了想,低聲道:「陸千喬,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不理她。
「……你別生氣,我只是給大家送月餅。」
他終於動了,抬手揉了揉額角。
「陸千喬。」辛湄湊過去,小心翼翼抓起一截他的袖子,他沒甩開,於是放心大膽地再湊近一些,把腦袋放在他肩膀上。
「你說話呀,隨便說點什麼。」
聲音軟綿綿,她整個人也軟綿綿,再有天大的火氣也煙消雲散了。
陸千喬猶豫著抬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抱歉,是我的錯。」
她露齒一笑:「我們兩個都有錯,成不?」
他陰沉的面色終於漸漸變得柔和,五指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替她把小辮子理順:「去了什麼地方?」
「給大家送月餅啊。」
「辛湄。」
「嗯?」
「半個月後,我會親自迎親,到時候不許逃。」
「嗯。」
他的手指從頭髮裡抽出來,在她細膩的面頰上輕輕撫摸,忽然低頭,在飽滿的額頭上印下一吻。靠得那麼近,肌膚相貼,她身上傳來一陣陣令人感覺十分不快的氣息,他不由再低下去一些,細細嗅著她的頭髮。
「陸千喬,我親你一下,不許用捆妖索捆我。」
她摟住他的脖子,對他微笑。
他面上瞬間一紅,順從地閉上眼,等了半天,兩片柔軟的嘴唇卻落在臉頰上。
他好像……有點失落。
辛湄把他凌亂的頭髮撥到腦後,一本正經地說:「接下來的,等到下次吧。」
「調皮。」
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緊跟著又低頭在她頭髮上嗅了兩下,蹙起眉頭。
她渾身上下隱隱約約沾染了一股令人極其不快的氣息,靠得非常近才能聞見。是遇到了什麼人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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