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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佳偶天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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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3:01 |只看該作者
      不高不潮(三)

  屋子裡好安靜啊……辛湄覺得自己都能聽清渾身血液往腦子狂奔而去的聲音。

  所謂沒臉見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她用手摀住臉,摸索著蹲下去,試圖揭開床板往裡鑽。

  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辛湄腔子裡的小心臟再度開始狂蹦亂跳——是睜眼看?還是不看?這是個難題。
  
  散落一地的畫紙被人一張張撿起來,歸攏,攤平。
  
  她猶豫良久,終於還是把五指張開,從指縫裡偷偷張望,只見陸千喬沉默地收拾好滿地紙張書冊,沒事人似的放在桌上,說話聲音也十分冷靜:「……夜已深,我走了。」

  ……他、他怎麼就能這麼淡定自若?!顯得她試圖鑽床底的行為無比傻氣!

  辛湄飛快從地上站起來,裝出從床底撿到畫紙的模樣,遮遮掩掩走過去,暗咳一聲:「那、那你走好,不送了……」

  他果然轉身便走,步伐不知怎麼的有些慌亂,一頭撞在門上,那扇平日裡挺結實的木門「咣」一聲摔在地上,在深夜的辛邪莊裡迴盪出一波又一波的餘韻。
  
  後面院落裡不停被噪音吵醒的師兄們終於不堪虐待,扯直了嗓子大叫:「都快三更了!你倆別折騰了成嗎?!乖乖在床上小別勝新婚不行嗎?!」
  
  陸千喬沒有回頭,瞬間就把門板拽起來,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辛湄眼尖,分明見著他的耳根一點點變紅了,肩膀好像還在微微顫抖。

  可憐……難道他窘迫得哭了?

  呃,他要是淡定自若,那窘迫的人就是她。可他窘了,她反而淡定下來。

  真是沒人性的惡習啊……
  
  辛湄清清嗓子:「就放在旁邊吧,不用管它。」

  他顫抖著把門板放一邊,看背影像是要掩面狂奔而去的模樣,她趕緊開口:「那個……陸千喬啊,其實吧……其實也沒啥,很正常……不用緊張。」

  他僵在原地不動彈,也不肯回頭。

  她想了想:「要不,再進來坐坐?我們商量一下婚姻大事和生兒育女計劃什麼的……」

  他發出一聲無奈的長歎,緩緩轉身,又用一種她看不懂的眼神靜靜凝視她。

  「辛湄,」他勉強開口,「你……我們現在還不能……總之……」
  
  呃,他連脖子都紅了……到底是因為撞翻木門,還是因為看了那本蘭麝嬌蕊集?說起來,他三番四次推脫洞房花燭,甚至不惜祭出捆妖索來捆她,難道是因為……因為——他根本不懂這些,又不好意思說?!
  
  辛湄恍然大悟,眼神瞬間就變得柔軟憐憫。

  這可憐的孩子,雖然他有個親娘,但跟沒有也差不多,一定沒人教他這些吧?怪不得呀,怪不得……
  
  她拿起那本蘭麝嬌蕊集,溫柔地走過去,再溫柔地放在他僵硬的掌心,繼續溫柔地說:「陸千喬,你不用怕。這些……拿去在一個人的時候慢慢看,很快你就懂了。記住,千萬要在一個人的時候看呀。」
  
  ……真是見鬼。
  
  陸千喬強忍著想把那本畫冊扔出去撕個稀爛的衝動,生硬地丟還給她:「不要。」

  「要的。」再溫柔地推回去,「你……呃,你需要學習一下……」

  被迫捏住畫冊的幾根手指瞬間收緊,可憐的蘭麝嬌蕊集發出痛楚的呻吟,硬皮紙裂成了碎片。

  陸千喬定定望著她,聲音低啞:「學什麼?你再說一遍。」

  辛湄好心對他微笑:「你不是不會嗎?看這本畫冊學習夫妻相處之道啊。」
  
  蘭麝嬌蕊集霎時被丟在地上,他盯著她看了良久,突然露出個古怪的笑,像是飽含殺氣,又像……像什麼她說不上來,但有點危險,她下意識退了一步。
  
  「是啊,我不會。」他低語,「你教我?」

  什麼什麼?教他?!

  辛湄連連搖手:「我、我也不……」

  「過來。」

  一隻手把她抓過去。
  
  這次不是提,也不是挾,而是貨真價實結結實實的摟住……或者說,鉗制住更恰當一些。他的力氣用得沒有節制,辛湄覺得肋骨都快碎開,疼得大叫,下一刻嘴唇就被兩片溫熱乾燥的唇瓣蓋住了。
  
  滿月的清輝像是盡數落在她眼前,一陣陣燦爛的白色。不過辛湄懷疑那是因為被勒得太緊導致的窒息現象,她痛苦地哼了一聲,兩手在他胸前奮力推拒。

  他再不放開她……再不放開,她就要窒息得口吐白沫了!

  兩片唇恰逢時機地移開,她大口喘氣,斷斷續續抱怨:「我……差點憋死……」
  
  整個人被箍著腰抱起,辛湄忙不迭扶住他的脖子,仍帶著潮意的嘴唇又被堵住,這一次,他的唇不再乾燥,而是帶著滾燙的濕潤,鉅細靡遺地與她糾結摩挲。

  那種燦爛的白色再次出現在眼前,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躲,偏又捨不得躲,分辨不出到底是快活還是痛苦。
  
  糾纏的唇稍稍離開一些,他帶著些許喘息的聲音沙啞響起:「不會用鼻子吸氣麼?」

  原來……原來是可以用鼻子呼吸的!

  辛湄不甘示弱,低頭再吻上去——現在她會了!誰怕誰?
  
  隨著親吻的加深加重,兩人的呼吸不再緩和,漸漸急促起來,唇間是潮濕的,吐息卻像沙漠的風一樣滾燙乾燥。不甘心只在嘴唇之間摩挲,他張開唇齒,試探地含住她柔軟的上唇,舔舐,吸吮。
  
  那種怪異而不可捉摸的感覺環繞上來,像繩索,一圈圈將她繞緊。辛湄情不自禁反咬回去,一口咬在他鼻子上,輕輕的咬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嘴唇就被他給咬住了,帶著懲罰意味的。
  
  「……張嘴,不許咬人。」

  「你也咬……!」

  微弱的抗議被吞回去,隨著愈發兇猛的親吻襲來的,還有他的舌。

  她再也想不起咬人之類的事情,整個人像是變成一顆糖,被泡在溫暖的水裡,馬上就要融化了。
  
  原來,這樣才叫親吻。嘴唇的作用除了吃飯和說話,還可以溫柔地愛撫心愛的人。
  
  辛湄學得很快,她從來也不是甘於被動的人,很快就有樣學樣,舌尖與他舞在一處,怎樣也糾纏不開。

  她覺得不夠,還想要什麼,情不自禁抱緊他的腦袋,吻得越來越深。
  
  陸千喬的喉嚨裡發出一個低沉的呻吟,潮濕的嘴唇忽然離開,緊跟著再貼上,落在她細膩的耳畔,順著精緻的形狀吻下來,最後重重落在鎖骨前一個小小凹陷上,吐出舌尖細密舔舐。
  
  癢!可又不是真那麼癢。

  辛湄脫力地軟下去,帶著深陷慾望的迷惘問他:「……不上床嗎?」
  
  滿腔情慾被她一句話給澆得透心涼……

  現在他在做什麼?還不是時候!還不可以!

  他埋頭在她胸前喘息,說不出話,只是搖頭。
  
  「那……那可以把那本畫冊拿來,我們一邊學一邊做……對了,剛才那個觀音坐蓮就挺不錯……」

  他苦笑:「你又教我?」

  她的下巴抵在他額頭上,艱難地伸手摸索他的衣襟:「那我們一步步來……先、先讓我脫你一件外衣……」

  她的手指像蛇一樣靈活,順著衣襟縫鑽進去,觸摸到他赤裸的胸膛肌膚。
  
  懷裡的男人渾身一震,像被荊棘扎中了一般,抬手便用力推開她,辛湄只覺眼前金光一閃——好吧,捆妖索老朋友,又見面了。
  
  這次他捆得特別結實,連兩條胳膊也捆在裡面,跟著一把提起往床上一丟,被子鋪天蓋地地罩下來。

  「陸千喬!」辛湄在被子裡悶叫,「你、你居然有膽子一晚上捆我兩次!」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自覺胸膛裡情慾漫溢,一顆心像要蹦出來似的。

  苦笑,他伸出手,想安撫地拍拍被子裡被裹成肉蟲的辛湄,卻又有些膽怯。猶豫半晌,只好低聲道:「辛湄,忍不住的人是我……抱歉,再等等……」
  
  他到底在糾結什麼,她完全不懂啊!
  
  陸千喬走到門邊,拾起那本蘭麝嬌蕊集,想了想,還是放進自己懷裡。

  「……畫冊我拿走了。剩下的那些,留著下次再做。」

  把摔下去的門板搭在空蕩蕩的門洞上,他一招手,捆妖索眨眼便收了回來。
  
  辛湄連滾帶爬從床上跳下來,直追到門邊,卻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

  她怒火夾著慾火從心底竄起,一拳把可憐的門板砸成渣渣。

  「陸千喬!你這個懦夫!」
  
  點了火又不滅的男人,是世上最討厭的!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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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3:26 |只看該作者
     有狐

      滿載彩禮提親而來的陸千喬,回去的時候也是滿載了東西——靈獸們身上馱著許多匣子,裡面裝滿了辛雄送的月餅,從圓形到亂七八糟形狀,堆成小山一般。

  雖然他很想說這些月餅即使吃到明年也吃不完,但見著辛雄雙目含淚充滿慈愛的眼神,那婉拒的推辭好像怎麼也說不出口。

  聽說,有個冷漠刻薄的岳父是一場災難,不過吧,有個太過熱情的岳父,似乎也不怎麼幸福……
  
  「姑爺今天要回去,小湄怎麼還不出來?!」

  辛雄四處張望,很是惱怒。莊裡其他人都來送行了,偏生最該來的那個不來,像什麼樣子?萬一姑爺發怒,又不要她了怎麼辦?

  大師姐艱難地從人群裡擠出來,小聲道:「師父,小湄說她精神不濟,懶得送客。順便還要我帶話給將軍,說……說她要逃婚。」

  「她都已經嫁了,還逃什麼婚啊?!」
  
  辛雄恨鐵不成鋼地跑去女兒的院落,但見人去樓空,床頭櫃子裡的銀票都被帶走,梳妝台上放了一封信,辛湄不怎麼漂亮的字寫道:「出門散心,轉告陸千喬,老娘不要他了!!!」

  信紙從手裡飄然而落,辛雄不由淚流滿面,有女如此,簡直是災難啊!
  
  在辛邪莊人人亂成一鍋粥的時候,辛湄正騎在烈雲驊背上,用袖子替它擦眼淚。
  
  這匹馬也不知怎麼了,一見她打開馬廄大門,便哭成了淚馬。在它身後,莊裡眾多俊俏美麗的牡馬虎視眈眈,那眼神,又敬畏,又猥瑣。
  
  「你們相處得不愉快嗎?」辛湄把濕透的袖子擰乾,甩了甩,繼續替它擦眼淚。

  烈雲驊聞言眼淚掉得更凶了。對著辛湄,它好像……它也只能默默掉眼淚了。

  「走,我們去崇靈谷,送月餅給狐仙大人吃。」

  她提了好幾盒月餅,正好趁這個機會把認識的人都送一圈,順路再去看看張大虎,好教陸千喬知道,她第一個看上的男人才不是他!
  
  烈雲驊生怕她反悔,又把自己和一群猥瑣的牡馬關在小黑屋裡,當即撒開四蹄,跑得比風還快,眨眼便躍上雲層。它血統高貴,御風而行,比秋月全力施展還要快上幾倍,平常三四天才能趕完的路,它半天就趕到了。
  
  午後剛過一刻,烈雲驊輕巧地落在崇靈谷門口,辛湄從馬背上跳下,一抬眼,樂了——守門的弟子還是張大虎!

  「大虎哥。」她笑吟吟地走過去,至今仍對他那板正的美色百看不厭。

  「辛老闆。」張大虎紅著臉行禮。

  「送你一盒月餅。」

  她不由分說塞給他一盒月餅,再衝他甜甜一笑,牽著烈雲驊便要進谷。

  張大虎急忙攔住:「辛老闆,谷主今日……嗯,今日不太方便見客。」
  
  老爹說過,這種修仙門派時常會有一些不欲令外人知道的隱秘之事,辛湄很理解地點點頭,又塞了兩盒月餅給他:「那麻煩你把這幾盒月餅送給狐仙大人,就說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
  
  張大虎接過來,正要說話,忽聽大門內響起一陣清越的鳥啼聲,緊跟著平日裡緊緊合閉的正門豁然大開,一輛金光燦燦的華麗長車為三四隻極樂鳥牽引,緩緩行駛而出。車壁上的金光流水般漣漪開,最後化作上古的文字,消散在風中。

  風把遮擋車窗的白竹簾吹開,辛湄只隱約望見裡面坐著一個皂衣的年輕男子,一晃眼,長車便飛遠了。
  
  「這排場真華麗,是哪位厲害的仙人嗎?」

  辛湄望著遠處搖曳的金光,忍不住感慨。

  張大虎搖頭:「這位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有狐一族的人據說是有天神血統的……」
  
  「小湄,你來看我,怎麼不事先打個招呼?」

  甄洪生柔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辛湄轉過身,便見他今日穿著黑白相間的長袍,漆黑的長髮並不束,斜斜垂在肩上,顯得特別……呃,特別貌美如花。
  
  「狐仙大人,好久不見。」她笑瞇瞇地給他行個禮,從張大虎手裡拿過月餅送給他,「這是我們莊裡自己做的月餅,送給你嘗鮮。」

  甄洪生眼睛登時一亮:「哦哦!這月餅你爹去年給我送過一次,紅豆沙餡的最好吃。來,跟我進去說話。」

  他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儀態萬千地牽著她進谷。
  
  崇靈谷裡香煙繚繞,與往日清明爽利的模樣大不相同,每走十步,便能見著地上放的香爐,裡面點著中正平和的檀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諸般煩躁都沉澱下去。

  見她盯著那些香爐看,甄洪生笑道:「今日來訪的是一位貴客,點香是他們那裡的習俗。」

  「有狐一族嗎?」她好像聽過這名字。

  「是啊,他們不單血統高貴,還擅長釀酒,這次帶了十罈好酒。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我再把眉山叫來,一起品美酒。」
  
  甄洪生牽著她坐在開滿鮮花的小涼亭裡,眼熟的中年女管事很快端了兩杯茶上來。他坐在旁邊,既不喝茶,也不說話,只是捧著她的手掌仔細看,一邊看還一邊摸。

  辛湄被他摸得渾身發毛,只好問他:「狐仙大人,我的手有什麼問題嗎?」

  上次她來,他也是捧著她的手使勁看,難道裡面藏著寶貝?
  
  甄洪生把目光從她掌紋上移開,對她十分魅惑地一笑:「沒什麼。小湄呀……你與戰鬼將軍成婚多日,怎麼還未洞房花燭?」

  辛湄震撼了:「你怎麼知道?!」

  他撫摸著脖子上圍著的白狐狸,笑得嫵媚:「我是狐仙大人,自然是知道的。看起來,他待你並不好,不如甩了他,另選個男人?我把張大虎送你要不要?」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這些神仙,真是神神叨叨,當初說堅決不送自家弟子的人是他,這會兒來破壞她的姻緣也是他。搞不懂他們想什麼。
  
  「要不,選眉山?他怪喜歡你的。」

  她簡直無奈:「眉山大人比我祖爺爺還老!」
  
  ……唔,幸好眉山今日不在這裡,否則崇靈谷就要被他的淚水淹了。
  
  甄洪生端起茶杯,緩緩啜了一口,熱氣氤氳,他的目光望向很遙遠的地方。做仙人也有許多許多年了,對這個世間的因果,他從來不問,不插手,任它們煙雲一般聚了再散,散了再聚。

  仙人無所謂執著,所以,很多事他點到即止。
  
  「狐仙大人,這是紅豆沙餡的。」

  辛湄掰開一顆月餅,笑吟吟地放在他掌心。

  甄洪生笑了,掂掂手裡的紅豆沙月餅,放嘴邊小小咬一口,香而且甜,這種滋味令人心情大好。
  
  「小湄,」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經,「要好好過日子,餓了就吃飯,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覺,遇到危險嘛——」

  他揚起眉毛:「要記得逃。」



      與子成說(一)

      從崇靈谷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有狐一族送來的美酒好像很烈,甄洪生昨晚一個人喝了兩壇,醉到今天還沒起,辛湄只得和張大虎打個招呼,騎上烈雲驊告辭了。

  一路再風馳電掣飛到白頭山的眉山居,給眉山君送月餅,誰知守門的靈鬼說他出門了,不知歸期,辛湄留了兩盒蛋黃餡的給他,繼續跨上烈雲驊,回頭往皇陵趕。
  
  「小雲,你說陸千喬現在在做什麼?」

  趕路有點無聊,辛湄抱著烈雲驊的脖子和它閒扯。要是秋月在就好了,它雖然不會說話,但不管她說什麼,它都會有反應的,不像這匹馬,只管瞪著眼往前跑。
  
  「你比秋月笨多了,都不理我。」

  這是污蔑啊 啊!烈雲驊使勁噴鼻子,它是馬,又不是人,誰家的馬開口說話,那就是見鬼了!

  「哦?你是說陸千喬肯定在想我?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眼睛亮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烈雲驊長嘶一聲。

  「你的意思是,他正在反省錯誤,準備給我賠禮道歉?」

  我真沒有這樣說!烈雲驊流淚了。

  「你是說,他會流著眼淚來求我回去?」

  ……秋月兄,你很偉大。烈雲驊悵然地眺望遠方雲霧,為這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從心眼兒裡對秋月產生了至高無上的敬意。
  
  斜前方的大團雲霧忽然破開,數只巨大的極樂鳥吟唱著悅耳的曲調,逆風而來,後面拉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長車,淺淺的金光化作上古文字,搖曳飄散,實在是氣派非凡。

  烈雲驊靈巧地讓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垂首停在空中等待長車過去。

  靈獸對這種清淨高貴的氣息有本能的順從反應。
  
  長車緩緩駛來,停在辛湄身邊,白色的竹簾被一隻修長的手捲上去,車內穿皂衣的年輕男子把腦袋探出來,對她友好一笑。

  這個人……好像是有狐一族的什麼大僧侶吧?辛湄好奇地看著他,他也好奇地看過來,兩人對望了半天,他終於又笑了。
  
  「噯,這位美貌的姑娘。」他開口,聲音溫柔,語調卻輕浮,「我餓了,給我一盒月餅成不?」
  
  ……氣派非凡的長車,非凡氣派的極樂鳥,然後,停下來,居然只是問她要一盒月餅。
  
  辛湄一頭霧水地遞給他一盒果仁餡的,他卻搖頭,眼冒綠光:「要肉餡的。」

  ……這是什麼僧侶啊,居然還吃肉!

  換了一盒肉餡月餅給他,竹簾子又放下去了,那人的聲音從車內傳來:「多謝,你真是漂亮又好心。」
  
  極樂鳥又開始鳴唱,長車繼續逆風而去,辛湄抓了抓腦袋,拍拍烈雲驊的脖子:「好了,我們也走,趕緊的,去皇陵。」
  
  *
  
  自從陸千喬醒來之後,皇陵的雲霧陣又重新架上了,大小妖怪們撤離地宮,重新回到青山綠水的地面,皇陵一改當日的頹敗,又恢復了以往的桃紅柳綠,鳥語花香。

  斯蘭不見人影,映蓮在池塘裡睡午覺,桃果果和弟弟在鬼氣森森的杏花林裡玩捉迷藏——看樣子,陸千喬還沒來過這裡。
  
  辛湄把烈雲驊拴在外面吃草,自己悄悄潛進趙官人的小山洞,他果然又紮著塊白色頭巾在奮筆疾書,一邊寫一邊哭,眼淚順著鬍鬚往下滴。
  
  「噢,姑娘你來啦!」他擤了一把鼻涕,抬頭望見辛湄,含淚的雙眼登時亮了,「快來快來!我正寫到你與將軍初相遇,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呃,她和陸千喬初相遇?好像……好像是在一個寂靜的夜裡,她抽暈了桃果果,然後陸千喬打了她一掌……嗯,確實是天雷勾動地火。
  
  拿起趙官人遞過來的戲本子,卻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那一眼,正如千帆過盡大浪淘沙只為你;那一眼,正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只有你;那一眼,彷彿三生石上書寫緣分我和你……】
  
  她默然把本子放回去,為難地看著趙官人殷切的眼神,想了很久,才開口:「那一眼,其實我什麼也沒看清……」

  就知道是個男人,而且這男人還打她,搶她的靈獸,她只想抽飛他。
  
  趙官人連連哀歎:「怎麼能這樣!一見生情再姦鍾情才有看點啊!」

  「……反正我和他本來也沒什麼看點,陸千喬總是把我當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他女兒。」
  
  她這話說得大是幽怨,與往日的跳脫明麗截然不同,趙官人察言觀色一番,立即端出知心大叔的模樣,坐在對面柔聲問她:「辛姑娘,你和將軍鬧彆扭了?」

  辛湄把月餅放桌上:「沒有,我是給你們送月餅的。」

  「心裡有不舒服就要說出來,不然小事就變成大事,越鬧越不可收拾。」

  她想了想,撅嘴道:「我們一點都不像真正的夫妻,每次我一碰他,他就用捆妖索捆我。而且,我們明明已經成親了,他偏不承認,還要再來一次,浪費時間,故意推脫。」
  
  ……將軍啊,戰鬼一族在男女方面是挺笨拙的,但你也不能笨成這樣啊!

  趙官人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辛姑娘,將軍雖然掛著將軍的名號,但他本身是戰鬼一族的人,對瓊國那個皇帝根本沒什麼忠心的,所以皇帝賜婚對他來說和狗屁差不多。他不承認賜婚,偏要親自提親再娶你一次,其實恰好證明他心裡有你,把你正正經經當做一個需要尊重的女子來看待。」
  
  辛湄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戰鬼一族自古侍奉天神,向來保守古板,沒有成婚便行男女之事,視為苟且。他不碰你,是敬重,並非輕視。」
  
  她繼續沉默。
  
  趙官人清清嗓子:「你看將軍外表好像挺貼心挺細緻的,他其實粗魯的很,自小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人教他怎樣和姑娘相處,平日裡不是冷臉就是走人。捆妖索什麼的,也是他沒想到那一層而已。你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說一次,將軍肯定懂的。人長著嘴就是要說話的,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誤會不能說開呢?悶在心裡豈不是委屈了一張嘴?」
  
  辛湄默默掰開一塊蓮蓉月餅,一邊吃一邊喝茶,再也沒說一個字。
  
  趙官人見好就收,當即拿起毛筆繼續奮筆疾書,把前面寫的全塗了,一面問她:「姑娘,你和將軍初相遇是啥樣的,再給我說一遍吧?」
  
  她正要說話,忽聽山洞外烈雲驊長嘶一聲,緊接著覆蓋在洞口的大葉片被人猛然揭開,兩天不見的陸千喬大步走進來,一見她,一把拽起便走。

  趙官人老淚縱橫地吞了一塊月餅,將軍,這才是好樣的!
  
  辛湄一路腳不沾地,和風箏似的被他扯出去,頭暈眼花中感覺他把自己丟在秋月背上,等回過神的時候,才發覺兩人已經在半空中了。秋月閒閒地扇著翅膀,故意飛得慢悠悠,烈雲驊十分通靈性地跟在老後面,大家都不想打擾他倆。
  
  辛湄抬頭看看他,他面色陰沉,沉默不語,偏過頭不與她對視。
  
  「那個……陸千喬,」她先開口了,「我們、我們要去哪裡?」

  他依舊不看她,隔了半日,方道:「送你回辛邪莊。」
  
  說到辛邪莊,她才發覺他還穿著那天來辛邪莊的衣服,只是如今白衣服灰撲撲的,塵土草汁之類的暈染衣角,他的頭髮好像也有點亂,雖然臉上看不出什麼疲憊……可,他是不是不眠不休找了她兩天?
  
  辛湄想了想,低聲道:「陸千喬,你要不要睡一會兒?」

  不理她。

  「……你別生氣,我只是給大家送月餅。」

  他終於動了,抬手揉了揉額角。

  「陸千喬。」辛湄湊過去,小心翼翼抓起一截他的袖子,他沒甩開,於是放心大膽地再湊近一些,把腦袋放在他肩膀上。

  「你說話呀,隨便說點什麼。」

  聲音軟綿綿,她整個人也軟綿綿,再有天大的火氣也煙消雲散了。
  
  陸千喬猶豫著抬手,輕輕攬住她的肩膀,低聲道:「……抱歉,是我的錯。」

  她露齒一笑:「我們兩個都有錯,成不?」
  
  他陰沉的面色終於漸漸變得柔和,五指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替她把小辮子理順:「去了什麼地方?」

  「給大家送月餅啊。」

  「辛湄。」

  「嗯?」

  「半個月後,我會親自迎親,到時候不許逃。」

  「嗯。」
  
  他的手指從頭髮裡抽出來,在她細膩的面頰上輕輕撫摸,忽然低頭,在飽滿的額頭上印下一吻。靠得那麼近,肌膚相貼,她身上傳來一陣陣令人感覺十分不快的氣息,他不由再低下去一些,細細嗅著她的頭髮。
  
  「陸千喬,我親你一下,不許用捆妖索捆我。」

  她摟住他的脖子,對他微笑。

  他面上瞬間一紅,順從地閉上眼,等了半天,兩片柔軟的嘴唇卻落在臉頰上。
  
  他好像……有點失落。

  辛湄把他凌亂的頭髮撥到腦後,一本正經地說:「接下來的,等到下次吧。」

  「調皮。」

  他用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緊跟著又低頭在她頭髮上嗅了兩下,蹙起眉頭。
  
  她渾身上下隱隱約約沾染了一股令人極其不快的氣息,靠得非常近才能聞見。是遇到了什麼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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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子成說(二)

  回到辛邪莊沒幾天,斯蘭來了,還帶了三套樣式各異的嫁衣,據說是陸千喬親自挑選的。

  辛湄對著那三隻長得和馬桶很像的鳳冠發了半天的呆,回頭看看斯蘭,他面無表情。再回頭看看辛雄,他兩眼放光,估計陸千喬就是真送幾個馬桶來,他也會開心得流眼淚。
  
  「你確定……我要戴這個嫁他?」

  她提起一隻馬桶……不對,一隻鳳冠,往腦袋上一扣,半張臉就被吞沒了。

  斯蘭暗咳一聲:「將軍說,戰鬼一族的嫁衣風格就是這樣。」
  
  ……戰鬼族的新娘真可憐,個個都頂著馬桶嫁人。
  
  「將軍還交代了,他會在半個月之內把嘉平關附近的農民兵搞定,沒空照看你,所以這項艱巨的任務就交給我了。這半個月你老老實實呆在辛邪莊,哪裡也不許去。」

  說起來,這項任務確實很艱巨……斯蘭揉了揉發疼的腦門子。

  出乎意料,她居然乖巧地點了點頭,沒任何反對的意思,斯蘭一直哽在喉嚨裡那口氣終於吐出來了。
  
  「對了,斯蘭。」辛湄摘下鳳冠,好心地回頭望著他,「機會難得,你既然來了,我帶你去找綠水鎮的那個大夫吧?他有一手好針法,專治面癱抽筋中風。」

  ……他那口氣,果然吐得太早了。
  
  *
  
  半個月的時間,對辛湄來說,一眨眼就過去了,對斯蘭來說,比三輩子還長那麼一點。
  
  嘉平關很快傳出捷報,白宗英老將軍雖然告老還鄉了,但奉旨新來的驃騎將軍毫不遜色,輕輕鬆鬆連殺武爽手下幾員大將,自起義以來一路勢如破竹的武爽終於也體會到高山般的挫折,無奈之下終於撤兵嘉平關,直退到瓊國邊境外,估計短時間內是不敢再犯了。
  
  榮正帝龍心大悅,黃金白銀似流水般賞賜下來,還大興土木,在京中建造一座驃騎將軍府,滿懷期待地等待將軍還朝。

  這番期待顯然再次落空,陸千喬寫了個折子,要求休息半年,連回音也不等,當晚便收拾收拾回皇陵了。
  
  他最近忙著娶老婆,沒空上京還朝。
  
  那天是九月十八,據說是好到不能再好的黃道吉日。
  
  辛湄頭上頂著馬桶般的鳳冠,身上穿著百鳥羽毛編織的破麻袋似的嫁衣,眾目睽睽之下,她穿成這個樣子,實在無法擁有平日裡的勇氣,只好用袖子把臉遮住,再次上了花車。和上次不同,這次,陸千喬人來了,騎著通體火紅的烈雲驊,披著破麻袋似的喜服,居然還是那麼玉樹臨風,器宇軒昂。
  
  綠水鎮再一次沸騰了,據說辛邪莊那個有剋夫命的小姐嫁出去沒幾個月就剋死了前夫,可很快又找到冤大頭來頂替,還是個英俊非凡的冤大頭。

  看著辛雄皺紋花似的老臉,家裡有未嫁姑娘的一干民眾又恨又妒,甩開膀子在酒席上猛吃猛喝,直吃的廚房再也做不出東西來,才解恨而歸。
  
  眼看迎親隊伍要走,辛雄趕緊扶著花車一把掀開簾子:「小湄,爹給你那幾本書,都看了吧?」
  
  辛湄正把鳳冠頂在手指上繞著玩兒,乍一聽這話,鳳冠就摔地上了。
  
  那些書……她也就看了一本蘭麝嬌蕊集,剩下那些原本是打算有空的時候拜讀一下的,誰知那天陸千喬送她回辛邪莊,二話不說又全給搜刮走了。

  「我會好好學一下的,你放心。」

  當時他丟給她這麼一句話,還說得特別一本正經,害她又做了幾夜春夢。
  
  「總之,我今晚驗貨。」

  辛湄撿起鳳冠,扭頭給了辛雄一個久違的充滿王霸之氣的笑。
  
  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終於騰空而起,往皇陵飛去。辛湄在花車裡坐得氣悶,一把掀開簾子,冷不防撞見陸千喬正驅使烈雲驊往這邊來,她趕緊招手。
  
  「斯蘭說,你們戰鬼一族成婚好像和我們這邊不太一樣,待會兒還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什麼的。咱們打個商量,先讓我吃飯,再表演成不?」
  
  ……胸口碎大石是怎麼回事?斯蘭到底和她說了什麼?
  
  陸千喬從懷裡取出一袋糕點拋給她,淺淺一笑:「傻瓜,你以為是江湖賣藝?蒙上蓋頭,什麼也不用你做。」

  說罷又靜靜看了她半晌,耳根有些發紅,低聲道:「你今天……很好看。」

  他想看著她穿戰鬼一族的嫁衣,想了很多次,腦海裡虛構的景象和如今實實在在坐在眼前的人比起來,還要遜色很多。

  「你很適合我族嫁衣。」
  
  辛湄猶豫著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破麻袋似的衣服,外加手裡捏著的馬桶一般的鳳冠,原來……在他眼裡,自己就適合穿成這樣。

  「你也蠻適合穿這種衣服的。」她勉強誇讚一下,「這一身鳥毛真華麗。」

  呃,他……他笑得好幸福啊。

  辛湄心虛地捏出一塊棗糕,默默塞嘴裡。
  
  陸千喬還想再說點什麼,忽覺有些不對勁,猛然回頭,便見不遠處一團雲霧中緩緩飛出數只巨大的極樂鳥,它們還拉著一輛金光閃閃的長車,無比拉風,無比奢華,慢悠悠地靠了過來。

  金色的光化作文字流淌開,偶爾滑過身體,那種感覺……很不愉快。
  
  「將軍!」

  前方斯蘭非常警覺,立即策馬返回,下意識地擋在前面,一手悄悄按在腰間刀柄上。

  陸千喬搖了搖頭,示意他退開。

  他終於知道當日辛湄身上令人不快的氣息是怎麼回事,她是遇見了有狐一族的大僧侶?
  
  「……何事?」

  他策馬上前三步,聲音淡漠。
  
  白色竹簾被一隻戴著黑絲手套的手捲起來,大僧侶探出腦袋,悠哉地衝他微笑。

  「不是找你,是找她。」

  他指了指花車裡塞滿嘴棗糕的辛湄。

  陸千喬皺緊眉頭,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身,擋住了他肆無忌憚的視線。
  
  「花車裡的漂亮新娘!」大僧侶把手攏在嘴邊,高聲叫喚,「多謝你上次的月餅,今日我來還禮。」
  
  辛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愕然開口:「我認識你?」
  
  「噯,這麼不給面子。」他不以為意地笑,「忘記我了?那也沒事,還禮給你,順便,崇靈谷那隻狐狸的賀禮我也幫你帶來了,接好!」

  長袖一揚,他拋來一隻偌大的盒子。
  
  陸千喬出手如電,瞬間便攔了下來,盯著他望了片刻,方慢慢垂眼,手裡捏著的是一隻長寬尺餘的木盒,盒中還有兩隻小盒,一隻裡面放著一枚鴿卵大小的明珠,一隻裡面是一串黃金打成的精緻項鏈。
  
  「項鏈是我送的。」大僧侶笑起來懶洋洋,慢悠悠,「祝你們百年好合,如膠似漆,早生貴子。」
  
  項鏈上散發出一股令人厭惡的氣息,陸千喬面無表情,直接把盒子扔了。
  
  他也不生氣,依然笑瞇瞇:「何必對我有那麼大的敵意?我對你還挺有好感呢。」
  
  陸千喬轉身,吩咐:「繼續走。」
  
  迎親的隊伍繼續前進,那輛金碧輝煌的長車漸漸便看不見了。辛湄探出腦袋看了老半天,突然靈光一動,想起來了:「哦!是那個吃肉的假僧侶!」

  陸千喬淡道:「不要想他。」

  呃,吃醋了?

  辛湄捧著下巴對他甜甜的笑:「乖,我心裡只有你。」

  他面上浮現一絲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見:「坐穩了,小心掉下去。」
  
  有狐一族……那天在嘉平關,酈閔臨走時提了一下,他們最近蠢蠢欲動,連母親也十分煩惱。一個認定自己是天神後裔,一個堅決不承認對方的天神血統,矛盾就是這麼來的。近幾年戰鬼一族凋零,想來……是做個了斷的時候了。
  
  「陸千喬,你在想什麼?」

  花車裡新娘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笑了笑,是了,還在成親途中呢。

  「沒什麼。」他替她拉下窗簾,「坐好了,現在要加快腳步,天黑前趕到皇陵。」
  
  *
  
  成親這種事,別人看著喜慶,局中人只覺得累。
  
  戰鬼一族結個婚,比生孩子還煩。辛湄蒙著蓋頭,被陸千喬抱在懷裡,一會兒上刀山,一會兒跨油鍋,據說身上那件百鳥羽毛編織的嫁衣就這麼個作用——在刀山油鍋的途中,不許掉下一片羽毛,否則便是不吉利。

  好容易等進了門,迎頭又一隻大鐵球橫飛而來——這到底是洞房還是機關房?! 眼看著陸千喬輕輕鬆鬆一腳踢飛了那隻鐵球,把牆砸個粉碎,那間可憐的屋子就這麼硬生生變成了廢墟。
  
  原來……洞房在後面。
  
  辛湄被放在床上,還沒來得及擺出嬌羞的模樣,只聽腳底嗖嗖數聲,床板下面扎出一排鋼刀,硬是把喜床變成了籠子。

  新郎站在籠子外,正要摞袖子折鋼刀會佳人,籠裡的佳人早已暴跳起來,一腳把鋼刀們踢斷了。
  
  「過來!」辛湄扯下蓋頭衝他勾勾手指,「現在——終於可以洞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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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4:20 |只看該作者
      與子成說(三)

  推倒和被推倒兩者間,陸千喬覺得選擇前者他比較能接受。

  於是他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床上新娘的柔軟雙肩,猶豫只有一瞬,接著便打算推倒。

  辛湄突然抬手攔住:「等等。」
  
  ……之前火急火燎的人是她,如今終於成婚,她讓他等?

  他不等。
  
  鳳冠被輕輕取下,他的手指摸索在她濃密的髮髻間,緩緩拔下一根髮簪。

  一綹長髮滑落。
  
  辛湄抬頭看著他,再看看他身後的窗戶,頓了頓,問:「你、你真打算開著窗戶洞房?」

  陸千喬轉身,赫然望見窗戶大開,皇陵裡一群小妖怪都擠在外面,大眼瞪小眼地咬著手指看他們。
  
  「……」

  簪子從手裡滑落在地。
  
  桃果果忙著摀住弟弟的眼睛,省得純潔的他被帶壞,斯蘭忙著拽人離開,映蓮……映蓮不見人影,想必又躲在暗處扎小人了。

  唯有趙官人搬了一張桌子坐在窗前,上面堆滿零食茶水,一面大吃大嚼,一面衝他猥瑣地笑:「將軍,你只管大膽的上,我們給你鼓勁。不會的地方,我保證教得你妥妥當當。」
  
  陸千喬面無表情走過去,開口:「走。」

  呼啦啦,群妖如鳥獸散,將軍這麼多年的積威果然不是假的。
  
  趙官人把半桌瓜子殼兒掃落在地,走過去,偷偷塞給他一粒紙團,且擠眉且弄眼,小聲道:「將軍,這種事,男人嘛,有時候難免力不從心,給你個好東西。」

  陸千喬打開紙團,只見裡面包裹著兩顆顏色和形狀都極其猥瑣的小藥丸。

  趙官人鬍鬚抖動:「用了就知道,別人我還不告訴他。」

  兩顆藥丸被塞進了他鼻孔裡,陸千喬一把將窗戶拽上,鎖好,窗簾拉緊。
  
  ……洞房花燭的氣氛好像不剩多少了。他轉身,辛湄不知什麼時候把嫁衣脫下,只穿一件水紅色羅裙,坐在桌旁用筷子挑麵條吃。

  麵是用香油拌的,上面撒了花生與核桃的碎屑,還是取名字裡的吉祥之意。

  辛湄好心替他盛了一碗,招呼:「過來吃點東西,餓了吧?」

  他又是上刀山又是跨油鍋,比胸口碎大石還忙,怪不容易的。
  
  眼見她嘴邊吃得油汪汪,他忍不住想笑,一整天繃在心底隱藏的緊張也終於消散開。陸千喬走過去端起碗,挑了一筷子麵送到她嘴邊,低聲道:「這個是互相餵著吃的,張嘴。」

  辛湄乖乖張嘴,順便也挑一筷子給他:「原來你們族裡的風俗不是喝交杯酒,是吃交杯麵。」
  
  幾顆花生的碎屑沾在她唇邊,陸千喬用手輕輕抹了一下,不知為何,想到第一次把她帶來皇陵,關在黑漆漆的小屋子裡,他推開門,便見著她低頭吃槐花餅的模樣,柔軟的黑髮,柔軟的面頰,還有沾在臉上的碎屑。

  她像只白色的小兔子。
  
  「辛湄,過來。」

  他放下碗,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一拽,她就從椅子上滑坐在他腿上了,順便反客為主,抬手摟住他的脖子。

  「陸千喬。」她把臉貼在他臉頰上,「你今天沒帶著捆妖索吧?」

  「嗯,沒帶。」他笑。

  「那你閉上眼,我要親你一下。」

  他又一次順從地閉上眼,漂亮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辛湄捧著他的腦袋,越看越喜歡,低頭在他兩邊臉上重重親了兩口。
  
  他……又失落了。
  
  正要睜開眼,唇上忽然一軟——一個帶著香油花生核桃味的淺吻。

  沒有深邃而糾纏的火熱,她吻了一會兒,便移開。喜燭的火光映在兩人眼底,亮晶晶並且跳躍。

  兩個人的臉都有些紅。

  「你學得怎麼樣?」她小聲問。

  陸千喬愣了一下,緊跟著又反應過來,卻沒臉紅,只低頭笑了笑,反問:「你又學得如何?」

  「應該……不差。」

  「口說無憑。」
  
  那她就直接行動吧。
  
  辛湄伸出手,摸索著,解開他一根衣帶。形狀優美的鎖骨露出一小截來。

  再解一根,小片胸膛出現了,結實,勁瘦。

  他一動不動,只低頭看著她給自己解衣服。
  
  辛湄皺起眉毛:「你怎麼不脫我的?真學會了?」

  陸千喬想了想:「你先來。」

  這方面他要尊重她。

  辛湄了然一笑:「哼,其實你還是不會吧?那你看好了,我教你。」
  
  外衣被她輕輕解開,脫掉,滑落在地。接著是中衣,他的胸膛已經全然暴露在火光中,漂亮的鎖骨,結實的肌肉,她猶豫了一下,抬手輕輕摸上去,肌膚火熱,劇烈的心跳透過手掌,傳遞給她。
  
  「……別怕。」她安撫一聲,「來,跟我上床。」

  他的手往下一兜,她整個人便被抱起來,床帳落下,他上她下,氣氛曖昧。

  辛湄搖頭:「不對,應當我在上面。」

  陸千喬一翻身,被她推倒在床,身上再一重——她坐上來了。
  
  親吻,細碎的長髮落在他胸前,吐息潮濕熾熱……實在是酥癢難耐。陸千喬猛然抓住她的腰身,掌心順著她的脊椎一節節向上撫摸,稍稍用力,她就跌入懷裡,互相喘息的唇不知何時再次糾纏,深入,熨帖摩挲。
  
  「……我熱……」

  腦子裡一片混亂,對了,她得教他……可是又捨不得放手,無論是身體還是嘴唇,都在渴望他的觸碰,哪怕離開短短一瞬都不行。

  熱,就脫衣服。

  他生硬並且顫抖地替她解開衣帶,下一刻她的嘴唇又不甘寂寞地貼上來,敞開了半邊胸口——肌膚相觸。
  
  像是在乾燥的草原上點起大火,局面瞬間便失控,失去所有章法。

  衣服它到底是怎麼脫掉的,兩人都記不得了,也沒時間去想。
  
  ……對了,觀音坐蓮。

  辛湄稀爛成漿糊的意識裡,這四個字一閃而過。陸千喬不會,她責任重大,今晚得負責把他教會。

  於是……
  
  紗帳一陣劇烈抖動,緊跟著,兩聲哀嚎,辛湄「唰」一聲揭開帳子,臉色蒼白地探出一根光溜溜的胳膊,在床頭的櫃子裡一陣亂翻。

  一隻手把她拉回去了。

  她虛弱地往外爬,喃喃:「我受傷,還流血了……金創藥……那本蘭麝嬌蕊集……」

  她需要金創藥,還有洞房花燭夜的示範書籍……
  
  「別走!」

  忍耐到極致的極致,青筋快從腦門子裡跳出來的陸千喬,終於再也無法忍耐,伸手將她抱回來,稍稍移動一下身體,扶著她的脖子側躺下去。

  「別走……」

  否則他就要死了,真的會死人。
  
  「我疼。」

  「忍一忍,馬上就不疼了。」
  
  他翻身壓住她,親吻落在她胸前,拼盡戰鬼所有的意志力,不去想剛才那一瞬的銷魂滋味,手指輕撫她的耳垂和脖子,緩解她僵硬的肌肉。

  多麼艱難而充滿荊棘的洞房花燭夜,對她和他來說,都是。
  
  「別、別摸這邊!」

  那換一邊摸——

  「啊哈哈!好癢好癢!別摸!」

  那改揉的——

  「……輕一點,好疼啊……」

  真難伺候。
  
  他懲罰似的在她下唇上咬了一口,辛湄立即不甘示弱報復回來,想咬鼻子,他抬頭一讓,細細的牙齒便輕輕咬住了他的下巴。
  
  他忽然動了,帶著試探,更多的是出其不意的佔有與不容抗拒,她一下僵住。
  
  「……疼?」帶著隱忍的喘息,問。
  
  說不好……她說不好那是什麼感覺,好像是疼,可又不是剛才那種疼,陌生而且怪異。辛湄緊緊捏住他的肩膀,迷惘地看著他。那雙暗紅色的眼睛深邃還有些可怕,忽然,睫毛顫了顫,他閉上眼,用力吻住她。
  
  天旋地轉。
  
  她揪著被子,不知為何又想爬出去:「不……我不……」

  ……不許說「不」。
  
  一隻手托住她的腰,他完完全全壓了上來,侵入,攻擊,霸佔。她一瞬間便軟下去,喉嚨裡第一次發出顫抖的呻吟,睜開眼,漫天漫地的喜慶紅色吞沒她。
  
  「陸千喬……」她艱難地找到自己的聲音,手指插入他的頭髮裡,對上他深邃的眼。

  「應該……應該是我教你。我要在上面。」

  「明天讓你在上面。」
  
  她還想抗議,不過要說的話一下子又忘了,亂動的手被他壓在兩旁,他與她糾纏不休,難解難分。
  
  櫃子裡的蘭麝嬌蕊集在默默流淚,他們兩人看了那麼多遍的圖,事到臨頭一個都沒用上。

  洞房花燭夜就這麼生澀而保守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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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4:41 |只看該作者
     洗手作羹湯

  據說,一個真正優秀的好妻子,除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三百六十五般武藝外加房中術之外,還必須要有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好廚藝。

  前三者辛湄認為自己活到九十九歲也未必能有這般造詣,好在,她還有個廚藝能拿得出手。

  所以,今天開始,她決定,為了做個優秀的好老婆而努力。
  
  現在是卯時過二刻,天剛濛濛亮,辛湄下床,穿好衣服梳洗完畢,回頭望一眼,陸千喬仍在睡,一條光溜溜的胳膊搭在被子外面,還有一小片胸膛,胸口上幾點曖昧紅痕——是她昨晚啃出來的。

  洞房花燭夜一片混亂,他辛苦得臉色發白,以至於到現在還人事不省。

  辛湄心裡充滿了對他的愛憐,彎腰撅嘴,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他動了動,迷惘地瞅她一眼,緊跟著翻個身又睡了。
  
  有時候,賴床也是個不錯的習慣。
  
  輕手輕腳推開門,清晨的皇陵薄霧瀰漫,帶著秋日特有的涼意。她剛一邁步,忽覺腳下踢中了什麼東西——是幾隻青竹筒,上面繫著紅繩,打了個非常漂亮的結。

  揭開上面半隻竹筒,裡面整整齊齊放了幾隻捏成蓮花形狀的紫米糰子,糰子上還點綴一顆紅棗,做得很是漂亮。
  
  ……誰送的紫米糰子?像是剛放過來的,糰子還是熱的。
  
  辛湄連著竹筒一起端去廚房,熟練地起灶燒火,作為新婦,她要開始洗手作羹湯了。

  缸子裡用水泡著幾塊新鮮鴨血,很好,就做鴨血湯。
  
  鍋子裡的湯開始翻白泡,濃濃香氣四溢的時候,桃果果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走進來,喃喃:「好香啊,斯蘭大哥……你做什麼了?」

  一抬頭望見辛湄,他先是一愣,緊跟著掉頭想跑,跑了一半再停下,好像這會兒才終於想起辛湄昨天嫁過來,從此就是將軍的人了。
  
  「你你你……你一大早來廚房做什麼?!」

  桃果果縮在門後指著她,見她笑瞇瞇地往鴨血湯裡加料,他緊張得頭髮都要豎起來。

  「你別亂動廚房啊!萬一燒起來怎麼辦?」

  辛湄盛了一碗給他:「嘗嘗味道如何。」

  「我不吃!」他使勁搖頭,這女人如此不靠譜,做出來的東西肯定比豬食還難吃,他才不要委屈自己嘴巴!

  「有什麼關係,嘗嘗嘛。」

  辛湄一把揪過他毛茸茸的翅膀,捏著鼻子給他灌了一小碗下去,笑吟吟地問:「味道好嗎?」
  
  他嗆咳得差點暈過去,哇一聲哭了,掉頭就跑,直跑出去好幾步,才又想起什麼,從懷裡取出一隻同樣的青竹筒,苦著臉扔給她:「給你!」
  
  咦?又是一隻繫紅繩的竹筒,打開一看,裡面還是幾隻紫米糰子,做得就不怎麼精緻了,手印還在上面。
  
  辛湄端著紫米糰子正思索,一時斯蘭又進來了,見她已經起灶做飯,不由臉色劇變,趕緊衝過來一把揭開鍋蓋——還好還好,裡面既不是焦炭也不是豬食,鴨血湯剛剛燒開,想是用鴨骨熬的高湯,另加了辛料去腥,香氣撲鼻。
  
  皇陵裡一干大小妖怪平日其實不用吃飯,偶爾吃東西也不過是興趣而已,唯有將軍一日三餐不可少,做飯之類的事一直都是斯蘭照料,他從不放心交給別人。

  眼下一看這鴨血湯,他立即知道辛湄的廚藝只有比自己強,心情頓時很複雜。

  ……將軍人都是她的了,以後連做飯也不需要他了麼?

  ——陸千喬成婚第一日,斯蘭感到很寂寞。
  
  「夫……那個……夫……」他猶豫著念了好幾遍,夫人兩個字對著辛湄怎麼也說不出口,索性略過,「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說罷遞上來一隻特別漂亮的竹筒,裡面依然是幾顆紫米糰子,圓乎乎的,憨厚可愛。

  「為什麼都給紫米糰子?」辛湄好奇極了,「是昨天你們吃剩的嗎?」

  「是將軍那邊的風俗!」

  斯蘭憤憤低吼,她腦袋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
  
  戰鬼一族的風俗是給新婚夫婦送紫米糰子,皇陵裡妖怪們熟知這個道理,所以一大早門前堆了許多紫米糰子,都是小妖怪們送的。
  
  辛湄塞了一顆進嘴,皺著眉頭咬幾下,勉勉強強點頭:「還……可以吧,紫米煮得不夠軟。」

  ……她絕對是故意的,那麼多竹筒,為什麼只挑他做的那個?!
  
  「哎呀,好香!斯蘭你今天做什麼了?」
  
  趙官人的聲音自門外響起,一進門,瞅見辛湄坐在桌旁吃紫米糰子,他眼睛都笑得瞇起來,趕緊湊過去,上上下下打量她,嘖嘖讚歎,細細的鬍鬚裡都透出一股猥瑣勁:「姑娘今天一看就和以前不同了,皮膚水靈靈,臉蛋紅嘟嘟,將軍滋潤有功啊!」
  
  「真的嗎?」用手摸了摸臉,她怎麼沒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

  「真的真的!」
  
  他從寬大的袖子裡取出一隻竹筒遞上去,擠眉弄眼:「來,拿好。姑娘,記得這幾顆紫米糰子一定留給將軍吃,他吃了,你就知道好處。」

  「什麼好處?」

  辛湄揭開竹筒,裡面幾顆紫米糰子無論是顏色還是形狀,怎麼看怎麼猥瑣。

  「咳咳,用了就知道。姑娘,別人我還不告訴他。你要怎麼謝謝我?」

  她笑瞇瞇地盛了滿滿一碗鴨血湯放在他面前,又挑了那筒做成蓮花的紫米糰子給他:「趙官人,多吃點。」
  
  他眉花眼笑,低頭剛喝一口湯,眼角便瞅見陸千喬往廚房走來了,立即識情識趣地端著飯食閃人,順便把依依不捨還想和將軍說話的斯蘭拽走。
  
  「辛湄。」
  
  陸千喬站在門前喚她一聲。醒過來的時候,下意識想把本應睡在身邊的人攬過來溫存一下,誰知卻摸了個空,那一刻,他突然領悟了深閨怨婦是怎樣的心情。

  她答應著跑過來,臉上帶著無憂無慮的笑,頭髮還梳做未婚姑娘的式樣,細碎的額髮在風裡一會兒翹一會兒落。
  
  洞房花燭夜之後,在清晨望見她的笑臉,有一種久違而貼心的溫暖。
  
  他暗咳一聲,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低聲道:「你……還好麼?」
  
  這個……他在這方面沒什麼經歷,女人的身體比想像中柔弱多了……那什麼,醒來的時候發現床上的血跡,他從櫃子裡翻出一堆金創藥跌打藥,是不是……是不是要上點藥什麼的……
  
  「我很好啊。」元氣十足的回答。
  
  ……其實吧,雖然沒指望她嬌弱無力地醒來,鑽懷裡撒嬌呼痛,但……但她和往常一樣活蹦亂跳,還有精神起個大早做鴨血湯,似乎更讓他難以接受。

  果然……要認真看看那本蘭麝嬌蕊集麼?陸千喬陷入沉思。
  
  一隻手輕輕抓住他的袖子,他低頭,對上她烏溜溜的眼睛,她充滿期待地望著他:「好吃嗎?」

  他的臉一下炸紅,她指的是什麼好吃?嗯,好吧……確實、確實挺好吃的……
  
  「鴨血湯味道如何?會不會太淡?」
  
  陸千喬瞬間淡定了,默然低頭喝一口湯,她似乎放了一些花椒粉,淡淡的辛香,微麻的口感——她果然十分擅長廚藝。
  
  「……好吃。」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起那麼早,是為了做湯?」

  辛湄點點頭:「我爹說,這叫洗手作羹湯。不過我沒洗手,不要緊吧?」

  他很喜歡她這麼鄭重其事的模樣,當即把滿滿一碗湯喝完,忽見她推過來一筒形狀顏色都猥瑣的紫米糰子,繼續慇勤地望著他:「給你吃這個。」
  
  ……好眼熟的糰子。

  陸千喬捏起一顆左右上下前後反覆看,心裡生疑,望一眼她,再望一眼糰子,猶豫良久,方道:「誰送的?」

  「趙官人。」

  她給他吃趙官人送的猥瑣糰子……那顆誰吃誰知道的糰子……她的意思是……

  他艱難地糾結了。
  
  「陸千喬,吃完早飯,可以再睡一會兒嗎?」

  辛湄靠過來,把腦袋放在他肩膀上,聲音軟綿綿。

  「……累了?」

  「嗯。」她打個呵欠,「我一直沒睡,就等著天亮洗手作羹湯。」

  他攬住她的肩膀,一手抄過她膝下,輕輕一抱,她就蜷縮著埋在他懷裡了,他的手輕柔地撫摸她的頭髮,一下一下:「現在就睡。」

  「呃,可是洗碗……」

  「睡吧。」

  我會一直這樣抱著你。
  
  辛湄很快便睡沉了,於是不知道,那天趙官人拉肚子拉得面如菜色,在床上痛苦呻吟了一天。還不知道,映蓮姑娘睡在池塘裡笑得得意洋洋,那幾顆蓮花狀的糰子做得最漂亮,就不信那死丫頭不吃,作為搶走她暗戀多年的男人的報復,她讓她拉著肚子度過新婚第一天。
  
  嗯,歡快的新婚第一日,就這麼平靜安寧(?)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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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4:56 |只看該作者
      怨偶天成

  快年底的時候,皇陵下了第一場雪,趙官人的新劇也完成了一半。聽說這個新故事是以將軍和辛姑娘的感情歷程為模本,又特意添加趙氏獨有的煽情與感性,堪稱近幾年來趙官人最得意的經典作品。

  將軍甚至親自操刀,又做了兩隻嶄新的人偶,一個取名喬,一個取名湄,專門給這部戲折子做男女主角。辛姑娘看完折子後,哭了一天一夜,為之取名:《怨偶天成》,還留下了一句寶貴的評語:胡說八道。
  
  那天是十二月十三,大雪。

  戲檯子早早在趙官人的指揮下搭好了,台下一群小妖怪也早已搶佔好位置,翹首期盼年底最後一場經典大戲。
  
  辛湄利用身份上的特權,選了最靠前最中間的位置。

  戲還沒開始,她有條不紊地從乾坤袋裡掏東西進行準備——一沓厚厚的手絹,用來擦眼淚的;再一沓厚厚的手絹,用來找趙官人要簽名的;手爐,用來暖手;瓜子兒,用來嗑……

  眨眼工夫,旁邊陸千喬的兩隻手裡已經再也放不下任何東西了,辛湄意猶未盡地歎一口氣,把他懷裡那堆東西撥了撥,找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從他腋下把腦袋鑽進去,很好,這樣很好。
  
  面對她這種無孔不入的特性,陸千喬已經很淡定很習慣了,他把那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放一旁的椅子上,翻開大氅將她裹住,捂在懷裡。

  「冷不冷?」

  他低頭看著她身上不算厚實的小襖,小襖衣領上還墜了兩顆白色小毛球,配著她頭髮上毛茸茸的髮簪,看上去更像只小白兔。

  「噓,別說話,開始了!」辛湄摀住他的嘴。
  
  戲檯子上的一排燈籠無聲無息地點亮,將黑夜裡的積雪映成了溫暖的橘紅色。眉目如畫,風姿綽約的小湄第一個出場了。

  台下小妖怪們「嗡」一聲,一齊朝辛湄這邊望。顯然,這人偶做得比本人漂亮多了,這就叫情人眼裡出佳人,將軍眼裡,辛姑娘就是仙女。
  
  快要年滿十六歲的小湄是個飛揚跳脫,瀟灑恣意的姑娘,雖然美貌無匹,但至今仍無人敢來提親,只因傳聞她是個很厲害的剋夫命。家人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無奈之下,小湄立志出門到外地買個相公,就此展開她生命裡一段神奇而曲折的旅程。
  
  此後她遇見了很多人,有妖嬈嫵媚的狐仙,有懦弱窩囊的仙人,最後,她遇見了生命裡的剋星,驃騎將軍千喬。兩人第一眼便天雷勾動地火,第一天一見生情,不可收拾,第二天就再姦鍾情,難捨難分了。(辛湄語:這就是姦出來的感情。)
  
  雖然兩情相悅,奈何將軍面臨變身之劫,很可能就此撒手人寰,所以在姦了又姦之後,他幡然醒悟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為了不耽誤小湄的人生,他姦了最後一遍,然後默然離開了心愛的姑娘,風蕭蕭兮易水寒,將軍一去兮不復返。(陸千喬心語:這人渣是誰?待會兒叫斯蘭把這本戲折子燒了。)
  
  將軍離去後,小湄日夜以淚洗面,痛不欲生,其間狐仙與窩囊仙人紛紛安撫,就此又發展出多條複雜殘虐、強取豪奪的戀情。小湄雖然被強來奪去,但心裡真正有的還是將軍。在經歷了與狐仙的濕身曖昧,與窩囊仙人的強佔未遂之後,小湄還是痛下決心離開了。(辛湄:他們都比我祖爺爺還老!)
  
  誰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將軍離開後,碧海青天夜夜心,怎麼也忘不了小湄的好,得知她和其他二仙的糾纏後,勃然大怒,遂再姦一遍,姦著姦著便情感爆發,抵死纏綿,繼續難捨難分了。(陸千喬:為什麼我總是在姦……)
  
  甜蜜沒有持續多久,將軍的變身劫來臨,失去五感成了活死人。將軍的母親為了家族榮耀,把他送往戰場,試圖令他在死後能博個好名聲。危機四伏的戰場,將軍突然覺醒,揮舞長刀四處殺戮——
  
  趙官人在後台大叫:「快!準備好的雞血呢?趕緊潑出去!效果!效果!」

  「嘩啦啦」,隨著將軍在台上揮舞閃閃發亮的長刀,猩紅的雞血潑了滿台,血腥氣四溢,嗅覺靈敏的妖怪們紛紛皺眉摀住鼻子。
  
  辛湄從懷裡取出梅花香餅,塞手爐裡放在鼻前,忽覺陸千喬攬住她肩膀的胳膊漸漸收緊,她疑惑地抬頭,見他面無表情,緊緊盯著滿台的猩紅色,一動不動。
  
  她把手爐舉到他鼻前,他渾身一震,垂頭愕然看著她。

  「這樣就聞不到味道了。」她嘻嘻一笑,溫暖的手心捂在他冰涼的臉頰上。
  
  他反手握住她的,將大氅裹得再緊一些,望著台上哭天搶地的戲,他想了想,說:「那天……也是這樣?」

  他知道自己那天在嘉平關殺了許多人,但,是後來才知道的。覺醒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意識,沒有記憶。

  「比這個慘多了。」辛湄吐出兩片瓜子殼兒,「還有斷手斷腳內臟什麼的……」

  「辛湄……」他無奈歎息,「閉嘴。」
  
  台上的將軍在發威,戰鬼的力量爆發,令他發出野獸般狂喜的嚎叫。他殺了來勸阻的忠心部下阿蘭……(又是一盆雞血),還準備殺旁邊其他的無辜人,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小湄出現了。

  她衝上去緊緊抱住將軍,深情並且哽咽沙啞地呼喚將軍的名字,將軍狂暴的動作漸漸平靜下來,最後恢復了神智,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相擁親吻,歷數深情。
  
  「陸千喬,那個時候我要是這樣抱著你,你能清醒嗎?」

  雖然很狗血很假,但辛湄還是被感動得眼淚汪汪,她這會兒已經完全把這部戲當成別人的故事了。

  「這種蠢事你最好想也不要想。」陸千喬皺起眉頭。

  她吸了吸鼻子,又得意地笑了:「所以……這種時候果然還是砸石頭最有用。」

  ……怪不得那天醒來後腦勺疼得厲害,他只當是被酈閔或者什麼別的人擊暈,原來,是她搬石頭來砸。

  真相大白。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
  
  順利度過變身劫的將軍,得到了戰鬼全部的力量,擁有了最高貴最純粹的血統。將軍的母親要求他延續這純粹的血統,選擇一位戰鬼族中的貴族女子為其婚配,小湄本以為將軍會斷然拒絕,想不到,他居然一口答應下來。
  
  【為什麼?你不是說過會娶我,愛我到天荒地老嗎?】小湄默默流淚中。

  【以前的事,我記不太清了。如果真的愛你成狂,不可能會忘記。曾經的我,對你的感情,想來也不過如此。】將軍淡定中。

  【你……你好狠的心!】

  【耽誤你那麼久,對不住。】

  【你會後悔的!我會讓你一生一世都活在悔恨裡,永世不得翻身!】
  
  小湄狂奔而去,台上燈籠一盞盞滅了,趙官人清清嗓子,用最溫柔的聲音念道:「將軍為何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小湄這一走又將去往何方?這二人的感情最終如何了結?請大家等待《怨偶天成》下部,精彩的還在後面!」
  
  台下哭聲一片,辛湄擤一把鼻涕,捏著他的袖子搖了搖:「陸千喬,你不會要娶什麼貴族戰鬼,然後拋棄我吧?」

  ……他的腦袋好疼啊,今晚乾脆讓斯蘭烤點老鼠肉來吃好了。
  
  戲終人散,皇陵裡眾多妖怪且流淚且歎息地走了,辛湄把東西一件件再裝回乾坤袋裡,正準備起身,忽見台上燈籠一閃,又亮了兩盞,小湄與千喬還在檯子上,一個坐,一個躺,衣袂隨雪而舞。
  
  【千喬,你總是讓我等,這一次我等不了你了。】

  許多人影出現在身後,刀的寒光閃爍,直刺人心。

  【這次你等我,黃泉路上,奈何橋邊。】

  刀光劈下,鮮血四濺,落在台下兩人腳邊,燈籠眨眼又滅了,戲台陷入黑暗裡。
  
  趙官人從後台探出腦袋,鬍鬚蠕動,得意洋洋:「將軍,姑娘,怎麼樣?這是特別給你二人準備的大結局!死了也要愛!感動不?」

  辛湄搓了一顆巨大的雪球丟過去,正中他鼻樑:「好感動啊!」
  
  趙官人捂著鼻子滿地打滾,辛湄忙著找藥,給他賠不是,陸千喬……在雪上蹭了蹭腳邊的血跡,轉身走了。
  
  血腥氣太濃,他要趕緊洗掉這個味道……
  
  替趙官人可憐的鼻子上完藥,辛湄一轉頭,卻發現陸千喬人不見了,趕緊往回跑,剛進院落便見地上丟著一件大氅,正是他方才穿的。

  再走幾步,是外衣。繼續走,門邊摔了一雙鞋。

  辛湄一頭霧水地推開門,拐進臥室,沒人。拐去旁邊的浴池,便見衣服丟了一地,陸千喬整個人埋在熱氣騰騰的池水裡,動也不動。
  
  水汽裡瀰漫著一股香甜的桂花味,是她平日裡沐浴常用的香精,他不知在水裡撒了多少,香得簡直嗆喉嚨。
  
  「陸千喬,你怎麼了?」她趴在池邊,小心翼翼地問。
  
  他慢慢從水裡鑽出來,水珠順著清俊的輪廓往下滴。轉過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一拽,辛湄大叫一聲摔進了池裡,落水貓似的驚慌失措爬起來,下一刻便被他緊緊抱住。

  「你……」

  話語被滾燙的嘴唇堵了回去。
  
  一個凶狠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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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5:15 |只看該作者
      完美的戰鬼(一)

  整個世界都在沸騰,翻滾,跳躍,瘋狂。

  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而血紅的,他什麼也看不清,聽不見,唯有懷裡的身體那麼真實而柔軟。
  
  「辛湄……」他緊緊抱著她,好像下一刻她就會消失不見,「我……我有些……」
  
  他有些不對勁,自己也察覺了,卻不能像往日那般迅速找回理智,冷靜下來。狂躁的血液在奔騰,他甚至說不清,被血腥味激起的,究竟是高昂的情慾,還是漫天的殺意。

  他就這麼抱著她,一遍一遍,用手摩挲她的頭髮、後背。

  低頭看著她的臉,她正因為吃驚瞪圓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細膩柔軟的面頰,漂亮的眉形與濃密的睫毛——
  
  他喜愛這張臉,這個人,見著她從心裡最深處便覺著無與倫比的愉快。
  
  指尖順著她的臉頰滑下,她的脖子細而且白,他情不自禁低頭吻上去。想要她,想一直這樣親吻她,想……就這樣讓她美麗的生命結束在自己的胸前。
  
  她的脖子很脆弱,輕輕一捏就會斷了。這一雙肩膀也太過纖細,承擔不起什麼重壓。雙手柔軟細膩,想必連刀也不會拿。縱然力氣比常人大一些……可她,她遲早會成為他的弱點,整個皇陵都將成為傷害他的一個致命條件,愈是喜愛,愈是致命。

  柔弱的普通人與小妖怪,承擔不起一隻戰鬼的愛。一個完美的戰鬼,是沒有任何弱點的,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
  
  吸足水的小襖被剝開,她雪白的身體盛開在他懷裡。

  多麼美麗。
  
  陸千喬深深侵入她,情慾高漲,身體裡像有什麼東西燒起來似的,一把抓住她的頭髮,迫使她仰著頭,正對著他,他要看著她。大抵因為他從未這麼粗暴過,辛湄臉上的表情很有些不滿,反手抓住他的頭髮,把他拉得低下來,額頭貼著額頭,喘息交融。
  
  即使再美麗,她也將成為他的弱點。她既然為了他活著,那,也應當為了他死去。

  他的指尖緩緩摸索在她頸項周圍,就這麼掐住,輕輕一扭,她便會在這最美麗的時候死去了。
  
  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好像……好像有些不對勁啊!辛湄被掐得眼前陣陣發黑,偏偏兩隻手被他按在頭頂,無論如何也掙扎不開。她勉力睜開眼,試圖看清他的臉,他有一隻眼如沸騰的血液般鮮紅,另一隻眼卻漆黑如墨,冷酷無情,居高臨下看著她。
  
  「陸、陸千喬……」她艱難地叫他。

  像是聽見她的呼喚,他緩緩低下身體,輕啟唇齒,給了她一個吻。
  
  辛湄張嘴便咬,她全身上下能動的也就是嘴了,這一口咬得實實在在,他渾身一震,如夢初醒,頓了良久,忽然抬手在唇邊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塊小小的血痕。再看看被自己推倒在池邊的辛湄,她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臉漲得通紅。
  
  唇間小小的血腥味刺激著他,陸千喬面色忽然一變,猛然站起來,眨眼便消失了。
  
  「喂!喂喂……」

  辛湄一面咳得要死要活,一面又想流淚,這種事做到一半,他、他怎麼能就跑了呢?!
  
  匆匆收拾一番回臥房,陸千喬人卻不在,撒落門口的衣服也沒了,她濕著頭髮在皇陵裡四處找,如果沒記錯,剛才他的眼睛……是不是有變化?一隻眼睛變黑了?他還掐她脖子,莫非又開始變身?可……變身劫應當是過去了呀!
  
  辛湄一路跑到神道附近,忽然聽見斯蘭說話的聲音:「將軍,你的眼睛怎麼了?」

  她急忙繞過那堆石人石馬,果然見陸千喬披著大氅,在雪地裡緩緩前行,那背影……竟有些料峭。
  
  斯蘭問了兩遍,他一個字也不答,只是慢慢往前走,他趕緊追上去:「將軍要出門?我去牽烈雲驊。」
  
  「走開。」陸千喬突然開口,聲音冰冷。

  斯蘭服侍他十年,從未被這般冷語對待過,一時竟然愣住。

  「走開。」

  伴隨著第二句冰冷的話語,是一道銳利的破空聲,黑色長鞭如鬼魅般飛舞而起,沉重地擊在他胸前,斯蘭哼也沒哼一聲便噴著血倒飛出去,滾在地上生死未卜。
  
  「陸千喬!」

  辛湄驚愕地叫,他居然把斯蘭給殺了?!
  
  長鞭在他手裡微微發抖,陸千喬忽然轉過身,曾經兩隻紅裡透光的眼,如今變得一隻黑一隻紅,無比詭異。
  
  他的聲音好像也在微微發抖:「你不要過來,回去。」

  壓抑不住的殺意,和以往都不同的,只要再多看一眼,他就會用長鞭將皇陵裡所有的人絞成粉末,像是抹殺所有弱點那樣,毫不留情。
  
  辛湄縮在一座石人後面,探出一顆腦袋衝他大叫:「你、你是不是又發瘋了?!」
  
  「轟」一聲,長鞭刷在石人上,瞬間便絞斷了那顆巨大的石頭腦袋,辛湄兔子般跳起,轉身又躲在一座石馬後面,驚魂未定。
  
  「……回去。」
  
  長鞭再一次捲起石馬的腦袋,狠狠砸在地上,辛湄反應特別快,哧溜一滾,再換一個石馬繼續躲,這次等了半天,再沒有長鞭來削腦袋,她心有餘悸地悄悄探出去偷看,卻只見神道上滿地殘雪,兩顆悲摧的石人石馬的腦袋砸出幾個大坑來,方纔那陌生而料峭的人影,就此消失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慢慢爬出去,盯著雪地上的腳印看了一會兒,想追,可想到那根可怕的長鞭,又猶豫了。若是他像上次在嘉平關一樣發瘋,好歹還有石頭可以砸,可這次,他的殺氣是衝著他們來的,又冷靜,又高昂的殺意。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她貿然追過去,只怕就要發生兩人都會後悔的事了。
  
  想了半天,辛湄終於轉身,走到斯蘭身邊彎腰一看——還好還好,那一鞭子砸得不重,他估計是斷了幾根肋骨,暈死過去了。

  她一把提起斯蘭,轉身便跑,一面扯直了嗓子大叫:「趙官人!紅蓮姐姐!桃果果!快來人啊!斯蘭快死了!」
  
  陸千喬就這麼突然消失,無數流言蜚語在群妖間盛行,最常見的說法便是:趙官人的《怨偶天成》激怒了將軍大人,回想起先前自家老婆和狐仙以及窩囊仙人確實有那麼點不清不楚,又發現自己的忠實部下斯蘭成了夫人的小白臉,一怒之下把他打個半死,負氣走人了。
  
  趙官人不由老淚縱橫,捶胸頓足後悔寫了這麼個倒霉戲折子。

  *

  且說那天白頭山新雪未融,挨晚時分又下起雨來,眉山居的院子裡,靈鬼們堆了只雪人,被雨點戳得許多小窟窿。

  眉山君一面喝酒,一面想起那只辛湄做的豆腐眉山,忍不住潸然淚下。
  
  酒意上頭,他絞盡腦汁搜索曾經看過的纏綿詩詞,想吟誦一番抒發鬱悶,想來想去只想出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還完全不貼切。他們倆根本是相逢未嫁時,奈何擦肩過,可憐炮灰命,唯有淚滿襟。
  
  他用袖子擦了擦臉,從抽屜裡翻出一隻金光閃閃的盒子,打開,裡面是月餅節的時候辛湄送來的一盒月餅。每一顆月餅都被他用水晶的小盒子裝好,方便他喝酒的時候抱抱這個,再蹭蹭那個。
  
  靈鬼們趁雨下得還不大,把院裡的積雪掃開,省得明晨結冰,不好走路。因見眉山君倚在窗前趁醉帶著哭腔吟詩,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繞開那個窗口,誰也不理他。上次有個靈鬼好心安慰他兩句,結果被拉著說了一下午的辛湄,怎麼甩也甩不開,從此再也沒人安慰了。
  
  「我賭他今天會念叨一個時辰。」靈鬼甲拍出兩枚銅錢。

  「我賭兩個時辰。」

  「三個時辰。」

  ……

  在最後一隻靈鬼叫出「十個時辰」的時候,頭頂突然傳來一陣馬嘶聲,一匹通體火紅的駿馬從天而降,剛好落在眉山君倚的窗前,不屑地朝他臉上吐氣。
  
  眉山君一個激靈,酒意瞬間便醒了,淚流滿面地看著馬背上面無表情的男人,顫聲道:「將、將軍大人……你你你來作客,敝居蓬、那個蓬蓽生輝……」

  陸千喬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淡道:「替我查一下,報酬是十壇酬神敬天酒。」
  
  雖然很想問他辛湄怎麼沒來,但還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吧……對著陸千喬那張比平日裡冷一萬倍的臉,他一個字也不敢說,當下拆開信封,匆匆看一眼,卻是要他調查一下,二十年前在瓊國曾經叱吒一時的權臣陸景然究竟是怎麼死的。
  
  說起來,這個人……他好像死得是挺突然的,當時瓊國老皇帝年邁且疑心重,對這位臣子的位高權重很不滿意,不過還未來得及下手,他就死了。死後老皇帝便趁機抄家,該殺的殺,該搶的搶,陸家就此消失。直到新帝榮正即位,才給正名。
  
  而這個陸景然,如果他沒記錯,好像是戰鬼將軍的父親?
  
  眉山君疑惑地看他一眼,忽而對上他冷冰冰的,一紅一黑的眼,脆弱的小心臟頓時落下去了。

  「我查我查,馬上……馬上就查!」

  他流著眼淚叫出小烏鴉,背著身體用最小的聲音吩咐:「乖乖,這次千萬別往戰鬼一族那邊飛,那些戰鬼凶得很,手重些你小命就沒了。」
  
  小烏鴉鄙夷地飛走了,這次查得很快,不過大半天工夫又飛回來,丟了一顆紙團在眉山君手邊。

  他趕緊縮頭縮腦巧笑倩兮,把紙團恭恭敬敬送到陸千喬手裡。
  
  紙團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
  
  【瓊‧御統三十二年,戰鬼酈氏一族有女朝央,年二十五,成就百年難見完美戰鬼之身,屠戮夫家上下一百三十七人。此事鮮見,甚是奇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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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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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匿名  發表於 2015-8-4 02:35:33
     完美的戰鬼(二)

  將軍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任何異端。

  眉山君抓心撓肺地好奇著,好想知道紙團裡寫了什麼啊!這就是八卦仙人的悲哀……
  
  陸千喬看了很久,忽然將紙團攤平折好,放進懷裡。

  「多謝。」

  他從乾坤袋裡掏出十壇酬神敬天酒,丟在桌上起身便走。眉山君情急之下大叫:「等一下!將軍!我……那個……小湄最近好嗎?」

  陸千喬停下,面無表情回頭看他。

  眉山君心驚肉跳,鼓足所有勇氣,小聲道:「我沒、沒別的意思,只是關心一下……」

  就算作為一個普通朋友,他還是有立場和底氣這樣問候的吧?有的吧?有的吧?
  
  將軍還是沒有回答,只是黯淡地垂下眼睫,默然走了。
  
  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眉山君糾結了,剩下那點小勇氣實在不夠支撐他追出去繼續問,只得回頭抱住喝水的小烏鴉,討好地笑:「乖乖小烏鴉,告訴我,那紙團上寫了什麼?」

  小烏鴉繼續鄙夷地瞄他一眼,回身跳到桌上,扯了一張白紙過來,爪子上金光一閃,開始行雲流水般書寫。
  
  眉山君正要湊過去看,忽聽外面的靈鬼笑道:「咦?是狐仙大人啊,你來得正巧,方纔那個戰鬼將軍送了十罈好酒來呢。」

  眉山君連滾帶爬將桌上很是小巧玲瓏的十罈酒一股腦抱懷裡,怒吼:「這酒太少!絕不送人白喝!」

  甄洪生笑吟吟地推門進來:「你這個眉山,怎麼總是這般小氣?我得了好酒可從沒少過你的份。」

  「不送就是不送!」

  雖說上次陸千喬給了他酬神敬天酒的配料,但裡面許多材料都是上古才有的,到如今早已絕跡了。眼下好容易得了十壇,他要留著小口小口一個人慢慢品味。
  
  甄洪生也不生氣,慢慢走過來,因見小烏鴉在紙上寫字,貌似寫的還是戰鬼一族的事情,便道:「我剛遇見那位戰鬼將軍了,好凶的神色。」

  而且,他那雙眼睛……果然被大僧侶說中了,他們母子二人,還真是不簡單。
  
  眉山君將那張紙拿起來,粗粗一看,登時愣住。
  
  甄洪生轉著眼珠子:「對了,說起來,辛湄是將軍的妻子吧?我看那個將軍有些不對勁,這一變身,指不定要把皇陵鬧成什麼樣子。眉山,你好像挺喜歡那姑娘?」

  話未說完,眉山君早已丟下酒罈狂奔出去,氣急敗壞地大叫:「快!把小仙鶴給我牽過來!我要出門!」

  甄洪生湊到窗邊又加一句:「趕緊吧!我給那姑娘看過手相,最近挺不吉利的。你去遲了,她可能就丟掉小命……」
  
  眉山君跳上小仙鶴的背,一路仙風道骨風馳電掣地飛走了,連頭也沒回一下。甄洪生得償所願地打開一壇酬神敬天酒,哼哼,他小氣到後來,這酒還不是他的?酒液緩緩倒入杯中,色如水晶,他細細一品。

  「好酒啊好酒,眉山,我就不給你留了。」
  
  *
  
  陸千喬一直沒有再回皇陵,斯蘭又被打傷,躺床上成日只是如怨婦般流眼淚,凡開口,必然只有那幾個字:「將軍……你為什麼……」

  開始趙官人他們還會安撫幾句,到如今已經發展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這日辛湄過來送金創藥,剛推門便聽見斯蘭又在老調重彈:「將軍!你好狠的心!為什麼為什麼?!」
  
  趙官人正俯在桌前寫怨偶天成的下部,被他吵得頭疼,忍不住哀歎:「你看看你!五大三粗,膀粗腰圓!你是個男人!不是戲裡被拋棄的女主角!夠了啊,給我閉嘴!」

  斯蘭腦袋上罩著白巾子,閉上眼睛默默流淚。
  
  ……怎麼說呢,辛湄作為貨真價實的女主角,感到負擔很重。
  
  「姑娘你還送什麼藥啊!」趙官人瞅見她,便道:「這傢伙是妖怪,斷幾根肋骨兩三天就長好了,根本不用上藥。」

  斯蘭忍不住睜開眼:「老趙,我受的是心傷!」

  「所以老子才被迫坐在這裡聽你嘮叨!省得你一哭二鬧三上吊!」趙官人把毛筆一丟,大聲痛斥,「戲折子正寫到關鍵的地方,被你吵得我完全沒靈感了!」

  「都是你這老東西寫的倒霉破戲!把將軍氣走了!」

  「你胡扯!」

  「你……」
  
  這兩隻妖怪吵得不可開交,辛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想了半天不知該不該勸,剛好桌上有一壺茶,她正打算喝點茶繼續看熱鬧,忽聽門外有幾個小妖怪在叫:「斯蘭啊!別裝病了快出來!皇陵外面有個仙人被雲霧陣困住了,正大聲叫罵呢!」
  
  斯蘭聞言立即起身,把罩在腦袋上的白巾子一把丟進水裡,隨手披上外衣,動作利索流暢,哪裡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雖然將軍打傷了他,但他只要有一條命在,就絕不會背叛他!將軍人不在皇陵,他誓死也要替他守住這塊樂土!
  
  當下眾人趕到雲霧陣外,老遠便聽見一人大吼:「陸千喬!你、你要是敢把小湄殺了,我眉山上天入地也不會放過你!」

  辛湄走過去,抬頭望著半空中仙風道骨的小仙鶴,好奇地問:「眉山大人,你在做什麼?」

  眉山君乍一見她完完整整嬌嬌俏俏地出現在眼前,激動得從小仙鶴背上滾了下來,直滾到她面前,兩行眼淚未語先流。
  
  「小湄!還好你沒事!」

  他激動,他嚎啕,他驚喜萬千,他抖擻男子氣概,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拉了就要走:「你馬上跟我走!私奔去!這地方不能待了!」

  一拽——沒拽動。

  繼續用力二拽——繼續沒拽動。

  眉山君卯足了勁使勁拖,臉漲得通紅,只聽辛湄在後面奇怪開口:「你拉著斯蘭做什麼啊?」

  他愕然轉身,便見自己牽著一隻臉色很不好看的彪形大漢,大漢用深邃的眼神靜靜望著他,問:「眉山仙人,你要和我私奔去什麼地方?」

  ……
  
  眉山君平靜下來,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其間辛湄和一群小妖怪席地而坐,喝了一杯茶,吃了兩塊槐花餅,滿足地打嗝。
  
  「聽你的口氣,好像知道將軍出了什麼事?」斯蘭遞給他一杯茶,幫他順順氣。

  眉山君神情虛無並飄渺著,聲音也像一隻迷路的小兔子:「就是變身啊,殺人啊之類的……」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概就是母親殺了父親,現在兒子又要殺老婆什麼的……」

  「請你用正常人的話,緩慢流暢地再說一遍。」
  
  ……他現在正常不起來——不,以後他也正常不起來了!眉山君流下兩行痛楚夾雜羞愧的淚水。
  
  「咦?好熱鬧,我來得真巧。」

  頭頂突然響起一個輕浮卻又溫柔的聲音,眾人抬頭去看,便見幾隻巨大的極樂鳥穿透雲霧而來,後面還拉著一輛氣派非凡的長車。一個穿著寬大皂衣的年輕男人蹲在車頭,笑瞇瞇地朝他們揮手。
  
  這人誰啊?招搖得讓人生厭。
  
  辛湄啃著槐花餅啊了一聲:「是那個……什麼狐的……什麼假僧侶!」

  「是真的僧侶,不是假僧侶。」

  大僧侶歎著氣從車上跳下來,剛好落在她對面,順手抓了一塊槐花餅塞嘴裡,喃喃:「趕了兩天路,餓死我了。」

  「你是有狐一族的!」眉山君失神的眼睛此刻終於有了點神采,狐疑地看著他。
  
  他曾有一段時間對這些上古後裔很感興趣,叫小烏鴉查了很多,譬如極西的戰鬼一族,南邊的有狐一族,靠北的御子一族等等。古老遺族的後裔,相互接觸不多,像有狐跟戰鬼這樣兩者間有矛盾,一個說自己有天神血統,一個堅決不承認的情況,相當罕見。
  
  比之如今凋零的戰鬼,這個族群卻壯大得多,南邊許多國家至今還為他們建廟宇殿堂,當做真正的天神一樣來膜拜。而所謂大僧侶,又與普通族人有別,據說地位很高貴,是一種極清淨極高潔的存在。
  
  眼前這個皂衣男人嘛……普普通通看了就忘的臉,吃個槐花餅還吃得嘴邊都是碎屑,什麼清淨高潔,那是騙人的吧?
  
  「你還真是名不虛傳,八卦的很啊。」大僧侶朝他笑了笑,「可惜還不夠優雅,和我學學,想叫一個女人跟你走,光流眼淚可不行。」

  他塞下最後一口槐花餅,拍了拍手,眾目睽睽之下,一掌劈向旁邊發呆的辛湄——呃,劈空了,這姑娘反應太快,直接躲過去了。(眉山怒吼:這叫什麼優雅?!)
  
  「你做什麼?!」辛湄嗖一下跳起來,考慮是給他一拳還是踢他一腳。

  斯蘭直接擋在她前面,黑著臉瞪他:「我知道有狐一族!和將軍那邊有齟齬的吧?趁著將軍人不在,你是想趁虛而入?!」

  大僧侶笑得很輕浮:「他人要在,你們還能活得了麼?」

  斯蘭登時一愣。
  
  「麻煩讓讓,別打擾我救人。」

  他戴著黑絲手套的手好心地拍了拍斯蘭的肩膀,也不知怎麼的,斯蘭只覺完全無法抵抗,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任由他把爪子伸向辛湄。

  ——又抓空了,這姑娘真滑溜,直接躲在樹後,像只警覺的小動物。
  
  「乖乖的,過來。」大僧侶蹲在地上,逗貓似的朝她勾手指,「哥哥給你吃好吃的。」

  一顆石子兒直直砸過來,他飛快一閃,只聽「卡嚓」一聲,後面那棵還算粗的小槐樹硬生生被砸倒下去。

  大僧侶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戰鬼將軍,你辛苦了。
  
  終於看不下去的眉山君再次抖擻男子氣概,上前一步正要阻攔,卻聽他笑道:「來不及了,酈朝央那邊消息倒是靈通的很吶。沒辦法,少不得用點手段。」
  
  他吹了聲口哨,拉長車的幾隻極樂鳥立即高聲啼叫起來,霎時間,金光四射,亮得什麼也看不見。眾人本能地摀住眼睛蹲下去,片刻後,只聽頭頂又響起大僧侶輕浮的聲音:「你們也趕緊走吧,不想死的話。」
  
  眉山君硬生生撐開被強光刺得流淚的雙眼,恍恍惚惚,依稀見著辛湄暈倒在那人懷裡,被抱上了長車。

  不過眨眼工夫,強光,極樂鳥,還有長車,連帶著辛湄統統消失不見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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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4 02:35:51
     完美的戰鬼(三)

      記得那是斯蘭重傷後剛醒來,睜眼望見辛湄站在床邊,第一反應是勃然大怒。

      「你怎麼還在這裡?為什麼不去追將軍?!」

      辛湄很莫名:「他要殺我,追上去送死麼?」

      「不是讓你去送死!」斯蘭第一次真正發怒,「你可以不追!你也可以繼續假裝你的淡定懵懂!可你不該那麼漠不關心!是不是只要將軍喜歡你,他這個人變得如何,你都無所謂?!他出什麼事,你只要裝傻等在旁邊,什麼也不做,等他回來繼續寵你,你就開心了?」

      「……斯蘭,你好像發燒了,在說胡話,我去叫趙官人。」

      她走到門邊,聽見斯蘭冰冷的聲音:「其實你根本也不喜歡他!你只是喜歡有人疼你,把什麼都給你,至於這個人想什麼,關心什麼,你都不在乎!」

      門推開,她直接出去了,趙官人尷尬地端著水盆在門口看著她。

      「那個……姑娘啊……」他猶猶豫豫地說,「我不想多嘴,但你這樣……成日沒事人似的在皇陵裡晃,也確實不大好……」

      或許她應當像那些戲折子裡的女人一樣,丈夫出了一些事情,立即輾轉反側,寢食不安,乃至淚流滿面,痛不欲生,這樣大家都會舒服點。

      「我……」辛湄想了一會兒,才接著又說,「我不是不關心,不在乎。」

      那天晚上的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以至於到現在她還覺得,可能陸千喬下一刻就會安安穩穩地回來。也不是沒想過追上去,可,追上去除了被殺掉,然後留陸千喬一個人後悔痛苦,又有什麼用?

      「姑娘,你不相信將軍啊。」

      ……

      「說到底,你自我保護得太厲害了。」

      她和陸千喬從相遇到成親,一路順遂,稍稍有些波瀾,也像過眼雲煙一般稍縱即逝。她一向自信滿滿,像老爹說的,世上沒有人能欺負她,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所以,只要她想,陸千喬就一定可以做到。她說他不會死,他就一定可以醒過來。

      現在她想,陸千喬一定可以沒事人似的回來。

      他怎麼可以不回來?

      她在夢裡都見到他了,一個人孤孤單單提著長鞭在雪地裡走,漫顧四方,像是不知要往何方去。

      她追過去問:「陸千喬,你去哪兒?怎麼不回來呢?」

      他掐她脖子,用長鞭削腦袋什麼的,她早就不生氣不在乎了,她是個大度且賢惠的老婆。

      可他說:「辛湄,我無處可去。」

      最喜歡的地方,如今卻最想把它毀掉,最喜歡的人,如今最想親手殺掉。

      他無處可去。

      辛湄驚醒過來,覺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她甚至從沒有試著想過的,他的絕望。

      「醒了?那就勞煩你自己坐穩,咱們要開始上躥下跳了。」

      陌生還有點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辛湄仰高脖子,還未來得及看清,只覺身下一陣晃動,她整個人從高處滾在地上,再被彈起來摔回去,自覺變成了一顆小石子。

      「山……山崩了?!」

      她下意識死死拽住手邊能拽的東西,對面立即傳來痛呼,定睛一看,那位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正狼狽地伸長了脖子——他一把頭髮被她死死拽住,扯得面如菜色。

      辛湄定定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他也跟著眨眨眼睛。

      一隻巴掌瞬間甩在他臉上,直接打掉一層皮……呃,一層皮?!

      大僧侶摀住臉哀嚎:「你的力氣是不是太大了點?!」

      說罷放下手轉過臉來,果然左邊臉上紅腫一片,那張臉和原先的也截然不同,依然普普通通看了就忘,但鼻子嘴巴什麼的,完全兩樣。

      「咦,你的臉……」

      辛湄湊過去,不顧他羞澀赧然的抵抗,掰開他阻擋的手,嚴肅且認真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方道:「你戴著傳說中的人皮面具!」

      大僧侶暗咳一聲,很有些不好意思:「面具是有的,但不是人皮。」

      辛湄掐住他的臉皮,使勁揪,直揪得他慘叫連連。「唰」一聲,一張面具掉落,路人甲的臉;「唰」一聲,再一張面具掉落,路人乙的臉。

      她連著揪下來十幾張面具,瞅瞅,感覺後面還有,她終於揪不動了。

      「你居然沒臉!」她震驚。

      大僧侶仰天默默流淚,不,他有臉,他真的有臉……

      「姑且不說我已經婚了,」辛湄神色一軟,變得憐憫且溫柔,充滿了施恩者和婉拒者的高高在上,「就憑你沒有臉,我也不會跟你私奔。」

      ……他可以從長車上跳下去嗎?可以嗎可以嗎?

      身下忽然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辛湄直接滾倒在地,這才發覺他們好像是身處那輛華麗氣派的長車之中,車裡的東西已經東倒西歪不成樣子了,大僧侶面如青菜地陪著她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

      「車子是你的吧?就這樣讓它晃散架?!」

      辛湄一頭撞在車壁上,登時頭暈眼花。

      大僧侶唯有苦笑:「後面有人在追,這種時候就別強求了。」

      辛湄使勁撐起身體,一把抓住窗沿,探了半個身體出去,雲霧茫茫的高空,後面依稀是有一匹靈馬在追趕,馬上人隱隱約約是穿著白衣,車子晃動得厲害,看不真切。

      一陣大風吹過,迷濛的雲霧被吹散開一些,那身白衣似乎也靠得越發近了。

      辛湄望見一雙血紅的眼。

      是戰鬼一族的人!

      她抬手想打個招呼,冷不防那人架起長弓,尖銳的破空聲乍然響起,鐵箭離弦而出,直直朝她臉上狂射而來。

      辛湄一骨碌滾回去,那支箭擦著車壁疾射而過,硬生生把木頭的車壁擦出幾道裂痕。

      「……是要殺我?」她不可思議地喃喃。

      雖然她見過的戰鬼族人不多,也就陸千喬他們那一家子,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雖然凶悍了些,卻很少會這麼直截了當地殺到眼前。莫非她又不自覺得罪了婆婆而沒自知?

      「反正不是殺我。」

      車子在數只極樂鳥的拉動下瘋狂晃動,大僧侶滾到她腳邊,認真地抬頭看她:「其實我是來救你的。」

      「……給個理由先。」

      「沒問題,不過……能麻煩你把腳稍稍移開一些麼?」

      大僧侶指著她踩在自己額頭上的腳,苦笑。

      事實很簡單,酈朝央二十五歲那年的覺醒,成就了十分罕見的完美戰鬼之身,隨後殺光夫家上下百口人,當時由於陸千喬被送回族內由酈氏一族的人照料,故而逃過一劫。他身為混血,本就處於弱勢,族人都以為大小姐回歸後會毫不留情抹殺他,誰知酈朝央只是叫人把他送走,留下了他的命。

      他母子二人向來情分淺薄,偶爾見一面,她也幾乎都坐在車中,竹簾隔出兩個世界來。

      現在想想,完美的戰鬼根本沒有所謂感情,她留下他的命,只怕也是抱著一份微弱的希望,因為自己可以成就完美之身,那親生兒子也是有可能的。

      現如今,他真的有希望成了,心中卻殘留著不捨的感情,寧可一個人悄悄走掉,將戰鬼一族的興衰置之不顧,酈朝央也有她憤怒的理由。

      陸千喬不願動手,那麼就由她來動手——

      「以上,就是這樣。」

      大僧侶說得口乾舌燥,扯下腰間的竹筒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抬頭看辛湄,她完全沒反應,正扶著下巴發呆。

      「沒聽懂?」他把手在她面前晃晃。

      辛湄想了想,搖頭:「不,我覺得……她不是那種人。」

      「陸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被她殺光,這可是事實,我沒那個工夫胡編亂造。」

      「我的意思是,她是有感情的。」

      那天在帳篷裡對上的一雙血紅眼,縱然冰冷且充滿殺意,可她沒覺得害怕,也沒有想躲。她望見酈朝央的手放在陸千喬的臉上,指尖動作流露出一絲惋惜哀傷,身體是不會騙人的。

      「那也不是對你有感情,不然我們現在幹嘛逃命?」

      辛湄看著他:「是啊,你幹嘛跟著我一起逃?我和你又不熟。」

      大僧侶露齒一笑:「那當然是因為我們有狐一族是光明且正義的一群英雄,不允許罪惡的戰鬼繼續胡亂殺人,我是來阻止他們的暴行的。」

      辛湄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

      大僧侶又笑了:「總之……我不會害你,只管放心。」

    *

       極樂鳥到底不是凡鳥,比靈馬飛得要快,劇烈顛簸了半個時辰之後,終於是把後面的戰鬼甩脫了。

      兩人在長車裡滾得都有些精神不濟,大僧侶疲軟地撐起來,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要把你帶回族裡,到那邊就沒什麼人會來殺你了。」

      「我不去。」辛湄回絕得十分快,「送我回皇陵。」

      大僧侶簡直要哀嚎:「我剛才的話你真的沒聽懂吧?!」

      「回皇陵。」只有三個字。

      大僧侶終於收起戲謔的神情,靜靜看著她:「你就是回去,酈朝央不殺你,你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不會回來。就算他回來,你們見面也只有一瞬間,下一刻他就會把你剁成碎末。死不死是你的事,可族裡的任務是叫我保護你,任務完成不了,我也不好過。」

      「我有話和他說,一定要說。」

      沒有什麼無處可去,她會在皇陵等他,一直等著他,她活著,這裡永遠是他的歸處。

      大僧侶長歎一聲:「你不必回皇陵,我知道他人在哪兒,且送你過去看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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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6:21 |只看該作者
     崖邊相會(一)

      陸千喬沒有回戰鬼一族,他人在戰場,此時硝煙瀰漫,殘餘的農民兵在甲冑兵的包圍下四處逃竄。

      又是一場勝仗。

      當日向榮正帝請命,得了聖旨來到長庚關已有十日,這裡是瓊國最北邊的一個關口,近來不光有農民兵侵犯,甚至還有海對岸的天原國時常挑釁。聽聞天原國有個太子,秉承上天之命,身具妖魔之血,勇猛無匹,野心勃勃地向四方諸國發起攻勢,已有不少小國被其吞滅了。

      好在瓊國四面不是崇山峻嶺便是汪洋大海,隔著山與海,對方不敢擅自發動大軍,只不過和農民兵互相勾結,偶爾來小打小鬧一下,試探實力。

      風捲起硝煙,血腥味撲面而來,陸千喬閉上雙眼,感覺整個身體在微微發抖。

      他喜歡這種味道,這樣提著長鞭,縱馬奔騰在戰場上,像是把整個生命都從牢籠中解放,甩脫所有糾纏他,令他不安且苦惱且不捨的那些人與事。

      「追上去!一個也不要放過!」

      烈雲驊發出高亢的嘶聲,撒開四蹄凌空躍起,第一個衝上前追趕殘兵。黑色長鞭猶如颶風一般席捲而來,所過之處只有一蓬蓬血雨。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愛過追逐與殺戮,遺憾的不過是對手太過弱小,戰鬼的本能在渴望著更加強大的敵人。

      懷裡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抵在甲冑上,陸千喬下意識地掏出來——是天女大人的人偶,秀麗的臉上已經染了些血跡,模模糊糊,不太好看。

      他覺得陌生又熟悉,從心底不自覺泛起一股溫柔的情感。

      每天他都會帶著這只人偶上戰場,以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記得,只是不能理解自己曾經為什麼會那麼軟弱而迷惘。他為什麼會不喜歡打仗?為什麼沒事要做那些無聊的人偶?為什麼……會不想殺了那個小白兔一樣柔軟的姑娘?不想殺了那些猥瑣而無用的小妖怪?

      他不理解為什麼,可身體裡彷彿記著一個絕對的命令,每當興起殺意,想要回到皇陵殺個乾淨的時候,便會把人偶拿出來摸一摸,殺意漸漸也就平息了。

      烈雲驊不太明白為什麼背上的主子忽然停下動作,疑惑地回頭用鼻子撞他的腿。

      「……算了,回去。」

      陸千喬收起人偶,掉轉馬頭,鳴金收兵。

      他不喜歡這只人偶身上沾染血跡,要把它洗乾淨才好,否則,她看見了會生氣的。不過,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看見了吧?

      他心裡隱隱約約掠過一絲疼痛,很快又消失不見。

      ——

      「你看見了,他現在已經快要變成完美的戰鬼,等於完全變了個人。你跟他說什麼都說不通的。」

      華麗的長車隱藏在雲後,大僧侶抱著胳膊搖頭歎氣。

      「還是跟我去有狐一族吧,你家那邊也有我的族人守著,一起帶回去。」

      辛湄捧著下巴蹲在車前發呆,完全沒聽他說話。

      陸千喬一定沒有好好吃飯休息,才幾天不見,他就瘦了,本來臉上就沒什麼肉,還風塵僕僕的,都不好看了。

      對了,他剛才好像在看天女大人的人偶,怪不得她在皇陵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原來被他拿走了。居然也不和她說一聲,害她難過了一晚上。

      她摸了摸身上,將軍大人的人偶丟在皇陵,她沒帶來,荷包裡只有一隻他做了送她的木雕小兔子,大半巴掌那麼大,長耳朵被她摸得光可鑒人。

      「那邊有個懸崖,我要過去。」

      她指著對面與長庚關有一崖之隔的懸崖峭壁。

      「做什麼?」大僧侶狐疑地看她。

      「當然是去看他啊!」

      辛湄看白癡似的看回去。

      ……早知道這姑娘如此難纏,他就不應當答應下這破任務!

      大僧侶綠著臉把長車落在對面懸崖上,卻見她並沒什麼出人意料的舉止,只是下了車,坐在樹下摩挲那只木雕的小兔子。

      不是要看陸千喬麼?她就這樣看?

      大僧侶無聊地在車裡打盹,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天頂的小月亮像被天狗啃了一塊,倒是亮堂堂的,可惜不怎麼圓溜。

      辛湄突然站起來,大僧侶立即睜開眼,見她走到崖邊,把手攏在嘴邊——

      「陸千喬——!我來看你了——!」

      她大聲喊叫,甜蜜綿軟的聲音在山谷裡迴盪不休。

      「你是個男人,就趕緊給我出來!躲躲藏藏不是好漢——!」

      聲音繼續迴盪,迴盪……

      真是個亂來的姑娘啊!大僧侶瞠目結舌。

      「陸千喬!你怎麼可以始亂終棄?你出來——!把話說清楚——!」

      長庚關裡一陣騷亂,士兵們臉色古怪地望向主營帳。這個……長官的私事,他們也不好管,不過,始亂終棄什麼的……也還是太過分了點……驃騎將軍雖然沒來幾天,但關內眾人對他只有敬畏,想不到哇想不到,藏在他冰冷外表下的,居然是一顆放蕩火熱的心!

      在竊竊私語達到最頂峰的時候,主營帳的帳簾終於被人一把揭開,陸千喬將軍披著外衣散著頭髮走了出來,面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他朝懸崖方向走去了,手裡還提著長鞭——那可憐的姑娘!該不會被惱羞成怒的將軍殺掉吧?!

      辛湄還把手攏在嘴邊大喊:「快出來——!我在對面崖邊等著你——!」

      下一刻,一個冰冷的聲音便順風自對面懸崖上傳了過來:「為什麼要來?」

      她一下停住,狂喜地凝神望向對面,月光還不夠亮,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他那只紅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野獸般猙獰。

      「你搶走了我的天女大人!」

      晴天霹靂似的一句指責,炸得後面的大僧侶,對面的陸千喬都是一愣。她第一句話應該是「我很想你,為什麼要走」,再不濟也應當是「你放心我會等著你」之類,怎麼會冒出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

      「不過沒關係,我寬宏大量。」她擺擺手,「天女大人就送給你了!」

      天女大人……陸千喬下意識地摸向懷內,人偶沒有帶出來。對面山崖雖然不遠,卻也看不清她整個人,依稀見到她淡藍的裙擺隨風而飄。

      為什麼會來?為什麼要來?他不明白,可是身體因為她的到來在微微顫抖。

      她就在對面,用盡力氣一躍就可以過去——過去殺掉她!

      他捏緊長鞭,因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而興奮得撐開重瞳。

      「陸千喬,你要好好照顧天女大人,把她當做我來照顧。」辛湄衝他做手勢,「每天幫她洗澡,不要弄得髒兮兮,衣服要經常洗,頭髮也別忘了梳。睡覺前記得親她一下,這個最重要!」

      「……說完了?」

      伴隨著他的聲音,過來的還有舞動長鞭的利風,她身後不知有什麼人,在崖前架起無形結界,他無法跳過來,只有甩動長鞭,試圖用利風撕裂她。

      縱然有結界阻擋,尖銳的風聲還是穿透而來,「嗤」一聲響,她鎖骨附近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鮮血極緩慢地滲出,漸漸染紅衣襟。

      辛湄繼續說:「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飯!別光顧著殺人!這世上有很多比殺人好玩的事情!你成天那麼跩,要是輸給什麼血統啊本能啊,你就太丟人了!還有,要按時睡覺,不然早上起不來又要賴床,出門在外,賴床是很幼稚的!」

      又一道風聲,腰腹被擊中,她繫在腰上的荷包落在了地上,裡面的木雕小兔子滴溜溜滾出來,她趕緊撿起,拍拍上面的灰。

      「……陸千喬,其實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她低頭想了想,皺著眉頭笑了笑,「我們在一起時間其實不算長,我對你……一直也不怎麼溫柔體貼……」

      洗手作羹湯什麼的,也就新婚那幾天,其後照顧人的事情還是落到斯蘭身上,辛苦了他,從照顧一個人變成照顧兩個人的奶媽。

      「不過,不過有些事我是怎麼也不會交給別人的。」她捏緊那隻小兔子,「過兩天我還會來看你,那些很多的話,分次說給你聽好了。你要是打完仗,也要記得回家。我會——會在家裡一直等你。」

      回家……

      陸千喬揮舞的長鞭停了下來,隔著不算遠,他彷彿一瞬間能夠把她看得清楚,淡藍的衣服上染著血跡,不過她在笑,雪白而柔軟的臉頰,黑白分明的湛亮雙眼,笑得無邪。

      「嗯,那我走了。」

      辛湄衝他擺擺手:「後天晚上,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崖邊老地方見。」

      這樣看著她走,真的好嗎?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問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陸千喬捏緊長鞭,心裡那種隱隱約約的痛楚又浮上來,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樹林裡,充斥血液裡的殺氣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笨拙地感到無所適從。

      好像回味起些許甜美的片段,他曾專注地為她雕琢人偶,她微涼的長髮落在手背上,香且微醺。

      真的要拋棄那些?

      明月夜,殘雪崖,無人回答他。

      將軍回到營帳裡,親了一下天女大人,茫茫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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