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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佳偶天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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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29:21 |只看該作者
      

  杏花林有一條通向地宮的密道,彎曲而狹窄的石梯向下延伸,由於離殉葬坑很近,所以一路上時不時會遇到那些半透明的、哀傷的鬼魂們。

  密道的台階上長滿青苔,滑不留腳,辛湄剛下了兩級,便見一隻男鬼穿牆而出,跳到她面前一把扯下自己的腦袋,哈哈大笑:「美人你看,我沒腦袋!哇哈哈哈!」

  一旁的女鬼嗤之以鼻:「真不優美!你看你看,我沒有腳!」

  她在狹窄的密道裡飄來蕩去,染血的裙擺下面果然沒有腳。

  (斯蘭心語:他們真的在哀傷嗎?)

  辛湄猶豫了一下,看看男鬼,再看看女鬼,張口正要說話,一隻手從後面捂上來,陸千喬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最好不要說話,這些怨鬼相當難纏。」

  他太瞭解辛湄的說話風格,萬一將這些被坑殺的怨鬼氣炸,地宮裡就不得安生了。

  她點點頭,嘴唇擦刮著他略有些粗糙的掌心,陸千喬不由微微一顫——處於變身期的身體更像一團乾燥的枯草,星星之火便足以燎原。他飛快將手落下,卻又不甘心被戰鬼之血打敗似的,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她便不由自主跟上他的步伐。

  「……地上滑,跟著我走。」

  辛湄不由自主抬頭望著他的臉,昏暗中,他血色的眼眸熠熠發光,如野獸一般——這實在不是什麼漂亮的景象,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懼。

  她看了很久,久到陸千喬低低開口:「眼睛很難看麼?」

  她搖頭:「不會啊,紅裡帶光,與眾不同。」

  他垂頭帶著羞赧笑了一下,握住她的那隻手緊了緊,再也沒說話。

  這一路鬼怪叢生,潮濕陰森,牽著自己手的男人還有一雙比鬼還驚悚的眼,辛湄卻突然覺著好像走在開滿鮮花的陽光大道上,紛紛墜落的慘綠鬼火就是那漫天飛舞的花瓣,兩旁飄來飄去嚇人的怨鬼就是站在路邊拍手叫好的路人甲乙丙丁,他發光的眼睛就是照亮前途的長明燈……

  她都快愛上這陰暗鬼蜮了。

  翩翩桃花飄了頓飯工夫,密道終於走到盡頭,眼前豁然開朗。皇陵地宮極其雄偉寬敞,長明燈萬年不滅,將陰暗的地下映得亮白如雪。好吧,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東北角那邊放了幾張桌子,有幾個很眼熟的妖怪,比如趙官人,映蓮,桃果果等,都湊在一起摸麻將,玩得不亦樂乎。

  「你們全都搬到地宮裡住了?」辛湄好奇地走過去問。

  趙官人抬起輸得慘綠的臉,一見她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嫁衣,登時眼睛一亮,轉頭再見到陸千喬胸前衣裳裂個大口子,兩根弧度優美的鎖骨遮也遮不住,他激動了。

  「來來……」他偷偷朝辛湄招手,「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已經偷偷洞房過了?這麼狼狽,莫非將軍表現狂野?」

  辛湄想了想方才在杏花林裡激動人心的一幕,搖頭:「不,狂野的是我。」

  「噢!」趙官人摀住鼻血,頭暈眼花,「姑娘你真是女中豪傑!」

  斯蘭走過來狠狠瞪他一眼,四處清點了一下人數,臉色更難看:「又有妖怪私自離開皇陵?」

  桃果果苦著臉:「斯蘭大哥,他們都不聽我們的話。說……說千喬大哥反正快死了,他們之前只是被迫鎖在皇陵裡什麼的……現在千喬大哥連雲霧陣也放不出來,所以……所以……」

  畢竟年紀還不大,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一旁肉團似的鳥妖弟弟一見哥哥大哭,也跟著放聲嚎啕,轉身撲進陸千喬懷裡,奶聲奶氣地叫:「千喬哥哥你不要死!」

  陸千喬將他抬起一些,坐在自己胳膊上,安撫又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哎呀哎呀,有什麼好哭的?」趙官人歎氣,「反倒讓將軍心裡更難受。來來,到我這邊來,咱們再來摸一圈好了。」

  他將幾個情緒不穩定的小妖拽走,哭聲漸漸就聽不見了。

  斯蘭臉色極差:「將軍……要不我出皇陵將那些私逃的妖……」

  皇陵裡三百多隻妖,很有一部分是將軍被貶來後強行困在雲霧陣中不許他們出去害人的,如今他遭遇變身之劫,體內力量無法控制,不能維持陣法,他們會逃走也是常理。

  陸千喬搖搖頭:「看著他們,別害人就行。」

  斯蘭帶著幾個身手厲害的妖離開了,地宮裡很快就只剩下辛湄和陸千喬兩人。他刻意背過身體不看她,往前走了一步,才低聲道:「這裡房間多,隨便找間去休息。」

  ……就這樣?桃花飄了半天,他就丟給她這句話?

  「陸千喬。」她在後面叫他,抓著頭髮,有點苦惱,「你……你是不是該和我說點什麼?」

  他停了一下,終於轉過身,血紅的眼睛對上黑眼睛,只接觸一瞬,又飛快移開。

  「說什麼?」他聲音很低,帶著沙啞,問。

  「我……我不知道。」她也不清楚他應當說點什麼,這種事難道不該是他自己決定的嗎?

  他默然片刻,又開口:「其實……我還是不希望你留在皇陵,你應當馬上回辛邪莊。」

  眼前紛舞桃花的幻覺「噗」一聲消失了。

  「你還來?」她眼睛又瞪起來了。

  「不過,既然留下來了,那就找房間休息。什麼也別擔心。」

  呃,又繞回原地了。

  辛湄低頭想了一會兒,突然感到有些膽怯,不太敢問那個問題,可她還是問了:「陸千喬,和我成親,是不是真的很讓你困擾?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娶我?」

  他說過,不討厭她,可是也沒喜歡到想不顧生死娶進門。不論真假,這句話比什麼變身殉葬之類,給她的打擊都來得要大。他做人偶送她,總是悄悄關心她,那些應當不是她會錯意吧?

  她擔憂地盯著他的紅眼睛。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再次抬眼,沒有迴避地與她對望:「……假的。」

  辛湄眨眨眼睛,像是揣摩他話語的真假,冷不防他從乾坤袋裡取出一樣物事,抬手拋過來。她一把接住,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完工的人偶,金甲銀盔,手裡抓著長刀,威風凜凜地指向前方。

  她的將軍大人。

  「禮物。」他說完,轉身便走,耳根紅得好似瑪瑙。

  她一下子笑了,兔子般輕快地跑到他身邊,抬頭試圖看他的臉。他使勁把臉別過去,不給她看,辛湄按住他的肩膀,鵝似的伸長脖子,硬是把臉湊到他跟前,瞪圓眼睛好奇地看他表情。

  ……他好像被她揍得挺慘的,左邊嘴角破了皮,微微腫起,右邊嘴角還在流血,加上臉上可疑的紅暈,嗯……很狼狽。

  見她盯著傷口看,陸千喬抬手摀住右邊臉,淡淡瞥她一眼,冷道:「……去休息。」

  「我不累,抱歉剛才把你一顆牙打碎了,現在還疼嗎?張嘴讓我看看傷口吧。」

  「不用。」

  她又從懷裡取出金創藥的小瓶,晃了晃:「那就給嘴邊的破皮上藥吧。」

  ……你若再靠近,我不知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他屏住呼吸,感覺渾身都僵硬了,被她推著坐在石椅上,遞來茶水漱口清洗傷口。這具正遭遇變身之劫的身體,由於力量的覺醒,對外界一切刺激都反應極快。她沾著藥膏的指尖剛觸到肌膚,他便是一顫。

  柔軟的手指將藥膏在傷處徐徐化開,她雪白如瓷的臉就在眼前,睫毛清晰可數。

  快樂,又痛苦。想推開她,又捨不得。

  戰鬼狂躁的血液開始奔騰流竄,皮膚下甚至感到一種尖銳而陌生的疼痛。十根手指用力抓緊石椅的把手,「喀」一聲,把手上雕琢的小獸之角硬生生被他捏碎了。

  辛湄嚇一跳:「有這麼疼?」

  她飛快替他塗好金創藥,又剪了一截紗布貼在上面,省得不小心蹭掉了。

  「是怕被人發現,所以你們才都搬到地宮裡住?」她開始洗他另一邊臉頰的傷口,一面問。

  陸千喬耳朵裡嗡嗡亂響,她說了什麼都聽不清,只含糊地「嗯」了一聲。

  忍耐忍耐忍耐……忍字頭上一把刀。面癱君最擅長的除了面癱,還有忍耐。

  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那種快要窒息的痛苦感覺又來了,和那晚眼睛突然變色一樣。血液在瘋狂躁動,他微微發抖。不可以動,他彷彿感覺,只要自己動哪怕一下下,事情就會變得無法控制。

  辛湄收拾好傷口,見他頭髮有些亂,上面還掛著一根細長的草葉,便替他順了順頭髮,將草葉捻下,還笑:「陸千喬,我不是劊子手,你不用那麼緊張。」

  他的睫毛在劇烈顫抖,眼珠的顏色在紅與深黑之間來回變幻,光芒時隱時現。

  辛湄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點慌神:「喂,你有些不對勁。我去叫斯蘭……」

  他猛然合上眼,再睜開時,鮮艷如血的顏色已經收斂進去,兩隻眼珠變得墨一般黑。

  獵物就在眼前,抓住她!心底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說話。

  他順從戰鬼強大而無法抗拒的本能,五指如鉤,無聲無息地扣住她雙肩,輕輕一拽,柔軟的獵物就跌入懷中。

  低下頭,凶狠地咬住她的嘴唇。

  多麼香甜的氣息,是她的味道。

  恨不能全身都投入進去……他舒展雙臂,將她緊緊揉在懷中,生硬又狂熱地用唇摩挲著她的嘴唇。苦澀的金創藥混入口中,貼在傷口上的紗布也被蹭得掉了下去。

  他覺得自己在發抖,也可能發抖的人是她,糾纏不休的嘴唇越來越深入,相互接觸貼近的皮膚間有細密的火點流竄,舌尖按捺不住與她的摩挲糾結在一處,又生澀,又慌張,又激烈。

  ……金創藥混在嘴裡好苦;嘴皮被又吸又咬,好疼;喘不過氣,好痛苦。

  辛湄雜七雜八想著許多無關緊要的事,直到他滾燙的嘴唇落在脖子上,輾轉吸吮輕咬,一種怪異的感覺從身體深處油然而生。

  她本能地想要掙扎,冷不防他卻一把推開她,摀住心口縮在石椅上劇烈發抖。細細的鮮血從他五官中汩汩流出,頃刻間就染紅大片衣衫。

  辛湄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腿軟,抬手先劈在他頸側,然後一把將暈過去的陸千喬抱起來,邊跑邊大叫:「斯蘭!趙官人!陸千喬七竅流血了!」

  「初吻」被莫名奪走的新嫁娘,連個回味的工夫都沒有,就要忙著拯救她體虛多病的新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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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29:58 |只看該作者
     我陪著你 ...

  趙官人說,七竅流血是因為身體承受不住突然覺醒的戰鬼力量之緣故。戰鬼一族在二十五歲都有一次力量上的覺醒,有許多族人就是因為肉體承受不了龐大力量,紛紛死亡。
  
  陸千喬正處在這個極危險的階段。
  
  「所以——姑娘你肯在這個特殊時期留下來,選擇和將軍長相廝守,我對你的敬仰簡直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趙官人流著老淚,握住辛湄的手不放,「你放心!我就算拼盡所有的精力,也會為你們寫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感人經典戲折子!你喜歡兩個主角一起死?還是一死一瘋?」
  
  辛湄把手抽回來:「……就不能兩人都活著開開心心的麼?」
  
  「這樣就不煽情不感人了呀!」趙官人瞪圓眼睛。
  
  「你自己給我去煽情感人一個!」
  
  斯蘭忍無可忍地將他拖出去,砰一聲摔上門,這才重重坐在辛湄身邊,默然不語望著石床上臉色慘白的陸千喬。他已經不再流血,卻遲遲不醒,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他轉頭看向辛湄,將軍暈了三天,她也在床邊坐了三天,倒沒有露出什麼傷心欲絕的神情,只是怔怔看著床上人,眉頭緊皺。
  
  「你……」斯蘭斟酌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對將軍……如果還沒到那一步,不必這樣。我知道,婚事是皇上給賜的,或許你和你的家人不好抗爭……但將軍這個樣子……有些東西不能當做兒戲,你回去,我們誰也不會怪你。」
  
  辛湄茫然看著他:「……什麼還沒到那一步?」
  
  「刻骨銘心的愛戀之類……」斯蘭有些不自然,「你這小丫頭看著根本沒開竅,如果覺得將軍對你好,所以要回報他什麼的,那些大可不必。我想將軍他自己心甘情願……而且……他肯定不願叫你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更不想叫你因為他受到什麼牽連……」
  
  「我不在乎啊,我想留下。」她回答得非常快。
  
  「就是說!」斯蘭無奈了,「你對將軍愛得那麼深了嗎?我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將軍他……本來都可以放下了,你偏要橫插一腿,叫他燃起希望來……當然這其實沒什麼不好,可……」
  
  她沉默良久,低聲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麼是刻骨銘心的愛戀,同生共死什麼的只有在戲折子裡看過,自己從小到大一次也未體會過。
  
  「你的意思是,我應當抱著他哭天搶地一番,然後再找一條河跳進去殉情嗎?」

  戲折子裡好像都是這麼演的吧?
  
  斯蘭覺著額頭上的青筋又要蹦出來:「誰叫你做這些無聊事!」

  她爹能把她順順利利養這麼大,一定充滿了血淚的回憶吧?
  
  「其實,我也想走啊!」她皺了皺眉頭,很為難,「這幾天我經常想要不要回家,你知道的,做寡婦肯定不怎麼好受,雖說可以改嫁……嗯,這些不是重點。每次我叫自己回家的時候,又覺得有什麼東西放不下,就像餓著肚子卻找不到吃的東西一樣!我怎麼可能會叫自己餓肚子!」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說的刻骨銘心是什麼東西。」辛湄取出濕巾子替陸千喬輕輕擦臉,「反正,我知道,陸千喬不會死的。我不會走。」

  「你、你到底哪裡來的自信……」

  「不是自信……是我願意相信。」她回頭望著他,目光清澈,「我相信他肯定不會死,除此之外的事情,以後再說。」
  
  斯蘭在她滿臉的王霸之氣下敗退了:「反正……算了……你好好照顧將軍,我想他會很高興醒過來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你……」
  
  他關上門,趙官人還領著一群小妖怪趴在門前聽縫,被他一巴掌全趕跑了。
  
  什麼是刻骨銘心?什麼是愛若成狂?
  
  辛湄趴在床頭撐住下巴左思右想,那種東西聽起來就和眼淚啊、落花啊、雨絲啊什麼的分不開。可是這裡只有陰暗地宮,還有躺在石床上一個久睡不醒的將軍,難怪醞釀不出那麼纏綿的東西。
  
  床上的陸千喬忽然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揚起,露出裡面血紅的眼珠,茫然地盯著墓頂。
  
  「……斯蘭,怎麼不點燈?」他聲音沙啞,低低問。

  辛湄微微一驚,急忙將燭火端到近前:「陸千喬,我把燈拿過來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哪裡不舒服嗎?」

  他動也不動,唯有睫毛簌簌顫抖,隔了很久,方道:「辛湄,你還留著?」

  「嗯,我留下來照顧你。」
  
  他肯定要感動得流眼淚吧?趙官人說她這種行為貌似很偉大,一般男主角都會感動得淚流滿面,再以身相許以命相許什麼的……可是看他的表情貌似很淡定,一點也看不出感動的跡象呀?
  
  陸千喬閉上雙眼,神色有些疲憊:「……我想再睡一會兒,你沒事可以出去了。」

  耶?

  辛湄小小吃驚了一下,趙官人怎麼沒一次說對啊!
  
  「那、那你要不要喝點水什麼的……」她將燭台放在案上,小心倒了一杯溫水,「睡了好幾天都沒喝水,一定很難受吧?」

  他不說話,只是遲疑地伸出手來接,茶杯輕輕落在他掌心,一個不穩,翻落在石床上,清脆的碎裂聲讓兩個人都愣住。
  
  「呃,沒事……我再拿個杯子。」辛湄趕緊把碎片掃去地上,又拿個杯子倒水。

  「不用了。」他搖頭,「我的眼睛……我……」
  
  這次是雙眼變盲,下次就可能是變成聾子,再下次可能就是變啞巴,甚至最後變成喪失五感的活死人——這就是戰鬼力量覺醒的過程。如此難堪,如此懦弱,卻要暴露在她面前,比死亡更加令他絕望。
  
  「喝水。」

  她彷彿一無所知,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扶起來將茶杯遞到嘴邊。

  他沒有動。
  
  這個時候她要說什麼?辛湄苦惱地想了一會兒,才結巴著開口:「那、那什麼,我不在意啦……你不用放在心上。對了!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能幹最偉大的!」

  這種反應對吧?

  他緊緊閉眼,一個字也不說。
  
  怎麼會這樣?!辛湄無奈了,將他輕輕扶著躺下,坐在床邊搓了搓手,猶豫著低聲道:「陸千喬,我沒遇過這種事,所以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剛才那句話,我錯了,不該說得那麼輕率。眼睛看不見……一定很不習慣吧?」
  
  他沒有任何反應。
  
  辛湄伸手輕輕握住他的袖子,想了想,又說:「你最低谷的時候我看見了,所以,你以後最輝煌的時候,也要讓我看見。這樣才公平,你說對不對?」
  
  依然沒反應。
  
  「人還是要活得樂觀一點,你總是想著自己會死,可能真的就過不去了。你看我就不會想自己的剋夫命,我相信自己絕對不剋夫,所以你絕對不會死。這方面你得多和我學學……喂,你再不理我,我會想很多啊!給點面子吧!告訴我,不是我的剋夫命讓你這麼倒霉吧?」
  
  陸千喬終於無奈地轉過身,失神的紅眼睛對上了她的:「你話很多。」
  
  「人家說夫妻要互補,你死活不肯說話,那只好我來說了。」辛湄突然一拍手,「對了,我們還不算真正夫婦,沒洞房花燭過,你就啃了我兩下,然後就七竅流血暈過去了。」
  
  啃……
  
  他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久違的紅暈,猛然拉起被子蓋住腦袋:「……我餓了。」

  她立即起身:「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呀。」

  等了好久,他的聲音才悶悶地從被子裡傳出來:「豆腐將軍。」

  她一下笑了。
  
  結果晚餐是兩尊豆腐人像,一隻豆腐將軍,一隻豆腐辛湄,一個清蒸,一個澆汁。

  辛湄心狠手辣一筷子夾掉了自己的腦袋,送到陸千喬嘴邊:「來,給你吃我的頭。」

  ……他怎麼就覺得那麼難以下嚥呢?

  然後她又繼續心狠手辣夾掉了將軍的腦袋,說:「你的頭我吃了。」
  
  哈哈,有種喝交杯酒的感覺呀!辛湄眉花眼笑,自覺這次豆腐實乃生平最成功的菜餚,美味無匹。
  
  陸千喬尚不能習慣失去光明,一頓飯吃得奇慢,還沾了兩粒白飯在唇邊。她湊過去,輕輕用手指捻下來,冷不防他忽然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
  
  「辛湄,坐過來。」
  
  她聽話地坐在他身邊,下一刻他溫熱而略有粗糙的手便輕輕撫在面頰上,拇指順著眉毛摩挲,緩慢而愛憐地,一寸寸一分分摩挲下來,最後停在她柔軟豐潤的嘴唇上。拇指的動作變得更慢,唇上每一道細細的紋路彷彿都可以感覺到他肌膚的熱度,那陌生而怪異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辛湄的心開始狂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睫毛低垂,臉靠得那麼近,馥郁的呼吸與她的交融在一起……是要吻她麼?是麼?
  
  那根拇指摸了半天,最後同樣捻下一顆飯粒,陸千喬笑得促狹:「……你嘴邊也有飯。」
  
  「……」她可以揍他一頓麼?
  
  「辛湄,現在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他聲音忽然低下去,「但你在這裡,就已經是……」

  她人在這裡,她沒有走,就是她最大的給予。

  她點點頭:「嗯,我陪著你,放心。」
  
  手指驟然收緊,緊跟著又鬆開。他張開雙臂,用力抱住她。

  好像有一滴滾燙的淚落在她脖子上,也可能僅僅是個幻覺。

  辛湄拍拍他的背:「陸千喬,你一定能活下去。」
  
  *
  七月十五,鬼門開。

  在殉葬坑的怨鬼們狂歡發瘋的時候,戰鬼一族派來的人悄悄潛入了地宮。
  
  當然,這些辛湄並不知道,她被藏在最隱秘最不易被發現的一個房間裡,一邊吃甜瓜一邊問斯蘭:「你們為什麼要把我藏起來?怕我偷襲陸千喬?」

  難道因為她有幾次拿著酒杯要跟陸千喬喝交杯酒?那個……不是很正常麼,他倆都婚了,還沒喝交杯酒,也沒洞房花燭,按照老爹的說法,這樁婚事搖搖欲墜呀!
  
  斯蘭看上去有些緊張,不知忌憚著什麼:「總之是為你好……話說,將軍都喪失五感跟活死人沒區別了,你偷襲他有什麼用?!」

  「那我今天晚上能去看他嗎?」
  
  只有每天過了子時,斯蘭才會放鬆神情,將她帶去陸千喬房裡讓她看看他。陸千喬從五天前就因為變身之劫喪失了五感,聽不見,看不見,沒有觸覺,不能說話——確實跟活死人沒區別。

  不過據說無論純血還是混血戰鬼,八成以上都要經歷這些變化,大家都很淡定,所以她也淡定了。
  
  斯蘭未來得及說話,忽聽房門上一串暗色銅鈴叮叮噹噹急響起來,他臉色劇變,立即起身。

  「你留在這裡!算我用將軍的性命來求你,千萬不要離開房間!」
  
  說罷,他拔腿飛奔而去。
  
  ***
  
  註:五感其實是指:觸覺、嗅覺、味覺、聽覺、視覺。
  陸如今的狀況是連意識活動也沒有了,除了心跳呼吸,就是個死人,俗稱:植物人。
  用五感大概概括一下他的狀況,並非精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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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0:15 |只看該作者
     殉葬(一)

  陸千喬平躺在石床上,雙目緊閉,吐息緩慢。
  
  戰鬼甲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邊,抬手在他鼻前探了探,再撥開眼皮看一眼,這才回頭低聲道:「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戰鬼乙頷首:「將他帶走,遵照夫人的意願,送往嘉平關。」

  「他正處覺醒最後階段,稍有閃失只怕難以活命。夫人何必急於一時?」

  「我族怎可苟且偷生於地下?就算是死,也該死於戰場!夫人忍心將親子送往戰場,為的不光是保全他一人的名譽,更有我戰鬼一族的。這種時候,婦人之仁就不必了。」
  
  戰鬼甲彎腰將無知覺的陸千喬抱起,扛在肩上,忽然想起什麼,又道:「他的妻子。」

  「我來照看,塵埃落定前,必不讓她離開皇陵。」
  
  話音未落,只聽房門被人大力踹開,斯蘭滿面惶急直奔進來,見陸千喬被扛在一隻戰鬼肩上,立即作勢要衝上前。

  戰鬼乙抬手一攔:「小妖怪,不必找死。」

  誰知他卻衝到身邊,噗通一聲跪下,沉聲道:「我曾發誓,無論將軍人在何處,我必將誓死追隨!這次也請讓我追隨他一起!」

  戰鬼甲愕然:「莫非你是他舊年部下?但,你好像不是人。」

  「十年前我為將軍所救,自此立下誓言永不離棄。」

  戰鬼乙頗為讚許地點頭:「不錯,知恩圖報,是條漢子。少爺此去嘉平關確實有性命之憂,你且一路跟著,不失照料,興許能助他渡過此劫。」

  「多謝成全!」
  
  ……沒想到,真的被將軍說中了。在他喪失五感,進入最危險的覺醒期時,戰鬼一族會派人來將他帶走。酈朝央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留在陰暗的地宮中苟延殘喘,歷代每一個戰鬼都是這樣度過變身劫,在戰場的殺戮與血光中,要麼覺醒,要麼死亡。

  戰鬼是注重名譽和尊嚴的族群,沒什麼比窩囊的死去更恥辱。酈朝央的兒子更加不能帶來這種恥辱。
  
  「小妖怪,少爺的妻子在何處?」

  輕描淡寫一句問話,讓斯蘭捏緊了拳頭。他毫不猶豫:「在下不知。自將軍喪失五感後,她便自己跑了。」

  戰鬼乙笑了笑:「跑了?真是個絕情的姑娘……也罷,你們先走,我在皇陵附近搜尋一番。」
  
  這個戰鬼,好重的疑心。

  斯蘭默然跟在陸千喬身後,緩緩步出地宮。
  
  倘若辛湄被他找到……不,應當沒那麼容易找到,那間房十分隱秘,更兼有機關環繞……可,若真被他找到呢?他要如何向將軍交代?

  斯蘭背後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轉念想到辛湄那種讓人發瘋的性子,想吐血的同時,又更加擔心。

  小丫頭,你千萬要保重!
  
  *
  
  毫無所知的辛湄正乖乖聽從他的話,坐在密室裡和趙官人搶甜瓜吃。
  
  「姑娘,假如——我是說假如啊!有人把將軍給帶走了,你們即將面臨生離死別,你會怎麼辦?」

  趙官人一手抓甜瓜,一手拿著毛筆在紙上刷刷書寫,為他的最新最經典的戲折子填滿劇情。
  
  辛湄想也不想:「不怎麼辦,接他回來唄!」

  趙官人被震得毛筆一抖:「呃……你不哭?不鬧?不傷心絕望?這麼平淡的反應,會傷害將軍脆弱的心臟呀!」

  辛湄皺眉頭:「趙官人,你每次說得都不准!」

  「廢話,將軍還是個青澀的童男子,能和我這麼風流解事老練倜儻的好男人比麼?!你再說一遍,將軍被人帶走了,即將面臨淒涼的死亡,你該有什麼反應?」

  「去接他回來。我不會讓他死,誰也不能讓他死。」
  
  ……多麼霸氣的反應!
  
  趙官人老淚縱橫,像是觸摸到靈感的神明似的,刷刷開寫:「你剛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再說一遍!我要抄襲進自己的新劇裡!」

  「是我和陸千喬的戲折子嗎?」

  「是啊是啊!姑娘你看,最後我讓將軍死在盛怒的母親大人手裡,而你剛懷上將軍的骨肉,在極度的痛苦中流產了。然後你們兩個一死一瘋,纏纏綿綿到天涯……」
  
  ……

  四下沒人,她可以將這烏鴉嘴還搶她甜瓜吃的老貨胖揍一頓麼?
  
  她抬手正要抓住趙官人嘴邊幾綹顫抖的小鬍鬚,忽聽迴廊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是一怔。

  腳步聲停在門前,「鏗鏗」,兩下十分有禮貌的輕敲。

  「辛小姐,請開門。」

  陌生而冷漠的男聲。
  
  趙官人嚇得縮成一團,使勁搖頭:別開門別理他!

  「我知道你在裡面,還有一隻老鼠精。」

  辛湄想了想,還是起身打開了門。門前站著一個穿白衣的戰鬼,面若冷玉,暗紅的眼,像……呃,像荔枝。

  他雙手合在一處,行了個禮,淡道:「在下酈閔,奉夫人之命,在少爺覺醒的這些時日,負責在皇陵照看辛小姐。」
  
  辛湄愣了很久,到底還是開口了:「那個……你家夫人是誰?少爺是誰?」
  
  「少爺就是你的夫君,驃騎將軍陸千喬。夫人則是少爺的母親,酈朝央大人。」
  
  她想了想:「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照看。」
  
  酈閔面不改色:「少爺如今為戰鬼一族的榮耀去了嘉平關,鎮壓農民兵暴亂。覺醒是成是敗,就在這些日子。還請辛小姐安靜在皇陵等候。」

  辛湄震驚了:「他都不能動,你們讓他去鎮壓農民兵?」

  「戰鬼一族的宿命是死在戰場上,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辛小姐不必訝異。那麼,請隨我來。」

  他讓一個側身,不容抗拒地做出「請」的手勢。
  
  辛湄只好走出房間,趙官人不知什麼時候被嚇得現出原身,變作一隻胖白老鼠,哆嗦著躲在她袖子裡,嘀咕:「姑娘啊!我看這個戰鬼不是什麼好東西,跟將軍的母親同姓……啊!該不會是私生子吧?你要小心!他肯定每日都在嫉妒自己的兄長,眼下必然是抓你去殉葬!」
  
  「原來如此!」辛湄震撼了,「那我們怎麼辦?還是逃吧?趙官人你打頭陣!」

  「這個這個……其實我也只是猜測……」

  「不是啊,你看他也是個紅眼珠,肯定跟陸千喬有什麼血緣關係。你現在是老鼠,容易跑,你先行動!」她作勢要將他扔出去。

  「不要啊啊啊!」

  趙官人被高高地拋擲起來,「撲」一聲撞在牆上,頭暈眼花地流著眼淚跑了。
  
  酈閔抬手按下額頭上暴跳的青筋,回身努力維持淡定的聲音:「辛小姐,紅眼是戰鬼一族的特徵。請你不要妄加猜測。」

  「我懂我懂。」她連連點頭,這種隱私人家肯定是不希望別人知道的。

  ……為什麼他覺得那麼不爽?!酈閔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想起少爺選擇她做妻子,這需要多麼強悍的意志力,需要經歷多麼艱巨的考驗!

  他瞬間對陸千喬有了另一個程度的尊敬。
  
  「那麼……你們打算怎麼殉葬?」辛湄在後面小心翼翼地問,「先殺了再丟進墓裡?還是丟進墓裡等我慢慢死掉?」

  「……請你不要想那麼多……」
  
  酈閔無力地呢喃,正要繼續說話,忽覺腳下一空,身為戰鬼何等警覺,當即在牆壁上一撐,大鳥般躍起。冷不防頭頂落下一塊青銅板,硬生生砸中腦袋,把他拍進坑裡。地面上「卡卡」數聲,層層銅板密實地合上卡住,又恢復了平靜。
  
  「姑娘!這邊!」趙官人在拐角處朝她揮手,「快點!這種機關只能困住他一點時間!」

  辛湄拔腿便跑,一拐彎,才發現桃果果映蓮他們都在,牆壁上幾塊磚頭凹凸不平,顯然方纔的機關是他們觸動的。
  
  「地方是我告訴他的,機關也是我放的,這下不欠你什麼了。」映蓮板著臉,足尖一點便輕飄飄飛起來,「快走吧!」

  辛湄感動得熱淚盈眶:「紅蓮姐姐,你真是好人!等陸千喬好了,我一定和他說你和斯蘭的事!你放心!」

  映蓮摀住耳朵,痛苦得想尖叫。又來了!她做什麼要救她?!
  
  密道的出口依然在杏花林,此時已是月上中天,一輪金黃滿月懸在天頂。林中百鬼狂歡,陰風陣陣,鬼哭聲聲。
  
  趙官人歎一口氣:「下一個滿月的時候,將軍不知道還會不會活著……」

  映蓮登時大怒,一腳踩中他的尾巴:「閉上你的烏鴉嘴!陸大哥一定能活著!」

  她回頭橫了辛湄一眼:「你還不快走?被抓到可是要殉葬的!」

  辛湄點點頭:「嗯,我走了,去嘉平關接陸千喬。你們等著,我一定把他帶回來。」
  
  「帶什麼呀!」趙官人哀嚎,「你就別節外生枝了成不?那邊是戰場!你去找死啊?你應當找個地方好好躲著!等將軍覺醒後去找你!你們倆的關係這樣才正常!」
  
  她不過一笑,從懷中取出秋月的符紙,正要喚它出來,忽聽身後一陣驚天動地的崩裂聲,被埋在機關裡的酈閔手提一把長刀,灰頭灰臉地打穿一個洞,從裡面跳了出來。
  
  小妖怪們瞬間跑得沒影,酈閔冷笑著走過來:「辛小姐,你想去哪裡?」
  
  辛湄從懷裡抓出一顆包子:「看暗器!」

  包子擦過他的臉頰,他鄙夷地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看暗器!」

  這次是一塊鴨油燒餅。

  「看暗器!」

  一把木頭梳子。

  酈閔滿頭青筋亂跳:「不許鬧!」

  「看暗器!」

  這次是鋪天蓋地的白色粉末,酈閔一時不曾察覺,吸了一口嗆人的粉末進去,霎時嗆得涕淚交流。
  
  辛湄跨上秋月的背,回頭一笑:「笨蛋!兵不厭詐你不知道啊?」

  秋月拍著翅膀,瞬間便飛上雲端,再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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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發表於 2015-8-4 02:30:33 |只看該作者
      殉葬(二)

  七月二十三,農民兵首領武爽率領三千農民兵,試圖強行突破嘉平關,與駐守的官兵打得不可開交,陸千喬就在這個亂糟糟的日子,帶著皇帝的聖旨來到了嘉平關。
  
  聖旨是戰鬼帶來的,榮正帝成日只喜享樂,對戰事從來不聞不問,酈朝央一句「驃騎將軍有退敵之力,只缺契機」就讓他寫了聖旨,從老將白宗英手裡撥了兩千人馬給陸千喬調用。
  
  很容易就能想像,常年駐守嘉平關的官兵們對這道聖旨會有什麼反應。

  而最關鍵的是,這位傳說中的驃騎將軍——他就像個死人,成日只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皇帝是拿自己的江山社稷開玩笑嗎?
  
  七月二十五,老將白宗英不堪受辱,火速發了折子回京,痛斥這件莫名其妙不著頭腦的事情。
  
  七月三十,更荒謬的回復到了:皇帝有個異母妹妹,封號湖公主,素有「神之眼」的美稱。這位湖公主替榮正帝做了個預言,據說嘉平關一戰必將告捷,功臣姓陸。榮正帝深信御妹的神通,所以請白老將軍放寬心。
  
  估計白宗英看到這封回復會氣得吐血。
  
  不過這些陸千喬和斯蘭都不知道,陸千喬依然做他的活死人,除了心口一塊有點熱氣,其他地方好像都死僵了。他們被分配在一個不大的帳篷裡住著,冷冷清清,就連關裡負責做飯的廚師都不屑從這裡經過,熱水飯菜之類的更是一次沒見過。
  
  帶他們過來的戰鬼叫酈閆,是酈朝央家族中頗有為的年輕戰鬼。至今斯蘭也不知他平日到底藏在哪兒,每日戌時雷打不動地來看一眼陸千喬,隨著時間流逝,酈閆面上的神色終於不那麼淡定了,艷麗的紅眼睛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焦急的神色來。
  
  這日戌時,他又照例揭開帳子來看陸千喬,斯蘭正在火堆上熬瘦肉粥,噴香撲鼻。酈閆湊到床邊摸了摸陸千喬的額頭,不由歎口氣。

  「那個……酈先生,將軍他……」

  斯蘭聽見他歎氣就覺心驚肉跳,這位戰鬼似乎還未滿弱冠年紀,脾氣也和善些,他便大著膽子搭話。
  
  酈閆走過來,嗅了嗅鍋裡的瘦肉粥,讚:「好香,你將少爺照顧得很好。如今他還能進食嗎?」

  「不能吞嚥,所以每次餵食要費些力氣。」

  酈閆點點頭,自顧自舀了一碗瘦肉粥來喝,一面說:「如果我沒記錯,少爺應當是八月初九的生辰吧?今天八月初三,只剩六天。」

  ……所以呢?斯蘭的雙手忍不住發抖。
  
  「這些事告訴你一個小妖怪也無妨。戰鬼度過變身劫,是成是敗,只看生辰前十日。首先恢復的是觸覺,然後味覺聽覺都會一一回來,生辰那日五感盡數恢復。這樣,就算順利度過力量覺醒了。少爺到現在還未見五感回歸,只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斯蘭面色發白,默然不語。

  「總之,再等等看吧。」

  酈閆安撫地拍拍他肩膀,喝完粥起身走了。
  
  這一等便等到了八月初五,陸千喬依舊沒有任何覺醒跡象,忍無可忍的白宗英老將軍倒是來了,帶著滿臉怒氣,叉腰看著床上活死人般的陸千喬,聲音如打雷:「皇上就指望這死人將軍替他擊退農民兵?!既然在其位,便要盡其職,叫我將兩千兵馬撥給他,實在心有不甘!」
  
  斯蘭垂頭遞去一封密封好的信,低聲道:「白老將軍,將軍尚能行動的時候,便寫好密信一封,囑咐我轉交給您老人家,請您過目。」

  白宗英冷笑:「這樣說,我不過來看這位尊貴的將軍,他的信也到不了我手上?驃騎將軍果然好威風。」

  「我數次試圖覲見白老將軍,都為他人攔下,您日理萬機,我不敢造次。」
  
  白宗英被他不鹹不淡幾句話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搶過信封拆開粗粗一看,臉色瞬間就變了,當下細細讀來,足看了頓飯工夫方將厚厚一沓信紙重新裝回信封裡。

  「他以為我白宗英是什麼人?黃口小兒也敢指手畫腳!」

  他將信封狠狠砸在地上,轉身便走,一面又道:「驃騎將軍有如此妙計,何不自己上陣禦敵?白某人不敢與他搶功,這般天大的功勞,還請驃騎將軍自己來掙。」
  
  斯蘭默然看著眾人離開帳篷,回頭望一眼陸千喬,他依然處於沉睡中,神情安詳,對外界一切事情都沒有反應。

  這樣的將軍,要怎麼上陣殺敵?
  
  但戰場無情,第二天農民兵又來了兩千援軍,武爽帶了五千人來闖關,叫罵挑釁聲十里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白宗英硬是隱忍不發,只叫人送來兩付盔甲,順便帶來一句話:兩千人馬已備好,請將軍上馬。
  
  斯蘭對著兩付破爛的盔甲只有發呆的份,他能叫現在的將軍出去迎戰嗎?顯然不能!可恨現在將軍身體不適,倘若白宗英早些見識到將軍的厲害,今日也不敢這般狂妄。
  
  正回想將軍從前的英姿,忽覺帳簾被人一掀,往日只在戌時出現的酈閆進來了,因見斯蘭坐著,陸千喬躺著,盔甲丟在地上放著,酈閆的還帶著一絲稚氣的臉立即沉下來了。
  
  「穿盔甲,上馬!」他聲音冰冷。

  斯蘭急道:「將軍這樣怎麼殺敵?!」

  「我不管,你護著也好,架著也好!今日若退縮,我族顏面便盡數被他丟盡!」
  
  斯蘭含淚替陸千喬繫上盔甲,一把扛起便走,及至帳外吹了幾聲口哨,遠遠在吃草休憩的烈雲驊立即御風而來。斯蘭將他用繩子牢牢繫在烈雲驊背上,一面低聲吩咐:「好孩子,千萬別把將軍摔下來!遇到危險立即就跑!」
  
  「只許勝,不許敗!」酈閆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斯蘭回頭看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所謂的兩千軍馬,大多是關內老弱病殘之輩,甚至還有兩排傷員,待見到陸千喬被捆在烈雲驊身上的模樣,個個都露出譏誚且憤懣的神情。
  
  斯蘭冷道:「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沒有一個人動。

  「將軍有令:上高台,備好巨石熱油!」

  一片死寂。
  
  斯蘭緊咬牙關,猛然轉身,響亮地答了個「得令」,抱起一塊壓帳篷的巨石,足有半人高,一步步往高台上走去。回來的時候,他肩胛處帶著一支斷箭,儼然是被台下農民兵射傷的。
  
  再抱起一塊,繼續上高台。

  這次腰腹處又中了一箭,鮮血染紅盔甲。
  
  兩千人馬開始躁動,惶惶不安,所有人的視線都膠著在斯蘭身上,一動不動。
  
  搬完第五塊石頭回來的時候,他身上的斷箭都消失了,只有鮮血在滴,沿途留著長長一條血跡。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沉默著上前,兩三人抱起一塊巨石,陪他一起送上高台。漸漸地,人越來越多——最終,兩千人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依次搬運巨石,燒火熱油,讓坐在帳篷裡看笑話的白宗英老將軍瞪圓了眼。
  
  關外有五千農民兵,數量上就比兩千人多了一倍多,武爽又是個相當出色的首領,五千人實在不亞於五千精兵,巨石和熱油攻擊不過稍稍擾亂了前方一些隊形,實際損傷微乎其微。
  
  沒有辦法,只有拼了。
  
  斯蘭翻身跳上烈雲驊,低頭看一眼陸千喬,他依然在沉睡,毫無知覺,那麼安詳的模樣。可是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知道,自己的家族為了追求名譽,將他的性命放棄了。
  
  斯蘭眼眶裡一陣熱辣:「將軍!我不會讓你死的!」
  
  烈雲驊長嘶一聲,從打開的關口石門內第一個衝了出去,如一道紅色流星。兩千人遲疑且緩慢地跟在後面,生死戰場上卻容不得片刻遲緩,他們幾乎一出去就被農民兵勢如破竹地刺穿隊形——武爽的目標是尚未合攏的關口石門!
  
  白宗英不知何時上了高台,大喝一聲:「快關門!」
  
  石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無視遠處兩千殘兵的哭喊,緩緩合上了。這簡直是將士氣打擊到了最低點,多數人無心再戰,逃的逃躲的躲,唯有斯蘭還堅持沖在第一個。
  
  孤軍奮戰四個字,他和將軍在曾經的五年沙場生涯裡從未體會過,想不到,今天卻體會到了其中的慘烈。

  身前身後全是刀光與吶喊,砍倒了一個,還有十個衝上來。
  
  多麼想不顧一切讓烈雲驊帶著將軍飛離這片修羅場!可是不行!酈閆站在高台上拉滿了長弓,他知道,只要他們露出一絲怯意,戰鬼的箭就會刺穿陸千喬的心口。

  戰鬼一族的名譽,不可敗,不可退縮的精神,比鐵律還要嚴格。

  每一個戰鬼都是這樣覺醒,在殺戮聲裡,在不停濺到身上的血水裡,喚醒他們體內深處的古老血性,成長為強大無敵的,真正的戰鬼。
  
  肩上一陣劇烈疼痛,斯蘭再也支持不住,單膝跪倒在地,用長刀勉強架住頭頂猛烈的攻擊。就算他是個體質強橫的妖怪,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千兵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這一次能不能活著回去。
  
  烈雲驊突然悲嘶一聲,它被一群農民兵用繩索套住了脖子,狠狠往下扯——擒賊先擒王,所有人都懂這個道理,一個不省人事的將軍掛在馬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令他們開心的呢?
  
  斯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衝出去,想將陸千喬護在身下,可是下一刻背心卻被一股大力扯了起來,凌空而起。

  他精疲力盡又茫然地抬起頭,陽光好刺眼,只能勉強看到自己是被一隻巨大的鳥抓著,它另一隻爪子抓的是烈雲驊,陸千喬安穩地被拴在馬上,未見傷口。
  
  「你們在搞什麼危險行動啊?」

  鳥背上一個柔軟甜蜜的女聲驚愕地發問。

  好熟悉的聲音,好讓人頭疼、一聽見就想吐血的聲音。可是斯蘭突然覺得,她的聲音在這樣一個時刻響起,簡直比天上仙曲還要動聽。
  
  一隻手抓住他的背心,輕鬆一扯,他就落在了寬厚的鳥背上,大口喘氣,累得動也不能動。下一刻,昏睡中的陸千喬被丟在他身邊,黑髮軟軟地覆在面上,很是狼狽。

  斯蘭勉力湊過去,上下檢查一遍,確定將軍沒有受傷,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你還活著嗎?」一隻手在他身上戳著,辛湄蹲在對面瞪圓了眼睛看他。

  斯蘭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你怎麼會來……」

  辛湄低頭看看下面亂叫亂嚷還不停放箭的農民兵,搖搖頭:「先走吧,等會兒再說。」

  斯蘭登時大驚:「不!不可以走!」
  
  話音未落,只聽一陣極銳利刺耳的風聲自遠處雷霆般襲來,辛湄猛然轉身,便見遠方高台上站著一隻戰鬼,手裡的長弓瞄準他們,射出了第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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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15-8-4 02:30:54 |只看該作者
      殉葬(三)

  這一箭是對著秋月射來的,疾行之快,完全避無可避,辛湄下意識閉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銳的破空聲便貼著耳邊急轉直上——僅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換嚮往天際射出,並未傷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氣,抹一把冷汗,回頭問:「那人是誰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將軍族人,我們不可以逃,不然他寧可殺掉我們,也不許戰鬼一族背上逃跑的恥辱。」

  高台上的戰鬼再次拉滿長弓,卻並不射出,像是一種無聲而冷酷的威脅。

  「好混賬!」她怒了,「我就知道長著紅眼珠子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小聲點啊……斯蘭默默垂淚,她是不是忘了將軍也是紅眼睛?
  
  「我去找他講理。」

  辛湄跳上馬背,一抖韁繩,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雲驊撒開四蹄御風而跑,將斯蘭驚恐的叫聲甩在後面,眨眼便來到高台之上。
  
  台上駐守的弓箭手們紛紛搭箭瞄準,酈閆認出她是陸千喬的妻子,只得放下長弓回頭道:「白老將軍,不可傷害這位姑娘,她只是個普通平民。」

  白宗英面沉如水,彷彿沒有聽見,雙眼只盯著關外硝煙瀰漫的戰場。
  
  酈閆遠遠向辛湄合手行個禮:「辛小姐,家兄如何會讓你離開皇陵?」

  「你給我過來。」辛湄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勾。

  酈閆猶豫著縱身一躍,大鳥一般輕輕站在馬背上:「……我來了。辛小姐,家兄在何處?」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馬背上,抬頭怒瞪他:「你要殺陸千喬!」

  「我怎會殺他……」酈閆搖搖頭,「你不懂我族規矩。」

  「他都不能動,檯子上那個混蛋將軍還只給他破破爛爛的人馬!你還用箭盯著他!這樣的規矩一點也不公平!」
  
  酈閆沒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這確實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酈朝央教唆皇帝,把陸千喬派來扯後腿,分給他的兩千人馬戰鬥力還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陸千喬就算馬上覺醒了,這場仗也未必能贏。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縮。
  
  戰鬼一族就是這麼不懂圓滑的變通,擁有著近乎頑固愚蠢的傲氣。重要的不是被誰殺死,而是死在何處。死在戰場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極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這是他們的真諦。
  
  「你們根本是坐視他去送死……不對!你們拿著刀子逼他去死!戰鬼都是這樣覺醒,難怪你們這一族人越來越少!都是被你們自己害死了!」

  酈閆沉下臉:「辛小姐,請你謹慎出言。」

  「我沒有什麼『僅剩』的話要說了。」辛湄直直看著他,「你與其拿箭殺自己族人,不如叫檯子上那個混蛋將軍多放點人出來殺敵。農民兵一天到晚鬧事,就是因為有這些只吃飯不幹活的將軍在!將軍能有像湯圓一樣圓的嗎?!」
  
  酈閆回頭看一眼白宗英,她說話的聲音很響,估計白宗英每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因為……他的臉現在比青菜還綠,氣得一個勁抖。
  
  「開門!」
  
  白宗英怒吼一聲,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馬背,帶領一群精兵衝出了關口。關外兩千殘兵突然得到後援,還是白老將軍親自領兵,士氣頓時高漲起來,局面瞬間出現了微妙的轉變。
  
  遠處秋月背上的斯蘭也趁空閒替自己上了傷藥,妖怪的恢復力本就強悍,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傷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擻精神,翻身跳下去,揮舞長刀繼續廝殺,比方纔還要勇猛,瞬間就將周圍清空一小塊。
  
  「對嘛,這樣才公平。」辛湄抱著胳膊,嚴肅地點頭。
  
  酈閆看看她,再看看下方發生良性變化的戰局,突然對陸千喬起了另一種層次的尊敬——能選個這麼彪悍的老婆,少爺的眼光真不錯。
  
  「那個……在下酈閆,酈氏一族人。」他懷著敬意禮貌地介紹自己。

  辛湄唇角一彎,對他露出個陽光燦爛的笑容,一隻手偷偷伸進包裡,摸到了新買的兩包花椒粉,經過酈閔一戰,她認為花椒粉在某些時刻比飛刀和毒鏢都要靠譜。
  
  正準備順風撒出去,報復一下他方纔的射箭行為,忽聽遠方傳來一陣淒厲而綿長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絕路的野獸,又像是對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酈閆的臉色瞬間變了,翻身躍下馬背,往前方戰場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麼事了嗎?辛湄掉轉馬頭,便見秋月在半空中驚慌失措地拍著翅膀,從它背上直直墜下一個人——陸千喬!
  
  整個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來,他就那樣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斯蘭狂喜之下揮舞長刀,將身邊礙事的農民兵盡數趕走,連滾帶爬地奔到陸千喬身邊。

  「將軍!你度過變身劫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陸千喬微微仰著頭,泥土沾染了半邊臉。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雙眼完全失去神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個石頭人似的動也不動。

  「將軍?」斯蘭疑惑地再喚一聲。
  
  下一刻,一雙無神的血紅的眼對上了他,斯蘭只覺喉嚨一緊,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嚨單手提了起來。手裡的掩月長刀被輕易奪走,斯蘭費力地掙扎著,感覺自己被重重拋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覺醒的戰鬼在吼叫,淒厲的聲音穿透整個戰場,所有人都忍不住朝這裡望來。
  
  長刀在風中劃出優雅而銳利的曲線,刀身還殘留著鮮血,一滴滴滑落地面。陸千喬面無表情提著這柄長刀,似一枚剛剛離弦的箭矢,衝進人群。
  
  沒有章法,沒有神智,他整個人似乎都變成一柄銳利的寶刀,所到之處,銳不可當,而且——他殺的不光是農民兵,連自己人都殺。沒有人能抵禦那柄彷彿來自地獄的掩月長刀,它揮舞過的地方,鮮血斷肢滿地。
  
  辛湄騎著烈雲驊狂奔而來,一路躲避閃爍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陸千喬!」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

  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含笑轉過身,朝她伸出雙臂,臉上掛著溫柔的笑。

  「我的寶貝,你過來。」

  她紅著臉撲進他的懷抱。

  「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

  …………
  
  以上,只是幻想。
  
  他似乎對她的聲音有反應,猛然轉身,橫起掩月長刀,直劈過來。烈雲驊悲嘶一聲,被銳利的刀風劈去一小塊頂皮,辛湄只覺肩上一陣銳痛——他的刀風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馬背轉身便跑,比兔子還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蘭忍不住大吼:「你去哪裡?!將軍醒了啊!」

  她四處張望,找了塊比較靠譜的半人高巨石,飛快躲在後面,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陸千喬貌似失心瘋了。」
  
  呃?!她跑來九死一生的戰場,為的不就是和將軍同生共死?!這種時候,她難道不該是流著眼淚撲上前緊緊抱住將軍,大聲呼喚失去理智的將軍的名字嗎?!
  
  斯蘭氣急敗壞:「那只是還未適應戰鬼龐大的力量!你過去他說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頭看了看,陸千喬還在拿著刀亂殺人,她立即把腦袋縮回來。陪著他是一回事,被他殺死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種明顯是在失心瘋的症狀,她過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誰的聲音都聽不見,可一定能聽見你的!」斯蘭仍然不放棄。
  
  呃,把他喊過來,然後舉刀把他倆劈成肉末麼?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你……你被趙官人附體了?」

  斯蘭登時猶如五雷轟頂般僵硬了。
  
  「這次覺醒要是成功,少爺就算順利度過變身劫了!」

  酈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在巨石上,滿心喜悅地開口。

  辛湄抬頭看著他:「你怎麼也躲在這裡?!不上去阻止他亂殺人嗎?」

  酈閆愣了一下:「少爺在覺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愛殺多少便殺多少,統統殺光也沒所謂。」

  「他殺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馬呀!你們不是為皇帝幹活的嗎?」

  酈閆面上有一種冷酷的神情:「戰鬼除了天神,不會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這裡的人都殺完了,就會過來殺他們幾個了吧?
  
  辛湄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悄悄伸出半個身子,陸千喬已經離開她好遠,從頭到腳都被鮮血浸透——別人的鮮血。
  
  許多人圍著他,卻又不敢靠近他,驚恐又沉默地看著他淒厲地嚎叫,像是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掩月長刀為他緊緊攥著,因為砍了太多人而捲起的刀口一下一下重重劈在地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狹長的深坑。
  
  他現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心裡已經滿是汗水。這樣子的陸千喬她從沒見過,完全不可靠近,只有瘋狂殺戮的戰鬼本能。難道……她真要像斯蘭說的那樣,以驚天動地的陣勢衝過去抱住他,再用杜鵑啼血般的聲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好噁心,還是算了吧。
  
  掩月長刀忽然被高高舉起,陸千喬做出準備投擲的動作,目標是——遠處山頭的白帳篷!那好像是農民兵首領武爽的營地吧?

  長刀週身渲染了一層血紅的光芒,脫手而出,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呼嘯聲,紅色流星般疾射而出。與上次殺虎妖一樣,長刀似乎擁有了自己的生命,繞著帳篷上下飛舞,眨眼便將它撕成了碎片,連著碎片一起爆開的,還有大片碎末血肉,想來應當是原本在帳篷裡的人。
  
  「常勝王!是常勝王!」

  農民兵開始躁動,所有人都知道,帳篷裡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勝王的武藝。第二首領無聲無息就死了,對他們的打擊實在太過巨大,連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馬掉頭便跑:「撤!今日暫時撤退!」
  
  士氣低落的農民兵如鳥獸散,足退了三十里。八月初六嘉平關一戰,小小勝一局。
  
  白宗英將軍騎著馬神色複雜地走過來,陸千喬安安靜靜站在原地,既不叫,也不殺人,又變成一個木訥的石頭人,揚高染滿鮮血的臉,空洞地望著天空。
  
  「驃騎將軍……」

  白宗英只說了四個字,陸千喬忽然揮刀而向,白宗英身邊忠心的副官立即衝上前阻擋,被一刀削成兩半,慘呼著摔落在地。

  「你……你要做什麼?!」白宗英驚得從馬上跌下,連滾帶爬往後逃。

  長刀再次揚起,這次對準的是他的胖臉。
  
  「陸千喬!」

  後面突然傳來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陸千喬舉起長刀的手猛然停頓一瞬。

  眾目睽睽之下,辛湄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用力朝他擲去:「你不要繼續發瘋啊!」

  「咚」,大石頭精準地砸在這位發瘋的驃騎將軍後腦勺上,長刀從手上滑落,他一頭撲倒在地。
  
  「你做了什麼?!」斯蘭差點也跟著暈過去。

  「呃,我只是想讓他安靜一下……」辛湄難得心虛。
  
  他現在果然安靜了,非常安靜地,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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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發表於 2015-8-4 02:31:10 |只看該作者
     殉葬(四)

  陸千喬暈倒後就沒再醒過來。

  斯蘭和酈閆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死了很多次……

  於是那天晚上,辛湄十六年來,破天荒第一次——做噩夢了。
  
  她夢見自己被一群戰鬼抓去殉葬,塞進冰冷的石棺裡,和死去的陸千喬並肩躺著,他的身體冰冷而僵硬。

  她記得自己用手指輕輕拂過他熟悉的輪廓,指尖觸到的不再是溫熱肌膚。

  那種死人才有的冰冷感覺像是刺進皮膚裡,再刺進心裡。
  
  辛湄駭然驚醒,眼前一切模糊而潮濕,一顆眼淚順著眼角落下。

  她茫然地抱著被子坐起身,喉嚨裡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喘不過氣。她自己都有點被嚇到,呆了半天。
  
  帳簾忽然被人揭開,斯蘭臉色灰白地走進來:「快起!將軍……將軍的母親到了。」

  ……是來找她清算總賬的嗎?辛湄的難得脆弱一次的小心臟瞬間滑到了深谷裡。說起來,陸千喬可能本來會好好的,該不會被她一顆石頭給砸出什麼意外吧?
  
  她匆匆梳洗一番,出了自己的小帳篷,果然見陸千喬的帳篷前停著一輛雪白的馬車。

  她就在這裡第一次見到陸千喬的母親,和她之前的想像完全不同。

  酈朝央穿著雪白的衣服,安安靜靜從車上下來,墨一般的長髮和眉眼,整個人像是用冰雪堆砌而成的。
  
  本以為所有的戰鬼都是紅眼重瞳,但原來並不是這樣。只有未滿二十五歲的年輕戰鬼才是紅眼睛,一旦順利度過變身劫,外表看上去就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唯有在殺意勃發的時候才會爆發出鮮血的紅。
  
  酈朝央進帳篷前似乎回頭看了她一眼,辛湄不太敢確定,因為她看上去太空洞太心不在焉了,像是被一團煙籠著,誰也見不到她真實的表情。

  她身後還跟著久違的酈閔,一直用惡狠狠的眼光看過來——他還記得在皇陵被她用一把花椒粉放倒的事情,這簡直是個天大的恥辱。
  
  辛湄有些心神不寧,抬頭看看身邊的斯蘭,問他:「你說……咳咳,陸千喬會不會因為被我砸了一下,就過不了變身期?」

  斯蘭板著臉:「我不知道。」

  「……你就說一句『和你無關』嘛!我現在很擔心很內疚很悲傷很絕望啊!」

  「我不知道。」

  辛湄只好嘟臉望向帳篷,擔心得皺緊眉頭。
  
  帳篷裡,酈閆正小心將昏睡中的陸千喬翻了個個兒,指著他後腦勺上的腫塊,憤憤地說:「夫人請看,將軍就是被石頭砸中這裡才暈過去的。」

  當時少爺在勃發,在瘋狂,在漫天血光裡享受戰鬼新生的力量……然後飛來一塊橫石,把一切都打沒了!
  
  酈朝央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坐在床邊,帶上雪白的絲絹手套,輕輕撫上陸千喬的額頭。

  他身上還有熱度,呼吸依舊平穩,皮膚對她的觸碰有反應,五感應當是回來了,可他就是睡著不醒。

  酈閆依舊憤憤不平:「都怪辛小姐節外生枝用石頭砸暈了他!」

  酈朝央淡淡瞥他一眼:「會遷怒他人,證明你還幼稚。我族怎會如此脆弱?一塊石頭就能砸死的戰鬼,死了也罷。」

  酈閆默然。

  「交給你和酈閔的事,你們一件也沒辦好。出去,回去自有責罰。」

  酈閆臉色蒼白地出了帳篷。
  
  酈朝央靜靜在床邊坐了很久,忽然動了,脫下手套,遲疑地、緩慢地、甚至帶著生澀地,輕輕摸向陸千喬的臉頰。

  他生下來,到如今整二十五歲,她似乎都沒有這樣安靜地觸碰過他。

  看著他與那個人神似的臉,酈朝央忽爾又感到一種懷念。當年,他死的時候,就是這麼安靜,把臉放在她手上,呼吸靜靜停止。而如今,自己和他的兒子,用同樣的姿勢躺在自己面前,她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像是又見證了一次他的死亡。
  
  她漆黑的眼眸瞬間變作血一般的色澤,不遷怒麼?真可笑,連她自己也做不到。

  回頭喚:「酈閔。」

  帳篷外的戰鬼立即會意,向辛湄行了個禮,冷道:「辛小姐,夫人有請。」
  
  ……醜媳婦終於要見公婆了。
  
  辛湄猶豫了一下,終於揭開帳簾,慢慢走進去。

  她對上一雙冰冷而血腥的紅眼,微微一愣,她沒有避讓,靜靜與她對望。

  像是過了三個秋天那麼久,酈朝央終於低低開口。

  「……最後一天,他再不醒,便永遠醒不過來了。」
  
  辛湄糾結了很久,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小聲問她:「真是被那塊石頭砸的緣故嗎?」

  酈朝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明明她坐著,她站著,一高一低,之間的距離也不遠,辛湄卻感覺她彷彿身處極遙遠的高處,用沒有感情的眼睛高高在上地俯視她。
  
  「醒不過來,便等於死去。千喬的墓室我早已命人在皇陵打開,他很喜歡那裡吧?」

  ……什麼意思?

  「他活著,我給不了他喜歡的東西。他死了,我會把他喜歡的所有東西都送給他。」

  酈朝央迷離的眼神終於凝聚了一點,定在辛湄臉上:「包括你。」
  
  辛湄張開嘴,猶豫了一下,她以為自己會問關於殉葬的話,可是話出口,卻變成了:「他不會死。」

  酈朝央不想與她說這些沒來由的感性話,轉頭淡道:「辛小姐,請出去等候消息。」
  
  「我不走。」

  她回答得堅定而溫和。

  「我不走,我就在這裡陪著他。陸千喬不會死,他會醒過來。」

  「我不喜歡聽無意義的好話。」

  「你是他母親,你卻不肯相信他不會死。這不是好話,你難道不明白?」

  血紅的眼睛再次對上她的,酈朝央的聲音有了一絲寒意:「辛小姐,無知者的無畏沒有意義。」
  
  辛湄沒有回答她,逕自坐在床邊,輕輕撫摸陸千喬的頭髮,髮間的暖意莫名令她的不安平靜了下來。
  
  她怎麼會無知,她知道的東西很多。

  她知道陸千喬喜歡皇陵裡悠閒寧靜的生活;知道他閒來無事喜歡做人偶;知道他其實不喜歡打仗;知道他雖然嘴上常說得不好聽,面癱表情也不討喜,但他心裡是熱的。
  
  「我陪著他。」
  
  紅眼睛的血色漸漸消退,酈朝央微不可聞地低歎一聲。
  
  「我族混血,並非沒有人能度過變身劫,先時千喬委託那小仙人來查,想必也已知道了。具體怎樣度過,每人不同,方法亦不可作為參考。但我酈朝央的兒子,怎可泯然眾人,替我告訴他,我不許他死得這般輕賤。」
  
  帳簾被合上,她又上了那輛雪白的馬車,靜靜守在帳外。
  
  *
  
  天慢慢黑了,斯蘭進來送過一次飯,眼睛紅紅的看了陸千喬一眼,卻什麼也沒說,捏緊拳頭又出去了。
  
  辛湄輕輕拍了拍陸千喬的臉頰:「……喂,被石頭砸死的不算好漢,你再不醒過來,是想把罪名都推我頭上讓我不安嗎?」
  
  沒有回答。
  
  「我告訴你,你別想得美了,死後還要我殉葬。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你死了,就算把我埋坑裡,我也挖洞爬出去改嫁。喂,我真的會改嫁,你別以為我開玩笑。」
  
  依然沒有回答。
  
  辛湄背靠在柔韌的帳篷上,上面開了一個透氣的大窗口,天氣不錯,星河閃爍,銀光璀璨。夜風送來的味道卻不敢恭維,有硝煙味,也有血腥味,遙遠的地方,還傳來傷兵們痛苦的呻吟。
  
  辛湄將他的腦袋抱在懷裡,手指輕輕順著他柔軟的長髮,突然開始想念皇陵。

  大家還在皇陵等著他們。

  帶著涼意的清爽夏風在等著,充滿野草香氣的山坡在等著,滿天星光與小月亮也在等著。

  他們相遇的時間還不長,卻又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原來她和他一直都在一起。他動不動就發紅的如瑪瑙般的耳朵,還有那種她還看不懂的凝視,就像昨天才發生過。

  原來,她什麼都記得,一個小片段都沒忘。
  
  改嫁?開什麼玩笑。她現在一點也不想嫁給別人,不管任何人。

  她要嫁的,天定的姻緣,天成的佳偶,只有陸千喬一個。
  
  陸千喬,你什麼時候醒過來?
  
  *
  
  天黑過,又亮了。
  
  辛湄靜靜望著天頂漸漸變淡的月亮,忽然,懷裡的腦袋動了一下——動的又何止腦袋,陸千喬整個人都在動,像是剛睡醒似的,翻個身,把手抬起來摸向後腦勺的腫塊,茫茫然睜開眼。
  
  依然是血紅的眼珠。
  
  她不敢動,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他。

  ……是平常的陸千喬?還是那個拿著刀亂殺人的戰鬼?說起來,要是戰鬼的話,她現在跑還來得及麼?
  
  陸千喬迷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估計還沒完全睡醒,只是張開嘴打個呵欠,手臂緊緊抱了抱她,閉眼呢喃:「辛湄……別鬧……睡覺。」
  
  辛湄激動了,兩眼含淚了,嘴唇顫抖了,張開雙手要使勁抱住他,訴說一下連日來自己的擔憂和希望,她一直相信他會醒過來,她知道的,他真的會醒。
  
  可是他翻個身,捲起被子,完全無視她,又睡著了。
  
  伸出去的手頓時變成拳頭,狠狠砸在床板上,脆弱的床立即塌下去。
  
  「不帶這樣的!都醒了你還睡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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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4 02:31:28 |只看該作者
      母親的忍讓

      床板塌了,床上兩人毫無意外一起摔進坑裡,辛湄的腦袋還撞在床柱上,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一隻手忽然輕輕按住她腦袋的那顆包上,辛湄抬頭,對上一雙血紅卻溫柔的眼。

  「胡鬧。」陸千喬低聲說著,一把將她從坑里拉起來,掌心替她輕輕按摩腦袋上的腫塊。見她抬頭傻乎乎地盯著自己,他笑了笑,「疼得厲害?」。

  辛湄又激動了,兩眼又含淚了,嘴唇又顫抖了。

  氣氛,這才是氣氛!。

  她一頭撲進他懷裡,腦袋像要鑽進去似的使勁蹭,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蹭得他胸前衣襟濕漉漉一大片。

  「你醒了你醒了!」

  曾經想好的,反覆預演的,要說的那麼多漂亮話,事到臨頭又全都忘了。除了重複這三個字,她什麼也想不起,也不願再想。

  陸千喬按住她亂動的腦袋。

  這種時候他依然笨拙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一遍遍替她揉著腦袋上的腫塊,再用袖子上乾淨的部分替她擦眼淚鼻涕。

  他做了好長一個夢,娶了辛湄做妻子,過完平凡人的一輩子,圓滿而沒有遺憾的醒過來,面對的卻是她滔滔不絕的眼淚鼻涕。

  夢裡那個賢惠而溫婉的辛湄,呃,果然……只是一個夢啊……

  可是,這樣更好。

  他的手指插進她柔軟的頭髮裡,替她將凌亂的辮子拆開,用手指細細梳理。

  辛湄抬起不輸給他的紅眼睛,喃喃:「說點什麼啦……」

  就她一個人在這邊激動盪漾,氣氛都沒了。

  陸千喬看著她佈滿血絲的眼,低聲道:「你睡一會兒,醒了再說。」

  「我就不睡,你現在說。」

  他想了想,耳根慢慢紅了,別過腦袋,聲音更低:「很……想你。」

  「什麼?你嘴裡又沒塞蘿蔔,我聽不清呀!」

  「……」

  手指輕輕敲在她腦袋的腫塊上,趁她疼得一跳,陸千喬將她推開,逕自走向門口。

  「乖,睡覺去。我在這裡,不會跑。」

  「你現在就是在往外跑!」辛湄嘟起臉。

  陸千喬破天荒給了她一個可以稱得上「甜蜜寵溺」的微笑,霎時晃花了她的眼。

  「睡醒了,有好事說給你聽。」

  ……怎麼,好像有種神魂顛倒的感覺?辛湄紅著臉看他走出帳篷,好半天才回過神,扭頭看看塌了個坑的床,索性把被子鋪在地上,喚出秋月,縮在它翅膀下面睡了。

  他說有好事說給她聽,到底是什麼呢?難道——是下定決心要和她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了?辛湄在秋月翅膀下面滾來滾去,春情勃發,在春夢中沉沉睡去。

  陸千喬合上帳簾,一抬眼,便對上酈閔和酈閆先狂喜後複雜的眼神。

  還是紅眼睛,證明力量覺醒不成功,比較好的是,他留著命,沒死。這種事倒也發生過,可是,心高氣傲的夫人要如何接受?她甚至專門空出一天的時間來這裡等待結果,以兩人對酈朝央的瞭解,她肯定是寧可自己兒子死了,也不要他一輩子做個不覺醒的廢物。

  兩隻戰鬼默默無言地讓出一條路,眼睜睜看著他敲響那輛雪白馬車的門。

  車門被拉開,一股冷風撲面而來,陸千喬微微一愣,卻見這本應狹窄的車廂裡,冰雪料峭,寒風刺骨,竟是別有洞天的一個小小院落。

  這種叫做袖裡乾坤的法術,陸千喬並不陌生,他的乾坤袋也與這個類似。在狹小的空間內另開闢一個廣闊而嶄新的洞天,是仙人常用的法術。

  酈朝央並沒有像酈閔說得那樣在睡覺,非但沒睡,手裡反而拿著一根巨大的方天戟,額上汗水淋漓,院落的冰雪、樹木、亭台樓閣,全部化作了廢墟——她是在練功,像她這樣強大的戰鬼,不會有一刻鬆懈的機會。

  酈朝央抓起放在一旁的雪白外衣,緩緩披在肩上,轉頭對著廢墟輕輕吹一口氣,它們瞬間又恢復成原本的模樣。尖而筆直衝向天空的屋頂,那是極西戰鬼原族特有的房屋模樣。她獨自坐在小亭裡,開口:「過來,坐。」

  陸千喬坐在她對面,她漆黑的雙目在對上他的紅眼睛之後,瞬間化作了血腥之色。
  
  「你失敗了。」酈朝央定定看著他,「是覺醒中途被打斷的結果,那小丫頭壞了事。」

  「與她無關。是我自己的緣故。」

  「無聊的假設我不需要。覺醒失敗的戰鬼,活著便是恥辱,何況是我酈朝央的兒子。」
  
  陸千喬靜靜看著她,無悲無喜,良久,方道:「恥辱是看如何活,而不是如何死。」
  
  巨大的方天戟呼嘯而起,毫不留情向他胸口刺來。陸千喬飛快握住了戟尖,兩人的力量在方天戟上互相抗衡。

  「……比先前長進些。」酈朝央冰冷地說著,「但完全不夠!」

  她用力一推,他整個人連著方天戟一起狠狠倒飛了出去,砸入厚厚的冰雪裡。

  「你空有戰鬼之名,卻沒有戰鬼的實力,還要和我說活著不恥辱!你要如何令我感到不恥辱?!」

  她走上前,冷不防方天戟忽然跳起,箭一般反射向自己,來不及讓,她秀麗的長髮被削去一綹,飄散在冰雪之上。

  陸千喬半蹲在對面,仰頭看著她,聲音沉穩:「我會活下去。」

  酈朝央冷笑:「你可以活著!從此不再是我酈朝央的兒子!但那小丫頭犯得過錯太大,戰鬼一族不可饒恕她!」

  方天戟劃出銳目的光芒,怒濤般呼嘯而上。

  *

  陸千喬進去足有小半個時辰都沒出來,兩隻戰鬼在外面等得有些心焦,酈閆歎道:「夫人不會真把少爺殺了吧?」

  「我認為夫人會比較想殺掉辛小姐。」

  酈閔回頭望一眼帳篷,這種脆弱的帳篷,夫人只要一根手指頭就能拆碎,順便把裡面的人弄成碎末……

  「我看少爺好像很喜歡辛小姐,殺掉她,只怕他還是寧可自己死掉吧?」

  他們戰鬼耳朵靈得很,帳篷裡剛才發生什麼事,他們可都是聽得一清二楚……咳咳,就算不是故意偷聽,反正也還是聽到了。

  「夫人嘴上雖然從來不說,但心底還是希望少爺能成功覺醒,為戰鬼一族延續強勁的血脈。這次覺醒不成功,主要緣故不在少爺本身,而是辛小姐搗亂……嗯,總之我看她很危險。」
  
  酈閔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巨響,雪白的馬車頃刻間裂成了碎片,兩個人影鬼魅般衝了出來,撞在旁邊一座帳篷上,那無辜的帳篷瞬間就變成了渣渣。

  「……大哥,你說得對。」酈閆感慨地看著那兩隻戰得驚天動地的戰鬼,「夫人果然是想殺辛小姐,我們還是避讓的好。」

  他倆找了個比較靠譜的地方,一起蹲下來靜候母子相鬥的結果。

  半空中響起銳利的呼嘯聲,方天戟被高高拋起來,散發出奪目的光華,對準了辛湄睡覺的那個帳篷,雷霆萬鈞地劈下。

  黑色長鞭驟然甩出,硬生生拽住方天戟的去勢。陸千喬嘴角流下細細一行血,皺眉喚了一聲:「母親!」

  酈朝央森然道:「你死,她生。她生,你就死!」

  「母親,遷怒沒有意義。」

  「唰」一聲,方天戟在帳篷上劃了一道,帳篷頂瞬間就飛了,裡面一人一鳥睡得依舊不亦樂乎,完全沒發現外面戰得亂七八糟。

  力量不曾完全覺醒的戰鬼無法架住酈朝央憤怒如濤的攻擊,長鞭發出響亮的崩斷聲,陸千喬一把甩了長鞭,落在地上將辛湄緊緊護在身下。

  方天戟停在他背心三寸後的地方,他身上的血滴滴染紅了辛湄的衣服。她在做著美夢,不知呢喃著什麼,滿臉的無憂無慮。

  酈朝央靜靜望著他,這一次他沒有對望,只是垂著頭,靜靜護著身下的沉睡的少女。

  這情景有些熟悉……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自己也曾因為要不顧一切追隨一個男人,被長輩追殺。當年她也曾用身體護住那個人,還沒有說過愛他,便已願意付出生命。

  這一番戰鬼說不出口的情意,並不是人人都能夠懂得。所有打動人心的、美麗的、甜蜜的話語,他們永遠不會說。他們只會付出生命或者鮮血,默默地在後面護著,守著。

  戰鬼只有這種笨拙的愛人方式。

  ……當年的那個人,沒有能夠懂得這些,一直懷疑她的情意,到死都不能釋然。

  她又想起那個小姑娘無畏而清澈的眼神,她毫不猶豫地說過:「我陪著他。」

  她是懂的吧?

  酈朝央緩緩收了方天戟。

  「千喬,這是我最後一次忍讓你。」她轉身便走,「我不想看見她,下次若再見,格殺勿論。」

  雪白的馬車被他倆轟成了渣,她躍上嘯風驪的背,清叱一聲,漆黑的靈獸蹄下生出雷電,聲勢驚人地飛上雲端,眨眼便消失了。

  酈閔酈閆鬆了一口氣,走到陸千喬面前,紛紛歎氣:「少爺,你還是繼續做驃騎將軍吧,立些戰功,這樣夫人心裡也舒服些。這些年有狐一族日漸壯大,時常來挑釁,族人又日漸稀少凋零,夫人整日憂心,這次你覺醒又沒成功,她一定很傷心。你有空記得回族裡看看……嗯,辛小姐就別帶過去了,省得夫人發怒。」

  兩人不敢耽誤,各自牽了靈獸追隨酈朝央而去。

  *

  辛湄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被人抱去了另一個完好的帳篷裡,睡在柔軟的床上。

  翻個身,陸千喬就坐在自己身邊,換了一身衣裳,一隻手替她掖著被子,低頭靜靜看著她。

  她嘻嘻一笑,把腦袋鑽進他懷裡,懶洋洋問他:「陸千喬,你要和我說什麼好事?現在我醒了,你儘管放馬過來。」

  他眼角漾出一抹笑意,欲要說,卻又有些不自在,斟酌半晌,方緩緩說道:「母親走了,你睡著,沒能與她道別。」

  「她肯定不會高興見到我吧?」辛湄想到那雙冰冷而血腥的紅眼,儘管她竭力克制,但白癡也能看出她身上的殺氣,「我是不被婆婆喜歡的可憐媳婦。」

  他含笑:「還不算媳婦……你還不算嫁給我,天地沒有拜,交杯酒沒有喝。」
  
  呃,什麼意思?辛湄愕然抬頭看他。

  他別過頭,有些赧然,耳朵慢慢紅了:「我是說……你、要不要……再來一次?」
  
  辛湄愣了半天,歪頭一個字一個字琢磨他的話,忽然靈光一動,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越張越大,伸出一根顫巍巍的手指指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願意麼?嫁給我。」他握住她的手,緊了緊。

  她抖了良久,終於嚴肅且認真地說:「陸千喬,我認為,我們應當洞房花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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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歸寧」

       那天晚上,辛湄被陸千喬用被子裹住,在床上滾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兩人臉色都有些發白,精神不濟。

       斯蘭進來送熱水的時候,臉色一陣紅一陣綠,表情像是打算把眼睛摳下來似的。

  「將軍,白老將軍連夜急趕回京,面聖要告老還鄉。」

  昨兒一整天他們這邊鬧得不亦樂乎,沒關注嘉平關內其他人的反應,實在不應該。想想看,先是被皇帝強行塞過來一個活死人將軍要搶功,後來又被突然發瘋的將軍折騰得要死不活,那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將軍的母親又強闖嘉平關,旁若無人地和兒子大打出手,關內小半片帳篷都被轟成了渣渣……

  白老將軍脆弱的心臟承受不起如此重壓,當晚淚流滿面卸甲回京面聖,要求告老還鄉,絕對是人之常情。

  陸千喬對此表示理解:「知道了。」

  斯蘭看他臉色發白地起身,單薄的袍子從肩上滑下,裸露的胸膛上有一點曖昧的紅痕,鼻子和下巴上也有同樣曖昧的傷口,更甚者嘴角還有破皮,不由惡狠狠瞥了一眼依舊被被子裹成肉蟲的辛湄,她只露出一顆腦袋,兩眼無辜地與他對望。

  可惡!他就知道這丫頭不是什麼好東西!將軍的初夜她居然如此狼女!何況……何況將軍白天剛醒,又和酈朝央大幹一架,她怎麼好意思當晚就霸王硬上弓?

  「……我給您換一桶熱水,請安心沐浴。」

  斯蘭含淚又把才纔端來的一盆熱水端出去了。

  陸千喬搖頭:「不用。斯蘭,你回皇陵,替我辦一件事。」

  「將軍請吩咐。」

  陸千喬表情有點不自然,帶著一絲赧然,暗咳一聲方慢慢說道:「你回去……嗯,籌辦一下婚事。紅紙花轎之類……一樣不可少。」

  斯蘭愕然抬頭,不太能明白。辦婚事?誰的婚事?

  陸千喬遞過來一張紙:「這是我與辛湄的身段尺寸,去訂做喜服鳳冠。」

  斯蘭瞪圓了眼睛,將軍是要和那小魔星再成一次婚?!他們不是被皇帝賜婚,早已成夫妻了麼?!難道……難道是因為昨晚那什麼,所以將軍他覺得對那丫頭有愧疚,所以才……

  「去吧。」陸千喬不欲多說,起身披上了外衣。

  斯蘭臉色蒼白地走了。

  陸千喬挽好頭髮,回頭望一眼床上的辛湄,她一直都沒說話,只轉著眼珠子看他。

  他想了想,語重心長地開口:「還是……等到婚後。」

  辛湄的臉又嘟起來:「我們已經婚了。」

  「那個不算。」

  「廢話少說,你就是不肯。」

  「……辛湄,我是男人,我不想讓你委屈。」

  「我現在就很委屈!」

  陸千喬歎一口氣,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她細嫩綿軟的臉頰:「辛湄,別鬧。」

  她齜出一口白牙,猙獰地看著他:「明明是你把我捆住,你才別鬧!」

   昨晚她不過是啃了他兩口,還沒動邪念呢,他就迫不及待放出捆妖索,直接把她從頭到腳捆了個結實,再用被子捲起來,害她滾了一晚上,好像她是要對楚楚可憐小白兔下手的大灰狼!有沒有搞錯?!他們兩人的位置為什麼總是如此錯亂?

  陸千喬絲毫不為所動:「你要是不鬧,我就放開你。」

  「哼,我不要跟你拜天地!你一輩子也別想洞房花燭了!」

  明明是一隻小白兔,卻總喜歡學大灰狼齜牙咧嘴,露出可愛的猙獰模樣。陸千喬拍拍她的飽滿額頭,將捆妖索收了回去,辛湄蠕動著從被子裡爬出來,衣服頭髮亂糟糟,直接跳下床就要穿鞋子。

   「我回娘家了!陸千喬,你不許來找我!」

  她推開窗戶,惡狠狠地要跳出去。

  「辛湄,回來。」

  一聲帶著笑意的溫柔呼喚。

  她停下來,倔強地不肯轉身,抱著胳膊很拽地仰頭看天。

 「聽話,回來。」

  ……果然還是乖乖轉身走過去。

  他斜倚在床頭,眉尖微揚,神色溫和含笑,連那兩隻略顯違和的紅眼睛看上去都沒那麼可怕了。以前他像一柄出鞘的絕世寶刀,光華冷冽,渾然不可靠近。如今刀刃為他妥帖收好,再不會對著她,便顯得柔和了許多,甚至有一絲秀麗。

  辛湄覺著他的美色實在很不錯,雖然比不上當初第一個看上的張大虎那麼有男人味,那麼粗獷板正,但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了。

  「坐下。」他指了指床榻。

  她聽話地面對他坐下去,總忍不住要伸出爪子在他很有美色的臉上捏一下摸一把。

  陸千喬抓住她的手腕,無奈地笑:「轉過去。」

  感覺他拿了木梳替她梳頭髮,木齒輕輕擦過頭皮,有些麻麻的。

  他聲音低柔:「頭髮也不梳……拽著疼嗎?」

  她胡亂搖頭。

  他梳頭的動作一點也不利索,又慢,又小心,還笨拙得要死,遇到有一點打結的地方,就要徘徊半天,像是稍微用點力氣,她頭皮就會被拽掉似的。辛湄張嘴想唾棄一下這種謹慎,但不知道為什麼,張開嘴又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他的手指很暖和,扶在她脖子上,雖然沒有動,曾經那種陌生而怪異的感覺又回來了。

  辛湄茫然地揚高睫毛,胸膛裡的小心臟不聽話地急速蹦起來。

  她想……抱一抱他,和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點。不是玩鬧似的啃他,而是……而是……她說不清楚那是什麼。

  陸千喬不會綰髮髻,只替她編了兩條麻花辮,再扳著肩膀將她轉過來,整理一下衣襟和腰帶,在熱水裡擰了帕子,撥開她濃密的劉海,替她把臉擦乾淨。

  「回去的話,帶上烈雲驊。把秋月留給我,好不好?」他低聲問。

  辛湄不怎麼靠譜的心臟亂跳不停,紅著臉反問:「……是、是交換定情信物?」

  陸千喬停了一下,失笑點頭:「也好……就算定情信物。」

   ……她總覺著他們這對夫妻有些怪怪的,都婚了還要拿靈獸搞什麼定情信物,洞房花燭至今沒有,他還非要再拜一次天地。

  真傷腦筋啊。

  辛湄騎著烈雲驊,心情複雜地回到了娘家辛邪莊——或許,用歸寧這個詞更加確切一些?

  辛雄正在馬廄裡挑選適齡的小牡馬,打算替幾匹牝馬配種,忽聽頭頂一陣響亮的馬嘶聲,自家女兒騎著一匹通體火紅的神駿靈馬從天而降,他眼前頓時一亮——這匹馬何其俊美強勁!

  「爹,我來歸寧了。」

  辛湄跳下烈雲驊,隨口打個招呼。

  辛雄正抱著烈雲驊的後腿笑得合不攏嘴,乍一聽這話,笑容頓時僵住了。

  「歸寧?」他疑惑地回頭張望,「那……姑爺呢?不是應當你倆一起回來麼?」

  辛湄嘟著臉:「我倆吵架了,我一個人歸寧。」

  吵架……應當是吧。她摸摸麻花辮子,又開始臉紅心跳。

  「你被姑爺趕出來了?!」辛雄驚駭得差點暈過去,「才婚了一個多月,你……你……怎麼能就被趕回來?!」

  「……爹,麻煩你聽清我的話。是我倆吵架了,所以我一個人歸寧。」

  「你怎麼得罪姑爺了?!還是好吃懶做得罪了公婆?有沒有寫休書?!還有沒有挽回餘地?!」

  「所以說,爹,根本不是你想的……」

  她爹怎麼就這麼難溝通呢?

  辛雄冷靜下來,已經是下午吃過飯的時候了,他終於不再對著牆壁滔滔不絕地念叨,而是轉過來對著辛湄默默流眼淚,用令人心碎的眼光看著她。

  「我的乖寶,長得不錯,脾氣也不會很差,怎麼婚事上就一路坎坷呢……」

  他哽咽,用手絹使勁擤鼻涕,連連搖頭歎息。

  「爹,我倆至今還沒洞房花燭,你說……我會不會很沒女人味,很小孩氣啊?」

   辛湄很糾結昨晚陸千喬的態度,她只不過抱著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啃了兩口,表示一下夫妻間的親熱,他就和被雷劈了似的一把推開她。她不服氣,又撲上去,不小心扯掉他的薄衫,露出一片胸膛,看著皮膚還挺不錯的,所以她又啃了一口,結果明明是他先忍不住,死死抱緊她,開始咬她耳朵,她立即從善如流地咬他鼻子,下一刻她就被捆妖索捆得結結實實,用被子捲起來了。

  這事真是個打擊,她一夜滾來滾去,都沒睡好。

  辛雄停住哭聲,老臉忍不住紅了,咳一下,才道:「這個這個麼……爹也說不好。乖寶,你娘去的早,這些事沒人教你,爹也不好意思和你說……總之……反正……討好相公,還是要學一下的……你等著!爹給你找些有用的東西。」

  他在自家和做賊似的,偷偷摸摸潛入臥房,從箱子最底層摸出一隻油布裹的包,再偷偷摸摸遞給辛湄,老臉紅得蘋果也似:「小湄……這個拿去……晚上、晚上一個人的時候再看。」

  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辛湄試圖解開油布,他驚慌失措地攔住:「白天不許看!有人的時候也不許看!只准晚上一個人偷偷看!」。

  她只好把布包放進懷裡,安撫一下今天很受傷的老爹。

  「對了,你今天回來騎的那匹牡馬真不錯,在哪兒買的?多大了?咱家正缺幾匹好的靈馬,爹安排來配個種沒事吧?」

  辛湄愣了一下,呃,定情信物就這麼被她老爹拿去配種了……

  「是你姑爺的坐騎,我倆交換靈獸。」

  辛雄面上終於露出一絲喜色:「哦?姑爺的?看樣子他還是挺疼你的……乖寶,晚上記得把包裡的幾本書好好看看。難得姑爺心裡有你,下次別再和他鬧脾氣了,懂麼?」

  她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烈雲驊在窗外發出悲憤的嘶聲,後面還傳來幾位師兄驚惶的叫聲。兩人一齊望去,見烈雲驊狂奔而來,用鼻子委屈地撞著辛湄的手,前蹄使勁刨地,滿心不甘的小模樣。

  「怎麼了?」辛雄問後面的大師兄。

  大師兄歎道:「師父交代,選莊裡最好的牝馬給這匹烈雲驊配種,我們挑了十來匹最神駿的,它卻都看不上,沒辦法,只好把它們關在一起,誰知它居然跑了……」

  辛湄低頭看著默默流淚的烈雲驊,想了想:「它可能喜歡的是牡馬吧?你們試試把它和牡馬關在一起?」

      你、你這是誹謗啊!烈雲驊大受打擊,飽含血淚地被一群人拉著去和牡馬關在一起了。

*

  註:牝馬,指母馬。牡馬,指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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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5-8-4 02:32:19 |只看該作者
      不高不潮(一)

  那天晚上,月黑風急,寂靜無聲。

  辛湄點了一盞油燈,鄭重其事地翻開辛雄送給自己的小布包,本著極其熱忱並且虔誠的心情,打算認真學習一下夫妻相處之絕密技巧。
  
  布包裡裝著四本殘舊的書,第一本封面上赫然寫著【被翻紅浪之春閨少婦必讀寶典】幾個大字。打開隨意翻翻,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看著吃力無比,她翻了幾頁就隨手丟在一旁。

  第二本——【御夫術】,依然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第三本——【專寵二十年之後宮淫史:祥慧皇后親筆繪雲雨二十四式】,字少,圖多,翻開沒兩頁,便配了一張極其粗糙的圖畫,只能隱約看出是一男一女,具體到底在做什麼……辛湄猜,他們可能在打架。
  
  第四本最厚,淡紅色的硬皮紙封面,還撒了一層淡淡的金粉,用紅綢繫得整整齊齊,雖然年代久遠,但靠近了便能聞到一陣暖而不淫,清而不寒的幽香——儼然是個值錢貨,和前三本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
  
  解開紅綢,裡面一行極古樸的字:【蘭麝嬌蕊集——公子齊】。

  再翻,入目便是一幅畫,畫中美人依窗而立,皓腕輕舒,目光融融滿含春情,將衣帶解了一半。畫旁有數百年前的詩仙姬月題曰:何由一相見,滅燭解羅衣?

  畫風細膩婉轉之極,美人眸光流轉,舉止嫻靜偏又充滿誘惑,像是馬上要從紙上走下來似的。畫旁題字清雋秀麗,不輸給當世任何書法大家。
  
  辛湄盯著看了半天,忍不住又翻一張,第二幅裡同樣是那個美人,只不過如今與一名男子抱在一起,輕啟朱唇宛轉相就。

  第三幅,羅衫半褪,玉肌微露。

  第四幅……
  
  油燈被透過窗縫的細細夜風吹得搖晃起來,辛湄沉默地看完了最後一幅畫,再沉默地合上這本書,繼續沉默地梳洗一番吹了燈上床,蓋好被子。

  良久,一聲沉悶又懊喪的嚎叫從被子裡傳出來。

  ……她她她,她之前沒對陸千喬做出什麼不堪入目的事情吧?應當沒有吧?沒有吧?!

  她捲著被子滾來滾去,好想整個人就變成一顆小棉花,可以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
  
  滾到一半,忽聽窗戶被人輕輕敲了幾下,辛湄從被子裡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問:「誰?」

  一封信從窗縫裡塞進來,輕輕飄落在地。辛湄從床上跳下,急急推開窗,便見一隻很眼熟的小妖怪飄在半空裡,朝她恭恭敬敬鞠個躬,這才轉身飛走了。

  這隻小妖怪……好像是皇陵裡的?
  
  辛湄拾起那封信,飛快拆開,裡面只有一行字,字體剛勁有力:八月十五,辛邪莊見。

  落款是一個「喬」字。
  
  ……陸千喬八月十五要過來?!
  
  信紙從手裡重新飄落在地,辛湄抱著腦袋慌神了。
  
  不想見他!

  不,不是……

  不想這麼快就見到他!

  也不是……

  她……她她,她現在很需要心理準備!相當、十分、極其、特別——需要心理準備啊 啊 啊!
  
  辛湄猛然回頭,盯著放在桌上那幾本書,火燎火燒地奔過去抓起來,四處打量,試圖找個穩妥的地方藏好。這種東西絕對不能給他看到!絕對不能!
  
  床底下——不行!太常見的隱藏地點,肯定會暴露!

  衣櫥裡——不行!保不準她換衣服的時候就不小心掉出來了。
  
  她忽然瞅見梳妝台上積灰的珠寶奩,眼睛登時一亮,將珠寶奩裡那些常年不用的首飾一股腦倒出來,再把那幾本書放進去,首飾鋪在上面,蓋上蓋子……嗯,這樣就完美了。
  
  辛湄放心地關上窗戶,繼續回床上睡覺,默念「我什麼也沒看見」一千遍,在心猿意馬中睡著了。

  一夜春夢。
  
  *
  
  八月十五,滿月,月餅節。
  
  早早得知姑爺會來的辛雄,樂得下巴都要合不攏,準備了上千種口味的月餅,從圓的,到方的,再到不規則形狀的,堆成了小山。

  「小湄,姑爺的口味是偏甜還是偏鹹?」

  老人家總害怕自己準備的月餅不夠多,沒有姑爺喜歡吃的,忙得焦頭爛額。
  
  「爹,他是你女婿,只有他討好你的份,你擔心什麼啊?」

  「混蛋!」辛雄老淚縱橫,「你已經得罪了姑爺,他都把你趕回娘家叫你反省了!難道你想叫他在月餅節寫下休書把你休掉嗎?!」

  「……我認為,休書和月餅,完全是兩回事……」

  「啊,對了!還有晚宴的菜餚!小湄,姑爺喜歡吃肉還是吃菜?」

  「爹,娘到底是怎麼忍受了你那麼多年的?」

  「肯定是肉吧?他是將軍,經常打仗,必然是喜歡吃肉的!」
  
  辛雄唰唰寫下滿滿一張紙的菜單,遞給外面的二師兄,鄭重吩咐:「再把地窖裡存的二十年陳釀拿出來兌上新酒!小心小心!今晚來的是貴客!」
  
  她爹又瘋魔了。
  
  辛湄搖著頭走出去,準備透透氣,忽見大師兄從大門處狂奔而來,驚聲大叫:「來了!將軍帶著許多人來了!」
  
  辛邪莊裡霎時亂成一鍋粥,辛湄被一群人簇擁著,暈頭轉向地帶往大門口,剛好見到陸千喬從秋月背上跳下來,身後跟著數十人——不對,數十妖,都扮作凡人的模樣,畢恭畢敬地站在後方,每人牽著一匹靈獸,靈獸背上有的馱著箱子,有的馱著數枚匣子,令人眼花繚亂。
  
  陸千喬今天看上去……呃,特別和往常不同,似乎刻意打扮過,往日的淡青衫子換成了雪白的外衣,長髮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只是雙眼用一條黑布覆住,卻絲毫不見狼狽,反倒為玉樹臨風的外形增添了一絲神秘。
  
  莫非是怕紅眼珠嚇壞她老爹?

  他真是太低估老爹的承受能力了,不要說是紅眼珠,就算他長八隻手,說不定老爹都會喜得抓耳撓腮,認為那是天賦異稟。
  
  辛雄顫抖著迎上去,還未想好第一句要說點什麼,陸千喬已經穩穩走來,躬身下拜,聲音沉穩:「晚生陸千喬,見過辛老闆。」

  辛雄的眼淚唰一聲下來了。

  他……他叫自己辛老闆,而不是岳父。

  他恨恨地回頭瞪一眼辛湄:看看!多好的姑爺!你怎麼就把他氣得連岳父都不肯叫了?!
  
  辛湄別過腦袋假裝不知道,視野裡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悄悄轉動眼珠,立即望見陸千喬的臉,他的眼睛雖然被黑布覆蓋,卻彷彿仍然能看見東西。他正對著自己,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笑。
  
  我來了。他的表情這樣說。
  
  辛湄連脖子都在發燙,低頭暗咳一聲,卻不能像以前一樣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說點什麼,躑躅半晌,還是搖搖頭轉身走了。

  她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小魔星的丈夫來到辛邪莊,不亞於水滴進熱油鍋裡,幾乎滿莊的人都湊在正廳外,從門縫、窗戶縫之類的縫隙往裡望。

  大師兄見陸千喬蒙著塊黑布卻依然器宇軒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我未來的老婆絕不會選這種小白臉!」

  二師兄邪佞魅惑的笑:「一般一般,還輸我一些吧。」
  
  辛湄抱著膝蓋坐在窗下,懶得說話,只是冥思苦想怎麼才能做好心理準備。
  
  正廳裡,陸千喬忽然開口了:「辛老闆,晚生今日是送上彩禮,還望笑納。」

  門外那些妖怪呼啦啦送進去一堆箱子匣子餅子,有銀兩,有古玩字畫,更有綾羅綢緞——極標準且極豐厚的彩禮。

  辛雄霎時破涕為笑,結結巴巴:「姑、姑爺何必這樣客氣……咱們、咱們早就是一家人了!只是小女頑劣,讓、讓姑爺操心了……還望姑爺莫要和她計較。」
  
  陸千喬笑了笑:「晚生有意迎娶辛小姐為妻,終此一生只一人,不離不棄,辛老闆可否成全?」

  辛雄使勁點頭:「成全成全!絕對成全!」

  ……只是,好奇怪,他都已經是姑爺了,還要他成全什麼?

  陸千喬起身,再一次躬身下拜,這次終於改口:「千喬拜謝岳丈。」
  
  那晚辛雄心情好得太過頭,一不小心就喝得爛醉,被人抬回房間了,辛湄只好親自送陸千喬回客房。
  
  一輪滿月掛在頭頂,四下裡雪亮透澈,往日走慣了的長廊今日不知怎麼特別長,小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辛湄摸了摸臉頰,怕誤事,她今天只喝了兩小杯酒,但身上還是燒起來了,皮膚滾燙的。
  
  「辛湄。」

  陸千喬在後面低低喚她一聲,停下了腳步。
  
  她愕然轉身,才發覺他已經將覆蓋眼睛的黑布取下,又是一雙紅裡透光的眼,在夜裡看來真挺毛骨悚然的。她急忙四處張望,奔過去用手摀住:「小心周圍有人看見!」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下去,問:「你不喜歡?」

  「是你不想被人發覺吧?」她嘟起臉,「你把我爹想得太脆弱了!」

  他搖頭:「不是說這個,我來提親……你不喜歡?」

  「沒有啊,我很喜歡。」她嘻嘻一笑,「陸千喬,我很喜歡!還有,你原來那麼有錢!我還以為你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將軍呢!」

  他也笑了,攬住她的肩膀:「既然是將軍,又怎會身無分文?」
  
  ……他攬住她了!心理準備心理準備!

  辛湄腦海裡瞬間浮現那本蘭麝嬌蕊集裡眾多圖畫,渾身頓時硬成石頭,抬頭只是乾笑。她的心理準備!趕緊做好啊!
  
  「怎麼了?」陸千喬發覺她的異常,不由奇怪。
  
  辛湄想了又想,終於斟酌著開口:「那個,陸千喬……其實吧,我這個人,還是挺矜持挺高貴挺賢惠的,你說對不對?」

  「……」

  他沉默,這種時候果然沉默是金。

  「你就說一聲對嘛!」她急得亂跳。

  依然沉默,他的手放在下巴上,像是在忍笑,怎樣也不肯回答她。
  
  「哼!我回房了!」

  她氣得臉嘟起來,轉身就走。

  他飛快抓住她的手腕,肌膚相觸,她像是被燙了一下,一把甩開。
  
  ……呃,糟了。
  
  辛湄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大叫一聲:「睡覺!」
  
  說罷拔腿便跑,沒跑幾步,只聽他在後面穩穩追上,她嚇得跳起來,忙不擇路,一拳把長廊的牆打出個洞,鑽進去繼續跑。
  
  寧靜的辛邪莊夜晚,那晚很不寧靜,時不時傳出「砰」,「嘩啦」之類的巨響,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裝沒聽見,小別勝新婚嘛!大家都能理解的。
  
  在連續砸碎四堵牆之後,辛湄終於被樹根絆了一下,朝前直踉蹌,一頭撞在樹上。

  下一刻,手腕便被人壓住,陸千喬緊緊靠上來——只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從背後靠上來!她的臉壓在樹上很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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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發表於 2015-8-4 02:32:42 |只看該作者
    不高不潮(二)

  一隻手伸過來,不由分說按在她額頭上,辛湄自覺腔子裡那顆小心臟快蹦出來了,慌得腿軟。

  他要幹什麼幹什麼?!不是要在這裡吧?這裡……不太方便啊!按照書上的步驟,難道不應該是在漂亮又柔軟的床上,然後你脫我一件,我脫你一件這樣來麼?
  
  「你發燒了。」

  陸千喬的聲音在耳後響起,還帶著融融的熱氣,呵出她一身雞皮疙瘩。

  他說什麼來著?她現在很激盪沒聽清……
  
  「不該喝那麼多酒。走,我送你回房。」
  
  又一隻手繼續不由分說抓著她的後背心,一提,再那麼一挾,她就和米袋子似的被夾著走了。

  奇怪,他難道不該是抱個滿懷那樣抱著她,再不濟也應當是背在背上,像米袋子似的夾著是怎麼回事啊?!
  
  辛湄勉力仰起脖子看他:「陸千喬,你這樣提著我很難受。」

  他面上表情極其十分淡定,一點也不溫柔纏綿,聲音很平穩:「喝醉了都會難受,先忍一會兒,馬上就到。」

  她愕然:「我沒醉!」

  他不說話,嗯,醉酒的人從來都不會承認自己喝醉的。

  「我真沒醉!」

  她就是想做個心理準備而已,怎麼那麼難呢。
  
  他胳膊一抬,姿勢終於改了,從挾米袋變成了扛米袋。辛湄不由默然流下兩行淒楚的淚水,原來在他心裡,自己和米袋是一樣的。
  
  辛湄的院落就在辛雄的隔壁,小巧玲瓏,院中種滿了梅花,是辛雄按照女兒名字裡的「湄」字栽種的。原本辛雄是給女兒取名「辛梅」,皆因妻子名字裡有個梅字,他夫妻二人伉儷情深的很。後來請了玉清仙人來算命,算出辛湄命中五行缺水,梅就換成了湄,又聽取玉清仙人的建議,在女兒院前栽滿梅花,取其孤寒高潔,據說對將來的姻緣是大有好處的。
  
  可是,好處什麼的,她實在是沒看出來啊!
  
  辛湄流著眼淚被陸千喬扛進屋子裡,順手就用捆妖索給捆上了,她被迫躺床上齜牙咧嘴:「陸千喬!你又捆我!」

  他完全不予理會,在冷水裡擰了帕子,走過來扶起她的腦袋,另一手替她擦臉,動作又溫柔又笨拙,像怕弄疼她似的。
  
  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呢?每次都是,外面看上去好像特別體貼特別喜歡她,可做出來的事總不對味,天底下有丈夫會用捆妖索來捆自家老婆的嗎?當初抓著她囚禁不放的人就是他,後來悔婚,害她婚禮當日新娘變棄婦的人也是他,再後來洋洋灑灑提親,說要真正做夫妻的人也是他,眼下非說她醉了,用捆妖索捆她的人還是他——
  
  他他他……真是男人心,海底針!

  做夫妻,比生孩子還困難。
  
  見她不動彈,也不說話,只瞪圓了兩隻眼睛看自己,陸千喬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這次不燙手了,皮膚上還帶著濕濕的涼意。他有些貪戀這種觸感,手指摩挲片刻,方緩緩撤離。
  
  「……現在還難受嗎?」他低聲問。

  她從鼻子裡發出一個很不屑的哼聲,拒絕回答。

  陸千喬猶豫了一下:「你今天怪怪的。」

  「你才怪怪的!」她怒了,「陸千喬,我討厭你!今天、現在開始——從腳底板都討厭你!」

  他不以為意,只是掖好被角:「你醉得厲害,睡吧。」

  「你還捆著我,睡個屁啊!」

  他頓了一瞬,有些擔憂:「辛湄,你再拆下去,辛邪莊就沒了。」

  她嘴巴撅得可以掛油瓶:「你胡說!我那個……根本不是……我只是……那什麼……」

  「什麼?」他一頭霧水。

  「沒什麼!快放開我!」
  
  捆妖索很快被他收走,辛湄一骨碌從床上跳下來,背過去不看他:「我不要嫁給你,你走!」
  
  陸千喬並不理會她這種孩子氣,反倒四處打量,微微含笑:「這就是你住的屋子。」
  
  他對女性房間的認識,只限於酈朝央。她是戰鬼裡地位高貴的夫人,又是個寡婦,房間裡設置冷硬且簡單,一面牆上還掛滿了各類神兵利器,不見半點柔媚。
  
  辛湄的房間截然不同。
  
  精緻的月洞窗前掛著晚霞色的輕紗,一隻黃梨花木大櫃子上凌亂地放了幾本書,沒有富麗華貴的花瓶或者珊瑚,櫃子上堆滿了木頭做的機關小人,彩色的泥娃娃,模樣古怪的各類玩具等等——顯然這也不是書裡標準的小姐閨房,但充滿了辛湄的味道。
  
  抵在床頭的一隻小櫥上面,放了兩隻很眼熟的人偶,正是他做的天女大人和將軍大人。一個五彩斑斕華麗之極,一個威風凜凜高舉長刀。兩隻人偶臉上畫的油彩都有些脫落,是時常撫摸玩弄的緣故。
  
  陸千喬拿起那只將軍大人,這人偶背後還繡了一行字,似乎是這丫頭後來找人弄的。

  那行字,唉,那行字——「嫖妓將軍盛裝威武」。
  
  他眉毛抖了兩下,回頭問她:「嫖妓將軍?」

  辛湄一把搶過來,寶貝似的護在懷裡:「才不是你!你走啦!不許碰我的東西!」

  陸千喬哭笑不得:「辛湄,是驃騎將軍,不是嫖妓……」

  「哼,我不聽!」
  
  他無奈地笑,轉過去看房間另一邊,那裡放著一張不算大的梳妝台,不出所料,上面積了薄薄一層灰,這孩子估計長這麼大很少用過。他拿起一盒胭脂,輕輕打開——嗯,變成了胭脂乾。

  拿起桂花頭油,打開——嗯,已經完全乾了。

  打開粉盒——嗯,幾根粉棒裂成了碎末。
  
  辛湄在後面使勁扯他袖子,扭成麻花:「這裡不行!不許看這邊的東西!」

  陸千喬見她慌得厲害,便拍了拍她的腦門子:「好,那我走了,你早些睡。」

  他打開門走了。
  
  辛湄長長出了一口氣,趕緊抱起重若千鈞的首飾盒,把裡面的珠寶一股腦倒出來,抓起那幾本書,四處張望打算找個更妥帖的地方收藏。
  
  冷不防門又被推開,陸千喬跨了一步進來,道:「辛湄,我的覆眼黑布……」
  
  她一慌,手裡那幾本書嘩啦啦散落一地,別的也算了,偏生那本蘭麝嬌蕊集是畫冊,並非線裝書,一時間畫紙飛了滿地都是,那張名叫「觀音坐蓮」的圖就飄落在陸千喬腳邊,被他一彎腰撿了起來。
  
  辛湄情急之下大叫:「看著我!不許看別的!」

  他一愣,果然抬頭靜靜望著她,對滿地散落的畫紙視而不見。說起來,手裡捏著的這張紙,紙質細膩柔滑,還瀰漫著一股幽香……這香味,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聞過……
  
  「很好,那你現在把手裡的紙慢慢放桌上,然後轉身……」

  她在對面坐立不安,臉紅得和出血似的,還滿頭大汗。
  
  陸千喬凝神捕捉那一縷似曾相識的幽香,突然想起什麼,眉頭一皺:「這畫冊上的香氣不對。」
  
  他年少時領兵退敵,多麼風發得意,也曾有敵國不懷好意之人試圖利用美人計引他入陷阱,畫冊上的香氣,正是當日屋中所點的春香——鳳凰膏。一寸鳳凰膏等值五兩白銀,與那些虎狼似的春藥不同,鳳凰膏甚至可以說是一劑良藥,不會令人衝動不可自抑,也沒什麼後勁,藥性不過旨在利用香氣令人想入非非而已,因此中者往往很難察覺。

  當年他察覺不對,當即銷毀了香爐裡的鳳凰膏,想不到時值今日,卻又一次聞到這股纏綿悱惻的幽香。
  
  「辛湄,這本畫冊……」

  他說著,低頭仔細去看,入目便是四個龍飛鳳舞的字——

  觀音坐蓮。

  而字旁的畫……
  
  陸千喬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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