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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三千鴉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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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6:57:21 |只看該作者
  身心之爭

  “盡心盡力”服侍,那是什麼意思?覃川胸膛裡那顆可憐的小心髒七上八下,掉來掉去,就沒一刻安生的,這樣下去,遲早被折騰出毛病來。

  奈何人家說了這話就沒別的舉動了,半倚在廊下,用小米逗架子上的八哥,教它說話:“騙子,壞蛋,自作聰明。”

  覃川越發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傅九雲將一把小米喂完,這才懶洋洋看著她,開口道:“你要把大人我餓死麼?發什麼呆?”

  覃川趕緊點頭:“是……哦,不是!那個,大人……小的什麼也不懂,您平日是怎麼用膳的?”

  “去廚房看看就知道了。”傅九雲起身,伸個懶腰,坐在桌前等晚膳。

  覃川一路小跑朝廚房去,雖說平日裡這些內裡弟子們的膳食都是由外圍廚房提供,但每個弟子的院落還是建了小廚房,專給他們開小灶用的。

  說起來,在香取山修仙,比真正的神仙還快活逍遙。這裡不忌口,不忌男女之欲,還成天好吃好喝供奉著,更甚至那些偷懶的弟子們,不努力修行也沒什麼關系。反正只要長得花容月貌,無論天賦如何,山主都會收進來當弟子,寵著愛著。在這麼個亂世裡,還有一方樂土養著一群無所事事的豬,難怪外面的人成天削尖了腦袋要找洞天福地。

  廚房的灶台上放著一只大漆木盒子,揭開一看,裡面三葷三素,糕點湯品,香米白飯一應俱全,只不知道是怎麼送進來的。

  覃川把盒子提回去,小心布置在桌上,恭敬說道:“九雲大人,請您用膳。”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坐下,一起吃。”

  “這……不太好吧?小的是奴才……”她連連搖手。

  他直接將她扯得坐在身邊,不由分說倒了一杯酒塞進她手裡,笑得特別和氣:“喝一杯,只當是慶賀今日你沒被玄珠請吃竹筍炒肉絲。”

  杯中白酒氣味濃烈,一聞就知道是烈酒,此人心懷叵測,只怕是想灌醉她。覃川一個勁推辭:“小的不敢喝酒……”

  “你怕什麼?”傅九雲扶著下巴笑瞇瞇看著她,“大人我才看不上你。”

  覃川眼見是不能推了,索性端著杯子一口喝下,辣得直咳嗽。

  “爽快!”傅九雲又給她滿上,“再來一杯,就當是慶賀你過來做了大人我的奴才,皆大歡喜。”

  覃川抬眼看看他,那燭火下,他笑的模樣像春花綻放,只可惜一肚子壞水,委實靠近不得。

  第二杯酒她喝得更快,剛一沾唇便已下肚,臉色絲毫不變,端起酒壺,反手替傅九雲倒酒,手不顫,酒不撒,剛剛好倒滿一杯,畢恭畢敬地雙手捧給他:“九雲大人,您請。”

  傅九雲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杯酒,再看看她,突然點頭:“好!”

  一飲而盡。

  傅九雲素來是千杯不倒的體質,時常出門與友人喝酒,只有別人倒在腳下的份,也早見慣了喝醉之人荒唐的舉止。

  對面這丫頭,喝到三十五杯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兩顆耳墜在抖,其他地方靜如山巒,一根眉毛也不動,儼然是個無底酒桶。飯菜在桌上早已涼透,根本沒人動,他倆只不停地喝酒,喝到月上中天,覃川依然像個木頭人,半分醉意也沒有。

  傅九雲不由暗暗叫絕,又替她滿上酒,笑道:“川兒,醉了麼?”

  覃川誠惶誠恐地低頭:“不敢不敢!小的怎敢醉在大人前面?”談吐清楚,反應靈敏,果然是個無底酒桶。

  傅九雲歎一口氣:“可是大人我好像要醉了,困倦的很,收拾一下,服侍我睡覺吧。”

  覃川一直沒抖的手,這次終於狠狠抖了一下,酒液撒了大半。她干笑著趕緊起身說是,匆匆收了碗筷酒壺放回廚房,回來的時候便見傅九雲斜倚燈下,長發已然散開,披在肩頭,那雙眼有一種迷蒙的亮,只管盯著她看,笑得淺淺淡淡。

  她脆弱的小心髒又開始狂蹦亂跳,怯生生走過去,低聲問:“大人,要梳洗一下麼?”

  “不用。”他搖晃著起身,攬住她的雙肩,酒氣撲面而來,“替我……鋪床疊被。再從那邊櫥子裡取一床出來,你以後要睡這裡,沒被子可不行。”

  覃川只恨不得拔腿就跑,偏生跑不得,奮力扶著他來到床邊,先放在椅子上坐一會兒,她飛快地把床鋪整理好,這才轉身:“大人,好了……”

  一回頭就差點撞在他下巴上,傅九雲不知什麼時候湊那麼近,鼻尖離她的額頭只有不到兩寸。覃川全身都僵了,血液一個勁往頭頂沖,勉強說道:“大、大人……您、您上、上床歇息吧……”

  他呵呵低笑,握住她肩膀,問:“你先上去?”

  覃川幾乎要跳起來,結結巴巴地抗議:“我……小、小的心裡只有……只有豆豆哥!就、就算是九雲大人,你、你也不能……”

  “你的豆豆哥早就不要你了。”傅九雲緩緩將她的發帶解開,用手指輕輕梳理,“再說了,豆豆哥有九雲大人好麼?”

  “豆、豆豆哥是世上最、最好的!”她竭力找理由。

  傅九雲不耐煩與她辯,把她一推,覃川站立不穩,朝後摔在床上。她死死抓住領口,欲哭無淚,色厲內荏:“九雲大人……你、你就算是得到了我、我的身體,也永遠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永遠是……是豆豆哥的!”

  傅九雲跨坐在床邊,放下帳子,手指在她下巴上一抬,渾不在意:“大人要你的心做什麼?大人要的就是你這個人。”

  覃川真的哭了,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那、那我還是把心給你吧!身體就別要了,好不好?”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目光溫柔,大有依依不捨之意,喃喃道:“真的?從此後對大人我一心一意,忠貞不二,眼裡除了我就沒別人?”

  覃川一個勁點頭,十萬分的真誠。

  傅九雲放開她,甚是可惜:“這麼不願意替我把被子焐熱?大人我本來只想讓你先暖個床,等被子不涼了再進去。”

  一口氣,憋在胸腔裡,覃川有種要吐血的沖動。傅九雲——!她渾身發抖,無聲地仰天長嘯。

  “那你自去取被子,就睡在床下吧,有個床板可以抽出,鋪在上面就行。”

  傅九雲自己脫了外衣,倒在床上,沒一會兒就見周公去了。

  覃川恨恨看他一眼,萬般悔恨地取了被子鋪好,吹滅了燭火,在床板上翻來覆去,牙咬得差點碎掉。

  懷裡有一個硬硬的東西硌著,她掏出來放在手裡摩挲,卻是那只失而復得的鵝黃色囊包。

  覃川輕輕把銅鏡從裡面拿出來,窗外月色逼人,滿室雪亮。銅鏡裡映出少女的臉,細眉細眼,薄唇塌鼻,怎麼也找不到好看的地方。只有她知道,這張並不出眾的臉,曾經笑起來是多麼溫暖。臉的主人把所有的愛和關懷都給了她,她卻什麼都沒來得及回報。

  傅九雲已經睡熟了,鼻息微沉,仿佛還在喃喃著什麼夢話。覃川卻一直無法入睡,那空空的月色,空空的蒼穹,空空的屋子,令她感到茫然與疲憊。只有在這樣安靜無聲的夜裡,借著微微的酒意,她才敢想起,世上愛她的人都已經去了,這麼廣闊的世界,縱然心如飛鳥,也只是孤單一人。

  她每一刻都在恐懼,她怕,可是她要繼續。

  胸口仿佛有什麼久違的東西在沸騰,今晚到底還是喝多了些,覃川緊緊閉上眼睛,把銅鏡塞回囊包,小心收入懷內。

  腦海裡依稀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傻孩子,女孩兒大了都要嫁人的,你成日說不想嫁,成什麼樣子?”

  她那時候的聲音還很稚嫩,很歡快:“我只願陪在父皇母後身邊,嫁人了會被欺負,也沒人護著我了。”

  “呵呵,就算你一輩子留在母後身邊,父皇母後也有老去死去的一天,一樣沒人護著你呀。那時候被欺負了,可怎麼辦?”

  “我……我陪著你們一起去!”

  ……

  ……

  覃川翻個身,眼淚從睫毛下面掉了出來,將被子打濕一大片。

  傅九雲突然呢喃一聲,“啪”一下,胳膊掉在她身上,沿著肩膀向上攀升,撫在她頭頂,曖昧挑逗地說著夢話:“嗯……青青……”

  那只手亂摸,摸到她臉上,指尖觸到了一片潮濕。他忽然停了。

  覃川抱住那只手,貼在臉上,嚎啕大哭:“……豆豆哥——!你為什麼要走?!”

  那只手僵了半天,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下,卻沒離開,有些粗魯地把眼淚擦干淨。

  “小騙子……”

  他好像又說了句模糊的夢話,手掌安靜地放在她臉頰上,掌心的暖意覆蓋她冰冷的肌膚,依稀驅散了這孤寂之夜的寒意。覃川終於撐不住,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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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6:57:44 |只看該作者
  你要忠貞不二

  覃川是突然醒來的,醒了之後還嚇好大一跳,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居然被人抱上了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熱得要流汗。只是那些汗馬上就變成了驚嚇後的冷汗。

  傅九雲披衣坐在窗前,把小米頂在指尖上,喂那只饞嘴八哥。它已經學會說話了,吃一口罵一句:“騙子!壞蛋!”逗得他忍俊不禁,連聲誇獎:“聰明!真聰明!”

  覃川有些哭笑不得,略動了動手腳,衣服都在身上,也並無什麼不妥,這才放下心,一把推開被子跳下床,小心賠笑:“小的該死了……居然起得比大人還遲……還不小心霸占了您的床。”

  傅九雲對她笑了笑,那笑容居然溫柔萬端,聲音也膩得起油:“你既然以忠貞不二待大人我,大人自然也不會小氣,何必說這麼見外的話?”

  覃川猛然想起昨天被他狠狠耍了一把的事情,窘得幾乎要把銀牙咬碎,干笑兩聲:“應該的,應該的……”

  因見傅九雲頭發披著,衣服也沒穿整齊,顯見梳洗服侍的任務是輪到她來做,趕緊去廚房燒了熱水,替他洗臉更衣。傅九雲平日裡頭發束得相當隨便,斜斜一根簪子,弄起來非常方便,覃川拿著梳子將他的頭發梳通,正要挽個髻,卻聽他吩咐:“全部盤上去,配青木冠。”

  覃川愣了一下,青木冠是山主男弟子正式場合下才會佩戴的飾物,女子則是佩戴青木額環,山主不喜金銀珠寶飾品,故正式場合只能配青木。從抽屜裡取出青木冠,小心翼翼束在他盤好的發髻上,再換上青黑赤褐雙色外罩禮服,傅九雲平日裡風流放蕩的氣質頓時收斂了不少,看上去終於有一點正經修仙弟子的風骨了。

  “今日先隨我去披香殿,給山主上香。他今日出關。”傅九雲嫌她帶子系得不好看,只得對著鏡子自己重做。

  覃川心中一動:“出關?山主也會閉關?”

  “山主每年冬季三月都會閉關三次,這次提早出關大約是為了白河龍王來作客的事。”

  帶子終於系好,傅九雲見覃川依舊蓬頭垢面,呆呆地不知想什麼心事,便催了一聲:“快收拾!上香不可遲了。”

  覃川猶豫了一下:“小的……小的不配去披香殿,您還是自己去吧?”

  傅九雲把窗戶一推,笑得嘲諷:“不想去?那也隨你。”

  窗外有人影一閃,卻是有人趴在牆頭朝裡面張望,雖然躲得很快,覃川到底還是看清了,那是跟在玄珠身邊的幾個婢女。她心裡暗暗苦笑,傅九雲砸碎人家府邸的兩尊瑞獸,解氣是解氣,玄珠能放過他倆才有鬼。

  “去不去?”傅九雲慢吞吞又問一句。


  覃川立即換好衣服,笑得春風滿面:“小的怎敢不去?去去!一定去!”

  **

  披香殿在仙山福地的中心,寬敞的白石台階節節磊上去,大殿金碧輝煌,祥雲五彩,有一種與人間帝王家截然不同的氣派。殿前四尊青銅大鼎,青煙裊裊,香氣幽而清遠,若有若無,是俗世中千金難買的仙家檀香。

  殿前平台已經來了許多弟子,男的個個身姿挺拔,器宇軒昂;女的人人姿色俏麗,雪膚花貌。覃川見到這種氣派,也不由得在心底感慨,這個山主真會享福,就是人間帝王家,俗稱後宮佳麗三千,又哪裡能見到這麼多標致少年人?美人聚集在一起,委實賞心悅目之極。


  傅九雲儼然是裡面最受歡迎的一個,剛來就被一群鶯鶯燕燕的小女子團團圍住,又是笑又是說,覃川被擠到老遠的地方,險些摔了一跤,趕緊扶牆站直。

  風流浪蕩子……她在心底狠狠罵了一句,第一次在內裡遇到他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麼個情形。眼看他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中,容光煥發,談笑自若,分明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此人某些方面的品格,實在有待商酌。

  “九雲哥哥,好幾天都不來找我們玩啦!是不是嫌我們煩了?”一個嬌滴滴地問。

  “九雲哥哥……人家學會怎麼做細點了,你下次一定要來嘗嘗呀!”一個柔膩膩地說。

  九雲哥哥四個字此起彼伏,覃川摸摸胳膊,上面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悄悄走遠點,只恨自己不是隱形人。

  “九雲!”青青姑娘的聲音赫然響起,覃川正蹲在角落裡把自己當做影子,見她來了,到底忍不住抬頭望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昨晚傅九雲睡夢中叫著青青的名字,當時他撫過來的手掌,溫柔得令人心動。


  青青恍若一只黑色鳳蝶,輕巧巧地突破人群,挽住了傅九雲的胳膊,笑顏如花。覃川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茫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

  “東風桃花曲排演的如何?”傅九雲哪壺不開提哪壺。

  青青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半晌才冷道:“還能如何?既然咱們有個公主陛下事事喜歡搶先,我等荒野小民豈敢不讓道?”言下之意那領舞已經不是她,換成了玄珠,畢竟人家比她跳得好是事實。

  傅九雲淡淡一笑:“是麼?我倒覺著你跳得比她好。”

  雖然一聽就知道是敷衍的安慰,青青還是高興地笑了,得意洋洋:“你太客氣了!我哪裡敢與公主陛下相提並論?人家就算國家滅了,好歹以前也是個金枝玉葉呢!公主架子端得比誰都十足。”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玄珠接口道:“青姐說笑了,小妹豈敢?”


  平台上的弟子們“嗡”一下散開,默然看著玄珠挽住左紫辰的胳膊,攀上最後一級台階。

  覃川趕緊把身體藏在陰影裡,只露一雙眼睛出來看熱鬧。

  青青雖然說話刻薄了些,倒也是個直脾氣的姑娘,喜歡誰不喜歡誰,臉上直接表現出來。很容易就能看出,她討厭玄珠,所以說話也分外不客氣:“應該是我不敢才對,公主陛下。”

  這次有左紫辰在身邊,玄珠並不發作,只淺淺笑了笑,聲音溫婉:“國已不在,青姐何必總以公主稱呼小妹?”

  “哦?原來有人心裡也清楚自己不是公主了,可是架子還是不小吶。”


  玄珠終於被她刺得沉下臉:“青姐,你何苦總是言語攻擊?小妹自認並未得罪過你。”

  青青哼哼冷笑:“攻擊?我以為我是在說大實話!”

  兩個女人終於憋不住火氣在殿前冷嘲熱諷起來,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看得饒有趣味,兩眼亮晶晶地,此人顯然有著絕頂的惡趣味。

  覃川眼見眾人都被爭吵吸引過去,趕忙手腳並用地爬啊爬,打算離開披香殿,找個安全安靜的地方躲上一躲。

  “覃川。”頭頂有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喚她。

  她一下僵住,慢慢抬頭,左紫辰的臉出現在視界裡。為什麼?每次遇見他,她都是在爬?

  “小、小的見過紫辰大人!”她急忙跳起,憨笑連連。

  以為他又會像上次一樣緊緊抓住胳膊不放,她警戒地退一步,以便應付突發情況。誰知他卻轉過身,輕輕俯在殿後白石欄桿上,淡道:“今日天氣很好,風很舒服。”

  他頭頂戴著青木冠,兩道與禮服同色的長帶垂在耳邊,隨風舞動,滿面寧靜祥和之色。這樣的神情,就是在以前,覃川也很少見到。左紫辰總是面無表情的,要不就是皺著眉,滿腹心事的模樣。

  她站在他身後,不敢出聲,也不敢離開,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昨天,我知道玄珠要責罰你的事,抱歉,沒能來得及阻止。幸好九雲救了你。”左紫辰像是在說家常,異常的溫和輕松,“玄珠她脾氣素來如此,國破家亡,對她的打擊也很大。只是她心地並不壞。我已與她談過,她也答應以後再不責罰你。只管放心便是。”

  覃川默然片刻,點了點頭:“……紫辰大人言重了,小的受不起……”

  左紫辰忽然轉頭,緊閉的雙目對准了她的視線:“現在說說你吧,覃川。你是不是認識我?”

  覃川干笑道:“紫辰大人天人之資,香取山裡又有誰會不認識您?小的自然也認識……”

  “不要撒謊。”他語氣平淡,“我看得見。”

  她一下子哽住,什麼也說不出來。風聲穿梭在兩人之間,平台前的爭執聲仿佛離開了好遠,過了好久好久,她還是什麼也說不出。

  左紫辰低聲道:“我有很多事都記不清,心底覺得應當認識你,偏偏想不起來。但,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忘掉的過去或許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這樣挺好的。”

  忘了?忘了!他居然說他記不清!覃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天才道:“您說的對,記不得的事情未必很有趣,能忘記也是種福氣。不過,我以前確實不認識您,您大約是認錯人了。”

  他點點頭,微微一笑:“覃川,和你說話很舒服。”

  覃川臉紅了,含羞帶怯:“多謝紫辰大人誇獎!其實小的心底一直期盼可以服侍紫辰大人,這才是人家心裡真正的想法。”

  左紫辰失笑,居然說了句玩笑話:“那玄珠真要把你凍成冰柱子了。”

  覃川試探著問:“玄珠大人……是您的愛侶?”

  他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方道:“玄珠是我的恩人,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喜歡她。”說到這裡,突然皺了皺眉頭,神情恢復冷漠:“因與你說話,覺得分外親切。不過這些事以後不要再說。”

  說罷,轉身離開,覃川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平台上的玄珠二人不知何時早就停止了爭執,玄珠遠遠地站在後面等著他,扶住了他的手,回頭冷冷看她一眼。

  那一眼,令人不寒而栗。

  覃川不由苦笑,左紫辰,你不但記性不好,腦子也不好使了,玄珠要是能被你說動,還能叫玄珠嗎?幸好現在有傅九雲擋在前面……嗯,說到傅九雲,他人呢?

  她伸長了脖子四處打量,到處也不見他人,冷不防頭頂被人敲了個爆栗,傅九雲略帶嘲諷的聲音響起:“你方才說要服侍誰?蠻好聽的,再說一遍啊?”

  覃川端著明媚的笑臉轉身,一口否定:“您在說什麼呀?小的對您忠心不二,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那豆豆哥呢?”傅九雲笑瞇瞇地問她。

  覃川差點被嗆死,急忙辯白:“豆、豆豆哥不一樣!”

  傅九雲摸著下巴,歎了一口氣:“女子果然水性楊花居多,前一刻與豆豆哥山盟海誓,後一刻便向大人我表白忠貞不二,還沒轉身呢,她又跑去和另一個男人說要做他奴才服侍他。”

  你還不是一樣?!覃川在肚子裡破口大罵。

  傅九雲握住她單薄的雙肩,語重心長:“小川兒,大人我喜歡忠貞女子,你傷了大人的心,今天罰你不許吃飯,不許靠近本大人一丈內。”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覃川嘟囔個是,畢恭畢敬倒退著走到他一丈外的距離。剛巧這時殿內銅鍾嗡然鳴動,山主出關了!弟子們立即肅穆神情,依長次排好列隊,魚貫而入披香殿。

  覃川身為外圍雜役,沒資格進去,只能孤零零地等在殿外,弟子們全部進入披香殿後,殿門轟然合攏,內裡銅鍾清脆響了三下,再無聲息。

  覃川從懷裡取出一沓白紙,隨手撕了一小條,咬破指尖滴血其上,那條白紙瞬間就化作一只灰撲撲的蟲子,背後長滿了針孔大小的眼睛。

  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守,她對著蟲子吹了一口氣,默念:“進去看看!”

  小蟲子被一陣風輕飄飄吹起,沒重量似的,硬是從緊閉的門縫裡擠了進去。覃川食指點在額上,正要將神識貼著蟲子一起進去,忽聽台階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立即把手放下,轉過身去。

  玄珠的四個貼身婢女正冷笑著朝她走過來,前後左右一下子就把她圍住了。

  覃川賠笑道:“姐姐們找小的,有什麼事嗎?”

  婢女們也不理她,只將她推著下了台階,徑自往玄珠的府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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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頭到腳鄙視你

  一路上覃川想了很多應策,卻找不到什麼可以順利脫身的好法子,思前想後,忽然開口道:“姐姐們,小的……”

  話還未說完,那幾個婢女便冷道:“這奴才狡詐異常,將她按住!”

  四個人將她團團圍住,按倒在地,覃川正要叫嚷,冷不防對方用布條把嘴封住,並著手腳也捆了起來,她心中一涼,索性也不掙扎了,任由她們把自己抬著,丟進廚房裡。

  一個婢女留在外面看門,剩下的三人把裡面的門閂插上,回頭冷冰冰地說道:“你膽大包天,得罪玄珠大人,唆使山主弟子間不合,更兼狐媚賣弄,妄圖勾引紫辰大人。這些罪名,要在外面,足夠讓你死幾十次,可如今是在仙山,公主不忍取你性命,命我等略施懲罰,好教你這奴才明白自己的身份。”

  覃川始終低頭默然不語,也不掙扎,像是已經嚇得蔫了。

  三個婢女互相使了個眼色,一人從袖中取出一付漆黑的竹夾,共五根粗竹篾,以麻繩穿過,先往她左手上套去,道:“拶指,斷其八指,驅逐出山——這是玄珠大人的吩咐。你莫要怪我們,要怪就怪自己命苦吧。”

  兩個婢女緊緊攥住麻繩,左右猛然拉開,覃川背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

  披香殿內,弟子們正依次取了長香,在琉璃燭台上點燃,伏地跪拜重重幔帳後的山主。山主這次出關提早了一個月,大約是有些精神不濟,不像平日大大方方地亮相。

  幔帳合得極緊,他蒼老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顯得空曠虛軟:“本座閉關這些時日,有勞諸位賢徒恪守規矩,維護香取山一方淨土。下月白河龍王前來做客,自然要辦得體面些……那白河龍王最是喜好賣弄,本座與他五十年未見,此次勢必要與本座炫富。九雲,寶庫中各類寶物向來由你記載登錄,本座命你挑選幾個可靠之人,挑選精致寶物,於下月初三安置在東首真蘭宮,萬寶閣之上。”

  傅九雲叩首於地,應道:“弟子遵命。”

  山主忽又喚道:“玄珠可在?”

  玄珠自站在殿角,她入山之日便因公主身份享有特權,雖與山主有師徒名分,見了卻不需跪拜,此刻聞喚,立即躬身答道:“弟子在此,師尊有何吩咐?”

  山主的聲音虛軟中帶了一絲不耐:“本座雖然閉關多日,但並非不問山中事。大燕國被滅,萬千生靈同悲,本座敬你是公主,收你入山,是希望你收斂哀痛,就此修身養性,也不至於金枝玉葉之體在外顛簸流離。你能體味本座的意思麼?”

  玄珠臉色瞬間變得極難看,隔了半晌才低聲道:“……弟子明白。”

  “你來我山中也有數年,昔日公主之尊也不必再念。今日起,望你與其他弟子一般,潛心修行,待人寬容些。今早在大殿前爭執一事,本座這次便不追究了。另,本座聽聞你身邊至今仍有婢女服侍,更甚者欺辱外圍雜役,趾高氣昂,你這便回去將她們潛走吧。修仙者寬容逍遙,心無羈絆,更不該存有高低之見。本座時常想起從前待你過於放縱,心中悔恨,你莫要讓本座再次後悔曾將你帶入香取山。”

  玄珠咬牙答應了,臉色已然鐵青,恨恨地看了一眼傅九雲,他卻裝沒事人,笑吟吟地轉頭和青青說話。

  山主又吩咐了一些話,應允了幾對情投意合弟子的大婚請求——香取山修仙弟子倘若有情投意合的,便可以在山主前請求允婚,婚後便可住在一處,除卻不能生子,其余都與人間夫婦一般。

  “真暢快!你看她的臉!”青青趁山主在說話,瞅著玄珠使勁偷笑。

  傅九雲只是淺笑,輕道:“打落水狗最沒趣味,青青卻有這嗜好?”

  “哼,我就是痛快了!管她什麼落水狗!”

  傅九雲百無聊賴,忍不住回頭望向殿門處——覃川一個人留在外面,小丫頭性子鬼的很,指不定要到處亂跑,只盼她別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膝下蒲團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一只灰撲撲的小蟲子,纖細的腳正艱難地抱住他的衣服,試圖往上爬。傅九雲輕輕吹了一口氣,小蟲子滾在地上,瞬間卻化作一條細細白紙。

  這是白紙通靈之術,極罕見的仙法。傅九雲心中暗驚,不動聲色地捏住那片紙條,不到片刻,那紙條漸漸在他掌中化成灰。下術的人手法極高明,一旦靈物打回白紙原型,便自動成灰,教人找不到半點線索。

  他攤開手掌,掌心只剩細細一層余灰,再過一會兒,那麼一點灰都消失了。

  傅九雲不由若有所思,又朝殿門處望了一眼。

  **

  覃川在劇痛中暈死過去,又被冷水潑醒,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弄醒了,身體冷到了極致,皮膚上刺痛發麻,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血一般的紅,什麼也看不清。

  那幾個婢女在小聲交談:“真不會出人命吧?這樣子丟出去只怕也活不過三天……”

  “怕什麼?要死也是死在外面,只要不是在山裡丟命,誰也管不著。”

  “想不到這奴才骨頭倒是很硬,叫都沒叫一聲,倒有些不簡單。”

  一直在外面守門的婢女突然敲了敲門:“上香快結束啦!趕緊的,把她丟到山下!別叫旁人看見了!”

  覃川在朦朧中,只覺那幾個婢女七手八腳,胡亂把她抬著出門。陽光一晃眼,她本能地瞇了瞇眼睛,似乎又清醒了幾分,手指上那蝕骨焚心的劇痛令她又出了一層冷汗,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因為那可怕的疼痛而抖動。

  她幾乎又要暈死過去,這般死去活來的折磨,毫無停息地凌遲著她,終於從喉嚨裡發出如同哭泣般的一聲短促呻吟。

  婢女們小心翼翼地抬著她出了門,四處看看,弟子們還在上香,那些做活的雜役們平日也不會靠近玄珠的府邸,趁著沒人,趕緊往外圍西首的落英崖奔去。

  當年山主就是在落英崖上羽化成仙,山崖並不高,只是有些陡坡,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摔下去也不會喪命,最多就是順著坡子一直滾到半山腰。至於覃川摔下去之後,能不能遇到好心人救助,那就看她的命了。

  不過玄珠今天的運氣顯然極不好,婢女們出門才走了不到一刻,便見迎面走來兩人,正是左紫辰與玄珠,今日上香散得很早,婢女們沒摸准時間,竟然在路口撞個正著。

  “玄……玄珠大人!紫辰大人!”婢女們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匆匆跪下磕頭,一時間什麼借口都想不出。

  玄珠的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過,左紫辰就在身邊,她這時竟有些不敢轉頭看他,只覺自己挽住的那只胳膊慢慢變得僵硬,然後,他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玄珠心中猛然一冷,低叫:“紫辰,她不過是個奴才!”

  左紫辰沒有說話,彎腰將將覃川嘴上的布條小心除下,見她唇上滿是血漬,不由輕輕用指尖擦去,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玄珠在身後高聲叫著他,左紫辰恍若不聞,像是真的要永遠離開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走。玄珠心底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無上的恐懼。她一直都在恐懼,哪怕抱得再緊,靠得再近,他好像也不會是她的。終究有一天,他會像四年前那樣離開自己,無論她怎樣哭叫,他留給她的也只有一個冷漠背影。

  她痛恨那個背影,比痛恨死亡與恥辱還要更加深,更加沉。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竟變成了尖叫:“左紫辰!你不要逼我!你忘了?!是我救了你!是我一直照顧你!一直陪著你的人,是我!”

  他終於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低聲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覃川在半夢半死的境界中不停輾轉,耳邊聽見左紫辰的聲音,她突然睜開眼,眼前仿佛血霧籠罩,他的臉無論如何也看不清。

  可是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是看清了。這張臉,也曾在晚霞中微笑,也曾寬容地放任她的小小任性,也曾……在雨中流著血,冷冷說:姑娘,我不認得你,請你離開。

  覃川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氣力,掙扎著一口咬住他的衣服,酸澀劇痛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那雙緊閉的眼,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慢而且模糊:“……左紫辰,你連自己的眼睛為什麼會瞎都忘了……不要讓我……從頭到腳再鄙視你!”

  他的身體一下僵住,過了很久,才輕道:“你……你說什麼?”

  覃川稍感痛快地松口,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眉宇間似有快意,可是很快又暈死過去。

  左紫辰默然怔了良久,心中好似有驚雷,一個接著一個劈下,那模模糊糊的過去依然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霧,無論他怎樣想突破,也不能看清分毫。

  定了半晌,他終於還是邁步朝前走去,玄珠尖叫道:“左紫辰!你回頭!你看著我!你再走一步,我一定會殺了這奴才!”

  左紫辰猛然轉身,冷道:“你是瘋子嗎?!”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人語氣淺淡道:“你倆慢慢吵,人還給我。”

  左紫辰只覺懷中一輕,覃川早已被另一人輕輕抱走,他初時一愣,本想出手搶奪,忽見那人是傅九雲,他抱著覃川,早已飄然遠去數丈距離。左紫辰便停下動作,頓了片刻,長歎一聲,也自走了。

  玄珠在後面又叫著什麼,依稀還聽見了哭聲,他只覺心中煩悶,卻始終沒有回去。玄珠瘋狂的行徑,他感到又震驚又熟悉,仿佛從很久前就知道她會做這麼極端的事。

  他究竟,忘記了什麼?

  ****

  拶,音zan,第三聲。拶指是古代酷刑之一,一般施加在女性囚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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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6:58:23 |只看該作者
  男人的溫柔

  傅九雲一路回到自己的院落,路過的弟子們本想與他打招呼,因見他懷裡抱著個狼狽女子,臉色黑得好似別人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便誰也不敢說話,躲得遠遠的。

  覃川的兩只手,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八指的骨頭已盡數被絞碎,人也始終昏迷不醒。這樣嚴重的傷勢,放在山外,就算治好了,也是個終生殘疾。傅九雲小心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待要急著看傷勢,卻又怕動作大了弄得她更痛苦,斟酌了半天,才極輕柔地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受損手指。

  院牆上依稀有人影晃動,像是有個人在偷偷朝裡面張望,傅九雲心中惱怒,長袖一揮,數道寒光便疾射出去,厲聲道:“鬼頭鬼腦的做什麼?!”

  好好一面牆被他打碎一半,那人摔了下去,疼得大叫,聽聲音居然是翠丫。

  她好容易爬起來,趕忙跪在地上磕頭:“九雲大人恕罪!奴才並非有意窺視!奴才只是擔心川姐……”

  傅九雲卻不說話,走過去將她直接一提,丟進屋內:“你先照看她一下,替她換個衣服,注意不要碰到傷口。”

  翠丫本來聽說覃川一夜未歸是因為被傅九雲帶走了,倒也不怎麼擔心,剛才不知怎麼的又聽人說玄珠大發脾氣,把四個貼身婢女趕出去了,婢女們走得時候萬分不甘心,大嚷大叫,把玄珠怎麼吩咐她們折磨覃川的事都說出來了。翠丫大驚之下,又不敢去找左紫辰問,只得偷偷摸摸來找傅九雲,誰想遇個正著。

  她見覃川不知死活地癱著,頓時嚇得大哭,回頭要找傅九雲,他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裡。

  翠丫抹著眼淚,膽怯地把手放在覃川鼻下探了探,見她還有鼻息,不是死了,一顆心才落地。覃川住進傅九雲的屋子裡是很匆忙的,什麼也沒帶,翠丫找了半天,才從要洗的衣服裡翻出一件傅九雲的半舊白衫,替她把濕淋淋的衣服換下,再把頭發擦干,然後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床頭掉眼淚。

  覃川的臉色慢慢從慘白變成潮紅,仿佛體內有一股烈火在燒,她哼了一聲,突然睜開眼,迷迷蒙蒙地望著屋梁,神情古怪。翠丫心中欣喜,急忙低低叫了一聲:“川姐,你怎麼樣?”

  覃川面無表情地轉頭,與她對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阿滿,我沒事,你別慌。”

  “川姐?”翠丫只當她腦袋被打壞了,怯生生地又叫一句。

  覃川還是輕輕柔柔地安撫她:“我真的沒事,就是口渴得緊,阿滿幫我倒杯茶。”

  翠丫趕忙倒了一杯溫熱茶水,仔細送到她唇邊,一點點喂她喝下,覃川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低聲道:“阿滿,你原來沒死,真好。”

  翠丫不敢搭話,又勸她喝了半杯水,替她把頭發理順放在枕頭上。因見覃川一直看著自己,笑得開懷安心,翠丫又不敢走開,只好說:“川姐你放心,玄珠大人身邊那幾個壞婢女都被趕走啦!我今天聽人家說了,山主很氣玄珠大人,責備了她一頓,以後她再不敢做這麼離譜的事了。你只管好好養傷,九雲大人護著你吶!”

  覃川緩緩閉上眼,喃喃道:“阿滿,我累得很,想睡一會兒。可是手上疼得厲害,你幫我揉揉呀。”

  翠丫哽咽道:“我……我不敢揉……川姐你別睡!九雲大人馬上回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傅九雲在外面問道:“她醒了?”

  翠丫得了救星似的趕緊跑過去:“大人!川姐她……”傅九雲早已閃身入內,見覃川又暈了過去,他摸了摸她的臉,只覺燙手,立即將懷裡無數個紙包丟給翠丫:“去廚房,每樣取五錢來熬藥。”

  翠丫一陣風似的跑去廚房了。傅九雲自坐在床頭,又將覃川的傷勢仔細查看一遍,這才從懷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玉盒子,裡面厚厚鋪了一層鮮血般腥紅的藥膏,蓋子一打開,便散發出一股極刺鼻的味道。

  他洗干淨手,挑了一些藥膏在掌心,用力握住了她畸形的手指。

  這一下的劇痛可想而知,覃川從昏迷中又給痛醒,猛然跳起來,又因為後繼無力摔了回去。

  “忍著。”傅九雲只有這兩個字,又挑了藥膏去掌心,繼續按摩她斷裂的指骨。

  覃川疼得滿臉冷汗下雨般落下,這時神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兩眼瞪了老大看著傅九雲,過了很久,才顫聲道:“九雲大人……小的……小的手指已經廢了,您何必讓它們再廢一次呢?”

  “嗯,大人我看它們就不順眼,非要折磨折磨才舒服。”傅九雲對她冷笑一下,見她疼得嘴唇都青了,到底還是稍稍將手勁放柔和些。

  “疼就叫,怕什麼?”看她忍得萬般辛苦,他皺了皺眉頭。

  覃川勉強笑了一下:“是、是您讓我忍著……”

  他譏誚地瞥她一眼:“平時不聽話,這會兒倒聽話的很了?”

  “啊——!”覃川突然慘叫起來,她覺得自己的手指肯定會被他搓碎揉爛,疼得恨不得暈過去,偏偏又暈不了。

  “啊!呀!哎——!嘿!噢——!吱……”她亂叫一氣,喉嚨都喊啞了。

  傅九雲對她鼓勵地一笑,沾滿藥膏的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就這樣叫,叫得很好聽。”

  那天下午,沒有人敢靠近傅九雲的院落,很有那麼一段時間,傳聞滿天飛,傅九雲虐殺自家女雜役的謠言已有了幾百個版本,為寧靜祥和的仙山帶來一絲恐怖血腥的氣氛。

  等喝了藥,奄奄一息只剩一點點小命的覃川終於再次沉沉昏睡過去,翠丫萬般不捨地走了,傅九雲倚在床頭,拿著一本書在看,時不時沾點茶水塗在覃川干涸的唇上。

  月上中天,屋裡已經不需要燭火,傅九雲熄了燈,就著雪亮的月亮繼續看書。他用珍貴仙藥修補覃川斷裂的手指,更兼熬制秘藥內服,不出意外,兩天內她碎裂的指骨就可以恢復如初,不過……速成的副作用就是這個晚上她會疼得比骨頭斷了還厲害。

  月光緩慢地順著窗欞滑動,漸漸攀上覃川蒼白的臉。她睡著的模樣十分乖巧,包扎好的雙手蜷在胸前,像是怕被人欺負了似的,整個人只占了大床的一個小角。不知在做什麼夢,她的眉尖不停跳動,最後變作了疼痛難耐的隱忍。

  時候到了。傅九雲丟下書,小心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因為亂動把正要長好的指骨弄歪。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一下,只是睫毛亂顫,突然從裡面滾出許多顆眼淚來,傅九雲從沒見過有人能掉那麼多顆大眼淚,一下子就把枕頭打濕了。以為她會說什麼,卻也什麼都沒說,更沒有醒過來,就是不停的掉眼淚,好像永遠都哭不完一般。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騰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頰,拇指緩緩擦去那些大顆眼淚,又像是怕被灼傷,急忙縮了手,卷起袖子給她擦臉。手忙腳亂擦了半天,她好像不哭了,只低低說了一句夢話:“阿滿?你在不在?”

  傅九雲含糊地答應一句,她又沒下文了,不見呼痛,更不見叫委屈。誰能想象,這麼個羸弱的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著比頑石還堅硬的意志,壯漢也未必能承受的痛楚,她忍了下來。

  傅九雲摩挲著她的臉頰,伏在床頭一根根數她在月光下稀稀疏疏的睫毛,像是看癡了。

  **

  覃川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陽光刺著眼皮,很不舒服。她呻吟一聲,想翻個身,誰知身體一動,卻碰到了一個人。

  她大吃一驚,這才突然發覺自己身後躺著個人,而且還伸著胳膊從後面抱住她。

  她急忙撐著床板要起身,冷不防那人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九雲的聲音在頭頂有些疲倦地響起:“你的指骨還沒長好,別亂碰。”

  覃川只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子裡沖,結結巴巴說道:“九、九雲大人!小的怎麼……您怎麼……”

  傅九雲打了個大呵欠,放開她坐起來,聲音懶洋洋:“好了,既然醒了就自己注意吧。只要別亂動,磕著碰著,明天你的手就和以前一樣了。”

  覃川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跨過自己,下床穿了鞋,渾身衣服都皺巴巴,頭發也凌亂地披在背後,全然不見平日裡爽利模樣,倒有幾分邋遢。

  “喝茶?”他端著茶壺問了一句,覃川反應不過來,呆呆地點頭,然後就看著他端了一杯茶水送到自己唇邊。

  “啊!”覃川猛然反應過來,連連擺手,“小的、小的只是個雜役!哪裡配讓您這樣做?小的自己來……自己來!”

  傅九雲懶得理她,托著她的後頸,小心喂了一杯水,這才帶著淡淡的譏誚說道:“該客氣的時候不客氣,不該客氣瞎客氣。”

  覃川見他眼底有兩只大大的黑眼圈,滿面難掩的疲憊,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嘲笑她,剛剛那些到了嘴邊的生疏客氣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眼裡有些發熱,她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極低地道了謝,只怕蚊子也未必能聽清她說些什麼。

  “說什麼呢?大方點說!”傅九雲一夜沒睡,天亮的時候見她不疼了,好容易睡了一小會兒,又被她弄醒,脾氣便不大好。

  覃川漲紅了臉,咳兩聲,一本正經地說:“我……我是說,我願意獻身報答九雲大人的大恩大德……”

  傅九雲斜斜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鄙夷地哼了一聲:“遲了!你想獻,大人我還不想要。醒了就趕緊給我起床!我要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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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6:58:45 |只看該作者
  帝姬的心

  覃川的手第二天就完全好了,脫下紗布把手洗干淨,怎麼看都比以前好用,連她五歲時候淘氣摔下台階的舊傷疤都沒了。

  她感激涕零地給傅九雲磕了好幾個頭,眼淚汪汪地獻媚:“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小的一窮二白,什麼也給不起您,只有給您做牛做馬了!”

  傅九雲正忙著查閱寶庫的記錄,隨口道:“起來,大人我看不慣你這德性。只要你別再把大人的院子弄得稀巴爛,我就謝天謝地了。”

  覃川偷偷摸摸往他手裡面瞄,因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類寶物的名稱與存放位置,心頭不由一陣狂跳,不在意地問了一句:“大人您在忙什麼?要小的幫忙嗎?”

  傅九雲的目光終於從厚重的書籍裡移出來,看了她一眼:“你在大人面前倒乖覺的很,為什麼又會得罪玄珠?這次要不是我趕到及時,你小命也沒了。”

  覃川一臉委屈:“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呀!”

  “裝傻充愣的本事也不小。”傅九雲冷笑一聲,低頭繼續看書,“去!自己一邊呆著,別煩我。”

  覃川躡手躡腳往門外走,步子才跨出去,他的聲音又響起來:“要去哪裡?”

  “您讓小的一邊呆著……”她無辜地看著他,突然眼睛一亮,“小的打水替您洗衣服擦窗戶吧?”

  傅九雲手裡的書差點掉地上,趕緊攔阻:“等著!不用你做!”

  他的衣服也沒幾件好的了,再被她搓爛,以後穿什麼見人?

  “呃……那,請大人批准,小的想去看看翠丫,還有幾樣東西想從她那裡拿過來。”

  傅九雲想了想,點頭道:“好,不許亂跑,早點回來。”

  覃川慢吞吞出了院落,往東走了一段,快到雜役屋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四處看看,確定沒人跟著自己,這才換了個方向,朝南走去。

  南首有個太微樓,因為地勢不好,終日陰涼,一般是用來軟禁犯錯弟子的。昨天聽翠丫說,山主知道玄珠縱容婢女對外圍雜役動用私刑,大發雷霆,命玄珠在太微樓反省一個月,中途不許出來。

  覃川一級一級慢慢上台階,太微樓的木頭老了,潮濕無比,踩上去就會發出慘叫般的呻吟,好像隨時會倒塌似的。

  樓上有一排緊閉的門,其中一扇門前有青光閃爍,那是山主下的結界,防止反省中弟子私自離開用的。玄珠素來是個吃不得氣的人,如今被迫蝸居在此,想必氣悶的很。

  停在那扇門前,覃川沒有急著叫門,只是略站了一會兒,裡面很快就人飛奔過來,一把拉開門,欣喜地低呼:“紫辰?你來看我?”

  她神色平靜地看著玄珠慢慢變得鐵青的臉,淡然打了個招呼:“玄珠,你過得挺好。”

  “滾!”玄珠狠狠砸上門。

  覃川對著門板笑道:“你不認得我了?”

  那扇門又被打開,玄珠疑惑地從頭到腳打量她,神色陰沉,卻不說話。覃川摸了摸自己的臉,低頭一笑:“也難怪你看不出來,這是阿滿的臉,何況你我也有四年沒見了。”

  玄珠駭然指著她,猛地退了兩步,聲音嘶啞:“你……你沒死?!”

  覃川笑瞇瞇地說:“讓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我活得還不錯。”

  玄珠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大口喘息著,看鬼似的看著她,突然反應過來什麼,陡然拔高聲音:“來人啊!來人!”

  “你再這樣叫下去,左紫辰來了,更不好辦吧?”覃川抱住胳膊,“他要是知道我就在他面前,會有什麼反應?”

  玄珠陡然住口,陰狠地瞪著她,低聲道:“好,帝姬,你一直都這麼好!那你說說,你喬裝打扮費盡心思混進來,是要做什麼?報復我們?!”

  “你放心,我不是來和你搶左紫辰的。”覃川安撫地笑了笑,“你把他看得比命重,我自認比不過你,算你厲害。”

  玄珠冷笑:“你也終於承認有一件事比不過我了?真可笑,堂堂帝姬,今日終於要給我認輸!是了,你如今也不是什麼帝姬,無處可去,比賤民也好不到哪裡,難怪不再傲氣!”

  覃川沒有理會她的挑釁,沉默半晌,輕聲說:“玄珠,除去左紫辰的事情不說,我自認沒有得罪過你,為什麼一直那麼恨我?”

  “你配嗎?!”玄珠別過腦袋,呼吸漸漸平息了。

  “從小時候開始,你就什麼都不肯輸給我,恨得連話也不肯和我說一句,凡我喜歡什麼,你必要搶走——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

  玄珠森冷一笑:“我從小就盼著你死,現在也沒變。你為什麼還不死?”

  覃川看著她,淡道:“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姨母之前一直盼著嫁給我父皇的,誰知最後心願未曾了,不得不嫁到諸侯國去。她心裡一定十分不甘吧?”

  “住嘴!”玄珠厲聲打斷她的話,“你走!快滾!我不要見到你!”

  “姨母想做皇後,卻又做不了;盼著自己生個皇族血統的孩子,也生不了。她待你一定不好吧?你心裡恨我,想要壓過我,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玄珠猛然抬頭,好像不認識她似的,譏誚地看著她:“你和我扯這些舊事,有什麼意義?你憑什麼說不怪我?你以為你是誰?我討厭一個人,從來不必在乎她心底想什麼!”

  覃川面無表情:“我不怪你,但我很討厭你,你欠我太多,你要補償我。”

  “我欠你?!”玄珠氣得笑了,“我欠你什麼?!”

  “左紫辰。”覃川冷冷看著她,“他是我讓出來的,不然你以為你能搶走?”

  玄珠臉色陡然變得慘白,那慘白裡又透出一點鐵青,最後變作血一般的紅,森然道:“帝姬,你今天來和我暴露身份,就為了說這些?”

  覃川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可以和你私下說說話,又不會讓你透露出去,今天終於等到了。玄珠,我來香取山不是為了你和左紫辰,剛才就說過了,你大可放心,我另有目的。”

  “你就這麼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玄珠嘲諷地問。

  “現在確定你不會,因為你不敢讓左紫辰知道。雖然他現在什麼也記不得,但他一旦想起從前的事,你覺得他會不會為這四年和你做一對鴛鴦感到憤怒?”覃川頓了一下,又道:“我來找你,是有事要你幫忙,給你的報酬就是我辦完事馬上離開香取山,永遠不在你和左紫辰面前出現,從此相逢也是陌路人,如何?”

  “我該相信你?”

  “你要相信我。”

  玄珠沉默良久,沒有說話,但神情依稀是有松動了。

  覃川輕輕吁出一口氣,柔聲笑道:“這件事其實很簡單……”

  **

  覃川從翠丫那裡收拾了余下的衣物,心情愉快地往回走。

  大抵是一切發展得太順利,她還有些不太敢相信,一邊走一邊掐自己手指頭,籍著微微的刺痛來提醒自己要冷靜。

  “覃川。”有人在後面輕輕喚她,她微微一僵,轉過身去,果然見左紫辰站在身後。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像是幾天幾夜不曾睡好,眼底有深厚的陰影。

  “紫辰大人。”覃川畢恭畢敬給他行禮,下一刻卻被他用力抓住手腕,拽著朝前走。

  “大人?大人!您這是做什麼?”覃川急得大叫,用力甩手,卻無論如何也甩不開。左紫辰只低低說了一句“跟我來”,一路拽著她像風似的,腳不沾地飄到一處僻靜角落,這才猛然放開她,覃川撞在牆上,差點背氣。

  眼前一暗,他已經雙手撐在牆上,將她困在小小一方天地中。

  “你知道什麼?”左紫辰聲音有些沙啞,平日裡清雅端莊的模樣全沒了,看上去有些危險,“說給我聽!”

  覃川不自在地縮了縮肩膀,左右看看,估計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只好裝傻:“您在說社麼啊?小的不懂……”

  他沒有說話,那種壓迫的感覺卻更重了,很明顯,她如果不說,他絕對有本事與她在這裡耗上三天三夜。左紫辰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打人也不罵人,固執的時候就不說話,只那樣看著你,困著你,不放你走。

  覃川干笑道:“大人,您忘記的事情,問小的又有什麼用?小的說了,您就相信?這種事,只有靠自己想起來吧?”

  左紫辰沉聲道:“你知道我的雙眼為何而瞎,是不是?”

  “呃,小的只是知道您的雙眼被誰刺瞎的,是什麼原因,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沉默了,漸漸垂下頭,睫毛微微顫抖,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我有隱約的印象,刺傷我的那個少女,後來好像強闖香取山來探我。可我記不得她的臉,她的名字……她與我有什麼關系……你知道她是誰?”

  覃川驚喜道:“啊!原來您也知道啊!那、那小的就知道這麼多了!您的眼睛是被一個少女刺瞎的,她好像對您恨之入骨的樣子,不過後來她又後悔啦,來這裡找您,給您跪下求罪,那天的雨下得可真大呀……後面的事情小的可真不知道了,您有見到她嗎?”

  左紫辰沒有回答,他的手緩緩垂下去。

  “你走吧。”他說完,自己先轉身走了。

  覃川松了一口氣,趕緊往反方向跑,要是回去遲了,不曉得傅九雲又出什麼花招來整她,那個人才真叫個難纏。

  走了沒幾步,不知為什麼,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左紫辰正停在不遠的地方,靠著牆,沉默地閉著眼睛“看”她。

  覃川心裡發虛:“您……您還有什麼吩咐?”

  左紫辰緩緩搖頭,淡道:“……你走,我只是……覺得好像應該看著你走,這樣才能心安。”

  我看著你先走,這樣我才心安——舊時的回憶猛然回襲,覃川心底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然疼得厲害,勉強笑了笑,轉身的時候,鼻子也酸了,死死咬住牙,不讓眼淚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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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6:59:14 |只看該作者
  讓我獻身吧!

  傅九雲近日忙得厲害,眼看白河龍王來作客的日子漸漸近了,寶物的分配還沒弄好,不是這個顏色不搭配,就是那個式樣不好看。山主幾百年來搜刮各類寶物,那登錄寶貝的冊子都足有厚厚三本,不下幾千件,想從裡面挑選幾十件擺在一起合適又大方,還不能太顯眼的寶貝,委實是個難題,精力充沛如傅九雲,也忙得像只沒頭蒼蠅,沒工夫和覃川打嘴皮子仗。

  這邊是挑選寶貝,那邊女弟子們排演東風桃花曲也到了尾聲。玄珠被山主責罰禁閉一個月,最後領舞的任務還是落在青青肩上,她近來也是春風滿面。

  弟子們在忙,雜役們更忙。男雜役們將內裡諸多大小殿宇修葺得煥然一新,連東西南北四大殿的圍牆都重新粉刷了;女雜役們便修剪各類花草樹木。仙山福地,縱然是寒冬,枝葉依然翠綠茂密,有那些沒開花的,她們便從瓊花海挑選了開得最好的花朵,仔細系在樹上。

  此刻無論是誰,見到香取山五步一閣十步一樓,繁花繚亂金碧輝煌的景象,都會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很明顯,山主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仙人之間的斗富,看來與凡人沒什麼區別。

  要是在平日,覃川閒來無事大約會端上一杯茶,坐著慢慢看景。奈何傅九雲此人狡詐的很,自己忙沒空看著她,就讓她也跟著忙半死,沒時間搗鼓亂七八糟的事。

  除了照料瓊花海,她還被逼著每天給青青她們做苦力,東風桃花曲一場練完,滿地的桃花,都得靠她一個人慢慢收拾,一天收拾個幾場,腰就要斷了,回到屋裡只想睡覺。

  傅九雲已經有三四天沒回來,她樂得清靜,晚上回去一個人美滋滋地吃完飯,梳洗一番就直接上床睡覺。當然,傅九雲的床她不敢上,只能把下面第二層床板抽出來睡在床邊。

  睡得正熟,忽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傅九雲低沉裡帶著疲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川兒,快起來。”

  覃川痛苦地呻吟一聲,蒙著眼睛細聲細氣求他:“大人……小的太累了……您稍微等會兒……”

  “乖,快起來……”傅九雲對著她的耳朵吹一口氣,她雞皮疙瘩頓時爬滿身,驚慌失措地滾一圈,萬般無奈坐起來了。

  “小的明天還要干活……”覃川快哭了,她累得手腳發軟,此人良心大大的壞,不折磨她就不開心。

  傅九雲扯過自己的一件大氅,把她從頭到腳一裹,直接抱了起來:“大人帶你去看好玩的。”

  覃川只覺他的手繞過胸下,大掌隔著衣服貼在背上,本能地一縮,急道:“別別!小、小的自己走!”

  她手忙腳亂換上外衣穿好鞋,頭發也沒來得及梳,被他把後領子一提,直接飄出門了。

  香取山內裡東首是真蘭宮,那裡安置著萬寶閣,作用就是有客人來的時候,把寶貝放在萬寶閣上,供客人們賞玩。

  傅九雲一路提著拽著,把她拖上摟,那扇門雖然關著,但隱約能見到流光透過窗紙緩緩舞動,裡面不知藏了什麼寶貝。

  “萬寶閣布置好了,幫大人我看看成果如何。”他低頭對她意味不明地一笑,推開了門。

  皓月當空,天河璀璨,覃川仿佛猛然受了什麼驚嚇,全身一僵,雙眼怔怔地望著屋內的奇景。

  萬寶閣正中放了一座半人高的紅珊瑚,其上錯落有致地點綴著數顆五彩明珠,虹光閃爍,如夢如幻。周圍或是薄瓷白玉般的花瓶,或是異香滿室的仙草靈芝,一掃富麗堂皇的俗氣,顯得格外雅致。

  不過這些與室內的奇景比起來,都沒什麼大不了。萬寶閣兩旁各掛了一幅畫,一邊是春日麗景,飛花如雨,落英繽紛;另一邊是涼風習習,明月當空,天河璀璨。

  幽藍的光澤撒滿整個萬寶閣,那兩幅被施過仙法的畫,只要一旦畫軸被打開,畫中景色便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明明是一間寬敞的屋子,然而星光燦爛,花瓣翻卷,在畫中月色照映下,仿佛身在花樹旁,山野中,說不出的清雅動人。

  覃川呆了很久很久,突然邁開步子,緩緩走進去,沒走兩步,一雙膝蓋卻沒來由地發軟,輕輕跪坐在了地上。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發生了錯亂,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大燕皇宮。

  曾幾何時,在夏天的夜晚,她最愛讓阿滿將那副明月圖在床頭展開,畫中涼風習習,將燥熱盡數吹去。她貪涼,往往就這麼抱著枕頭睡去。阿滿總是等她睡熟了,再悄悄合上畫軸,省得這位身體嬌弱的小公主吹一夜涼風,第二天著了風寒。

  冬天大燕會下極大的雪,她便偷偷跑去錦繡宮,將那幅《春日麗景》展開,連火盆子也剩下了,睡得格外香甜。

  只是到如今,那些美好的事情通通都過去了,流水一般地過去,什麼也找不回來。她能做的,也只有呆呆對著舊物,想著舊事,雖然一直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很多次。

  傅九雲關上門,抱著胳膊站在後面,笑吟吟地說:“小川兒,你看大人將萬寶閣布置的如何?”

  覃川沒有回答,她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兩幅仙畫上,不知想著什麼飄渺心事,唇角彎彎翹起,笑得竟有些幸福。孤零零的幸福。

  傅九雲蹲在她身邊,摸摸她的腦袋,低聲道:“這兩幅仙畫是大燕國皇宮內珍藏之品,你是大燕人,想來必定喜歡。”

  覃川慢慢轉過頭,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仿佛是有許多話想問他,最後又什麼都沒問出來。

  他笑了笑,又問:“喜不喜歡?”

  覃川被動地點頭,吸了吸鼻子,低頭勉強笑道:“很漂亮……小的很喜歡。”

  傅九雲聲音溫柔如水:“喜歡還哭什麼?”

  她扶著地磚想起身:“小的哪有哭!大人您看錯了……”

  “……你看那邊。”傅九雲忽伸手指向前方,覃川抬起頭,身體卻突然被他緊緊抱住,兩片熾熱的唇印了上來。

  她摔了下去,吃驚太過,連抗拒都忘了,瞪圓了眼睛看他。他的臉那麼近,只能見到他漆黑的眼珠在月光下映出淡淡的琉璃色。這雙美麗的眼睛靜靜凝視她,裡面蘊藏了許多她看不懂的深沉心事。貼在一起的唇,是那麼安靜,有很多她知道、他明白,卻說不出口的話,無聲地在唇間交匯。

  喉間發出類似顫抖的呻吟,覃川猛然閉上眼,任由他將自己越抱越緊,幾乎要將她勒碎在懷裡。可是他的吻卻極溫柔,輕輕吮 吸著她的唇瓣,指尖摩挲著臉頰,輕柔卻絕不輕佻,緩慢卻絕不猶豫,一點一滴引誘她、蠶食她。

  覃川從頭到腳泛起一種獨特的酥軟,弱柳般依在他胸前,雙手驚慌得不知該放何處,被抓過來環在他脖子上。她仿佛又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了,耳朵裡只有心髒在急速擂動的聲響,顫抖的唇齒被他誘哄著放開,令他可以深入攻池掠地,在她口中種下火焰,一直燃燒去四肢百骸。

  她幾乎承受不住,要向前軟倒,為他順勢躺了下去,伏趴在他身上。她本能地掙一下,卻被他按住後腦勺,加重這個親吻,舌尖摩挲著她的,無休無止,像是引誘,又像是安撫。

  掌心有烈火般的熱度,順著她纖細的脊背輕撫而下,環住纖細的腰身,另一只手卻悄然解開了她胸前第一根系帶,指尖觸到鎖骨上的肌膚,像是觸摸一片嬌嫩的花瓣。

  覃川只覺得暈眩,她快要透不過氣,原本應當是很痛苦的,偏偏從身體深處感到一種極度的愉悅。無處可依,仿若一縷游絲,纖細纏綿地依著他,一時竟忘了要離開,要閃躲。

  傅九雲呼吸粗重,突然放開她的唇,在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聲音沙啞:“……大人困了,陪我睡覺。”

  覃川還處於癡傻暈眩狀態,下意識地點點頭。他又在她濕潤的唇上啄了一下,緊緊抱了抱,展開大氅將兩人裹住,翻身將她摟在懷裡,把臉埋在她幽香的發間,再也不動了。

  覃川愣了很久很久,仿佛突然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一下子驚慌失措起來,微微一掙,小聲道:“大、大人……您、您睡、睡著了?”

  傅九雲懶洋洋地“嗯”一聲:“大人今天太累了,沒辦法滿足你,改天吧。”

  她滿臉漲得通紅,渾身上下像著了火似的,結結巴巴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您、您能不能放開我?這樣……我、我睡不著……”

  他轉過來,目光灼灼看著她:“睡不著?小川兒的意思是,今天要給大人獻身?”說罷歎了一口氣,伸個懶腰,扭扭脖子動動胳膊,開始解衣服:“那就來吧,捨命陪川兒。”

  覃川死死捂住自己的領口,使勁扭著躲:“不不!就這樣挺好的!睡吧睡吧!”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把手覆蓋在她發燙的臉頰上,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睡吧,我在這邊呢。”

  覃川一顆脆弱的小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想問他為什麼要吻她,為什麼討厭的時候討厭極了,溫柔的時候卻讓人想落淚……為什麼為什麼?他身上的為什麼有好多,她不知道答案,或許也是不想知道。

  小心握住他的手,他立即抱卷住她的五指,放在自己胸前。他的心髒跳得那麼平穩有力,就這樣靠著他,仿佛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會害怕了。

  過了許久,覃川細聲細氣、小心翼翼地提議:“大人,我、我還是獻身吧?”

  那只手震了一下,傅九雲睜開眼睛,定定看著她。

  幸好有黑暗,他見不到她快燒起來的臉,像是英勇就義一般死死閉上眼,把牙一咬:“我願意獻身!”

  傅九雲卻打了個呵欠,懶懶道:“困死了,改天再說。”

  “改天……改天就沒了!”她膽子突然大了,“讓我獻身吧!”

  他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翻個身繼續睡,特別鄙夷地說:“省省吧,今天大人沒心情,你想獻,大人還不想要。睡覺!不許再說話!”

  “改天真的沒了哦?”她小聲嘀咕。

  他的回應就是使勁捏了捏她的手,疼得她齜牙咧嘴,之後再也沒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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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6:59:31 |只看該作者
  龍王來了

  第二天覃川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被送回了傅九雲的院落,睡在他床上,他本人又消失了。覃川抱著被子發了老長時間的呆,有些忐忑不安,有些後怕,有些快要解脫的痛快,然而更多的卻是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亂七八糟的心事。

  這樣不好。她把囊包裡的小銅鏡掏出來,對著照了半天,不喜歡鏡子裡那個猶豫愧疚的女孩子,用手捏了好久。

  傅九雲這次消失得非常徹底,再也沒回來過,覃川給青青她們掃桃花的時候,從話裡聽出青青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麼,山主甚至連他每日的早課都免了。翠丫來找她聊天的時候,難免生出幾分感慨,仿佛香取山裡看不到傅九雲,此生了無生趣似的。時間長了,連覃川也被感染,一個人做事的時候少不了要發幾次呆,好像他不在身邊搗鼓些事情,怪沒意思的。

  大半個月眨眼便過去,初三那天,白河龍王來了。本來龍王來了,他們這些負責做准備的外圍雜役就應當被送回外圍,省得打擾貴人們的清淨。不過這次山主大發慈悲,贊他們活做得精美,准許眾雜役留下見識,直到龍王離開再回去。

  覃川前些日子忙壞了,難得龍王來了不要干活,她樂得睡到日上三竿,翠丫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喊人的時候,她還在做美夢,呵呵傻笑。

  “川姐你怎麼能還在睡啊?!”翠丫氣壞了,使勁把她推醒,“百年難見的熱鬧,你居然要睡過去!老天都不會原諒你!”

  覃川痛苦地捂著臉:“讓老天不原諒我好了……讓我睡……”

  翠丫連拖帶拽,硬是把她拉下床,親自燒了水給她洗臉,一面絮叨:“川姐你可不能這樣,雖然山主沒明說咱們雜役是不是一定要到場,但你要是不去,豈不是辜負了山主一番好意?”

  覃川打著呵欠把臉洗干淨,隨便換了件灰布衣裳,把頭發一攏就准備走人,又被翠丫張牙舞爪地逼回去,非要她穿金戴銀,隆重打扮了才行。

  等趕到披香殿的時候,周圍早已聚滿了人,弟子們站在殿前平台上,雜役們便分散在台階下。雖是數百人之眾,居然安靜異常,只聞風聲泠泠。

  翠丫掂高了腳跟使勁抬頭往上看,低聲道:“山主是哪個呀?怎麼看不清?”

  覃川隨意望了一眼:“山主還沒出來,應該是龍王還未到吧。”

  “你怎麼知道山主沒出來?川姐見過?”翠丫很好奇。

  覃川笑了笑:“那上面都是年輕人,山主肯定是個老人家,不然怎麼收這麼多弟子?”

  翠丫半信半疑,依然伸長了脖子往上打量,嘟囔:“九雲大人呢?我怎麼見不到他……”

  覃川只有苦笑。

  沒過一會兒,頭頂風聲忽然變大了,打著旋兒朝上卷,半空中傳來一聲響雷般的吼叫,眨眼間一輛巨大無比的長車便出現在平台上,拉車的獸牛頭馬身虎爪,不知是什麼怪獸,兩人多高,形容極為猙獰。那些雜役們何曾見過這種場面,不由自主地紛紛驚呼。

  緊接著又是數十輛稍小的車落在平台之上,弟子們一一退後,恭敬地彎腰行禮。披香殿內傳來爽朗的笑聲,殿門大開,山主穿著九鴉金絲長衫,須發如銀,一把胡須幾乎垂在腰上,一看便知絕非俗世中人,仙風道骨的。

  他一直迎上去,那第一輛長車中也傳來同樣的笑聲,白河龍王施施然而下,攜住了山主的手。

  翠丫在下面激動得渾身發抖,死死捏著覃川的手,直叫:“看啊看啊!山主!龍王!啊!今天讓我死也瞑目了!”

  白河龍王年輕些,約有五旬的模樣,生得極為富態,好大一只肚子,走起路來,猶如水波在裡面蕩漾。後面那些車裡跳下的,便都是他收集的俊美少年男女了。與山主收弟子不同,這些少年的身份卻是優伶,專司歌舞吹奏,供人作樂的。

  那十一二歲的站在一起,十四五歲的又站在另一處,十八九歲的則又是另外一撥。有的是男女分開,有的又是男女混雜,個個面如皎月,比香取山的弟子們多了一份嫵媚柔順。

  山主攜著龍王去到披香殿內敘舊,其余人都等在外面。有些好奇的弟子試圖親近龍王的人,奈何對方受訓極嚴,所有人一律垂著腦袋,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教他們好生失望。

  雜役們在台階下,看得不真切,個個急得要命,好容易等山主和龍王敘完久,帶著眾弟子與優伶們浩浩蕩蕩前往北首通明殿,那裡早已准備好筵席,只等佳客到來。

  半空中湧現金花萬朵,金粉亂飛,下雨般紛紛落落,正是山主用了仙法作為歡迎佳客的禮節。眼看浩浩蕩蕩一行人下來了,雜役們亂作一團,有的回避,有的躲在暗處偷看,有的悄悄尾隨。

  覃川被翠丫拽著追上去,匆忙中卻突然見到了久違的傅九雲。他今日穿著一身玉白色長衫,束了青木冠,俊得天怒人怨,此刻不慌不忙隨著人群往前走,一面低頭含笑與幾個小女弟子說話,神色溫柔裡還帶著輕佻,一看那模樣就知道心底肯定沒想什麼好事。

  覃川不知怎麼的,心裡猛然來了一股怒氣,像是被人騙了或者耍了一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惡狠狠地把腦袋別過去不看了。

  真是亂七八糟,她好好的生什麼氣?覃川抓抓頭發,煩躁地皺著眉頭,冷不防旁邊有幾個要看熱鬧的男雜役一推,踉蹌幾下,差點摔倒。翠丫比她倒霉,直接跌了個狗啃泥,疼得直哎喲,半天爬不起來。

  她趕緊去扶,卻不想頭頂忽然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姑娘,還好麼?”

  兩人抬頭,卻見一個男優伶含笑站在一旁,一雙長挑鳳眼,梨花般清俊。覃川見他頭頂生著狐耳,身後長尾不藏,竟是個狐狸精,不由暗暗吃驚。雖說人妖混雜早已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妖精給龍王做優伶的,委實少見。

  翠丫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半天說不出來話,只是癡癡呆呆地看著他。那人微微一笑,彎腰伸手,聲音溫和:“扶著我吧。”

  也不等她說話,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拽了起來。

  “姑娘是山主的弟子?”那人竟視覃川如無物,徑自和翠丫攀談起來。

  “我……我只是外圍雜役……”翠丫結結巴巴,連連擺手。

  那人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溫柔:“我也只是個優伶。我叫狐十九,姑娘芳名?”

  翠丫那孩子大約從頭到腳都酥了,腳步輕浮,像是走在雲上,看得覃川暗暗搖頭。

  胳膊突然被人扶了一把,左紫辰在身後低聲道:“小心些,別走那麼近。”覃川吃了一驚,回頭看著他,低低喚一聲:“紫辰大人……”

  他今日精神不錯,前段時間的憔悴一洗而空,面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輕聲道:“眼睛腫了,沒睡好麼?”

  她尷尬地揉揉:“是太興奮了……小的從未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

  左紫辰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不等覃川露出驚訝的神情,他自己先奇怪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奇怪……我只是覺得應當這樣做……抱歉。”

  覃川匆匆一笑,什麼也沒說。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問:“覃川,你原本不是這模樣的吧?”

  她驚得心髒幾乎都停了,駭然張大嘴看著他。他神色平靜,語氣也淺淡:“又是我覺得應當是這樣的事。我覺得見過你,可你並不是你。覃川,我只是記不清,卻不是傻子。你瞞了我什麼?”

  她猛然把嘴合上,眨了眨眼睛,別過腦袋,聲音冷下來:“紫辰大人說的話,我聽不懂。”

  左紫辰並不在意,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攥住,迫使她停下腳步。

  他眉頭微微蹙起,帶了一絲猶豫,一絲哀傷,低聲道:“我覺得,你是個會讓我傷心的人。”

  四周的喧囂仿佛突然消失了,覃川什麼也聽不見,她的喉頭被什麼東西哽住,隔了半天,才勉強說:“您多想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他握著她的手腕,起先握得好緊,慢慢地,卻放松了力道,一寸一寸滑下去。最後,他笑了:“我一定會想起來的,覃川,你等著。在我想起來之前,我不放你離開香取山。”

  她的心髒瘋狂跳動,幾乎要承受不住了,突然轉身便走,大聲道:“我只是個雜役!”

  沒有人回答她,翠丫和狐十九不知去了哪裡,到處都是人影,到處不見他們。覃川勉強壓抑住心慌意亂,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搜索他二人的身影。

  忽然又瞥見了傅九雲,他拉著一個女弟子的手,笑吟吟地說話,眼睛卻看著她。見她望過來,他眨了眨左眼,臉上是在笑,可她分明感到他很不開心,非常不開心。

  見鬼了,手裡抓著別的女弟子不放的人是誰?他又憑什麼不開心?!覃川腦子裡一團亂,覺得自己像個無敵大傻瓜,實在不想處理這亂麻似的感情,裝作沒注意,躲到人群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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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6:59:47 |只看該作者
  山主斗富

  到了通明殿,山主和龍王他們在殿內高台上擺筵,觥籌交錯,笑語盈然。山主這次慈悲發大了,居然准許八十名雜役入殿同歡,坐在角落處,每人發些酒食白飯,只要不吵鬧喧嘩,誰也不准趕他們走。

  這當然是難得的好事,不過……

  覃川死死盯著自己手腕上那只修長的手,它顯然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手的主人眾目睽睽之下,安然坐在自己身邊,雙目緊閉,面不改色。

  “紫辰大人,”她皮笑肉不笑地小聲提醒,“山主弟子們的座位在高台上。”

  左紫辰倒了一杯茶,淡道:“我想坐在這裡。”

  覃川暗暗咬牙,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晃了晃:“您要坐這裡,小的豈敢過問?可是這只手……”

  “我想放著。”回答得又禮貌又大方。

  她沒轍了,只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端著飯一頓猛吃,差點噎死。雜役和弟子們指指點點,對她招惹了傅九雲之後又荼毒左紫辰感到無上憤慨。隔著遠了,看不清傅九雲的神情,他身邊總是圍著許多女人的,說說笑笑,看也沒朝這邊看一眼。

  正巧白河龍王大約是喝高了,在高台上大笑著吩咐自己的優伶們奏樂獻舞,大有喧賓奪主之意。

  立即就有十幾個楊柳般的少女捧著各類絲竹樂器端坐台前,短笛一響,通明殿內仿佛泛起漫天溫柔波浪,水光蕩漾。縱然知道那是幻覺,覃川還是為之精神一振。

  白河龍王這些享樂的手段果然高明,人人都知道此刻身在通明殿,但那諸般柔美絲竹之聲奏起,竟讓人有身處透亮水底的感覺,甚至伸手就可以捉住在珊瑚中游曳嬉戲的五彩小魚。一雙雙年約十三四的俊俏少年男女,男著紅衣,女著綠裙,手腕上系著銀鈴,隨樂聲翩翩起舞,輕盈翩躚,猶如穿花蝴蝶。

  不停有透明的泡沫從他們袖中湧出,看著真像是在水底跳舞一般。除了山主之外,其他弟子都有些兩眼發直,就連傅九雲都看得津津有味。他腳下已經放了十幾只空了的酒壺,面前的菜吃得極少,倒是旁邊的女弟子不停用筷子夾了東西遞進他口中,看一會兒,說一會兒,笑一會兒。

  覃川不知怎麼的,就是不想往他那邊看,埋頭使勁吃飯,塞了滿嘴肉,噎得痛苦死了。左紫辰終於看不下去,給她盛了一碗湯,死死拽著不放的手也到底是放開了。

  “總覺得如果不抓住,你隨時會跑掉。”他自嘲地說了一句。

  覃川什麼也不想說,端著湯又是一頓猛喝,結果嗆到了,咳得差點斷氣。

  他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手掌觸到她纖細的脊背,腦海裡如閃電般乍現許多陌生片段,他猛然僵住,皺眉仔細回想,想要捕捉什麼。

  覃川一無所覺,迎面有個人影一閃,卻是方才消失不見的狐十九。他春風滿面地上了高台,與優伶們坐在一處,頭上的狐耳與身後狐尾都已經消失,看上去與常人沒有半點分別。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轉頭四處張望,卻怎麼也找不到翠丫。

  她一下站了起來,拔腳便要走,左紫辰回神,急忙挽住,低聲道:“去哪裡?”

  覃川勉強一笑:“吃多了,想出去走走……”

  “我也去。”他不由分說也跟著起身。

  覃川快要抓狂了,臉漲得通紅,大叫:“我要去解手呀!大人也要跟著一起去嗎?!”

  剛好這會兒一曲跳完,殿裡有個安靜的空隙,她這一聲吼,簡直石破天驚,人人都朝這裡翻白眼。覃川臉皮縱然比城牆還厚,眼下也窘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裡,惡狠狠瞪他一眼,甩手走了。

  香取山的人都集中在通明殿內,外面一派寂靜,只有微風拂過青草的颯颯聲。覃川走了幾步,回頭見沒人追上,這才撕下一截白紙,裁成兩半滴血其上,白紙瞬間化作兩只通體雪白的老鼠,在地上到處打滾,吱吱亂叫。

  “去找翠丫。”她低低吩咐了一句,轉身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等待。

  不到片刻,兩只老鼠咬著一截青絲回來了,嘰嘰哇哇又是一陣亂叫,就地一滾,變成兩片白紙,隨風化了。

  覃川捏住那幾綹長發,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上面除了桂花油,還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媚香,眉頭不由緊緊皺了起來,起身撣撣灰,朝正南方向走去。

  翠丫這孩子正睡在一塊大石上,太陽曬得暖洋洋,她不知做到什麼美夢,笑得滿面暈紅。

  覃川坐在旁邊,拍了拍她,她隔了半天才醒過來,揉著眼睛茫然四顧,喃喃道:“咦?川姐?我、我怎麼睡在這裡了?”

  覃川微微一笑:“我還要問你呢?才一會兒功夫怎麼就沒影子了。那個狐十九對你做了什麼?”

  翠丫撓頭想了半天,疑惑道:“也沒什麼呀……他就問了我的名字,然後說第一次來香取山,想看看別的風景,我就帶他往遠了走幾步稍微看看。然後……然後我好像就困了,什麼也不知道了。”

  覃川停了一會兒,猶豫了半晌,又問:“那……那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翠丫懵懂不知,動動胳膊扭扭脖子:“沒有,哪兒都很好,就是好像沒睡醒,還有些困倦。”

  覃川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笑道:“沒事就好,走吧,通明殿的筵席都開始了,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看歌舞嗎?”

  她心底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跟在興奮的翠丫身後回到通明殿。左紫辰大約是剛才被她一吼,也覺得沒了臉面,回到高台上和弟子們坐在一處。她終於松了一口氣。

  筵席完畢,被龍王歌舞打壓得有些抬不起頭的山主終於找到了抬頭的機會,客氣淡然地邀請龍王去萬寶閣一坐,龍王果然答應得極爽快,兩位仙人老人家攜著手,各有心事卻又笑瞇瞇地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萬寶閣出發。

  萬寶閣今日裝扮得卻與那天傅九雲來帶她看的截然不同,一股黃金白銀的貴重氣息撲面而來,原本放著紅珊瑚的大格子裡換成了三尺來長的黃金馬,兩只眼睛是紅寶石點綴而成,縱然精致珍貴,反倒透出一種俗氣來。

  其他格子裡的東西也全換了,不是寶石就是明珠,甚至還有一棵通體透明的水晶樹。牆上兩幅仙畫變成了上古畫聖平甲子的絕筆美人圖。這樣一換裝,萬寶閣馬上就從雅致清麗跌了無數個檔次,變成了世俗富貴人家的藏寶室。

  龍王卻看得兩眼放光,不停下意識地拍著他的大肚子,隔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老兄,你這些也算寶貝?幾十年不見,你們香取山只怕也是山窮水盡了吧?”

  山主的臉色立即變了:“莫非龍兄有什麼本座沒見過的稀世珍寶?不妨拿出來,大家也開開眼界。”

  白河龍王微笑不語,從袖子裡掏出一把折扇來,剛一打開,珠光寶氣的萬寶閣頓時變暗了。他將那扇子微微一扇,登時有無數片半透明閃閃發光的花瓣自虛空中飄搖而下,香風陣陣,熏得人幾乎要醉倒。

  “已經被滅的大燕國,曾以精工巧匠聞名。大燕有個鬼才,名為公子齊。此人不單精通樂律,做出東風桃花這等絕世名曲,還是個畫中聖手,在畫中施了聞所未聞的仙法。他畫什麼,只要將畫軸展開,見到畫的人都有身臨其境的幻覺。老兄,你見我這扇子如何?就是把你這滿屋子的珠寶都賣出去,只怕也買不起我這扇子的一根扇骨吧?”

  白河龍王得意洋洋地又揮了幾下扇子,把花瓣扇得到處亂飛,這才珍惜異常地合上,妥帖收回袖中。

  山主哈哈一笑,回頭吩咐:“九雲,讓龍王大人好好開一次眼界。”

  傅九雲恭敬地說個是,在牆上按了一下,那數十個巨大的萬寶櫥立即縮進牆裡,翻了個個兒,霎時間明月當空,涼風習習,落英如雪。

  兩幅美人圖赫然換成了春日麗景與明月圖。縱然溫順如那些優伶們,也禁不住嘩然出聲,雜役們更是看得如癡如醉,很多人試圖去撈那些花瓣,怎麼也不相信那只是幻覺。


  萬寶閣上煥然一新,正是那晚覃川見到的模樣,哪裡還有方才的半點俗氣?


  山主笑得特別謙虛,看看龍王陡然變色的臉,慢悠悠地問:“龍兄,你覺得本座的兩幅圖比你的扇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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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0:05 |只看該作者
  龍王的私心

  龍王來的第一天,險些不歡而散。山主仗著東道主的優勢,把龍王氣半死。當然,他是為了被比下去而生氣,還是因為嫉妒而生氣,就不得而知了。

  雖然覃川覺得這種斗富很無聊,但人家一個是山主一個是龍王,人家就是有錢燒得慌,誰也管不著。

  當晚筵席草草而散,龍王臉色詭異地先行告退,雜役們自告奮勇留下收拾殘羹碗筷,這是對山主大慈悲的回報。收拾了一半,翠丫說頭暈,先離開了。下午從萬寶閣出來,她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白得十分異常,能撐到現在已是十分難得。

  覃川默然看著她搖搖晃晃離開通明殿,走到門口的時候,狐十九追上去和她說了兩句話,翠丫明顯很開心,被他疼愛地拍了拍腦袋,笑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

  因見兩人肩並肩走遠了,覃川再也顧不得手裡的活,放下碗筷便要悄悄追上去,冷不防一整天沒理她的傅九雲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小川兒。”

  那語調,要多曖昧就多曖昧,惹得殿內眾人紛紛注目。

  她下意識地感到頭皮發麻,又不敢不去面對,只好轉身行禮:“……九雲大人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笑吟吟地走過來,隨意往不遠處左紫辰那裡瞄了一眼,忽然抬手將她耳邊一朵珠花摘下,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柔聲道:“該做的都做了,還叫大人這麼見外?”

  “嘩——”此言果然引起軒然□,人人目光如刀如劍,一齊戳向這裡。覃川臉色鐵青,背後的肌肉好像一塊塊都僵住了,隔了半天才干笑道:“大人說笑了,您對小的有大恩情,小的永生難忘,早已下定決心奉您為再生父母,一輩子孝敬您的。”

  四兩撥千斤,給他撥回去。

  傅九雲渾不在意,神色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輕道:“今晚大人有點事,不回去了。你獨守空房,別做什麼壞事。”

  果然還是不回去,要做壞事的人分明是他。她差點要把“你要去哪裡”這句話問出口,不過到底還是忍住了。有什麼好問的?他身後等著好幾個女弟子,嘻嘻哈哈地在說笑,春風滿面容光煥發,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他到底要去做什麼。

  反正他素來都是風流的人,對一個女人溫柔是理所當然,對許多個女人同樣溫柔,更是無比正常。

  覃川暗暗歎了一口氣,退一步,客客氣氣地說:“不敢不敢,小的會做好腰花湯,等您老回來好好補補。”

  傅九雲似笑非笑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領著一眾鶯鶯燕燕與她擦身而過,有一聲仿佛歎息的呢喃飄進她耳朵裡:“傻丫頭……”可那是對她說的,還是對身邊那些天真女弟子說的,她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

  愣了半天,正要走,不想胳膊被人大力捉住,她疼得一個哆嗦,差點叫出來。

  不過有人比她更早一步開口:“不要和他糾纏!”那聲音赫然是左紫辰。很顯然,現在輪到他不開心,很不開心。

  覃川煩悶地抓抓頭發,本來她就比亂麻還亂了,此人還要橫插一腳。她用力把胳膊抽出來,摩挲著被他捏疼的地方,低聲道:“小的是服侍九雲大人的貼身雜役,紫辰大人的話好生奇怪,小的不明白。”

  左紫辰皺眉半晌,才道:“九雲他……”猶豫了一下,後面的話沒說出來。

  覃川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別過腦袋,淡淡提醒他:“玄珠大人還被軟禁在太微樓,您不去看看她麼?”

  這名字果然是讓他冷下了臉,半天都不說話。在覃川以為他生氣的時候,他卻忽然輕道:“或許我該去看,不過卻又覺得似乎不該去。”說完他笑了笑,邁步走遠,最後一句幾乎微不可聞:“等我全部想起來的那天……覃川,那時的我們會怎麼樣呢?”

  覃川怔怔站了好久,如果真有那天,她又能怎麼辦?

  她自己也不知道。

  **

  夜過三更,香取山喧囂俱停,狂歡了的一天的人們都已陷入夢鄉。

  翠丫的屋內依舊燈火通明,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窗紙上,隨著燭火晃動,竟有些詭異。覃川無聲無息地靠過去,就著窗戶上的縫隙朝裡面張望,卻見她神情呆滯地坐在床頭,對面卻盤著一只通體半透明的狐狸,朝她搖頭晃尾,動作極古怪。

  這是狐魘術,翠丫被魘住後,無論做什麼都不自知。覃川退了一步,取出白紙吹一口氣,白紙瞬間化作一張青銅面具,正要戴上,忽聽屋內一陣響動,窗戶“吱呀”一聲被打開了。翠丫身上只穿了件松垮的小衣,懷裡抱著那只狐狸,一只腳剛跨出窗台,不知要去哪裡。

  覃川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她的襟口,猛力一推,翠丫像是被一陣風吹起來似的,輕飄飄飛回床鋪,被子落在身上,她半點也沒有要醒的意思。

  那狐狸見勢不妙,正要遁逃,冷不防身後陰風乍起,身體被一排密密麻麻的利齒咬住,動彈不得。

  覃川靜靜合上窗戶,轉身便走,那只被白紙幻化出的猛虎柔順地跟在她身後,倒是它嘴裡咬住的狐十九突然開口了:“尊駕是誰?何必多管閒事!”

  她沒有說話,一路分花拂柳,來到一處隱蔽所在,這才緩緩轉身。狐十九見她面上戴著的青銅面具十分可怕,面具後目光灼灼,偏偏此人又不言不語,當真令人心底發毛。他又問了一句:“你、你要做什麼?”聲音微微顫抖,顯然是有些害怕了。

  覃川壓著嗓子,低聲道:“應該是我問你做什麼才對。”

  狐十九猶豫半晌,顯見自己如果不說,此人絕對不會放過自己,只好坦白:“這姑娘是陽時出生的清淨之體,我不過借她吸收些日月精華,並不會害她性命。”

  覃川不由冷笑:“你身為龍王的優伶,居然在香取山隨意傷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狐十九居然也冷笑起來:“尊駕居然為香取山主賣命,可笑可笑!死到臨頭猶不自知!我見尊駕身手不錯,好心提醒你一句,速速離開方是上策!他日香取山易主,如你這般有修為的弟子,難免要成為龍王腹內美餐。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覃川心中一動,來了點興趣:“什麼意思?”

  他死死咬住舌頭,無論怎麼問也不說。覃川示意那只猛虎再咬緊一些,只聽得他周身骨骼“辟啪”作響,馬上就要碎開了,狐十九實在熬不過去,只得顫聲道:“樹大招風……香取山主如今已年邁,還囤積那麼多寶物,誰……誰不覬覦?何況他也並非善仙,廣招門徒也不是為了渡人得道,只是豢養一群為他看守寶物的狗而已……天道如此,仙人亦是為財為勢你爭我奪,更遑論我等小妖凡人?”

  覃川若有所思,本來還想再問,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依稀是兩個年輕弟子找來這個隱蔽的地方打算享受一下野 合的滋味。狐十九眼珠一轉,張口就開始大叫:“救命……”

  不等他叫完,猛虎一口咬碎他的兩只前腿骨,此時他並非肉身,而是精魄所化,雙臂被咬碎的痛楚可想而知,還未來得及痛吼出聲,覃川早已收了靈獸,飄然而去。那兩個年輕弟子聞聲尋找過來的時候,地上除了點點快要消失的綠色螢光,別無他物。

  **

  回到傅九雲的院落裡時,突然發現臥室裡亮著燈,本該出去風流快活的傅九雲此刻正依窗而坐,對月獨酌。覃川原本悠閒的腳步一下變沉重了,好似被雷劈了似的傻傻看著他,難得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傅九雲倒了一杯酒,對她不懷好意地微微一笑:“小川兒,腰花湯在哪裡?”

  覃川呆了半天,猛然回神,“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叫:“小的偷懶了!因今日吃得太多,想出去走走消消食,沒想到大人回來得那麼快!腰花湯……那個,小的還沒做。馬上就去做!”

  他“唔”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三更半夜,不要到處亂跑。山上偏僻處還是有許多毒蛇猛獸,萬一被吃了,大人豈不是傷心之極?”

  她心頭一陣猛跳,假裝不懂他的意思,抬頭小聲問:“大人,您今天回來的好早哦?是身體不舒服嗎?小的馬上為您做腰花湯……”

  “你過來。”傅九雲好像沒聽見,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覃川磨蹭了半天,一點一點膝行到窗下,冷不防他兩只手抄在腋下,將她整個人一把抱了起來,放在窗欞上。她全身都僵硬了,汗毛一根根倒豎,偏偏動也不敢動,顫聲道:“大人……那個腰花湯……”

  “大人覺得你比腰花湯有用。”傅九雲摟著她的腰,下巴放在她肩上,按著她的腰腹處,讓她後背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怎麼今天膽子變小了,不敢說獻身了?”

  覃川干笑著指向半空細眉似的月牙兒:“那個……今天沒有花前月下,沒氣氛……呵呵,沒氣氛……”

  傅九雲在她耳朵上輕輕吹一口氣,覃川怕癢,偏偏躲又躲不開,咬牙硬生生忍著,只覺那麻癢似乎是要鑽進心底,滋味並不難受,只覺陌生,沒來由地想要抗拒。

  “是麼?大人覺得你的氣氛都跑去紫辰那裡了。死丫頭,有了大人一個不夠,還要招惹紫辰麼?”

  他說得煞有其事,酸味十足。

  覃川小小扭動幾下,見他是不會放手了,只好長歎一聲:“實不瞞大人……小的對紫辰大人一見傾心,再見難忘。奈何小的與紫辰大人猶如雲泥之別,不敢奢望高攀,只要每日能見到他,小的心裡就滿足了……”

  傅九雲低低笑了兩聲,捏住她一綹長發摩挲,慢悠悠問她:“想來左紫辰與你的豆豆哥長得很像吧?”

  覃川都快忘記豆豆哥是什麼人了,被他一提才想起,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是啊是啊!小的一見紫辰大人,腦子裡便是空白一片……”

  傅九雲沉默片刻,終於緩緩將她放開。覃川泥鰍似的跳下去,離他足有一丈遠,這才敢回頭,賠笑道:“很晚了,大人早點歇息吧?小的給您去燒水……”

  他沒回答,彎腰趴在窗台上,面無表情定定看著她,眼底的淚痣令他此刻看上去憂郁而冷漠。覃川不敢動,不知為什麼,也不敢與他對視,狼狽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得入神。

  不知過了多久,傅九雲才低低開口:“你去睡吧,不用做別的。”

  覃川忽然間心慌意亂,匆忙答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他忽然又輕聲道:“小川兒,說謊也要理直氣壯,別總是孤零零的模樣。我和左紫辰不同,我有眼睛,我什麼都記得。”

  她吃驚地回望,傅九雲卻合上了窗戶。

  覃川怔怔站了好久,一時想沖進去抓住他大聲詢問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時又想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發傻充愣回去睡覺。她微微動了一下,咬咬牙,還是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進屋鋪床睡覺。

  時隔那麼多天,傅九雲終於還是回來了,可惜今晚氣氛糟糕透頂,他背對著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肩頭,動也不動。他不動,覃川更不會動,小心翼翼鋪好床,縮在床板的小角上,也拿背對著他,咬死嘴唇半個字也不說,好像和他較勁似的。

  朦朦朧朧睡到一半,感覺有人在輕輕摸她的頭發,溫柔而且充滿了愛憐,像是一個夢——她也只能當做夢。

  有人在頭頂輕聲問她:“左紫辰真有那麼好?”

  她實在不願想起這個名字,索性把腦袋縮進被子裡,裝作睡著的模樣哼兩聲。腦海裡浮現出許多場景,紛亂不可捉摸,最後不知怎麼的就這樣睡著了,夢見那年她偷偷出宮玩,左紫辰一路默默相陪,對她特意換上的新衣視若不見。她惱得不行,故意多走了好多路,結果新鞋子把腳磨破了,只好坐在路邊發呆。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天要暗下來了,再不回宮只怕兩人都會被罵死。可他又不敢與她肢體接觸,她是帝姬,身份尊貴,他高攀不起。

  後來還是她看不下去,發脾氣問他:你不是在修仙麼?連個簡單的通靈術都不會?

  他恍然大悟,喚出地靈編了一只籐轎,伸手去扶她,仿佛她整個人都是烙鐵,燙得他微微顫抖。好容易將她放進轎子裡,他低聲道:帝姬,微臣得罪了。

  她神色冷淡別過腦袋,聲音也冷冷的:什麼微臣,你算什麼臣了!

  他只好改口:屬下……

  她繼續生氣:什麼屬下!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天邊晚霞妖艷濃厚,抹了兩人一身的紅暈,他才背對著她,聲音很輕:你今天很美,我很喜歡。

  ……

  ……

  覃川在夢中翻了個身,眼淚滾在一只溫熱的掌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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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0:21 |只看該作者
  離開(一)

  俗話說,姜還是老的辣,雖然前一天龍王和山主鬧得不大愉快,不過隔天兩人就和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又開始在筵席上互相吹捧,說得天花亂墜。

  覃川今天又吃多了,撐在案上聽著他們的場面話,睡意一陣陣滾上來。怎麼看那個白河龍王都是白白嫩嫩憨厚善良的胖大叔一只,當真人不可貌相,他心裡那些小九九,山主又了解多少?

  她打了好大一個呵欠,旁邊的翠丫拉拉她的袖子,低聲道:“川姐別這樣,叫別人看見了多不好啊?”

  覃川扭頭笑瞇瞇地看著她紅潤的臉頰,看樣子狐十九果然吃了教訓,沒敢回去再找她,翠丫又恢復了往日的生龍活虎。她說:“你今天非拉我坐在前面,有什麼好東西要我看?”

  今天她本是不打算來的,奈何翠丫死活不依,不但要把她拽出來,還非要占個前排的位子,只說要她陪著看好東西。天知道小姑娘藏著什麼秘密心思。

  翠丫臉上一紅,絞著手指低頭道:“也、也沒什麼啦。昨天十九和我說了,今天他要跳劍舞,是領舞的那個呢!所以我想靠近點看……”

  “……你喜歡他?”不是吧,才認識多久就喜歡上了?

  翠丫愣了一下:“倒也談不上喜歡,不過他長得好看嘛……我捨不得拒絕。”

  覃川突然慶幸這孩子不是個男人,否則以其花心風流的程度,只怕傅九雲拍馬也追不上。她下意識地朝高台上望去,優伶們都柔順地坐在龍王下首,狐十九臉色發白,勉強與別人說笑,兩只胳膊卻用白布包了個結實,不要說領舞,動一下都有困難。

  她幸災樂禍地笑道:“翠丫,你的十九今天不能領舞了呢。”

  翠丫急忙抬頭張望,小臉頓時垮了:“啊!怎麼會這樣?!等下我去問問他!難道是受傷了?”

  只怕你去找他,人家也不敢見……覃川心虛地喝了一口茶。

  通明殿內正是熱鬧的時候,忽聽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三四名面容俊俏的男優伶每人手捧著一只托盤,畢恭畢敬地跨進來,跪在地上朗聲道:“參見龍王大人!參見山主大人!這是龍王大人專程帶來的美酒佳釀,取了白河水底的香草加上各類珍稀藥材,糅合蜂蜜釀制而成的‘相逢恨晚’。請諸位大人品嘗。”

  山主摸著胡子呵呵笑:“龍兄太客氣了!竟還帶了美酒前來助興。”

  龍王得意洋洋拍著肚皮:“老兄你可別小看這相逢恨晚,上回白狐王出價二十顆龍眼大的明珠,想求我一壇相逢恨晚,我可都沒答應!這次我帶了四壇,除去你我二人,也給你手下得意弟子們嘗個鮮吧。”

  山主果然頗為心動,急忙吩咐弟子們將托盤上四只不大的酒壇呈上來,封口一揭,那濃而不艷,幽而不散的酒香頓時飄滿整個通明殿,連覃川也忍不住多吸兩口氣,暗贊:好香!

  青青最為乖巧,先倒了兩杯酒,跪著送到兩人案邊,柔聲道:“師父,有美酒怎能沒有歌舞?小徒近日排演了東風桃花曲,願為佳客獻上一舞。”

  山主微笑頷首,瞥了龍王一眼。這兩天成日看優伶們的歌舞,搞得好像他偌大個香取山家裡沒人才似的,青青請命,趁機打壓一下龍王的威風,自然求之不得。

  倒是龍王有些驚奇:“哦?東風桃花曲?自大燕國被滅之後,此曲已成絕響。今天我可真要好好欣賞一番!”

  青青笑得猶如春花綻放,急忙拍手喚來眾弟子們上台准備。這邊龍王正在吩咐優伶們給座位靠前的山主大弟子們倒酒,傅九雲饒有趣味地端起面前的白石杯。那名叫相逢恨晚的酒性質相當奇特,滿出杯緣一寸,居然絲毫不墜,酒色碧如翡翠,靠近只覺香氣幽遠;離遠些,那香反而變得醇厚醉人,果然是萬金難買的好酒。

  他起身溫言道:“弟子大膽,想請一個人同飲此酒,請師父成全。”

  山主今天心情好,頷首答應了,傅九雲這便慢悠悠走到台前,朝下面張望。覃川正在喝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縮著肩膀不敢抬頭,冷不防傅九雲大聲喚她:“小川兒,你上來。”

  霎時間,殿內所有人包括山主的目光都落在她腦袋上,覃川手裡的茶杯一抖,“嘩”一下倒了,打濕翠丫半條裙子。不過翠丫現在已經傻了,沒半點反應,張大了嘴,顯見著是下巴要脫臼的趨勢。

  通明殿裡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小雜役,她神色平靜地放正茶杯,神色平靜地起身撣撣裙子,再神色平靜地走上高台,坐在傅九雲身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沒有半點諸如羞澀、不安、害怕之類的情緒,果然是有些不簡單。

  “在下面吃過飯了吧?”傅九雲臉皮之厚不輸給她,旁若無人地替她把腮邊亂發理順,明擺著告訴別人:我們倆之間就是有□,怎麼著吧?

  眾目睽睽之下,覃川索性破罐子破摔,當仁不讓地抓了個果子吃,一面膽大包天地皺眉評價:“也就一般般。”

  眼看場子就要僵在這裡了,青青趕緊又拍了拍手,女弟子們立即會意,捧著樂器繞台坐成一圈。青青領著一眾跳舞的女弟子飄然上台,婉約地向山主龍王二人行禮。樂聲正要奏響,山主忽然想起什麼,急忙揮手,轉身問臉色冷淡的左紫辰:“玄珠如今在太微樓可有一月?”

  左紫辰欠身答道:“回師父:還有五六日。”

  山主有些感慨:“今日難得有龍王送來好酒,她貴為金枝玉葉,又豈能虧待了她?這便讓她出來拜見龍王吧。”

  左紫辰面無表情,說了聲是,起身走了出去,衣角擦過覃川的腳背,他沒有回頭。覃川嘴裡的果子再也吞不下去,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味同嚼蠟。

  沒過一會兒,左紫辰便領著玄珠回來了。她在太微樓的一個月顯然過得不大好,憔悴得厲害,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她面上那種幽怨傷心的神情,她兩眼只盯著左紫辰的後背,像是馬上就要哭了。

  山主微微皺眉,咳了一聲:“玄珠,上來拜見白河龍王。”

  玄珠勉強收拾了糟糕的情緒,急急上台,忽見覃川靜靜看著自己,她不由放慢了腳步,兩人的視線在半空膠著徘徊,誰也不撤退,直到她跪在山主台前,叩首於地,低聲道:“不肖弟子玄珠拜見師父,拜見龍王大人。”

  這個素來高傲的女子,寄人籬下到今日,也不得不低頭了。不想看她低頭的模樣,覃川別過腦袋。手掌忽然一暖,被人緊緊握住,卻是傅九雲。他沒有看她,只是攥著她的手,低頭去喝那杯相逢恨。喝了一半,卻遞給她,低聲道:“要喝麼?”

  覃川勉強笑著接過來,想像平常說句玩笑話,不知為何又說不出來,只好東拉西扯:“這酒的名字蠻好聽的,相逢恨晚,不愧是仙家的東西,名字都那麼有意境。”

  傅九雲托著下巴轉頭對她笑:“既然相逢,就沒有恨晚一說。只要是我喜歡的,無論怎樣都會成為我的。”

  她原本已經把酒杯靠在唇上,聽他這樣話裡有話,再也喝不下去了,好像喝了就等於贊同他的話似的。放下杯子,她干笑兩聲:“九雲大人果然是……那什麼,英雄氣概……”

  他沒說話,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錯開五指,摩挲她指間嬌嫩的肌膚。

  長笛聲起,東風桃花曲終於開場,長袖如流雲,纖腰似雪舞,數不盡的風流繁華,連山主看得都有些發愣。

  可是覃川沒心情看,她正小心翼翼努力著要把手從某人手裡奪回來。拔啊拔,一根手指出來了、兩根手指出來了……眼看半只手即將脫離魔掌,他忽然又全部抓回去。他食指和中指上有厚厚的老繭,在她掌心繞圈摩挲,又麻又癢。

  覃川癢得幾乎笑出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大人啊……您看青青姑娘的舞,跳得真好。”

  傅九雲笑了笑,低聲道:“我見過最好的,所以次一等的,都入不了我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美好回憶,他笑得極溫柔,連聲音也變得溫柔:“川兒,我是個自私且自大的男人,我只要最好的。她願意,我這一生都不會離開她;她不願意……不願意也會是我的——你懂嗎?”

  她的喉嚨仿佛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連左紫辰也未曾說過的話,居然是他說出來了。心底有浪潮瘋狂地洶湧而上,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只能咬著牙,定定望著前方某一點,讓垮堤的情緒不至於摧毀表面的平靜。

  世間人情冷暖,變幻莫測,一生是很長的時間,怎能那麼輕易說出口?可是他的語氣、表情、手心的溫暖都告訴她:這絕不是假話。像是已經堆積在心底有很多年了,明明很寶貴,如今偏偏裝作毫不在意晾出來,被傷害被拒絕也全然不懼。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我不懂。”

  他微微一笑,並不在意:“總會懂的,因我不會放手。”

  她猛然眨了眨眼睛,眼淚快要掉出來了。青青在台上跳了什麼,龍王說了什麼,甚至玄珠朝她這裡看了多少次,她都無法注意。傅九雲的手掌撫在她臉頰上,像是在呵護一朵柔弱的花,他帶著酒香的唇靜靜靠上來,在她冰冷的臉上吻了一下。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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