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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三千鴉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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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0:42 |只看該作者
  離開(二)

  “大燕國的帝姬,你還要騙我多久?”

  他平靜地問她。

  ……

  ……

  覃川的手指跳了一下、兩下、三下,心裡噪雜喧鬧的聲音一瞬間全部靜了下去。

  雖然心裡隱隱約約已經明白此人知道不少,但真沒想到他居然在今天這個時候突如其來點明。是發覺了什麼?還是在懷疑什麼?抑或者,是在提醒她什麼?在記憶裡努力搜尋,她確定自己從沒見過傅九雲這個人,他待她卻親密異常,仿佛早已相識很久。之前諸般試探戲弄,溫柔笑言,此時回想起來竟有些驚心動魄。

  是誰?這個人是誰?

  她神色平淡地轉過頭,靜靜與他對視。兩人的目光糾纏了很久,誰也不退讓,誰也不肯先落了下風。最後,覃川笑了,她說:“您在開什麼玩笑?”

  傅九雲也在笑,柔聲道:“我一直很認真。想要留住一個人在身邊,想她忘掉那些不該由她承擔的事情。我想她在我身邊笑,裝傻充愣也沒關系。可她總覺得我是在開玩笑。”

  她的呼吸一下就亂了,匆匆別過臉:“我不懂您的話。”

  “是不想懂?”他穩若太山,絲毫不亂,“覃川,你的人就在我面前,你還想逃到哪裡去?我正抓著你,以後也不會放開你。你能拿我怎麼辦?”

  她確實不能拿他怎麼辦,只好洩氣的笑,有些無奈。

  傅九雲將她的手放在唇邊,慢慢地吻了一下,聲音很低:“留下好好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日子。”

  她目光微微閃動,似是有些意動。傅九雲看了很久,終於緩緩放開手,在她腦袋上愛憐地摸了摸。

  高台之上,東風桃花正是酣暢之際,龍王突然開口了:“這東風桃花曲果然柔媚婉轉,只是缺了些英武之氣。且讓我的舞劍優伶們下去助興一番。”

  說罷拍了拍手,立即有十幾個身穿玄白雙色衣的青年男子執劍上台,讓那些還在跳舞的少女們面露驚慌之色。

  山主有些不高興:“龍兄,你這是何意?”

  龍王笑道:“老兄莫怪,這些孩子很是乖覺,不會擾了令愛徒們的雅興。”

  果然那些青年男子上場後並沒有沖亂走位,反倒順著樂律,迎著諸位女弟子們柔婉的動作舞動長劍,一時間金琵琶翩躚閃動,長劍好似矯健銀龍,漸漸合拍歸一,雖是將方才舞蹈的柔媚沖散不少,卻果然多了一份英武利落。

  青青反舉金琵琶,柔若無骨,千萬朵桃花自流雲袖中分散而墜,飄飄揚揚,仿若下了一場花雨。歌舞已到了最□,歡聲笑語幾乎沖破通明殿,九天之上聞得樂律,也會莞爾一笑。

  龍王面上卻漸漸沒了笑意,忽然咳嗽一聲,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上,“啪”一聲脆響。眾人都是一愣,那些原本隨著樂律舞劍的優伶們立即動了。長劍利落干脆地揮舞,刺入台上猶在歡欣舞蹈的女弟子們的胸膛裡。

  血與桃花金粉一起濺落,有一滴濺射在覃川臉上,她眉毛不由一跳,慢慢抬手抹去。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傅九雲反應最快,剛欲起身,臉色卻猛地一變,捂住腹部面露痛楚之色,細細一行鮮血從他唇角流了下來。那相逢恨晚,居然是劇毒之酒!他顧不得其他,一把按住覃川的腦袋,硬是將她按得滾到桌子下面去。

  “別出來。”他低聲吩咐,一面抽出懷裡的短劍,吃力抵擋住那些優伶們的攻擊。

  殿內大弟子們倒了大片,只有少數人撐著與那些優伶纏斗。更多的未曾喝酒的那些弟子們個個都嚇傻了,他們自進入香取山就沒遭遇過什麼大事,哪裡能應付這等血腥場面,至於下面那些雜役們就更不用說了,十之八九當場屁滾尿流。

  山主遽然變色,厲聲道:“老賊!好大的膽子!”

  他將手中的青玉酒壺向龍王頭上拋擲過去,為他抬臂一擋,酒液潑了滿身。龍王渾不在意,哈哈大笑道:“越動你死得越快!你喝了我的相逢恨晚,很快便要與閻王相逢恨晚了!”

  話音一落,通明殿內四面八方潮水般湧出數百名優伶,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龍王安排隱藏在此處的。他們儼然是受過千百遍的生死訓練,動作簡潔狠毒,一出來直接撲向那些喝過毒酒的大弟子們,五六人對付一個,霎時間通明殿內鮮血橫流,慘叫連連。

  更有幾十名精英部下將山主團團圍住,每人手中都執著造型奇異的屠龍短刀,金光燦燦,竟是太乙金精所制。龍王身為仙人,自然知道只有太乙金精才能真正傷害得道的仙人,他這一番周密計劃狠辣之極,不打算留一個活口。

  在這生死關頭,任何言語都是多余,任何疑問也是累贅,剩下的只有你死我活。山主面沉如水,忽地狂吼一聲,通明殿內陡然旋起颶風黑雲,桌椅擺設盡數被吹翻,殿頂水晶燭台也早已碎成無數塊,辟裡啪啦掉下來,被砸中一下立即就是頭破血流。黑雲中陡然竄起一只巨大的黑影,足有幾十人合抱的粗細,通體漆黑,上面密密麻麻分布著金色的花紋,兩只眼更是比燈籠還大,泛著詭異的銀色,竟是一條碩大無匹的巨蟒。

  山主的原身素來不為弟子所知,眾人皆道他是人身修成仙,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是蛇妖成仙。

  巨蟒“咻”一下降低身體,矯龍游水一般在殿內游了一圈,所到之處皆是慘叫震天,待他回頭之際,口中竟已銜了幾十個優伶,被它一口吞下,似乎還嫌不夠,目光灼灼地瞪著龍王。白河龍王臉色灰白,冷哼一聲,竟也現出原身,是一條同樣巨大的白蛇,一頭撞破殿頂,直飛上天。山主豈會輕易放過,從那個洞裡直接追了出去,兩條蛇在半空互相翻卷糾纏,斗得驚天動地你死我活。

  覃川乖乖躲在桌子下面,那水晶燭台、不長眼的刀劍、濕淋淋的鮮血乒乒乓乓砸在桌面上,倒也傷不到她分毫。正想找個空隙偷偷溜出去,冷不防胳膊突然被人拽著把她拖了出來,傅九雲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護著,你先逃出去!回院落裡把房門緊鎖,不許出來!”

  她的心髒像是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忍不住抬頭看著他。傅九雲眉間滿是黑氣,臉上隱然有痛楚之色,分明中毒已深。見她打量自己,他不由微微一笑:“沒事,死不了。”

  身後有兩個優伶揮刀劈上來,傅九雲抓起她的腰帶,攔腰一抱,並不欲與他們纏斗,閃身讓過去,霎時化作一道白光,將覃川送到殿門處。

  “快走!”他推了她一把。

  她一只腳踩上門檻,猶豫了一下。

  快了,就快到了,就快成功了,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猶豫?身後打殺的慘烈聲音原本就與她無關;香取山今天就被摧毀,也與她無關;所有人都死了,更是與她無關。何必猶豫?

  可是好像後面有什麼力量在柔和地抓著她,不得不回頭看一眼,一個個看過來:被嚇暈的翠丫、中毒後躺倒在地不能動彈的玄珠、施法護在玄珠身邊的左紫辰……當然,還有那個平日裡總是笑吟吟,愛開玩笑,風流倜儻的九雲大人。

  他說一生也不會離開,這麼美好的誓言,她曾以為再也聽不到。一直覺得他是個難對付的人,心底隱隱有些排斥,可是他待她又會很溫柔。救她、為她敷藥、總是有意無意讓她哭,最後又溫和地撫慰她。他說:過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

  如果留下,那會是個怎樣美好的開始?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開始認識的是他,後面會不會有不同?

  可是她給不了任何肯定的答案,一個女人該過的單純生活,她永遠也過不了了。

  與他們相逢,或是再相遇之前,她真的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從心底生出一股不捨之意。在離別面前,曾經所有的傷痛仿佛都變得沒那麼重要;在即將到來的死亡身邊,那些愛與恨也會變得十分渺小。

  對他們很多人來說,遇見自己,再度重逢,或許是一個開始。

  可是對她而言,這一切卻已經是結束了。

  覃川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什麼也沒有說,下一刻已經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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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1:04 |只看該作者
  離開(三)

  殿內殺成一團,殿外的情況只有更糟糕。龍王這次真是做了完全周密的計劃,先用毒酒撂倒那些厲害的,外面再派人放火燒山,只要通明殿內有弟子逃出,立即圍剿。這樣內外夾擊,香取山當真岌岌可危。

  因見殿內有個小女雜役出來,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一擁而上,揮刀便砍。“鏗鏗”數聲巨響,眾人只覺好像是砍到了什麼極硬的東西上,震得虎口劇痛無比,定睛一看,面前卻哪裡有什麼人?刀劍全部砍在一塊突然出現的巨石上,連個印子也沒砍出來。

  眾人疑惑地回頭張望,身後風聲泠泠,龍王與山主猶在半空斗得你死我活,除此之外半個人也沒有。

  正是驚疑不定的時候,忽聽通明殿內殺聲陣陣,山主的弟子們似乎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紛紛狂吼大叫,抽出隨身佩帶的武器與殿內所剩不多的優伶們決一死戰。那些或嚇暈或發抖的雜役們也終於振作,雖然幫不上什麼忙,好歹也能打個悶棍什麼的,優勢漸漸朝香取山這邊靠攏。

  “轟”一聲巨響,沉重的殿門被人從裡面撞倒,弟子們渾身浴血沖了出來,與守在外面的龍王部下再次戰成一團。在這生死關頭,誰也想不起來平日裡學的仙法仙術,刀劍是最直接的武器,連傅九雲也搶了一把長刀,瞬間砍倒四五個人。

  因見外面火勢凶猛,傅九雲只怕蔓延到自己的院落裡,眼看龍王將要落敗,他索性虛晃一招,轉身往自己的住處奔去。

  “九雲!”左紫辰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覃川沒在你身邊?!”他語氣極嚴厲,像是責怪他沒能看好她。

  傅九雲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見他懷裡還扶著奄奄一息的玄珠,不由嗤笑道:“懷裡抱著別人,你問的又是誰?”

  左紫辰閉嘴不語。

  傅九雲停了一下,才道:“只怕火要燒到後邊院落,我去找她。”

  話音未落,人已經化作一道白光,眨眼便去遠了。

  玄珠渾身發軟地靠在左紫辰懷裡,抬頭定定看著他,聲音虛弱:“紫辰……你、你別走,留下來陪我……”

  左紫辰抿著唇,轉身將她放在一處安全的角落,低聲道:“我這裡有解百毒的藥丸,你先吃一顆。”

  他把藥丸放在她手裡,她卻一把丟掉,抬手緊緊抱住他,哽咽道:“我不要什麼解毒丸!你留著就行!你留下來!”

  左紫辰將她的雙臂掰開,拾起那粒藥丸用力塞進她嘴裡,冷道:“不要拿自己的命當玩笑!”

  玄珠閉上眼,只是默默流淚,過了很久,才低聲說道:“她走了……她不要你,你何必還要找她?你是不是沒長眼睛?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是誰你不知道嗎?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你才明白?”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在她肩上拍了兩下:“你歇一會兒,我去找人。”

  玄珠猛然睜開眼,死死瞪他,厲聲道:“左紫辰!你明明什麼都忘了!你明明只有靠著我才能活到現在!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你去找她有什麼用?國仇家恨擺在這裡,你還以為能回到以前嗎?”

  左紫辰默然片刻,忽然輕道:“你也知道我遺忘的事情,什麼國仇家恨?你知道她是誰?”

  玄珠一下子哽住,暗悔自己失言,死死咬住唇,只哀怨地看著他。

  左紫辰沒有等她回答,起身走了。她在後面狠狠地叫了幾十遍幾百遍,他還是連頭也不回。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她對左紫辰怎麼好,他也不曾回顧過自己,他心裡永遠是帝姬帝姬帝姬。如今他忘了一切,心裡依然沒有她,只有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雜役。

  她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輸給帝姬的,不管她做的怎麼好,也沒有人願意看她。她沒有嘗過人情之間的溫暖,卻先體會到了人心的冷酷;沒有學會好好愛上一個人,卻先明白刻骨嫉妒仇恨的味道。

  玄珠死死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流淌下來。

  在她哭得最傷心的時候,傅九雲正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臉色鐵青。左紫辰追上來,見到這情形,立即轉身往外走,一面說道:“我去別處找找。”聲音忽然有些顫抖,一路過來,見過遍地屍體,有被刀劍砍死的,也有被火燒死的,裡面會不會……有她?

  傅九雲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幾乎是瞬間就沖出門,順著原路細細密密來回搜索。忽見一段燒焦的樹叢中露出半截灰色衣角,正是覃川常穿的衣服。他的心髒幾乎要停了,屏住呼吸將樹叢裡那個焦黑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抱出來,屍體的臉被毀得什麼也看不出,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化成灰,倒是腰上系著的荷包奇跡般地絲毫無損。

  傅九雲雙手一緊,死死盯著那個荷包:牛皮袋、牛筋繩、上面繡著一片蹩腳的葉子。覃川總是將這個荷包小心放在懷裡的,裡面不多不少,永遠是二錢銀子,一把斷了的木梳。

  他聽見腦子裡嗡嗡亂響,生平第二次,徹底地感到茫然,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

  左紫辰曾做過許多模糊不清的夢,在他的雙眼失去光明的那一年裡。夢的內容怎樣也記不得,可是夢的顏色卻歷歷在目。

  那是血一般紅的烈火,像是要吞噬世上的一切那樣焚燒著。火焰中有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琉璃宮,火焰上有群魔狂舞,一口一口把從宮裡逃出來的人吃掉。他時常就這樣被驚醒,那一年,他脆弱且敏感,什麼也記不起,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玄珠溫柔地服侍他,陪著他,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沒什麼好在意的。

  是的,不過是個夢,並不需要時常念著。直到今天,他看見被火焰覆蓋了大半的香取山,隱隱約約,竟從心底感到一種曾有過的恐懼。那並不是夢,他曾經經歷過這樣的大火,他甚至記起自己曾有過無比的絕望。

  心神不寧,從剛才開始他就心神不寧,茫然地在火海中徘徊。他是出來找覃川的,結果竟莫名其妙走上了東面山頂的夜寐閣,四周安靜無比,只有烈焰吞噬樹木發出的辟啪聲,濃煙遮蔽了視線,他想自己是走錯方向了。

  轉身正要回去,半空忽然傳來一聲銳利的鷹啼,緊跟著一只巨鷹拍打著翅膀,自火海中鑽了出來,其速如剛射出的箭矢,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安然停在不遠處。

  上面跳下一個少女,一身紅衣,比火焰的顏色還要烈。明明是濃麗的烏發紅衣,卻不見一絲俗艷,她看上去是那麼嬌柔清靈,明亮的雙眸裡甚至有著天真且嫵媚的笑意。

  左紫辰渾身沒來由地一陣顫抖,突然聽見自己心髒停止的聲音,像是一塊冰碎開一道縫,甚至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臉,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劍戳入心底,覆蓋在記憶表層的冰塊瞬間被擊潰,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畫面急不可待要鑽入腦子裡,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腦門會因此裂開,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額頭。

  她似乎有些意外會在這裡見到他,淡淡一笑,低聲道:“這裡最高,對不對?好東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從何處生出一種沖動,沖過去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顫聲道:“你……帝姬……”

  她對那兩個字的稱呼毫不驚訝,偏頭望著他身後遮蔽天空的濃煙,火光在漆黑的眸子裡跳躍,嫵媚裡多了一絲詭異。她的聲音很淺淡,沒有玄珠那種冰泉般的清冷透徹,倒像是一陣輕輕微風:“你認錯人了。”

  左紫辰沒聽清她的低語,他的頭顱幾乎要爆裂,痛得渾身發抖。

  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抗拒被遺失了很久的回憶回歸的沖擊,一張張畫面清晰地閃爍而過,裡面的自己還是個青澀少年,雙目微冷,滿腹心事,不易親近。

  想起來了……

  想起在朝陽台上初見,她跳了一曲東風桃花,當時還是個十三歲的纖弱少女,半張臉藏在輕紗後,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裡面滿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在朝陽台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等到她,鼓足勇氣要去勾搭,找了個無比蹩腳的借口: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動擁抱他,還沒有成熟的身體,卻不顧一切要貼近他。兩個人靜靜擁抱著,坐在窗台上看朝陽,然後趁天沒亮沒人發現,他再偷偷離開,省得被侍衛們發覺。

  還想起……想起她充滿絕望而陰冷的怒意,厲聲罵他:無恥國賊!然後揮劍而上。他的雙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麼多,想告訴她的話也有那麼多,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人開始模糊變形,火焰濃煙也漸漸看不清了。左紫辰搖了搖頭,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語未了,人已經暈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裡的銀針,面無表情地轉身,絲毫不為所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暈過去的那次,那大約是她有生以來最失態的事情了,揪著她的襟口沒命的晃,自己差點被她揉成面條。


  玄珠那時厲聲罵她:你這個殘忍無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麼敢?!你怎麼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靜靜看著左紫辰昏睡過去的臉龐,他的手還攥著她的袖子,怎樣也掰不開。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將袖子撕下一幅,嘴唇微微翕動,似是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她抬腳在地上看似雜亂無章的草叢裡連踢三下,夜寐閣的石門轟隆隆打開了,神器沖天的光輝與威儀風一般撲面而來。玄珠沒有騙她,這裡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場所。萬寶閣和地下寶庫,不過是小打小鬧。如果不是龍王這次突然發難,她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機會繞過嚴密的監視,來到夜寐閣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猶豫走進了石門中。

  **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個月,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頓美餐。香取山數百弟子和雜役死傷過半,被烈火燒毀的房屋也是過半。同一個月份,誰也沒發現,夜寐閣最頂層那件封印了數百年的寶物不見了,同時一個小雜役就此離開香取山,再也沒回來過。

  覃川的名字被記錄在死亡雜役名冊裡,趙管事領著其余僥幸活下來的雜役們燒了些紙錢衣物給死者,只有翠丫哭得最傷心,她再也見不到可親的川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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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1:22 |只看該作者
  前傳(一)

  覃川在十三歲的時候,還不叫覃川。大燕國風俗,貴族女兒在十五歲及笄後才由父母血親賜字,這個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時候她還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喚一聲“燕姬”。父皇母後,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寶安帝會是大燕國最後一個皇帝,大燕精工巧匠眾多,國力強盛,周邊諸侯俱臣服,雖說到了寶安帝的時期,已有式微跡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個幾十一百年,這國家不會那麼容易倒下。

  寶安帝與皇後成婚二十余年,帝後伉儷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後宮中雖有嬪妃眾多,於子息上卻緣分單薄,只另有兩個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極好,脾氣也討喜,宮裡難免人人嬌寵。

  彼時大燕國民風開放,女子當做男子來養,習武習文,更以雅擅歌舞為榮。倘若有人家中女兒歌舞出眾,那是人人羨慕眼紅的事,與民風保守、女子不得拋頭露面的西方諸國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著兄長們一共讀書學武,又因為大燕皇族嫡親的血統與常人不同,長到十三歲就另有先生傳授罕見仙法。聽說原本大燕皇族極擅仙術,不過一代代這麼傳下來,成百上千年過去,難免會有遺漏,到了寶安帝這一代,只剩個白紙通靈術能學了。

  那會兒帝姬剛滿十三歲,也剛剛和先生學習這種討厭的仙法,為了通過白紙媒介召喚靈獸,一天要在手指頭上扎幾十下,幾天下來,手指頭就沒一塊好皮膚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幾天聽皇後說,下個月姨母要帶著玄珠表姐入宮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蒼蠅似的心裡不痛快。玄珠比她大兩歲,上個月剛滿十五,姨夫賜名玄珠,在這之前她和帝姬一樣沒有名字,當然,帝姬從來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覺從沒得罪過玄珠,但她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順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對。聽說帝姬練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賣弄地到處給人看;聽說帝姬背了幾首詩詞,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詞匯全背下來。這還只是沒見面的時候,等見了面更不得了,帝姬說一她就非要說二,反正她在玄珠面前好像全身都是錯,就是被她從頭到腳看不慣。

  早上先生交代的十張白紙變幻出十只仙鶴的任務怎麼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面,不是跳出來青蛙就是變成一只崴腳麻雀,帝姬心裡煩,索性把那些白紙全部丟在地上,一肚子惱火地去御花園散心。

  剛好二皇子從宮外回來了,見她氣呼呼地一個人坐在涼亭裡折白紙,阿滿在後面苦著臉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過去摸摸帝姬的腦袋:“怎麼,被先生罰了?”

  帝姬素來最喜歡二哥,她雖有五個哥哥,但老大穩重,老三陰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過於親近,唯有這個二哥性子開朗愛玩,從小就愛以“體察民情”為由出宮玩耍,每次回來還給她帶許多有趣的玩意,一見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沒什麼,就是聽說玄珠要來,心裡煩,怎麼也喚不出仙鶴。”她把折好的白紙撕成許多小條,從指尖的傷口裡擠出一滴血塗在上面,“碰”一聲,那條白紙變成了呆頭呆腦的烏龜,在桌上爬啊爬。她惱羞成怒,直接把烏龜丟進池塘裡去。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來,拿玄珠當什麼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實承認吧!”

  他見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從懷裡神秘兮兮地取出兩幅畫軸放在桌上:“看你這麼生氣,二哥給你看個好東西。你在外面就算花上一千兩黃金,也未必賣的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時大為好奇,見他這麼神秘,還以為是春宮圖,臉紅心跳地展開來,那畫上卻只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紅,梅枝筆法瀟灑風流且不失勁道。

  她撇撇嘴:“畫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兩黃金吧?”

  話剛說完,忽覺寒風習習撲面而來,本來春光明媚的涼亭裡竟仿佛下起了小雪,一枝紅梅綻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樣。

  帝姬倒抽一口氣,趕緊揉揉眼睛,那枝紅梅還在,嬌嫩的花瓣甚至隨風瑟瑟搖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是個幻覺。

  二皇子得意洋洋地把畫軸卷起,諸般幻象頓時消失,他說:“怎樣?值不值千兩黃金?”

  帝姬怔怔點頭,趕緊問:“你在哪裡弄的?誰畫的?”

  “前幾天我出宮,在路邊見到個畫攤,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呼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來是有人當場作畫。此人名叫公子齊,在民間已是名聲顯赫,只是脾氣古怪,聲稱只作畫不賣畫,這兩幅倒是我磨了好幾天,借來玩賞的。過幾天還得還回去。”

  帝姬趕緊展開另一幅畫軸,這次紙上卻沒有花鳥魚蟲,而是花了一座華美宮殿,殿前有十幾名美艷舞姬懷抱金琵琶舞蹈。漸漸地,那些舞姬仿佛出現在了眼前,身姿輕盈嫵媚,纖腰款擺,反彈琵琶之態妖嬈無比,雖然沒有樂聲難免美中不足,但無論是誰見到這些美妙的動作,都會禁不住贊歎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紀輕輕,雖有驚世之才,卻狂妄的很。自稱生平得意事,樂律排第一,作畫只是第三,仙術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無天份能跳出來,索性畫在畫裡,剩下那半闕至今不肯作,聲稱天下無人值得他作完一闕東風桃花。這可真是狂妄之極了。”

  帝姬看得入神,隨口接到:“樂律第一,作畫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麼?”

  二皇子卻有些為難,支吾道:“也沒什麼好說的……一個鄉野狂人罷了。”

  原來公子齊的原話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為樂律,能引出鳳凰和歌,白鶴同舞;第三是作畫,尚可以假亂真。第四是仙術,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卻是風流多情,天下間再冷漠再固執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們臉紅心跳再微笑,是個在女人堆裡如魚得水的人物。

  這種話當然不好讓小帝姬聽見,他只能隨便應付過去。

  帝姬也沒在意,只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畫軸卷起,沉吟半晌,忽然抬頭笑道:“他真說世上無人能跳完一曲東風桃花?”

  二皇子逗她:“怎麼?難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戰一番?”

  帝姬把下巴揚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宮告訴他,叫他快把東風桃花曲作完,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萬一出了丑,二哥可不幫你,叫外面的平民笑話你一輩子。”

  “我敢說,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淺淺一笑,腮邊露出兩個梨渦來。

  那邊二皇子再次出宮找公子齊,這邊朝堂上卻發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幾日突然上了折子,說自己年老體衰舊病纏綿,不能再報效君王,故而請求辭官。折子一上,滿朝嘩然。左相為官多年,官場陣營更是盤根錯節,復雜得說也說不清,他一點預兆也沒有突然說辭官,其中牽扯范圍之深之廣,簡直難以想象。

  寶安帝勸慰數次未果,也是憂心忡忡。近來大燕國周邊並不平靜,西北大國天原國一直蠢蠢欲動,五年前吞並了西北周邊數個小國,兩年前更是大舉發兵西方四個國力尚算強盛的國家,也不知用了什麼奇兵妙計,短短兩年就滅了四國,疆土歸入自己版圖。

  天原國最近又頻頻騷擾大燕邊境,雖然還只是小打小鬧,但倘若有朝一日強兵降臨,難免舉國戰亂,這種時候,左相居然要辭官,等於砍了寶安帝一只臂膀,他怎能不煩惱。

  朝堂上的事情,帝姬還不懂,她那時候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只是見父皇近來愁眉不展,便想著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剛好半月後,二皇子又回來了,這次帶來了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

  “事先說清楚,你要跳不出來,二哥可真沒辦法幫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齊答應得倒是很爽快,不過他說曲子給你了,你能跳出來,他便願意傾盡畢生功力,畫兩幅最好的畫送你。你要是跳不出來,就別怪他在外面幫你宣揚自不量力的壞名聲。”

  帝姬低頭仔細研究曲譜,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著他送我兩幅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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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2:48 |只看該作者
  前傳(二)

  玄珠和姨母秋華夫人在皇後壽辰前三天來到了大燕皇宮。這位秋華夫人聽說出嫁前還是個溫婉女子,身為大燕望族之長女,滿心以為父母會安排她嫁入後宮,做一國之母。誰想寶安帝一心戀著她妹妹,直接提親到家裡來了。於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後,這個姐姐只得黯然神傷地嫁入諸侯國,成了個夫人。

  自此之後性格大變,看什麼都不順眼,聽說帝姬要在皇後壽辰的時候獻舞朝陽台,她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與那些小家子氣的作風就是不同,居然要當眾獻舞,外面的百姓們看了不知會說什麼。”

  帝姬和討厭玄珠一樣討厭這個姨母,索性隨便找個借口開溜。皇後出於皇家禮儀,非要她帶著玄珠一起說話,其過程簡直苦不堪言。玄珠見她無聊地撕白紙練習通靈之術,又是滿臉不屑:“我還以為大燕嫡親皇族的仙術是什麼厲害的東西,原來不過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帝姬不好翻臉,不然皇後晚上就是一頓好罵,她只得干笑:“確實沒什麼厲害的,玄珠姐姐有什麼更厲害的給我看看麼?”

  玄珠當場拂袖而去,到皇後面前大哭特哭,說她折辱她,欺她是個諸侯的公主。秋華夫人不單不安慰,反而痛罵她一頓,氣得玄珠關在屋裡兩天不出來,讓皇後憂心忡忡,當晚果然還是責備了帝姬一頓。

  這母女倆每次來,都是一通烏煙瘴氣,帝姬有氣沒處發,干脆求了二哥,換裝帶她偷偷溜出宮散心。因聽說公子齊常在環帶河邊飲酒作畫,帝姬有心要見見這位異人,在環帶河邊等了一早上。

  誰曉得此人天天來的,今天偏就不來了,帝姬等得肚子餓,二哥見她板著臉,便笑著勸慰:“你們女孩子家的事我不懂,不過玄珠沒道理,你怎麼也跟著胡鬧?要是讓父皇知道我帶你出來,連我也要被罵,何況出來還是私會一個民間男子。今天先回去就是了,以後有話,讓二哥幫你傳給他。你只是孩子氣,讓別人知道了卻又能說什麼好聽的?”

  帝姬只好乖乖回宮,夜來睡到三更,忽然渴醒,一睜眼,發現自己靠窗的書案前站了個人,黑黝黝的身影,像是個男的。

  她嚇得蹦了起來,渾身發軟,連叫也叫不出,那人似是發覺她醒了,微微一晃便化作輕煙消散開,只留下一張丁香色小箋,在半空飄啊飄,落在她床前。箋上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公子齊。”

  帝姬頓時哭笑不得,此人白天原來一直躲在暗處看她,知道她扮成男人。一時為他膽敢深更半夜只身潛入皇宮而感到驚懼,一時又對他這種不敬皇族的狂妄態度感到惱怒,一時還覺得能和這樣一個人打賭,委實是個有趣且得意的事情。

  她素來膽大包天,這時恐懼全無,把小箋工整地放在床頭案上,大聲道:“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沒人回答她,倒是把阿滿驚醒了,披衣過來服侍。

  過了兩日,皇後四十壽辰,朝陽台上宴請群臣,左相依然告病龜縮在家裡,只派了小兒子送上賀禮。

  左紫辰登上朝陽台時,台上眾多喧嘩說笑聲霎時間萬籟俱寂。他穿著紫色的長衣,身材修長挺拔,芝蘭一般俊秀的姿容竟讓人有些不敢多看,總覺得他似乎是被籠罩在薄霧晨曦中。

  帝姬原本在後面換跳舞穿的衣服,忽見台上沒聲音了,不由探頭去望,剛好與他打個照面。左紫辰微微一愣,點頭算作示意,有禮卻淡漠地繞過去,不卑不亢地跪在帝座前。

  因他長得極好,與皇城中諸多貴族男子是截然不同的味道,帝姬不由多看了兩眼,問阿滿:“他是誰?”

  阿滿在這些貴族子弟之類的小道消息上向來是最靈通的,當即笑道:“是左相的小兒子,一般都不在皇城裡的,聽說小時候遇到個仙人,說他有仙緣,早早就帶走修仙去了,一年也不過回來一兩次。公主是第一次見吧?”

  原來是個修仙的,怪不得那麼仙風道骨的,怎麼看也不像貴族子弟。

  左紫辰送上賀禮,便借口擔心左相病情而告退了。帝姬看著他朝這邊走過來,兩眼望見她,像是有些羞赧,垂下眼不敢再看。她本來不想多事,奈何玄珠正坐在席上卯足了勁瞪自己,她一見左紫辰便臉紅了,此刻見帝姬總是探頭張望,不由又氣得臉色發青。

  帝姬戲謔之心頓起,朝左紫辰揮了揮手,他果然吃了一驚,用眼神問她何事。她嘻嘻一笑,隨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左紫辰面上隱約透出一層可疑的暈紅,看他清貴的架子端那麼高,想必平時只有被女子們仰望畏懼,不敢靠近的。眼下突然有個女孩子毫不在意地問他叫什麼,居然有些害羞了。

  “在下……左紫辰。姑娘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聲音低沉溫雅,十分好聽。

  帝姬點點頭:“左紫辰,你別急著走,我跳舞給你看啊?”

  他又臉紅了,看上去挺有氣勢,怎麼這麼容易臉紅?帝姬沖他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

  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她本來根本沒放心上,甚至換好衣服就給忘了。因她是皇女,又尚未及笄,不好在朝陽台上拋頭露面,叫宮外的平民百姓看到她的容貌。索性在臉上覆了一層紗,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優伶們統一穿著牙白色的輕紗長裙,獨她一人著紅裙,烏發纖腰,長袖迤邐,神采飛揚,一上朝陽台,竟比萬丈陽光還要耀眼,霎時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其時帝姬朝陽台上一闕東風桃花,艷驚四座,說到緣故,一來是為了逗帝後開心,二來,不過是為了和傲慢的公子齊打個賭而已。誰想到後來牽扯出許多亂七八糟的事,當真始料不及。

  玄珠的臉色從她上台後就沒再好過,等她跳完,一張臉更是可以和青蘿卜媲美。秋華夫人面無表情,轉頭不知和她說什麼,她死死咬著唇,眼睛裡頓時充滿了淚水,恥辱地垂下腦袋。

  帝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壞了,匆匆獻了兩杯酒給父皇母後便飄然退下。一直回到原處,見左紫辰果然還留在那裡,靜靜望著自己。她又是一笑,問一句:“喜歡麼?”不等他回答,她已被一群優伶簇擁著下了台階。

  當晚寶安帝對東風桃花曲贊不絕口,連問是誰作的曲子,二皇子笑吟吟地提到了公子齊,只是為了避嫌,沒把帝姬和公子齊那個荒謬的打賭說出來。寶安帝求才若渴,此後好幾次派人四處打探公子齊的消息,卻始終一無所獲。帝姬一曲東風桃花後,他好像就離開了大燕國,直到國亡,也再沒出現過。

  寶安帝為之感慨不已,御筆親書“大燕樂師公子齊”數字,憑空給他加了個頭銜,允許民間樂坊私人摘抄東風桃花曲譜,自行排演。公子齊這名字自此流行於大燕民間,成為神秘高人的代稱。

  帝姬第二天醒來,發現書案上多了兩卷畫軸,上面又是一張丁香色小箋,寫著:願賭服輸。公子齊。看樣子他昨天晚上又偷偷溜進皇宮了,沒把她吵醒,一定是賭輸了不好意思見她。

  她對公子齊的好奇心膨脹到了一個不可忍耐的地步,又扮成男子出宮,想去環帶河邊會會他。誰知上次是二哥帶著,他認路,帝姬很少出宮,沒走一會兒就迷路了,白白在街上繞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回皇宮,天都黑了。

  本想從朝陽台下找個捷徑趕在晚膳前回寢宮,忽見左紫辰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背著雙手,好像是在發呆。帝姬好奇心起,叫了他一聲:“喂,宮門快關啦!你還不出去嗎?”

  他渾身一震,飛快轉身,面上神色先是驚喜,在看到她的男人裝扮後卻愣住了。

  帝姬走過去,此處地勢高,放眼望去,皇城盡在腳底。漫天大朵大朵的晚霞,染紅城牆,也染紅了眼前少年如玉的臉頰。他一個字也不說,只靜靜看著她,帝姬沒來由地一陣心跳,摸摸頭上的帽子,解釋:“我、我只是偶爾裝扮一下……出去、出去體察民情。”

  她把二哥常用的借口拿過來用。

  左紫辰微微一笑,見她手裡捏著一截長柳,翠綠柔韌,無風自動,不由笑得更深:“……怎麼這樣調皮,把柳樹精的胡子拔了?”說著將那截長柳接過來,執在手中玩賞。

  帝姬臉上有點發燙,囁嚅著說不出話。

  左紫辰似乎也感到些許的尷尬,別過腦袋輕咳兩聲,說了個無比蹩腳的勾搭借口:“我看姑娘很熟悉,是不是昨天見過?”

  帝姬撐不住“嗤”一聲笑了,面上一層胭脂紅,清靈醉人。她說:“昨天問了你的名字,今天應該還你我的名字。不過我還沒名字,怎麼辦呢?”

  他的笑容漸漸變得沉靜,只有貴族的女兒才會在十五歲前都沒有名字。昨天,他曾以為她只是個小小優伶。

  帝姬慢慢說:“你可以叫我帝姬,我就住在宮裡。”

  左紫辰眼裡的光輝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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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4:04 |只看該作者
  前傳(三)

  過了很久以後,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當初走到一起的過程,倒也忍不住莞爾。其經過後來想起,實在是很幼稚,可當初兩人偏偏玩得不亦樂乎。

  左紫辰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又古板,又固執,一點也不像個修仙人,死認著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禮,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話不說。要不是那次她犧牲一只腳,特地穿了不合腳的新鞋,把腳後跟給磨破,只怕到死也聽不見他說一句心裡話。

  帝姬很鄙夷他這種古板,傻子都能看出來他喜歡她,偏偏他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時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說話,他說著說著又要走神,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窩裡哭。

  若帝姬當時是十八歲,定然想方設法引誘之、勾搭之、曖昧之,將他手到擒來,可惜她那會兒只是個沒吃過任何苦,天真爛漫的十三歲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對這種固執暗暗咬牙,悶騷地不肯前進一步,像一朵開了好久的花,等著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獨美麗。

  人年紀小,心裡裝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裝不下。有了個左紫辰,她心裡就成天只裝著他,不是為他昨天說話閃爍其詞而煩惱,就是為今天他來遲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來的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齊早就被她丟到了腦袋後面,只怕如今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她也傻傻地說不出來。

  二哥是個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提醒她:“左紫辰雖然是左相的兒子,身份足夠高,但不是長子。你一個皇嫡女,怎麼嫁也嫁不到他頭上,何況人家又是個修仙的。還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這簡直是廢話,倒出去的水都沒辦法收回來,感情能說收就收嗎?

  帝姬煩惱了好久,眼看人家馬上就要回去繼續修仙了,她到底還是下了個決心,當晚把阿滿忙了個夠嗆,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紅的,覺得綠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覺得芍藥秀美,對著鏡子把臉蛋用胭脂塗得好似猴屁股,怎麼也不滿意,恨不得大哭一場。

  天公偏又不做美,三更就開始下大雨,掛在窗外的吊蘭忘了收進來,早上起來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悶悶不樂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滿以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說不定雨就會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園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實是朝陽台,那裡有一位少年時常孤零零地等著她,風雨無阻。他對她很好,可就是不願靠近她;望著她的眼神那麼溫柔,卻就是不願說喜歡她。十三歲的帝姬不能理解這種行為,趁阿滿不注意,偷偷把傷春悲秋的眼淚抹掉。

  到了黃昏時分,大雨漸漸變成了濛濛細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連傘也沒拿,急匆匆趕到了朝陽台。朝陽台被雨幕包裹,霧靄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頭發和衣服都濕了,手裡捏著一把傘,卻不撐開,紫色的身影顯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還是替他委屈,慢慢走過去,他好像早就聽到了腳步聲,含笑轉身,漂亮的眼睛裡有溫潤的、仿佛帶著濕氣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還要出來玩麼?”或許是因為朝陽台上只有他們兩個,玄珠難得沒有出來打岔,他的聲音顯得比平日溫柔許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遲鈍沒眼光,居然看不見自己今天換了新衣裳,一點反應都沒有,木頭人!

  她揪著衣帶,故意冷冷的說:“我就愛出來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總來朝陽台發呆?”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裡的紫竹傘撐開,罩在她頭頂,低聲道:“小心濕了衣服著涼。”

  帝姬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他什麼也不肯說,就這麼莫名其妙對她好,等她上癮了,喜歡了,他又說什麼微臣,躲她遠遠的。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

  她一把甩開他撐傘的那只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

  帝姬又大怒:“還是說你喜歡的是玄珠?”

  他終於反應過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解釋:“怎麼會……我對她從來沒有……”

  “那你到底喜歡誰?!”她簡直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勁道都吼了出來,“我受夠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歡你!你要是為難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說不,我就……就誅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麼威脅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種搬出來嚇唬他。

  紫竹傘“撲”一下滾在了地上,漫天細細雨絲撒落在兩人頭上。帝姬眼前一陣陣金星飛舞,埋著頭不肯看他,兩條腿也有些發軟,要不是一口氣撐著,估計馬上就要和面條似的軟下去了。過了好久好久,他就是不說話,不出聲,帝姬卻越來越慌亂,腦子裡一片空白,隱約覺得是自己方才說太過了,顫聲道:“誅九族什麼的……我、我只是說著玩兒……”

  他還是不說話,簡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豎在對面。帝姬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難堪地絞著衣帶,勉強點點頭:“好吧……我知道了……”

  她轉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緊,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落進他濕潤的懷中,幾乎要被箍得斷氣。她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被淋濕的,還沒有成熟的身體,不顧一切貼近他,抬起胳膊,絲毫不示弱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抬頭,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你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

  帝姬萬般激動之下,居然大哭起來,用力點頭,什麼也說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形象全無,顯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太高興的時候,也會哭得哽咽難言。

  那天之後,兩人應該就算在一起了。小兒女初談感情,難免拿肉麻當有趣,奈何左紫辰是個木頭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裡連個手也不敢碰,雖然夜夜私會,卻總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過去他就臉紅,讓帝姬深深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記得二哥曾經喜歡過皇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她長得唇紅齒白,二哥不知從哪裡抄來了一些纏綿的詩詞,還特意寫在粉紅色的紙上,折個梅花托帝姬帶給那宮女。

  她偷偷翻開看過,上面無非是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斷腸在天涯”之類的苦淒淒語句。只可惜那宮女不識字,漂亮的信紙被她拿去點火盆子了。

  那會兒她覺得肉麻,現在卻暗恨左紫辰不夠肉麻,於是時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

  “看過詩經麼?會背關雎嗎?”晚上他來私會的時候,帝姬故作一本正經地問他。

  左紫辰一時沒明白過來,很老實地點頭:“看過。怎麼要我背這個?”

  帝姬氣得直咬牙,把身子扭成一團麻花:“問什麼?你背嘛!”

  他覺得這個小公主越發刁蠻了,但也越發可愛的緊,雖然總是搞不懂她突如其來的異想天開,但還是沒有拒絕。他從心底就不願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背了四句,左紫辰腦海裡靈光一動,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抿嘴似笑非笑看著她。

  帝姬漲紅了臉,還故意做出“你可不許亂想”的模樣來,佯怒道:“怎麼不背了?”

  左紫辰目光溫柔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低喚:“燕燕。”

  帝姬也覺得不好意思,她一個姑娘家,好像也太那啥了,別人家的姑娘是不是也這樣?左紫辰肯定被嚇到了吧?

  “我明天要走了。”他突然的一句話,讓沉醉在小女兒春夢裡的帝姬猛然驚醒,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喃喃:“要走?”

  左紫辰攬著她的肩膀,將她摟在懷中,柔聲道:“我要去找師父,想娶你,倒比修仙還困難許多。”

  帝姬奇道:“有什麼困難?你師父不給你成親嗎?”

  他不說話,只是淡淡的笑,過了一會兒,又道:“等你及笄。我可以等得,你莫非等不得?”

  帝姬的臉又紅了:“誰說我不能等?你去就是了!你要是不來,我就嫁給別人!”

  左紫辰的胳膊緊了兩下,圈住她在懷裡,低頭在她額上一吻,嘴唇雖然和以前一樣柔軟,可今天不知為何變得有些熾熱。帝姬懵懵懂懂,抬頭看著他。

  左紫辰低聲道:“不許嫁給別人。”

  話音未落,那熾熱的唇就輕輕落在了她微張的唇上。

  一個吻,輕而且柔,甚至有些生澀。帝姬不曾飲酒,此刻卻已醉了。她從未如此急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長大,快些及笄。她是這麼喜歡他,只有他。為他珠翠盈頭,身披嫁衣,此後一生都是幸福。

  可是帝姬終於還是沒能等到及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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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4:16 |只看該作者
  前傳(四)

  帝姬十四歲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無論她寫了多少書信,從開始的思念到最後的質問,他始終杳無音訊;左相叛國通敵,帶著天原國的食人妖魔大軍,攻破皇城,揚言要割了皇族們的腦袋掛城牆上示威;幾位兄長一一戰死在沙場上,皇後因此一病不起,寶安帝在絕望與驚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國的人是左相時,帝姬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來,所以他刻意杳無音訊。

  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懷裡擁著你,輕輕吻著你,說著要娶你,卻在背後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樣殘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視國破人亡,妖魔橫行肆虐?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頭,身披嫁衣——多麼像一個愚蠢的笑話。他會離開,是因為知道這個諾言永遠也不會被實現。她一場懷春夢,不過是他冷眼旁觀的一出戲。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實要找到他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比想象中要簡單的多。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愛戀,才寧可將這種漫長的等待化作纏綿相思。她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時候,他臉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蹤了很久的玄珠就挽著他的胳膊,兩人靠在一處像是一對金童玉女。他說:“姑娘,你是誰?”

  帝姬什麼也沒有說,在來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見到他要說什麼,問什麼。可是,現在什麼也不用問了。在玄珠的尖叫聲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實當時她瞄准的是脖子,想要將他那顆殘忍的腦袋割下來,為他本能地一擋,只刺瞎了雙眼。

  懲罰了國賊,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有很久都不願再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也沒了解過左紫辰這個人。他為什麼要對她笑,對她好,對她溫柔?為什麼要臉紅?為什麼永遠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陽台上等著她?為什麼翻臉如蛇蠍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詭譎如此善變,比任何天險都要可怕。妖魔們吃的是人身,可人殺的卻是人心。

  天原國放火焚燒大燕皇宮時,她帶著阿滿悄悄離開了。兩人都是自小在皇宮中長大的,從未吃過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幾天,由於驚恐與飲食上的不適,阿滿病倒了。她高燒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經傳授白紙通靈之術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領,卻不可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對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從宮中逃出來的。

  老先生仔細檢查過阿滿的情況,搖頭歎息:“身體已經弱到了極致,加上憂慮恐懼過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這一年來飽受打擊,精神早已支撐不住,只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才好。可是現在還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強笑道:“我聽先生的語氣,應當還有救?先生只管說,無論多難,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為難:“老朽曾聽說,香取山主年輕時擅長煉制各類靈藥丹丸,其中有一味紫靈丹,可治百病。不過公主與那個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話:“先生等我!”

  可最後還是沒要到靈藥,她拋卻了所有了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換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見。玄珠顯得十分為難,歎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應當給你。可你上次來重傷了紫辰,紫靈丹早已給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沒有第二顆靈丹。不如帝姬去別處問問吧?你素來交游廣闊,要找一顆靈丹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帝姬臉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聲下氣地哀求她:“就算沒有紫靈丹,其他類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幫一幫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說話,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輕輕喚了一聲:“玄珠?你在哪裡?”她急忙轉身進去,過了很久才提著一包藥出來,丟在她面前:“山主只剩這些治跌打損傷的藥了,如果用的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損傷……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藥,再慢慢打開,裡面包的不過是些尋常藥店都能買到的東西,總共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兩銀子的價。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瞇瞇地說:“你看看,不是我不幫你。其實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夠快。”

  帝姬將那包藥擲了她滿頭滿臉,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裡的時候,阿滿已經死了,僵直地躺在簡陋的茅草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她將阿滿的手緊緊貼在臉上,只覺得心跳得極快,身體裡像是被刀劍戳了一個又一個洞,疼得厲害,可眼睛裡干澀無比,流不出一滴淚。

  沒有工具,也沒有青磚。阿滿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點點刨出來的,劈了一根木頭,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滿之墓”四個字。帝姬抱著膝蓋呆呆在墓前坐了好幾天。

  老先生勸慰她:“人死不能復生,帝姬莫要太過傷心。你現在還不到灰心的時候。”

  帝姬低聲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語未了,人已經暈過去。

  她在痛楚焦慮中重病一場,幾乎要死過去,彌留的那個瞬間,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創傷程度是有限的,有些傷痛會記一生,雖然提起來難免隱隱作痛,但也會警示自己以後不可再犯同樣的錯。可是有些傷痛,還是就此忘掉比較好。

  朝陽台上一曲東風桃花,黃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幾乎要窒息的生澀的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帝姬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一個男人,真的想過要嫁給他,攜手到老。

  對了……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她似乎已經忘了。

  就這樣忘記也挺好的。

  這個世上雖然還有很多人,可每一顆人心都是冰冷的。愛從無中生出,恨由愛中而起;天明愛得纏綿悱惻,天黑愛情便已死亡。被許多人看得那樣沉重的愛與恨,到頭來都抵不過冰冷人心的變遷。

  一切有因有果,有緣有故,這就是她太過天真的報應。

  老先生說,世上有一種叫做魂燈的神器,被香取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寶庫深處。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寶物,國仇可報矣。

  病好之後,帝姬跟著先生離開大燕,來到了偏西的一個小國,跟著他從頭開始學習。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讓自己的生命耗費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裡。

  十五歲及笄,先生為她取名覃川。

  大燕國的帝姬,自此以後便真正消逝於世間了。

  **

  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為山主尋找稀世珍寶的傅九雲回來了,左紫辰帶著玄珠一起去見他。

  玄珠剛成為山主的弟子,別的人可以不見,山主身邊八大弟子卻是一定要認識的,傅九雲正是其中之一。聽說他入門時間極早,實力深不可測,只是為人風流,總喜歡在女人堆裡打混,並不和其他弟子來往密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顯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貴的寶庫全部交給他來打理,可見其信任。

  玄珠挽著左紫辰的胳膊在紅葉紛飛中款款而行,她如今才真正是心滿意足。

  記得當時天原國驅使妖魔入侵大燕,最先遭難的便是他們這些諸侯國,寶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顧著自保,不管諸侯發了多少請求,求大燕發國師平戰亂,他都不予理會。混亂中,她一個人逃了出來,摸索著走了不知多久,最後暈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她,只是他當時已經把大燕國的一切都忘了,甚至連帝姬也記不得究竟是誰。這種遺忘的方式極其詭異,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將一段記憶封印起來。動了手腳的人像是不願他記得自己曾在大燕有過一段纏綿的愛情。

  自然,她對這個事實是相當樂見其成的。

  他什麼都忘了,從此心底便會只有她一個。他總會明白,這世上只有她待他是最真的,毫無保留,傾盡一切。左家叛國也好,大燕被滅也好,世間的人都死光了,只要他還在,她就什麼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會這樣愛他。

  從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徹底勝過帝姬的法子,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再也沒有一個女人會像她這樣愛左紫辰,在這近乎絕望而恐怖的愛戀上,帝姬總算是敗給她了。

  玄珠感到無上的幸福。

  **

  終於見到傳說中風流倜儻的傅九雲,倒和想象中的紈褲子弟不大一樣。他看上去並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紀。他眼底生著一顆淚痣,笑起來有一種獨特的令人怦然心動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卻有些沉郁,仿佛藏著無窮無盡的心事。

  他正獨自依窗喝酒,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只酒壺。玄珠嗅到滿屋子的酒氣,不由皺了皺眉頭。

  傅九雲沒有回頭,他正望著東方的天空,怔怔地出著神。玄珠稍稍動了一下,有些不耐煩,下一刻他便突然轉過頭來,目光如電,瞬間就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玄珠甚至有種自己在他面前沒穿衣服的錯覺,登時漲紅了臉。

  傅九雲只看了她一眼,便轉過去看左紫辰,見到他緊閉的雙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麼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他自己也說不清,記不得。走過去接過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見傅九雲悶悶不樂,不像以前有說有笑,便溫言:“你出門這些日子,看來似乎過得不好。”

  傅九雲嘲諷地一笑,又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說:“姑且不說我,我知道你過得很好。丟了舊的,抱著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麼意思?”


  傅九雲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將杯中酒喝干,雙眼一直不離東方那片天空,那裡雲卷如絲,一片澄澈,涼風撲面而來,讓他的雙眼微微瞇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他以畫做誘餌,盼著她上鉤,她是他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魚兒,游來游去,不知何時咬住那只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才會懂?

  他在環帶河畔,看著細雨變作晚霞,看著柳葉被洗得新綠嬌嫩,看著許多許多的人來來往往,心底喜悅並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獨一無二的她而喜悅,因她遲遲不來而焦急。

  他還想起被滅的大燕,曾經精美絕倫的皇宮燒毀於炎上,只留漆黑頹廢的斷壁殘垣。高而壯麗的朝陽台遺跡猶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欄桿,她曾在上面跳過一曲東風桃花,火一般紅的衣裙拂過其上。

  如今,她與大燕一起,隕滅在變幻萬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可是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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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4:37 |只看該作者
  你來的好快

  寒冬臘月,仙山裡有百花齊放的美景,俗世間卻沒那麼絢爛了,獨獨黑白二色。小小毛驢在冰雪間悠哉悠哉地前進,四只蹄子時不時踩碎一塊冰,“喀”一聲脆響。

  覃川半躺在毛驢背上,捧著一張地圖仔細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國在西北,她這一趟要走的路還真挺遠。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掃掃墓,她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墳上不知長了多少野草吧?正好西邊那個小國有渡口,橫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國了。

  可她還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滿的墓。她離開了那麼多年,一次也沒回去看過她,阿滿心裡或許要怪她無情。她一直待她那麼好,死的時候卻連個像樣的墳墓也沒有,一個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嶺,死後也沒人陪她說話。

  不過,阿滿好歹還有個墓可以去掃,她的血親至親不是戰死沙場便是死在大火之下,連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掃墓,卻又要到哪裡找呢?

  覃川長歎一聲,收起地圖在小毛驢腰上拍拍,它四只蹄子撒得更歡,一路連蹦帶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腳下的鎮子,小毛驢立即化作一張白紙,隨風散開了。

  已有半年多沒在凡塵俗世待著,此時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風裡什麼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餅的油煙氣、藥店熬藥的苦澀氣、蒸籠裡洩漏出的面香水氣……七七八八混在一處,便是紅塵的味道了。

  她喜歡這種味道。

  進客棧,要了一間客房,伙計帶她上樓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好幾眼,嘴裡嘖嘖有聲:“這樣漂亮的姑娘居然單身出門,是來找相公的麼?不曉得哪個男人有福娶這般美貌小娘。”

  覃川面不改色地聽著,進門之前突然問道:“你們這裡可賣生肉?豬肉牛肉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一開口就說生肉,伙計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過姑娘要了有什麼用?自己吃麼?”他見覃川面容嬌美,身形纖弱,口頭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占一占了。

  她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給它吃。”

  她指向身後,那裡不知何時赫然躺了一只碩大的猛虎,神態凶惡之極,沖那嚇傻的伙計打了個呵欠,滿嘴利牙,下個瞬間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著渾身發抖的伙計,柔聲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肉,二十斤豬肉上來吧。”

  關上房門,清楚聽見伙計乒乒乓乓連滾帶爬摔下樓梯的聲音,她又覺好笑。其時俗世間人妖混雜,但以貌取人的還是有很多,那伙計現在肯定以為她是什麼妖怪。

  記得以前她跟著老先生從頭學習,因為容貌出眾,難免有人覬覦,或出言挑逗,或動手動腳。那會兒她還小,從沒遇過這種事,又尷尬又郁悶。先生把跟了自己幾十年的防身靈獸猛虎送給她,一旦遇到輕薄狂徒,就讓猛虎現身。這招從十四歲用到現在,百試百靈,讓耳根子清淨不少。

  說起來,那會兒她還真是鬧了不少笑話,譬如買東西總是忘了給錢;不會梳頭發就隨便扎兩只歪七扭八的辮子;因平日裡的衣服不是綾羅就是綢緞,第一次穿粗布衣服,身上起了許多紅點,癢得一個勁扭;第一次做飯不會把肉切塊,不會放油,就用水把那塊五斤重的肉給煮得半生不熟,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話也越來越少了。到後來,穿粗布衣服、吃醬菜泡飯、睡茅草冷炕之類的事情,對她來說簡直不在話下。

  她越來越不像帝姬,她越來越自由自在——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從未想象過自己還能活得這麼好,父皇母後還有二哥他們,如果在天有靈,應當也會很欣慰吧。她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把容貌與歌舞當做驕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歲的時候,老先生仙逝了,臨死前給了她兩顆珍藏的藥丸,黑色是可以改頭換面的,紅色乃是解藥。將想要變的那人名與八字寫在符紙上,燒成灰和水吞下藥丸,這樣的改頭換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認不出。只不過一來這種藥有劇毒,二來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內必須服下解藥,否則性命不保。

  覃川曾想過扮作皇後的模樣,年紀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發覺,但自己本身年紀在這裡,若是好端端一個大娘突然做少女狀嬌笑,那難免尷尬的很。

  最後還是扮作阿滿,提心吊膽縮著腦袋在香取山過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燈。

  她從牛皮乾坤荷包裡取出魂燈,放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怎麼看它都是一座破舊的青銅燭台,打開蓋子,裡面有四只燈芯,非棉非草的質地,透出一層淡淡的血紅來。不知道倒些油進去,能不能當普通燭台來用。

  正想得出神,忽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她只當是伙計過來送肉的,隨口道:“放在門口就好。”

  沒聲音,隔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起了,不緊不慢,像是逗她玩兒。覃川把魂燈放回牛皮乾坤荷包,死死系了帶子,一面道:“誰?”

  依然不回答,依然不緊不慢地敲著。覃川有些惱火,過去輕輕開了門,說:“有什麼事?”

  門口那個男人身材修長,眼底一顆淚痣,笑得天真溫柔,眼裡卻隱約有瘋狂的暴風雨聚集。他笑瞇瞇地看著覃川瞬間變色的臉,慢吞吞說道:“上來送肉給姑娘的。”

  覃川霎時又恢復了平靜。裝傻?沒用。雖然不知是什麼時候,但這人認得她的原來模樣。出手對付他?更沒用。她肯定打不過他,萬一激怒他,就更糟糕了。

  還是趕緊逃跑最是上策,比速度,她不信會輸給他。

  她把門一關,插死,打開窗戶就跳了下去。剛一落地,就見傅九雲倚在牆上望著她,那笑容,簡直無法形容。覃川背上的寒毛一下子全豎起來了,四處看看,無路可逃,只好硬著頭皮與他對視。

  “九雲大人,真的是你?我還不敢相信呢,沒想到這麼快就見了。”她說,然後走過去,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真的要殺?

  傅九雲低頭看著她,慢悠悠說道:“不快,本該在你冒充山主弟子的時候就抓住你這小賊的。”

  覃川干笑道:“人家素來仰慕山主英明神武,打心眼裡期盼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他了然並且理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你有這樣偉大的心願,我當然要成全。這便跟我回去,山主也在等著你,做弟子一事,自然好商量。”

  語畢不由分說,拽著她的後領子便要走。覃川手忙腳亂,好似即將進入屠宰場的豬仔,吱哇大叫:“九雲大人!還是不急著回去吧?我還沒做好心理准備!”

  傅九雲出手如電,突然將她腰上系著的牛皮荷包攥在手裡,冷冷一笑:“是麼?我還以為你膽大包天,什麼都不怕呢!”

  覃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賴著就是不放:“大人你又要搶我的銀子?!”

  他看著她,還是冷笑:“很好,覃川你真不錯,到這個時候還跟我裝蒜。”

  他真的沒見過這種女人,膽大妄為,坑蒙拐騙,順手牽羊,完事了被抓個正著,居然絲毫不心虛,還敢東拉西扯,連一絲愧疚的心都沒有嗎?縱然是離開,也不肯光明正大的離開,弄了多少小手段,鑽了多少空子,將別人的心意當做一團爛泥,用夠了隨手就丟掉。

  起初以為那被燒焦的屍體是她,那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他至今仍不願回想。上一次是陰差陽錯,他沒有能夠在身邊保護她。這一次已經牢牢抓住她了,可發覺她是一條無比滑溜的小魚,抓得再緊再牢,她也能從指縫裡鑽出去。

  “覃川,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別想逃出我掌心。”他的手指猛然一緊,捏著她的手腕,猶如鐵鉗一般。她疼得咬牙切齒,連聲大叫:“我不逃骨頭就要在你掌心被捏碎啦!”

  傅九雲全然不理會她的裝模作樣,拽著手把萬般不情願的小姑娘往前拖,正大光明地從客棧大門進去。伙計們見他眼生,見覃川倒是眼熟的,因看傅九雲沉著臉,很有些凶神惡煞,只好涎著臉賠笑:“大爺您是吃飯還是住宿?”

  他看也不看,從懷裡取出一粒珍珠擲向掌櫃的:“客棧我買下十天,把大門窗戶全關好,釘上鐵條,一律不許進出,狗洞也別忘了封上。”

  他回頭看著覃川有些發白的臉,譏誚一笑,低喃:“小川兒,咱們,慢慢耗。”

  覃川在被提上樓的那段時間裡想了無數個脫身的法子,奈何沒一個派的上用場。此人個子比她高,身體比她壯,本事比她強,鼻子比狗還好使,真要鐵了心看住她,就算馬上背後生出十雙翅膀也飛不走。

  鉗制住她的手突然松了,她連退三步,撞在床上好不容易穩住身體,只聽“光”一聲,房門被他用力摔上,還反插了好幾道。她那顆脆弱的小心髒立馬不爭氣地開始狂奔,瞠目結舌看著他冷笑著慢慢走過來,一面還在脫身上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麼?!”覃川趕緊護住自己的領口,想往後退,但後面好像是床,這位置簡直是大大的不妙。

  “你說我要做什麼?”他笑得猙獰,大氅的帶子打了死結解不開,他惡狠狠地一把扯斷,布料被撕裂的聲音令她膽戰心驚。

  “別過來!你別過來!”她連滾帶爬,繞到桌子後面,抱頭大叫:“上次獻身你說不要!這次沒機會啦!”

  “是麼?大人我就愛這強迫的調調。”大氅一甩,覃川只覺腰被什麼東西勾住,一股大力傳來,實在抗拒不得,踉蹌著跌在床上。她腦子裡一片空白,淒涼地喊道:“我三天沒洗澡啦!”叫完也不知死活,趕緊先把眼睛死死閉著,不知他的魔爪何時落下。

  誰曉得等了半天,此人沒半點動靜,覃川小心翼翼把眼睛撐開一瞇瞇縫,卻見他只脫了大氅,裡面的衣服半點不亂,正端了一杯茶盤坐在床頭吹那熱氣。見她偷看自己,他便嗤笑:“把那懷春的心收拾收拾,趕緊給我坐好了!”

  不知道到處春情盎然的人是哪個?!覃川再次無聲地咆哮,兔子也沒她快,哧溜一下便跳起來,靠著床沿只坐下去一點點,笑得憋屈極了:“九雲大人,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傅九雲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半垂著頭,在輕輕吹茶面上的熱氣,或許是因為沒有笑,他看上去有些陰郁哀傷。覃川心頭仿佛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原本被她刻意壓制的諸般愧疚感激,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感情,突然就從另一扇門裡鑽了出來,此刻的短暫沉默好像也被染上了曖昧的味道。

  “你現在還是叫我大人?”沒頭沒腦地,他突然問了一句。

  覃川有些不安,盯著他手頭那只杯子上的拙劣花紋,解釋:“我是叫習慣了……”

  傅九雲對這個答案無動於衷,只自顧自地喝茶,甚至像是在出神想什麼事情。覃川原本以為他至少會狠狠欺負她幾下,最不濟也是罵一頓,可他千裡迢迢不知用什麼法子追上來,竟好像只為了坐在她對面發呆想事情。

  “九、九雲……”覃川暗暗咳了一聲,去掉大人兩個字,叫著真別扭,臉上好像還有點發燒,真真沒用,“那什麼,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這邊離香取山已有很遠了。”該不會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給她下了什麼秘密咒文吧?

  傅九雲有些惡狠狠地朝她冷笑:“你來猜猜我怎樣找到的?小賊,你偷了什麼寶貝?”

  覃川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下意識地朝他手裡捏著的那只牛皮荷包看了一眼。這只荷包,她連沐浴睡覺都不會離手,自覺保護得很好,想不到還是被他看出了破綻。他真的看出什麼了嗎?

  他放下茶杯,對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得她越發心驚膽戰,吞著口水看他慢慢解開牛皮荷包的系帶,她實在忍不住,戰戰兢兢地說:“那什麼……荷包裡真的沒錢……就一點路費了……孝敬不起您老人家……”

  傅九雲不理她,打開荷包伸手一探,淡道:“哦?是麼?你的路費不少,都裝在這牛皮乾坤袋裡呢。”

  他在裡面掏一下——抓住一件半舊衣裳來,再掏——一包干糧,繼續掏——桂花頭油、梳子、碎銀子、各類常用藥丸、一沓白紙……這只拳頭大小的荷包裡裝了不知多少東西,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是件難得的仙家寶物,故而取名乾坤袋。

  最後,他掏出了魂燈。

  “你真是膽大包天,魂燈這種神器也敢偷。”他掂了掂魂燈,似笑非笑。

  覃川瞪圓了眼睛裝傻:“魂燈是什麼?你在說什麼啊?這只是一盞普通的銅燈,我帶著應急的。”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將魂燈放進自己懷中:“既然如此,那送我好了,這燈造型古樸,我很是喜愛。回頭大人上街幫你買個更好的。”

  覃川臉色變了一瞬,很快又討好地笑:“那敢情好……九雲大人送的東西必然比我的破爛貨好上幾十倍!”

  她起身走向門口,傅九雲皺皺眉頭:“去哪裡?”

  覃川回頭,慢慢一笑:“我下去——要些吃食。九雲你想吃什麼?”

  傅九雲忽覺面前殺氣逼人,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猛獸正對著他狠狠撲下。覃川猶如脫兔般跳了起來,厲聲道:“猛虎!咬他!”

  平空陡然出現一只碩大猛虎,張開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咬向傅九雲的腦袋,躲也來不及躲,他的腦袋一偏,那滿嘴的利牙盡數咬合在左邊肩膀上,他登時悶哼一聲,鮮血瞬間便染紅了半邊身體。

  覃川面沉如水,飛快從他懷中將魂燈取出,轉身推門便走,逼著自己不許回頭。

  打開的房門突然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大力摔上,“卒卒”數聲響,她耳邊一陣刺骨的涼意,數十根通體銀白的寒光射在門上,將其釘死。傅九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竟帶著一絲陰森狂怒:“覃川,你還想去哪裡?”

  她猛然轉身,卻見他掌心有銀色電流吞吐,一把蓋在猛虎頭上,瞬間就將這厲害無比的靈獸打成碎裂的光點。覃川的心跳幾乎停了,僵硬地靠在門上,動也不動。

  傅九雲低頭看看自己半邊染血的身體,撕開領口,肩頭兩排深可見骨的牙印,鮮血如泉水般湧出。她是真的要殺他,冷血冷心,毫不留情。他越是一言不發,覃川就越覺得呼吸急促,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住了,她無法喘息。

  眼前突然一花,脖子被一只熾熱的手掐住,她無法選擇任何抵抗,被動地被他狠狠甩在床上,腦袋撞中床板,一陣暈眩。身上又是一重,她驚恐地睜大眼,在眼前下雨般的金星裡,只能勉強看清他陰冷的眸子,湊那麼近,像是要將她生嚼下肚。

  “小姑娘,你在找死……”傅九雲第一次露出怒意,抬手似是要繼續掐住她。

  覃川發出一聲戰栗的喘息,死死閉上眼睛,等待預期中的劇痛襲來。可是等了半天,他既沒扇巴掌,也沒掐脖子,她緩緩把雙眼睜開一道縫,卻對上他幾近狂熱的陰郁眸子。

  甚至找不到話語來形容這樣的眼神,似是愛到了極點,又似失望到了極點。比任何言語都更加銳利地刺入她心底的柔軟處。

  你怎會是這樣?

  你怎能下手?

  你真的要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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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5:04 |只看該作者
  卿心如鐵

  他身上的血大滴大滴落在她胸口,細微的聲響,卻是那麼驚心動魄。覃川無法承受,逃避一般又一次把眼睛閉上了。

  這些問題她一個也回答不上來。

  為了取到魂燈,吃什麼苦她都不怕。給人下跪也好,嬉皮笑臉也好,硬下心腸拋棄那些可愛的人也好。即使是——像剛才那樣,對所有朝魂燈伸手的人露出尖銳獠牙,她也在所不惜。

  覃川發出一個古怪沙啞的笑,低聲道:“你要強|暴我?為什麼還不動手?膽子被狗吃了?!”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在這種時候刺激他。

  胸前一涼,衣服像是紙片似的被他瞬間撕碎了,覃川霎時間感到一種絕頂的恐懼,偏偏又因為這種恐懼而全身僵硬,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肩膀上一陣劇痛,是他毫不留情咬上來,真要吃人似的。

  又是一陣布帛的撕裂聲,他在撕扯她的裙子。覃川恐懼得渾身發抖,終於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沙啞的尖叫,沒命地蜷縮起身體,像是在洶湧的海面上抱住一根救命木頭那樣抱著自己的膝蓋,死也不放開。

  他狂暴的動作停了下來,似乎是撐在她身上看了很久很久,覃川把臉死死埋在被褥裡,想哭,又哭不出來,只有像個無助的小孩子那樣抱緊膝蓋,光|裸纖弱的肩膀一陣陣劇烈顫抖著。

  身上的重量輕了,大氅落在她近乎□的身體上,他的聲音比寒冰還要冷漠:“覃川,你果然心如鐵石,真令我自愧不如。你想走,現在就可以走,光著身子走!”

  他待她再如何的好,也不過是她稍稍歇腳的一個小島,毫不留戀就可以離開,毫不猶豫就可以沉沒它。這種殘忍,聞所未聞,令人從頭到腳都墜入深淵一般,縱然是無數次地擁她入懷,在這座深淵裡,也喚不出一聲回音。不想放手,便要被她的荊棘刺得遍體鱗傷,她是個傷人也傷己的倔強女子。

  傅九雲彎腰,將隨著她衣服摔落在地上的乾坤袋撿起,放進自己的懷裡,冷道:“我再不會跟著你,你走,魂燈你永遠也不要想!你這樣走,再去天涯海角也隨你。”

  覃川漸漸停止了發抖,雙手死死抓住大氅,把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縮在大氅裡面。她的聲音同樣冷漠緩慢:“不是你的國破家亡,不是你的血親戰死,你有什麼資格一而再再而三阻撓我?傅九雲,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他答得極快,甚至想也沒想:“是。”

  覃川緊緊咬住牙,用盡畢生以來所有的氣力去阻止眼淚,可她阻止不了心底的狂潮,過往懵懵懂懂的一切此刻都變得稜角分明。他待她溫柔體貼,為她描繪如夢如幻的景炎宮,說出那些美好的她憧憬之極的話語,是因為他愛她。

  那不是玩笑,不是戲弄,不是心血來潮的疼愛。他的愛沉重又輕柔,隱藏著,又潤物細無聲。

  她曾經歷過世上最美好的戀情,也體味過世上最慘痛的結局,她以為自己早已如槁木死灰了。可是過去的那些半點也不能阻擋如今在全身上下瘋狂流竄的潮水,她又一次開始發抖,只有把手指放在嘴裡用力啃咬,籍著疼痛讓自己冷靜、冷靜。

  可是要她怎麼冷靜?

  她低聲道:“……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一點也沒有。”

  她分不清自己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就這麼說了出來,不知是在折磨他還是折磨自己。

  傅九雲望著她縮成一團的背影,聲音又變得譏誚:“你很強大,也足夠冷血,你終於讓我變得不那麼想看到你了。”

  他大步走到房門前,那些閃爍著寒光的銀白色東西被他袖子一拂,便全部收了回去。

  他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傅九雲就這麼坐在客棧大堂裡喝了大半夜的酒,店裡儲藏的酒被他一個人干掉三分之二,掌櫃與伙計見他滿身是血的凶煞模樣,哼也不敢哼一聲。因不見那美貌少女跟下來,大家懷疑是不是被這男人殺了,不過大抵誰也不敢去報官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煩悶到幾欲瘋狂,素來千杯不倒的他終於感到腦子裡暈沉沉,酒意一層層漫上來了。肩上還在一陣陣撕扯似的疼痛,索性就讓它這麼疼著,血也讓它那麼流著,這樣他才能把心裡那些破碎支離的語句連起來。

  心底有一種澀澀的疼,不光是為自己,縱然曾經一筆一劃細細替她描繪心底珍藏的美夢,盼她感到慰藉;縱然是緊緊地擁抱她,無聲地告訴她這裡有他可以依靠;縱然她通通不領情——這些都已經沒有什麼大不了,是他心甘情願。

  他只是為她這種拼命似的倔強難受,傷害別人也傷害她自己。正如他狂怒之下說出傷人的話,如今便只有獨自品嘗悔恨的苦果。

  懷裡的乾坤袋掉了出來,傅九雲拿在手裡仔細看。這裡面裝著魂燈,起初他猜不透她到香取山做什麼,感到失去魂燈的那個瞬間,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傳聞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招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魂燈以人魂精魄為火,萬年不熄——她要做什麼,他竟不敢想象。倘若她活著就是為了這樣死去,就算她再怎樣刻骨的仇恨他,這東西也不能給她。

  *

  屋子裡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覃川只覺得很冷,手腳蜷縮在大氅裡,還是冷得一個勁發抖。

  到了這種時候,她再也不能強顏歡笑。

  她微微一動,茫然地望著四周,下一步要怎麼走?自己也不知道,難道真要被他強行帶回香取山?

  桌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幅畫軸,比平常的畫軸要大上好幾倍,一根紅絲帶系得勻稱漂亮。

  這不是她的東西。

  覃川抓過來,將紅絲帶解開,畫軸用的紙很新,還帶著他身上的溫暖。

  一點點打開,紙上畫的卻是一座她再熟悉不過的宮殿,從小到大十四年,她就是在這裡成長起來的。景炎宮,大燕皇宮中最美麗的宮殿,宮中種滿了垂絲海棠,她離開的時候,那些花兒剛剛開放,只是無人有心欣賞其美麗了。

  覃川的手一軟,畫軸摔落在地上,震驚得僵住。

  眼前幻象陡生,四周滿是嬌紅嫩白的垂絲海棠,她就坐在花海中,看著風把花瓣吹起來了,拂過衣角。景炎宮中人來人往,父皇母後安詳地坐在她身邊,只是面容模糊。大哥他們也都在,每個人都是面容模糊,唯有二哥眉眼靈動,笑吟吟地蹲在自己面前,唇齒翕動,像是要對她說話。

  “二哥!”她叫了起來,伸出手要去抱他,可是雙臂一摟之下只是空,她幾乎要從床上滾下去。

  阿滿端著茶水款款走來,平和清淡的面上掛著熟悉的溫柔笑意,將茶壺放在她手旁。

  “別、別走……”她下意識地去撈她的手,自然又是一場空。

  她明白的,這些只是仙畫做出的幻覺,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摸不到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說話。只是她真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見到他們,活生生的,在對她笑,在她周圍說話走動。這一切簡直像一個突如其來的美夢,她硬生生被砸進去了,捨不得出來。

  覃川突然縮回手,死死咬住牙,困在眼裡的淚水撐不住掉下一顆。她就有那麼倔強,再也不許第二顆落下,狠命用大氅擦臉,轉身便往門口跑去。

  門開了,傅九雲站在她對面。他方才應當是去包扎上藥了,血濕的外衫掛在手肘上,低頭靜靜望著她。

  “這些天我一直在畫這幅畫。”他聲音變得平靜,“還只畫好一半,等全部畫好了再送你。當我確定你是帝姬的時候,便想這麼做了。”

  覃川怔怔點頭,喃喃:“……公子齊?”

  傅九雲低聲道:“公子齊也好,傅九雲也好,只是個名字罷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公子齊沒能陪著她,他總是遲到一步。這一次,傅九雲會把她抓住。”

  她像是不認識他似的,就這麼死死盯著他。

  傅九雲難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抬手把她輕輕推進屋,關上房門:“進去。”

  那幅畫被他重新卷起,系了紅絲帶放在腰後。他坐在床邊,沒有抬頭,淡道:“我們都不必再廢話。魂燈太危險,我不會讓你帶走。今晚就在這裡住一夜,明天隨我回香取山。”

  她近乎凶狠地別過腦袋:“……我不會回去。”

  “左紫辰已經離開了香取山,玄珠也追在後面走了,想必以後也不會回來。你大可不必擔心有人會認出你。”

  “為什麼非要逼我回去?”

  難道就因為他是公子齊,他愛著她,替她畫了一幅景炎宮,她就要感激不盡,從此唯君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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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05:25 |只看該作者
 所謂帝姬

  “因為我不想你用魂燈,更不想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想你過得開心點。”

  “那你不如叫我去死。”

  他吸了一口氣,目光沉沉。

  “真沒有挽回余地?”

  覃川冷冷笑了:“怎樣挽回?什麼挽回?叫大燕國回來嗎?!”

  傅九雲沉默了。

  “川兒……”他突然又開口,“我知道你拿魂燈想做什麼。只是,世上誠然有些事情是值得搏命去做,就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人有輪回,了結苦楚的的一段,總還有全新的一段等著他。但無論是什麼事,都不值得死後魂飛魄散,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她不說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悶悶地不肯抬頭。

  “我不會叫你忘掉仇恨,可是我想你跟著我能少些心事。有些幸福雖然很短,也很膚淺,但是你值得有。你不愛我,那也無所謂,總之都是我自願。魂燈……不能給你,我會把它封印起來。你若要恨,不如來恨我,我不需要你千裡迢迢萬裡跋涉,你看,我就在你面前,殺起來,也是一刀了事,簡單的很。”

  “川兒,我會陪著你,你要怎樣,我都陪著。只是魂燈不可能。”

  她猛然抬頭,目光真像是要殺人一樣,傅九雲坦然受之,絲毫不閃避。她的目光便漸漸軟下去了,已經用盡了所有氣力和勇氣,她緊緊閉上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他伸手去接,被她用手按住,貼在臉上。他的手很溫暖,也很溫柔,一旦靠近就不想再離開,她討厭這樣軟弱的自己。但她沒有辦法。

  傅九雲坐在她身邊,染血的長袖蓋住她肩膀,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前,襟口很快就被染濕了。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傅九雲以為她睡著了,正要躺下陪她一起睡,忽聽她帶著鼻音輕聲說:“……毒,解了沒有?”

  他這才想起她問的是相逢恨晚的毒,心下微微酸楚,她原來都記得。

  “那點毒,還毒不死大人我。”他語氣輕松,開個玩笑。

  覃川仰起臉,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不過已經沒有淚水了。她猶豫了一下,別過腦袋低聲說:“那……傷口呢?”

  他自嘲地看看肩上,血已經不流了,他出來的匆忙,沒帶什麼靈丹妙藥,塗上去的藥也沒有太大的功效,傷口處高高腫了起來。

  他說:“沒事,不疼。”

  她又不說話了,睫毛還沾著細細的水滴,微微顫抖,傅九雲的心也跟著抖,情不自禁想用指尖觸摸那蝶翼般的輕盈。她突然啞著嗓子說:“我這裡有藥。”

  她確實帶著許多好藥,乾坤袋簡直比聚寶盆的東西還多,有個小瓷瓶,裡面裝得盡是指頭大小的白色藥丸,傅九雲一嗅味道便知是上好的傷藥,用水化開兩粒,塗在傷口上,一夜過去傷口就可以愈合。

  覃川跪坐在他面前,替他把外衣脫了,微涼的手指擦過他□的胸膛,傅九雲呼吸驟然一亂,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熱度幾乎要燒灼著她的肌膚。她垂著頭,唇角有個模糊的笑靨,帶著久違的調皮,小聲說:“你倒真是精力充沛,血都流了那麼多,還要做什麼?”

  他萬般不甘放開手,自嘲似的笑道:“……下手輕點,我怕疼。”

  她果然就動作很輕,指尖觸在傷處,像微風吹過去,尚未來得及感到疼痛便消失了。傅九雲有些心猿意馬,盼她別那麼快塗完,還盼她用力些,這麼撓癢似的觸碰實在令人心癢難耐。

  月光攀上窗欞,他們兩個人的影子絞成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再也分不開了一般。覃川心底有一種無言的喜悅,還有一種淡淡的無奈。她說:“九雲,你覺得一國的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只需要打扮好看點,儀態擺得漂亮些,在人前顯示皇家威儀就可以了麼?”

  傅九雲沒有回答,他好像睡著了,腦袋微微垂著,面容被陰影籠罩。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人告訴過我。後來大燕滅了,先生和我偶爾回去探望了一次,那裡到處以妖為尊,只因為天原國信奉妖鬼之王。那些普通的子民每年都要向上進貢人菜……你知道什麼是人菜嗎?就是把人當做一道美味佳餚送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妖魔們。很荒謬是不是?可它是個活生生的事實。”

  “回去之後,我一直在想,以前我是大燕的公主,受萬人景仰,到底是憑了什麼?我又為他們做了什麼?我到底有沒有資格被我的子民們曾經那樣擁護?”

  “……你說,我用魂燈魂飛魄散永生永世受苦,不值得。對覃川來說,確實不值得,她只是個普通的沒有親人的姑娘。不過在成為覃川之前,她先是大燕的帝姬。在帝姬的心裡,這是千萬分值得的事情。”

  藥塗完了,上好的傷藥,裡面加了一味戲仙散,顧名思義,就連神仙不小心著道也會不知不覺陷入沉睡,雷打不醒,足足睡上五個時辰才會自己醒過來。原本她是打算在香取山走投無路的時候派上用場的,想不到居然會用在傅九雲身上。

  覃川替他穿好衣裳,小心把他放倒睡在枕頭上,看著他祥和的睡顏,心裡有許多話想說。想告訴他,放猛虎咬他只是一時氣急,並不是想殺他;還想說,在香取山的日子,因為有他,還有翠丫那些可愛的人,她才能真正笑出聲,好幾次在夢裡遇見過他,那時的心情是久違的輕松愉快。

  她還想說,他要陪著她,實在是很美好很貼心的諾言。

  還想說……

  想說的話真的太多,只是都說了,她就要捨不得。她曾想過,熬過這些年,該死的時候就可以解脫了。可是最後這一年,她過得很美好,所以她現在已經滿足了,至少不是滿懷解脫的怨氣離開。

  覃川將魂燈自他懷中輕輕取出,重新放入乾坤袋。

  換好衣服,她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傅九雲,似是依依不捨。

  放了兩只白紙喚出的小小靈獸守在他身邊,以免出現什麼意外。覃川看了他最後一眼,終於決絕地關上房門。

  這一次,是真正的離開了。

  *

  說是離開,覃川倒有些被傅九雲追怕了,此人說話虛虛實實,天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從香取山那麼遠追出來找到自己的。她在鎮子周圍繞了三四天,腹稿打了一張又一張,為自己不幸再次被抓住之後做好萬全的准備。

  三四天過去,毫無動靜,他大約氣得去天原國守株待兔了。覃川這才騎著小小毛驢,不緊不慢往西邊去。趕到老先生的墓前,正是二三月間,草長鶯飛,老先生的墳上不單長了野草,還開了一片野花,欣欣向榮,倒也熱鬧。

  覃川索性把墳上的雜草稍微修剪一下,那些花兒就留著,想必先生也歡喜。

  花了二兩銀子,從村東頭請個戲班子,再添幾壇好酒,半斤牛肉。覃川在吱吱哇哇乒乒乓乓的大戲聲中,坐在墳前大快朵頤,路人無不側目觀之。說到底,她如今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厚臉皮,倒是跟著先生學的,他臨死前什麼也沒交代,只笑瞇瞇地吩咐了一句:“來掃墓的時候,記得帶美酒牛肉,如果有唱大戲的更好。”

  覃川面不改色喝了四壇酒,連一絲兒酒氣都沒發,看熱鬧的戲子們倒有些臉色發白,第一次見到個活生生的酒桶,還是個很漂亮很柔弱的酒桶。吃飽喝足,她拍拍手就站了起來,朝墳墓行個禮,說:“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老人家了。以後墳頭長草,墳尾開花,我就不能替你打理了,先生莫怪。”

  把戲班子的錢結了,跨上小毛驢正要走人,忽聽後面傳來一陣驚呼,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只圓頭圓腦的桃妖風塵僕僕地趕路,以前她跟先生住在這裡的時候,還上山跟他們玩過,討了許多桃子來吃。

  這裡的桃妖性情溫和,待人從來都是極好的,可是看村民們的表情,竟像是驚恐多一些,這才是奇了怪了。如今的世道,人妖雜居,什麼稀奇古怪的妖魔鬼怪在外面堂而皇之地走路,都不會有人瞥一下,短短幾年,世道變了不成?

  覃川騎著小毛驢迎上去,笑問:“桃子哥哥要去哪裡?”

  為首的桃妖一見她便眼淚汪汪,恨不得撲上來熊抱:“小川!還是你好!這些日子咱們委屈呀,大家伙見到咱們都只會嚇得尖叫,好像要吃他們似的。冤枉呀!天底下誰都知道咱們桃子最好了,從來不吃人!”

  桃妖別的都好,就是說話囉嗦,一件事翻來覆去能說半天,覃川聽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才把事情理順。原來西方這個小國的皇帝沒什麼骨氣,天原國大軍未到,自己就先投降了。而天原國在掃平大燕之後,左相居功甚偉,原本要叫他留在大燕,做個大官兒,但大燕的百姓恨透了這位叛國丞相。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自己請命來這裡做個逍遙閒官,把那套以妖為尊的手段搞得淋漓盡致。

  前幾天一張帖子送到桃妖們的洞府前,邀他們參加什麼“百人宴”,用桃妖的話說,就是請他們去吃人,彰顯妖怪與凡人強弱不同。聽說附近稍微有點名聲的妖怪們都收到了帖子,統統嚇一跳,誰也不願淌這個渾水,故而索性放棄住了多年的洞府,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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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10:19 |只看該作者
  誅殺

  她騎著小毛驢,換了個方向慢悠悠前進。

  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左相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用她多浪費腳程。

  她記得小時候與左相倒是很熟稔的,他大兒子是皇子伴讀,二哥時常帶著她偷偷溜去左相家找他那幾個兒子玩,有一次被左相撞見了,把他倆擔心得不成,若是被父皇知道,他倆都會被禁足。

  想不到左相笑瞇瞇地替他倆保密了,在覃川最初的印象裡,左相是個慈祥又風趣的大叔。

  後來漸漸大了些,看他的感覺又不同了,隱約感到他極有城府,說話做事滴水不漏,見到他會感到害怕,此後去他家的次數便漸漸少了。

  最後,就是知道他叛國通敵。她曾有無數話想質問左紫辰父子,字字血淚。可是過了那麼多年,要問的話也早沒了,問不問大燕都已經消失,何必讓別人看見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先生寵她,跟著學習的時候還特地寫了左相的名字貼在牆上,讓她每日用小刀扎著洩憤。她一下也沒扎過,因為只有軟弱的憤怒才會用這種方式來宣洩。

  這麼久的時間過去,帝姬也已經成了覃川,她一邊隨著毛驢的步子晃晃悠悠,一邊想,殺完左相就趕緊吃飯,她餓得慌。

  **

  那一天,風和日麗,鶯聲嚦嚦,左相難得有了詩情,邀上幾個文人騷客,出門踏青游玩,順便做點詩詞自娛。覃川躲在符紙造的結界裡仔細打量他,因見他也顯露出老態來,鬢邊白發催生,便忍不住想到寶安帝。

  天原國舉兵入侵大燕的那段時間,寶安帝幾乎是眼看著就老了下去,幾個月不到便白發蒼蒼,病死的時候更是像個佝僂的老頭兒。他做皇帝那麼多年,太過信任左相,把他當做左右臂膀,誰想自己的膀子卻往自己心口戳了一刀。他們父女倆,在這方面都挺天真的。

  大約是近來過得悠閒自在,左相胖了幾分,行動間頗為神采飛揚,左右前後都有妖力充沛的妖怪手下護著。猛虎素來以妖為食,乍見這麼多口糧在眼前晃來晃去,興奮得一直低吼。

  覃川在它腦袋上拍拍,從乾坤袋裡取出了鐵弓。

  八十斤鐵弓,她拉了快兩年才能拉開,其間多少艱辛也不用多說,能拉開的時候,連先生都不敢相信,叫她搭箭矢去射天上的飛鳥,她射了一只鷹,一箭對穿,臉不紅氣不喘,先生佩服得差點暈過去。

  搭鐵箭,開鐵弓。覃川的手穩若磐石,瞄准了左相的心口處,將鐵弓拉得猶如滿月。

  “錚”一聲,鐵箭如流星般劃破長空,深深扎進左相的心口,他甚至被那股勁道沖得倒退好幾步,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著沒入胸口的鐵箭。因為扎得太深,連血都是一滴一滴慢慢湧出來,把胸前染紅了一小塊。

  猛虎迫不及待地沖上去,將那四只還未反應過來的妖怪一口一個生吞下肚,滿足地打個嗝,在地上快活地滾了好幾圈才肯回來。

  覃川撒一把白紙出去,瞬間變作無數只奇形怪狀的妖怪,作勢追趕那些嚇軟了的文人騷客,一時間有的逃遠了,有的嚇暈了,她這才大大方方地亮相,走到左相身邊。他還沒有死透,張大了嘴,喉嚨裡艱難地發出咯咯聲,驚恐地瞪著她。

  覃川蹲下去,靜靜看著他,低聲道:“你還認得我麼?”

  他沒有回答,可能是吃驚太甚,眼裡神色變幻,像是不敢相信,像是無比的恐懼,像是無窮無盡的絕望。

  “我本來想,殺了你是為父皇母後還有我的兄長們報仇。不過現在還要再加一條。”她握住鐵箭,一把拔了出來,鮮血“卒”一聲噴了老高,左相微微一抖,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帝……帝姬……你沒死……你們明明……都被燒死……”

  她點點頭:“我沒死,我活著為大燕的子民來找你討個債,血債血償。”

  他臉色一變,張口欲咬斷舌根,省得慢慢等待身體裡血流干的痛苦。

  覃川淡道:“不要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世上沒有那麼簡單的事。天道仁慈,有輪回轉世,我可沒那麼仁慈。”

  她突然取出一張符紙按在他頭頂,低聲道:“你就是第一只人魂精魄了。”

  尚未離體的魂魄被符紙引了出來,魂燈沾染左相的血,頂上的蓋子興奮得“啪”一聲自己開了,吸了魂魄的一只燈芯微微一亮,現出一層極淡的藍色火焰來。魂燈不滅,點燈的魂魄便要受盡生生世世的苦楚,叛國老賊,這個下場很適合他。

  覃川捧著那一簇脆弱得仿佛一吹就會熄滅的燭火,低聲道:“……你欠了大燕子民的,你就要還。”她將蓋子合上,轉身便走,猛虎對點燃的魂燈十分忌諱,再也不敢靠近三尺以內,遠遠跟在後面。

  ***

  其時左相被誅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驚動了天原國的皇族,他的屍體被秘密運往天原京城皋都。國師只看了一眼,便說:“魂魄被取走了,動手的人必通仙術。”

  皋都自此在八處城門前設了關卡,禁止一切修仙者出入,惹得周邊一些修仙弟子敢怒不敢言。

  覃川那段時間卻一直窩在大燕一個小鎮的客棧裡,每頓吃三碗大肉面,害得沒怎麼見過世面的老板娘每次給她送面都忍不住要往她平平的肚皮那裡看好幾眼。三個月過去,她胖了一圈,誠然腰肢還是婀娜的,姿態還是美妙的,但那裊娜纖纖,可以隨風而去的輕盈是一去不復返了。

  用白紙貼著變出個人臉來,覃川對著鏡子左右照照,對自己的新形象很滿意。不丑,也不美,圓圓臉圓圓眼睛,一股嬌憨天真的味道。就算傅九雲左紫辰玄珠他們,這會兒貼著她的臉,對著眼睛使勁看,估計也認不出這瀕臨豐滿的姑娘就是覃川。

  再過一個月,皋都的關卡迫於修仙者的壓力,一一撤掉。某月某日,一個憨頭憨腦的姑娘坐船來到了皋都,光天化日之下,正大光明地從城門處進去了,誰也沒多看一眼。

  **

  皋都是天原國的京城,覃川還小的時候,對天原國的了解僅限於書本,這是西北一個強大的國家,傳說皇族具有妖魔的血統,個個驍勇善戰,嗜血狂暴。

  二十五年前,天原皇後誕下第一位皇子,其時天現異象,皇城皋都外下了十寸黑雨,人人自危。皇帝以為是凶兆,便請國師開壇洞察天機,誰知結果出人意料。國師稟明:此子生就鬼神避讓的無雙命格,妖血濃厚,將來血戰天下,一統中原,乃是大大的吉兆。

  皇帝自然半信半疑,此後一連十天,天天異象,每日正午與午夜,都有大批聞所未聞的妖魔降下,匍匐在皇子寢宮外,不傷人,不叫嚷,實為百年難遇的奇觀。皇帝順應百官請求,於滿月冊封其為太子,大赦天下。

  當年大燕皇城被破,便是這位太子爺領兵的,那食人妖魔肆虐狂暴,唯獨在他手下溫順得如同綿羊。二哥在皇城留守到最後,為了護住城門,與他斗了半日,最終氣力不繼,死在他的長刀之下。

  太子殺人如麻,無論老幼,聲稱只兩種人不殺,一是年輕美貌的女子,一是不男不女的太監。前者不忍殺,後者不屑殺,故而放火燒了大燕皇宮,把個想拿大燕皇族的腦袋去邀功的左相氣半死。

  近幾年天原國四處討伐,國庫難免空虛,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太子常年征戰,對京城裡平淡無聊的日子甚不耐煩,太子府裡眾多嬌妻美妾又成日忙著爭風吃醋,鬧得他好不郁悶,索性在郊外建個秘密別院,整日流連酒坊青樓,困倦了便回別院休憩。

  他不知立了多少奇功,身後又有國師全心全意幫他說話,連皇帝也只有睜一眼閉一眼,雖然忌憚,卻毫無辦法。

  覃川遇到太子的時候,他正在酒坊二樓臨窗大口吞酒,身旁足有三四個美嬌娘笑吟吟地服侍,三丈以內無人敢靠近。就算酒坊裡的人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此人生得極高大壯實,滿臉凶煞陰冷,腰間長刀比尋常人的大腿還要長,敢靠近才有鬼。

  覃川撿了個不遠不近的位子,點了兩壇酒,一為百花香,一為神仙醉。兩種酒都很常見,但很少有人知道,兩種酒按一與三的分量兌在一處,卻是香醇濃厚之極。她兌了一壺,把蓋子一開,霎時間整個二樓都籠罩在醉人的酒香中,不時有人探頭張望,痛罵伙計有好酒不送來。

  太子已有些微醺,突然嗅到奇香,不由饞蟲大動,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坐著個少女,一身素白長衫,烏發如雲,袖子下露出一截豐盈皓腕,比衣裳還要白上兩分。他扭頭再看看身邊的美女,個個都成了庸脂俗粉,當即便一把推開了。

  “姑娘有好酒,何不請我飲一杯?”靴聲橐橐,下一刻他便已坐在覃川對面,目光張狂裡帶著含蓄,打量她春花般的臉龐。

  覃川按住酒壺,微微一笑:“公子,我在等人。”

  太子從她手裡搶過酒壺,嗅一下,當即仰首一口喝干,贊歎:“好酒!好美!”說罷從懷裡取出一粒明珠,道:“姑娘,這顆明珠換你兩壇酒,可好?”

  她薄有嗔意,淡道:“不過是尋常的百花香與神仙醉,不值公子一擲千金。公子若是喜歡,兩壇酒都拿去便是。何況,已婚婦人,姑娘二字還請公子莫要再提。”

  她將一比三的分量兌了一壇新酒,推到他面前。太子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纖細精巧的動作,她年紀不大,卻已做了婦人裝扮,黑絲般的長發盡數綰上去,露出細膩的後頸,還有幾根少女柔軟的絨毛在日光下泛出金色,比面前的美酒還要誘人千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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