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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三千鴉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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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23:06 |只看該作者
  沒有你的黎明

  窗外開始刮起狂風,竹林裡猶如鬼哭狼嚎一般。

  仿佛有人在輕輕抱著覃川的肩膀,低聲說了許多話,柔軟的嘴唇貼在她的面頰與額頭上,久久不捨分離。

  她又夢見久違的親人,一時捨不得醒過來。

  朦朧中聽見他說話:“……就陪你到這裡吧,醒了可別哭鼻子……不過,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麼辦呢,覃川……”

  她聽不真切,只是略帶撒嬌地按住了他的手,讓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這樣讓她很安心,很舒適。她已經習慣對他撒嬌,不自覺便要露出嬌蠻任性的一面。他寵她也寵得厲害,硬生生把個識大體善詭計的姑娘寵回了帝姬時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腦袋大搖特搖一番。

  肌膚的溫暖漸漸像沙礫一般消失,覃川從美夢中醒過來,滿足地吸了一口氣,抬手想要抱緊對面的人——卻抱了個空,他人已不在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狀況,推開被子起身,揉著眼睛叫他:“九雲,你好點了沒?”

  沒有人回答,狂風將窗戶呼啦啦吹開,紗帳發了瘋似的亂擺——外面的天空一片漆黑,天還沒有亮。

  風吹得她好冷,她裹緊了衣服,打著呵欠避過狂風,去廚房探頭一看——沒人。

  去他時常畫畫的那個屋子——還是沒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一圈——依然沒人。

  竹林裡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覃川被吹得差點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聽風裡哭聲震天,冰冷的魂魄氣息擦刮過身體,令她戰栗不止。

  下意識地抬頭,卻見狂風中裹著一片巨大的黑色烏雲平地而起,像一只矯健的黑龍,旋轉著往西飛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颶風痕跡劃破長空,如同無數只巨大的黑龍在西方匯聚交合,在皇宮上方漸漸形成一只通天的黑色雲柱,劇烈地回旋卷曲。

  覃川忽然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仿佛是發生了什麼極壞的事情。下意識地抄起一直系在腰間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發現早已被人調包。有人偷了魂燈,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將燈點燃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魂燈是她最先用鮮血開啟契約,最後一只魂魄非她莫屬。天神的契約也能被打破,這是什麼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顫抖不可抑制,雙腳發軟,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個人名在不斷回響:傅九雲,九雲。難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時候還聽見他在說話,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魂燈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點燃了起碼兩到三個時辰才會開始的。是左紫辰,還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從竹林裡滾了出去,一頭撞上青石,登時眼冒金星。

  好像有人輕輕托了她一把,袖子裡藏著她熟悉的淡淡香氣。覃川本能地伸手一抓,卻抓空了,四周除了歪歪倒倒的青竹,別無他物。

  風太大了,吹得她眼淚都要出來,從喉嚨裡發出極致的叫喊聲也被無情地吹散。

  “九雲!傅九雲!”她的嗓子都要喊破了,卻等不到任何回答,扶著劇痛無比的額頭,她跌跌撞撞跑出竹林。

  竹林外是鳳眠山腳下的小村莊,莊裡的人早已起了,被這天現的異象嚇傻,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著突現的異象無意識地嚷嚷著。因又見覃川從竹林裡出來,都嚇得臉色發白,直道見鬼,這竹林從來沒人住過的。

  覃川抓住一個大爺,急問:“您有沒有見過公子齊先生從這裡出來?”

  大爺可勁兒掙扎,臉色發青:“什麼公子齊……那是誰?”

  這大爺前幾天還給他們送了一籃鮮藕,怎麼今天就說不認識了?她愕然松手,看著他連滾帶爬跑遠,村人們遠遠地聚在一處,警戒裡帶著恐懼打量她,竊竊私語:“真是奇怪啊,天還沒亮就刮這種邪風,如今這從沒人住的竹林裡又鬧鬼……莫不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她的心幾乎要蹦出喉嚨,腦子裡嗡嗡亂響,像是被一雙突如其來的手攪成一團漿糊。忽然將手放在嘴邊吹個忽哨,猛虎立即從竹林中飛奔而出。

  “乖猛虎,帶我去皇宮看看!”

  猛虎躍上樹頂,在波浪般起伏的枝葉間狂奔。覃川緊緊俯在它背上,望著天頂無數條妖魂組成的黑龍往西方游蕩而去,盤桓在皇宮上方的那根巨柱越來越高,越來越粗,像是要把整片天空吞噬了似的。

  下面有許多人哭喊奔跑,還有許多妖力還算強盛的妖類在苦苦支撐不被神力勾走。泥沙草葉被卷入颶風中,半邊天是漆黑的,半邊天泛出泥土般的黃。

  一切都亂套了。

  猛虎御風,片刻間就來到了天原皇宮外,皇城早已進入戒嚴狀態。猛虎輕快地在屋簷間跳躍,躲過士兵們警戒亂掃的目光,覃川很快便見到高高站在昊天樓頂的左紫辰。

  他紫色的寬大長袖被風吹得凌亂翻卷,整個人好似木頭一般動也不動。聽見她在下面喊,他震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紫辰!魂燈到底……”覃川攀上屋簷,急切地想要問個究竟。

  “我要走了。”他打斷她的話,轉過身,緩慢又失了神魂一般,搖搖晃晃往前走去。

  她試著去拉,他避之如蛇蠍,她伸出的那只手只好尷尬地晾在那裡。

  左紫辰抬頭看著天頂那根巨大的黑柱,聲音沙啞:“我沒能攔住她……你什麼也別問,我什麼……也不想說。保重……”

  覃川愕然看著他的身影在屋簷上一閃,轉瞬即逝。

  沒有見到玄珠,是她點了魂燈?

  覃川心神不寧,此刻再回想起昨晚玄珠突如其來的那些話,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再也沒有想到,到最後點了魂燈的人會是她,那個曾經幼稚而膚淺、惡毒又偏執的玄珠。

  要不要追上左紫辰?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騎著猛虎回到鳳眠山下的那片竹林。她更擔心傅九雲,他究竟去了哪裡?

  怔怔地走進竹林,平日裡在竹林中鬼鬼祟祟徘徊跳躍的那些細小的妖魔們統統不見了,漫山遍野死氣沉沉。狂風已經停歇,剩下的唯有死寂與滿地蕭索。

  細細的微風拂過衣角,風裡帶著細碎纏綿的竹笛聲。覃川怔忡地聽了很久,突然拔腿便跑,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腦子裡沖,眼前甚至開始漫起許多小星星。

  裙子被石頭劃破,扯了一道大口子,她只是顧不得,氣也不敢喘,踉蹌著奔到瓦屋前,卻見臥室那扇木窗開了半邊,斷斷續續的笛聲從裡面傳出,分明是東風桃花曲的調子。

  九雲!!

  她一把推開窗,下一刻卻被一雙冰冷的手輕輕蓋住雙眼。


  “別看。”他聲音低沉而虛弱,“為什麼要回來?”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腕,忽然覺得十分委屈:“傅九雲,你在搞什麼鬼?!放開手!”

  “為什麼不和他走?”

  “你再胡說我真的要生氣了!”

  “你看了,會害怕。”

  那只手移開了,屋內昏暗,彷如被淡墨刷了一層。傅九雲的身影也模模糊糊,像山水畫中一筆隨意勾勒出的人影,輪廓還在,內裡卻是透明,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覃川靜靜看著他半透明的臉,喧囂的血液一點點沉澱下去,變作凝結的冰塊。

  他依稀是笑了一下,柔聲道:“看樣子不能在魂燈裡陪著你了,要叫你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我只是擔心,沒有人照顧你。”

  她沒有動,沒有驚惶,沒有哭泣,也沒有露出恐懼絕望的神情。

  就這麼無聲地看著他,從那模糊的輪廓裡極努力極專心地找出他的五官,他的眉,他的眼。

  她覺得那一瞬間她什麼都知道了,又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搞不懂。

  小聲的,她問了一句:“……為什麼?變成這樣?”

  因為……

  因為、因為他其實不是人,只是魂燈裡孕育出的一只鬼。魂燈被點燃,他便要消失,真正魂飛魄散,不入輪回,從此世間再無他的痕跡。那些凡人,已經忘記他的存在,或許再過不久,她也會忘記。

  可他不想告訴她,或許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有一些小小的自卑或者什麼別的亂七八糟心理作祟。

  希望在她心裡,他永遠是好好的,一個完完整整的、叫做傅九雲的男人。這個男人從心底深處愛過她。


  他不是鬼,不是高高在上與凡人無關的別的。

  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只是陪她做一個凡人,好好度過短暫一輩子。

  可是心願只能到此為止了。

  傅九雲笑了笑,摸摸她的腦袋:“傻孩子,別哭喪著臉。笑一個吧,馬上都要忘了我,還不趕緊笑給我看?”

  我不會忘!

  覃川突然伸手想要抱住他,可是他的身體漸漸變得越發虛幻透明,雙手從他胸膛上一穿而過,沒有任何阻礙。

  她已經摸不到他了。

  “還有一會兒天就亮了,”他說,“川兒,再跳一次東風桃花,我想看。”

  覃川的手慢慢縮回,用力罩在臉上,纖瘦的肩膀像是要垮下去似的。

  半晌,她忽然抬頭,淡淡一笑:“好,我跳,你奏樂。”


  臥室裡沒有高級的金琵琶玉琵琶,只有一把半舊的梨花木琵琶,半圓的大肚,斷了兩根弦。

  覃川抱了琵琶在懷裡,傅九雲坐在窗台上將竹笛橫著放在嘴邊細細吹,笛聲悠揚婉轉,像春風撲面。

  拋長袖,如流雲狀。可她沒有長袖,便解了腰帶翻卷。

  猶抱琵琶半遮面,藏在琵琶後的笑靨如清水芙蓉,兩點眸光像是荒原裡的星星之火,於絕境處兀自燃燒,反而亮得驚人,仿佛那目光也可灼傷肌膚一般。

  竹葉刷刷落下,她在風中旋轉,覺得自己回到了朝陽台。

  台上只有他和她,一曲東風桃花,便是他們的緣和劫。

  斷弦的琵琶彈不出調,沙沙啞啞嗚嗚咽咽,似碎了的珍珠落滿地。忽然“錚”一聲,另外兩根老舊的弦也斷了。她毫不在意,將它反舉在腦後,用手指敲擊面板,發出清脆的空空聲。

  她想起很多事,很久很久,都是他在身後尋找她。還沒有告訴他,那時候她是一心一意想著要去環帶河邊見他的,只是沒有找到路。今天要回來找他,也是一心一意的,只是他快要消失。

  沒有辦法留住什麼,命運是陰差陽錯的流沙。

  他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一丁點兒也不告訴她?

  她可以像無數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一樣,把心底通天的疑問問個徹徹底底。

  但,問了有什麼意義?她相信他絕不想離開,與其把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詢問上,不如滿足他的心願,讓他走得心滿意足。

  欠了他太多,能還的居然只有這個。

  黑暗漸漸褪去,天際現出一道淡藍的晨光。笛聲漸漸虛弱下去,最終化為虛無。

  “九雲……我對你,是一心一意,從無反悔的。”

  告訴他告訴他告訴他,在最後的這個時候!求求老天別讓天亮得那麼快!讓他聽見!讓他知道!

  覃川驟然回頭,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正從上到下緩緩化作青灰。

  那間是他時常做飯做菜的廚房,這間是他鋪滿宣紙筆墨的畫室,還有臥室,正廳……不等她走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經盡數消失,徒留一片荒蕪的空地,猛虎也被驚呆了,左聞聞右嗅嗅,回頭委屈又疑惑地沖她呼嚕,像是問緣故。

  她只是靜靜望著那最後一抹殘留的人形輪廓,竹笛在他手裡晃了一下,輕輕掉在地上。他仿佛說了什麼,可是太輕,被風聲吹散開,她什麼也聽不清。

  那淡墨般的人,終於也如青煙般飄散,像是從來沒有在這世間存在過一般。

  覃川走了兩步,雙腳忽然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軟軟跌了下去,抱住膝蓋蜷縮成一團。

  西方的天空漸漸變得暗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漸漸被魂燈召喚過去,凝聚成永遠不會消散的烏雲,魂燈不滅,妖雲不散。

  恐懼這種神力,猛虎縮成一團不停發抖,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願便是此刻,天下再無妖魔,飽受它們蹂躪的百姓已經解脫了。

  她救了這個世間許多被妖魔蹂躪的人。

  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世界破碎支離,完全崩潰。

  現在,她可以高興了嗎?

  沒有人回答,覃川緊緊抱住膝蓋,雙眼一眨不眨望著那翻卷旋轉的烏雲巨柱,坐了整整一天。

  她要去哪裡呢?她該去哪裡?接下來要做什麼?和誰白發蒼蒼?和誰生兒育女,一家人坐在竹林前指著青竹上刻的字,笑談當年風流韻事?

  這個世界很大,卻再也沒有第二個傅九雲了。

  **

  眉山君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簡直氣急敗壞,連牛車也沒坐,直接騰雲駕霧闖進來,劈頭便是大叫:“怎麼這樣快就點了魂燈?!不是叫你們點燈之前告訴我嗎?!”

  覃川還是坐在地上,甚至動也沒動一下,仿佛根本沒見到他這個人。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下的人是她,亦是大驚失色:“你沒死?!那魂燈怎麼會……啊!我知道了!是那個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親!我之前為什麼沒想到?!是她去點了魂燈!?”

  覃川嘴唇翕動,低聲道:“師叔……你是來找九雲的?他已經不在了……”

  眉山君臉色慘綠:“我當然知道!魂燈都亮了,他能活著才見鬼!他逼我發誓不許我說,可、可我早該告訴你……我早該告訴你……”

  話音突然斷開,他駭然望著覃川陡然變色的臉,她站起來,朝他這裡走了幾步,伸手似是想抓他問個仔細,下一刻卻突然軟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你一定要點魂燈,絕無回旋余地?即便我會喪命,也要堅持?

  ——你、你可別說是要殉情……呵呵,這和你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啊。

  ……

  原來,他說過,真的說過,只是她沒有相信,甚至開了個很惡劣的玩笑。所以後來回頭追問,他便咬定了是胡說。

  他留給她一個最惡劣的謊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麼會相信的?為什麼就相信了?

  哦,她選擇相信假話,因為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燈與他之間痛苦為難。

  原來……原來到最後,會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絕望的擁抱與纏綿,企盼黎明不要到來的那些夜晚,是他的。

  對了,最後臨走的時候,他是不是和自己說了什麼?她怎樣想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她還想知道,那時候他是什麼表情,解脫?不捨?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淺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這樣簡單的法子她早該想到,去黃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統統問個底朝天。

  黃泉路上,你還怎麼逃?

  覃川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處看了一圈,低聲問坐在床邊神色疲憊的眉山君:“我怎麼還沒死?”

  眉山君累得連抱怨也不想說了,長長歎一口氣:“快死了,不用著急。那個老妖國師在你心髒上扎過銀針下了咒,如果不解開咒文,你最多只能活個一兩年。”

  “我等不了一兩年,現在就死吧。”她熱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髒,戳得他鼻子都紅了。

  “帝姬,你別想著死了去陰間找他。你活著大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死了可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麼?”

  眉山君又歎了一口氣:“他是魂燈裡化出的一只鬼,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他來,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燈若不被點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帶著記憶轉世輪回,守著燈不能解脫。如今魂燈被點……唉,應當是魂飛魄散,不知飄在什麼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陰間也找不到他。還不如努力活著,興許日後有人能將魂燈熄滅,他還是會回來的。”

  覃川閉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對不對?”

  眉山君頓了一下:“那個咒文確實解不開,但也未必走到絕路,我會替你想辦法。誰叫……唉,誰叫我那麼心軟!”

  他抓著袖子,揉揉通紅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呆著哪兒也別去,魂燈被鎖死在天原皇宮裡,現在外面到處貼滿了你們的通緝告示,你這樣子出去就是個死。總之萬事交給我,誰叫我是苦命師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著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瞇瞇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了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捨,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間遺忘。只有那根他用過的竹笛好好地放在枕邊,沾染著他袖中的淡淡香氣,在鼻前繚繞。

  覃川將那根笛子緊緊抱在懷裡,覺得他仿佛就在這裡,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了。

  她挪到外面,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了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把竹笛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聲,她不會吹笛,不如他那麼玲瓏機巧,優美的笛聲被她吹得好似老鴉在聒噪。

  竹林裡有人形靈鬼在照料出土竹筍,實在受不了那聲音,抱著腦袋出來討饒,求她別吹了。

  覃川微微一笑,似哀求一般看著靈鬼,低聲說:“誰會吹笛子?教我好不好?”

  她不想像天下間那些凡人一般,在他消失後就忘記他。樂律也好,畫畫也好,她什麼都可以學,只求與他靠近一些些。

  和風將她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將竹笛抵在唇邊,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心愛的人,我等著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了。樹葉不再閃閃發光,黃昏也不再美艷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著,有人死了。

  只是,我會等著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發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著,緊緊的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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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23:29 |只看該作者
  最後……

  那天又開始下雨,淅淅瀝瀝,從早到晚。窗外的竹林一片迷蒙霧氣,有晶瑩的水滴順著竹葉落下。

  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三年。受到神力影響,下雨的時候比往日多了許多。

  雨不大,多是濛濛細細,牛毫般染濕發髻。

  木窗開了半扇,窗下放了一張床,覃川正躺在上面,身上蓋了四床棉被,依然冷得發抖,臉瘦得凹了進去,唇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眉山君坐在窗邊,三指搭在她細瘦的腕上,眉頭擰得很緊。

  “很冷麼?那就關窗。”

  這次把完脈,他沒有說任何關於國師詛咒的事,起身要替她將木窗合上。

  “別……我想看著外面。”

  覃川咳了幾聲,一綹鮮血順著唇角流下來。她現在已經不像前幾年咒文剛發作的時候那樣劇痛難忍了,似乎連疼痛也感覺不到,只是整個人瘦的厲害,隨時能閉氣死掉似的。

  眉山君左思右想,左右為難,絞盡腦汁也不知該怎樣和她說。三年來他訪遍中原大地各處仙山福地,凡是有點交情的仙人都一一仔細問過,卻無一人能解南蠻二十四洞之妖的詛咒。帝姬被這可怕的咒文折磨得十分可憐,若不是有個執念,早兩年前就死了。

  “師叔。”她突然喚他,“那根刻了字的青竹還在麼?我看了一早上,只是看不清。”

  她的眼睛除了近在眼前的事物,已經什麼都看不見。

  他鼻子發酸,低聲道:“放心,這裡是仙家福地,竹林不會被雨水淹死的。”

  “那……笛子還在我手上麼?”

  她的觸感也快消失了,明明把笛子攥得那麼緊,卻絲毫感覺不到。

  “在,你好好的抱著它呢。”

  覃川終於放心地閉上眼,鼻息漸沉,呼吸顯得十分吃力。眉山君以為她睡著了,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正要走,忽聽她輕聲說:“師叔,倘若有朝一日魂燈被滅了,九雲能轉世,你替我告訴他,我在奈何橋旁等著他。他不來,我絕不會喝那忘川水,更不會去入輪回。”

  眉山君飽受打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鼻頭紅得像顆蘿卜,學了小媳婦的模樣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覺無上的困倦襲來,瞬間便暈死過去,再不知人事。

  她也不曉得自己這次睡了多久,以前沉睡在無名黑暗裡,總有個醒來的時辰。如今她一直睡一直睡,竟有些醒不來。

  朦朧中,仿佛聽見有人在床頭說話,很陌生的男聲,冷凝傲然。

  “……拖到現在才來找人,不死也要被你這窩囊仙人害死了。”

  眉山君依稀是含了極大的怨氣,偏又發作不得,那說話聲音便古怪別扭的很:“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一句話,能不能救?!”

  那人思忖片刻,便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慢慢說道:“也成。我救她,條件是你以後不許再跑去騷擾辛湄。”

  半天沒有聽到眉山君的回答,覃川在黑暗裡努力豎起耳朵,冷不防有人托住她的後腦勺,將一顆冰冷馨香的丸藥塞進口中。她口舌喉嚨已然僵硬,無法吞咽,那人便用指尖蘊了仙力助她咽下丸藥。

  那手指帶著滾燙的熱氣,順著咽喉向下劃,丸藥在喉嚨裡便被燙化開,濃厚的香氣充斥四肢百骸,甘泉一般洗滌她腐朽干枯的軀體,久違的精力開始醞釀,她只覺身體慢慢變得輕盈,像是要冉冉升空似的。

  “這藥丸凡人承受不起,如今她身受詛咒只好另當別論。日後須得調理仙力,仔細修行。便宜了你,白收個漂亮弟子!”

  那人的手在胸口重重一按,覃川不由自主“啊”一聲,飛快睜眼。視線還是有些模糊,隱隱約約見到那人身材修長,自她胸前抓起密密麻麻一把銀針,根根帶血,轉身便同著眉山君出去了。

  “咒具已經取出,想不到居然如此狠毒……”

  說話聲漸漸遠去,覃川使勁眨眼,依然什麼也看不清。想要起身,可是忽然又覺得很累,每一根手指都軟得酥掉。香甜的黑暗再度襲來,這是三年來覃川第一次心甘情願地沉入睡眠,睡得極香。

  直到她醒後有那麼一段時間,不管她怎麼問,眉山君都咬死了嘴巴就是不說誰救了她,好似對那人有沖天的怨氣一般,一提到臉就要發綠。

  覃川素來聰明,察言觀色一些時日,便也看出那人到底是怎麼個身份了。某日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燭夜談,無非是想套話,待他喝了半醉,便故作隨意地提到:“我想了又想,難不成師叔是放下身段去求了那戰鬼?我還當師叔很討厭他呢。”

  眉山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捧著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來,一個勁兒捶胸頓足:“死傅九雲!你醒了這筆賬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為了救你女人,連情敵都求上了!老臉往哪裡擱喲!”

  覃川趕緊從酒缸裡又舀了一桶酒給他滿上,連連賠笑:“多謝師叔救命之恩,原來您是找了那只戰鬼。是答應了什麼條件麼?”

  眉山君淚流滿面,長吁短歎,不管她怎麼問,都不肯再說。

  覃川只好哄他:“師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經解開,我也可以四處走動走動了。您告訴我小湄在哪裡,我去找她,幫您說說好話,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過來眉山居陪您。”

  他掛了兩條淚,雙眼發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邊總跟著那只戰鬼……”

  “我不怕戰鬼,再說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麼辦。”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還要擺出矜持的小樣兒,躑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說:“她在挽瀾山一帶……那邊盛產一種□醪的美酒,味道很不錯的。”

  覃川哭笑不得:“您只管放心,我幫您買個十缸八缸的回來。”

  眉山君果然一掃先前的頹廢,臉上簡直要放光,分明是喜出望外抓耳撓腮的不知如何是好,一面抓了她的手,勉強做出語重心長的模樣:“你如今吃了仙丹,那東西凡人承受不起的,十個有九個都會爆體而亡,好在你身受詛咒侵害,爆體不至於,但那仙力聚集在體內,不靠修行之力化開,以後還是不好。師叔看你這麼有誠意,這便傳你一套修行心法,自己好好修煉去吧!你果然還是個有仙緣的,我就說,那定好的命數怎可能被改得那麼離譜……”

  “什麼仙緣命數?”覃川一頭霧水。

  “沒、沒什麼!”眉山君自悔失言,人果然不能喝太高,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都會倒出來,“我這就傳心法了,你聽好!”

  且說他做仙人也有個幾百年了,和他那一輩兒的仙人徒子徒孫也不知開枝散葉了多少,他卻始終孤零零地住在眉山居,除了靈鬼便沒有旁人。以前他依稀是收過幾個徒弟的,奈何實在沒有為人師表的模樣,教導弟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完完全全的誤人子弟。

  這次若不是覃川聰明,又歪打正著吃了仙丹存了仙力,只怕教個兩百年她也練不出什麼東西來。

  眼看他說了幾遍心法,覃川很快便能打坐入定,運化仙力,眉山君更是喜不自禁。想到她能修煉有成,去到皇陵把小湄帶出來,和小湄一起來的還有幾十缸美酒,這前景太美妙了,他樂得嘴巴半天也合不攏,覺得自己放下身段去求戰鬼來救覃川,簡直是有生以來所做最英明的事。

  **

  匆匆兩年一晃而過,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五年。

  覃川自練心法有成後,便特意去了一趟挽瀾山皇陵,她是真心想為眉山君做點什麼來報答。人家苦戀辛湄未果,成日絮絮叨叨,看著也怪可憐的。

  誰知去到皇陵才知,辛湄與戰鬼竟是早已成了婚的夫妻,還是瓊國皇帝親自下旨賜的婚。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他居然從來不說!成天念著別人老婆的仙人是什麼仙人?差點就幫他干了拆散夫妻的壞事。怪不得人家戰鬼直接找上門,那麼殺氣騰騰地,誰的老婆被別人拐走不會想殺人?沒把眉山君大卸八塊,算那只戰鬼客氣了。

  她回來之後,眉山君又捶胸頓足痛哭流涕,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卻說魂燈被點,天下再無妖魔,來找眉山君辦事的人也驟然減少,日子清閒了許多。眉山君傷心之余只有吃吃喝喝來排解,整個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樣是看不到了。覃川覺著,他再這麼發展下去,只怕會變成白河龍王那樣一顆球。

  那日他午飯吃了太多,唯有繞著池塘散步消食,覃川就坐在竹林邊吱吱呀呀吹竹笛。她這麼個人,千伶百俐的,雅擅歌舞,偏偏樂器怎麼也操弄不好,笛聲比老鴰叫還要難聽,眉山君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捂著嘴扶住一桿青竹,十分虛弱:“別吹了……午飯都要吐出來了!”

  覃川只好收了竹笛,尋思找個僻靜的地方再練,冷不丁見守大門的靈鬼急匆匆走過來,口中連聲道:“主子主子!有客有客!”

  也難怪靈鬼這麼激動,這幾年眉山居太冷清了,連花花草草都沒精神。

  眉山君大喜,急忙換了衣服,興頭頭去接客。

  久沒有人求他辦事,給他送酒,眉山君很不習慣。雖說自斟自飲也不錯,但少個酒伴總是美中不足。帝姬被咒文折磨得死去活來還能陪他喝酒,咒文被解後反倒戒酒了,整日只是坐在竹林裡吹那只破笛子,悶得不行。

  今日難得來客,必當痛飲三百杯!眉山君尋了兩只小桶般的酒杯,叫靈鬼背上三大缸醉生夢死,兩眼放光親自迎到門口,卻見門前立著一男一女兩人,女子著青色長裙,容姿艷麗。男子穿著紫色長袍,秀若芝蘭,豐神俊朗,雖然雙目緊閉,神態卻甚是悠閒,正在欣賞盛放的紫丁香。

  眉山君大叫一聲,指著他差點跳起來:“你!你來了?!這些年跑去什麼地方了?連我也找不到……”

  來人微微一怔,跟著彬彬有禮地行禮:“在下左紫辰,這位是師姐青青,今日初次造訪眉山居,未曾與仙人有過相識之緣,仙人是否認錯人了?”

  眉山君呆了。

  “你是左紫辰,曾經大燕國左相的兒子?”喝酒的時候,眉山君小心翼翼打量他,越看越像,可他怎麼就變成了個陌生人呢?

  “仙人慧眼如炬,在下的來歷果然瞞不過您。”

  左紫辰喝酒也是文質彬彬,不急不躁,倒顯得捧著巨型酒杯牛飲的眉山君成了一頭解渴的老牛。青青在旁邊想插話,奈何眉山君壓根就沒朝她看一眼,熱臉總不能貼上冷屁股,她只好悶悶不樂地扭頭看風景。

  “……也罷,你今日來訪,所求何事?”眉山君突生妙計,回頭對靈鬼們小聲吩咐一番,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趁著靈鬼去竹林裡找人,他回頭又給左紫辰滿上杯,加一句:“有事求我,必須在酒量上打敗我再談。”

  左紫辰啼笑皆非:“仙人誤會,在下今日前來並非有所求,不過受師之托,送個東西給您。”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錦盒,畢恭畢敬推到他手邊。錦盒中是一張絲綢請柬,做成手絹的模樣,下面還墜了一只紫晶小蛇,十分精致。

  原來是香取山主要搞什麼仙花仙酒大會,廣邀天下仙人去他家做客。這妖仙老頭,仗著香取山富饒漂亮,成日盡會顯擺,近來越發厲害了。

  “另外師尊還有事想請問仙人,仙人素日與傅九雲交好,近日可曾見過他?山主很是想念這位大弟子。”

  眉山君皺了皺眉頭,傅九雲的身份從來不為外人知,隨著魂燈被點消散之後,凡人已將他完全忘記,仙人們倒都是記得的,這已不知道是第幾個詢問傅九雲下落的了。仙人們都以為魂燈是被傅九雲偷走點上的,這種頭等八卦大事不拿來八上一八,簡直枉為無所事事的仙人。

  “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是很久未曾見他了。怎麼,山主還念著魂燈?燈都已經點上了,再念著也沒用,找人來怪罪更沒用。倒不如看他有沒有本事把魂燈弄熄,擦干淨還能繼續收藏的,反正沒人和他搶。”

  左紫辰笑了笑:“仙人說笑了,魂燈是天神之物,凡間仙人豈有手段熄滅?”

  眉山君動動嘴唇,正要說話,忽聽門簾外傳來覃川的聲音:“師叔,你找我有事?”說罷珠簾被人掀開,她人已走了進來。

  見到左紫辰,覃川很明顯地一僵,低叫:“紫辰?!這些年你去哪裡了?玄珠她……”

  左紫辰不知是誰,因見是一位年輕且美貌的姑娘,便從容不迫地起身行禮,含笑道:“在下左紫辰。姑娘……是否認錯人了?我並不曾識得姑娘。”

  覃川一下子呆住。

  他……莫非他又被人封了記憶?

  青青忽然咳了一聲,將她輕輕一推:“姑娘,借一步說話。”

  她把覃川拉到門外,神色嚴肅:“我看姑娘與紫辰應當是舊識,有些事你或許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這兩個字,當年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記憶,如今是什麼也記不得了。你若總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麼,豈不令他痛苦?”

  消除……記憶。覃川怔怔看著左紫辰,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原來、原來他又遺忘了,不過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願。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姑娘可否知曉?還請告訴我……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個名為傅九雲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緣由,也好解我們疑惑,莫讓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寶物的黑鍋。”

  覃川慢慢閉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態。”

  她走回屋內,耳中聽見左紫辰低柔的聲音與眉山君說話,心中滋味復雜之極。

  當日是玄珠點了魂燈,不知他二人有什麼糾葛,興許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忘了也好。誰也沒有資格責怪他選擇遺忘,畢竟每一顆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記一切的時候,他反倒過得快樂簡單,何不繼續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麗。

  她看著眉山君:“師叔找我有什麼事?”

  眉山君絞盡腦汁才想到個理由:“呃,是這樣……香取山主叫我去參加仙花仙酒大會,你也一起吧?看看熱鬧也好。”

  他本來以為左紫辰裝模作樣,便想叫出覃川給他個下馬威,誰曉得人家是真的全忘了,如今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好生尷尬。

  覃川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由好笑,見左紫辰酒量不高,眉山君喝得不甚過癮,索性坐下陪他一起喝。直喝到日暮西山,左紫辰幾次請辭,兩人才送他二人出了門口。

  左紫辰喚出靈禽,帶著一絲醺意行禮告辭。覃川見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忍不住低聲道:“紫辰,你如今過得如何?”

  他淺淺一笑:“姑娘何有此問?隨師修行,每日與同門談笑,自然是快活的。”

  她慢慢點頭:“……也對,那……再見。”

  左紫辰走了之後,覃川很有些心不在焉,自覺在眉山居住著怪沒意思的,索性借了眉山君的牛車出門四處游玩散心。

  因著魂燈神力日益強盛,對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響。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們被魂燈勾走,許多能力強大的仙人已設下結界,自產自銷,自給自足,凡人與仙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從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國繼續征戰四方,驅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軍。聽聞二皇子亭淵用兵如神,鏖戰數年,幾乎從未吃過敗仗。

  或許天原真的要一統中原,眉山君說的對,國與國的紛爭從來不會停止,只要有人在,紛爭就在所難免。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諸國素來戰亂不斷,也許現在就到了合的時候。

  她心所系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歸入天原版圖後,皇族實施仁政,免稅三年。那哀鴻遍野的哭聲終於停了。

  天下間再沒有可讓她掛心的事,除了傅九雲。

  他究竟何時能回來?

  *

  沒過多久,眉山君忽然派靈禽送了一封信給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還魂燈,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稱,已將魂燈熄滅。二皇子雲,卿有恩與他,許諾燈滅後三百年內不再驅使妖魔,卿盡可安心矣。速回速回!另,莫忘了買些美酒。”

  信紙飄飄揚揚滑落地上,覃川驅著牛車掉頭便往眉山居御風騰雲狂奔而去,居然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到了。

  眉山君正在一個人喝酒,眼見她從天而降,不由傻眼。

  “九雲回來了嗎?!”她沖進門,劈頭只問這個。

  眉山君神情有些不自然:“哪有這麼快!”

  覃川長長吐出一口氣,雙腳都軟了,整個人癱在地上,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她還以為馬上就能見到他了。

  眉山君目光閃爍,遮遮掩掩地說:“你也別擔心,你應當是很快就能見到的。有點耐心吧!對了,明天是仙花仙酒大會,你且陪我去一趟香取山。那些個仙人都不能喝酒,好生無趣,你可要陪我喝酒!”

  覃川只好答應下來。說真的,她欠了師叔很多,他要她陪著喝酒無論如何也不好拒絕了,哪怕是她最不想去的香取山,為了師叔也只好去一趟。

  隔日兩人駕了牛車,趾高氣昂地飛去香取山。

  山主是以妖成仙,地位比起從人修行成仙的眉山君來,稍稍低了一些,縱然是有通天的本領,見到眉山君還是得皮笑肉不笑地給他作揖。

  山主交游廣闊,在座諸多仙人十之八九都是妖仙,眉山君傲然坐在高處,幾乎不與他們交談,只一杯一杯和覃川喝酒。

  當日白河龍王來做客,送上的美酒名叫“相逢恨晚”,那配方不知從何處被山主得到了,此次大會招待的美酒都是相逢恨晚,眉山君喝得眉飛色舞,到後來早也忘了什麼仙人的矜持,抱住山主的袖子麻花兒似的扭動,要買它幾缸回家喝。

  覃川實在看不下去他那模樣,只好拉拉袖子提醒:“師叔,形象!”

  眉山君滿身酒氣,紅光滿面,回頭望著她嘻嘻笑,忽然說:“你以前在這裡呆過吧?怎麼不出去走動走動?說不定能遇到什麼人。”

  她不由愕然。

  “真是個傻孩子……偏偏有個人比你還傻。哎呀哎呀,你看看,你們倆那點破事總是要來為難我……真是好人難做!你出門這些日子,可忙壞我了。要把個剛出生的嬰孩施法在短期內成長成大人,可是很費仙力的呀!就算是在香取山這等天地靈氣充沛的地方,也麻煩的很……”

  他說得亂七八糟,含含糊糊,嘴裡像含了顆蘿卜。

  覃川什麼也聽不清,哭笑不得:“師叔,你到底在說什麼?慢慢說,我根本聽不清呀!”

  他一擺手:“我叫你出去走走,我要單獨品嘗這美酒!”

  她實在摸不透此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起身出了通明殿。

  香取山她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出了通明殿向東走,有一片水域,岸上的柳樹們原本是成了精的,魂燈被點燃後,柳樹精便成了真正的柳樹,不會動不會說話。如今魂燈熄滅,被勾走的魂魄也不能回來,柳樹們只生出些許的靈性,無風自舞著。

  行過水域,將那些漂亮精致的殿宇數過四棟,是傅九雲曾經住的院落。

  覃川在門前站了許久,大門沒鎖,香取山的建築大多是沒有鎖的。推門進去,看著熟悉的房屋,禁不住想起曾經在這裡生活的些許樂事,覃川不由莞爾。

  後院的水潭依舊,裡面還有小魚游來游去。在這個地方,她曾故意把傅九雲的衣服給洗爛,掛了整個後院都是,氣得他臉色發青。走廊兩旁都是房間,她也曾籍著打掃的由頭,將櫥上的花瓶器皿砸個稀巴爛。

  臥室的床板依然可以抽出,給他做貼身侍女的時候,她時常抽出床板來睡,時常忍耐他大半夜的突然刁難,譬如讓她燒水倒茶,添香加被之類的瑣事。

  窗下八哥居然還活著,一見她便開始扯著嗓子大叫:“壞蛋!騙子!騙子!”

  覃川抓了一把小米在它面前晃悠,引誘它:“喂,叫一聲好姑娘我才給你吃,不然餓死你!誰是騙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嗤笑,她手腕一抖,整把小米嘩啦啦撒了滿桌。來不及轉身,有個人從後面緊緊環抱住她,溫熱的吐息噴在耳廓上。

  他的聲音醇厚酥軟,如此熟悉,如此熨帖:

  “我來得遲了,是不是在怨我?”

  一如兩人第一次在香取山相遇的那天。

  他漫不經心,隱隱含笑。

  她卻已是癡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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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23:4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傅九雲番外
(1)

  公子齊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個酒伴,睡在屋中悶得發霉。

  正巧時常在外體察世情,素有“第三只眼”美稱的小烏鴉飛回來喝水,順道帶給他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將他一肚子頹廢糜爛的酒蟲嚇得死掉大半。

  你說這個人,他怎麼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個厲害的半仙,不活個幾百年就趕著投胎轉世,實在浪費。再說……再說眉山君也真沒見過有哪個人像公子齊那樣熱愛生命的,將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風流倜儻、尋歡作樂上。

  他怎麼就捨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靜,換了套衣服就駕上牛車去探望故人遺體。

  公子齊生前最愛排場,尋花問柳一擲千金,什麼都要享受到最好,死的時候卻偏偏躲在個無人的山坳裡,就這麼一聲不響的去了,連個墳墓也沒准備。

  眉山君想起自己與他數十年酒友的親密關系,一時悲從中來,下定決心替他尋個風水寶地,好生安葬才是。

  誰曉得匆匆趕到山坳,屍體是沒見著,那青石台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漸漸化作青灰被風吹亂。

  眉山君大愕之下滿山轉了幾圈,連根毛也沒找著,不無懷疑地瞪著小烏鴉,問它:“你確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後也要丟下臭皮囊,從沒聽說化作青灰消失不見的。

  小烏鴉的職業能力受到懷疑,流著眼淚飛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幾圈,實在一無所獲,只得駕著牛車怏怏而回,日後時常撫著酒杯哀歎沉思,怎麼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為他無所不知,但這世間總有些事連他也摸不著頭腦的。

  曾幾何時,認識了公子齊,此人容姿才華皆為上等,雖是區區半仙之體,亦不曾刻意彰顯實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間眾仙人之下。不是沒有暗中調查過,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書來看,翻爛了天書也沒找著他的命數。公子齊委實是他所遇最為神秘、最為古怪的人。

  他本想親口試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時間長了,又覺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裡的小心思統統丟掉,就當他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有何不可?

  不過這樣一個人也會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關了大門不見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後幾次見公子齊時,他的模樣言談。想的腦袋都發疼,也沒發現什麼破綻,最後只有長歎一聲,對月將酒撒入窗下,權當敬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幾年一晃而過,對仙人來說,十幾年不過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無來由地發了哀怨的酒蟲心思,正是捧著酒杯大歎從此世間無知己的時候,看門的靈鬼神色古怪進來報:“主子,外面有個小小少年,裝了一車的美酒送來,說是您舊識。”

  眉山君確認自己從未有過什麼舊識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著木屐去大門處看究竟。

  門外紫丁香開得正盛,一輛小小馬車停在橋邊,車旁果然站著個少年人,身形修長,還帶著一絲纖瘦,穿了件繡黑邊的白長袍,長發如雲,正背著雙手甚是悠閒地欣賞木橋邊的紅花。

  聽見腳步聲,少年緩緩回頭,眉山君心裡打個突,一時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

  那眉目,那神態,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幾年的公子齊!只不過如今年歲尚小,頰邊還有一絲稚嫩的豐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練,又豈是一個青澀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見他發呆,便淺淺一笑,聲音低沉:“眉山,我給你帶了‘醉生夢死’。從西邊有狐一族好容易討來的,可不能浪費了。”

  眉山君震驚得掉了下巴,指著他一個勁抖,喉嚨裡咯咯作響,終於拼成幾個字:“……公子齊?!”

  他微微一蹙眉,跟著又笑了:“叫我傅九雲好了。這一世的父母待我極好,不忍棄名不用,眼看著他們下葬才忍心脫身,否則早幾年便來找你。”

  直到將那一車醉生夢死干掉大半,眉山君才斷斷續續了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戰,妖魂鬼魅肆虐人間,殺之不盡。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而出,以不得輪回,永生永世受盡苦楚為代價,招來四只凡人魂魄,開啟魂燈無上神力,恢復了人間清明。

  數千年後,魂燈為異人所滅,就此遺失凡間,也不見有天神索回,漸漸地竟生出一只鬼來。那鬼初時無形無體,無思無識,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燈上,時常沉睡。再過數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識和智慧,不可繼續逗留凡間,從此開始了不停的轉世投胎為人這一漫長歷程。

  凡人死後魂魄過奈何橋,進入輪回前都要飲用忘川水,洗滌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卻沒有喝忘川的資格,次次帶著之前的記憶輪回,可謂苦不堪言。

  如此這般輪回個幾十次,石頭做的人也要被磨爛,他便開始修行,成了仙就不會再死,也沒什麼輪回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麼久,依然空虛的很。”傅九雲飲了四五壇醉生夢死,居然一絲兒酒氣都沒有,眉山君只得灰著臉跑出去吐了再回來繼續喝,為他轉世後依然彪悍的體質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過得挺快活。”游蕩在女人堆裡,樂得沒邊了。

  傅九雲笑了笑,眼底有些憂郁:“你若像我,死了和活著沒什麼兩樣,永遠看不到個盡頭,也會空虛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壽命也是極長,可再怎麼長的壽命也有到頭的那天。死後入地府,飲下忘川水,便又是個嶄新而未知的開始了,生命的新鮮與神秘正因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雲這樣的,果然不很有趣,非但無趣,反而是個酷刑。

  “要不我尋個時間,替你把魂燈點上一點,叫你稍稍歇息一會兒?”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幫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個天大的罪過,何況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難得處得融洽,何苦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著受苦?”

  眉山君只好繼續默然。

  酒足飯飽,傅九雲駕著小小馬車走了,臨走時反過來安撫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處,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確然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沒幾年,南方諸國便將傅九雲三字傳了個遍。此人善音律,性風流,不知擾亂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異夢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齒,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亂撞,雙頰羞紅。

  數千年積累下來的風流手段,令他無往不利,對女人似真似假,叫她們如癡如狂。

  眉山君以為他會繼續這麼過下去,豈料某日傅九雲忽然找上門,這次卻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個姑娘……有些可憐,替我看看她的命數。”

  眉山君極納悶,隨他駕著牛車去到一處戰場,那裡鏖戰正酣,硝煙四處彌漫,血腥臭氣沖天。他情不自禁皺起眉頭捂住鼻子,無奈問他:“這是做什麼?來這種地方?”

  傅九雲並不說話,只是指了指南邊。那裡有幾架破舊戰車,七七八八的屍體倒了一地,戰車上架著大鼓,只有一個纖弱的滿身是血的少女還堅持著奮力擂鼓,高聲叫嚷鼓舞士氣。她幾乎成了血人,還不停有血從那單薄的甲胄裡一層層滲透出來。可是擂鼓的動作還有呼喊聲卻一陣強過一陣,至死也不放棄。

  “這些日子我待在南邊的周越國,做些替人作小像賺錢的行當。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與她……無意相識。如今周越為蠻族侵略,幾近滅國。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數如何,還能活下去麼?”

  眉山君大吃一驚:“你要救她?!萬萬不可!這女子眉間滿是黑氣,頃刻間就要命赴黃泉。你救她就是逆了天道,必然遭罰!”

  傅九雲眉頭擰緊,再也沒說一個字。眼睜睜看著三公主流盡體內最後一滴血,一縷香魂幽幽離體,為陰差們勾走了。

  眉山君見他神色陰沉,心裡微微有些了然:“九雲,你喜歡她?”

  傅九雲像是驚醒了似的,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也不是……只是,有些不忍……”

  當日他在護城河邊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來找他,笑靨嫵媚,神態天真,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她來並不是為了夜奔,不過拿著他的一幅畫,很認真地問他:“為什麼你名字叫傅九雲,可畫上的印鑒卻是公子齊三字?”

  頭一次被人問這種問題,傅九雲難免失笑:“上古有畫聖平甲子,為何他還有個名字叫姜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這麼簡單的問題,她居然還巴巴跑出來問人,丟人的很。

  那天,她的臉比晚霞還要紅。傅九雲覺著,漫天的晚霞仿佛都被比了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殞,就在他眼前。

  傅九雲在眉山居逗留了很久,每日只是悶頭喝酒。眉山君在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說不是喜歡三公主,那必然是因為見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裡不快活,於是不時拿話與他做排解。

  後來傅九雲只問了一句:“她可有轉世?如今是投胎在何處?”

  眉山有小烏鴉做第三只眼窺視人間,很快便得了確切消息:“如今投胎去了西方齊光國,還是做女子。不過命不大好,只怕活不過十七歲便要病死。”

  於是傅九雲走了,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處看著她體弱多病的模樣,偶爾想要出手相助,想到這是有逆天道的行為,只好把沖動壓下去。

  這少女不知造了什麼孽,接著投胎好幾次,沒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貧窮,要麼就是被夫家虐待,早早夭折。

  他覺著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樣,至少有一次是笑著死的,好像那樣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麼慘,這一世難得嫁了個好夫君,卻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山賊殺了。眉山君趕來找他的時候,正見到他坐在雲端的馬車裡,無奈又憂郁地看著她被陰差勾魂。

  “你這樣成天看著別人也不是個事。”眉山君比他還無奈,“你是怎麼了?日子過得無聊,所以觀察起旁人的輪回了?”

  傅九雲想了想:“你說,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會給什麼責罰?”

  眉山君搖頭:“誰敢改命?你別胡來,萬一弄個魂飛魄散你哭都來不及!這孩子連著十世受苦,接下來必然大富大貴,甚至貴不可言。你真為她好,就別管她。”

  傅九雲默然點頭:“……也是,我近來糊塗了。”

  他果然再也不去窺視凡人輪回,每日只是喝酒作畫,又不知動了什麼心思,嫌世間樂律太俗,豪情壯志地要寫一曲驚世名曲,流芳百世。後來又覺著日子太過無聊,跑去香取山拜了個妖仙為師,就近守著魂燈,和一干女弟子們廝混逍遙,倒也快活的緊。

  眉山君與他喝了幾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念著那少女,便提了一下:“她如今投生東方大燕國,是唯一的一個帝姬。這一世的命應當極好。”

  不曾想這句話惹出許多禍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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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24:09 |只看該作者
  傅九雲番外(2)

  彼時傅九雲傾盡所有精力,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與人賣弄,尋遍天下舞姬,卻無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歎息著和眉山君說:“此生無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無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對音律一竅不通,半點興趣也無,但見老友近來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個空虛無聊的模樣,倒也替他歡喜,於是開玩笑:“你自己不會畫麼?將心中的絕代佳人畫在紙上,使個仙法叫她跳給你看。這也容易的很。”

  他說說而已,傅九雲竟真的作了畫,苦思三日才想出個仙法,叫畫裡的人現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給眉山君看,看得他連連點頭:“不錯,這些舞姬都是你接觸過的?果然美艷無儔。”

  傅九雲微微一笑:“雖是群舞之曲,還需一個領舞的。只是領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該是誰,先放著吧。”

  眉山君不知怎麼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於是與他提起,傅九雲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是誰,可見這些日子過得的確不賴。因聽見說她這一世命極好,他便有了些興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了。”

  此時他已是香取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舊名公子齊,戴上個青木面具,在東方大燕混得風生水起。

  百多年來,人間皇朝秘術漸漸繁雜,更兼眉山的大師兄留在宮中教導皇族白紙通靈之術。有他坐鎮,傅九雲卻有點不好意思破開結界硬闖皇宮,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環帶河邊替人作小像,或畫寫意山水,或描工筆花鳥,刻意下了仙法,勢必要造出些聲勢來,引得帝姬出宮一見,看看她過得如何。

  誰知帝姬如今年齒尚幼,大燕皇族素來莊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隨意放縱。他在環帶河逗留半年,沒等來帝姬,卻見到了調皮愛鬧的二皇子。

  彼時傅九雲正在描一枝紅梅,他有心表現,下筆更是靈動萬分。最後一點朱砂染色完畢,他撈起酒壺仰頭便飲,再一口將酒液噴在畫紙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四下裡飄起了細細白雪,一枝顫巍巍的紅梅好似盛開在每個人的眼前,好似雪裡一團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直纏了他三四天,最後一天干脆追著馬車一路小跑,就著車窗大喊:“五百兩?一千兩?兩千兩?先生好歹開個價!我誠心求畫!”

  傅九雲撩起窗簾,淡笑道:“公子,鄙人從不賣畫。縱然是黃金萬兩也無用。”

  二皇子只好改口:“請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幾眼仙畫,方才還沒看夠。”

  馬車停了,傅九雲下車與他去了小酒館,沒兩下就把個二皇子灌得暈頭轉向,大約連自己姓甚名誰都要記不得,大著舌頭嘮叨:“先生……將畫借我玩賞幾日……我、我過幾天必然還你……你若不信,到時候只管去皇宮找我……”

  傅九雲思索片刻,點頭歎息:“知己難尋,你既這樣愛我的畫,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這二皇子雖然稚嫩了些,脾氣倒很投緣。傅九雲將那紅梅圖與東風桃花曲的仙畫交予他,有些感慨:“這是東風桃花,鄙人雖只作了半闕,可歎世間竟無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個小妹,生來擅長歌舞,先生何不讓她試試?”

  傅九雲不大相信那苦命了十世的女孩子有什麼跳舞的天賦,一個嬌養在深宮內的帝姬,所謂雅擅歌舞,應當只是旁人的阿諛之詞。

  他不過付之一笑,並不答話。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幾天,再找來的時候,果然把畫還給他了,順便還替帝姬帶給他一句話:“請將東風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雲又好笑又好氣,這女孩子連著十世都活得懦弱窩囊,想不到這一世卻變得大膽了。他有心挫挫這不知天高地厚姑娘的銳氣,女孩子麼,還是要溫良柔順些才好。於是叫二皇子帶回更挑釁的話:“作完沒問題。帝姬能跳出來,鄙人將全心作兩幅最好的畫相贈。只是帝姬倘若跳不出來,那不自量力的壞名聲怕是要傳遍大燕了。”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對挑釁的反應,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飲酒,便擱下了。眉山君見他近來臉上總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這是怎麼了?動了紅鸞星?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傅九雲並不動色,淡道:“紅鸞星?上回是誰拉著我去看辛家小姐……”

  話未說完,眉山君便小媳婦般捂著臉跑了,臨了還狡辯:“我只把她當妹妹!”

  傅九雲只是笑,這幾日干脆不去環帶河,只留在眉山居,尋個靜室專心致志將東風桃花曲的下半闕作完。

  不知帝姬對挑釁是什麼反應,他那滿腔的傲氣卻被激發了。覺著是自己耗費畢生精力出了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題,實乃有生以來第一自傲之事,看眾人敗在東風桃花曲下,得意裡難免失落。沒想到,最後大方叫嚷要答題的人是她,他有點不甘,還有點期盼。

  世間知己最為難尋。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帶給我什麼?

  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由二皇子帶入了大燕皇宮,沒過幾日,這大膽又天真的帝姬卻跟著她的二哥,扮作個男人偷偷來環帶河邊找他了。

  那會兒傅九雲剛從眉山居喝完酒出來,駕了馬車躲在雲端居高臨下打量她,心裡琢磨,這孩子居然沒怎麼變,還是穿著男裝,以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連著看了她十世苦楚,忽然見她被嬌生慣養得無憂無慮,柔嫩的面頰上掛著甜笑,他不由想起許多年前周越國那個三公主。

  幸好,這一世她是好命。就這麼笑下去吧,最好永遠也不要變。

  帝姬等了一天都沒等到人,氣呼呼地回去了。傅九雲覺得她氣成包子的模樣怪可愛的,情不自禁駕馬車悄悄跟在後面,快到皇宮的時候,卻被人攔下了——是眉山的大師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齊先生,行到這裡便夠了。帝姬如今還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愛的小帝姬,趕緊出來護犢。

  傅九雲最不喜被人誤會,更不喜解釋,當下笑得風輕雲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為難地看著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這樣吃的。你這牛未免太老,她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雲倒被他風趣的模樣逗樂了,跳下馬車誠心實意地解釋:“我只想看她如今過得如何,並無他想,老先生不必多慮。”

  老先生釋然:“我曾聽眉山提起過,公子齊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這一世她的命應當是極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雲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先生是超脫凡人之外的存在,與他們沒有交集。你看她十世,無形中已生孽緣,再要接觸,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說了。”

  只是看著也能生孽緣?這是什麼道理?傅九雲在馬車裡想了很久,決定以後再也不去看她。本來也是這樣,他並沒有欠她什麼,為何一世又一世窺視她?

  可下定決心不去看,又覺空虛的很,做什麼都沒滋味,像是捨下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十分十分不甘心,不情願。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宮的結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宮一探芳蹤。偷偷看她一眼,也沒什麼大不了吧?他們還有個賭約呢!這孩子氣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靜靜窺視她沉睡的容顏。

  帝姬如今年紀還不大,臉頰上有著稚氣的豐盈,安安靜靜地用手壓著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頭十分玲瓏可愛,傅九雲輕輕拿起一只,翻過來放在眼前,仔細替她看手相。

  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錯,父慈母愛,順順利利到老,姻緣亦是美滿幸福。

  傅九雲心裡有一種滿足,正要放開,忽覺她一動,竟是醒了。他沒來得及躲藏,抑或者是從心底裡不願藏,想叫她看見自己,知道有這麼個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窺視她十世。

  帝姬反應顯然沒這麼纏綿,她嚇僵了,連喊也喊不出來。

  傅九雲施法瞬離,留了張小箋給她:卿本佳人,卻扮男裝,難看難看!歌舞之約,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銳氣,大約會把她嚇哭吧?這種惡作劇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卻大叫:“公子齊!我贏定啦!你等著!”

  他差點從房梁上摔下去。

  這次窺視令老先生很無奈,去環帶河等了他好幾天,他卻始終避而不見。說到底,傅九雲是有些心虛的,可心裡又有種孩子般的快樂和期待。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說:“也許……這次東風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雲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時竟被問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無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搖頭晃腦得意洋洋:“你娶她又有什麼困難了?飛到皇宮,直接搶走!我來給你們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雲只說了五個字,眉山君又一次捂著臉跑了,又氣又恨:“你等著你等著!”

  眉山君的報復他沒等到,卻等來了朝陽台那一曲東風桃花。

  台上有那麼多人,其實他心裡明白,她打賭是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緣故是為了叫龍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麼樣呢?他問自己,那又怎麼樣?

  如今她火紅的裙角拂過朝陽台的白石欄桿,台下萬千繁花都不及她淺淺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難題,她給了一個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間輪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只為了這一刻。

  遇見她,看著她。

  迷霧瞬間散去,原來真的是她。

  他告訴眉山君上次沒能回答問題的答案:“我要她,我會帶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這次實打實被嚇呆了,喃喃:“喂……你當真的?她這一世的命是極好,但和你無關……”

  “我會讓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麼後果我來擔。”傅九雲毫不猶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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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5 17:24:29 |只看該作者
  傅九雲番外(3)

  傅九雲覺著自己從未這麼稚嫩過,以往那應付女子的九轉玲瓏腸子此刻被擰成了一根直的。

  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夜闖皇宮,對她來說是一種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終只是留給她兩幅畫並一張字條兒,出來的時候已是一腦門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魚兒,游來游去,一派自在,用這只餌去誘她,不知能不能上鉤?

  傅九雲在環帶河邊等了很久很久,漸漸的便下起雨來。他撐了一把油紙傘,濛濛細雨裡撐傘站在河邊的年輕男人是很扎眼的,大燕民風又開放,時不時有大膽的女孩子過來詢問,被他心不在焉打發了。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小雨點在水面上落下坑坑窪窪的痕跡,像他現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這麼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盼著小魚兒上鉤,不知何時咬住那只餌?又有些怕她來,她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說才會懂?

  倘若她來,我會帶她走,改了她的命。她要是不願意……呃,不願意的話就敲暈了扛走吧?不好不好,這樣不好,須得溫柔些……

  他在環帶河邊等了大半個月,帝姬再也沒有來過,他便去了一趟朝陽台,見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說:“幸好你今次沒有魯莽。姑娘是有仙緣的,這個左紫辰與她有天定姻緣,兩人結為夫妻,日後修行成仙,補她十世受苦受難。你能幫她改個什麼更好的命?傅九雲,你最好不要執迷不悟,今兒起我絕不會再讓小烏鴉幫你看她蹤跡,就此放手吧!”

  傅九雲只覺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難題。

  她會成仙?

  成仙。

  成仙了會有很長的壽命,身邊又有愛人相伴,果然是極好的命,果然是貴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麼辦?

  眉山君歎了一口氣:“不就是跳了個舞麼?我還真不信天下沒女人能跳出來了。回頭我給你找個跳得更好的,你也別念著她了。都看了十輩子,還看不夠?”

  他是有些看不夠。原來左紫辰是她的美滿姻緣,他的小帝姬很天真,是個人都能看出她心裡裝不下的那種一心一意的戀慕。此刻再有人問她公子齊是誰,大約她也是忘了的。

  她現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雲愴然一笑,搖搖頭轉身走了。

  沒有救,他們有救了,他已經沒救。那和誰跳得好是無關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們的,叫做緣分。他與她,只能叫做孽緣。他也覺得自己很瘋狂,莫名其妙窺視一個女人十輩子,莫名其妙又愛上了,最後再莫名其妙離開。

  在他冗長而沒有盡頭的輪回裡,這一切大約只會成為小小的漣漪,再過幾千年,可能連她長什麼樣都記不得。

  只是,真的不甘心。

  他數著水滴,數了幾千幾萬次,最終還是沒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雲回了一趟香取山,他原想過要把魂燈帶走,和帝姬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遙一世。不過現在他又覺得天下那麼大,在哪裡過好像也沒區別了。

  女弟子青青見他近來郁郁寡歡的模樣,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了那麼久,竟是轉性了?前幾日槐珊她們一幫小丫頭請你喝酒你都沒去,在想什麼心事呢?”

  傅九雲想了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只打散鴛鴦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邊一站,不用棒打那鴛鴦自己就散了。不過,這種缺德事還是少做罷?世間畢竟難得有情人。”

  傅九雲又認真想了想,點頭微微一笑:“不錯,你說的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來給。倘若她沒有愛上別人,他可以給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寵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愛上了別人,那麼除左紫辰以外的人,於她都是地獄。留著她,是想見她笑,與其叫自己暢快了,卻害她以淚洗面,不如他難受些,看她笑好了。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堅固,不懼怕那些難以磨滅的傷痛。

  *

  閒閒在香取山過了一陣子,山主不知聽誰說西方瓊國皇陵中有寶物,名為同心鏡。據說相愛的男女去鏡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緣的,鏡中便會映出兩人的模樣來。若是無緣,鏡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頭素來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寶貝有濃厚的興趣,動了想要搜刮的念頭。剛巧傅九雲近來頹廢又無聊,索性自動請命去幫他搶寶貝,權當找個事情來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了一年多,那只戰鬼和辛湄卻始終未歸,傅九雲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綠水,漸漸的也厭了,只留張字條給他們,一路且玩且行,打算從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國玩賞一番。

  豈知海港周邊不知何時布下了重重鐵騎,鎮上的人都給趕跑了,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幾千人,都是一付如臨大敵的模樣。

  傅九雲心中好奇,偷偷擄個小兵問究竟:“這是在做什麼?要打仗了?”

  小兵被使了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個勁哆嗦,連聲道:“是天原國!那天命太子領了妖魔大軍橫掃他國……瓊國周邊幾個小國都被吞了,聽說不久前還滅了東方大燕國!聖上怕有天原的奸細混入瓊國,所以派軍馬守著邊境……”

  傅九雲只聽見“大燕國被滅”幾個字,驚得心跳差點停了。

  大燕被滅起碼也是十年後的事情,天原那個天命太子又從哪裡來的本事驅使散沙般的妖魔為之賣命?

  他不及多問,喚來靈禽一路橫沖直撞飛去大燕。

  可世上已經沒有大燕國了。

  左相叛國,天原太子領了妖魔大軍勢如破竹,放火焚燒大燕皇宮,烈焰足足燃了一個月,把那些曾經華美絕倫的殿宇燒成了灰,只余些許斷壁殘垣。

  那東方的帝姬,也隨著一場浩劫,就此香消玉殞。

  傅九雲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說這一世她的命數極好嗎?不是說有仙緣麼?可是……國破家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樣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幾世還要慘!

  他在廢墟裡徘徊尋找了很久很久,被燒焦的屍體有許多,每一具他看著都會心驚肉跳,覺得像她,心裡又盼著不是她。

  氣急敗壞的眉山君尋來的時候,他仍不停地在廢墟裡翻找著,像是想翻出個什麼奇跡來。

  “我也有看錯的時候!”眉山君氣得臉都綠了,“天原那個國師真他媽不簡單!命格無雙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壓下去,強行逆天改命,找個妖魔來頂替!多少人的命數都被擾亂,這次真要天下大亂了!”

  傅九雲雙眼血紅,抓著他不放,聲音嘶啞:“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攤開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師兄在她身上落了咒,防著你再去窺視……”

  傅九雲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攀上靈禽,漫無目的地四處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裡找,曾經他是那麼高高在上窺視她的命運,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找不到她。

  原來天下那麼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連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帶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豈知他竟被人封了記憶,將大燕國發生的事情盡數忘卻,連雙眼也瞎了,成了個半廢人。

  他身邊站著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個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問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諸侯國的公主,聽見帝姬兩個字就變色。

  “我不知道,大約早已死了吧。”

  她對帝姬依稀有著刻骨的仇恨。

  傅九雲去見山主,想問清楚左紫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山主正在寶庫裡賞玩自己的新進收藏品,其中有兩幅仙畫,他記得,那是自己送給帝姬的。

  因見傅九雲雙眼發直盯著那兩幅畫,山主難免得意洋洋:“這是公子齊的仙畫,萬兩黃金也買不到的珍品。也難怪你看直了眼。”

  傅九雲遽然轉身,冷冷盯著他,低聲道:“……畫是怎麼來的?”

  山主有些尷尬,還有些惱怒:“自然是別人送的……你問來做甚?”

  傅九雲笑了笑:“別人送畫給你,是求你封了左紫辰的記憶?”

  能將這種封印咒語加持得如此完美高超,除了山主再無第二人。他素來擅長的就是些古怪的詛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臉:“九雲!你太過無禮!”

  “讓我猜猜。”傅九雲絲毫不懼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親要叛國,左相怕他將事情洩露出去,所以送了兩幅仙畫給你,讓你將他困在香取山。我說的對不對?”

  山主勃然大怒,轉身走進幕簾後,再也不發一言。

  傅九雲也沒什麼想要再問的,一切緣由,他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天原國師逆天改命,將自己精血養育出的凶煞之妖借皇後的肚皮生下,頂替傳說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國有那麼多的妖魔大軍,橫掃中原而無敵,將大燕滅國時間足足提早了十年。

  此乃帝姬命數第一件變動。亡國之劫。

  而他自己當日與帝姬打賭,輸了兩幅畫,畫成為左相收買山主的寶貝。若沒有公子齊的畫,左相能不能打動山主的鐵石心腸還很難說,畢竟天底下能讓山主動心,甚至動心到對自家弟子下手的寶貝實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了他。

  此乃帝姬命數第二件變動。愛人遭劫。

  傅九雲終於明白老先生說的孽緣是指什麼。

  一切潛移默化,在他以為已經收手的時候,才發覺什麼都太遲。孽緣早在他和帝姬打賭的時候,便已經開始。

  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傅九雲了無生趣,終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來從未醉得那麼狼狽,醉了之後只是吐,吐得一塌糊塗,像是要死過去那樣。

  眉山安慰他:“這事與你無關,那天原國師逆天作為,遲早要遭報應。你也不用後悔沒避開她,該來的總會來。不是那兩幅仙畫,也還有別的寶貝,何苦自責?”

  他還是為了傅九雲慶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罰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這位老友還可以繼續逍遙。

  傅九雲醉死在池邊,掙扎著一個翻身,滾進了池底,只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滾。他的長發在水底蕩漾,像一朵鋪開的黑色蓮花。

  自責?不……

  他濕淋淋地浮上水面,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睫毛往下滴落。

  “……我只自責,沒有能下定決心帶她走。”

  動心了,就不該反悔,不該臨陣退縮,最後只有眼睜睜看她落到這個地步。

  “我會等著她的下輩子,這次我再也不讓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緩緩閉上眼睛。

  眉山君很無語:“傅九雲,你不能這個樣子。一來,她的事你根本不該插手,我再不會幫你看她蹤跡。二來,就算我想幫你,只怕也幫不了。大師兄已經給她落了咒,輪回轉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麼多人,你到哪裡找?”

  傅九雲想了想:“一個一個找,反正我命長,總能把她找出來。”

  眉山君鼻頭漸漸紅了,咳兩聲別過腦袋一個勁歎氣:“你看看你,你讓我說什麼好……”

  傅九雲嘩啦啦從水裡伸出手遞了只空酒杯,示意他倒滿酒。

  眉山君歎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了。大師兄在那邊,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如今雖找不到她的蹤跡,但放在心底也是個希望。倘若她還活著,你又打算如何?還這麼醉醺醺的像個死人?”

  傅九雲將喝干的酒杯輕輕放在岸邊,想了很久,最後卻淺淺一笑:

  “找到她,陪著她,逆天就逆天罷。”

  他又沉入了水底。

  他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他不是聖人,讓了一次便永遠不會有第二次。

  如果她還活著,如果還能找到她,他一定會緊緊抓著,再也不放開。讓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著他。

  倘若她能夠重新笑起來,那麼就算做一切他不願做的事,給一切他不能給的東西,似乎也完全不是問題。

  孽緣?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擾她,要她過得好起來。那是他一個人的孽緣,與她無關,他自己來擔。

  鬼的心很堅固,不懼怕重壓和等待。

  他真的什麼也不怕了,有生之年,誓死嬌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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