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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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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28:06
第六十九章 不戰心魔

     淡月小榭內,晚宴已進行到一半,酒也從清淡的羅浮春換成了濃冽的太清酒。

     太堯有些無奈地看著身邊兩個師弟師妹,古庭醉得已經開始滿嘴胡話,因方才有個師弟嫌他老提客棧,便說起凡間青樓,結果古庭到現在還扯著他連聲問青樓是不是涂成青色的樓。

     芷兮素來是弟子里面最穩重的,孰料她今天不知為何抓著酒杯就沒放下過,兩眼都已經直了,滿面通紅,只會傻笑。

     只盼這兩個算是明性殿臉面的好弟子今日千萬別把明性殿的臉面砸壞在這里。

     忽地望見一下午都失蹤的扶蒼款款走來,太堯急忙招手:“扶蒼師弟。”

     扶蒼尷尬地不去看青帝戲謔的目光,快步走到近前坐下,輕聲道:“抱歉,我……有點事,自罰三杯酒。”

     太堯現在提到酒就頭大,趕緊攔住:“別喝酒了,你看他倆!”

     芷兮還好,安安靜靜坐著傻笑,古庭把在座每個弟子都折騰了一遍,終于扑過來攬住扶蒼,笑道:“你和玄乙一下午在外面聊得還好罷?”

     扶蒼把他手中酒杯捉過來,淡道:“你醉了,坐下。”

     花皇姚氏行事素來講究“度”,無論做什麼都會在一個限度之內,古庭以前在類似的宴席場合絕不會喝到這般酩酊大醉,這次卻不知為何,莫非有心事?

     古庭果然坐下,酒杯他搶不過來,索性又抓了個新的,嘆道:“我找你一下午……你也不說陪我喝酒,不知跑哪邊去。我跟你說,昨天夫蘿來看我了,她……聽說我掉下界,很是擔心。我以前送給她十八朵君影草的腰飾……后來壞了,她又自己重新補好……”

     他說著說著身子就歪下去,扶蒼伸手將他扶正,卻見他已酣然睡著了。

     太堯不由嘆氣:“在下界也是,偷那些凡人們的酒喝,喝多了就念夫蘿,既是忘不掉,不如不計前嫌重歸于好。”

     扶蒼搖搖頭,對古庭來說,只怕寧可此后几千年日日夜夜醉酒思念,也絕不會重歸于好,他就是能這麼固執。

     這邊古庭才安靜地睡過去,那邊芷兮忽然又捂著臉嚶嚶哭起來,太堯簡直一個腦袋兩個大,大家出來開開心心給扶蒼道喜,結果一個兩個都喝多了,不是念舊愛名字就是莫名其妙開始哭,他覺得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的同窗們了。

     他只得低聲安慰:“芷兮師妹,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只管說出來,說出來發泄一下便好。”

     芷兮不說話,只是捂著額頭,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往下掉。

     太堯向來不知如何應付哭泣的神女,只得求助一般望向周圍弟子,結果一個兩個都回避他的視線,開什麼玩笑,芷兮師姐一向那麼嚴肅正經,都能叫她哭了,那事必然麻煩的很,誰也不要惹麻煩。

     他又望向扶蒼,扶蒼只喚來兩個侍立女仙,將芷兮攙扶起,他自己將古庭架起:“我送他們回客房休息。”

     太堯嘆著氣也起身:“一起罷,我也倦了。”

     此時已近亥時,帝君們也三三兩兩回客房休憩,扶蒼和太堯將古庭安置好,方步出房門,卻聽另一間客房內還傳來芷兮低微的啜泣聲。

     太堯在門外重重咳嗽一聲,芷兮的哭聲立即斷開,再也沒動靜。

     “改天問問她罷。”太堯搖著頭向扶蒼拱手,往自己的客房行去。

     湖畔大道為銀月照得雪亮,來客都已散的差不多,扶蒼了無睡意,沿著大道慢慢往前走。周圍的景致他自小看到大,早已熟悉無比,今晚不知為何,看舊的景色里反而生出一絲新鮮的旖旎之意,他竟不想那麼早回房睡覺。

     忽見前方一塊巨大青石旁有個人影斜倚,石上堆了一片空酒壺,他還在自斟自飲,舉止間額間火紅寶珠微微晃動。

     似是聽見腳步聲,少夷愕然回頭,因見是扶蒼,他便舒展眉頭:“怕是天宮也找不到這樣的觀月之景,真是漂亮。”

     說罷他晃了晃手中酒壺:“共飲一杯否?”

     他們倆脾性極為不投,素日里便是無話可說,加上還有古庭的事,扶蒼本不大願意接近這位莫測的師兄,可他今日是主人,離席一下午已經非常失禮,華胥氏的重禮令他不能再拒絕客人之邀,當下頷首,接過酒杯,喝了半口。

     少夷含笑道:“扶蒼師弟劍道覺醒,很快便要一夢千年無法無相了罷?想不到你成了明性殿第一個一夢千年的,做師兄的好生慚愧。”

     扶蒼淡道:“少夷師兄何故如此謙虛,師兄若是有心于此,明性殿第一個一夢千年的本該是你。”

     少夷歪著腦袋想了想,回首笑問:“這是客套話罷?”

     扶蒼也笑了:“師兄覺得呢?”

     少夷嘆了口氣,淺啜杯中酒,遙望太山頂的皎潔之月,不再說話,四周又變得安靜下來。

     明月漸漸升上中天,扶蒼終于感到一絲倦意,少夷也打了個呵欠,一面伸著懶腰,一面說道:“對了,扶蒼師弟,我還沒謝謝你,這次天災你替我把小泥鰍護得這麼好。”

     扶蒼渾身一震,几乎忍不住要猛然回頭。

     他用盡所有的理智,才能慢慢轉身望向少夷,他神色誠摯,又道:“辛苦你了。”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一直以為被純鈞穿心而過才是幻朮,原來之前少夷的話也是。現在他與自己說出和幻朮中几乎一樣的話,他竟不知是驚還是疑。

     “扶蒼師弟?”少夷見他神色古怪,不由輕問。

     扶蒼忽地冷笑一聲,是他自己生出了心魔,槐妖的幻朮讓他窺見心底的不安,而此時此刻,心魔依稀重現,但他豈會就此沉淪?

     “替你?”他傲然反問了一句。

     少夷笑了笑:“是我言辭不當,抱歉。”

     扶蒼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便走。

     *

     白澤帝君匆匆踏入萬神群殿西北角的毓華殿,這些日子天天奔波,他既沒時間吃喝也沒睡覺,原本稚嫩飽滿的臉頰看著都憔悴了許多。

     太子長琴一見他便嘆道:“白澤帝君,都說了五行陰陽流動之事有我們,你老人家何必這樣操勞?”

     白澤帝君脫了鞋盤腿坐在軟椅上,接過神官遞來的茶,一面喝一面累得嘆氣:“本座倒希望只有五行陰陽流動之事,蒼生鏡因著離恨海墜落倒了,兩位司命一直在整理亂成一團的命理線,還不知多久才能理好;那邊文華殿又說如今墮入魔道的妖族過多,下方山河土地之神也須得一一徹查……”

     他還沒說完,太子長琴已聽得頭皮發麻,急忙打斷:“帝君,上回您送到毓華殿的槐妖屍體查過了,防風氏的雙手也剝皮拆骨一一查過,這反復痊愈之力,倒與九天鳳凰一族的再生之神力十分相似,當年那兩位在離恨海一戰的帝君可是有神力殘留,才致使離恨海發生這種異變?”

     白澤帝君並不驚訝:“帝君之戰何其威勢,那兩位更是以命相搏,怎可能沒有神力殘留,封凍離恨海的黑霧不就是燭陰之暗麼。”

     太子長琴嘆道:“原來如此,解了我心頭疑惑,想必這麼多年下來,濁氣清氣互相糾纏,生出這樣的怪東西。白澤帝君,你老人家年紀最大,可知道當年那兩位帝君誰勝誰負?又是為何以命相搏?”

     凡間素來都有龍鳳呈祥之美談,可見青陽氏與燭陰氏曾經關系應當不錯,怎的現在形同水火了?

     白澤帝君凝神想了許久,緩緩搖頭:“那時候本座也還小,太多年了,記不清。倒是有過青陽氏的公主要嫁給燭陰氏的印象,可后來不知怎麼不了了之。兩位帝君突如其來便要以命相搏,上代天帝也不能阻止,到最后也不知勝負。他兩位老人家的孽緣,到今天才算結出惡果,倒麻煩本座收拾爛攤子,可恨!”

     太子長琴見他一派老氣橫秋地說出孩子氣的話,不由失笑:“帝君,這反復痊愈之力的來源,要公布嗎?”

     其實公不公布,有心者應當可以猜出真相了,就像籠罩離恨海的黑暗一樣,都知道是燭陰之暗,但都不提,這些著名神族要造孽,天帝也擋不住。

     白澤帝君穿好鞋子,打了個巨大的呵欠,道:“別公布,你以為青陽氏好惹?他們有時候比燭陰氏難纏多了。本座去也。”

     他還有一堆事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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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尾巴玄乙

     當明性殿墜落了今年的第三場雪之后,忙成陀螺的白澤帝君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蒼生鏡里亂成一團的命理線還沒整理完畢,下界山河土地之神徹查一事也正在進行中,對離恨海的監守、下界墮落之妖的掃除……事情簡直一堆一堆的來,即便有許多不需要他親身處理,但他畢竟是掌管萬神群殿者,不出事他可以成天閑在明性殿里睡懶覺,一出事比誰都忙。

     在大半個月都沒吃飯睡覺的情況下,白澤帝君忍無可忍,一道召集書信將弟子們招來了明性殿。

     望著暌違了快一個月的明性殿,芷兮心中竟然生出一股懷念之情,先生脾氣古怪任性,以前也時常放几個月的假,可她從沒有哪次像現在這樣,希望日子回歸從前的正規,哪怕無聊枯燥。

     身后傳來長車落地的聲音,她一回頭,便望見玄乙坐著藤制軟椅慢悠悠飄過來,一面優雅地吐出一粒梅核兒,親切地喚她一聲:“師姐。”

     這小公主每次見都穿不同的衣裳,今天穿了一身五彩斑斕的裙子,沒掛披帛,腰上倒系了一條粗而長的漆黑腰帶,越發顯得纖細如柳。

     她一過來就友好地分了半包糖漬梅給她——真真是個貪嘴的小鬼。

     芷兮好氣且好笑:“成天不好好吃飯盡吃這些。”

     玄乙挽著她的胳膊一起進明性殿,嬌聲道:“先生說有功課要布置,肯定又是叫我們替他跑腿,師姐,等下我們一起拒絕。”

     芷兮笑道:“那三千字見聞錄你寫好沒?”

     壞了,她早就徹徹底底把三千字見聞錄丟在了腦后。玄乙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好師姐,回頭把你的借給我抄抄。”

     芷兮故意跟她開玩笑:“借你抄可以,那這次的功課你也替我做了罷。”

     玄乙厚顏無恥地把自己的傷勢搬出來:“我腿腳不利索,替不得,要不我再幫師姐做几罐蔻丹膏好不好?”

     說著她上下打量芷兮,眉頭一蹙:“師姐怎麼不打扮了?你打扮起來才好看。”

     她講究什麼“清水之雅”,往往只穿一身素裙,頭上用一根碧玉發簪點綴,胭脂水粉一概不見,連鐲子耳墜腰飾之類都不用。上回去朱宣玉陽府和青帝宮她都刻意打扮過,很是驚艷,結果今日一見又變回“清水之雅”了。

     芷兮只淡淡一笑不答。

     說話間,已到合德殿,殿前已來了許多弟子,相隔大半個月不見,都在熱熱鬧鬧地說笑,見到芷兮便紛紛行禮問好,順便交流一下三千字見聞錄的事。

     芷兮正說到興頭上,忽聞一個甜蜜柔和的聲音含笑道:“芷兮師姐,有禮了。”

     她頓了一下,神色自然地轉身,果然見少夷立在對面。她點頭淡道:“少夷師弟,有禮了。”

     那天在青帝宮大醉一場,她便覺得自己想通了,無論對他還是對扶蒼,她都是虛幻的迷戀,自顧自把想象加注在他們頭上,一旦發現真正的他們跟想象中不同,她就傻了。所以問題並不在他們身上,而在她自己身上,是她不夠成熟也不夠坦誠,總會沉迷自己想象中的身影。

     既然真正的少夷是自己最厭惡的類型,果然還是和從前一樣保持距離就好,至于那顆狂跳的心,放著不管,終有一日也會平靜下來。

     玄乙找了處陰暗的殿角,將芷兮的見聞錄拆開胡亂拼湊抄寫,這位師姐態度實在太認真,先生只要求三千字,她寫了六千字,三千寫景三千寫寶物,抄的她頭大。

     方抄了一小半,一個魅惑而低沉的聲音驟然在頭頂響起:“寫什麼?”

     玄乙抬起頭,大半個月不見的扶蒼正立在身側,低頭看她鋪在膝上的冊子,他又穿回了白衣,一派纖塵不染豐神俊朗的討厭模樣。大概是見她在抄見聞錄,他目光閃動,面上露出一絲笑來。

     “扶蒼師兄。”她朝他伸出手,“把你的見聞錄借我看看。”

     扶蒼實在沒想到大半個月沒見,她第一句話是管自己要功課來抄,他只得將自己的也遞給她,看著她下筆如有神,抄的飛快。

     他的字清雅方正,對比起來,她的字龍飛鳳舞,簡直是一團草書。扶蒼看了一會兒,指著墨跡含糊不清的地方問:“這是什麼字?”

     玄乙像看文盲一樣瞥他一眼:“這個字你都不認識?這是……呃……這是……”

     不好,連她自己也不認識了。她毫不心虛信口開河:“這是樓閣的閣字。”

     扶蒼淡道:“前面寫的是后羿箭矢,閣字從何而來?”

     “就這麼來的。”玄乙一揮手,“走開,別煩我。”

     他非但不走,反而蹲了下來,指著另一處又問:“這是什麼字?”

     玄乙皺眉扭頭看他:“我還能不能愉快的抄見聞錄了?”

     扶蒼嫌棄地勾起唇角:“你的字須得好好練練。”

     玄乙不理他,一面繼續龍飛鳳舞,一面道:“等我像你這麼老的時候寫字自然就好看了。”

     老?扶蒼正欲將她的冊子抓過來,卻聽合德殿前傳來弟子們的行禮聲,白澤帝君到了。

     玄乙偷偷摸摸縮在最后面,埋頭使勁把最后一千字抄完,白澤帝君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離恨海墜落一事破壞了神界許多固有秩序,接下來本座還要忙上一段時日,無法授課。上回給你們發的冊子記得背,另外本座另有功課布置——”

     他指尖一彈,弟子們面前的案桌上便出現一張長長的白紙,上面密密麻麻寫了起碼五十行字,粗粗一看,全是什麼眼珠、牙齒、手指之類的古怪物事。

     “這里五十樣東西,明性殿十二名弟子,每個弟子能帶回兩件便算完成功課。半年后恢復授課,誰沒有完成,便將本座先前發的冊子抄一百遍。”

     弟子們登時沸騰了,這無恥的先生!把自己忙翻天的怒火轉嫁到他們這些無辜小輩身上!什麼功課!每次都說是功課,每次不是替他找遺失的物品就是替他收集這些古怪玩意!

     芷兮“騰”一下站起來,第一個仗義執言:“先生,恕我直言,收集這些東西根本不能算功課!”

     古庭也不敢苟同:“離恨海都掉下去了,先生這些古怪嗜好也收斂些罷?”

     要不是他把防風氏屍骨丟進離恨海,能出這麼大事麼?

     白澤帝君滿面無辜:“怎麼不是功課了?難不成出來跟先生學習就是成天背書?這四野八荒那麼大,你們去過多少地方?將來五萬歲得了神職,去哪里還得問路?本座教出來的弟子可不會是書呆子,應當個個能文能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對。”

     狡辯!這是狡辯!連太堯都忍不住了:“先生……我來這里也有一萬年,從沒見您教過什麼朮法。”從頭到尾就是念書背書,什麼能文能武,他真敢說。

     白澤帝君嘆了口氣:“原是想著你們還小,朮法拳腳之類的修行可以到四萬歲再做也不遲,何況你們家中長輩都有自己套路,不必勞煩本座越俎代庖,既是這樣,那待本座忙完這段,自當如你們所願。”

     他還想再說,卻見合德殿外跑來一個小仙童,氣喘吁吁地低聲喚他:“帝君,文華殿又派神官過來催啦!”

     白澤帝君面色發綠,丟下一句“你們記得完成功課”,便匆匆離開了明性殿。

     玄乙終于成功把三千字見聞錄抄完,一抬頭卻發現先生已經走了,他不收見聞錄麼?她好不容易抄完的!

     那邊廂弟子們卻也不得不去做這看上去一點也不愉快的功課,先生忙得團團轉,他們不好意思在背后說他壞話,只得各自腹誹,將白紙上列出的東西看了數遍,古庭忽然指著其中一個道:“這個婆娑牡丹花蕊三根我倒是可以弄到。”

     另有弟子也道:“九嬰眼珠我家有。”

     眾弟子先將自家能找到的東西都畫上勾,剩下的那些一看就是極難弄到手的,大家吵吵嚷嚷分了半日,各自領了不同的任務,只留下三四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這才氣呼呼地一一離開了合德殿。

     扶蒼沿著積雪小道往前走,走了几步到底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玄乙像條尾巴一樣不緊不慢跟后面,他往東她也往東,他往西她也往西。他有些無奈,方才還一路的芷兮古庭他們几個早就避遠了,他只得停下腳步,回頭道:“這是在做什麼?”

     玄乙揮了揮手里的白紙:“做功課。”

     扶蒼淡道:“黑水玄蛇膽和青鳥尾羽我有,方才不是說過了麼?”

     “那是你有,又不是我有。”

     扶蒼吁了一口氣,和她說話怎麼就那麼累呢?他湊上前蹲下來,低聲道:“你腿腳不便,老實回鐘山,不用擔心功課的事。”

     玄乙低頭摳藤椅上的雕花:“先生半年后才開始授課。”

     扶蒼說不出話來,她是因為小龍君走了,心情轉換不過來,所以轉而黏上他?還是因為……?

     他起身繼續往前走,語氣很堅決:“回鐘山。”

     她默不作聲,繼續做尾巴跟在后面。

     扶蒼忽然覺得自己可以體會齊南的感覺了,他猛然剎住腳步,扭頭冷冷盯著她。玄乙飄過去抓著他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這素來胡攪蠻纏毫無道理的龍公主一旦收起爪子露出柔順的一面,他竟然毫無辦法。

     “……不許拖后腿。”

     扶蒼抓住藤椅扶手,頭也不回拉著她大步往明性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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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三生石畔

     綿密的白云擦著衣裳的邊緣飛逝而去,身下的九頭獅在飛馳。

     他們要去哪兒?玄乙對這件事並不是很關心,其實去哪里都好,近來她好像不能夠安安靜靜呆在紫府,時間一長便覺得百無聊賴。

     對面的扶蒼坐得端端正正,面沉如水且一聲不吭,她也全然不在意,一面低頭看先生給的冊子,一面取出剩下的半包糖漬梅,吃得不亦樂乎。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云海中忽然開始坐騎長車往來不絕,祥光萬丈,玄乙即便用手擋著也被刺得再也沒法看書。她用袖子遮住臉,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扶蒼示意九頭獅降下云頭,一面道:“三生石畔有紫元織女府,她曾是先生的弟子,功課里的杜鵑血紅羽毛緞找她幫忙做還有几分希望。”

     白澤帝君留下的那張白紙被他翻過來調過去看了無數遍,有些需要下界殺妖才能取到的自然是不用想了,還有些一看就知道絕對沒可能弄到,譬如天帝玉冠上的玄珠,也不知先生寫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

     剩下的那些說難是難到了極致,說簡單也簡單到極致,全憑運氣而已,例如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若紫元織女願意做,事情便成了。

     三生石位于西之荒的靈河岸,在離恨海成為禁地后,這地方成了唯一的愛侶勝地,岸邊坐滿無數神仙鴛鴦,靈河岸水霧縹緲,薄霧輕紗般舔/舐諸神的衣擺,一切都迷迷蒙蒙的,連頭頂那顆太陽都顯得溫婉了許多。

     玄乙停在三生石下,仰頭張望這塊神界最著名的石頭,也不過是一塊稍大些的青紅交織的岩石,伸手摸摸,粗糙冰冷,全然不見有何神奇之處。

     三生石畔,情定終生,阿娘說過,當年她和父親就是在三生石下相約終老,可惜情易變,誓約終究成空,多情的翠河神女含恨隕滅,這塊石頭不過是個笑話。

     “這里來。”扶蒼往前走了几步,不見她跟上,不由駐足。

     靈河岸霧氣彌漫,玄乙撥開水霧跟在他后面,此時太陽高照,靈河上縹緲的霧氣散去不少,遠方山水似淡墨涂抹,在云水間若隱若現。她貪看新鮮風景,走走停停,扶蒼只得將藤椅扶手再次握在手中。

     “等下出來再看。”他一面說,步子卻放慢了。

     誰知她卻嘆了一口氣:“靈河岸三生石大名鼎鼎,好像也沒多好看,怎麼就成勝地了?”

     扶蒼握住藤椅扶手緩緩朝前走:“當今天帝與天后便是在這三生石畔定情,帝后伉儷情深,此地情大于景。”

     玄乙淡道:“這地方不好,不要在這里定情。”

     扶蒼的腳步倏地停下,他本來完全沒多想,結果被她這樣一說,他就開始不由自主想很多,一時尷尬,一時疑惑,一時竟還有些喜悅。

     “怎麼不走了?”玄乙愕然。

     他立即又邁開腳步,淡道:“是麼?我覺得還行。”

     玄乙支頤發呆:“反正我不喜歡。”

     扶蒼微微瞇起眼,漫天的日光仿佛都照進他心里,順著血液,把耳根熏熱了。他心底忽然生出一個問題,有點荒唐也有點可笑,沒有辦法問出口,天生的謹慎也叫他不會輕易說出來。他沉默著快步朝前走,這條路忽然變得好長。

     跨過靈河岸的霧氣,紫元織女府坐落在靈河岸兩座山的夾縫中。當今眾多織女中,唯有她資格最老,手藝最好,當年帝女出嫁,嫁衣便由她親手所制,足足縫制三年,帝女珍愛無比,至今仍時常將嫁衣取出玩賞贊嘆。

     叩開織女府大門,兩位小天神都愣了一下,府內道路縱橫交錯,道旁皆種滿紫陽花,乍一看倒與明性殿有几分相似。兩名玲瓏精致的小女童將他倆引到一座院落前,便嘻嘻哈哈地跑開了,這院落……看著跟先生住的芳馨院倒挺像的。

     玄乙正好奇地四處張望,卻見院門忽然被打開,紫元織女快步走出,清麗的面上掛著笑,嘴里的話卻十分不客氣:“今日二位上神來的不巧,我沒空會客,請去前院喝杯茶,喝完就請回罷。”

     扶蒼拱手行禮,道:“在下華胥氏扶蒼,這位是燭陰氏玄乙,今日奉先生白澤帝君之命,前來……”

     他話還沒說完,紫元織女忽地換了個語氣,變得溫柔無比:“原來是先生新晉的弟子,既是同門,快快請進。”

     ……她的態度轉變得好快!玄乙默默跟著她飄進院落,只聽紫元織女溫柔的聲音難抑激動,流水似的說道:“我知道你們倆是他一年前新收的弟子,這些年我一直忙著替西王母織四野八荒圖,沒來得及去探望先生,先生如今可好?離恨海墜落,他一定忙壞了罷?你們可有好好照顧他?他一定瘦了,說不定連覺都沒法睡,唉,提起我便好生心疼!”

     及至進了大屋,迎面便見一幅巨大的神像刺繡,繡的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粉妝玉琢的猶如孩童般的白澤帝君,他手里端了一枚金燦燦的橘子,笑容可掬,眉目靈動,玄乙和扶蒼一時驚呆了。

     紫元織女紅著臉柔聲問:“先生還是這麼可愛麼?”

     玄乙吁了口氣,頷首正色道:“是的,越發可愛了。”

     她終于明白這位織女前后態度迥異的緣故了,白澤帝君年紀老的不能再老,看上去卻是凡間六歲孩童之貌,使得這位紫元織女大概對他充滿了……古怪的感情。

     “我時常想回明性殿拜見他老人家,可我實在太忙,只盼先生莫要怪我。”紫元織女親自倒了兩杯茶奉上,一面又道:“師弟師妹今日奉了什麼師命?我力所能及,必然全力以赴。”

     扶蒼說明來意,紫元織女露出為難的神情:“杜鵑血紅羽毛緞須得吉光的羽毛,我府中沒有。此物珍稀,現今只剩天宮馬廄中還養了几匹吉光獸,上回帝女嫁衣都沒用得上吉光之羽。”

     得了,看樣子是沒戲了。玄乙喝了半杯茶,正准備說走,冷不丁扶蒼忽然起身,低聲道:“請織女稍候片刻。”

     說著他就往外走,玄乙追上去拽住他的袖子:“你去哪兒?”

     扶蒼道:“你在這里待著,我很快回來。”

     玄乙哪里肯放,兩眼冒光,小聲道:“你去偷吉光之羽?我也要去。”

     ……這唯恐天下不亂的龍公主。他掰開她的手,眉頭皺了起來:“我說了不許拖后腿。”

     結果她整個身體扑過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我也要去。”

     扶蒼深深吸了一口氣,龍公主突然從刺蝟變成了軟硬不吃的牛皮糖,毫無道理地死死黏著他,變化之快讓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他皺眉低頭看她,她的臉擠在他袖子上,兩只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里面寫滿了一句話:我也要去。

     扶蒼一手推在她下巴上,硬生生用一種不大優雅的姿勢把她推開,忽地將足尖一點,驟然消失在織女府中,只留余音裊裊:“在這里待著!”

     玄乙氣壞了,奈何她腿腳不便,要追也追不上他,只得愣在原地。

     紫元織女笑瞇瞇地挽住她,一個勁只是問白澤帝君的近況,問的還都是吃了多少飯,睡得好不好,衣服有沒有按時換之類的瑣碎問題,玄乙只覺腦仁兒都快沸騰,忍不住提醒她:“織女,先生年紀很大了。”

     白澤帝君自出生至今,每五十萬年方長一歲的模樣,看上去是個小孩,其實比天帝還老得多。

     紫元織女捂著臉:“我知道呀,可他看上去小嘛。”

     玄乙吁了口氣,朝她禮貌地笑笑,索性從袖中取出先生發的那張白紙,假裝低頭看,不防一旁的紫元織女見著白澤帝君的筆跡便走不動路。

     “先生的字還是這麼圓潤可愛。”她的臉又紅了。

     玄乙只裝沒聽見,忽聽她又笑道:“織杜鵑血紅羽毛緞須得七日,先生的功課是叫你們拿這些東西里面的兩樣罷?等那個小神君回來,你們不如先去找別的物事——唔,這個天狐一族九公主的尾巴毛就不錯。”

     “可她肯定不願意罷?”玄乙覺得這事兒挺難,她若是那個九公主,也不會樂意隨便把自己的尾巴毛揪下來送人。

     紫元織女道:“無妨,天狐一族無論男女皆愛慕美色,跟你一處的那個小神君,憑他的容貌,莫說要尾巴毛,給他一條尾巴也不是難事。”

     玄乙不由失笑。

     本以為扶蒼這一去,一個時辰內便可回來,誰知等到夕陽西照,他還是連個影子也沒。紫元織女忙著織四野八荒圖,偶爾出來倒些熱茶,見玄乙怔怔坐在門邊發愣,便道:“外面就是三生石畔,你干等著還不如出去看看風景。”

     說了几次,見她像沒聽見似的,紫元織女也不再說,繼續埋頭織圖。

     天要暗了,庭院里的紫陽花影子被拉得細長細長,玄乙用腳尖輕點地下的方磚,她的腳也被拉得長長的,四下里好安靜,讓她恍然感覺似乎回到了鐘山,那時候她也是每天在山門這樣等清晏回來。

     影子漸漸變淡,夕陽為青藍的夜幕遮去,玄乙手腕一轉,摸出一團白雪,可她又不知道該捏個什麼,只把白雪放在手中慢慢揉捏。

     腳下清淡的影子忽然被另一道影子蓋住,玄乙抬起頭,去了很久的白衣神君無聲無息地回來了,頭發絲都沒亂上一分。

     扶蒼幽黑的眼睛看著她,隔了片刻,低聲問:“怎麼不進屋?”

     白雪團掉在地上,玄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仰頭道:“你回來了。”

     扶蒼覺得想笑,可胸膛里那種灼痛再度出現,一次比一次讓他感到痛楚。他點點頭,捉住藤椅扶手將她拉進屋,她已經開始捉著袖子各種瞄,連聲問:“偷到了嗎?”

     里屋的紫元織女跑了出來,撐圓了眼睛看著扶蒼從懷中摸出一把美麗的吉光之羽,羽毛半紅半白,帶著一粒粒細小的如露珠般的清氣結晶,切口嶄新而整齊。

     “有勞紫元織女。”他把吉光之羽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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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落入塵埃(上)

    離開紫元織女府時,巨大的明月已從靈河岸升起,銀輝照耀下,水霧猶如輕紗,籠罩在三生石之上。

     方才紫元織女的驚呼聲猶在耳畔:“你這小神君好生大膽!竟然真的敢從天宮馬廄里偷吉光之羽!”

     扶蒼自己也覺得這件事做的實在是太過大膽,此時猶有余悸。他自小到大都安分守禮,一是因為生性疏懶,二是家風如此,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能做這樣大的壞事,若叫天帝和父親曉得是他偷了吉光獸極為珍貴的羽毛,還不知要怎樣收場。

     輕紗薄霧漫過衣裳,他的袖子好重,實在忍不住,他又低頭看了一眼,龍公主像一粒牛皮糖,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袖子,他的衣服都被扯下了半截。

     “……坐好了。”扶蒼把衣服拉正,扯回袖子,下一刻她又拽著不放,一面還打了個呵欠。

     “我困了。”玄乙懶洋洋地開口。

     扶蒼連著扯了几回袖子,她都死活不放手,他抿起唇,忽地將她后領口一抓,玄乙只覺騰云駕霧般,落在了他背上。

     “睡罷,別鬧。”他手指在藤椅上一點,椅子“扑”一聲變成了葉片,被他收進袖中。

     脖子一緊,她兩只胳膊死死抱住他,冰涼而柔軟的臉頰几乎貼在他耳朵上,聲音細細的:“扶蒼師兄,你怎麼偷到吉光羽毛的?”

     扶蒼偏過腦袋,讓開她肆無忌憚的親近:“問這麼多做什麼。”

     玄乙怎會放過他,扭得和麻花似的:“反正也沒事,說給我聽聽嘛。”

     沒事?是她自己說困了,她是這麼個困法?扶蒼不欲理她,可她纏得厲害,若像從前那樣用強硬手段逼迫她住嘴,他好像也做不出。

     他忽地吹了聲口哨,停在云海中打盹的九頭獅立即撒著歡兒奔下來。扶蒼把玄乙往獅背上輕輕一扔,淡道:“睡覺。”

     她翻個個兒,還是捉住了他的袖子,指尖捻住一點點,撓癢癢似的用指甲撓兩下袖口的暗紋。五彩斑斕的裙子胡亂地鋪在獅背上,她躺的也亂七八糟,越發顯得被漆黑腰帶束著的腰身細若楊柳,蓬松的長發和獅毛卷在一處,她用手撥了兩下,接著繼續專心致志地摳他袖口上暗銀線的紋繡。

     扶蒼覺得她纖細的指甲尖好像是摳在自己心上,疼里面還帶了劇烈的癢。

     他做最后的掙扎般,將袖子慢慢扯回來,下一刻,她的手指又如同柔軟的藤蔓,不依不饒執著地纏住他。

     扶蒼只覺整個身體仿佛也被纏住了,她像是在把他往下拉,可他不能拒絕,他竟不能拒絕。

     他怔了許久,低頭再去看,玄乙已經在獅背上縮成一團睡著了,頭發蓋住半張臉,露出半張的嘴唇。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去觸碰一下,天性里的謹慎又叫他將手縮了回去。

     最后只拍了拍獅背,小九御風飛起,鑽入了云海。

     *

     二月二,龍抬頭,天狐一族的五公主正式出嫁,扶蒼和玄乙趕到南之荒的時候,盛大的婚宴已經持續了兩天,天狐大帝大概想跟當年的帝女婚宴比排場,諸神來訪無論有沒有邀帖,都來者不拒,酒水珍饈流水價似的送上,從青丘山頂鋪到山腳,天樂陣陣,妖嬈的男女狐狸們婆娑起舞,看這個架勢估計再辦十天都沒問題。

     玄乙一路順著寬敞的白石台階飄上山,沿途時常有那些穿著白衫子,生著桃花眼的天狐族神君笑吟吟地送她一枚果子,還沒上到半山腰,她懷里的果子已經多的不停往下掉。

     她疑惑地扭頭望向扶蒼,誰知這家伙被一群天狐族神女堵在山腳下,橘子梨子桃子之類的果子都淹到他小腿了,他還在秉持什麼華胥氏的禮儀之道,面無表情淡淡地跟神女們說話。

     玄乙笑吟吟地飄過去,卻聽他在問:“請問九公主在何處?”

     一個天狐族神女掩著嘴嬌笑:“扶蒼神君竟然也看上咱們的九公主,大帝若知道了,必然歡喜。”

     扶蒼淡道:“今次我來是有事相求九公主,蓋因素未謀面,不知九公主是何樣貌,還請神女指點。”

     神女們的思路明顯跟他不在一條線上,一個個驚叫:“面都沒見過便鐘情于咱們九公主!扶蒼神君好生靦腆多情!”

     玄乙覺著他大約忍耐到了極限,雖說看他對她們冷言冷語的模樣也有趣,但萬一惹惱了天狐族的神女們,把他倆趕出去那可怎麼辦?

     她軟綿綿叫了一聲:“扶蒼師兄!”傲然等在台階上,只朝他招手,卻不過去。

     天狐族的神女們上下打量她,見她容姿鮮麗,便有些灰心,也有那些溫柔多情的,悄悄和扶蒼耳語:“九公主天生九尾,神力渾厚,扶蒼神君見著哪位神女背后有九條尾巴,便是九公主啦。”

     扶蒼從果子堆里快步走出,握住藤椅扶手將玄乙拉上山,見她要將懷中的果子丟掉,他搖了搖頭,低聲道:“別丟,天狐一族的習俗如此,見著合眼的便送果子,丟了十分失禮。”

     怪不得紫元織女說天狐一族愛慕美色,原來是這麼個愛慕法。

     玄乙小心將懷里的果子們挪挪,見不停還有迎面而來的天狐族神女紅著臉往扶蒼懷里塞各種果子,沒一會兒他又抱了半懷,她“嗤”一下笑起來:“這趟來對了,扶蒼師兄好受歡迎。”

     扶蒼不去理她,四處眺望,仔細尋找那位有九條尾巴的九公主,忽見山頂有一只巨大的赑屃,背上馱著漆黑的石碑,其上文字瑩白閃爍,光芒流淌,應當正是天狐族自上古保存至今的天書。

     類似的石碑天書還有許多,散落在四野八荒各處,記載的都是無數代之前神界諸般要聞。青帝對這些很感興趣,曾專門抽出一千年將各處的石碑抄錄下來,只是天狐與屠香山兩族平日里不與外界互通,他一直未能抄錄這兩族保存的天書。

     今日天狐大帝嫁女,廣開山門,有此機會,扶蒼不想放棄,當即拽著玄乙登上山頂,立在碑前默默觀看。

     玄乙剝了一粒橘子,一面吃一面問:“這是什麼?”

     “天書。”他的回答十分簡潔。

     玄乙湊過去一起看,忽然又道:“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年紀大就會知道了?”

     扶蒼立時覺得石碑上的文字亂成一團。第三次了,她這無禮的說法,許久不打壓她,她大約皮癢的厲害。

     他冷著臉正要敲打她一下,冷不丁一陣山風吹過,帶來芬芳濃烈的酒氣,奔放的天狐一族待客的美酒都是無上常融酒,不出意外,玄乙的噴嚏聲一個接一個響起,懷里的果子滾了一地,最后不得不用袖子使勁捂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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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落入塵埃(下)

    扶蒼忍俊不禁,將她袖子拉開,這受不得酒氣的龍公主鼻子眼睛都紅了,淚光閃閃,跟哭了一場似的。

     他將她拽進山頂通風的涼亭:“在這里待著。”

     他走回去繼續看石碑,隔了許久,方背完一面,卻覺旁邊有個人影跟著,一低頭便見玄乙嘴里塞著橘子,非跟他湊一塊兒,也專心致志地看著碑上的天書。

     扶蒼這几天已經被她黏的沒脾氣,索性不去管她,繞到背面繼續看,沒一會兒,她又跟了上來,輕輕抓住他的袖子,像是怕他跑掉,還在手里繞了一圈。

     扶蒼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再也沒心思去看碑文,見她發間金環歪了,他下意識替她扶正,低聲問道:“為何總是用這個金環?”

     龍公主素來愛美,衣服几乎沒見重樣的,唯獨頭上飾物永遠只這一枚金環。

     玄乙低頭去摳他袖口的暗銀線紋繡,慢悠悠道:“因為好看啊。”

     她濃密的睫毛上水淋淋的,帶著一絲鼻音,說話像在撒嬌。扶蒼的目光下意識順著她的臉頰流淌去她手指上,他袖子上的云紋這几天快被她摳爛了,她摳紋繡一定是行家,先用指甲扒拉松,再一根根把暗銀線揪出來,也不知誰教她的。

     “扶蒼師兄。”玄乙漫不經心地喚他,“這次功課做完了,能不能別急著回去?”

     扶蒼默然片刻,低聲道:“為什麼?”

     為什麼她又忽然從滿身尖刺的公主變成了綿軟而粘膩的牛皮糖?

     他心底有無數疑問和警惕,可他又如此放縱她的依賴,允許她突如其來的種種親近,他欲罷不能,卻還不敢太過放肆。

     玄乙輕道:“因為我還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她還不想回冰封雪埋的鐘山,她一度不願離開那里,現在卻又不大願意一直留在那里。

     她淡粉桃色的纖細指甲在袖口上游走,十指纖纖,扶蒼看了半日,突然伸手,將她兩只手握在掌中,不再是以前的掐腕骨掰手指,他修長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仿佛托著兩團云。

     纖細的手指遲疑地動了兩下,便柔順地依附在他手中。

     四周柔靡萬端的樂曲與妖嬈狂亂的舞蹈,那些歡聲笑語,那些芬芳的酒氣,忽然之間離開了極遠。從與她相識以來,百般交錯的惡意與愉悅,難分彼此的厭惡與吸引,他暗藏警惕,百般克制,卻無能為力。

     她已經把他拉下高台,跌落塵埃。

     扶蒼用指尖細細摩挲她的手指,她給予的回應十分遲疑,像是怕癢似的,手指蜷縮在一處,在他掌心調皮地輕輕一撓,仿佛又撓在他的心上,癢而酥。

     他握緊她的手,情難自抑,放在唇邊吻了吻,她猛然把手抽回,扶蒼俯身去看她低垂的眉眼,用手慢慢撥開她耳邊的長發,她微微一躲,面上緋紅一片,可是很快又變得蒼白。

     “……抱歉。”扶蒼只覺脖子也跟著燙起來。

     玄乙揚高睫毛,和他幽黑深邃的眼睛靜靜對望了片刻,又飛快移開。她面上並沒有他以為的羞澀或惱怒,她似是心事重重,有些疑惑,又不知思忖著什麼,最后卻繼續用指甲在他袖子的暗紋上輕輕摳著。

     這莫名的反應令他心中暗暗一沉,他素來心思剔透且謹慎,又深知她的詭詐,即便心神蕩漾,對她的貿然親近卻始終存了一絲戒備。

     此刻她給予的古怪回應讓他疑竇叢生,下意識朝后退了一些,玄乙緊緊抓住他試圖遠離的袖子,忽然低低喚了他一聲:“扶蒼師兄。”

     扶蒼凝視她良久,聲音有些沙啞:“我有件事要問你,抬頭看著我。”

     她好像有些為難,睫毛顫了半日,終于還是揚起,只看了他一眼,便逃避似的移開了目光。

     扶蒼慢慢皺起眉頭,方欲說話,卻聽山道台階上由遠及近傳來說笑聲,這里到處都是說笑聲,唯獨這漸漸靠近的里面有一個他熟悉的甜蜜柔和嗓音:“有些日子不見,阿九又長高許多。”

     他面色微微一變,果然很快台階上行來兩個身影,穿著玄色長衣,額墜火紅寶珠的正是少夷,一個綠衣神女挽著他的胳膊,與其他天狐族不同,她身后九條巨大的白色尾巴沒有收斂,猶如變幻莫測的白霧,在裙擺后搖曳不休——怪不得先生想要她的尾巴毛。

     四位天神驟然在山頂打了個照面,不禁都有點愣神,少夷反應最快,露出一絲苦笑:“哎呀,扶蒼師弟,小泥鰍,你們該不會也是為了先生的功課罷?”

     說的沒錯。

     玄乙看看他,再看看他身邊那綠衣神女,少夷看似疏懶,其實甚少做無用之事,她叫阿九,那想必九公主十有八九就是她了,這下不好,他倆看起來好像認識,只怕要被他捷足先登。

     她心里瞬間轉了無數個點子,忽然移動藤椅飄到少夷面前,笑吟吟地捉住他的袖子:“少夷師兄,好巧在這里遇見,你想沒想我?我們去那邊聊聊罷。”

     她准備將他強行拽走,想來這總覺得她沉的少夷神君也反抗不了,誰知旁邊的九公主一見扶蒼登時粉面羞紅,盯著他一頓看,身后的九條大尾巴都柔順地耷拉下去,垂頭怯生生開口:“這位就是扶蒼神君?妾身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才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樣子比起少夷,這位九公主更中意扶蒼。

     玄乙心中得意,就靠他用這張臉騙到狐狸尾巴毛了。

     她催動藤椅,打算把涼亭讓給他倆,誰知藤椅竟被扶蒼緊緊捉著,動也動不了。玄乙疑惑地抬起頭,對上扶蒼冰冷的雙眼,以前他的眼睛里也時常流露出冰冷之意,卻從沒有哪次像現在這樣寒意滲人。

     “扶蒼師兄?”她聲若蚊吶,滿面愕然,“快上啊,把她哄開心點。”

     他們不遠萬里來到南之荒的青丘,既然已有行動,她便絕不會空手而歸,更絕不會輸給青陽氏少夷。

     扶蒼的手指緊緊卡在藤椅扶手里,藤椅甚至因此發出近乎碎裂的聲音,他森然瞥了玄乙一眼,忽地驟然松開手,向九公主微微頷首,聲音淡漠而有禮:“九公主,有禮了。”

     玄乙不由分說拖著少夷便走,他也不反抗,似笑非笑隨著她走下台階,回頭看看九公主正紅著臉和扶蒼說話,他嘆了口氣,在玄乙鼻子上輕輕一掐:“你這一肚子壞水的小泥鰍,浪費我三天時間。”

     玄乙滿面無辜:“是九公主更喜歡扶蒼師兄,和我有什麼關系?”

     少夷眉梢微揚,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繼續扭頭望向涼亭中兩位天神,他微微一笑:“看起來他倆確實更般配,一看就是一掛的。”

     玄乙回頭望向涼亭,山風正將亭中兩位天神的衣袂拂起,發絲飛揚,他們倆靠得挺近的,一綠一白,走得都是端庄清雅的路子,果然十分般配。

     她笑了笑,神色平靜:“看著是不錯。少夷師兄,你生氣了嗎?”

     少夷拽著她的藤椅一面沿著台階往下走,一面柔聲道:“我生什麼氣?阿九不喜歡我不要緊,你喜歡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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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寂寞禍患

     玄乙慢悠悠地玩著自己的袖子:“我當然喜歡你啊,我不是還想著幫你化解和我哥哥之間的芥蒂麼?”

     少夷將她拽進半山腰的小亭子里,坐在她身邊,嘆了口氣:“跟你說話我真得打起八分精神,一不小心便要被你下套。你腿腳不利索,這會兒做什麼功課?反正有半年時間,何不等傷好了再做?”

     玄乙開始摳自己袖口上的閉目之龍紋繡:“我家神官說,我這個傷要三十年才能好。”

     少夷從袖中取出一只橘子,慢慢剝開,道:“依我看,再過一個月只怕便可徹底痊愈。”

     玄乙的手指停了一瞬,又繼續慢慢摳紋繡,一面低聲道:“為什麼這麼說?”

     他好像不止一次提及她的傷勢,都是用一種徹底了然的語氣,好生古怪。

     少夷“嗯”了一聲,將橘肉上白色的脈絡撕下,丟了一粒進嘴里,被酸得直皺眉頭:“你過來,用力拽我一下。”

     玄乙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真拽了?”

     說罷不等他回答,用力推了一把,他卻紋絲不動,只朝她吃吃地笑:“狡猾的小東西,又給我下絆子。”

     他忽地抓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扯,玄乙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被他勾住腰身,環在身前。

     “你看,因為你輕了,再也不怕你壓死我家丹鳳。”

     他歪著腦袋仰頭看她,笑得純善。

     玄乙並不掙扎,盯著他額上的火紅寶珠看了一會兒,這顆寶珠的色澤比原先又艷麗了許多,越發映襯得他面如美玉,眉目濃黑。

     她用指尖碰了碰,少夷的胳膊便將她箍緊了些:“你成日對扶蒼師弟動手動腳也罷,如今對我也動手動腳的。”

     玄乙微微一掙:“你掐得我好疼。”

     少夷瞇起眼:“這就疼啦?還有更疼的。”

     玄乙嘆了一聲:“少夷師兄,你其他都好,就是愛賣關子這點讓我深惡痛絕。”

     少夷低低一笑,正欲說話,卻見九公主與扶蒼並肩從台階上走了下來,九公主粉面依舊通紅,怯生生地湊近行禮:“少夷神君,我陪扶蒼神君逛一逛這青丘,怕是要怠慢你了。”

     少夷柔聲道:“這沒什麼,阿九只管去,不用在意我。”

     玄乙拉長了脖子去看扶蒼,他卻沒有看她,背著身子,背影是一貫的挺拔,卻無端生出一絲料峭之感。她盯著他與九公主走下長長的山道台階,直到再也看不見。

     下巴被掐住,那只手半強迫地將她的腦袋拉回來,少夷烏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臉上轉:“小泥鰍,怎麼不笑了?”

     玄乙推開他的手,眉頭微皺:“我笑不笑少夷師兄也要管?”

     他笑著放開她,將剩下的橘子全丟嘴里,酸得臉都皺起來,一面又道:“你這小泥鰍,今日壞了我的事,我得想個法子懲罰你一下。”

     玄乙用袖子捂住嘴,楚楚可憐:“少夷師兄忍心嗎?”

     他起身拍了拍手,偏頭想了片刻,頷首道:“非常忍心。小泥鰍一直想知道我和小龍君之間的芥蒂是什麼,我如今好心告訴你——我們的芥蒂都是因為你。”

     他轉身便走,下一刻袖子就被她拽住了。

     “說清楚點。”玄乙盯著他。

     少夷笑吟吟地在她臉上輕輕掐了一把:“說清楚還叫什麼懲罰?自己去問小龍君罷,他不肯告訴你,那可不關我的事。”

     他繼續往前走,玄乙便拉著他的袖子亦步亦趨跟著,他一本正經地提醒她:“慢點慢點,小心摔著,小心叫扶蒼師弟看到。”

     玄乙噘嘴道:“你真不肯告訴我?”

     少夷十分認真嚴肅:“即便你找來天下最美的十個神女放我床上,我也不會告訴你。”

     她利落干脆地放開手,少夷反問:“怎麼,不問啦?”

     玄乙淡道:“既然問不出來,我干嘛還浪費精力?”

     少夷幽幽一笑:“這才乖,小泥鰍,有些事不必問那麼多,你這條命是我的,記得替我留好,可別再受傷了。”

     玄乙貨真價實吃了一驚,然而定睛再看,他竟已不在眼前。她在原地待了半日,仔細琢磨他的話,只是疑惑不解。

     往來青丘的天神越來越多,舊的賓客去了,又有源源不絕的新客來到,玄乙山上山下跑了好几圈,始終沒找著少夷的身影,想來九公主的尾巴毛無望,他不打算留著,干脆地離開了。

     她帶著滿肚子疑問回到山頂涼亭,卻見那赑屃馱著的巨大石碑前,許久不見的白衣神君正獨自負手端立,靜靜仰頭看著碑文。

     玄乙又開心起來,笑瞇瞇地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嬌聲軟語:“扶蒼師兄,狐狸尾巴毛拿到沒?”

     扶蒼緩慢卻堅決地從她懷中將胳膊抽回,他沒有回頭,手腕一轉,三根雪白的狐尾長毛出現在掌中。

     玄乙捻起這三根尾巴毛,和飛廉神君的頭發一樣,它們無風自舞,柔韌而纖細。她松了口氣,這下功課算是徹底完成了。

     將三根尾巴毛收進懷中,她又拽住扶蒼的袖子,問:“你怎麼拿到的?你們說什麼啦?”

     扶蒼終于低頭看她,目光中凌厲的寒意已經消失,只余一片深邃的幽黑。

     “你想知道?”他的聲音平淡而緩慢。

     其實她也沒有特別想知道,只是隨口一問,玄乙拉長了脖子去看石碑上瑩白閃爍的文字,心不在焉:“是啊,你說呀。”

     她的雙肩忽然被一把掐住,一股全然無法反抗的大力將她整個身體都拽起來,后背狠狠撞在石碑上,疼得她眼前直冒金星,然而更疼的卻是她的肩膀,骨頭几乎要被掐碎了。

     玄乙本能地雙腳亂蹬,體內的神力隨之震蕩開,密密麻麻的燭陰白雪自虛空處緩緩飄落,膝蓋又被重重一撞,她亂蹬的兩條腿軟下去跌坐在赑屃背上,緊跟著一只手卡著脖子將她困住。

     她疼得大口喘息,凝神細看,隔著窸窸窣窣的雪花,扶蒼冰冷的面上毫無表情,他一只手掐著她的脖子,另一手卻陷在她肩膀里,令她劇痛無比。他俯身湊近,語氣陰森:“我問你,你把我當什麼?”

     玄乙喘了一陣,目光驟然一狠:“放開我!”

     她用力在他身上踹了無數腳,他的手便緩緩收緊,她漸漸有些喘不上氣,非但不服輸,反而更用力去踹他,他的白衣裳被腳印污得一塌糊涂。

     令她窒息的手忽然又松了,滑下去掐住另一邊的肩膀,手指几乎扣進她的骨頭,疼得她大叫一聲。

     扶蒼森然道:“燭陰氏都是像你這樣踐踏玩弄旁人的?你仔細看清楚,我不是小龍君,也不是齊南,更不是少夷,別把你的空虛倒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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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幼時之傷

     玄乙奮力掙扎,可他的手猶如鐵鉗般紋絲不動,她驟然抬頭,厲聲道:“放開!”

     扶蒼看了她半晌,這張臉,這個神女,她冰冷疏離的目光——他已經無比謹慎,無比小心,卻還是落入她的圈套。那些被他鎖在心底最深處的敵意與惡意不受控制地決堤,他前一刻想緊緊抱住她,此時此刻卻只想把她撕碎。

     如果他真的可以撕碎。

     扶蒼看著她發白的臉,忽然放開她,玄乙跌落在赑屃背上,喘了一陣,忽地跳起便打——她何曾被誰這樣粗暴對待過!只有他!從頭到尾只有這個混蛋!

     她的反抗瞬間便被他壓制,雙手被他按在石碑上,不能動彈。

     突如其來的親密,若即若離的態度,糾纏著他卻又把他往外推,和旁人調笑曖昧后再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他。他本以為她是孩子心性,可他錯了,她誰也不信,悄悄接近,冷眼旁觀他為她神魂顛倒,以此打發她漫天漫地的空虛寂寞。

     玄乙微涼的喘息噴在他下巴上,太清楚她的惡性,她必然是伺機要咬上他一口。

     朱宣玉陽府那晚酒醉時的沖動在他血液中沸騰,扶蒼又一次飛快松開手,退了數步。

     他不會再讓情況陷入這些荒謬的曖昧里。

     “要打發你的空虛,你該去找和你一樣墮落的家伙。”

     他的聲音陰寒刺骨,說罷轉身便走。山頂的風吹拂他的袖子,他盯著袖子上被摳壞的暗銀線紋繡——一切不過剛開始,只要切斷就好。

     扶蒼眉頭一皺,決絕地扯下那截長袖,任它被風吹遠。

     *

     自公主被白澤帝君一道書信召回明性殿后,齊南又過上了往常安靜又忙碌的生活。

     不過忙碌歸忙碌,公主和扶蒼神君關系日漸親密,小龍君修行也進入了新境界,看起來許多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齊南愉快地喝了口茶,他再忙些也沒問題。

     外面忽然一陣喧嘩,緊跟著神官們高聲報道:“公主回來了!快抬藤床出來!”

     這麼快就回來了?齊南急忙放下筆奔出前廳,果然沒一會兒就見神仆們抬著藤床上了台階,他家小公主歪在床上,手里拿著一團血淋淋的東西,正翻來覆去地看。

     齊南唬了一跳,上前一把搶過,這才發現是一張血紅的羽毛緞,繡工精致超凡,那絲絲縷縷的鮮血在吉光之羽上似凝非凝,帶著一種血腥的艷麗,十分奪目。

     “杜鵑血紅羽毛緞?”齊南見多識廣,立即認出這珍貴無比的布料,登時驚訝萬分,“公主從哪里弄到的?”

     玄乙笑吟吟地接過羽毛緞,道:“叫紫元織女幫忙做的。我去的時候,剛巧那杜鵑正在啼血,噴了許多在緞子上,怪可怕的。”

     “紫元織女?公主你跑去三生石畔了?”齊南一頭霧水,“你怎麼認識路的?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要用吉光之羽,這麼珍稀的東西紫元織女怎麼送你?”

     玄乙擺擺手:“是先生的功課,我還弄到了天狐一族九公主的尾巴毛呢。”

     她將那三根無風自舞的尾巴毛拿出來晃了晃,十分得意。

     齊南詫異得差點蹦起來:“你還去了南之荒青丘?!”他家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公主到底是怎麼認得路的?

     玄乙笑著看看他,忽然揮手讓神仆們退下,她盤腿而坐,道:“齊南,我另有一件事要問問你。我小時候被桐山一族刺傷,后來是怎麼好的?”

     齊南又是大驚,他今天被公主驚嚇了太多次,一顆老心臟有點受不了,兩條腿發軟,一歪坐上了床沿。

     “公主你……怎麼知道的?”受傷到痊愈那段,她分明忘掉了。

     玄乙不答,只淡道:“我記得我被阿娘帶走,她說要回翠河,帶我去看看她小時候喜歡去的地方,走到半途遇到桐山三公主帶著一幫同族,把我們抓走,在桐山那邊關了好几天。阿娘每天被逼著答應離開父親,她一次也沒答應過,所以每次都被弄到滿身傷……”

     “公主!”齊南低低叫了她一聲,神情慘痛,“求你別說了。”

     她恍若未聞,繼續道:“后來桐山一族的人便想到來對付我,阿娘拼命護住我,就此隕滅了。后來的事我便記不得,醒來便在鐘山,不像受過傷的樣子。我問你,我的傷到底多重?誰救的我?”

     齊南老淚縱橫:“公主那時候……傷得非常重,我和帝君上至三十三天,下至九幽黃泉,什麼地方都跑過,卻找不到能治愈公主的法子,都說燭陰氏萬法無用天生無敵,可誰能明白這意味著丟命也十分容易?后來……后來……”

     說著說著,他也露出疑惑的神情:“后來公主的傷一夜之間便有了起色,眼看著一日好過一日,只是醒了后忘了受傷的事,怕是太過痛苦,倒是忘了的好。”

     玄乙盯著他:“忽然就好了?”

     齊南點頭:“確然如此,興許是夫人殘留的神念在庇護公主罷。”

     玄乙沉默了片刻,撩起裙擺,將纏住右腿的白布扯下:“齊南,你看我的傷。”

     他望見那几乎徹底愈合的皮膚,倒抽一口涼氣:“……居然好的這麼快!”

     見他驚訝的神態不像作偽,玄乙笑著將白布纏回去,放下裙擺:“這一定也是阿娘的神念在庇護我。齊南,我雖然不會拳腳劍道,不過我傷好得快呀,算不算天賦異稟?”

     她拍拍手,退后的神仆們立即上前抬起藤床,齊南還要跟在后面,卻聽她淡道:“我累了,須得好好睡一覺,莫來擾我。”

     齊南深諳她的性子,通常她這種語氣便是心情極差,不希望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擾。他只得停下腳步,眼睜睜看著藤床上的公主越來越遠。

     痛快在自己家里洗了個澡,玄乙穿著松垮的袍子半臥在加了錦墊的春凳上晾頭發,順便習慣性摸出一團白雪,纖塵不染的雪白卻叫她好像看到了那一身白衣。

     后來她是變了龍身飛去的紫元織女府,一路躲躲藏藏,生怕被其他神族撞見龍身,不過還好,一切都挺順利的,順利拿到杜鵑血紅羽毛緞,順利回到鐘山。

     果然還是呆在鐘山更好些,這里沒有突如其來掐脖子掐肩膀的神君,也沒有眼里藏著令她避如蛇蠍的溫柔的神君。

     她大概……真的只是太想念清晏,一時忘了扶蒼是個多麼可怕又可恨的莽夫。

     只這樣安安靜靜陪著她不好嗎?

     風拂過帝女桑,葉片嘩啦啦的響,玄乙把白雪收回,翻個身,另一邊袖子里的金環輕輕落在了地上,她撿起來放在手中把玩。

     他們又都離開她了,沒關系,她還有齊南和阿娘的金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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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朮法挑釁

     當紫府的第一朵石榴花綻放的時候,白澤帝君的第二道召集弟子書信送來了。

     齊南帶著這封信惴惴不安地進了紫府,公主那次回來后便再也沒出過紫府,他也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情況,小公主的口風又向來極緊,他軟硬兼施都撬不出任何東西,難不成又是跟扶蒼神君斗氣?可這氣斗的時間也長了些,都三個月啦。

     此時正值五月晚春,雖說鐘山一年四季冰封雪埋,但公主的紫府不受帝君神力影響,一路走來已是姹紫嫣紅晃花眼,齊南方繞過一叢丁香,便見小公主半臥在帝女桑下的纖云華毯上,手邊一堆亂七八糟的零嘴,先生的冊子也丟了老遠,正專心致志地捏一朵白雪茶花。

     “公主。”齊南放緩聲音喚她一聲,“白澤帝君有召集書信送來。”

     玄乙頭也不抬:“好,放著罷。齊南快來看,這朵茶花我捏了九十九片花瓣!”

     雖說他搞不懂捏九十九片花瓣有什麼意思,他還是和藹地贊道:“公主真厲害。”

     玄乙心滿意足地放下白雪茶花,將召集信撕開隨便看了一眼,原來離恨海墜落的遺留事項基本已處理完畢,所以提前三個月開始授課,白澤帝君還不忘在信里提醒弟子們一定要把功課完成。

     功課……哦,杜鵑血紅羽毛緞和三根尾巴毛,是有過這麼一回事。

     她伸個懶腰在纖云毯上滾了一圈,懶洋洋地開口:“齊南,替我辭學罷,我不想聽課了。”

     齊南再也沒想到三個月后公主居然說要辭學,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誰知她又打了個滾兒,一骨碌坐起身,又道:“不,別辭學,我去。”

     齊南已被她繞糊涂了:“公主你這是……”

     玄乙沖他笑了笑:“我說我去。”

     憑什麼辭學的該是她?她偏不。

     *

     自白澤帝君收了扶蒼和玄乙之后,便放話出來,五萬年之內不會再收新弟子,故而曾經神滿為患的明性殿門口變得門可羅雀,誰知今日不知為何,門口的各種長車又排了數里長,把路都占滿。

     玄乙夾著裝了羽毛緞和尾巴毛的琉璃盒,在熙熙攘攘擠滿各路天神的明性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也找不到進去的路。

     這是出什麼事了?她想踮腳張望,但這里天神太多,祥光亂晃,實在睜不開眼,正疑惑時,肩上忽然被輕輕一拍,少夷的聲音鑽入耳中:“小泥鰍怎麼在這里傻站著不進去?”

     玄乙懶得給他行禮問好,只道:“少夷師兄覺得這個樣子我怎麼進去?”

     少夷拉長脖子看了半日,忽地將她一抱,往肩上一放,吩咐:“你看看是什麼情況。”

     ……這是提醒她,現在她對他來說已經完全不沉了嗎?

     結果被他一舉高,祥光更刺眼了,玄乙用袖子捂住眼睛,連聲道:“眼睛好疼,快放我下來。”

     感覺他在往前走,一面還笑道:“疼就閉上罷。”

     玄乙一胳膊肘撞在他腦門上,少夷疼得“嘶”一聲:“腦殼兒都被你戳出個洞,你這心狠手辣的小泥鰍。”

     他扛著她快步穿過殿前擁擠的神群,硬生生擠進大殿,誰知大殿里也全是天神,往常守門的兩個小仙童被擠的出不去,在大殿里急得蹦來蹦去。少夷把玄乙往地上輕輕一放,揉著腦門問道:“出什麼事了?”

     小仙童們連連跺腳,滿臉埋怨:“都是帝君!平時說話就不過腦子!”

     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半天,玄乙才搞清楚原委,原來白澤帝君大半個月前就閑了,又怕回明性殿會被催著開始授課,便天天賴在文華殿不走,假裝自己還在忙。前日剛巧遇到真武帝君和太章帝君來提交出師名冊,兩位帝君就自己的弟子們隨意聊了几句,白澤帝君這不省事的偏要插嘴,說別人帝君的教法教出來必然都是書呆子,一下子便惹惱了兩位帝君,趁著今天白澤帝君開始授課,各自帶了弟子們浩浩蕩蕩闖入明性殿,叫囂著要比一比各自弟子的高下,結果引來一群看熱鬧的神族,把明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玄乙素來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有這等熱鬧可看,她豈會放過,當下拉住少夷,指揮他:“快幫我擠進去。”

     少夷哭笑不得,伸手將她一抱,低頭問她:“我就是個做苦力的?”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他撥開擁擠的神群,穿過大殿,只聽殿后傳來芷兮冷靜的聲音:“二位帝君請息怒,我以為,弟子之間並無高下之說,弟子們跟隨先生修習,為的是將來兢兢業業維持天地秩序。俗話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神職不同,自然需要的能力也不同,二位帝君何必一定要讓弟子之間分出高低,生出嫌隙呢?”

     她這話說的又空又繞,閉口不談白澤帝君的失言,聽起來偏偏還挺好聽,少夷不由笑道:“芷兮師姐不愧是先生的高徒。”

     出得殿外,只見開滿紫陽花的庭院里也是一堆神族,不過卻分為兩撥,恭敬地分別垂首站在兩位帝君身后。玄乙粗粗掃一眼,見這兩位帝君的弟子不下一百,頓時驚訝:“怎麼他們有這麼多弟子?”

     少夷將她放下地:“你以為神界先生個個都像咱們先生這樣任性,想收就收,不想收帝子也不收?萬神群殿這些帝君先生,哪個座下不是几十乃至上百名弟子,這還算少的了。”

     明性殿的弟子們還沒來齊,稀稀疏疏站在紫陽花旁,芷兮站得最靠前,母雞護仔似的把師弟們擋在身后,太堯沒到,先生還沒起床,這里她的輩分最大,自然不能退縮。

     因見少夷和玄乙到了,她立即用眼神示意他倆到身后來,冷不丁脾氣暴躁的真武帝君將長袖一揮,厲聲道:“少說這些廢話!白澤帝君在哪里?堂堂先生,難不成這個時辰還在睡覺?憑他這妄為的德性,也好意思教訓我們!”

     芷兮垂首道:“仙童已去請先生了,請二位帝君移步前廳,容弟子們奉上茶水。”

     真武帝君哪里理她,冷道:“白澤帝君前日說我等教出的弟子都是書呆子,想必他的弟子個個文武雙全,這位芷兮神女能言善辯反應機敏,想來必定是白澤帝君的得意弟子,明秀,你去找芷兮師姐討教一下。”

     話音一落,一個發綰雙鬟的神女便上前拱手行禮,不等芷兮還禮,她指尖一彈,只見數枚通體赤紅的小鳥扑騰而起,竟是烈焰湊成。

     芷兮縱然出身戰將之家,但家中也秉持白澤帝君一樣的觀念,小輩到了四萬歲才會開始教習朮法,她會的朮法只得那些神族天生便會的几個,沒一個能擋住火焰小鳥,當下唯有准備避開。

     冷不丁一道濃紫色身影微微一晃,擋在她身前,抬臂將那些火焰小鳥攔住,長袖一翻,這些小鳥便在他胳膊上停了一排,嘰嘰喳喳歡快地叫起來。

     芷兮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眼怔怔看著擋在身前的少夷,他用指尖去逗那些火焰小鳥,回頭朝她甜甜一笑:“師姐,小心些,莫要燒壞你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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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云胡不喜

     心跳如擂。

     芷兮心虛般垂下腦袋,后退數步。

     少夷摩挲著胳膊上的火焰小鳥,笑吟吟地看著對面的明秀神女發白的秀顏,她怎樣也喚不回這些小鳥,它們好像突然變成了對面這位神君的所有物。

     他的手臂忽又一振,火焰小鳥嘰嘰喳喳地扑騰而起,柔順地回歸明秀神女掌中,化為虛無。明秀神女嘴唇翕動,似是想說什麼,可最終沒說出來,只是面上一紅,垂頭走了回去。

     真武帝君氣壞了:“炎梵,你去找這青陽氏的師弟討教一下!”

     果然又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神君出列,拱手行禮。

     芷兮心中怒意漸生,這位真武帝君對白澤帝君到底有多少不滿?他還非要切磋出個結果?一旁的少夷突然扭頭低聲問她:“師姐,我認輸你不會怪我罷?”

     芷兮忍不住跺腳:“你、你明明能打過為什麼要認輸?”

     少夷蹙眉:“你看那個走過來的神君,長得又黑又壯好難看,我不想跟他打。”

     一個兩個都這麼任性!芷兮摸向纏在腰間的軟劍,他不上她上!

     玄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道:“這是要車輪戰啦?”

     此話一出,對面兩位帝君臉色都變得十分難看,她簡直正中要害,真武帝君的行徑確實是在車輪戰,而且弄得挺上不了台面。

     太章帝君畢竟柔和些,今日是硬被真武帝君拖來的,當下便起了和解的意思:“真武,白澤帝君還未到這里,你和弟子們發火也無用。”

     真武帝君也生出一絲悔意,他素來火氣大,脾氣直,被白澤帝君那一席話說的寢食難安好几天,非要來找他討回面子,而自己的得意弟子被那麼輕易打敗,終于讓他清醒過來:白澤帝君收的弟子都是名門,個個血脈高貴,方才那個神君是青陽氏,而剛剛開口的小神女衣服上繡滿了閉目之龍,應當是燭陰氏,聽說還有華胥氏拜入明性殿,他貿然跑來掙面子,其實是在往外丟面子。

     可他說出的話要怎麼收回?誰給他個台階下一下?

     大殿里又急急奔來兩位年輕神君,正是匆匆趕到的太堯和古庭,一見這劍拔弩張的架勢,太堯急忙上前含笑拱手行禮:“原來是太章帝君與真武帝君,不知兩位帝君來訪,太堯來遲,請二位見諒。”

     有九帝子給台階,真武帝君立即歡快地奔下來,神色變得和緩:“九帝子,許久不見,你長高了好些。”

     太堯笑道:“承蒙真武帝君關愛,二位帝君想是來拜訪先生的,我這些師弟師妹都不大懂事,怠慢了二位,祈請莫怪。芷兮,帝君們的弟子麻煩你招呼一下,南花園近日春暖花開,正是賞景時節,莫要再怠慢客人。”

     他一面說,一面朝古庭丟眼色,叫他趕緊把白澤帝君拖出來。

     好像就一瞬間,擁擠的庭院突然空曠下來,兩位帝君被哄得開開心心地去了前廳喝茶,近百個別殿弟子又被芷兮和引路仙童們領去南花園,玄乙訝然眨了眨眼,看不出這平日只會打圓場做老好人的大師兄還真有點手段。

     沒熱鬧看了。她遺憾地轉過身,弟子們大多跟著芷兮一起去了南花園,太堯陪兩位來找茬的帝君喝茶去了,古庭前往芳馨院拉白澤帝君起床。

     好像少了誰,白衣勝雪的身影不在。

     不在也好。

     玄乙的視線落在紫陽花旁的少夷身上,他正與方才那個放出火焰小鳥的明秀神女不知說什麼,微微垂著頭,面上掛了一層和煦的微笑,額上鮮艷的火紅寶珠晃來晃去,又溫柔又專心的模樣。

     玄乙整了整裙擺,慢悠悠走過去,將他的胳膊一抱,笑吟吟地看著對面的明秀神女,也不說話。

     明秀神女先一愣,緊跟著似是有些惱,再見到玄乙衣服上繡滿的閉目之龍,她便急忙后退一步,干笑道:“少夷神君,我須得去找同門了,有空再聊。”

     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身影,少夷吸了口氣,低頭望向玄乙:“……你非把我氣吐血是不是?”

     玄乙淺淺一笑:“我的命都是少夷師兄的,我怎麼舍得。”

     少夷索性攬住她的肩膀,一路沿著開滿紫陽花的小道往前走,悠然道:“我知道你這小泥鰍但凡要下套,必然先拐個彎,不過你這樣嚇跑我身邊的神女,可不大好罷?”

     玄乙慢慢說道:“我和少夷師兄雖然只認識了一年多,卻傾蓋如故,連我的命都是你的了,你還要與其他神女膩膩歪歪,叫我怎麼甘心。往常我太過羞澀,不敢親近你,從今兒開始,我得好好和你親近親近,我得對得起自己的一條命。”

     少夷見她這樣婉轉而狡猾,不禁啞然失笑。他停下腳步,狹長的鳳目上下仔細打量她,似品鑑般從頭看到腳,順便還好心扶了扶她有些歪的衣領,最后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彈:“等你長大些再來和我說這些罷,現在太小了,啃著沒勁。”

     玄乙推開他的手,高傲地抬起下巴,淡道:“是你太沒眼光,看上的都是庸脂俗粉。”

     她又將他說的啞口無言,她好像總是能把他說到無話可說。

     少夷嘆著氣兒,再一次拿眼細細看她,她纖嫩的容色,高傲而疏離的姿態,再長大些簡直要秀色可餐,偏生又如此知情知趣聰明伶俐,這樣一想,其他神女仿佛真真都是庸脂俗粉了。

     真可惜,誰都可以,唯獨她不行。

     他那片惋惜的心情弄得他都不想說話了,一面嘆氣,一面用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拍著:“你自己玩罷,師兄找庸脂俗粉去了。”

     想走?

     玄乙用力抱住他的胳膊,笑得明媚:“我也一起,我還有許多話要和師兄你訴說呢。”

     少夷頓時有種作繭自縛的無奈感,四處張望一圈,忽地揚眉笑道:“扶蒼師弟,好久不見。”

     玄乙下意識放開他轉過身,一道清冷的白色身影已從她對面走過,步伐依舊干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三個月沒見的扶蒼,目不斜視,與她擦肩而過,一句招呼也沒有,好像她是路邊看不清的小石子。

     她重新轉回去,心情突然不大好,再看少夷已經開溜,她心情就更不好了。

     玄乙沉著臉往南花園大步而去,她已經不耐煩了,下次再落在她手上,再也不與他繞彎,她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在乎什麼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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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32:24
第七十八章 聲色犬馬

     她繞著南花園走了一圈,往常冷清的花園今日因著多了上百個別殿弟子,反而顯得有點擁擠,忙壞了一群小仙童,又是送茶又是送糕點,個個累得氣喘吁吁的。

     三三兩兩說笑的弟子一堆一堆,就是沒有少夷,原來他躲藏的本事也高得很。

     玄乙正繞得煩躁,冷不丁肩膀被人輕輕一拍,一直忙著招呼別殿弟子的芷兮累得額上香汗點點,她塞給她一碟茶點,微微一笑:“餓了罷?我偷偷替你留的好東西,古庭和扶蒼在那邊,去坐著吃罷,我閑了就過去。”

     說完她又跑了,跟陀螺似的,完全沒時間坐下來歇歇。

     玄乙低頭看看手里的瓷碟,里面是四枚黃金栗蓉糕,也不算什麼好東西,只是上回古庭帶的茶點里就這個好些,所以她一直撿這個吃,倒讓芷兮以為她喜歡吃這個。

     古庭扶蒼他們坐在一株楊柳下,古庭正朝她招手,她心里有一萬分不願過去,可是她不想忤逆芷兮的好意,頓了片刻,她還是往那棵楊柳慢慢走去。

     “你的傷好了?”古庭見她走路特別利索,不由驚奇,不是說燭陰氏傷勢痊愈十分緩慢麼?她只用了一年便把三十年才能愈合的傷口長好,簡直是奇跡。

     玄乙笑著坐在石凳上,一面道:“我神力微薄,一點身手都沒有,傷口自然就長得快了。”

     古庭摸不清她話里的條理,他跟她總也聊不到一塊兒去,她隨隨便便一句話,他得琢磨半天才能弄清她古怪的思路,索性也不說話,只給她倒了一杯茶,一面笑著跟扶蒼繼續方才的話題:“按說你劍道覺醒,便該去一夢千年了,做好准備沒?睡一千年可不大舒服。”

     玄乙正埋頭喝茶吃點心,“一夢千年”四個字突然鑽進耳朵里,她的手一抖,茶杯給她弄翻,潑了一裙子的茶水。

     從來也沒見這小公主如此冒失過,古庭訝異地看著她霜色的荷衣裙擺被茶水淋得污了顏色,他指尖一彈,那些茶水便一滴滴從裙擺上滲透出來,流淌在草地上,霜色的荷衣重新恢復整潔干爽。

     玄乙驚訝:“古庭師兄,這是什麼朮法?”

     古庭有些小得意:“這几個月家中父親傳授我的,我們也該學點朮法了,萬一再出什麼意外,也多些自保手段。”

     他畢竟不傻,玄乙一來扶蒼就不說話,提到一夢千年她的茶水便潑了,他無意留在這邊礙事,當即起身笑道:“我去幫芷兮師姐招呼別殿弟子,等下過來。”

     ……這才是最糟糕的情況。楊柳樹下一片死寂,玄乙慢悠悠吃著茶點,對面的扶蒼跟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她也不動,憑什麼她離開?要走也該他走。

     結果下一刻他就動了,玄乙像被雷劈了似的,差點跳起來,古庭那杯茶咣當一下也翻了下去。

     扶蒼端著茶壺,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原來他只是要倒茶。

     她捏著半粒茶點,扭過頭去不看他。不好,今天見到他之后她好像有點不對勁,一驚一乍,太難看了。

     玄乙把自己的空茶杯往桌上一放,勾勾手指:“茶壺。”

     她在傲慢地吩咐誰?扶蒼看了看她,到底還是將茶壺推到她手邊。玄乙慢悠悠給自己倒滿茶,低頭思忖片刻,忽然開口:“你要去一夢千年了?”

     對面的白衣神君面色平靜,沒有一絲波動,幽黑深邃的眼睛和她對望了一會兒,低聲道:“怎麼?”

     玄乙愣了半日,居然無話可說,她果然不能“怎麼”。

     她皺了皺眉頭,淡道:“沒怎麼,恭喜扶蒼師兄。”

     黃金栗蓉糕越來越難吃,她索性丟在一旁,低頭慢慢用指甲摳自己袖子上的閉目之龍。隔了許久,鬼使神差一般,她忽然謹慎地小聲道:“扶蒼師兄,是不是一千年以后才能再見到你了?”

     扶蒼想起那天的霞光中,她問了近乎相同的問題,面上流露出的一絲寂寞之意,還有被他握在掌中的冰涼的長發……他倏地合上眼,他所有的掙扎都變得如此艱難困苦,到了現在,她還在試圖將他拽下去。

     不該繼續沉淪,荒唐的曖昧早在青丘便該結束。

     玄乙等了半晌只等到他在那邊默默喝茶,他的華胥氏禮儀之道呢?剛才也是,一句招呼都不打,之前更是,對她做了掐肩膀卡脖子掰手指抓手腕的一系列惡行。

     她沉著臉起身,突然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里。她說不清是不想看見他冷若冰霜的模樣,還是不想看到自己一敗涂地的模樣。

     玄乙惱火地轉身便走。

     再也摸不到了,他袖口的暗銀線紋繡,只有她知道那些紋繡摳起來是什麼感覺。也只有她知道睡在他袖子里是什麼感覺,他身上沒有一點氣味,干淨的如同神界之風。

     還有他發燙的嘴唇觸碰在指尖上的滋味。

     玄乙面上驟然緋紅一片,可是很快又恢復蒼白。

     那些也沒什麼,她加快腳步。那些實在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神女們銀鈴般的歡笑聲順著和歌湖上的微風扑面而來,玄乙瞇眼望過去,先前遍尋不著的少夷正如眾星捧月般被圍在中間,他倒是悠閑,笑得挺開心。

     她會叫他再也笑不出來。

     *

     玄乙行至花塢時,少夷正和鶯鶯燕燕一幫子年輕神女說說笑笑,她估計今天在花園里的別殿女弟子們起碼被他占了大半,實在不知他究竟有什麼手段。

     一個神女用帕子蒙住他的眼睛,一旁還有個神女嘻嘻笑道:“少夷,你想吃黃金栗蓉糕,還是綠豆涼糕?”

     少夷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種別樣的誘惑:“想吃你。”

     神女們笑得花枝亂顫,冷不丁望見玄乙慢悠悠走到近前,諸神見著她衣服上閉目之龍的紋繡,不禁紛紛變色——是燭陰氏的公主!玄乙將手指豎在唇邊,示意她們別出聲,另一只手指向花塢外。

     壞了,難不成燭陰氏小公主吃醋了?她們誰能惹得起燭陰氏?當下神女們紛紛默然后撤,一股腦跑出了花塢。

     玄乙悄無聲息走到少夷身邊,手掌一翻,現出一團燭陰白雪,往他嘴里一拋,他“唔”了一聲,被苦的捂著嘴半天抬不起頭。

     “好吃嗎?”她將手絹鋪在地上,優雅地端坐在他身邊,緩緩問道。

     少夷扯下面上的帕子,捂著唇偏過頭看她,眉頭皺的几乎要打結。

     玄乙從地上撈起茶壺,好心倒了一杯茶遞過去:“把嘴漱漱。”

     少夷一言不發灌下一杯茶,將杯子一放,向來帶著笑意的面上少見地現出一絲冷意:“你也太過妄為。”

     玄乙淡道:“少夷師兄,我妄為不是一兩天了,請你千萬不要包涵。你賣關子的態度叫我很不痛快,我若是不痛快,必然要叫那個讓我不痛快的人更加不痛快。”

     “所以?”少夷反問。

     “你很愛和神女們親近罷?”玄乙望著他笑了笑,“那天你在青丘說的話叫我想到現在,你一天不告訴我真相,便一天不要想接近神女們,鐘山龍神燭陰氏,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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