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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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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4:20
第九十九章 天神職責

     這一睡便又叫公主睡了五天。毓華殿里大約有精通占卜者,卜算出公主一夢千年醒了,這几日寄來的信更是如鵝毛大雪般懸浮在鐘山屏障外,帝君們催促得火急火燎。

     齊南估摸著,照這個架勢,如果公主繼續偷懶多睡几天,他們能親自跑來鐘山抓她,鐘山帝君不在,他設置的屏障怕是擋不住毓華殿那些帝君。

     可即便是鐘山帝君在,也抵不過天地職責之重,下界大亂的非常時期,即便貴為燭陰氏,亦容不得他們的昔日任性。毓華殿催的這麼急,必然是望舒神女的情況不容樂觀,公主再有七千年就滿四萬歲,年紀上差不多,資質上更是最佳,天神職責所在,她必須義不容辭。

     到了第六天上,齊南已經不敢派守衛出屏障巡邏了,據說寄來的信已經快淹到山門處。他聽之任之地放著不管,往紫府去一趟看看公主的情況。

     方走近元詹殿,便見清晏站在月窗下低頭把玩一只白雪八角玲瓏塔,這些年公主又捏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堆在月窗下面,被齊南細心地用水晶架一個個擺好。

     “齊南,她上回心傷復發究竟是怎麼回事?”清晏將玲瓏塔放回架上,回頭問道。

     當年他結束了一夢千年,回鐘山探望齊南,卻不想玄乙也留在這里,她沒有回明性殿聽課,每日只在家中看冊子,跟隨父親修習朮法,倒也確實像模像樣,要不是某次齊南說漏了嘴,他只怕還一直不知道她心傷復發的事。

     齊南搖了搖頭:“既然是叫公主痛苦的事,還是不提也不問為好,且給他們時間緩緩罷。”

     清晏無奈地笑:“上回我問,你也是這句話,事情莫非與華胥氏扶蒼神君有關?”

     齊南只是搖頭:“小龍君不必多問。”

     清晏吁了口氣,其實他更擔心的是那個青陽氏少夷,玄乙幼年舊傷復發,那是必然隕滅的重傷,睡了兩百年便無事,必然是少夷出手。

     清晏想起那時玄乙吵著要去看翠河,他知道那時是回光返照,不忍拂逆她的心願,便偷偷帶她去了。在翠河畔,他遇到了青陽氏少夷,本以為他會因著兩族的齟齬對他們行不利之事,誰知他只走過來看了看玄乙的傷,道:我可以救她,但你須得立誓保密。

     他立下誓言,少夷便用自身兩根鳳凰心羽替玄乙將心傷蓋下去,又道:我不會切斷心羽結系,這條小泥鰍是我救的,她的命以后便是我的,你替我好好保護她,千萬莫叫她磕著半點兒。

     其時他不懂什麼叫不切斷心羽結系,待懂了之后才明白,這份救命之恩其實是以命要挾。他一路拼命修行至今,便是為了將來某日生變,他還可將小妹護在羽翼之下。

     本不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可陰差陽錯之下,還是叫她知道了,清晏原本擔心她惶恐不安,不過看著倒不像,他家小妹素來心性古怪,逼問他一陣后,大概也看出他知道的並不比她多,竟再也不問,好似沒這回事一般。

     老實說,這一點子沉穩上,他還真有點佩服她。

     他本想去尋少夷,但自己的修為還未圓滿,貿然尋他反而不好,此事竟只能懸在這里,一放就是上萬年。如今下界魔族肆虐,神界情況也亂七八糟,青陽氏和燭陰氏一樣,都不能再閉門不問世事,想來少夷應當已做了戰將,他也只有等自己年滿四萬歲也下界,方能尋到機會將少夷捉住了。

     正想的出神,忽聽月窗內響起一個猶帶睡意的綿軟聲音:“有誰在?我餓了。”

     這小祖宗終于肯醒,一醒來就是餓,齊南簡直哭笑不得:“公主快起來,小龍君回來了。”

     話音一落,便見月窗里一道藕色纖細身影似餓虎扑食般扑出,清晏趕緊張開雙臂一把抱住,入懷只覺沉了些許,他含笑低頭打量,頷首道:“這麼大了還亂扑,沒點樣子。”

     玄乙勾著他的脖子只是笑:“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專門等我醒?”

     清晏像小時候一樣,在她腦袋上摸了兩下,把她往地上一放:“等了你五天,第一句話竟是叫肚子餓,成天就知道吃。”

     玄乙歪著腦袋上下打量他,睡了一千五百年醒過來第一個見到的是清晏,感覺實在不壞。

     “你胖了。”她嚴肅地摸摸他的肩膀,這趟回來他又長寬長長不少。

     清晏覺得自己也要哭笑不得:“這叫結實了,嘴巴還是這麼壞。”

     玄乙用袖子壓下一個呵欠,扭頭望向齊南:“齊南,有吃的嗎?”

     算算她有一千五百年沒吃飯,太可怕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補回來。

     齊南忙不迭地安排侍立女仙送來纖云華毯與膳食,鋪開在丹楓下,他陪著他們兄妹邊吃邊聊,冷不丁公主忽又湊過來盯著自己看,摸了摸他的胡須,微微一笑:“齊南,胡子又白了,事情交給其他神官就是,你歇歇。”

     齊南心中泛起一片暖意,他沒白疼她!他忍不住含了兩包眼淚,眼看著便要老淚縱橫。

     “快把眼淚收收。”玄乙去搶清晏碟子里自己愛吃的丸子,“清晏,這趟回來待多久?”

     清晏索性將自己碟中的丸子全撥給她,見她睡了那麼久,長發披散,几乎垂在地上,便替她隨便編了條長辮子,一面道:“差不多再過兩三日便該回去了。”

     又是兩三日,每次他回來都只能待兩三日。玄乙笑著瞥他一眼:“那等下咱們比比朮法。”

     她現在可是真正牛逼哄哄的燭陰氏,無法無相讓朮法心隨意動,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只會下雪的廢材。

     清晏不由失笑:“怎麼不比比拳腳?”

     她裝沒聽見,用筷子尖把丸子夾著一點一點全吃掉,其余東西一樣不碰,方把小案一推,准備喚茶點,一千五百年沒吃到好糕好茶,她簡直飢渴難耐。

     忽聽鐘山屏障外響起一陣巨鐘敲響般的當當聲,震耳欲聾,緊跟著便有一道天音降下:“玄乙公主!速速前往毓華殿!”

     玄乙撥了撥耳畔的碎發:“這是誰啊?”

     齊南罕見地閃過一絲怒色,這幫毓華殿的帝君也未免太過分,公主一夢千年才醒,居然用綸音朮來催。他從袖中摸出信,遞給她:“公主自己看罷。”

     玄乙隨意看了一眼,眉頭登時一皺:“我還沒吃茶點沐浴梳頭更衣呢。”

     ……她計較的都是什麼東西?齊南揉了揉額角:“公主,怕是望舒神女命在旦夕,毓華殿才催的這麼急,天神職責所在,你看,這……不如我回信叫他們再等几日?”

     玄乙垂頭把信重看一遍,一言不發,清晏低聲道:“阿乙,不想去便不用理。”

     齊南嘆道:“小龍君,此事不可任性。”

     玄乙放下信紙,偏頭摸著辮子,腦袋里卻浮現出當年望舒神女替自己取出妖毒軟刺的景象。世事無常,即便貴為天神也抵不過萬千變化,當年飛揚跋扈的飛廉神君已隕滅,冰姿超逸的望舒神女也命垂一線。

     她默然片刻,開口道:“我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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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5:27
第一百章 無字天書

     齊南對自家公主的惡性已經了若指掌,她說馬上去,意思就是:等她吃完茶點洗過澡晾好頭發挑好衣裳再馬上去。

     山門處的長車已早早備好,他親自點了熏香放進紫銅小香爐里,添半包糖漬梅進白玉匣子,想了想,再把公主一千五百年前還沒看完的冊子放在座墊上。

     上回這樣替公主准備出門事宜,已是兩萬多年前了。

     一切准備妥當,齊南跳下長車,卻見清晏站在青石上眺望鐘山屏障,隔了片刻,他低聲道:“這屏障今日該撤了罷?”

     齊南笑道:“這是帝君的意思,公主留在鐘山一日,便須得架起屏障,不叫外客打攪她的清修。倘若她以后留在毓華殿,屏障自然要撤。”

     清晏淡道:“他自己在長生殿關了那麼多年,如今想把阿乙也關在鐘山,簡直荒唐。”

     他抬手一揮,屏障迅速從中裂開,化為萬千光點,下一刻紛紛揚揚如雪花般的信便扑簌簌落了下來,一眨眼淹沒了大半個長車。他雙目飛快一掃,奇道:“怎的還有一封兩萬多年前的信沒接?”

     他正欲將那封信抓起,齊南比他快了一步,搶先將信收入袖中:“想必是公主昔日同窗的問候信,我竟沒注意,有勞小龍君。”

     清晏無奈蹙眉:“齊南……有什麼事要這樣瞞著我?”

     齊南勉強一笑,只聽公主的聲音自台階上傳來:“咦?怎麼滿地都是信?”

     她沿著台階一級級走下來,瑩白的裙擺上金線繡的閉目之龍分外華麗,火紅的狐皮披帛掛在胳膊上,發間金環熠熠生輝,木底鞋踩在台階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齊南嘆道:“公主,你這個衣裳……”

     玄乙摸摸軟綿綿的披帛:“我衣裳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可……公主應當打扮得有點戰將的模樣才行。”

     比如頭發全盤上去,穿好軟靴,袖子別那麼寬大,衣擺別那麼長,如果可以,再把牆上的劍掛腰上裝裝樣子,那就更好了。

     “這就是我的戰將裝。”她毫不動容,反手抱住清晏的胳膊,仰頭笑道:“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清晏輕笑:“什麼時候不這麼粘我才是真長大了,走罷。”

     齊南目送長車離開山門,隱入云海,這才慢慢從袖中取出方才那封信,神界清氣環繞,白紙千萬年不腐,嶄新如初,果然其上印著華胥氏的云紋圖騰。

     奇怪的是,信封上一個字也沒寫,也沒有封口,他抽出里面的信紙,竟然也是一片空白,連個墨點也沒有。

     無字天書?這是何意?

     齊南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把信重新收好,搖著頭轉身慢慢上台階。

     *

     自下界魔族肆虐后,萬神群殿內的毓華殿便取代文華殿,成為了最大的一座宮殿。歌舞升平的悠閑時期已過,侍衛們面上都多了一絲凝重之色,萬神山附近往來的諸神更是行色匆匆,氣氛壓抑。

     白澤帝君為了保存神力,不再以大神通將萬神群殿聚攏在一起,群殿分散萬神山云海山頭各處,毓華殿如今便在萬神山主峰最高處坐落。

     芷兮沿著漫長的台階一級級朝上攀爬,眼看離毓華殿越來越近,她的心神越發不寧起來。

     這些年她一直在尋找少夷的蹤跡,直到一個多月前,才打聽到因著少夷是青陽氏,早早便被毓華殿帝君們送進戊辰部負責鎮壓看守離恨海。

     如今神界戰將編為六十部,盡歸毓華殿統管,她隸屬辛酉部,負責追剿零散魔族,和戊辰部毫無交集,再這樣下去,她怕是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還記得當年與他一起下界,他遠遠眺望離恨海時說過的話,他說要做戰將,終有一日要讓離恨海恢復原狀。現在他正認真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行,那……可不可以讓她也偷偷跟在后面?不會打擾他,也不會糾纏他,她只想天天可以見到他,僅此而已。

     所以,她在五日前朝毓華殿遞交了申請調動到戊辰部的手函,今天便可知道結果。

     芷兮心里又害怕,又期待,少夷如今變成什麼模樣?應當已成為非常厲害的戰將了罷?不知那會是何等英姿。

     她一面想,一面覺得脖子有點發熱,這些年她身邊也有不少神君追隨,可她心里自年少時已經有一個身影,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即便知道這種痴戀很荒謬,不會有結果,她也沒有辦法。

     方欲步入毓華殿,忽聽前方一個熟悉的綿軟聲音喚她:“芷兮師姐?”

     芷兮急忙抬頭,愕然望著殿門內款款走來的小神女——好生眼熟,像是很早以前把明性殿攪得一團亂的某位小魔頭長大了一小圈,臉龐依舊剔透飽滿,身姿依舊纖細如柳,然而曾經猶帶青澀的眉宇間已是風情微現,稚嫩之氣大減。

     “……玄乙?”她驚呼,急忙迎上前,“你……怎麼后來再也不去聽課了?你還好嗎?給你寫信也不回!你……”

     話沒說完,這美貌的小神女已親熱地抱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師姐你又不打扮自己了,不過還是好看。”

     芷兮被她失蹤已久的甜言蜜語炸的面上發熱,忽又見清晏從后面跟上,她急忙行禮問好:“小龍君有禮了。”

     如果她沒記錯,他們兄妹倆都還未滿四萬歲罷?怎的突然跑來毓華殿?

     清晏在神女面前一向有禮而冷淡,只微微頷首示意,隨即抬手摸了摸玄乙頭發,低聲道:“那你便在這里住著罷,若覺得煩了便回鐘山,不必顧慮什麼,你未滿四萬歲,本就不必理會他們。”

     玄乙慢慢點頭,勾住他的袖子輕道:“別忘了叫齊南給我把衣裳都送來,還有我制蔻丹膏的花兒,還有我的鞋,還有……”

     清晏聽得頭大:“打住,齊南自然知道要送什麼,我走了。”

     他向來不拖泥帶水,說走便走,玄乙立在殿前遠眺長車沒入云海,又站了許久,方才回身朝芷兮微笑:“師姐,咱們一起進去罷?我還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呢。”

     芷兮含笑打量她,以前她身量矮,只到自己耳朵,如今站在一處已是一般高,她挽住她,一面道:“你怎麼會來這里?”

     玄乙慢悠悠道:“似乎是望舒神女重傷,叫我提前來擔任望舒一職。”

     可她剛剛在白甲院明明見著望舒神女好好的,不像是重傷的模樣,可見傳聞不能信。

     發了無數封信給她的青元大帝軟磨硬泡非叫她留下來學什麼拳腳之道,最后干脆搬出了大道理:「如今下界魔族肆虐,並非往日,公主年滿四萬歲終究還是要成為戰將,既然如此,何不留在毓華殿修習拳腳之道?本座知道公主是白澤帝君的弟子,但帝君只怕抽不出空指導公主,小龍君尚跟隨玄冥帝君修行,鐘山帝君在下界剿殺魔族,亦不能指導公主。而毓華殿內無數犀利戰將,七千年足夠令公主有自保之力。」

     所以,其實還是被齊南說中了,毓華殿強行把她從鐘山拉出來,就是惱她不學拳腳,非逼著她學,畢竟神界如今正竭力培養戰將,每一個未滿四萬歲的神族都在被強迫做比以前艱苦百倍的修行,容不得她的逍遙。

     何況她還是燭陰氏。

     一個不會打架的燭陰氏未免太浪費她的天賦,她不可惜,自有神界無數帝君大帝替她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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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5:43
第一百零一章 撥雲見日

     芷兮訝異萬分:“你才多大,就做望舒?毓華殿的帝君們居然這樣魯莽!”

     望舒現在已經被歸為戰將一職了,她簡直不敢相信玄乙怎麼做戰將,光看她今天這身衣裳都曉得她絕不是這塊料,哪個會打架的願意穿木底鞋?還掛個累贅的狐皮披帛。

     “所以找厲害的戰將來教我拳腳之道。”玄乙拉著她的袖子搖了搖,“說不定還會要師姐來教我,師姐,你千萬別好好教。”

     芷兮啼笑皆非,心里卻涌起一層暖意,很早以前在明性殿,這小丫頭便是這樣在自己身邊巧笑倩兮,可后來不知為何,她竟不來了。雖說延霞回來也是有說有笑,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論起古靈精怪的可愛,還是玄乙第一。

     “你那麼多年既不辭學,又不去聽課,很不像樣子,幸好今日沒撞見古庭師弟,不然見著你他必然要絮叨你一通。”

     芷兮在她額上點了一下。

     很久沒聽到這位師姐的說教了。玄乙笑瞇瞇地扭頭盯著她:“諸位師兄如今都做了戰將罷?”

     芷兮如數家珍:“太堯師兄身子弱,做不得戰將,如今在文華殿任職。古庭師弟被編在毓華殿丙辰部,延霞師妹跟他在一處,這几日應當也該回來了。”

     她忽然頓了頓,又道:“扶蒼師弟被編在丁卯部,由太子長琴統領,這會兒大概正在下界對付負犬大君。”

     芷兮說到這里,不由仔細看了看玄乙,她神色十分平靜,看不出任何心思波動,她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扶蒼當年下界了結因緣的事傳的並不大,甚至明性殿內也只得少數几個弟子知道緣故。這小公主竟能害的扶蒼如痴如狂,古庭為此發了很久的火。可是很快扶蒼便了結了因緣,回歸上界便請假一夢千年,一睡就是四千年,此事還轟動過一陣子,古庭為此特意寫了信遞到鐘山,大意是叫玄乙回明性殿繼續念書,卻沒收到任何回音。

     扶蒼這麼快了結因緣,是這小公主在其中推波助瀾麼?誰也不知道,扶蒼又一向寡言少語,連古庭問起也沉默相對。

     所謂了結因緣便是放下前塵過往,延霞便是如此,芷兮曾心虛地悄悄試探詢問過,延霞那時說:就像是心里一塊烏云散開,如今提到少夷,我也沒有任何波瀾了。

     扶蒼是不是像延霞這樣撥云見日,誰也說不好。漸漸地,他們便不在他面前提玄乙的名字,其后沒多久便是離恨海之禍肆虐,上下界一片大亂,他們成日忙著修習拳腳朮法,更是把這事丟在了腦后,今日若不是遇到玄乙,她只怕也想不起這段往事。

     要不要問?她這麼多年不來明性殿,難道是因為扶蒼師弟在這里?既然無情到害他下界了結因緣,為何又不能坦然面對他?

     芷兮正猶豫著,冷不丁這小公主搖著她的袖子問:“師姐?你要去哪兒?我陪你好不好?”

     她急忙回神:“我要去靈犀院,咱們一塊兒罷。”

     還是不要問了,以玄乙的性子,問了只怕也會被她岔開,何況,倘若她對扶蒼師弟有過真心,她的問題一定會叫她暗自傷心,她不想看她難過。

     她只撿一些有趣的事來說,比如太堯四萬歲時被天帝牽線了東海龍神的大公主,因著這位大公主曾和少夷有染,太堯臉色綠了好几年。再比如延霞也一直被各種牽線,大約赤帝覺得這個小女兒生性多情,怕她又跟類似少夷的神君牽扯不清,一心想把她趕緊嫁出去,那段時間延霞差點瘋了,好在赤帝夫人阻止了這荒謬的行徑,終究還延霞一個清淨。

     靈犀院很快便到了,芷兮進去辦事,玄乙在門口百無聊賴地玩袖子,忽聽遠處似是有什麼歡呼聲,她拉長了耳朵聽,卻怎樣也聽不真切,沒一會兒,便見許多戰將呼啦啦跑過靈犀院,一面跑一面叫:“負犬大君被剿殺了!”

     這位墮落妖族大君可謂神界的眼中釘,兩千年來派了無數戰將下界剿殺,卻無一能成,飛廉神君甚至隕滅在他手里,今朝終于被除,諸神簡直悲喜交加,一路歡呼,又一路高歌,還不忘一路詢問傷亡,鬧成一團。

     玄乙怔了一會兒,一扭頭望見芷兮從靈犀院里出來,面上也是悲喜交加,眼角還掛著淚,手里緊緊捏著一封函書,都捏皺了。

     “師姐?”玄乙輕輕問了一聲。

     芷兮飛快拭去眼淚,止不住地想笑:“……我明天就可以去戊辰部了!”

     玄乙一時摸不著頭腦,去戊辰部是什麼歡天喜地的事情麼?

     芷兮小心把函書放進懷中,憋了半天,到底憋不住,一把抓住玄乙的手,連蹦帶跳,自認識她以來,玄乙從沒見過她樂成這樣,芷兮一貫是老成穩重的,極少會露出天真的一面。

     她不禁也笑了笑,柔聲道:“恭喜師姐得償心願。”

     芷兮一顆心早飛去了下界,再也待不住,急急朝前跑了几步,回首道:“我回去了!明兒還要趕著下界,玄乙,好好修行,別偷懶啦!”

     哎,這就走了……玄乙搖著手目送她離開,本來還想叫她陪自己住一晚上,這毓華殿神來神往吵吵鬧鬧,她晚上肯定睡不好。

     她數著道旁的梧桐一棵棵往前走,再拐過一個彎,便是安排給她住的白甲院。

     玄乙推開白甲院的院門,殿前一方不大不小的草皮,一棵不大不小的桂花樹,她已經很久沒住過這麼簡陋的宮殿了。

     殿內空蕩蕩的,先前的帝君們還有望舒神女都已走了。玄乙繞進寢宮,往床上一躺,在床頭摸了半日,把裝了糖漬梅的白玉匣子打開,塞了一粒梅子進嘴里。

     她已經決定了,不管誰來教她拳腳,她只有一句話:我不會。

     那一夜玄乙果然沒有睡好,她素來認床,又是兩萬多年沒離開過鐘山,乍一來到陌生的地方,怎樣也睡不著,總覺得這里不如紫府安靜,連被子上的味道都不好聞。

     她用袖子把頭臉整個兒裹住,縮在床的最里面,直到天將亮,方才沉沉睡去。

     沒睡多久便聽敲門聲一陣陣的,專門派來服侍她的侍立女仙連聲音都不如自己家的悅耳,一個勁叫喚她:“公主!公主該起了!該修行啦!”

     玄乙痛苦地把腦袋埋進被子里,喃喃:“我不會……”

     “公主!公主?”

     “我不會……”

     似乎有誰低低說了句什麼,那聲音炸耳朵的侍立女仙終于不叫喚了,沒一會兒,寢宮的門又被輕輕敲響,玄乙假裝沒聽見,再過一會兒,床柱竟被敲了兩下。這女仙好生大膽,竟敢這般無禮。

     她把手一擺:“出去!”

     沒有回應,床柱又被輕輕敲了兩下,玄乙猛然翻身,入目是一雙云紋長靴,順著往上看是一件衣擺繡了云紋的荼白長衣。

     她沒有繼續再往上看,用被子把臉一蒙——要命了。

     過得片刻,熟悉的魅惑而低沉的聲音淡淡響起:“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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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6:01
第一百零二章 所謂學劍

    玄乙在被子里縮著一動不動,耳朵里嗡嗡亂響。

     ——還是繼續睡罷。

     她往角落里扭過去,蜷成一團。打她罷,用朮法砸她罷,她龍鱗已經長齊了,只當撓癢癢,今天誰也別想叫她從這張床上起來,天帝也不行。

     等了半日,他毫無動靜,腳步聲反而漸漸步出寢宮,輕輕替她把門關上。

     他走了。

     玄乙閉上眼,強迫自己馬上入睡,快睡,睡醒后她得找青元大帝好好談談,她想談的可多可多了!

     再次醒來時,窗外陽光璀璨,大約已近午時,玄乙本想繼續再躺會兒,但她餓得厲害,實在忍不住,只得起床穿衣盥洗。

     殿里靜悄悄的,再也沒有說話聲和走路聲,玄乙小小把寢宮門拉開一道縫,湊過去看了半晌,只見青元大帝正坐在外殿木椅上垂頭看書,她吁了口氣,款款步出寢宮,優雅行禮,一面道:“見過青元大帝,我有一事相求,傳授拳腳之道的戰將可否替我換一位?”

     青元大帝面上露出一絲尷尬之色,一時沒說話,反倒扭頭往書架那邊望去,玄乙順著他的目光也望過去,便見書架前站著一位白衣神君,手里同樣捧著一本書。

     他的長發不再是用系帶系起,換了玉冠,似乎又長高了一些,也長寬了一些,昔日面上猶帶少年清冷之意的扶蒼神君如今已是真正的神界戰將,目光中的冷凝之意比往昔要沉穩無數。

     這片平靜而冷凝的目光瞥了她一下,看了片刻,又緩緩落回書上,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一樣。

     玄乙吸了一口氣,是她莽撞了,原來他竟還在。

     青元大帝笑得尷尬,聲音卻極力避免尷尬:“公主,扶蒼神君是毓華殿丁卯部的得力戰將,正巧他在剿殺負犬大君途中受了些傷,怕是有一段時間不能下界,本座這才安排他來指導修行,不知公主有何不滿之處?”

     玄乙含笑道:“既然扶蒼神君受傷,那更該安心養傷才是,何苦驚動他。我是覺得,我一點拳腳也不會,請得力戰將難免大材小用,不如換個會粗淺拳腳的,我學起來也容易。”

     青元大帝為難道:“公主,學拳腳劍道和學朮法不同,每家套路都不一樣,你若先入了粗淺的格局,以后想再精進便難了。”

     他到底是有多想把扶蒼留下?玄乙的臉沉了下去,方欲再說,肚子里突然“嘰”大叫一聲,這下輪到她有點尷尬。

     青元大帝起身道:“公主請先用膳罷。”

     他喚來侍立女仙為她送上膳食,趁這個機會立即走了,這燭陰氏公主果然如傳說中那般難纏,神界戰將看著多,其實根本不夠用,哪里還容她挑三揀四,要不是因為扶蒼神君受傷滯留上界,他還舍不得把他安排過來指導這憊懶公主。

     玄乙愣愣站了片刻,眼角余光瞥見扶蒼還在書架前看書,她欲避讓,想想卻又不甘,索性吩咐女仙:“膳食放這里罷。”

     小案上的菜沒一個她愛吃的,她勉強吃了几口魚肉,不禁問道:“有茶點嗎?”

     侍立女仙一雙妙目只管往書架前的白衣神君身上瞄,有些心不在焉:“有綠豆涼糕與紅豆軟糕,還有珊瑚茶,公主想要什麼?”

     真是個差勁的神殿,玄乙對毓華殿的好感已降至最低,勉強道:“那就綠豆涼糕罷,珊瑚茶也來一份。”

     侍立女仙的心儼然已飛到了白衣神君身上:“公主現在就要麼?扶蒼神君,請問您要吃些茶點麼?有黃金栗蓉糕與瑪瑙白玉糕,還有九九歸元茶。”

     玄乙抬頭看看她,和藹地問:“后面那几樣好東西是你變出來的麼?”

     侍立女仙自覺失口,羞紅了臉,急忙垂頭道:“奴婢錯了,請公主莫要責罰。”

     玄乙淡道:“我當然要罰你,罰你把方才變出來的茶點和茶都帶來,我也要一份。”

     侍立女仙紅著臉退下,沒一會兒果然送上好茶點,並一壺九九歸元茶,還不忘柔聲招呼扶蒼:“扶蒼神君,來用些茶點罷。”

     簡直不知道誰是公主誰是侍立女仙。玄乙眉頭一皺,便見書架旁的白衣神君動了,緩緩走到桌旁拉開椅子坐下,斟了一杯茶,卻不喝。

     察覺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別過腦袋望向窗外的綠草皮,停了片刻,只聽他開口道:“等一下練劍,你須得換一身衣裳,換一雙軟靴。”

     玄乙緩緩道:“我來的匆忙,沒帶別的衣裳鞋子。”

     扶蒼便道:“既然如此,今日只能練馬步了。”

     玄乙只覺一口茶點噎在嗓子里下不去,他居然叫她練馬步。她用力灌下半杯茶,將嗓子眼里的茶點沖下去,揉了揉額角做虛弱狀:“我昨晚沒睡好,怕是體力不支,不如改天罷。”

     不會有改天了,她打算馬上就回鐘山。

     扶蒼吁了口氣,忽然起身走過來,將她胳膊一拽:“如果連馬步也不願練,便擺劍招架勢罷,過來。”

     玄乙皺眉看著他的手,卻並沒有掙扎,任由他將自己拽到殿外的草皮上,眼前一花,一柄木劍拋過來,她沒接,看著它丟在腳邊。

     扶蒼似是見她全然沒有撿的意思,便彎腰替她撿起,塞進她手里。

     “手抬起來,腿分開,膝蓋彎下。”他解下腰間蒼藍的純鈞,退兩步,擺了個最基本的出招姿勢,回頭盯著她,用目光逼她跟著做。

     太荒唐了,為什麼她要跟他學劍道?玄乙呆了半日,大約這兩萬多年成天在紫府里腦袋空空地待著,待傻了,她竟不知自己是該丟下木劍轉身便走,還是……她也不曉得還是什麼。

     鬼使神差般,她真的學著他的動作,把握著劍的胳膊伸出去,火紅的狐皮披帛滑了下來。

     扶蒼湊近替她調整姿勢,順手將那條披帛取下,輕輕掛在桂花樹上。

     “對准披帛拋出劍,將它打落,今日便算完成了。”見她姿勢又歪了,他便用膝蓋輕輕在她膝彎處一撞,手托著她的手肘往上一抬,另一手在她腰上一拍,“彎下去,抬高,腰挺直。”

     玄乙停了許久,忽然道:“別碰我。”

     話音一落,她將木劍用力拋出,這根可憐的木劍在空中划了一道詭異的弧線,扑一聲落在桂花樹下,連片樹葉也沒刮下來。

     扶蒼再度替她撿起木劍,重新放在她手里:“再來,姿勢不要變。”

     見她腿伸直了,他毫不客氣全然無視她方才的警告,又一膝蓋撞上去,她身子一歪,他極有分寸地在她肩上扶住,順便擺正她的姿勢,旋即立即抽手。

     玄乙瞇起眼,嘴唇微抿,一聲不吭,又將木劍拋出,這次直接飛到了院外。

     她不勝嬌弱地垂下頭:“我不會。”所以,別教了。

     扶蒼什麼也沒說,將手一招,那柄木劍飛回掌中。他第三次把它塞進她手里,淡道:“所以我負責把你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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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毒酒芬芳

    別這樣,不然那杯凝聚惡念的芬芳毒酒又要出來了,它曾令她肝腸寸斷,但它同樣還是充滿致命誘惑。

     無論他是了結因緣后放下也好,不能忘懷也好,她愛的少年已經躺在那座飄雪的墳墓中了,讓一切靜靜地過去罷。

     別讓她的任性抬頭,別再靠近她,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與寂寞重歸于好。

     木劍第三次被拋出,這次終于擦到了桂花樹的邊,刮落數片樹葉,玄乙“哎呀”一聲拍手笑起來:“終于砸到樹了,成功了。”

     說罷轉身便欲回殿內,剛剛飛出去的木劍頃刻間擋在面前,扶蒼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還沒練完。”

     玄乙淚光盈盈地看著他:“可是我腳痛。”

     扶蒼看了看她腳上精致的木底鞋:“腳疼是因為鞋子不對,脫掉便好。”

     脫鞋?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覺肩上被他一按,她不由自主坐下去,落在一張不知何時出現的椅子上,他不由分說把她的鞋給脫掉,提在手里,隨后再把她一拽,椅子“噗”一下消失,變作木劍,落在她手中。

     玄乙簡直被他這一連串動作驚呆了,扶蒼拎著她兩只鞋,低頭看看,再抬頭看看她,問得嚴肅:“還疼麼?不疼就繼續。”

     她覺得自己的手正再度伸向那杯毒酒,指尖方欲碰到,再急急縮回來。

     玄乙咬牙,繼續一言不發,光腳踩在柔軟的草皮上,擺出最標准漂亮的出招姿勢,一劍拋出,剛好砸在披帛上,將它打得顫了一下,卻沒掉下來。

     她平日里待這條披帛不薄啊,為何要如此與她作對?

     “繼續。”扶蒼陰魂不散。

     繼續,她繼續,再繼續,咬牙忍耐,默默無言地繼續。

     那杯芬芳誘人的毒酒就在手邊,她好想拿。他是故意的?讓她安安靜靜地不好麼?

     終于把那條狐皮披帛從桂花樹上打落,天都快黑了,玄乙累得渾身發軟,退了兩步,腿碰在忽然出現的椅子上,狠狠坐了下去。

     累壞她了,她再也不想看到這條披帛,待會兒就把它丟掉。

     白衣神君輕輕蹲在她面前,右手伸向她裙擺下光裸的腳。玄乙一下子想起下界那棵一直沒開花的梨樹,那一盞小而暗的銀月,那一個柔弱的凡人少年。

     她把腳一縮:“我自己來。”

     她從他手里拿過鞋子,慢悠悠穿好,隨后累得伸個懶腰,用袖子壓下呵欠,一瘸一拐地走回殿內:“有勞扶蒼神君。”

     身后腳步聲響起,她被攔腰一抱,天旋地轉,身體輕輕落在殿內的木椅上。

     扶蒼低頭看了她片刻,低聲道:“我還會再來,早些休息,龍公主。”

     ……他叫她龍公主。

     玄乙移開視線笑了笑,他並沒有再說什麼,利落干脆地走了。她靜靜在椅子上坐了許久,久到侍立女仙來點燈,小心詢問她想吃什麼。

     她想吃手邊的毒酒,可她不會讓自己再吃,也不會再放縱那些任性。

     玄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進寢宮,淡道:“我什麼都不吃,不必准備。”

     雖然很想馬上回鐘山,可她實在沒力氣再動,把她折騰成這樣,他大概也是故意的,這家伙現在怎麼這麼壞,那個動不動就動手的莽夫呢?那個柔弱單純的凡人呢?

     玄乙一頭扑倒在床上,再也不覺得被子難聞,几乎一下子就睡著了。

     *

     自做了戰將后,芷兮還是第一次見到如今的離恨海是何等樣貌。上回和少夷下界在遠處偷窺時,那團龐大涌動的黑霧令她心驚肉跳,但此刻的離恨海卻平靜得十分異常,縮小了豈止千萬倍,黑霧也變成了粘稠墨水般的東西,靜靜盤踞在極北之淵的深處。

     盡管知道無論什麼鎮壓魔煞之氣的大陣朮法對離恨海都全無作用,可該架的還是要架,防止那些野心勃勃的上古妖族大君突然闖進來。

     芷兮勉強鎮定心神,騎著獬豸刻意繞著大陣清光遠遠飛了一圈,戊辰部的戰將們排列有致,安插在大陣緊要各處,可她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少夷在哪兒。

     大約她繞的圈太多,終于引起戰將們的注意,一個戰將高聲道:“你找什麼?不是來戊辰部上任的戰將便速速離開。”

     芷兮急忙取出上任函書:“我是從辛酉部調來的戰將芷兮,請問勾陳大帝現在何處?”

     那戰將指向遠處在下界臨時建造的戰將行宮:“陛下在用膳,你自去罷。”

     她本來還想問少夷在哪里,但實在不好意思問出口,調轉方向往行宮疾馳而去。勾陳大帝統領戊辰部,聽聞這位大帝脾氣不大好,芷兮難免有點忐忑,誰知見了真神,倒出乎意料地和藹,替她在任職函書上簽了章,一面笑道:“芷兮神女在辛酉部時便兢兢業業,戰績出眾,盼你在戊辰部也能一樣出類拔萃。”

     芷兮客氣了几句,垂首告退,一時忍不住四處打量這座臨時建成的戰將行宮。

     無論下界情況怎樣糟糕,早已習慣享樂的諸神還是不會放棄種種享受的機會,一個戰將行宮建的跟明性殿差不多大,連花園都有,清氣包裹下,凡間的花草都被熏陶得不同尋常。

     芷兮方沿著爬滿藤蔓的回廊走了一半,忽聽前面藤影下傳來陣陣低笑聲,這笑聲如此甜美誘惑,猶如暮冬時節一碗甜絲絲熱乎乎的酒釀圓子,她只覺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喉嚨口,忍不住快步走上前,立即望見了一幅鋪開在地上的蒼青色長衣后擺。

     漆黑的長發在背上蜿蜒,忽然半轉過頭,額上火紅的寶珠輕輕搖晃,輪廓俊美濃冽,猶如灼燒喉嚨的美酒。

     少夷。

     芷兮几乎想要喚他一聲。

     藤影下,他正與身旁的一位神女喁喁細語,不知說到什麼好笑處,又輕輕笑起來,隨即忽然抬起她的下巴,低頭吻在她唇上。輕佻而充滿情/欲意味的吻,那几乎不是吻,而是舔/舐,一路沿著下巴吻到脖子,解開領口還往下。

     芷兮剛剛提起的心又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幻想過無數次他們重逢的場面,或者他會驚訝、會驚喜、會無奈、甚至會冷漠相待,可再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風花雪月,他在明性殿有多收斂,他在別的地方有多浪蕩,她終于知道了。

     是誰說的,將來要鎮守離恨海,令它恢復原貌?她本以為……本以為他應當嚴肅而認真地履行著職責,誰知他……

     她驟然后退一步,想靜悄悄離開,少夷忽然抬頭,似是發現了她,瞇眼看了一會兒,面上露出一絲有些古怪的笑。他抱緊那神女,把下巴放在她肩上,隔著枯黃繁密的藤蔓,笑吟吟地喚她:“師姐,你怎麼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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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玉鼠之肆(上)

     芷兮慌亂而尷尬,這是她生平最糟糕的時刻,完全找不到平日里冷靜的表情,連著退了好几步,方才急急垂下頭,聲音發抖:“我……抱歉,打擾了,我無意路過。”

     她轉身便走,動作急了些,險些撞在牆上,只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

     少夷的聲音又在背后響起:“師姐也來戊辰部了?”

     芷兮胡亂點頭:“你、你忙,我走了。”

     她早已忘了來時路,在戰將行宮里一頓亂竄,好不容易找到殿門出去,只覺背后冷汗一層層浸透衣裳,胸膛里的心變得特別重,跳得特別快。

     她失魂落魄地站了一會兒,方欲跨上獬豸,忽聞腳步聲從行宮內傳來,少夷含笑的聲音驟然響起:“師姐,哎,還好趕上了。”

     他追出來了?芷兮扭頭望向他,時隔多年,他身量又高了許多,色澤明艷式樣華貴的長衣穿在他身上,也不再似從前帶著一股造作的風騷勁,已成熟的俊美如烈酒刀刃般銳利。

     少夷笑吟吟地往行宮前的石雕上一歪:“師姐怎會來戊辰部?這里可不是什麼輕松的地方。”

     可她覺得他過得挺輕松的,身邊時刻有神女陪伴調情。

     芷兮沉默了一會兒,艱難地撒了個謊:“戰將……職務變動,我被調來這里。”

     少夷微微一笑:“諸位師兄弟都還好罷?”

     芷兮默然頷首。

     “小泥鰍現在如何了?”少夷似是全然沒發現她的尷尬,閑話家常般親切低語,“哦,她應當沒滿四萬歲,還做不得戰將,不知有沒有好好念書修行?”

     小泥鰍?芷兮怔了半日才明白他是指玄乙。

     “……玄乙如今被青元大帝接到了毓華殿,請戰將為她指導拳腳劍道修行。”

     少夷不禁嘆了口氣:“指導小泥鰍拳腳劍道,聽起來比守在這里有意思多了。”

     芷兮再也忍不住,急道:“你、你以前不是說想鎮守離恨海,將它恢復原貌嗎?”

     少夷偏頭想了想:“我說過?”

     他見芷兮臉都綠了,不由笑了兩聲,放眼眺望遠處的大陣清光,悠然道:“開玩笑的,師姐,我當然說過,難為你還記得。”

     她當然記得,就是因為記得太深,所以也陷得太深,始終相信輕佻浪蕩只是他的外表,他內心一定有孤傲正直的那一面。

     芷兮正欲說話,忽覺一股突兀的狂風扑面而來,極北之淵滿地的冰雪被吹得飛揚飄起,她的頭發也被吹亂了,急忙用手捂住。

     這奇異的狂風越來越大,她不禁轉頭朝天邊望去,只見遠方天空漸漸泛起一種極其妖異的烏紫色,一團團凝聚在一塊兒,將云海擠散。

     是妖霧!

     綸音朮的巨鐘響聲回蕩天際,少夷長袖似羽翼般一振,御風而起,芷兮急忙馭使獬豸追上,驚道:“這里經常有妖族來襲?”

     她可是剛來,不會這麼巧罷?

     少夷道:“每天都有,不過今天來的好像不簡單。”

     自從知道離恨海在極北之淵,下界妖族紛紛覬覦垂涎,往往不顧死活也要沖破大陣獲取更多的力量,戊辰部因此足足被配置了三千戰將,算是六十部中戰將最多的一部。

     戰將們顯然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個個反應奇快,銅牆鐵壁般的屏障瞬間在大陣百里外架起,翻滾的妖霧撞在上面蕩起陣陣漣漪。戰將們吹出颶風,將妖霧吹散,露出妖霧后藏匿的四顆交錯巨牙,高有千丈,直插如云。

     芷兮倒抽一口涼氣:“好巨大的妖身!”

     這些年她在辛酉部剿殺的大多是零散魔族,所見妖身往往還沒有當年烏江仙子的鯰魚身巨大,今次見到這天地般宏偉的妖身,驚得臉色都變了。

     很顯然,震驚的不止她一個,戊辰部久經沙場的戰將們也紛紛變色,急匆匆從戰將行宮趕來的勾陳大帝一見著這情況,登時沉下臉,厲聲道:“玉鼠老兒!連你也要作祟?!”

     他脾氣天生暴躁,說動手就動手,雙手一抬,便是萬道金光砸向交錯的四顆牙。戰將們也立即收斂怯意,一時間諸般朮法雷動,風卷云涌,飛沙走石,几乎要將這一方天地震碎。

     驚天動地的攻擊后,卻見那四顆牙碎了一地,眾神還來不及高興,它們一倏忽間又重新愈合在一處。

     勾陳大帝咬牙切齒:“你竟敢戲耍上界!”

     本來下界上古妖族大君眾多,倒也並非個個趁著離恨海之禍作祟,玉鼠大君與神界關系一向交好,甚至明說過絕不會墮落成魔,可眼下這是什麼?那詭異的愈合能力,正是吸納離恨海碎片才有的結果,這些妖族果然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可惡的很!

     玉鼠大君低啞的聲音自妖霧后傳來:“我雖有心避世,奈何身不由己。這場禍患是你們上界自己折騰出來的惡因,我夾在同族與上界之間實難承受,少不得替你們多成就一份惡果。將這離恨海分一半給我,我便不叫你們神魂俱滅。”

     話音一落,那四顆牙倏地張開,漆黑巨口中似瀑布般噴出源源不盡的黑霧,落地便化為巴掌大小的白玉老鼠,鋪天蓋地朝屏障這里沖來。

     勾陳大帝黑著臉念動真言,密密麻麻的金光划破極北之淵昏暗的蒼穹,在半空裂成無數細小金針,將那些雪白老鼠一一釘在地上,只聽一陣吱吱亂叫,被釘住的老鼠們紛紛化為團團黑霧,在地上一滾,卻又重新凝聚成體扑向屏障,眼看便要將屏障咬穿。

     勾陳大帝勃然大怒到口不擇言:“都是燭陰氏和青陽氏捅出來的簍子!燭陰氏到現在也不說過來一趟,青陽氏只派個年輕小輩!一屁股爛賬就交給我們!”

     ……原來他脾氣真的不好。

     芷兮一面好笑,一面將屏障處的白玉老鼠們打碎,只聽少夷在身后喚道:“師姐,退開。”

     熾熱的風浪迎面而來,屏障下無聲無息蒸騰起數丈高的幽藍火焰,白玉老鼠潮水般撞在火上,被燒得吱吱亂叫,一團團化為青煙消散在空中,再也沒有凝聚成體。

     少夷長袖一揮,幽藍的火焰驟然漲高十几丈,眨眼將屏障包圍了一圈,在冷風中灼灼跳躍。

     這是……當年對付槐妖的毀滅之火?芷兮又是驚訝又是佩服,那時候他可只能喚出一小簇啊!她不禁轉頭望向少夷,他滿臉氣定神閑,好像一點都不費力似的。

     “除了這個青陽氏,都上去打!給我往死里打!”

     暴躁的勾陳大帝一面怒吼,一面迫不及待第一個沖上去,戰將們與玉鼠大君帶來的群魔斗成一團,半邊天都被祥光照亮了。

     少夷鋪好第三層毀滅之火,忽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驟然在不遠處響起,隨即一個妖嬈的女聲開口道:“少夷,你這個沒良心的,說好要常下界看我,過了這麼久才來找我。”

     下一刻,地上亂竄的白玉老鼠們突地凝聚出一道身影,羽衣霓裳,分外妖艷。

     少夷雙眼微微瞇起,但覺寒光一閃,這團麗影手里握著一柄漆黑的刀刃,朝自己面上刺來。

     他偏頭讓過,眼角余光瞥見銀龍般的軟劍夾雜著風雷氣息席卷而至,不遠處的芷兮長袖一振,軟劍將這女妖捆了個結結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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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玉鼠之肆(下)

     少夷“哎”了一聲:“等一下。”

     等?他可是差點被傷到!

     芷兮翻轉手腕,絞碎那只女妖,誰知她嘻嘻一笑,又重新凝聚成體,似笑非笑地嬌嗔:“這是誰呀?好凶。”

     她的身體倏地化作無數白玉小鼠,四下散開,旋即又在芷兮身后無聲無息地聚集,手中刀刃立即朝她頭臉劈下。

     芷兮身手素來敏捷,一翻身便要躲過,冷不丁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毫不猶豫抓住形狀古怪的漆黑刀刃,霎時間鮮血淋漓,她不由驚呆了。

     少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寧嬰,好久不見。”

     他把芷兮輕輕推開,右手握緊那柄漆黑刀刃,不叫對面那妖嬈的玉鼠大君四公主收回去。

     寧嬰細細一笑:“聽說你在這里苦寒寂寞,我本想偷偷來的,不過被父親發現啦,只好和他一起過來。少夷,咱們如今是敵對,你……覺不覺得這樣反而更好玩?”

     少夷低低笑道:“還是你花樣多,你何時有空?”

     寧嬰幽幽嘆道:“怕是近日不行。說起來,扶蒼神君我也許久不見了,他什麼時候過來?你若知道一定要寫信告訴我。”

     少夷將她手里的刀刃一把奪過,悠然道:“有了我還要其他神君,你這不知饜足的小女妖。”

     寧嬰嬌俏地笑了兩聲,身影又化為無數白玉老鼠流竄在地上,只留余音裊裊:“我傷了你,你可別生我氣,都是父親一直催我。對了,別忘了替我告訴扶蒼神君,我還是最想和他雙修陰陽。”

     少夷將手掌攤開,不出所料,這柄漆黑刀刃果然被濁氣感染過,手掌數條割傷又深又長,傷口處一片漆黑,濁氣纏繞不淨。

     芷兮怔怔看了許久,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似的,急忙抓住他的手,回春朮落在傷口上。

     少夷再次將她推開:“有濁氣,不能用回春朮。”

     “……那怎麼辦?”芷兮愣愣地問著,方才他那一下出手相救,讓她到現在還有點回不過神。

     少夷沒有回答,轉頭望向屏障,毀滅之火已沒有先前那麼鮮活跳躍,眼看扑來的白玉老鼠越來越多,只怕很快就要擋不住。

     勾陳大帝正跟玉鼠大君的妖身斗得不亦樂乎,見毀滅之火驟然拔高之后忽又回落,竟是要熄滅的樣子,他又開始大發雷霆之怒:“火呢?!你的神力這麼快就耗盡了?!”

     少夷苦笑著朝他攤開手,右手掌心鮮血淋漓,漆黑的濁氣在傷口處搖曳不止。

     勾陳大帝怒得頭發都要豎起來:“誰叫你被濁氣感染的?!”

     戰將們無論受多重的傷都沒事,各種朮法可以治愈,實在不行還有青陽氏的鳳凰心羽,可傷口被濁氣感染就不得不回上界休養,必須要等濁氣排淨才能再下界剿殺魔族,丁卯部那些戰將剿殺負犬大君后全回了上界,就是因為許多戰將傷口處被濁氣感染,太子長琴為此長吁短嘆,想不到自己這里也出了同樣的破事。

     少夷好心提議:“要不我再試試震蕩神力?濁氣不感染心肺應當還不會隕滅。”

     “到旁邊待著去!”

     勾陳大帝一拳將玉鼠大君揍了個趔趄,交給戰將們團團圍住亂打,他飛快落在屏障前,眼看毀滅之火將要熄滅,不由長嘆一聲。如果真讓那些潮水般的白玉小鼠沖到大陣處,應當還能再擋一陣,只能趁大陣被啃爛之前趕緊把玉鼠大君剿殺了。

     勾陳大帝緊緊蹙眉,這玉鼠大君本就極為難纏,如今更是墮落成魔,還不知要跟他糾纏多久。眼下不可久戰,下界變數實在太多,須得叫增援,他從袖中抽出令符,皺眉看了看,取出“乙亥”那張,點燃扔向空中。

     都是燭陰氏跟青陽氏惹出的禍患,青陽氏有了,他可不會叫燭陰氏逍遙在外!

     勾陳大帝震蕩神力,一柄巨大的金色彎刀出現在掌中,當胸橫握,忽地往外一推,一團團聚集在屏障下的白玉老鼠們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推出千萬里。他重新架好屏障,等了數刻,果然那群白玉老鼠又熙熙攘攘地奔了回來。

     只能硬拼神力了。

     勾陳大帝在下方震蕩神力阻擋白玉老鼠,上空的戰將們也漸漸開始吃力,無論是朮法還是神兵利器,打在玉鼠大君身上竟全然沒有作用,他仗著自己反復痊愈的能力,在三千戰將中橫沖直撞,攔一下便是傷筋動骨。

     這一場不該久戰的戰斗足足打了下界一個月的時間,玉鼠大君帶來的魔族們几乎消滅殆盡,每日來偷襲打鬧的零散魔族們也被成功阻攔,然而戰將們也几乎到了極限,勾陳大帝亦隱隱有吃緊之感,他喘息著抬頭,玉鼠大君還在精神抖擻上天入地亂竄。

     他有心去對付,可青陽氏被濁氣感染,沒有戰將能夠擋住白玉老鼠,只要讓老鼠們鑽進離恨海,他們便是慘敗。

     正焦急萬分時,忽覺半空紛紛揚揚降下無數雪花,原本就昏暗的天空更是暗了數倍,那些密密麻麻的白玉小鼠一觸到雪花便紛紛放緩腳步,最終凝結成冰,被凍在原地。

     勾陳大帝陰沉的面上露出一絲驚喜之色,第一次有種“燭陰氏來了真是太好了”的感覺。

     “勾陳陛下。”數位乙亥部戰將狂風般落在他面前,拱手行禮,“乙亥部三百戰將前來增援。”

     勾陳大帝自覺剛才的狂喜有些丟臉,便故意板著臉斥責:“來的太遲了!”

     方才還耀武揚威的玉鼠大君似是發覺不好,驚駭低呼一聲,化作陰風便欲逃竄。

     一道晶瑩剔透的冰牆驟然擋在他面前,鐘山帝君穿過冰層,徒手抓住那團陰風,諸神全然看不清他如何出手,只覺快到極致,半空中只有玉鼠大君哀嚎的聲音一陣大過一陣。

     隨后雪光一閃,玉鼠大君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巨大的妖身緩緩縮小,變成一只三尺來長的白玉老鼠,肚皮朝上死了一般躺地上一動不動。

     勾陳大帝不由長嘆一聲,這就是燭陰氏,怪不得行事邪里邪氣,囂張跋扈,他們真有這樣的本事,一下子就把他們一個月都搞不定的玉鼠大君揍成一團死肉。

     他急忙上前拱手行禮:“鐘山帝君,多謝相助。”

     鐘山帝君緩緩落在地上,默然頷首示意,自桐山一族之事后,他性子也變了許多,不再如往昔般和善,面上總有一絲愴然冷意,這股冷意反倒叫諸神生出點敬畏來,再不敢偷偷背后取笑他過往那些風流逸事。

     玉鼠大君被凍僵的老鼠身體為無數捆妖索捆死,寫滿朱砂真言的白紙跟不要錢似的把他從頭到腳貼了好几層,確定就算是蚩尤大君也沒力氣掙脫開,戰將們這才將他抬起,送往南天門。

     “走罷。”

     鐘山帝君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揚手將放出的燭陰之暗一招,誰知竟只召回一半,他愕然轉身,卻見自己放出的另一半燭陰之暗竟緩緩朝離恨海方向飄去,大驚之下急忙追上。

     “帝君不可太靠近離恨海!”

     勾陳大帝也是大驚,這古怪的離恨海近來只要有天神靠近,便會立即把他們拉進去,到隕滅也出不來。他化作一股狂風疾追,但見鐘山帝君穿過大陣,方要召回燭陰之暗,平靜的離恨海忽地拔地而起,滔天黑浪席卷而來,果然要將他抓進去。

     勾陳大帝情急之下扯了腰帶卷住他,奮力一拉,黑浪扑了個空,卻不落下,猶如張開的巨口,將燭陰之暗一口吞噬,旋即落回原地,再度恢復平靜,只是看著似乎大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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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7:10
第一百零六章 此心玄機

    鐘山帝君面色蒼白,有些滑稽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他就這麼莫名其妙被離恨海吞了一半的燭陰之暗。

     四周一片死寂,諸神也都被這詭異的現象驚呆了。

     包裹離恨海的黑霧是燭陰之暗,讓魔族們擁有反復愈合之力的,是青陽氏的再生神力。這些在神界可謂眾所周知,只是這兩族都不好惹,所以諸神盡量避免把這件事放到台面上來說。

     可誰也想不到,原來離恨海還會吞噬新的燭陰之暗,吞下去之后還會變大。眼下粘稠墨水般的離恨海又開始變得黑霧彌漫,戰將們有種一切又要重來一遍的崩潰感。

     “速速把離恨海的情況告知毓華殿!”勾陳大帝當機立斷,“鐘山帝君,看來燭陰氏不可靠近離恨海,帝君莫要久留,以免生變。”

     鐘山帝君帶著乙亥部的戰將們離開時,還不太敢相信剛才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丟掉的燭陰之暗假以時日還可以用神力凝聚出新的,可起碼有數千年威力大不如前,這簡直可謂無妄之災。

     雖說順利解決了玉鼠大君的作祟,可戊辰部的氣氛反而比往日要壓抑許多。勾陳大帝在大陣內望著離恨海中緩緩擴散的黑霧,很久都說不出話。

     一旁有戰將勸道:“勾陳陛下,興許這也是好事,離恨海倘若又按照原先的軌跡擴張,我等反而可以趁此機會將下界魔族剿殺殆盡。”

     至少不用擔心它又往外面彈碎片。

     勾陳大帝搖頭嘆息:“鐘山帝君的燭陰之暗如何能與上上代鐘山帝君相比,何況只有一半,怕是時間不夠。”

     可也實在找不出別的法子了。他沉思良久,忽然吩咐:“拿紙來。”

     白紙被恭敬地遞到他手中,他咬破指尖,寫下密密麻麻一行血書,封印了信封,四處一看,見方才那受傷的青陽氏正坐在大陣清光下查看傷口,他立即叫他:“那邊的青陽氏,過來。”

     他將信遞給飄然而至的少夷,慎重交代:“你回上界,將信遞交給毓華殿青元大帝,待濁氣排淨后再下來罷。”

     少夷微微一笑,頷首:“是。”

     他翩然飛出大陣,將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很快,巨大的丹鳳拍著翅膀落在他面前,垂頭親熱地用腦袋磨蹭他的胸膛。

     芷兮一直在遠處定定看著他,因見他說走就要走,竟一句話也不和自己說,她再也忍不住追上去,結結巴巴鼓足勇氣開口:“少夷,你是為了救……救我才受傷,我、我送你回上界罷?”

     少夷回頭淺笑道:“不用麻煩師姐,我該走了,戊辰部任務枯燥繁重,師姐保重。”

     芷兮眼怔怔看著他身下的丹鳳振翅而起,眨眼便飛入云海,丹鳳翅膀的振風聲越來越遠,她的心好像也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兩萬多年,她剛剛才到,他怎麼可以……就這麼走掉?

     一股極大的不甘心在拉扯自己,她飛快跨上獬豸,御風遠遠追在后面,足追了上千里,少夷終于令丹鳳停下,轉身似笑非笑看著她。

     “師姐?”他聲音沉下去。

     芷兮自己也覺荒謬至極,不禁漲紅了臉,不知該說什麼。

     云中颶風肆卷,少夷的長衣與長發都被吹得翻飛舞動,額上的寶珠細細顫動,他的語氣很溫和,很輕柔,卻帶著一股料峭的冷意:“回去罷,聽話。”

     又是這樣,他和她在一處的時候雖然不多,可態度總是這樣曖昧親近,還几次三番那樣強勢地救她。

     在明性殿的那一次相救,在下界眺望離恨海的一番談話,讓她覺得自己應當與平日里圍繞他的鶯鶯燕燕有所分別,或許是將她當做紅顏知己,哪怕沒有情/愛,應當也是有一些憐愛的,這個念頭支撐了她兩萬多年,讓她為自己無解的痴戀找到一個理由,讓她不顧一切飛奔到他身邊。

     難道這又是一次掩耳盜鈴的痴心妄想?

     “我……只送你到南天門。”芷兮低聲道。

     少夷吁了口氣,有些無奈,有些厭煩,輕聲道:“師姐,別纏著我,好麼?”

     她的身體不由一寸寸僵住了,殘存的不甘心讓她喃喃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救我?”

     少夷笑嘆一聲:“我不是救你,是為了我自己。”

     他拍拍丹鳳的腦袋,掉轉云頭,慢悠悠開口:“相同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別把你天真的幻想加在我身上。告辭了,師姐。”

     *

     白甲院的草皮被太陽曬得滾燙而柔軟,雖然比不上纖云華毯的萬分之一,可玄乙還是覺得躺在上面比站起來要讓她愉快的多。

     她側臥在草皮上,任由衣服和頭發亂七八糟地披散一地,一團白雪在掌中被搓揉出狗頭的形狀,她正小心翼翼用指甲摳出兩只尖尖的耳朵。

     木劍“啪”一下輕輕拋落在她腳邊,她頭也不回,聲音懶洋洋地:“我不會。”

     本來說昨天睡早點,今天便能早早起來,然后就可以溜回鐘山了,誰知一出白甲院就見著扶蒼抱臂靠在院外的梧桐樹下,荼白的衣擺上甚至沾滿了晨露,她簡直懷疑這家伙根本沒回青帝宮,是住在毓華殿麼?!

     既然跑不掉,玄乙決定今天就在草皮上躺一天,不論他說什麼,她只有“我不會”三個字回給他,她的腳到今天還疼得厲害,跟斷了似的,他別想叫她再動一下,也別以為她會像昨天那樣因為太過突如其來而犯傻。

     生氣罷,發火罷,隨便揍,反正她現在有龍鱗,百無禁忌。

     輕輕的踏草聲漸近,大片陰影擋住陽光,背后的神君慢慢坐在了她身旁,一言不發看著她手里捏的白雪狗頭。

     不給他看。玄乙正准備把白雪塞回袖子里,卻聽扶蒼低聲道:“負犬大君不是長這樣。”

     他怎麼知道她是在捏負犬大君?

     玄乙扭頭問道:“那他長什麼樣?”

     扶蒼垂頭看著她掌中那只憨態可掬的狗頭,兩只尖耳朵,圓眼睛,嘴里的獠牙都十分玲瓏。他目中浮現一絲笑意,抬手用指尖碰了碰白雪狗頭的耳朵:“比這個丑多了,獠牙有三排。”

     “那他打架豈不是專門用牙咬?”

     他低低一笑:“對啊。”

     “那你是被他咬傷的?”她記得昨天青元大帝說他受傷了。

     扶蒼還是笑,卻沒有回答,只道:“上古妖族大君里,負犬大君長得並不是最奇怪的。”

     她立即問:“誰長得最奇怪?”

     “丈亥大君罷,長了一顆豬頭。”還喜歡噴口水。

     玄乙翻過身,不可思議地撐圓了眼睛:“難道你是被豬頭咬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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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7:27
第一百零七章 盈盈一水

     扶蒼吸了口氣,無論何時,她總歸有無窮無盡的辦法讓他生出想要敲打她的沖動。

     兩萬三千年了,這一點還是沒變。

     幽黑深邃的眼眸對上她謹慎而躑躅的眼睛,她的視線几乎立即便回避開,被小心藏起來的煩亂與為難,他的龍公主,她也沒有變多少。

     他將白雪狗頭抓在手中,淡道:“起來,好好練劍。”

     玄乙立即翻身拿背對著他:“我不會。”

     一整個早上她都是這樣死皮賴臉,牛皮糖一樣黏草地上,蓬松的長發上纏了好几片枯葉,瑩白的衣裳也沾了點點碧綠草皮,就為了不練劍。

     扶蒼將她發間的枯葉一片片捻出來,她立即把頭發全部攏進衣服里面,只差沒說“別碰我”三個字。

     他輕輕吹出一口氣,柔軟的清風將她頭發和衣服上的草皮枯葉全部帶走,她便用袖子把頭臉捂住,擺出要睡覺的模樣來。

     躺了許久,玄乙只覺后面沒聲音了,她透過袖子的縫隙偷偷扭頭看,卻見扶蒼還坐在身后,把玩掌心里的白雪狗頭。似是察覺到她的偷看,他低聲道:“不想起來?”

     她只有三個字:“我不會。”

     他從善如流:“好。”

     眼看日上三竿,侍立女仙准時送上膳食,因曉得這位燭陰氏公主口味挑剔古怪,不愛吃正餐,只愛喝茶吃茶點,今天便特地為她准備了一盒桃花百果糕與一壺華光飛景茶。

     嗅到香氣,玄乙一骨碌坐起來,冷不丁肩膀被輕輕一按,她的身體又被按回草皮上。她撐圓了眼睛瞪扶蒼,他神色平靜:“繼續睡。”

     玄乙皺眉:“我餓了,要吃東西。”

     他的手按住她的肩膀:“你不會。”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簡直是被一根頭發吊著,身上還掛了千斤巨岩,下面是一海子的毒酒,她搖搖欲墜。

     侍立女仙在屋里候了半日不見他們進來,只得小心翼翼開口:“公主,扶蒼神君,該用膳了。”

     扶蒼頷首:“請將我的那份端來。”

     侍立女仙一顆芳心亂跳,終究沒敢再忘了公主:“可公主……”

     “她不用。”

     玄乙兩眼死死盯著扶蒼,侍立女仙將小案放在他面前的草地上,他一手按著她,另一手握住筷子開始用膳,吃得不快不慢,恰到好處。

     那根頭發眼看就要斷了,她伸手便想去推他的小案,奈何他如今已是久經沙場的戰將,這點小動作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當即將小案也按住,幽黑雙眼瞥了她一下:“今天你的任務便是在這里躺一天。”

     玄乙不知是氣的還是憋的,淚光盈盈地望著他,嬌聲軟語:“我真的餓了。”

     大約歷練沙場把他的心也歷練硬了,絲毫不為所動:“你不會餓。”

     玄乙痛苦地抱住腦袋,這家伙要把她逼瘋,他一定會把她逼瘋。她驟然放下袖子,壯士斷腕一般:“我練。”

     扶蒼的手利落干脆地離開她的肩膀,侍立女仙乖巧地端上膳食,玄乙一面喝茶吃茶點,一面覺得肚子里淅淅瀝瀝全是淚水,比當年的燭陰白雪還苦上千倍。

     一個食盒被推過來,里面有三粒沒動的桃花百果糕,玄乙毫不客氣全抓到自己盒里,算他還有良心!

     “下次練劍須得換一身衣裳,穿好軟靴。”扶蒼又一次提醒她。

     玄乙冷冰冰地:“沒有軟靴,沒有衣裳。”

     他絲毫不受影響:“我會交代青元大帝替你做一套戰將裝。”

     隨便罷,隨便他怎麼樣,反正等他傷好了,她這備受折磨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吃完茶點歇了片刻,玄乙艱難地試圖從草皮上站起來,大概因為穿的是木底鞋,她的腳底板像要斷了一樣,疼得直皺眉頭。

     身體又被按住,扶蒼俯身將她腳上的木底鞋脫下:“不要再穿木底鞋,今天不練了。”

     玄乙立即警惕起來:“……我晚上也還是會肚子餓的。”

     他淡道:“腳疼成這樣,也練不好。”

     那他剛才那是什麼?故意慪著她引誘她跟他斗氣麼?!這家伙現在真是太狠毒,太狠毒了!即使她有一肚子陰險狡詐的詭計可以對付他,可她不會再用,無論是斗氣還是纏綿,都別回去不好麼。

     玄乙翻身背對他,把袖子上閉目之龍的紋繡摳得亂七八糟。被攏進衣服里面的頭發為一雙手輕柔地抽了出來,放在掌中慢慢梳理,她試著想要拽回,他卻不松手,她只能放棄。

     他們兩個的位置,好像反了過來。

     玄乙怔了許久,慢慢摸出一團白雪,捏了只豬頭,用指甲摳出兩只鼻孔,忽然扭頭問他:“丈亥大君長這樣嗎?”

     可愛無害的想象,讓下界那些凶狠殘暴的上古妖族大君都顯得不那麼可怕了。扶蒼笑了笑,反正這位大君已經被剿殺,他便點頭默認。

     玄乙猶豫了一下,輕道:“你……就是被這個豬頭咬傷的?”

     他又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停了一會兒,緩緩道:“為什麼總問傷的事?”

     玄乙低頭用指尖把豬頭撥得晃來晃去:“隨便問問。”

     扶蒼看了她一會兒,將袖子慢慢卷起,露出結實緊致的小臂,從手肘到手背,一道長而深的裂傷,漆黑的濁氣纏繞其上。

     “被負犬大君的爪子刮傷的,不會死。”他替她把沒問出口的問題回答了。

     玄乙下意識伸手想去摸,被他攔住:“不要碰。”

     她把手縮回去,盯著傷處看了許久,輕聲道:“疼嗎?”

     “不疼。”

     袖子被放下,扶蒼垂首凝視她的雙眼,她下意識地躲避著,朝后縮了縮。他向她緩緩伸出手,她索性往后滾了一圈;他逼近一步,她再滾;他再進,繼續滾,結果腦袋撞在木劍變成的椅子腿上,她“哎呀”一聲,下一刻被撞的地方便被一只手捂住,身體也被一條胳膊不容抗拒地圈住拽起,揉進懷中。

     她兩手和腦袋都用力撐在他胸前,抵擋他的靠近。

     扶蒼低頭看著她在長發縫隙中露出的后頸,那里泛出緋紅的顏色,她卻始終擺出抗拒的姿態,還是老樣子。

     “我……回上界后,去鐘山找過你。”扶蒼的聲音很低,“齊南告訴我,你誰也不想見。”

     他能看出這位神官眼中的遺憾與痛惜,還有悔意。他在鐘山外等了五十年,最后一夢千年的時機忽然來了,再也無法支撐,只能陷入沉睡。又怕一隔多年這看似堅硬實則脆弱的龍公主失落,便給她寄了一封沒有封口的白紙信。

     她一定會懂。

     可他沒有想到,這一別就是兩萬三千年,他無數次徘徊在鐘山的屏障外,想象她在里面正做什麼,會想什麼,是不是已經徹底忘記他。

     他已不是當年那個傷人傷己的青澀神君,見到她的瞬間,他便明白這些年被云霧飄渺屏障隔開的,不是他獨自的煢煢孑立。

     “神魂回歸九幽黃泉須得神界一日,回歸上界須得兩日,我去下界的時候,你已不在了。”扶蒼將她散亂的長發歸攏在背后,“那只九頭獅捏的很漂亮,小九很喜歡。”

     他永遠也不能忘記看到石碑上堆放的白雪小玩意時,那一刻的心情。他的脆弱與青澀讓他錯過了太多,他本可以陪伴她很久很久,不讓她終日與寂寞為伴。

     別離開我——他懂了她的心聲,他也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他們真真的該在一處,永遠不分開。

     玄乙閉上眼,自始至終不說一個字,像是要保護那些好不容易再度習慣的脆弱的寂寞。

     那天在皇陵里的大雪仿佛又飄落眼前,她心愛的少年躺在冰冷的墳墓里,她在那半城月半城雪中替他仔細雕鑿那些白雪小玩意。沒有想過他能夠再醒來,或者,她也並不希望他再醒來。

     下巴被捏住,他將她的臉抬起來,凝望了很久,她閉著眼,仿佛在回避一切。

     拇指在她柔軟豐潤的唇上摩挲,扶蒼垂頭,雙唇方欲落在上面,她冰冷的手指便擋住了。

     放開我。她睜開眼,眼里只寫了三個字。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拉開,用力在她唇上吻下,重重咬了一口。

     “我什麼都記得。”他貼著她濕潤的唇低語,“至于你……隨便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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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6:47:43
第一百零八章 傷重瀕危

     天色漸漸陰暗下來,几團烏云吞沒了天頂,很快,窸窸窣窣的秋雨便淋濕了桂花樹的葉片。

     懷里的龍公主始終垂頭不語,雙手堅持著什麼似的撐在他胸前。

     她的頭發也被淋濕了,几顆晶瑩水滴順著脖子淌進后領,扶蒼不禁用手指輕輕拭去。他本可放出屏障,但此時卻又不很想擋住雨,她瑩白的衣裳被淋得半濕,貼在肩膀上,滴著水的頭發絲絲縷縷纏繞在上面,他便替她撥開,將發梢的水滴彈走。

     她微微動了一下,他便將她抱得更緊,她的腦袋眼看著恨不得要垂到膝蓋處,綿軟的聲音像在發抖:“我……衣裳濕了,想去換一件。”

     扶蒼在她泛紅的后頸處看了片刻,終于慢慢松開手,玄乙垂頭在原地整了整被淋濕的長衣,一言不發轉身走回寢宮,頭發縫隙里露出的耳朵也是紅的。

     寢宮的紗帳被全部放下,玄乙怔忡呆立片刻,忽然拉開另一面的月窗,毫不猶豫一翻身跳了出去。

     這會兒也顧不上腳疼,她這輩子都沒這樣不顧形象狂奔過,赤著腳,踩了一腳泥,路過的天神們個個看的目瞪口呆。

     她得回鐘山,她一定要回去。

     其實這些年她過的挺好的,與寂寞重歸于好,平靜而且安心,齊南再也沒在她面前提過扶蒼這個名字,被放進抽屜最里面的衣服與白紙她也有很多年不再拿出來看。如果她早些年便認清永恆的孤獨才是最好的歸宿,那這些令她糟心的事都不會有了。

     她曾那麼狠心而勇敢地切斷了她和他的所有過往,在凡人的他被自己的燭陰氏陰寒神力傷害的時候,她便已經暗暗發誓再也不會重蹈覆轍。

     別讓她的任性抬頭放肆,她的愛永遠與傷害同行,他禁不起第三次傷害,她這顆沒那麼冷硬的心也禁不起再一次折騰。

     別打破這層平靜,好不好?

     如果再放縱她任性下去……唉,她有時候壞起來連自己都害怕,可惡的很,比如現在,他實在是沒眼光,還要第三次喜歡上她。

     回鐘山罷!再把屏障架起,一萬年,十萬年,都不過是彈指瞬間的事,她已經不是那個過一千年便覺得漫長無比的小公主。

     腳下一空,她踩進了一只小小的水塘,被濺了半身泥水,玄乙氣喘吁吁地停下,厭惡地撣撣濕漉漉的裙子,一面四處打量,毓華殿大的要命,神明之府又有不給騰云御風的限制,她……好像不知道跑什麼地方來了。

     真丟臉,生平第一次迷路。

     道旁擺了一尊白石花盆,她腳疼得厲害,索性坐在上面歇歇,反正大家都是兩條腿跑,連她自己都不曉得跑到什麼地方來,扶蒼肯定更不曉得。

     雨水越來越大,把滿腳泥沖了個干干淨淨,玄乙歇了半日,眼角余光忽然瞥見遠處有一襲白衣,不禁一下蹦起,誰知那穿白衣的卻是個路過神女。

     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念動真言架起屏障,伸指在衣服上一彈,濕噠噠的雨水立即被彈開,渾身上下恢復清爽。

     傻瓜,神女衣裳淋濕了哪里還需要換,唉。

     穿上冰雪做出的鞋,玄乙再次四處張望一圈,基本確定了后門的方向,轉身一瘸一拐慢慢走上回廊,沒走几步,忽聽遙遠的正門處傳來几聲綸音朮的動靜,巨鐘當當響了一陣,隨后便是腳步聲叫嚷聲各種騷亂,附近院落內的神族們也紛紛跑出來,神色都挺凝重的。

     “又有傷重瀕危的戰將送回上界了。”几個路過的天神們低聲談論著,“能來得及送回來隕滅也好過隕滅在下界。”

     玄乙一面朝前慢慢走,一面拉長耳朵聽他們說話。

     沒一會兒,又有几個神族狂奔而來,大聲道:“是丙辰部的戰將!已經派神官出發往花皇仙島告知花皇。”

     丙辰部?花皇仙島?玄乙一下停住腳步,如果她沒記錯,那天芷兮說過,古庭和延霞正在丙辰部罷?

     她不禁吸了口涼氣,古庭要隕滅了?

     她神色復雜地怔忡半晌,復又繼續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回廊盡頭,忽地咬牙轉回來,抓住一個路過的戰將,一本正經地問:“丙辰部送回來的戰將在哪兒?”

     *

     毓華殿的正則院是整個神界清氣最充沛的地方,種滿了木火梧桐。離恨海之禍肆虐前,這里往往作為戰將們突破一夢萬年境界的地方,如今卻成為重傷瀕危戰將的養傷處,被感染了濁氣的戰將們不能用任何朮法痊愈傷口,只能等傷處的濁氣排淨后再治愈,對並不習慣忍耐痛楚的天神們來說,這個過程實在是十分痛苦的。

     玄乙一路艱難地摸到正則院,木火梧桐下已站滿了神色凝重的丙辰部戰將們,許久不見的延霞正蹲在門口哭,一見著玄乙,她先是一愣,隨即便上來無助地抓住她的胳膊,哽咽難言:“小師妹,古庭師兄他傷的好重!”

     這赤帝小公主一遇到事就容易驚慌失措的毛病還在,只顧著哭,怎樣也說不清事情,一旁的丙辰部戰將解釋道:“古庭神君不知怎麼回事,跟歲虎大君的三太子起了沖突,背上破了個大洞,為濁氣感染,好在我們及時趕到,把他送回來了。”

     古庭什麼時候膽子變這麼大了?

     玄乙悄悄走進正則院,仔細聽了一會兒,扶在一扇月窗下拉開縫朝里面張望。卻見殿內青元大帝並几位丙辰部戰將正圍著軟榻上的古庭,他面朝下一動不動,背上鮮血淋漓,漆黑的濁氣纏繞不放,他已是氣若游絲。

     扶蒼俯身在榻前,正細細查看他的傷勢。

     那看上去像是丙辰部主將的帝君不停嘆息:“這個傷……只怕要半年多濁氣方可排淨,不知他能不能撐過去。”

     玄乙不由默默嘆了口氣,她好像不能夠似從前那樣無情,古庭可能會隕滅的事居然讓她感到難過。

     她挺喜歡他的,雖然很討厭他的十全大補湯,可她不想他隕滅。

     殿內的扶蒼仿佛忽然察覺到什麼,一抬頭,准確無誤地捉住了躲在月窗下的她,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他朝窗邊走來。

     “古庭的傷很重,不要看。”他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

     她確實也不大想看到那麼猙獰的傷,低頭握住自己的袖子掐了一會兒,只覺無話可說。

     “我剛在毓華殿門前等你,看起來你好像迷路了。”他的聲音很淡。

     沒錯,迷路了,然后她那點所剩不多的良心又讓她咬牙切齒地自投羅網。玄乙唯有沉默以對。

     “在這里留著,別走。”

     他轉身欲回去,玄乙沒忍住輕道:“古庭師兄會不會……”

     扶蒼沒有說話,他不能篤定地告訴她不會隕滅,誰也不知道結果。

     他回到殿內,繼續查看古庭的傷處,丙辰部一般負責善后,都不是什麼戰斗力一流的戰將,直面魔族的几率不高,古庭到底是怎麼跟歲虎大君三太子撞上的?出事時只有延霞跟他在一處,可她嚇得不輕,只顧著哭,誰也問不出經過。

     古庭的右手一直緊緊握著,從指縫里透出些皺巴巴的白色花瓣。扶蒼將他手指掰開,他的掌心放著一團被揉碎的君影草腰飾,他的眉頭不由一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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