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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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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30:46
番外 我心則夷

    靈性受損的第三十日,扶蒼已連翻身的氣力也沒有。

     又是一個疲憊至極的清晨,數夜不能入眠的他靜靜望著熟悉的青色帳頂。

     這里是他的庭院,他藏在最深處,絕不允許誰隨意闖入的地方,更是他最后的平靜歸處。

     可是就連這里也被龍公主染上了冰雪的色彩。青色的帳頂漸漸像是變成她蓬松的長發,扶蒼驟然合上眼,眼前卻又浮現她蒼白而寂寞的目光。

     無處遁逃。

     她真的會要了他的命。

     父親送他前往蒼生殿下界了結因緣時,神情是凝重的:“因緣各有不同,即便是下界了結,也未必能夠真正了斷這份孽緣,你可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扶蒼想,讓他忘了她罷,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誰也不要去責怪,讓歪掉的軌跡重新正起來,一場錯愛而已。

     “父親,別找她。”他低聲說。

     不必去打擾她的清淨,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何況,他這個模樣,可實在不大好看。

     可父親還是寫了信給龍公主,而她,也真的來了。

     帝女桑下了結因緣,靈性恢復,那一瞬間,他突然醒悟過來,他要的並不是忘記,而她,一直知道,也給了他真正想要的。

     四目相對,扶蒼望見她又溫柔又傷心的眼神,在上界時,她從來也沒有過這種眼神,可是在下界,她眼里總是流露這樣的神情。

     因為面對的是一無所知、徹底純粹的他?還是因為知道下界這一切最終會是夢幻泡影?

     不要讓它成為泡影——留下來先別走,等一等他,他一定會盡快趕來。

     可扶蒼趕來下界的時候,她還是不在了。

     帝女桑下結了細細一層冰霜,青帝廟那座庭院被冰封雪埋,他沿著龍公主一路的痕跡慢慢追逐,直到望見被大雪吞沒的皇陵。

     石碑上放著那些日子她給他捏的各種白雪小玩意,都已被十分仔細地重新雕鑿過,每一件都精致無比。扶蒼捧著它們,只覺皇陵里遍布的白雪都壓在了心臟上,像是透不過氣。

     轉過身,天光墜落,山林皆白,她在凡間待的最后一處,是他的墳墓。

     他錯過了什麼?又誤會了什麼?

     晨曦落在漫山遍野的燭陰白雪上,泛出點點幽冷的光,像她眼里一閃而逝的淚光,她既不說,也不動容,這樣殘忍而平靜地一刀斬斷所有。

     是他的愚蠢與青澀把事情弄到這種地步。

     *

     來到鐘山,出來迎接的,是滿面沉痛的神官齊南,見著扶蒼,他似是又多了一層悔意,沒有等他說話,他便先開口:“扶蒼神君,請回罷,公主她……不想見任何來客。”

     她不想見,他可以等,等一千年,兩千年,他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她願意見。

     可齊南神官的哀痛之情太過明顯,又嘆息道:“我當初不該那樣逼著公主……她幼年又遇過那種事,我怎麼能逼她……”

     幼年?是說鐘山帝君的夫人隕滅那件事?

     齊南低聲道:“扶蒼神君,你作風磊落,清雅重禮,將來必有更好的神女陪伴你,你……放過我家公主罷,她心事重,脾氣也怪,之前又那樣折騰你,她實在是……配不上你。”

     扶蒼默然片刻,輕道:“這種事,只有喜不喜歡,我喜歡她。”

     那句直白的“我喜歡她”反而讓齊南紅了眼眶,強忍著淚水垂頭笑道:“公主若聽見這話,又要折騰你了……遲了,都遲了,扶蒼神君回去罷。”

     扶蒼反身御風而起,緩緩道:“我明天會再來。”

     頭一個明天,第二個明天,第三個……許多個明天過去,他持之以恆地來,龍公主也持之以恆地不肯出來見他。五十年過去,那天清晨,扶蒼忽然感到心頭似有什麼明悟,清氣團團把他包裹住,震蕩不休。

     一夢千年的時機到了。

     扶蒼強撐著不睡去,行到書案前,取了筆墨,面對空白的信紙,他卻什麼也寫不出來。

     要寫給她什麼呢?他的歉意?他的悔意?他的愛意?

     以龍公主的冰雪聰明,怎會不懂這些?她的堅持不見與躲避,並不是為了怪他,而是期盼那一把名為情意的刀不會再懸在她心口。

     別走,別離開他。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絕不會聽憑寂寞把她吞噬,也絕不會那樣倉促地逼迫她,想做斗氣的冤家也好,想黏著他到天涯海角也好,他都會陪著她。

     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扶蒼將空白的信紙裝入華胥氏信封,以朮法傳遞出去。

     他總是遲到一步,曾經多到有些誇張的緣分,此時仿佛全消失了,牽著他與她孽緣的那條線斷開,像是再也續不上。倘若前緣被切斷,那麼就讓一切重新再來,他會一直在,也會一直等著她。

     *

     又一個孤單的黎明來臨,扶蒼睜開眼,入目依舊是熟悉的青色帳頂。

     自他一夢四千年醒來,什麼都沒變,可也什麼都變了,鐘山被藏入云霧繚繞的屏障后,連巡邏的神官都不再出來。

     今天龍公主在里面過的如何?會不會多露出些笑意?若能笑,便好了。

     他起身盥洗更衣,匆匆用了早膳便要離開青帝宮。

     這些年對此事始終保持沉默的青帝終于忍不住開口:“扶蒼,燭陰氏玄乙公主願意下界替你了結因緣,這一點我很感謝她,但我並不看好你與她再有什麼往來。一個神女倘若真心喜歡你,斷不會這般長久地折磨你。”

     是的,可她真心喜歡他,也一樣要折磨他。總是這樣,前一刻想把世上最柔軟美好的東西送給她,后一刻又恨得想把她用手揉成碎片。

     到如今,他生命里能夠出現並承受的一切極致的情感都給了龍公主,再也無法回歸昔日的寂靜。倘若從來沒有被愛,終究不會致命,一旦嘗到過蝕骨滋味,此生都要沉淪。

     青帝又清了清嗓子:“前几日赤帝與我說起延霞公主,當年她下界了結因緣,承蒙你劍道覺醒方能庇護,正巧白澤帝君他老人家近日又偷懶不肯授課,趁著假期,赤帝攜女正式登門拜謝,你明天務必留在青帝宮。”

     在他心里,到底對延霞也是不甚滿意的,但兩家交情甚好,延霞終歸是比那邪里邪氣的燭陰氏公主要強多了。

     扶蒼默然離開青帝宮,他的劍道從得到純鈞那一刻開始,便只庇護過一個神女。

     隔日赤帝一家果然來了,了結因緣后的延霞面上稚氣大減,連話也比往日少了許多,只悶頭坐在淡月小榭里一粒粒數著碗里的米飯。

     扶蒼坐在對面,只一杯杯慢慢淺啜羅浮春,他倆誰也不說話。

     赤帝夫人怪尷尬的,干笑著試圖給他們倆弄點話題:“你們兩個孩子,又是同門,又都下界了結過因緣,能說的話那麼多,怎麼一個個都做悶葫蘆呢?”

     青帝溫言:“想是這里長輩多,扶蒼,帶延霞公主逛一逛青帝宮罷,你是主人。”

     扶蒼放下酒杯,淡道:“延霞師姐請隨我來。”

     此時正值初冬時節,湖畔大道冷風泠泠,湖面上薄薄結了一層冰,他倆一前一后走了半日,終究是延霞打破了沉默:“扶蒼師弟,古庭師兄他……是不是還在怪我?”

     她了結因緣后回到明性殿,始終也不敢主動去和古庭說話,因著上回南花園的事鬧得太大,古庭對她也淡淡的,不似從前的熱情,他越這樣,她越不敢給他道歉。

     扶蒼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她:“古庭絕非心胸狹窄之輩。”

     延霞低頭玩手指:“那、那你說,我要是給他道歉,他會原諒我嗎?”

     這公主了結因緣大約只是把對少夷的痴情了結了,看著沉穩不少,實際上還是老樣子,遇到什麼事抓著誰都想求助。

     扶蒼想了想:“他責怪的對象應當不是你。”

     延霞松了口氣,隨即不知為何反而更緊張:“那、那等先生重新開始授課,我就去給他道歉……扶蒼師弟,你能幫我說些好話嗎?”

     她問了兩遍,不見有回應,卻見扶蒼盯著澄江湖里躍起的兩條巨大金鯉看的出神。她想起自己回到明性殿后聽說的有關扶蒼與玄乙的糾纏,老實說,她一點也沒想到他們倆能湊一塊兒。

     大約是玄乙那跳脫邪氣的公主對不住他罷?延霞暗暗猜測,就像少夷對她一樣。如今提起少夷,她也再無任何波瀾,回想往昔痴纏糾結,只有一絲好笑,于是延霞沒有阻止自己的好奇,問道:“扶蒼師弟,你和小師妹是怎麼回事?”

     誰知扶蒼卻反問:“延霞師姐如今對少夷又是什麼感覺?”

     延霞笑了笑:“你不也一樣了結了因緣?自然該知道,就像風過樹止,被擾亂的軌跡回到正常而已。”

     可他不是,軌跡越來越亂,他越陷越深。

     扶蒼反身又款款向前行去:“我已心有所屬,盼與師姐同門之誼長存。”

     延霞又暗暗松了口氣,老實說,她真不大適應扶蒼這清冷性子,害她都不敢隨意說笑。

     兩個小天神慢慢逛完了澄江湖,這事自然沒成,赤帝一家十分遺憾,本來赤帝就挺看好扶蒼,誰知女兒偏生要跟青陽氏那風流神君攪一處,好容易女兒的孽緣結了,這邊扶蒼又跟燭陰氏公主糾纏難休。

     看樣子這親家是無緣結成了。

     當晚青帝與扶蒼長談一夜,最終亦是無果,想來這天生的執拗難轉,與他母親是一樣的。

     *

     細細的雨聲回旋在耳邊,晨光幽淡地穿透青紗帳,青帝宮落雨的拂曉,扶蒼醒來時,只覺身心皆寧。

     風里有熟悉的香氣,他下意識摸向身側,卻摸了個空,這才訝異地發現,向來早睡遲起的龍公主竟沒睡在旁邊。

     大婚三日各路賓客往來不絕,她几乎沒怎麼睡,今日居然起這樣早?

     扶蒼赤足行至外間,便見龍公主套著他的外衣,正倚在楠木回廊上眺望被云雨遮蔽的晨曦,綿綿細雨淋濕她的腳,散落長袖的發絲也濕漉漉地滴著水。

     這樣的景色,真是一生也看不膩。

     察覺他湊近,玄乙扭頭朝他露出笑意,柔順地把腦袋靠在他肩上,輕道:“我還以為會搬到太山頂那個青帝宮里。”

     原本是該去的,可他沒搬。

     “我還是更喜歡這邊。”她翹起腳趾,靈活地甩去上面的雨水,“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挺喜歡了。”

     他也是,更喜歡這里。

     “所以總是把我屋子翻那麼亂?”扶蒼彈去她發梢的水滴,笑了一聲。

     她別過腦袋:“別的地方求我翻我也不翻。”

     他極輕地敲了敲她的腦門,復又攬住她的肩膀,一同倚在楠木回廊上看天空紛紛墜落的雨絲,那細密輕微的落雨聲灑在參天大樹的葉片上,灑在他和她身上,也灑在他心上。

     安祥而深邃,寧和又靜遠。

     “要不要再睡一會兒?”懷里難得早起的龍公主又開始打呵欠。

     真巧,他也罕見地有些犯懶。這一次相擁入眠罷,如果能一起醒來,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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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31:02
番外 白衣與桃花

     記得扶蒼三千歲時,幼時圓滾滾的輪廓已初初長開了一些,因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倒像個小神女。

     青帝偶爾有興致,便會拍著他的小腦袋感慨:“這孩子長大后怕是不得清靜。”

     后來他發現,不等扶蒼長大,他已經清靜不得。

     某日赤帝壽辰,青帝夫婦帶了扶蒼小神君前往赴宴,其時年方六千歲的赤帝長子吳回見著他便看魔怔了,眼珠子釘在他臉上,摳都摳不下來。不只他,許多同輩的小神君們也大多往這里偷瞄,青帝夫婦一個沒注意,扶蒼已被一群愛慕美色的小神君們簇擁其中,面前好吃的茶點零嘴堆了山高,大家都把心愛的零食送給他。

     “這位小公主如此美貌絕倫,將來長大后一定要嫁給我!”某個看上去也不過才四五千歲的小神君已開始考慮未來的神生大事。

     扶蒼十分不友善地瞪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把這位小神君嚇哭了。

     青帝苦笑著朝他招手:“扶蒼,過來。”

     玉堆雪砌般的小美人起身,諸位小神君才發覺他是做的神君打扮,步伐舉止間甚是干淨利落,霎時間小神君們倍受打擊地如鳥獸散。

     青帝清了清嗓子,忽然扭頭望向夫人:“被小神君們糾纏總也好過被小神女們糾纏,對罷?”

     夫人搖了搖頭:“……某些方面來說,更糟。”

     回去后,夫人便給扶蒼換了身打扮,柔軟的頭發不再貪圖漂亮綰成各種發髻,色澤艷麗式樣繁復的衣裳也換成了簡潔的白色長衣,她溫柔地囑咐扶蒼:“以后就這樣穿,花衣裳不要了。”

     于是穿著白衣的扶蒼神君,在兩萬兩千歲時,因帝女婚宴上的一場劍舞而名震八方,從此開啟了他被各路神女與女妖仰慕追逐的生涯。

     唯一能讓青帝他老人家慶幸的,大約是比起出去鬼混,扶蒼更愛獨個兒待在他的庭院里,一本一本靜靜讀書,疏懶地練著劍道。

     其時各路神女即便仰慕扶蒼神君,除去那神叨叨的羲和神女,大多對他還是比較矜持,不那麼狂放的,興許對她們來說,遠遠地圍觀這位清冷似月的神君,好過真的湊過去熱臉貼冷屁股。

     所以扶蒼每次出門除了總被無數視線盯著,倒也沒多少真正不便之處,他再也想不到,自己面臨的貨真價實的第一次引誘,是來自好友的未婚妻。

     古庭兩萬八千歲時,因一場酒宴與屠香山夫蘿公主相識,立即被這位美艷絕倫熱情大方的神女征服,陷入了情網,回家就央著父親花皇替他去提親訂婚約,在這位古板神君心里,喜歡誰就得先用名分捆住再說。

     古庭的訂婚宴辦的還算盛大,可能因為太過高興,宴席還沒到一半,古庭已然酩酊大醉,拽著嬌羞的夫蘿跑來給扶蒼敬酒,話都說不清了:“扶蒼……這是夫蘿……來,你給我敬酒……”

     夫蘿低聲提醒他:“是我們給扶蒼神君敬酒才對。”

     她捏了酒杯,盈盈一笑,眉眼含春,湊上前來把杯子往扶蒼手里的酒杯上輕輕一碰,停了片刻才收回去,細聲道:“扶蒼神君,聽說你和古庭關系極好,你年紀比我小些,我便叫你扶蒼弟弟可好?”

     醉酒的古庭因著“扶蒼弟弟”四個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夫蘿悄悄捏了捏扶蒼的小指,白衣神君退了兩步,默然喝干杯中酒,反身避遠。

     當夜賓客們都留宿在花皇仙島,扶蒼把帶來的書看完,方吹滅銀燈,房門卻被敲響了。

     “扶蒼弟弟,開開門。”夫蘿比白日嬌媚無數倍的聲音在外面輕輕響起。

     扶蒼眉頭皺了起來,沒有動,聲音冷淡:“有何事?”

     夫蘿輕道:“是古庭他喝多了,在發酒瘋,神仆們制不住他,這麼晚了又不好驚動花皇他老人家。”

     古庭會發酒瘋?扶蒼眉頭皺得更深,復又松開,起身利落干脆地打開房門,下一刻艷影一閃,便往他懷里扑來。她身上那件紗衣被月光一照,跟透明的一樣。

     扶蒼將身體一側,避過她的動作,反手抓過一把椅子,順勢往她膝彎上一磕,夫蘿不由自主坐了下去。

     “你弄疼我了。”她嬌滴滴地說著,將腿翹起,一手按住痛處,光裸的雙腿便從紗衣下露了出來。

     扶蒼將外衣披好,帶來的書也拿起,淡道:“把眼睛閉上。”

     上鉤了!夫蘿心花怒放地合上雙眼,等了半日不見任何動靜,她怯生生地喚他:“扶蒼弟弟?”

     沒有回應,她錯愕地睜開眼,卻發現客房里早已沒了那道白色身影,房門被合攏反鎖,月窗也被反鎖,她竟被這神君關在了這間客房里!

     扶蒼找到古庭的時候,他早已酒氣沖天地徹底睡著了,他方欲喚出雨露把他弄醒,提醒他,他找的這位未婚妻實在不大像話,可想了想,終究還是沒動。

     古庭似乎陷得很深,並且那麼開心,連婚約都訂了。若沒訂這婚,他一定毫不猶豫便告訴他,以花皇姚氏這般在乎臉面的部族,才訂婚就取消婚約,不啻是個極重大的打擊。

     這件事還是先緩緩,或者叫古庭自己慢慢察覺罷,不然才興奮到最頂峰又驟然下落痛苦深淵,那滋味想必不好受。

     風聲呼嘯,好不容易從客房里脫身的夫蘿化為一股狂風落在身后,她似怨嗔又似恐懼般盯著扶蒼,身上那件透明的紗衣泛起一層紫色,終于不再透明。

     扶蒼喚來大蓬雨露,一股腦全丟在古庭臉上,驚得他一骨碌滾起來,愕然叫嚷。白衣神君悄然離去,只丟下四個字:“好自為之。”

     自夫蘿后,扶蒼對那些會拋秋波媚眼的神女一律敬而遠之,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動不動就朝他拋媚眼的龍公主。

     剛開始,他想,她和夫蘿是一路貨色。

     之后,他想,好像不太一樣。

     最后,他想,獨她拋秋波媚眼好看些。

     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龍公主突然問他:夫蘿師姐當初怎麼勾搭你的?

     扶蒼經過一瞬間的深思熟慮,決定不告訴她真相。

     不告訴她,似乎更穩妥些,桃花不斷的白衣神君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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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31:18
番外 願逐月華流照君(一)

     夏日黃昏的凡間城鎮熱浪滾滾,比往日稀薄不少的濁氣似極清淡的灰煙盤旋繚繞,道旁的老榕樹上卻是清氣橫溢,繁密的枝葉后露出一抹雪色衣角,扶蒼手握純鈞,正靠在樹上心不在焉地看著對面凡人鬧哄哄的戲台子。

     純鈞內響起龍公主同樣心不在焉的聲音:“那個穿青衣服的是不是和穿花衣服的在一塊兒啦?”

     她認角色都靠衣服。

     扶蒼道:“花衣服的死了。”

     玄乙立即把視線從洞上移開,繼續落回手里的書上:“那不看了。”

     正好,他也實在不想看這哭哭啼啼怪腔怪調的東西。

     扶蒼四處隨意張望一圈,夜色將至,正是群妖與魔族最蠢蠢欲動的時刻,十日前,此地的土地遞了狀子去南天門,稱這里有十分擅長潛伏的厲害妖族獵食凡人,已吃了不下十人,他接了狀子在附近守了許久,至今還沒發現任何異常。

     分出一絲神念探入純鈞,他的劍氣化龍已經被她利用的十分徹底,金光璀璨中,一塊纖云華毯鋪著,左邊一盒糖漬梅,右邊一杯還冒著熱氣的茶,周圍亂七八糟全是各種書,龍公主懶洋洋地縮在云紗被子里,頭上的金環都歪了,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手里的書——女鬼與書生,她近來的最愛。

     似是察覺到有神念窺探,她把書用手一蓋:“不許偷看。”

     扶蒼在純鈞上敲了一下,收回神念,見夜色漸沉,他將神力與清氣盡數收斂,從老榕樹上輕輕躍下,在凡間凹凸不平的街道上緩緩前行。

     龍公主的聲音又從純鈞里細細傳出:“扶蒼師兄,吃人的妖還沒抓到嗎?”

     她一定是在劍里氣悶,下界濁氣重,她龍鱗尚未長出,不能出來,又因著公務不方便帶她四處游玩,扶蒼聲音變得溫和:“再忍一忍,今晚還遇不到,便回上界了。”

     其實她不急……玄乙裹著被子蠕動到那個洞前,瞇眼朝外看,凡間城鎮的燈火似稀疏的星子,一點一點散落,街上行人已十分稀少。

     這些年因她一直睡在純鈞內,几乎已成下界的常客,看什麼也不稀奇,隨意望一圈便又繼續看手里香艷的女鬼與書生的故事集,不知看到了什麼,她忽然開口:“扶蒼師兄,青樓你還沒帶我去過。”

     扶蒼冷不丁被她問的停下了腳步,面不改色:“……從哪里知道這兩個字?”

     玄乙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的書,得意洋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凡人有趣的話真多。

     “青樓就是涂成青色的樓嗎?”她吐出一粒梅核兒,又塞了一粒新的,“里面是不是住著一群美人,誰最好看誰就有錢財拿?”

     扶蒼瞇眼望向遙遠的夜空,頓了半日,給予肯定:“……是的。”

     玄乙巴向洞口,黑紗后的眼睛盯在白衣神君臉上:“你當凡人的時候去過嗎?”

     扶蒼皺了皺眉,淡道:“沒有去過,也從不曾想去。”

     那些是風塵場里的皮肉生意,有過一次凡人經歷的扶蒼神君自然明白個中真意。于是從沒做過凡人的龍公主奇道:“為什麼不去?你去的話,應該可以拿很多錢財罷?”

     扶蒼發現自己又一次跟不上她跳脫的思路,“為什麼不去”這個問題姑且不談,“拿很多錢財”是怎麼個意思?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果然下一刻她又道:“我看書里說花魁都是萬里挑一的美人,你若去了,應該就是凡間第一的花魁了罷?一定有很多錢財可以拿。”

     她至今還記得他光用臉就騙到天狐族九公主三根尾巴毛的事。

     扶蒼心里的滋味從未這麼復雜過,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憤怒,還是被她與眾不同的想象力打倒在地。

     他只有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一面冷道:“噤聲,要行公務了。”

     好巧不巧,話音一落,便覺夜風中有一絲極細微極遙遠的妖氣微微一顫,扶蒼立即化作一團清風急追而去。

     曲曲折折出了城鎮,飛了半日,四周的濁氣漸漸變得濃郁,附近是一塊荒蕪的死地,瑩瑩絮絮殘存著些許凡人臨死的怨念,想必曾是凡間的戰場。這種地方向來鬼神回避,食人的妖躲在這里,倒很聰明。

     遠處那團陰風倏地落在一株通體漆黑的巨樹下,現出妖身,卻是一只山魈,他手里抓著兩個昏迷不醒的凡人,往白骨累累的樹下一坐,嘆道:“上面諸天屠魔詔令已經收回好多年啦,諸神忙著享樂還來不及,顧不得你這麼個小小的魔頭,你這昔日地仙也別再掙扎,墮落成魔也好——看看,清氣就剩這麼點了,被巡邏的天神發現也還是死路一條,倒不如逍遙几天,何必自找苦吃?”

     扶蒼先不去管他,放眼四處環視,這塊草木枯萎、全無生氣的死地,竟是昔日繁華風流的大梁王城。凡間風云流逝,土木易朽,滄海桑田之變化,令他陡生一股感慨。

     那株通體漆黑的巨樹,正是青帝廟中的桃樹地仙,樹身已被濁氣吞噬,唯有樹根附近還殘留了些許清氣。

     曾是大梁誅邪國師的山魈妖一面慢悠悠地撕開手邊凡人的衣裳,挑選肥嫩,一面又道:“這里已經是塊死地,你遲早要完蛋,地仙有什麼好做?累得半死不活,一個碎片砸過來就全沒了……”

     說著他便撿了個看上去肥嫩些的凡人,正欲大快朵頤,冷不丁清朗的風聲扑面而至,他只覺金光一閃,霎時間被一只巨大的金龍一口咬住,在地上推了十几丈,疼得大聲慘叫。

     下一刻捆妖索與朱砂真言便將他從頭到腳捆了個結結實實,山魈妖這才發覺那條金龍是華胥氏的劍氣化龍,而眼前神色冷淡的白衣戰將,正是當年做凡人時被自己報復的扶蒼神君。他的臉登時黃了,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

     “妖族捕食凡人乃是重罪。”扶蒼長袖一揮,金龍將那只嚇傻的山魈妖輕輕咬在口中,游去一旁,“等下隨我回刑部定罪。”

     他緩緩行至老桃樹下,仰頭看了片刻,溫言道:“當年我下凡歷劫,承蒙地仙照料。”

     桃樹漆黑的枝葉便開始簌簌發抖,不知是感慨,還是恐懼,抑或者,是覺得終于可以解脫了。當年離恨海四處亂彈碎片,恰逢桃樹地仙進行人身第三十六次羽化,不想被碎片砸入桃樹之內,就此感染濁氣,再不能現出地仙像。

     他由桃樹修為地仙,個中艱辛難以言表,如何能甘心墮落成魔?只得在這塊死地中與體內濁氣苦耗,時至今日,已被濁氣感染大半身體,几乎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竟能重逢故人。

     扶蒼抬手在桃樹上輕輕一拍,深深嵌入桃樹內的碎片立時被彈出,為純鈞劍鞘化作的金龍一尾巴打成了齏粉。

     金木的神力似潮水般漣漪開,滿地干黃枯死的野草霎時間變得碧綠一片,豐盈充沛的清氣遍布沉寂的死地。

     扶蒼又看了看漆黑依舊的老桃樹,道:“盼你早日排淨濁氣,造福一方土地。”

     這次就不要再借助青帝廟之香火,自己建個桃仙廟罷。

     完成公務的白衣神君御風而起,飛了許久不見龍公主說話,當即又分出一絲神念探入純鈞,卻見她枕著女鬼書生的故事已睡著了。因著神力微薄,她說睡便睡,一刻也撐不得,只盼這一下別睡太多天,不然又要在純鈞里氣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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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31:35
番外 願逐月華流照君(二)

     不知過了多久,甜美的黑暗一點點褪去,神界清爽干淨的風扑在面上,撩動覆眼黑紗,擦在睫毛上癢癢的,玄乙忍不住揉了揉。

     頭頂響起扶蒼低沉的聲音:“醒了?”

     她用袖子壓下呵欠,瞇眼四處張望,但見此處是個細長而極曲折的懸空回廊,上界正值盛夏,沉甸甸的紫藤花一團團墜下來,幽香四溢。回廊外是天宮最著名的天外云海,云海內豢養無數珍奇罕見的仙品魚,巨大的各色仙品蓮花在飄渺的云霧間若隱若現。

     扶蒼坐在欄杆上,一手托著她,一手竟捏了根魚竿,慢條斯理地看著隨風上下起伏的釣線。

     他居然會釣魚?玄乙撐圓了眼睛。

     似是察覺到她的驚訝,他面上竟掠過一絲赧然的淺笑:“父親說我行事還是有急躁不細致之處,勸我學學釣魚,磨一下性子。”

     風吹在臉上怪舒服的,玄乙窩在他懷中放肆地伸了個懶腰,一面去摸頭頂墜下來的紫藤花,一面懶洋洋地問:“怎麼會來天宮?”

     因在純鈞里住著,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絲衣,云海明亮無比,絲衣被映的像是半透明一般,扶蒼拉開鴉青長衣,將她裹入懷內:“你睡了六日,兩日前便是天帝七帝子大婚,婚宴還在前面辦著。”

     婚宴?玄乙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他就把這麼不修邊幅的她放出來參加帝子婚宴啊?!

     她氣得又想往純鈞里鑽:“我不要穿這樣出去。”

     扶蒼啞然失笑:“不去前面,別動,魚要嚇跑了。”

     說話間,云海中有一條無比巨大的金鯉翻騰一躍,帶起云層蕩漾不休,玄乙的注意力頓時歪了:“你家的金鯉怎麼在這里?”

     扶蒼下巴輕輕在她腦門兒上一撞:“是我們家。”

     早五年前便訂過婚了,她說話還是這樣口無遮攔。

     “澄江湖中原本有兩對金鯉,后來天帝大婚,祖父便送了一對當做賀禮,被養在這天外云海里。”

     見她對天外云海甚有趣味,他便低聲給她講里面養著的那些極珍貴的魚與珍獸,方講到極古早時曾有金鯉躍過龍門化為龍的傳說,忽聽回廊上傳來一個驚喜的呼聲:“扶蒼神君!你也來了?”

     扶蒼扭頭,卻見紫藤花下欣喜地湊近一團粉色艷影,身后九條雪白而巨大的長尾依舊似云霧般變幻莫測,正是極早之前在天狐一族青丘遇見的九公主,他當即頷首行禮。

     九公主和當年一樣,見著他便滿面紅暈,尾巴耷拉下去,嗓音細細的:“當年在青丘與扶蒼神君邂逅,妾身再難相忘,今日能再度相見,妾身心中十分喜悅。”

     扶蒼淡道:“九公主客氣了。”

     九公主捂住通紅的臉頰,聲音開始發抖:“多年不見,神君風采更勝從前……扶蒼神君,你若再像當年那樣對妾身笑上一笑,妾身這次願意割下三條尾巴相贈……”

     話沒說完,卻聽扶蒼身前驟然響起一個低柔綿軟的聲音:“原來上回的三根尾巴毛是扶蒼師兄一笑換來的?”

     九公主乍見扶蒼太過驚喜,全然沒察覺他身旁還有別的神女,凝神細看時,便見扶蒼華貴的鴉青長衣內竟藏了一個纖細身影,長發宛然,面色蒼白,眼上覆了塊黑紗,雖見不到真正的面容,然而輪廓清艷嫵媚,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九公主悄悄退了兩步,趕緊把臉上太過明顯的驚喜神情收斂收斂,早几年便聽聞扶蒼與燭陰氏的玄乙公主訂下婚約,芳心暗碎的眾神女猜測,燭陰氏大約是用救世主的名頭外加強取豪奪的手段才迫得這位神君屈服,不過這會兒看他倆的模樣,和傳聞好像不大一樣。

     “我說笑而已。”她干笑兩聲,又退上几步,“二位繼續欣賞美景,我先告辭了。”

     玄乙瞇眼看著九公主的九條巨大白尾巴迅速消失在曲折細長的回廊上,隔了一會兒,她傲慢地輕輕一哼:“我穿抹布也比她好看。”

     她還在為自己的不修邊幅而惱火。

     扶蒼只有啼笑皆非,見她長發有些凌亂,便用手指輕輕梳理。她安靜地窩在他懷中,一根一根把領口上云紋的金線摳出來,嬌顏湊近,吐息幽香,他忍不住俯首在她鼻尖上吻了吻。

     卻聽她嬌聲軟語:“你親我這一下,我可沒三片龍鱗給你。”

     說完她自己先嗤一下笑了。

     調皮的很。扶蒼將她梳理齊整的長發盡數撥去腦后,再也沒心思釣魚,雙手輕輕捧住她的臉,又一次俯首,吻在她唇上。

     *

     在天宮留宿的這一晚,玄乙睡得並不安穩,熟睡中總覺得肋下的皮膚一陣陣隱隱作痛,痛過了之后又是一陣陣劇烈的癢,她下意識抓個不停,卻絲毫也不能緩解。

     抓到第五次的時候,扶蒼終于按著手不給動,將絲衣細細撩開一些,她肋下都被抓紅了,眼看便要見血。

     他皺起眉頭,方欲詢問,卻聽“噗”一聲,床上的龍公主忽地變作一條通體漆黑的巨龍,緊跟著一圈圈縮小,縮成一尾一尺來長的帶角泥鰍。

     這條沒鱗的泥鰍把肚皮一亮,低頭盯著肋下看了半日,然后開口道:“哎呀,好像要長龍鱗了。”

     話音一落,只見細小泥鰍的身側仿佛被墨水點了几點,慢悠悠生出一片漆黑油亮的龍鱗。

     龍公主醒后第十年,第一片龍鱗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長了出來。

     她還有些不可思議似的,用力在上面敲了敲,一只手伸過來阻止她的行徑,旋即將她輕輕捉在手里。扶蒼用手掌托著這條細小的龍神,久違的冰涼而綿軟的感覺,他先用指尖小心碰了碰那片油亮的龍鱗,癢得她滿掌打滾蜷起,正要變回人身,忽又覺一根手指極輕地按在了腦殼上。

     曾經光禿禿腦殼上的兩顆米粒龍角,如今終于長得像點樣子了,扶蒼細細摩挲那兩根小珊瑚般的龍角,幽黑的眼睛里露出一絲笑意,手感還是這麼好。

     只生出一片龍鱗的小小龍神在掌中伸展身體,忽然一頭鑽進他領口,冰涼的一團蜷縮在胸前,慢悠悠地說道:“只准摸一會兒。”

     扶蒼在她細小的龍角上搓了搓,大約這樣很舒服,她吁出一口氣,枕著他的頭發,突然又道:“扶蒼師兄,你上次怎麼對九公主笑的?”

     ……還要提這個,她大約忘了當初強行把他推出去的惡行。

     “你想知道?”他溫和地反問。

     玄乙點了點頭。

     他不說話,指尖在她光禿禿的肚皮上輕輕划了兩下,癢得她一股腦從領口游去袖口,噗一下變回人身,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又扯回去,在腰上掐了數把,她差點笑哭了,扶蒼淡道:“笑得不錯。”

     這家伙太壞了,趁著她最弱的時候可勁兒欺負她,等她以后厲害回來了,非得報復一下才行,玄乙用力在他手上摳了几下。

     她睫毛上還殘留方才笑出來的數點淚水,他便吻去。近來因著她沒有了龍鱗,他的惡性比從前反而大了許多,吻著吻著忍不住順著下頜吻去耳畔,在上面吮出一塊淤痕。

     “疼嗎?”他輕觸那塊痕跡,低聲問。

     她又使勁點頭。

     “真的?”他的手穿過絲衣,撫在她心口,肌膚已然發燙。

     假的。玄乙勾住他的脖子,張口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

     狂歡的喧囂散去后,似睡非睡之際,她聽見扶蒼和她說著什麼,依稀是“回鐘山”之類的話。是的,她終于長出龍鱗,得叫清晏和父親也高興一下,那明天就回去看看罷。看完之后,她還想和他去好多地方,對了,下界的青樓她也沒忘,一定要找個機會去看看花魁有多美,還有還有,上回他說的那些四海上的仙島也很有趣,她也想去看。

     但他如果太忙,那只在純鈞里待著看書,再看看他剿殺零散魔族,也挺有意思的。

     玄乙愉快地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身在鐘山山頂的養龍池內,父親清晏和扶蒼正守在池畔不知說些什麼,見她醒了,扶蒼便溫言:“你好好在養龍池內生長龍鱗,得空我每日來看你。”

     好罷。玄乙在寒氣四溢的養龍池內吐出一串泡泡,那些愉悅的行程只有等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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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願逐月華流照君(三)

     玄乙並沒有想到,那些自由自在的共處時光真的拖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后。

     興許因著她畢竟不是真正剛出生的燭陰龍神,自第一片龍鱗長好后,剩下的龍鱗長得比以往要快數倍,只花了一萬年不到便重新長滿。

     緊隨其后,便是望舒神女的邀請。

     那也是玄乙最后一次見到她,在秋日文華殿濃香四溢的金桂樹下。曾經冰姿超逸的望舒神女憔悴了無數,耳畔竟有白發叢生。

     她這樣憔悴,該不會是為了飛廉神君罷?玄乙想了想,終究沒問出來。

     將神印交給玄乙后,望舒神女仿佛卸下了什麼重擔,輕道:“總算把公主等來,我可以離開望舒宮這個傷心地了。”

     見玄乙靜靜看著自己,她面上便露出一絲郁郁寡歡的笑:“飛廉活著的時候,我全無心思。他為救我而隕滅了,我卻又天天想著他。公主,我如今很羨慕你能與愛侶兩情相悅。好好做望舒,告辭。”

     ……意思飛廉神君隕滅后她才動了情意?那她一定是天下第一傷心者。

     玄乙默然望著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文華殿外,此時想起很早以前那個滿頭白發亂舞脾氣暴躁的飛廉神君,忽又覺得他也沒那麼可惡了。

     在文華殿任職的太堯將望舒的上任手書交給她,含笑道:“小師妹,望舒駕月素來需有飛廉神使在前引路,不過望舒神女這些年一直拒絕任用新飛廉,眼下一時半會兒也挑不出合適的,何況……這樁麻煩還是交給望舒宮那些神官們,你不必擔心,先去替三足銀蟾神力灌頂罷。”

     上回去望舒宮,是還在明性殿的時候,許多年過去,這里還是老樣子。

     玄乙在外間大殿里繞了一圈,四角的巨大花盆內原本裝滿了飛廉神君的月砂,而隨著他的隕滅,月砂也沒了,花盆里空蕩蕩的。

     對了,她和扶蒼在這邊近身肉搏過,她的辮子被他拽住,他的下巴被她咬破,還在胸口踹了無數腳。

     那會兒他還是“睚眥必報”的華胥氏。

     女神官們將她引入大殿之后,卻見地面上所鋪的長磚赫然呈黑白二色,長長延伸了一段后各自分開,黑色磚路通向一座通體漆黑的殿宇,白色磚路則通向一座好似幽淡月光堆成的蒼白殿宇。

     寬敞磚道分叉的盡頭處,是一扇巨大無匹的宮門,女神官們恭敬地給她介紹:“望舒神女請看,這邊的長夜宮乃是飛廉神使居處,此處月華宮便是神女以后的起居處了。這扇門后便是三足銀蟾所居之處,神女為之灌頂后,它便會依附神女的陰寒之力而生。望舒一職並不難,每日酉時中駕月而出,卯時中駕月而歸,三足銀蟾生性頑皮,神女不叫它從車上跳下去就好。”

     忽聽這位新上任的望舒神女懶洋洋地問道:“你們還沒告訴我,駕車怎麼走?從哪兒到哪兒,要走多快啊?”

     女神官們笑道:“這是飛廉神使的職責,無需神女操心。”

     不是說還沒有新的飛廉神使麼?玄乙懶得再說,反正等會兒天就黑了,月亮出不去不怪她。

     住著三足銀蟾的巨大宮殿被開啟,通體幽藍的宮殿內,全無他物,只有一座數丈方圓的青玉池,池內幽光流肆,竟盛滿了月華之精,三足銀蟾月亮在里面蹦來蹦去,似是察覺到玄乙身上陰寒的神力,它立即歡快地朝她蹦過來。

     長得再怎樣干淨剔透漂亮,它還是一只蛤蟆。玄乙嫌棄地一手掐住它腦袋,將神力灌入后趕緊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倍受打擊的月亮虛弱地沉進月華之精里,它難得想靜靜。

     女神官們捧來望舒的冕服,恭聲道:“神女,請沐浴更衣,酉時將至。”

     淡青色的薄紗裹在身體上,細碎的銀流蘇遮眼,玄乙特地在明鏡前照了半日,上一任望舒神女打扮成這樣,堪稱冰姿超逸,給她穿著就不知怎麼搞的,總多了一層媚色。

     神印被女神官們仔細系在她腕上,出得月華宮,駕月長車已備好,呈半圓之型,沒有車壁,玄乙上了車,見三足銀蟾在上面蹦來蹦去,她只掃了一眼,它登時蔫了,柔順地縮在她腳邊一動不動。

     “還是第一次見到三足銀蟾這樣老實。”女神官們干笑起來,也是,燭陰氏做望舒實在是有點大材小用。

     玄乙支頤漫看天邊艷紅的晚霞,有點無聊,她決定明天開始帶一本書在車上看。

     長夜宮里忽然有數位神官簇擁著一位身著墨黑神使冕服的神君款款而出,車旁的女神官們立即躬身盈盈下拜,玄乙撐圓了眼睛,嘴也錯愕地半張,呆若木雞地看著這位穿飛廉神使服的特別眼熟的神君雍容優雅地上了長車,隨即卻蹲在自己身邊,覆眼的細銀流蘇被他用指尖撩開,他靜靜打量她,過得片刻,低聲道:“這身衣裳不駕月的時候別穿。”

     她伸手捧著他的臉左右看,震驚地喃喃:“我沒看錯罷?你不做戰將,跑來做飛廉了?”居然也不提前告訴她。

     扶蒼含笑將她按坐在軟墊上:“等會兒說,我可是花了一下午才知道要怎樣做飛廉。”

     一下午!比她還提早來望舒宮!這騙子,之前把她送回鐘山,說每天都能來看她的,結果每次都是隔三四日才能來。好不容易她的龍鱗長齊,下界又有什麼凶獸作祟,她都快一年沒見著他了,他居然不聲不響跑過來躲著做什麼飛廉。

     長車破開云海,沿著夕陽的痕跡追逐而去,扶蒼墨黑的冕服翩躚飛舞,一寸寸夜色仿佛從他身上迸發出來,將霞光明艷的色彩洗去。

     一只手從后面悄悄牽住他的長袖,他轉過頭,裹著淡青薄紗的新任望舒神女已站在身側。

     “不做戰將了?”她輕輕地又問一遍。

     扶蒼搖了搖頭:“我會每天酉時前趕來的。”

     太辛苦了。玄乙垂下頭,慢慢握住他的手。

     那扇細細的銀流蘇輕輕晃動,下面是豐潤嬌艷的唇。這身望舒冕服給她穿,半點冰姿超逸也看不到,反而充滿異樣的誘惑,淡青薄紗几乎就是貼在她身上。

     他實在不願有別的神君與她日夜為伴,也實在不願她這付模樣被任何神君看見,共處的時光總是短暫易逝,那麼至少以后他們每一夜都會在一起。干涉天地職責,過了這麼多年,他的膽子還是這樣大,看來真的沒救。

     扶蒼將她面上與銀流蘇糾纏在一處的發絲撥開,問:“既是做了望舒神女,怎麼不看著三足銀蟾?”

     萬一頭一天月亮就從車上蹦下去,那可太糟糕了。

     玄乙指了指后面,可憐的三足銀蟾月亮被燭陰白雪硬生生凍在車上,兩只銀光閃閃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扶蒼深深吸了口氣,論到胡來,她永遠更勝一籌。

     夜色如墨,月華如霜,漸漸地,天邊泛起淡墨煙水般的通透晨光。

     第一夜平靜地過去,新上任的望舒神女與臨時替代的飛廉神君,極其完美地完成了駕月之行。除了那只內心受傷的三足銀蟾,它的眼淚灑滿了長空,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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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9 17:32:17
番外 願逐月華流照君(四)

     新的望舒神女上任后的第十萬年,曾經徹底歸順上界的六位上古十八族大君開始蠢蠢欲動。

     在那一年的隆冬時節,天帝太子隕滅在赤馬大君的偷襲中,四野八荒皆為之震動。太子隕滅,紫微星墜落,天宮下了半個月的大雪。半個月后,天帝下了旨意,將上古十八族剿殺殆盡。

     天帝太子素來仁厚可親,諸神敬愛皆有之,故而此次剿殺雖不比當年諸天屠魔詔令,主動請纓的卻很多,當仁不讓的便是白澤帝君。太子是他早些年教出的最得意弟子,加之他比當今天帝多了些決斷手腕,將來登基必將迎來更繁華的平安盛世,不想一朝隕滅在大君手中,簡直叫他怒不可遏。

     雷厲風行地剿殺了赤馬大君后,天帝太子的送魂典禮在漫天大雪中開啟,舞樂神官們在寬敞的綠琉璃橋上作悲歌狂舞,天帝太子的神軀早已化為清氣散逸,天帝因著萬分不舍,正懇請望舒神女釋放燭陰白雪,將太子的一綹長發凍在冰中。

     悲樂陣陣如風嘯,諸神大多不忍聽聞,目光反而落在橋邊的望舒神女身上。

     當今這位望舒神女可謂聲名顯赫,年少時因離恨海一事便名聲鵲起,以燭陰氏公主的身份接下望舒一職后,其未婚的夫婿華胥氏扶蒼神君又干涉天地職責,強行攬下飛廉一職,在當時傳的沸沸揚揚的,好在他倆駕車趕月從來沒出過問題,反倒比往昔那些還利索些,群起抗議的聲音漸漸也淡了下去。

     諸神有見過她的,也有沒見過她的,此時見她穿著瑩白的華裳,掛著淺紫色的絲制披帛,光看背影便是盈盈裊娜,及至轉過身,眼上覆了一層細銀流蘇,說不出的媚秀,和印象中幽靜清瘦的望舒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神君們忍不住便要多看几眼。

     玄乙將天帝太子的長發仔細封入晶瑩剔透的寒冰,指甲在上面掐出些桔梗花,做的萬分精致,這才遞給對面垂淚的天帝,他現在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痛失愛子的神族,眼睛都哭腫了。

     橋上舞樂神官鬼哭狼嚎的悲樂吵得她腦殼兒疼,她輕飄飄地下橋四處環顧,不知道太堯在哪里,當年剿殺墮落天神一事,承了他的情,一時也沒機會還回去,這次太子隕滅,少不得還得安慰他兩句。

     穿過積雪的諸般琉璃橋,卻見太堯廣袖長衣的身影立在萬年松下,芷兮正在一旁陪他站著,這位師姐如今越發會打扮了,一身象牙白的荷衣襯得她似一朵山茶花般亭亭玉立。

     玄乙方欲過去招呼,冷不丁便見太堯反身張開雙臂將對面山茶花似的神女抱在懷中,她不由一愣,顯然芷兮比她吃驚更甚,又不好猛推,只得小聲道:“太堯師兄?”

     太堯低聲道:“我與太子相差近十萬歲,他素來待我如兄如父,我曾想將來他登基,我輔佐左右,必然竭盡心力,開辟盛世。只可惜……”

     芷兮嘆道:“世事無常,旦夕福禍,總算剿殺了赤馬大君,替太子殿下報了此仇,太堯師兄節哀順變。”

     太堯緩緩點頭:“芷兮,可否多陪我片刻?你在,我心神安寧些。”

     芷兮漲紅了臉,惴惴不安地四處亂看,她與這位師兄這些年來往雖然挺多,但他是個溫雅之輩,從不曾露出絲毫心事,她也當他如長兄般厚愛,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只僵在原地,到底還是沒動。

     玄乙在樹后站了片刻,仔細想想,她輕飄飄地轉身避遠,連一粒雪也沒驚動。

     這樣挺好,就這樣繼續下去。

     出了小花園,玄乙望著昏暗的天空,吁出一口氣,她的父兄和扶蒼都是剿殺大君的主力,這會兒大約都還在下界奔波,算算她差不多也有數月沒見著他們了,夜間飛廉一職也暫時交給長夜宮的神官們替代,怪悶的。

     她靠著花盆低頭捏白雪,捏出一個穿著飛廉神使冕服的雪人扶蒼,再捏一個耳墜不離身的雪人清晏。

     “小師妹!”

     延霞歡快的聲音在這片有點蕭索悲傷的天宮內響起,怪不合時宜的,玄乙扭過頭,便見她一蹦一跳地奔過來,古庭在后面臉是綠的。

     “你又獨個兒在這邊捏白雪。”延霞湊上前看她手里的雪人,打趣道:“原來是想扶蒼師弟了。”

     古庭一路追來,扶住她的胳膊,聲音在發抖:“別跑,兩百年正是最危險的時候。”

     還有八百年便要做母親的延霞毫無自覺,笑得一派天真:“我沒事,你別總擔心,我阿娘說,她懷我的時候,生產前夜還打拳呢,我應該和她一樣。”

     如果她真的生產前夜還打拳,古庭覺得自己寧可從極西之地那個還沒填好的窟窿里跳下去。

     玄乙捏了兩個圓滾滾的小雪人送給延霞,她喜歡的緊,拿手里玩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見到芷兮師姐了嗎?她這些年總獨來獨往,聽說刑部里好多神君對她透露過心思,她也都回掉,她是不是……呃,還沒忘掉少夷?”

     玄乙偏頭想了想:“我看不像。”

     延霞嘆了口氣:“我看挺像的,我得把她拽出這個坑。”

     她如今同樣在文華殿任職,周遭遇見的大多是溫文爾雅的神君,總歸都比少夷要靠譜的多。

     “我去找她。”延霞轉身又開始跑,“我一個月給她介紹一個,不信都不成!”

     說不定真的都不能成。玄乙默默想著,捏了個臉色發綠的古庭。

     綠琉璃橋上的悲樂漸漸小了下去,嘶嘶的風雪回旋在空曠的天宮內,不知過了多久,踏雪之聲漸近,玄乙正專心致志用指甲雕鑿雪人芷兮耳畔的茶花,沒有抬頭。

     踏雪聲停在身側三尺處,隔了一會兒,許久沒聽見的那低沉而魅惑的聲音驟然響起:“沒穿冕服,難得聽話了。”

     這家伙最近特別喜歡搞突如其來的襲擊。

     玄乙笑瞇瞇地扭頭,有些訝異地看著對面的白衣戰將,他看上去可實在不大清雅干淨,白衣上染了許多干涸的妖血,風塵仆仆,大約是玉冠又被打碎,長發便攏在肩上,隨便扯了截袖子系好。

     一定是來不及回青帝宮便來找她。

     玄乙丟了雪人,朝他走兩步,嫌棄地皺起鼻子:“真臟啊。”

     扶蒼在她腦門兒上一拍,冷不丁這方才還滿臉嫌棄的公主一骨碌鑽進懷里,直接猴在身上,他便用胳膊托住。

     “我不愛看你這樣跑。”她用指甲輕輕摳去他眉梢的血跡,“不要你做飛廉了。”

     他不做,也不會給其他神君做的。

     扶蒼又拍了拍她的腦袋:“走罷,快酉時了。”

     龍公主一言不發地用指尖摩挲他面上每一處被濺射的血點,他撩開細銀流蘇,她的目光只有溫柔,再也不見傷心。

     這樣就很好,已足夠。

     他牽著她的手離開飄雪的天宮。今夜又要駕車趕月,飛廉引路,望舒攜月,漫漫長夜,依偎相伴,屬于他和她的獨處時光。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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