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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意千重]世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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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26:43
第20章 風波(三)

林謹容只聽這聲音,就曉得是誰,她看也不看不知何時摸到她身邊站著的陸緘,冷淡地道︰“陸家二表哥,我聽不懂你說的話。”隨即轉身就走開,走前她從眼角瞟了瞟竹林,那里頭已經無人了——興許是談得高興,所以林五又領著他們去了其他地方游玩,為何林五沒纏著陸緘?

    不過陸緘的話倒是提醒了她,她走到轉角處又低聲吩咐荔枝︰“我在這里候著,你再讓人去和陶家大表哥說一聲。”

    一片好心卻得了冷遇,這是陸緘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特別是在年輕女孩子那里。這門親事,他心中也有數,那是絕對躲不開的,林家幾個女兒樣貌都不差,關鍵看的是品行。

    目前看來,林六、林七的驕橫凶蠻自不必說了,林五尚還溫柔可親。只這林四,早前雖似有些痴,但後來看著卻是文靜又有擔當,再看其他人,如吳襄、陸綸都願意幫她,想來是個表里如一的,且由于他自身的緣故,他也看不得那受盡了長輩的寵愛,卻拼命踩踏自家骨肉之人,因而就想多句嘴,卻不是故意討好誰的意思。偏她卻似是和他有仇一般,也不知自己怎麼就得罪了她?

    陸緘微微皺了皺眉,不快地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轉身朝看戲的樓里走去。進得樓,正見一身泥污,花著臉的林慎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盤壽桃,大聲喊著“祖父”慢步朝正在談笑風生的林老太爺走去。

    林老太爺正怡然自得間,驟聽見這清脆的童聲,立時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先是驚愕,隨即失笑︰“小老七,你這是做什麼?怎生成了這副泥猴兒的樣子,還把壽桃端到這里來了?”

    林老太爺此刻看著慈祥,平日里當著兒子兒孫的面卻是極其嚴肅的,林慎之有些發怵,小腿都在打顫,那盤子就抖阿抖的,陸緘在旁不動聲色地輕輕扶了他的盤子一把,低聲笑道︰“小老七莫要急。”

    林慎之感激地朝他一笑,鼓足勇氣看著林老太爺結巴著道︰“祖母吃了壽桃,祖父沒得吃。”早有一旁會事的下人接過了林慎之手里的盤子,林慎之髒兮兮的手抓了一個壽桃就要往林老太爺嘴里喂︰“祖父您吃,聽說吃了就能長命百歲呢!”一邊說,口水卻咽得響亮無比。

    “七郎,不得無禮!”林三爺剛才已聽林亦之說了竹林里的紛爭,覺著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根本不放在心上。此時卻見幼子一副狼狽樣突然闖進來,還當眾搞這玩笑,就似是個吃貨一般,臉上就有些下不來,覺著陶氏真是不會教養兒女,人前人後盡丟他的臉,給他惹麻煩,便沉了臉要去扯林慎之。

    林慎之自來最怕父親,下意識地紅著眼圈可憐巴巴地往林老太爺面前靠,顫巍巍地喊了一聲︰“祖父……”

    人老了最喜歡的就是聽人說自己會長命百歲,更何況林慎之生得粉嫩可愛,又是年紀最小的嫡孫,林老太爺雖然覺得孫子這副樣子的確有失體統,卻又覺得自有其童趣所在,便袍袖一展,將林慎之護住了,哈哈大笑道︰“人生自古七十稀,長命百歲那不過是哄人的話!不過我這乖孫子當真有孝心!”卻又捏捏林慎之的鼻頭笑道︰“小家伙是自己饞了,拿老頭子作伐吧?”

    “四姐說要長輩賞賜了才能吃,不然不許動。他們都不許我吃。”林慎之非常直白地把話說明白了,只將頭往林老太爺懷里蹭,賴著不起來。林老太爺無奈,也只得將他摟在懷里湊趣︰“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在泥地里爬麼?”

    “孫兒沒有!”林慎之雖小,卻也有了個人憎惡,滿心不平地就要把剛才的事情全都抖出來,卻見陸緘走過來行了個禮淡笑道︰“回外祖父的話,還不是我那頑劣的五弟,弄了一只蟈蟈來,倒惹得兄弟姐妹們皆都歡喜極了。”

    林老太爺是老成精的人,就知其中自有隱情所在,只不足為外人道,卻也不嫌林慎之髒,就將他抱在懷里道︰“既然慎之想吃壽桃,就吃罷。祖父許了。”

    林慎之本已將壽桃遞到口邊,卻又忍住了,將壽桃喂到林老太爺口邊,口水咽得微響,雖萬般不舍,仍舊大方地道︰“祖父您先吃!”

    陶鳳棠適時笑道︰“小七弟,半年不見,你倒長進了,懂得孝敬長輩了呀!你祖父吃過後,可舍得分表哥一口?”

    林慎之卻是真心喜歡這個願意給他當馬騎的大表哥,當即笑眯眯地道︰“舍得的,舍得的!祖父吃了就給你!”四姐說過的,進來以後就一定要聽祖父的話,事事都要把祖父放在前頭,誰也比不過,祖父才會歡喜。大表哥麼,過後分他兩個大壽桃就是了。

    眾人哄堂大笑。

    陶鳳棠道︰“還是祖父最要緊啊?”

    林慎之不答,只將頭往後靠在林老太爺的懷里輕輕蹭了蹭,眨著眼楮害羞地笑。從害怕擔憂到這會兒被眾人接納後的喜悅,他的動作自然而可愛。

    林老太爺也笑。雖說先前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教林慎之干的,但林慎之這會兒這舉動卻是出于天性,誰也教不來。林老太爺的敷衍作秀頓時有了幾分真情,他輕輕拍了拍林慎之的頭,柔聲道︰“祖父先前吃過飯了,現在就吃一小口,全了小老七的孝心。”也不嫌林慎之的手髒,果真咬了一口。

    見祖父吃過,林慎之這才喂給陶鳳棠,陶鳳棠笑道︰“罷了,逗你玩的,表哥不餓!”

    林慎之猶豫了一下,烏溜溜的眼楮討好地看著林三老爺︰“爹爹,您要不要也吃?”

    養尊處優慣了的林三老爺嫌惡地看了他髒兮兮的手一眼,想著上頭盡是泥土和死蟈蟈的屍液,先就一陣惡心了,哪里還能吃得下,當下就擺了擺手︰“你自家吃!”林慎之也無所謂,就靠在林老太爺懷里香甜地吃起了壽桃。

    “先別忙,咱們詩書人家,怎能如此不顧禮儀形象?來人,先帶七少爺下去梳洗換衣!”林老太爺給心腹家人福全遞了眼色,福全自上前領林慎之下去梳洗並問話不提。林老太爺就同眾人閑扯︰“這是老朽最小的孫子,年紀雖小卻還懂得些微孝道,只是頑劣啊……”

    眾人自然又是一陣阿諛奉承,有誇林家家風家教的,有誇林慎之不是池中之物的,有誇林老太爺教導有方的……等等不一而足。

    這麼小他們就能看出七弟厲害了?這就是嫡出和庶出的區別,如果是庶出,不到一定的年齡,不是真的光彩奪目,誰會如此誇贊?林亦之看得傻傻的,心中又有幾分悲傷,卻聽陸緘淡淡道︰“你四妹還在外頭等你消息。”

    “啊?”林亦之回頭去看陸緘,陸緘卻已經走到陸家二老爺陸建中的身旁坐了下來,仿佛剛才那句話和他根本沒有半點關系。

    林亦之愣了片刻,偷偷溜出去尋林謹容。出了戲樓,卻不見林謹容主僕的身影。他想了想,繞過屋角,果見林謹容領了荔枝,正站在路旁與陶鳳棠說話。表兄妹二人站得隔了兩人遠的距離,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容,雖不知道在說什麼,也沒有任何不妥的行為,卻能看出氣氛非常融洽親近。那種融洽親近的神氣,是怎麼賣力扮演也扮不出來的。

    林亦之微微有些喪氣,不用說,陶鳳棠自是去同林謹容報信的,剛才陶鳳棠不也當眾幫林慎之了麼?他人微言輕,原也用不著他來幫這些忙,因此他只略微站了一站,也就折回去照舊立在林三老爺身後看戲。

    林三老爺已經全然忘了剛才的事情,一手扶在椅子扶手上,輕輕隨著節拍叩擊著,微閉著眼,搖頭晃腦,一臉的陶醉樣,飄飄然不知所以然。林老太爺與幾個老友說話的間隙無意看到他那樣子,不由眉頭一皺,厭惡地撇開了眼去。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幾個兒子都不成器,或者說,沒有達到他的期盼,只看孫子這一輩中能不能出個人才了。

    陸緘一直在默然打量房內眾人的神態動作,不經意間看到這一幕,特意掃了林三老爺一眼,又漠然收回了目光。

    林亦之瞅著了機會,忙湊到陸緘身邊小聲道︰“陸二哥,我去過了,陶家表哥已經和四妹妹說了。”

    陸緘不置可否地一笑,並無多話,只把眼楮看向已經煥然一新,由福全牽著進來的林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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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禍福(一)

    林慎之的膽子已經壯了,本性畢露,帶著笑利索地朝林老太爺和周圍的長輩們團團行了禮,自來熟地往林老太爺懷里鑽,林老太爺雖在全神貫注地聽福全低聲回話,卻也沒有推他出去的意思,還隨手抓了個青皮橘子遞給了林慎之,還隨口應了旁邊一個客人的問話︰“他年紀小,才五歲,還未曾開蒙呢。”

    林慎之卻眨了眨眼,輕輕扯了扯林老太爺的袖子,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林老太爺眼楮一亮,臉上卻露出十分嚴厲的神色來︰“你未曾騙我?”

    林慎之自信地點了點頭,將手在老太爺手心里劃了幾下。四姐讓他想辦法讓祖父知曉他已然識字了,很乖,終于有機會了。

    林老太爺心里有了底,便捋了捋胡子︰“既然如此,你就寫你的名字給我瞧瞧。”

    別看林慎之年紀小嬌頑,可到底是陶氏親自教養的,極小就習字了,這當眾露臉是露定了!林亦之眼神一黯,悄無聲息地袖了手,又縮回了林三老爺的身後,蔫頭耷腦的,林三老爺卻來了幾分興趣︰“咦,七郎已然識字寫字了?”

    這話一出,就有人奇怪地看向他,難道他這個做父親的卻不知曉?林老太爺一個凌厲的目光掃得來,嚇得林三老爺縮了脖子不敢說話。那邊林慎之卻奶聲奶氣地謙虛了幾句︰“少得可憐,見不得人。”

    眾人哄堂大笑。

    卻說林謹容從陶鳳棠那里得知壽桃那一關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便輕輕出了一口氣,笑道︰“多謝大表哥了。”至于與陸緘有關的信息,她一概當做沒聽見。

    陶鳳棠今年十九歲,因為常年總跟著陶大舅往莊子里、鋪子里、榷場里跑的緣故,長得壯壯實實的,皮膚也是一種健康的小麥色,全然不似林家男人似的又白又弱狀,難得的是性子開朗又細致。他低聲道︰“就算你祖父這里壓下,其他人心中也只怕不服,事後找你算賬,你又待如何?”

    林謹容淡淡一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要不牽連小七弟,我不算什麼。”剛才那事兒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她挨罰,但林慎之這遭卻說不定能得到林老太爺的親自教養了!這才是她最希望,也最需要的。哪怕陶氏再想把最好的給林慎之,男孩子的教養也是離不開優秀的男性長輩的,自家那個神仙爹麼,根本指望不上。

    陶鳳棠道︰“牙齒也有踫著舌頭的時候,居家過日子總是會有煩惱的,只要你不計較,想得開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小聲道︰“我給你們都帶了新奇玩意兒,你姐姐的那只盒子下面有個夾層,你和她說……”

    林謹容會心地笑起來,卻道︰“我偏不說!大表哥偏心藏了好東西給姐姐,叫長輩知道,我們都要挨罰!”

    陶鳳棠羞得耳朵根都紅了,拱手作禮低聲央求︰“不過一對水晶釵而已,是我這次跑榷場自己賺的錢買的。將來哥哥有多的錢了,再給你和七弟買更好的。”

    林謹容狡黠地笑著︰“大表哥!我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你可得記著,你欠我一個大人情!別到時候我求你,你又推三阻四的!”明年是舅母吳氏的四十整生,怎麼也得想法子跑去清州一趟,再混著去看看那榷場是怎麼回事。

    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麼出格的事情求自己的?無非是吃和玩,陶鳳棠雖不以為意,卻逗著小表妹討價還價︰“我不是才聽你的幫了小七弟麼?怎麼又欠你人情了?”

    林謹容搶白他道︰“那不是你七弟呀?你幫我?哼哼!大表哥!”

    “是,也是我小七弟。”陶鳳棠失笑︰“半年不見,牙尖嘴利!罷了,我離開太久不好,這就走了,莫忘了我和你說的事情!”

    “知道了!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會忘了大表哥你的事情!”林謹容與陶鳳棠揮了揮手,目送他進了樓。

    有涼風從耳畔吹過,竹林嘩嘩作響,不遠處戲台上的樂曲聲,伶人的吟唱聲,看戲樓里的笑聲,由遠及近地縈繞而來,林謹容駐足靜聽,臉上一派沉靜。看看,她並不是笨蛋,只要想去做,膽子大一點,她也能做到的……她這輩子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做被人求被人依靠的那個人,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求人靠人的那個人,事事不得自由自主。也許過程會很艱辛,很漫長,但她總是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荔枝見她站著不動,也不催她,就停在她身後靜靜立了,垂眼看著林謹容的腳。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興起來的,大家女子流行把腳裹得縴直,名曰“快上馬”,要的就是一個縴直好看,林家的姑娘們自然也未能免俗,四姑娘就有一雙很漂亮的腳。可不知怎麼回事,姑娘腳上這雙鞋,本是月前才為了今日的宴席做好的,今日第一次上腳,她瞧著寬處竟似就有些緊了。要說人長大了,腳也會跟著長大,可一個月的功夫就這樣,是有些蹊蹺了。荔枝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這事兒告訴桂嬤嬤。

    主僕各懷心事都在發呆,桂圓氣急敗壞地從後頭跑上前來道︰“我的好姑娘,虧您還有閑心在這里慢慢地磨!可知太太為了您和七少爺受了多大的委屈!”然後就去扯林謹容的袖子︰“走,也讓他們看看您受了多大的委屈,七少爺呢?”

    林謹容冷冷掃了桂圓一眼,把她抓著自己袖子的手一摔,淡淡地道︰“咋咋呼呼,抓抓扯扯的,越發沒有規矩了!你是想讓人瞧見了,討罰呢?是我娘讓你來尋我的?”林謹音叫她別往上頭去,桂圓卻跑來扯她,這是要做什麼?

    桂圓根本沒注意到林謹容眼里的不悅,只傻乎乎地道︰“不是啊,是大太太叫奴婢來的。三太太給老太太叫去了,必然是要挨罰的,您是不知道六姑娘、七姑娘是怎麼編排您的,您趕緊去把事實說清楚呀,去晚了怕是大事不好。”

    這樣的場合,老太太那樣愛面子的人又能鬧到什麼地步去?再說了,不是還有林謹音和舅母在麼?自家娘的那個脾氣,吃了虧還不大鬧起來?她站在樓下這麼久,一直就靜悄悄的,哪會有什麼大事?就算是事後,不是也還有老太爺坐鎮麼?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大伯母真是閑得發慌了,隨便抓到一個人就想當槍使,好替她去刺刺二房,也是自己經歷了那一遭看透了許多事情,否則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就往樓上沖去了麼?

    桂圓見林謹容站著似笑非笑地不動彈,又急又疑惑︰“姑娘?”

    林謹容伸手捂著嘴,優雅地打了個呵欠︰“累了,我換身衣服躺躺去。你去回大太太的話,就說我身體不適,支撐不住了,謝她的好意。”言罷丟了桂圓,自往自家院子的方向去了。

    自己長這麼大,何曾在四姑娘這里受過這種委屈?桂圓眼看著荔枝寸步不離地緊跟了林謹容去,只丟了自己一人站在這里,不由委屈得眼楮都紅了。立了片刻,才往樓上去回大太太的話,探聽其他消息不提。

    林謹容回了房,由荔枝伺候著重新換了一套半舊的翡翠色襦裙,然後往榻上坐了,伸著腳讓荔枝換房里穿的軟鞋。

    荔枝取了雙大紅色繡白梅的軟緞鞋出來,往林謹容面前蹲了,將手脫去她腳上那雙寶藍色繡玉蘭的緞子硬底鞋,手摸到林謹容的腳,情不自禁就用手指卡了一卡寬度——果然是有些不同了。她自小貼身服侍姑娘,就連姑娘身上哪里有顆痣,她都是知曉的,這些微變化,她再清楚不過,甚至比桂嬤嬤還清楚。

    這變化來自哪里?荔枝一邊沉思,一邊飛快地將一雙居家穿的大紅白梅軟緞鞋給林謹容套上,這是居家穿的,比較寬松,穿著倒是剛剛好。她沉吟著,收拾了那雙換下的寶藍色硬底鞋,一抬眼就對上了林謹容的眼楮。

    林謹容臉上在笑,眼里可沒有一點笑意︰“你剛才卡我的腳,可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了?”

    這事兒不簡單!荔枝瞬間神思萬變,輕輕點了點頭︰“奴婢瞅著,姑娘的腳似是比前些日子肥了些。”

    林謹容起身自一旁的茶床上取了一個建州兔毫盞,隨意將那冷茶注了進去,輕輕啜著︰“那又如何?”

    她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涼意,荔枝有些無所適從,良久方道︰“是姑娘自己放的?”

    林謹容抬眼看著荔枝,直截了當地道︰“是我。我不舒服。”小時候縛足,因著不曾傷筋動骨,初始也就不覺得有多疼,可時間一長還是就疼了,她流淚,陶氏和桂嬤嬤都勸她︰“這樣才好看呀,看看哪個大家女子不纏的?忍忍就好了。難不成你要做個大腳姑娘?”又指了指一旁看熱鬧的桂圓等丫頭︰“看看,她們想纏也沒這個命!”

    母親總不會害她,再說大家都如此,她忍了,一忍就是十多年,腳倒是真的好看了,小巧玲瓏,縴直漂亮,可是走起路來卻也只能碎步而行,多走些就疼,更不要說逃命。且後來她也見著過從外地來的,和她出身差不多的大家姑娘,同樣也有不纏足的,跑得快走的遠,她為什麼要為了讓那些臭男人覺得好看就委屈自己?嬌怯怯地做給誰看?所以她醒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腳給放了。桂嬤嬤和桂圓自是不能讓她們知曉的,可是荔枝不同,再說了,這些變化,瞞誰也瞞不過荔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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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27:21
第22章 禍福(二)

雖則作為奴婢是沒條件纏這腳的,但想來一雙腳被日夜纏縛著,能有多舒服?但理解是一回事,真要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荔枝微微嘆了口氣,輕聲道︰“姑娘您也太任性了,若是太太知曉……”

    林謹容打斷她的話,狡黠地看著她︰“一直是你貼身伺候我,我的鞋也由你來做,你不說,誰會知曉?”

    到底總有露餡的一日,荔枝有些害怕︰“可是您適才還讓黃姨娘給您做鞋呢。”

    林謹容笑道︰“鞋樣子是你給,怎麼描怎麼剪還不是由得你?再說,她怎知我平時腳有多大?以後麼,又是以後的話。”自己年紀不小了,這個時候放腳,也不知還能長大多少?可無論如何也比跑不動的好!

    荔枝嘆氣︰“可是將來……”將來許了人家,總會給姑爺瞧見自家姑娘有雙不漂亮的大腳。

    林謹容淡然得很︰“一雙腳而已,你看得太重了,再說,你沒裹腳,是不會知道這其中的不便的,不但害己還會害人……”如果不是她跑不快,她和荔枝說不定能逃過?和荔枝說這個做什麼!荔枝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樁事。林謹容索性直接問道︰“太太和黃姨娘,誰更美?”

    荔枝不屑地道︰“她連太太的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不上。”黃姨娘丫頭出身,自然也是個大腳,可是三老爺就是喜歡她,愛往她屋子里鑽,就是不喜歡三太太。

    林謹容笑了︰“那不就結了?你到底幫不幫我,要聽我的還是要聽誰的,拿個主意吧。”荔枝提著那雙鞋子默然立了半晌,低聲道︰“姑娘您躺會兒,奴婢去給您描鞋樣子。今兒就得開做新鞋了。”

    這個答案早在林謹容的預料之中,因見荔枝悄無聲息地往外頭去了,由不得又叫住了她︰“荔枝!”

    荔枝回頭︰“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林謹容卻只是對著她粲然一笑,然後揮了揮手︰“晚上不要熬夜,傷眼楮,我這鞋穿著也不是那麼緊,平時也很不出門,我不著急。”

    荔枝歡快地道︰“知道啦!”

    林謹容懶懶地斜靠在榻上,先把今日收到的禮物一一過目,林玉珍送的赤金腕釧,吳氏送的一對玉流甦禁步,陶鳳棠送的用碎寶石瓖嵌眼楮的銀制十二生肖小擺件。都是些值錢的,這些東西將來就是她賺錢的本錢,林謹容小心地將它們一一收好,鎖在了自家的小戧金牡丹黑漆箱子里,把鑰匙認真系在了一塊粉藍色繡芙蓉的巾子上,然後將巾子仔細袖了,撐了下巴望著窗邊那盆開得正艷麗的鵝黃色秋葵發呆。

    “姑娘!”桂圓輕腳快手地走進來,親昵地往林謹容身邊站了,一臉的擔憂狀︰“老太太沒使人來喚姑娘吧?”

    林謹容羽翅似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頭也不曾回︰“沒有。怎麼了?你上得樓去,見著三太太了麼?”

    桂圓偷覷著林謹容的神色,刻意壓低了聲音︰“剛才奴婢揪著一顆心上得樓去,倒是見著三太太和老太太都回來了,都笑得甜絲絲的,只是奴婢心里仍然替您掛著心,就怕客人散了後,二太太那邊要不饒您……”說著就頓住了。

    這個時候的桂圓,尚在一門心思的邀寵爭寵中,就怕任何人在自己心目中越過了她去。林謹容淡淡一笑︰“還是桂圓最掛懷我,然後呢?”

    聽了林謹容這句好話,桂圓的唇角頓時一彎,討好地道︰“果然客人一散,就有人去報說六姑娘嚷嚷胸口疼,七姑娘嚷嚷腳疼,老太太卻把話給岔開了,只說讓請大夫,其他一概沒提。二太太的臉都氣黑了,可當著舅太太的面,又不好細說,奴婢怕她們背後使壞,所以特特趕回來和您說,咱們一定要小心……”

    “你有心了。”林謹容也不和桂圓解釋,這可不只是因為有吳氏在的緣故,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林老太爺那里。想必現在林老太一定已經知曉了樓下發生的事情,既然老太爺都沒吱聲,誰又有那膽子置喙?

    桂圓見她臉上沒有露出意料之中的害怕和擔憂來,反而有些不適應,惴惴地道︰“姑娘?”

    “把我錢箱子的鑰匙給我。”林謹容突然把一只縴長白淨的手伸到了桂圓面前。從前她的衣服首飾都是荔枝管,錢財卻是桂圓在管,以後麼,緊要的東西她自己會管。

    桂圓一怔,輕輕抓住了袖口,探究地看著林謹容︰“姑娘這是要?”姑娘這表現未免也太反常了吧?竟然是半點不擔心二房找茬的樣子,突然就要錢,莫非,是也要給荔枝一並管了?那自己以後在小丫頭們面前哪還有半點臉面?真是看不出來啊,荔枝這個陰險的小蹄子,半點不念情,盡在背後捅她刀子了,桂圓想著眼圈就微微發紅起來。

    林謹容見不得她這樣子,看定了她,輕輕重復了一遍︰“把鑰匙給我。”

    她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嚴厲而不容置疑的。桂圓只得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抽出一條粉綠的汗巾子來,將上頭一把小巧玲瓏的黃銅鑰匙挑出來遞給林謹容,打著哭腔道︰“姑娘,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麼?您怎麼就突然討厭上奴婢了?是不是有人和您說什麼了?”

    “我討厭你?”林謹容莫名地看著她笑︰“你怎會莫名想到這個?誰會和我說你什麼?我是今日聽幾個姐妹炫耀自己有多少私房錢,就想瞧瞧我有多少。我記得這些年,年節下的也存下不少金銀的。”可沒哪個大家女子親自掛著一串鑰匙到處跑的,總得找個合理合情的借口,把這鑰匙要過來,揣上兩日就不還回去了,誰敢問她要?

    “是有不少金銀錁子的,不過姑娘的月錢倒是沒剩下什麼,每個月打賞來往的姐姐媽媽們就去得不少。”桂圓頓時笑開了,親自去捧出一個一尺見方的螺鈿漆盒來,端端正正放在了林謹容的面前,然後捏著另一把小鑰匙,眼巴巴地看著林謹容。

    本朝的金銀普通場合下並不流通,平日多用的是銅錢。因而林謹容的私房錢中,金銀與銅錢乃是分開放的,林謹容也就大度地道︰“我就看看金銀,不瞧散錢了。”大財自家掌著,小財自是要讓丫頭去管。

    桂圓心滿意足地收了那把小鑰匙,興致勃勃地往林謹容身邊站定,與她一同開了錢箱,細數里頭的金銀錁子,那幾個海棠式的是誰什麼時候賞的,那個葉子金又是何時誰給的……

    難不成姑娘自己的錢從哪里來姑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她來再細說一遍?荔枝立在簾下只覺得桂圓呱噪得厲害,卻見林謹容一點都不嫌煩,仿佛聽得津津有味的。再一瞧,只見林謹容一雙眼楮牢牢望定了箱子里的金銀,縴白的手指猶如繡花一般溫柔體貼地從那些各式各樣的金銀錁子上頭輕輕滑過,那感覺,嘖,就像是自己那日偷瞧著四少爺撫摸丫頭金桔兒的臉似的……

    哎呀,自己怎會想到這個?荔枝忙輕輕掐了自己一把,盡胡思亂想些什麼呀?可她再看林謹容的神色動作,卻是隱隱覺得,自己真是找不到其他的感覺來形容姑娘此時的目光了,又溫柔,又專注,專心專意,就連五姑娘看向陸二少的眼神也比不上。奇怪了,姑娘從前是從來不過問這個的,怎地今日如此感興趣?還是在這個關口?荔枝疑惑地看著林謹容,卻瞧不出什麼不同來,那表情,那眉眼,那熟悉的舉止,都不會錯,姑娘還是那個姑娘,就是眼神不對。

    荔枝的感覺是對的,此刻林謹容看著這些各色各樣可愛的金銀錁子,心里溫柔似水,好比對著最愛的人。而桂圓在說什麼,她也根本沒聽,數定了各式金錁子一共三十二錠,銀錁子七十六錠後,就興沖沖地打斷了桂圓的嘮叨︰“去稱稱,金子有多少,銀子又有多少?”

    罷了,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又剛受了委屈,既然她喜歡,就逗著她高興又如何?荔枝思慮及此,便上前笑道︰“奴婢也去幫忙?”

    桂圓忙狗護食似地抱住箱子,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荔枝,警覺地道︰“不勞煩姐姐,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然後“蹬蹬蹬”地往外頭就是一趟。

    荔枝曉得她脾性,知道她最在乎的無非是面子和寵愛,凡事就怕自己越過她去,不過笑笑而已,狀似隨意地問林謹容︰“姑娘,前頭客人散了,想必三太太和舅太太都已經回了房,您要過去一趟麼?”于情于理,出了這種事情,林謹容在避開雙胞胎的鋒芒之後都該過去探探才對的。

    “先不忙,等會兒有人會過來找我。”林謹容往窗外看去,天色還不晚,燦爛的秋陽照在院牆上,金燦燦暖融融的一片,像什麼呢?像金子,看著真安心。

    荔枝詫異地道︰“有人會來尋姑娘?誰呀?”她一直牢牢跟在林謹容身邊,怎麼就沒見林謹容和誰有過這約定?

    林謹容垂眸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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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禍福(三)

桂圓辦事利索,片刻功夫就喜洋洋地捧著錢箱子走了進來,笑道︰“姑娘,稱妥了,金子一共是二十四兩,銀子有六十五兩。”

    好少,自己可真窮,也是,自己年歲不大,家中一應開銷都是從公中,就是私人的首飾也不多,更何論金銀?再說,現在每斗米也就30文錢,有這點存貨也不錯了。雖是如此想,林謹容還是一陣沮喪,垂著眼默默地把錢箱子給鎖了,沒精打采地遞給桂圓︰“拿回去放好。”

    荔枝和桂圓見她高昂的情緒突然低了下來,不知所以然,莫名地對視了一眼,卻都不敢問原因。

    卻見院子里專管灑掃的小丫頭豆兒急匆匆地趕過來,立在簾下道︰“四姑娘,老太爺使了人來,請您即刻過聽濤居去。”

    “人呢?是誰來?”荔枝和桂圓同時變了臉色,老太爺可從來沒有主動叫過哪個孫女兒去他的聽濤居,就是平日里姑娘們給他老人家畢恭畢敬地行禮請安,他也是半耷拉著眼皮子從鼻腔里“嗯哼”一聲,冷淡威嚴得嚇人。

    他這個時候突然叫林謹容去,多半是和今日的蟈蟈事件有關!也不知道老太爺是個什麼態度?他若是也偏聽偏信,要動手懲罰林謹容,那林謹容根本沒有翻身的可能,以後三房可怎麼好?

    她們的情緒迅速傳遞給豆兒,豆兒左望望右望望,不安地道︰“是麥子,他只在門口傳了信就走啦。”

    荔枝頓時一陣失望,這可是想打聽打聽狀況都不行了。麥子是老太爺身邊得用的一個小廝,不過才總角,七八歲的年紀,因其伶俐勤快,平日里專替老太爺的聽濤居傳傳話什麼的,雖則還可以往二門里頭跑,可是到了姑娘們的院子外卻是不敢隨便進來的。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從林慎之進了那幢樓開始,她一直就在等老太爺的傳喚。林謹容打起精神︰“提鞋子過來,再把早上二太太送來的那對青玉壓裙拿來給我系上,你們,誰和我一同去?”

    桂圓沉默著去翻青玉壓裙,心里一片陰影。若是此番姑娘要受罰,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丫頭,老太爺那麼凶,前些年曾下令處置過大少爺身邊的一個丫頭,那丫頭哀嚎了半夜就去了……桂圓打了個冷噤,手上的動作就慢了起來。

    荔枝蹲下給林謹容穿鞋,低聲道︰“姑娘,奴婢同您一起去罷。”

    林謹容微微一笑︰“行。”今日是禍是福她不知,但荔枝,總有一日,她會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回報荔枝。所謂的忠僕義主,不是平白就得來的,也不是一件事兩句話就可以成的。

    桂圓這時候方取了青玉壓裙出來,又並連著取了一條銀白色的織錦腰封給林謹容配上,假意道︰“姑娘,我們一起去罷。”

    林謹容親切地道︰“不必啦,這屋子里總得留一個人,省得老太太或是太太那邊有人來尋我時,豆兒說不清楚。”何必呢?人心這個東西比不得金銀,那就是鏡中花,水中月,乃是世上最難求的,她不強求。桂圓,就這樣算了吧。

    桂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垂了頭,小聲道︰“奴婢一定看好屋子。”

    林謹容點了點頭,自往外頭去了。

    眼看著她和荔枝走遠了,桂圓方“噯”了一聲,幾步奔到了門口——姑娘剛才鎖了那錢箱子後,竟忘了把鑰匙交給自己保管了!但要叫她這個時候去追著林謹容問,她卻是不敢的。桂圓糾結地站了許久,方才咬著手帕進了屋。

    林老太爺特別恨等人,因此林謹容走得有些急,繞過幾座屋宇,又穿過兩三道或木或石的小橋,她方才放緩了腳步,邊走邊平定情緒。

    到得遍植松樹的聽濤居外,她站定了,垂著眼由荔枝上前去同聽濤居看門的小廝打招呼︰“四姑娘前來聽候老太爺教誨。”

    那小廝並不敢看林謹容,垂著眼皮唱了個諾,自往里頭去回話,少傾回來垂手道︰“老太爺房里有客人,請四姑娘在偏房里稍候。”

    林謹容便垂了眼,由那小廝引著,往偏房而去,臨進門的那一刻,她聽到林老太爺哈哈大笑︰“這麼說來,今年真是風調雨順,大豐收!天佑我朝啊!”

    又聽一條陌生的男聲陪笑道︰“是,天佑我朝,天佑我朝!那大伯父,佷兒家那幾畝田……”

    這戰兢兢地叫林老太爺為大伯父,這般討好的人是誰?家族里的叔伯弟兄,她也是有數的,林老太爺都是能幫就幫,斷然不會讓人如此哀求。林謹容心中好奇,卻不便停頓,只能直直往里頭走,由著小廝“吱呀”一聲把偏房門給緊緊關上了,這一坐就是近一個時辰。

    其間沒有人送水送茶,也沒有來過問,只聽見腳步聲從門口來來去去,就是沒有一下是停在偏房門口的。仿佛大家都忘了她們主僕還在里頭等候老太爺召見。眼看著原本還金黃一片的窗戶紙漸漸黯淡了下去,隔壁傳來了一聲響亮的破瓷聲響,荔枝站不住了︰“姑娘,奴婢去問問?”

    “如果方便,順便問問剛才求老太爺那人是誰?”林謹容端坐在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上,腰背挺得筆直。林老太爺這是故意晾她呢。她要是個性子耐不住的,早就忍不住了,可是她,前世今生,早就習慣了寂寞冷清。

    荔枝也不多問,默默開了門出去,少傾回來,臉上帶了幾分憂色︰“先頭的客人已然去了,這會兒在里頭的是三老爺,聽聲音,不太好。”

    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心中那點不安頓時蕩然無存,前世時她再與老太爺不親近,多少也知道老太爺一些秉性,一定是她家林三老爺又挨訓了,老太爺是要先訓大的,再來訓她這個小的,輪到她的時候,老太爺的火氣也怕散得差不多了。而接下來該怎麼做,她已經細細算過。因見荔枝擔憂得不行,索性轉移荔枝的注意力︰“和我說說剛才的客人,我怎麼就聽不出是族里的哪位長輩?”

    荔枝倒是沒忘了打聽這事兒,小聲道︰“那是去前年來投親的一位本家老爺,人都稱他作林昌爺的,好像說是前兩輩的時候,哪位老太爺往南方去游學,就留在那里置了家業。前幾年在那邊得罪了人,過不下去才回來投親的。大老爺出面幫著置了地建了房,這不,秋收了,要交稅賦,可他家沒功名,吃飯的人又多,就想把田畝房產掛在咱家名下……趁著老太太做壽,來送禮,趁機開的口。”

    這種事情林謹容知曉,這叫做“詭名挾佃”,當初她還在陸家的時候,也曾有人求過陸家的庇護。就是一些中小地主之家為了逃避稅賦,假托為似林家這等官戶的佃戶,以便不入稅籍。按著林老太爺的性子,雖然滿口家國天下,但一定會幫這人逃稅賦,以在家族間落個賢名的。等等,秋收,稅賦……林謹容垂眸想了一回,突然記起一件很遙遠的事來,默默想了一回,她的眼楮突然亮了,若是能夠成功,那明年她的私房錢就不會只有這可憐兮兮的一點點了。

    主僕二人又靜悄悄地等了許久,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廊下的燈籠也升了起來,腳步聲又過去了幾撥,方聽到福全在門口低聲道︰“老太爺請四姑娘過去。”

    荔枝長出了一口氣,林謹容站起身來,仔細撫平裙子上的褶皺,又理了理發鬢,方才穩步走了出去,荔枝剛跟了她幾步,就被福全伸手給攔住了︰“老太爺只請四姑娘一個人。”

    林謹容回頭,但見荔枝的臉在大紅燈籠下一片慘白,一雙眼楮里也全是惶恐。林謹容朝她輕輕搖了搖頭,鎮定地道︰“即是如此,荔枝你就在外頭等我就是了。”然後穩穩當當地跨進了林老太爺的書房,頭也不抬地福了下去︰“孫女給祖父請安,祖父萬福。”

    許久,方聽見林老太爺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起來。”

    “是。”林謹容站定,抬起眼看向前方。

    林老太爺坐在又長又寬的紫檀木書案後,整個人都隱藏在燈影里,腰背挺得筆直,一雙老了卻不昏花的眼淡淡地打量著林謹容,聲音又平又冷又威嚴︰“今日之事是你挑起來的?”

    為什麼這世上的人,明明都知道真相了,還總是喜歡玩這種猜來唬去的游戲,且樂此不疲?她既然敢做就敢當,林謹容有些好笑地朝他翹了翹唇角︰“不知祖父問的是哪一樁?”

    林老太爺眉毛微微一揚,不怒自威︰“你倒是說說有哪幾樁?”

    林謹容的聲音冷靜清脆︰“有三樁。第一樁,是五哥領了吳、陸兩家的表兄去瞧祖父最愛的那塊靈璧石,靈璧石基座不穩,落入湖中,五哥害怕被懲要跳入水中,是我攔住並請母親出面調派人手去吊的石頭;第二樁,是陸五哥送七弟一只蟈蟈,引得六妹、七妹、七弟因此起了糾紛,是我訓斥六妹、七妹,威脅她們向七弟賠禮道歉,惹得七妹大發脾氣,丟了顏面;第三樁,六妹、七妹去了祖母面前哭訴,是我害怕牽連母親和弟弟,教唆七弟捧了壽桃去尋祖父的庇護。”

    可以低頭,但永遠都不能塌了腰桿。林謹容端端正正地跪在青磚石地上,直著腰背,以額頭貼著冰冷的青磚,聲音頗有幾分陶氏式的金屬般的堅硬︰“祖父要罰孫女,孫女都認。請祖父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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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禍福(四)

林老太爺眯了老眼,認真地看著地上的林謹容。這個孫女兒,從前並不出彩,見了也是一副嬌弱怯懦的樣子,問一句,答一句,他本以為此番她亦會盡量隱掉其中的一些事,又或者會推三阻四,又或者只喊冤屈,要他主持公道,還或許,她會哭哭啼啼,怕他怕得要死。誰想,她會如此?以為是個溫厚賢惠順從的,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人,到底是陶氏的女兒。

    女子要溫厚賢順,但林老太爺還是更喜歡林謹容那雖然跪伏在地認錯,卻仍然挺得筆直的腰背。林亦之適才被他問罪,跪在地上惶然不知所以然,腰背俱都塌了下去……人這腰,能輕易塌了麼?不能。許久,林老太爺方道︰“你自己也覺得你該受罰?”

    該不該罰,你老人家自己清楚,我說什麼都沒用。林謹容不置可否。但她還是做足了姿態,誠懇地檢討︰“第一件事,來不及同祖父母稟告;第二件事,怨我沒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挾著私怨,丟了林家的臉;第三件事,我教唆幼弟媚上討好祖父。”

    “媚上?”林老太爺突地一聲笑了出來,須臾收了笑容,淡淡地道︰“第一件事你不曾做錯,你如果坐視你的庶兄跳入水中而不顧,你便是個不顧手足親情的不義之人!第二件事,你卻是做錯了,弟妹不懂得維護家族的臉面,你就該挺身而出,個人的委屈算得什麼?沒有家族,沒有父兄,沒有體面名聲,你們就什麼都不是!”林老太爺的聲音猛然拔高,又低了下去,“第三件事麼……若我不問,你可有心隱瞞?”

    林謹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神清亮,聲音堅定地拍馬屁︰“這家里有什麼事情瞞得過祖父去!要說這家里誰最公正嚴明,除了祖父還能有誰?”她可從來沒打過這主意,也不怕別人知道就是她讓林慎之做的!

    林老太爺的眼里微微露出了幾分滿意,但也只是一閃而過︰“我要罰你禁足一月,抄女誡一百遍,直到你懂得姐妹相親,家族一體的道理為止,你可服?”

    這就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吧?林謹容垂下眼簾︰“服。”

    林老太爺揮了揮手︰“下去吧。”

    林謹容沉默地拜了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姑娘!”見林謹容安然脫身,荔枝立刻從廊下轉出來,朝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將手遞給她︰“我們回去。”

    林謹容朝荔枝安撫的一笑,扶著荔枝的手下了如意垛,心里滿是激動,瞧瞧,她也能做到的!

    “請四姑娘稍候!”福全從後頭趕出來,遞過一盞燈籠︰“老太爺吩咐給四姑娘照路用的!”

    荔枝大為驚喜,連連朝福全道謝。福全一笑︰“四姑娘仔細腳下。”

    林謹容和藹地朝福全點了點頭︰“煩勞福叔了。”

    林謹容行至聽濤居的門口再回過頭去瞧,但見雙胞胎一臉惶恐地從另一邊廂房走出來,肩並肩地跨進了老太爺的書房。她的唇角不由翹了翹,林老太爺好容易出手管一回內院的事情,誰也別想逃得過!

    一碗熱了幾遍的白米飯和四碟子半葷半素的菜,再加一碗雞湯,就是林謹容遲了的晚飯。她垂眸坐在桌邊,認真地對待她的晚飯,一口嚼十下,不多不少,吃得認真而仔細。

    知道她回來就立刻趕過來的林謹音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林謹容瘦削的背影在一盞昏黃的青瓷省油燈下,沉默冷清地吃著不知熱過多少遍的飯。

    林謹音由來心中一酸,眼里就有些模糊,她已經聽說了林謹容的懲罰結果,心中雖然不平,卻也覺得算是萬幸,畢竟她得知的消息,受罰的可不只是林謹容一個人。可看到妹妹這樣子,那不平氣憤又升了起來。

    “三姑娘來了。”桂嬤嬤忙提醒林謹容,林謹容趕緊放了碗筷,朝林謹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三姐。”

    林謹音趕緊上前按林謹容坐下︰“快吃你的飯,餓壞了吧。”她很想能去替妹妹另外弄點好吃的來,可是她不能,那不是明擺著不服老太爺的懲罰麼?作為長姐的林謹音就有些愧疚。

    林謹容毫不在意︰“不想吃了。”然後吩咐桂嬤嬤︰“收拾了罷,把好的揀出來賞給荔枝吃。”

    桂嬤嬤知道姐妹倆有話說,領著桂圓收拾了東西,退下去和枇杷立在了簾外靜候。

    林謹容單刀直入︰“娘呢?”陶氏一定是有事了,不然不會不和林謹音一同來瞧她。

    林謹音的目光閃了閃,低聲道︰“爹挨了祖父一茶碗,破了額頭,正躺在屋里要人伺候他呢,娘走不開。”

    活該!林謹容冷冷地道︰“他又鬧騰了?”

    林謹音倒是很肯定地搖了頭︰“沒有,有舅母表哥在,祖父又剛發了怒,他哪兒敢?無非就是變著法兒折騰而已。”她過來的時候,林三老爺正高床軟枕地躺著,頭上裹著塊白綢子,哼哼唧唧的,一會兒指使陶氏給他遞茶,一會兒又要黃姨娘給他揉腳。

    林謹容方又問︰“五哥和七弟呢?”

    林謹音的眼里露出一絲笑意來,卻只先說林慎之︰“七弟已經睡了,是福全把他送過去的,聽說今日在席間有人問他識得字否,他就在眾人跟前認了幾個字,又寫了幾個字,老太爺很是歡喜,決定選日子提前親自給他開蒙,這可是當年作為長房長孫的大堂兄才有的待遇。多虧了母親早早就教我們姐弟識字寫字,不然哪里來這個機會。”林謹容誇贊地扶著林謹容的肩頭︰“也多虧你,當時能想出那個法子來。”

    能得老太爺親自開蒙教導林慎之,她亦在一旁盯著,再不怕林慎之會走歪。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自己禁足這一個月,真是值得。

    又聽林謹音略微頓了頓,淡淡地道︰“你五哥麼,這會兒在被罰跪,祠堂里頭跪著的,要跪到明日早晨。老太爺一要罰他虛狂誇口之罪,二要罰他不能維護兄弟姐妹之過,自私自利,膽小無用。”

    即便自己已經如此了,林亦之也還是要被罰,不過只是一罰跪一夜而已,又沒跳入湖中受寒,想必不會有當年那種事了罷。林謹容抿唇一笑,半含諷刺地道︰“那爹爹沒怨?”

    林謹音冷笑︰“若非是你和娘,他豈止是罰跪一夜!誰敢多說半個字?”所以林三老爺額頭上挨了老太爺一茶杯子,都只敢裝虛弱軟鬧騰,其余多話也不敢有一句。只是陶氏當面頂撞老太太那事兒,遲早要發作出來的,不知待到吳氏和陶鳳棠走後又會怎生處置。但她也沒打算和林謹容說,說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不過是多個人擔憂罷了。

    對于現在這個情形,林謹容很滿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出來的時候,看到六妹和七妹也進了聽濤居,好似,是與我一前一後就進偏房里頭去守著的了。”

    林謹音便道︰“這事兒我知道,是在你後頭一刻鐘進去的。咱們再等等,興許就有消息來了。”

    姐妹二人一個靠著一個坐了一歇,林謹容有些乏了,伏在林謹音的肩頭上,低聲笑道︰“忘了和你說件事。大表哥說,讓你仔細那盒子,別以為只有一層!”

    林謹音大窘,跳起來就要呵林謹容的癢癢肉︰“叫你亂說!”

    林謹容一邊閃躲,一邊笑︰“姐姐怎知我亂說?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什麼,卻不和你說!”

    林謹音就有些坐不住,想走又不好意思走,林謹容便推她︰“時辰不早了,回去罷,讓人瞧見你這麼晚都不睡,又要有話說。”

    林謹音方才起身與林謹容別過,叫婆子挑了燈籠,扶著枇杷自回去了。

    林謹容又獨自在燈下默然坐了片刻,方叫桂圓等人送水進來洗漱,剛把頭發梳順了,荔枝便走進來輕聲道︰“六姑娘和七姑娘從聽濤居出來了,禁足兩個月,抄女誡兩百遍。這會兒是二老爺進去了。”

    太輕了!桂圓不平地道︰“明明是她們的錯,卻累得咱們姑娘也跟著受罰。”

    林謹容淡淡一笑︰“睡吧。”雙胞胎受的懲罰足足是她的兩倍,光看這個就已經能夠知曉,在林老太爺心目中,誰最錯。若是只罰雙胞胎和林亦之,而不罰她,還抬舉了林慎之,看著倒是風光揚眉吐氣了,但背地里卻也更招眼更惹人嫉恨。三老爺指望不上,三房根基不牢,相比付出的,她得到的更多,她禁足和抄女誡很劃算。

    那女誡啊,她閉著眼楮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寫下來,有用麼?不是完全無用,念得通融,用得巧妙了,就是極好的護身符。林謹容呵呵笑著︰“明日記得給我尋一方好墨,一疊好紙,一管好筆,姑娘我要借這個機會好好練練字……”她瞟了荔枝一眼,道︰“你今夜不值夜吧,明日起早些,早點辦妥這事兒。”荔枝該識得幾個字才好的。

    不是荔枝值夜,那便是桂圓值夜,可桂圓人都上了外頭的榻,還記著怎樣委婉地提醒林謹容把鑰匙交回給自己管的事情,想來想去都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不由糾結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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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古塤(一)

秋寒漸重,這夜下了一場秋雨。

    有雨打在窗欞上, 啪作響,由來一陣寒涼,林謹容驚醒過來,看著屋角那盞昏黃的青瓷油燈發起了愣,她沒有做噩夢,在見到陸緘之後,她反而再沒有做過噩夢了。這,算不算是一樁好事呢?

    正自怔忪間,忽聽門“吱呀”一聲輕響,林謹容趕緊閉上眼,從睫毛縫里看出去,桂嬤嬤抱著一床被子,輕手輕腳地為她添上,又走到油燈邊檢查是否還有燈油,見一切妥當,方才又輕輕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林謹容緊了緊被子。桂嬤嬤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乳母,每夜總是要起來一兩次,看她,也看桂圓。這會兒給自己添被子,必然也給桂圓添了被子。只可惜,桂嬤嬤有桂圓;而桂圓,也幸虧得是有桂嬤嬤。

    林謹容探手摸了摸枕匣里的兩把鑰匙,輕輕一笑,這些天來桂圓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糾結全都在她眼里,但這鑰匙,桂圓是永遠也別想再要回去了。就像有些東西,是她的,如果她不想給,誰也別想拿走。想要,除非她不要。

    她又想起那件事——她記得,有許多地方因離京城較遠,實物運輸困難,許多賦稅便改為征銀或折銀,今年平洲豐收,明年平洲仍然是大豐收,且明年對于平洲和清州來說,乃是一個轉折之年,上供錢改作了買銀入貢。有許多稅戶無銀,便向銀鋪兌換,具體數目她不知曉,她只記得那一年平洲和清州都有人因此發了大財。在那之後便有人常到京中去買銀,在賦稅征收之際牟利。

    所以她特別想開個銀鋪,可這個願望只怕輕易不能達成,但最起碼可以從中賺一點吧?但論到本錢,她唯一能打主意的就只有陶氏。陶家富裕,陶氏陪嫁不少,其中頗多金銀之物,倘若能得到陶氏的支持,再進而聯合陶家,由陶家出面去做這事兒,不賺都難!

    但她一個深閨少女,基本沒怎麼出門見識過世面,突然開這口,絕對會先讓人覺得好笑從而不信,而後待到事件真實發生了,又會讓人覺得蹊蹺引起各方猜疑,引起諸多麻煩。怎樣才能平安順當地達到這目的呢?這個問題林謹容想了好幾天,到現在仍然是沒有一個頭緒,再想到過了明日陶家母子就要回清州,而自己卻被禁足在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不能出門,機會稍縱而逝,不由輾轉反側。

    天亮時分雨仍然未停,屋內比平日陰暗了好幾分,荔枝照例提了盥洗的熱水進去,準備伺候林謹容起身,卻見林謹容早就穿戴整齊地坐在了窗邊,正對著開了一條細縫的窗子望著外頭的蒙蒙雨霧發呆。

    “姑娘怎麼起得這麼早?也不喚人?”荔枝放了銅壺,擔心地跑到林謹容身邊,側頭去看她的臉,卻被林謹容的兩個淡青色眼圈給嚇了一大跳,不由脫口而出︰“可是夜里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輕輕搖頭,發愁地道︰“明日舅母和大表哥就要走了,這一去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我想為他們送行,卻又怕為難母親。”

    荔枝沉吟道︰“三太太現在是不太方便去替您求情的。”

    隨著林老太爺一系列發作下來,二老爺挨了訓斥,三老爺挨了打,林亦之、雙胞胎、林謹容受罰,林慎之被帶到聽濤居去開蒙受教,陶氏那日頂撞老太太的事情也被有心人頂了出來。只是吳氏遲遲不走,這件事才被暫時按了下來。

    可這筆賬始終是要算的。因而三房現在要的是低調,林謹容挨了罰就該乖乖躲在房里抄書寫字,反思做女紅,哪怕出去同即將離去的舅母和表哥吃頓告別飯是應該的,三太太或是林謹音又哪兒敢去替她求情!

    林謹容把細白的手伸進黃銅盆里無意識地撩動著水,輕輕嘆了口氣︰“你把我那對古陶塤取一只出來,尋個漂亮的盒子裝了,拿去五姑娘那里。就說,舅母此番前來,給了我一些極品龍鳳團茶,我舍不得一個人獨享,請她一同分享。”

    那茶倒也罷了,終究是要喝掉的,可是那古陶塤意義可不同。荔枝心疼不已︰“姑娘,那對古陶塤可是您的寶貝,還是舅老爺千方百計為您尋的十二歲生日賀禮,就這麼分了一個給五姑娘,她又不是真心喜歡,不是糟蹋了好物麼……”

    姑娘們都有點雅致的愛好,比如琴棋書畫,蒔花弄草,調香品茗等等。林謹容愛好分茶也就罷了,但偏偏就喜歡吹那聽上去嗚嗚咽咽的塤。而五姑娘呢,本是不喜歡的,後來見了陶舅爺送給林謹容的那對古塤,聽人說了一個古樸典雅後,竟就千方百計地想從林謹容把那古塤弄了去。可她一不是真心喜愛,二不會吹塤,林謹容怎麼也不肯分她。沒想到今日卻要主動雙手奉上。

    林謹容垂下眼眸︰“以後又再想法子換回來就是了。舅舅若是知道原委,也不會怨我的。”林五既不是真心喜歡,她就讓林五過過這新鮮勁兒,待日後有了錢,再另外尋貴重之物去換回來也是一樣,眼下最要緊的是見上陶家母子一面。

    除了請大房在中間轉圜以外,確實也沒其他法子了。荔枝嘆了口氣,自靠牆的書櫥內取出一只精工細作的雕花紫檀箱子,打開蓋子,掀開素錦,露出一對古樸素雅,做工精細的陶塤來︰“即是如此,姑娘就挑一只自己喜歡的留著吧。”

    林謹容的手指在陶塤上輕輕一觸,又收了回來,撇開眼神道︰“任是一只都一樣。”這對塤,前世她當作嫁妝帶去陸家之後不久就出了問題。那一日,陸緘讓她拿出來吹奏把玩,才發現莫名不見了一只,怎麼都找不到,陸緘還譏諷說塤長了翅膀自己飛了,就像她故意騙他似的,她雖有追查,卻什麼都沒查出來,這塤的去向始終成迷。怎麼又想遠了?林謹容晃了晃頭,把思緒壓下。

    荔枝無奈,只得按著自己平日的觀察,將林謹容經常把玩的那一只留了,另尋了個小巧精致的錦盒裝上另一只塤,打了油傘迎著綿綿的秋雨,踩著青石板路去了。

    “姑娘可受委屈了。”桂嬤嬤在一旁看得分明,用銀簪子從瓷盒子里頭把那細心調制的香雪面脂挑了些出來給林謹容細細涂在臉上、頸上、手上,替林謹容輕輕揉開,無聲地嘆了口氣。

    林謹容笑道︰“沒什麼,乳娘不覺得我長大了麼?”

    “姑娘是長大了。”桂嬤嬤神色復雜地看著巧笑嫣然的林謹容,姑娘越來越大,越來越有主意,有事兒也不似從前那般愛和自己商量了,而是愛拉著荔枝背地里偷偷商量,這幾日還教荔枝寫字認字……可是桂圓那丫頭,沒心沒肺的,偷懶耍滑不說,還嚷嚷著讓自己問姑娘要那金銀箱子的鑰匙。

    若不是自己的女兒,她倒敢開這個口勸姑娘說沒有大家女兒自己系著鑰匙跑的,可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怎麼也開不得這口。況且,姑娘這般寬容忍讓桂圓這沒規矩的死丫頭,何嘗又不是看在自己奶大她,盡心盡力照顧她的面子上?再貪心,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因此桂嬤嬤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告退︰“老奴去外頭看看,桂圓這丫頭趕早就去拿的早飯,怎麼這麼大工夫了,還不曾見她回來?”

    林謹容一笑,幸好桂嬤嬤不曾開口。

    桂嬤嬤在簾下立了不久,就見桂圓撐著一把油傘提著食盒裊裊婷婷地走過來,上了如意垛,先把滴著水的油傘交給豆兒,又在棕墊上把鞋上的水漬擦干,方迎上了桂嬤嬤,低聲道︰“娘啊,你同姑娘說了沒有?”

    桂嬤嬤冷厲地瞪了她一眼,一手接了食盒,一手暗暗使勁掐了她的一把,冷聲道︰“沒有,也不許你提半個字,不然老娘請你吃竹板炒腿筋肉!”

    桂圓痛得齜牙咧嘴,又不敢嚷嚷,不高興地沉著臉跟桂嬤嬤進了屋,探頭看了看里屋,一邊與桂嬤嬤一同布置碗筷,一邊好奇地低聲問︰“我剛才遇到荔枝了,她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桂嬤嬤還未開口,就見林謹容走了出來,溫和地道︰“我讓她去請五姑娘來喝茶,我今晚想陪陪舅太太吃頓告別飯。”

    桂圓立時又癟了癟嘴,跑腿可以拿賞錢的事情,以前可都是她去做的,現在怎麼就漸漸成了荔枝?于是委屈之色就浮上了臉,桂嬤嬤忙輕咳了一聲︰“趕緊熱帕子遞給姑娘拭手!”說著跨前一步,把桂圓的表情擋住了,不叫林謹容瞧見生厭。

    林謹容卻早把母女二人的神情舉止俱都看在了眼里,只顧埋頭吃飯,當做什麼都不曾聽見看見。除了荔枝,換誰在身邊伺候不一樣?最起碼桂嬤嬤是真心待她,也還知曉分寸。

    少傾,荔枝帶著一身濕氣趕了回來,道︰“姑娘,五姑娘收了塤,非常歡喜,答應馬上就過來。可奴婢看著她房里的人都在收拾東西,似是要出門的樣子,也不知來得及否?”

    “問到是什麼事了麼?”林謹容看了看窗外,秋雨仍然下個不休,這種天氣林家的姑娘卻要出門,那必是遇到什麼不一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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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古塤(二)




荔枝眨了眨眼,輕聲道︰“似是大少爺要請陸家兄妹去東郊的平濟寺去賞楓葉。奴婢見信兒遮遮掩掩的,便刻意說明,您是為了同舅太太告別的事情。”


    林謹容見她如此通透,似是已然看透自己對陸緘無意,心中不由一驚,掩蓋似地輕輕捏了她一下,低聲嗔道︰“盡嚇唬我,你都這樣說了,五姑娘就一定會來的!”

    荔枝打量著她的神色,故作調皮的一笑。心里卻暗道可惜了。聽說這幾日陸緘在平洲拜見了幾個有名的文人雅士之後,聲名鵲起,被許多人家看好。大房趁著四姑娘、六姑娘、七姑娘盡都被禁足,便卯足了勁一會兒請林玉珍領著陸家兄妹來做客,一會兒又安排一起出去游玩。

    今日便又是大少爺出頭,請陸緘去觀賞楓葉,陸緘去,陸雲必然也趁機要去,那五姑娘也順理成章要去陪表妹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房的意圖誰都看得出來,可是林玉珍、老太太、老太爺都沒表示反對,也就沒人敢多一句嘴。就算是二太太,也只是敢發作發作下人而已。

    分明是四姑娘排行在前,也比五姑娘溫柔敦厚,人才更出眾的,老太太還是偏心!荔枝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多時,“吧嗒、吧嗒”的木屐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清脆地響起來,林五人未到,聲先到︰“四姐姐,我來啦!謝謝你的塤啊,我太高興啦,你在做什麼?”

    林謹容迎出門去,但見林五鳳眼笑得彎如月牙,耳畔兩滴淚珠似的珍珠耳墜,外披著件鵝黃色的披風,內穿一身嶄新的粉綠織錦襦裙,小腰被一塊墨綠色的素錦腰封纏得不盈一握,兩縷墨綠色的如意結絲絛系著兩塊溫潤潔白的羊脂玉壓裙,果然如同春天的綠柳一般清新可愛。

    林五一手攔住要上前替她解披風的桂圓,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來看四姐,也想去和祖父說,不是四姐的錯,四姐不該受罰!可是……”她的鳳眼彎了彎,帶著些討好和關心地道︰“可是母親說,祖父已經定了的事情不能輕易違逆,我若是再去生出事端,反倒是給你添麻煩!”

    林謹容當日雖應了她,卻也不曾指望過她會來替自己做什麼證,便大方地道︰“五妹有心了,大伯母考慮得也真周到,我那日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檢討受罰是應該的。來,這邊坐,我已經讓人去燒水了。”邊說邊做了個請的姿勢。

    林五的眼楮一彎,親熱地扶著林謹容的胳膊,小聲道︰“姐姐呀,我馬上要出門,怕是來不及和你一起喝茶了。你直說吧,要我替你做什麼,我立刻就去做。”

    林謹容也不和她客氣,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的要求,林五笑道︰“這有何難?我馬上就替你去說!”說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一副害怕林謹容追問她要去哪里,做什麼的樣子。

    林謹容目送著林五快活奔跳的背影遠去,暗忖看樣子是雙方都有意把林五和陸緘配一對呢,但願能成且莫似自己那般。

    過了片刻,林五院子里一個小丫頭過來傳話,道是林五已經同大太太提過了,大太太答應在合適的時機和老太太說,讓林謹容耐心等候消息。

    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林謹容早就打扮妥當,還未曾有人來傳喚。桂嬤嬤出去溜達了一圈,得知老太太為陶家母子餞行的宴席已經快要開了,猜著林謹容怕是去不成了,心中難過,卻也只得來回話。

    桂圓氣得跳腳︰“白白可惜那只塤了!指不定大太太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就沒去說!姑娘呀,您太容易相信人啦!”

    “住嘴!”桂嬤嬤擔憂地看著林謹容,生氣地罵了桂圓一句,桂圓噘著嘴縮到了一旁。

    荔枝雖未表示什麼,眼里卻也全是對林謹容的憐惜。老太太心里怕是怨恨林謹容越過她直接找上林老太爺——林老太爺只要出面,不管怎麼管,都會顯著老太太管家無方,老太太心中有氣,怎不找機會拿捏林謹容一下,晾上一晾?

    林謹容默然起身,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沉思。難道說,不該她擁有的東西她果然不該擁有麼?不!她不相信,她成功地阻止了父母因林亦之母子而引起的夫妻關系徹底惡化,她成功地把弟弟送到了老太爺的書房里。就算是這一次不行,以後也一定能成,她知道後來發生的好些大事件,只要有心,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這樣一想,她緊繃的情緒就松了下來,轉而回頭對著眾人道︰“掌燈,擺飯。”

    桂嬤嬤見她神色不動,絲毫沒有從前那般輕易就愛眼紅委屈的樣子,心中暗暗納罕,卻也覺著這個安靜沉穩的四姑娘更好,當下手腳如飛,不多時就把一切都安置妥當。

    少傾,飯畢,林謹容洗手漱口完畢,命荔枝取了剩余那只塤,往窗邊榻上坐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那塤聽著聲音不大,穿透力卻極強,穿過綿綿秋雨,伴著雨聲風聲,似能將人心洞穿,再在胸腔里狠狠撞擊上幾個來回,叫人無端想起傷心事再憂愁起來。

    桂圓卻是沒那麼多傷心事的,只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姑娘還有心思吹塤?”

    荔枝瞥了她一眼,好心地低聲道︰“姑娘的心思,又豈是我等奴婢下人能猜測到的?就說前兩日的事情,你猜到了麼?我是沒猜到。”

    桂圓斜著眼酸道︰“我自是比不得姐姐的,由著姑娘手把手地寫字,當然比我更能猜得著姑娘的心思。”

    荔枝一笑,徹底放棄與她說這些,轉身往牆邊小香爐子里添了一片心字香,只將那香箸撥著里頭潔白的香灰玩,懶怠得再與她一處。

    林謹容吹了一曲又一曲,方覺心中那股郁氣漸漸散去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就有人來拍院門,林謹容絲毫不停,只示意下人去開門。

    進來的是林老太身邊的青梨,臉上輕輕淺淺地帶著幾分笑意,就在簾下站定了,給林謹容福下去︰“四姑娘。老太太恩典,明日陶家舅太太要回清州,賞四姑娘去同舅太太行禮告別!”

    林謹容干脆利落地把陶塤一放,回頭看著青梨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謝老太太恩典,請姐姐替我同老太太說一聲,待我去同舅太太行了禮,就往她老人家處去行禮謝恩。”

    青梨似笑非笑地看著林謹容身旁那只塤,輕聲道︰“老太太這些日子身子有些乏,剛又才宴請了舅太太,體力不支,這便要睡了。四姑娘不妨改日再去盡孝心也是一樣。”

    林謹容這才帶了幾分怯意︰“青梨姐姐,那我適才吹塤,是不是也擾了祖母的清淨?”

    青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姑娘的塤吹得極好。”只是讓人一聽就心里發酸,只覺淒風苦雨,秋寒露重,無數心酸事盡數涌上心頭,老太太實在聽不下去了,加上又有吳氏在那里誇林謹容吹塤的技藝越發高了一籌,又說林謹容十二歲生日時,曾送了一對古塤來,不知今日吹的可是那塤?大太太也就見機說了兩句好話,老太太這才順水推舟,且饒了她這一遭。

    林謹容害羞地一笑,吩咐荔枝替她送青梨出去。荔枝得了眼色,趕緊抓了一個荷包在手里,借著送青梨出去,不露痕跡地塞給了青梨。

    林謹容垂著眼眸將素綢把那塤擦拭干淨,照舊放回盒子中,交給桂嬤嬤放好,命桂圓打起燈籠,荔枝撐起油傘,自家套了木屐,朝著陶氏的院子而去。

    行到一半的路程,但見前方燈火旖旎,十多個人簇擁著幾個人朝這邊而來。荔枝驚見里頭有男子的身影,忙叫林謹容︰“姑娘,不知是哪里來的客人,這個時候還進來,咱們快快避開罷?”

    卻聽前頭有人嬌笑道︰“前頭是四姐姐麼?你別跑,是我們。”卻是林五的聲音。

    林謹容不由皺眉,林五不是去了平濟寺,還要在那里過夜的麼?怎地又回來了?

    此時前方諸人也漸漸近了,果然是大房的林大少、林三少、林五和陸緘、陸雲兄妹幾個。

    雙方一一行禮見過,林五歡快地扶著林謹容的手,打量著她道︰“好姐姐,你出來啦?我沒食言吧?”

    桂圓聽見這話就有些憤憤不平。拿了東西不辦事,還要當著客人的面臊林謹容的臉皮,當真當他大房的人無敵了?

    林謹容卻懶得與林五一別高低,只垂著眼道︰“五妹熱心,大伯母掛心,祖母慈心。你們這是從哪里來?”

    陸雲笑道︰“我們本是相邀去平濟寺看楓葉的,誰知天氣不濟,還想著多住幾日它總會好,哪成想半路上路斷了,馬車過不去,只得打道回府咯。五表姐身子有些不爽快,我們便先送她回家,也過來同外祖父、外祖母請個安。”

    林謹容木訥地“哦”了一聲,就要與他們別過,卻見陸雲扯住了她的袖子,道︰“適才是四表姐在吹塤?不知師從何人?吹得真好,可否教我?”

    只聽陸緘低聲道︰“阿雲,你四表姐還有事,改日再說也不遲,別耽擱她了。”

    有事無事干爾何事?看看這樣子,裝得他就是這世間第一體貼人心的溫潤人了。林謹容的眉頭輕輕皺了皺,還未開口,就聽林五笑道︰“雲妹妹,你就放心了,四姐這個人最是和氣,一準兒能教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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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試試(一)

林謹容現在最恨的就是別人替她做主,又是與陸家兄妹糾纏,異常不高興地淡淡瞥了林五一眼,正要開口回絕,又見陸雲甜膩地笑著纏上了她的手臂,歡喜地睜大眼楮期待地看著她道︰“真的,那太好了!可是我沒有好塤怎麼辦?”

    林五覷著林謹容的神色試探著道︰“我那里有一只,是四姐今日方送與我的,可以借你用。”若是陸雲想要,為此討了陸家兄妹乃至姑母的歡喜,她送陸雲又如何?但只是當著林謹容的面,她到底是沒臉說出那話來。

    陸雲歡天喜地的一手扯了林五,一手扯了林謹容︰“到底是自家骨肉,表姐們真是太好了,我在南方時就沒遇到過有人待我這般真心實意的。四姐姐,我什麼時候來?”

    她什麼都沒說,這二人就替她定下了,都是欺她不敢也不會拒絕人麼?林謹容松開緊緊抿著的唇,皮笑肉不笑地緩緩道︰“我現在是有罪之身,每日還要自省其身,抄女誡,做女紅,只怕會怠慢雲表妹,待到將來又再說罷。”言罷朝眾人一點頭︰“我舅母明日要回清州,我要去道別,秋寒雨冷,就不耽擱各位哥哥妹妹了。”竟是不看任何人一眼,徑自瀟灑離去。

    待她走得遠了,陸雲方揪著帕子小聲道︰“我瞧著四表姐怎麼一副不樂意的樣子?是不是嫌我煩啊?”

    林謹容的不高興和拒絕之意誰都能看得出來,但在這里的林家人誰也不會真正放在心上。林大少笑道︰“表妹多心啦,四妹向來是這樣沉默寡言羞怯的性子。”

    林五的神色瞬息萬變,也“啥!”了一聲,笑道:就是。四姊姊是挨了罰,心理不爽快,加上他舊母表哥明日要走,他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太太去送行,自然有些急躁。相信我吧,云妹妹這麼招人喜愛,沒人會嫌你煩的。”

    陸雲也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甜甜地低聲問林五︰“你說吳二哥也會吹塤?現下會吹塤還吹得好的人不多了,他們是不是同一個先生呢?”

    林五一聲笑起來︰“怎麼可能!男女七歲不同席……不過這吹塤的技藝,的確是從吳家傳來的。四姐是從她舅母吳家姑太太那里學的,吳二哥是家學。要說誰的技藝更高超麼,我是許久不曾聽吳二哥吹過了,也不曉得。但想來他是男子,又年長,怕是更勝一籌。”

    卻聽陸緘道︰“四表妹已經極不錯了,我只在南方聽一個盲眼老人的技藝比她高超,她年紀尚幼,假以時日,怕是更佳。若是吳二弟更勝一籌,那不知是何等高超的技藝?”若果真如此,吳襄那才名卻也不是浪得虛名。

    那樣的塤聲,伴著綿綿秋雨,令他心酸難忍,仿佛回到剛被過繼給大伯、大伯母,被匆匆帶離平洲的那一日。那日下著瓢潑大雨,林玉珍卻死活不肯改行期,生母涂氏送他,傘遮不住雨,涂氏的身上、臉上滿是水,讓人根本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被氣勢洶洶,卻又神經兮兮的林玉珍緊緊拽在手里,哭都不敢哭,對未來充滿了惶恐和擔憂。

    幸虧有陸雲軟軟地靠在他身邊,討好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塊桂花糖,然後牽了他的手︰“哥哥,我好吃的都分你,衣服也分你,玩具也分你,一準兒待你好……”

    他不知是不是林玉珍教陸雲的,但他的確覺得那塊糖很甜,陸雲很可愛,之後,陸雲待他也的確一直都很體貼。人敬他一分,他便敬那人二分。他回頭看著陸雲,正好瞧見陸雲歪著頭,嬌嬌地看著他笑︰“哥哥想知道誰的技藝更高超,這還不簡單?改日請吳二哥吹一曲來聽,不就行了?”

    陸緘便點了點頭,放柔了聲音道︰“好,天氣放晴,我就去請他到家中玩。”

    林五聽見他誇林謹容吹塤吹得好,正有些不是滋味,聞言忙道︰“可不能忘了我。”

    陸雲一笑,親熱地挽上她的胳膊︰“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五表姐的。”兩人對視著快樂地眨了眨眼,仿佛結成了某種默契。

    林謹容進了陶氏的院子,與眾人見禮親熱一番後,便一門心思地想自己要怎麼開這個口才能順理成章?正坐立難安間,就見陶氏把丫頭婆子都遣了下去,低聲道︰“嫂嫂,那東西明日我讓人送到你馬車里去,就煩勞你們把那些金銀換成錢,看見有好東西就置下罷!”

    “娘要買什麼?”林謹容一下坐直了身子,雙眼發光,哎呀,金銀呀!

    卻見吳氏微笑著看向她,林謹音和陶氏也望著她笑,林謹容不知她們為何望著自己這樣笑,忙摸了摸臉︰“你們笑什麼?我臉上有什麼?”

    吳氏笑著將她拉過去,戲謔地道︰“我們謹容也到了該置辦嫁妝的時候了。”

    林謹容心口一緊,手不自覺地緊緊揪住了衣襟,半晌才蒼白著臉道︰“我還小呢。”

    “看把這老實孩子嚇得。”陶氏一笑︰“女子遲早都要嫁人的,你三姐出了門就該是你,現下趁著清州那邊的金銀價比平洲這邊高,娘也該替你備下些了,妝奩多、好,將來才好說親。”這意思是看不上日漸式微的林家公中所出那點點妝奩了。

    林謹容一時默然無語。

    世風日下,如今這世道談婚論嫁不再只論門閥,而是不顧門戶,只求資財。議婚先議財,議親之始,女家的草貼上就要寫明曾祖、祖、父三代官職出身以及隨嫁田產奩具。

    為此,有館閣清貴之官與酒店富戶結親;亦有吏部侍郎娶富門寡婦;還有當世大儒男女婚嫁,必擇富民,以利其奩聘之多。更有宗女不顧朝廷的規定,不惜宗室地位,甘願與富裕的工商雜類通婚者。還有貧女難嫁,窮男難娶,婚嫁失時,所謂內多怨女,外多曠夫。

    林家的女兒在平洲這塊地頭上倒是不愁嫁,但想要嫁得好,在夫家地位高,卻也是要下些真功夫的,什麼都比不過錢財妝奩更實在。

    錢啊,都是為了錢,林謹容暗暗嘆了口氣,擺出一副好奇樣︰“清州的金銀為何比平洲這邊貴呢?”

    吳氏失笑︰“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不過問的也是正事,就說給你們姐妹聽。”眼楮是看著林謹音的,重點也是林謹音,“你們也知道,清州那邊有個榷場,大宗的交易太多,若是盡數用銅錢,那光是付錢就要老命了,又重又打眼,自是金銀最好,又輕又方便。物以稀為貴,需要的人越多,金銀價自然也就高。明白了麼?”

    林謹容當然明白,這就同明年平洲、清州上供錢改作買銀入貢,大家都需要銀子,從而銀價大漲是一樣的。卻繼續問吳氏︰“怕也是高不得多少,賺點辛苦錢而已?”

    “你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吳氏耐心解釋︰“現下金每兩換錢5000文,銀換錢800文,而清州那邊比之平洲,銀換錢每兩要多50文,金要多350文,乍看的確高不得多少。但積少成多,如今這上等白米也不過是30文一斗,上好良田300文一畝,一兩金一轉手就是一畝上好良田,你說劃算不劃算?”

    “這麼多啊!”林謹容一臉的驚喜︰“我那日去老太爺的聽濤居聽訓,偶聽人言,道是有些地方已經改上供錢為買銀入貢,春秋交賦稅之際銀價也是大漲的,就有人從京中販銀來買,說的恐怕就是這個道理了?”

    吳氏和陶氏對視一眼,俱都在眼里看到一絲喜意,又聽林謹音也沉著地道︰“是這個道理。”于是二人更喜。

    林謹容再接再厲地道︰“那麼,我們平洲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日?說不定會漲得更多呢。”聽我的吧,且留一留,明年你們會賺得更多的!

    這回是陶氏笑起來︰“哎呀,我家囡囡也會為油鹽柴米操心了。可是呀,咱們太明府緊挨著渚江,漕運方便得很,所以一直以來就是上的供錢,就連那一年附近幾個府改了,我們這都沒改。今年的秋稅也是如此,若不然,就憑著你祖父的顏面,怎麼也得事先知道點風聲。”

    林謹容心說,人的想法只在旦夕之間形成,太明府離這里遠著呢,太明府知府要干嘛,平州知州哪兒能知曉?還不是太明府那邊一聲令下,這里就跟著改了。彼時老頭子大概是會提前知道些吧,但那時大家都知道了,一窩蜂地去搶銀子,能搶得了多少,又能賺得了多少?似陶氏這等手里有金銀的,還都拿去賣得差不多了,悔也悔死了的。要她說,就是該趁著現在多多買入銀兩才對呢。可就連陶氏手里這點尚且不能留住,還談什麼買入?只得又道︰“我還小,弟弟也還小,不急在這一時,留一留,說不定明年銀價更高呢,那時更劃算啊。”

    “囡囡長大了,能幫著你出主意了。”吳氏還在笑,陶氏卻怕吳氏多心,便沉了臉︰“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麼?既然出來了,雨也小了,便與你姐姐一同看看你父親去!”那語氣和表情都是無可商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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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試試(二)

林謹容此時的感覺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長了翅膀“咻”地一聲飛了,不由心疼難忍。卯足了勁兒還要再說,卻被林謹音拉了手,沉聲道︰“四妹,這些事情還不該我們管的,走罷,去瞧瞧父親。”前些日子林謹容被禁足,不能來看躲著羞不敢出門的林三爺,今日既出了門,怎麼也該過去看一眼才是,不然要被說不孝的。

    林謹容對林三爺倒是抱著可看可不看,無所謂的態度,可她還記掛著另外一件事,便順從地跟著林謹音一道出了門,先問她︰“我這些天不曾能出得來,不知舅母走了以後,母親頂撞祖母那件事會怎麼處置?”

    林謹音嘆道︰“我亦不知,問了母親,她似是半點不擔心,只說她有法子,讓我們別操心。”

    姐妹二人都不知道陶氏又有了身孕的事情,林謹容好奇不已︰“什麼法子?”

    林謹音道︰“不知,她不說。不過我瞧著龔媽媽等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舅母也不急。”

    難不成是吳氏給陶氏出主意了?吳氏敢走,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了。林謹容也就不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低聲問林謹音︰“今夜是祖母為舅母餞行,大堂哥他們都出去玩了,爹必是不好意思出面的,那是誰招待大表哥?”

    林謹音有些羞窘︰“聽說是祖父、大伯父他們,七弟也陪了末席。”羞的是祖父還給她撐臉,窘的是自家的父親卻為了那麼個因由不敢出面。

    林謹容便道︰“那這會兒大表哥在哪里?這次他來姐姐怕是還沒同他說過一句話罷?”

    林謹音趕緊瞧了瞧周圍的人,拿帕子掩住林謹容的口,低聲道︰“又瞎說!不見才是正理。我怎知他在哪里?”說是如此說,眼角眉梢卻都是掩飾不去的喜意和羞意。

    林謹容便知,林謹音不但知道陶鳳棠在哪里,還和陶鳳棠見過面說過話了,只不戳破,嘆道︰“是上次大表哥幫了我忙,我想親自同他道聲別,又送東西又托人情還吹了一會塤,好容易出來一趟卻見不著人,很是遺憾。”

    林謹音垂眸不語,只催她︰“趕緊些,等會兒只怕爹睡了。”言畢腳下就加快了步子。

    林謹容見狀,腦子里靈光一現,也跟著加快了步伐。林三老爺頭上受了傷,不好意思出去待嬌客,但陶鳳棠總不能不來探望未來老丈人兼姑父,這個時候,陶鳳棠必然就在林三老爺的房里辭行!陶氏讓林謹音陪自己過來探望林三老爺,又何嘗不是體貼兩個年輕人呢?

    林謹音見妹妹上道,抿唇一笑,姐妹二人攜了手,只埋頭快走。林三老爺住得離陶氏並不遠,一會兒的功夫也就到了,林謹容遠遠瞧見門廊下垂手立著的幾個丫頭婆子,心里就松了,以林三老爺的習慣來說,這會兒屋里必然有客!

    果然,姐妹二人剛進了院子,就聽見陶鳳棠在里頭說︰“姑父您安心養著,佷兒告退,明日就不來打擾姑父了!”

    林三老爺哼哼唧唧地道︰“我這風寒真重,對不住賢佷了,你替我同你母親賠罪,向你父親問好。”

    林謹容和林謹音都是無語,風寒,現在林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給林老太爺打的頭破血流了,還風寒呢。不過這種蒙著鼻子哄眼楮的事情林三老爺要是不做,他也就不是林三老爺了。

    林謹容念著林謹音是不好意思開口布置的,便索性吩咐荔枝︰“等我大表哥出來,你同他說,我有話要請托他帶給舅老爺,煩勞他略微等一等。”

    荔枝抿嘴笑著應了。姐妹二人便肅著臉喚人通稟,接著林三老爺傳喚,陶鳳棠出來,與二人微微一笑一點頭,便讓在了一旁。林謹音想看他,卻又不好意思看,目光直視前方,腳步僵硬地跟著林謹容進了里屋。

    林謹容在一旁看得好笑,調皮地朝陶鳳棠擠了擠眼,只見陶鳳棠也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好似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偏生就看到了林謹容遞過去的眼色,還偷偷做了個手勢,作勢要打她。

    就裝吧!林謹容心情大好,乃至于見了林三老爺也沒那麼厭憎了,還好奇地看林三老爺成了個什麼糗樣兒。但聞林三老爺那間掛著古字畫,收拾得十分精致整齊的屋子里一大股怪怪的藥味兒,林三老爺人則背對著姐妹二人躺在床上的,帳子半垂著,隱約可以看到他頭頂纏著一圈白布,黃姨娘伺立在一旁,身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半碗黝黑的藥汁子。

    林謹容不屑地暗自“呸”了一聲,三十幾近四十的大老爺兒們,難不成還要小妾哄著吃藥?難怪自家娘不討他歡心,真是惡心。面上卻一臉的端肅,跟著林謹音一同行了禮,齊聲問好。

    林三老爺也沒甚可和女兒說的,只拿腔拿調地訓斥了林謹容幾句,要她好生悔過,尊老愛幼,賢良恭順,又交代林謹音教導好妹妹和弟弟,也就讓她們退下了。

    林謹容受了委屈,當著外人訓斥那是做給旁人看,這會兒沒有外人還這樣,那便是真正不放在心上了。林謹音很是生氣,然子不言父之過,只得沉著臉生悶氣。林謹容卻不在意,心中無他,不把他當父,自不在意,仿若風過山崗,月過無痕。

    二人出了房門,但見陶鳳棠還站在廊下燈影處老老實實地站著,正拽著脖子往這邊看。林謹容便拉了姐姐的手,朝著陶鳳棠走過去,先胡亂扯了一氣,等林謹音同陶鳳棠你瞅我,我瞟你的看夠了,裝夠了,方切入正題,極其嚴肅地道︰“大表哥,我有一事相托。”

    陶鳳棠笑道︰“說來。”

    “我適才聽母親說要請托舅母置換金銀,替我買辦一些東西……”林謹容便把她那一套說辭緩緩道來。

    這里可不是自家地盤,給黃姨娘聽去不好。林謹音忙去攔林謹容︰“適才母親不是已經說過了不該我們管的麼?你到底要做什麼?出去再說!”

    姐姐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小,不過也怪不得她,她前世可比自己還懂事有本事呢,自己若不是經過這一遭,哪里又敢如此放肆?林謹容就是故意挑這地兒說的,誰叫陶氏不聽勸?少不得要打點其他主意了。

    “外頭下著雨呢。我說的是正事兒!”林謹容只作不懂林謹音的暗示,繼續低聲央求道︰“我還年幼,七弟也尚小,以後用錢的時候多的是,母親的嫁妝是有限的,能夠多置換出一文來也是好的,何樂而不為?我勸不動長輩,也不是要大表哥違逆長輩,我只是想請大表哥幫我把我手里的幾十兩金子換成銀子,然後存著,待到明年春季賦稅之時再看看,若是果然能成,便幫我賺一點……若是不成,大表哥就當是我調皮搗蛋,容忍我這一回。”

    倘若陶鳳棠真的如同吳氏所述那般有能力獨自賺錢,就該從這其中看到商機,就該敢冒一點險,試上一試。她不指望他們多信她,只需要一點點,就算他們不肯聽她的,好歹也替她做這一回,有了開頭,以後她才好施展。果然是不能一口吞個大胖子的,到了這里,林謹容又開始恨自己是個女兒家,倘若她是個男子,哪里會事事都要求人?

    林謹音又羞又窘,妹妹怎麼哭窮哭到陶家人面前去了,真是太丟臉了,便生氣地道︰“你太不懂事了!你沒錢可以和母親說,也可以和我說,為何如此?”那再是舅舅家、再是她未來的夫家,可她姓林,是林家的女兒,林家有臉面,她才有臉面。

    林謹容抬眼看著林謹音,淡淡地道︰“因為我知道舅舅和舅母、表哥一直以來待我們都是最好的,我沒把他們當外人。面子我想要,里子我也想抓。姐姐不理解我生我的氣,我不怪姐姐,但這件事我必須做。表哥不幫我,我就去尋旁人!”

    陶鳳棠卻是眼楮一閃,直接抓住了重點︰“你說你是從聽濤居外頭聽見人說的?”

    林謹容直視著他,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我不知道是誰,可的確是說了。不然我哪兒懂得這個?”隨即又自嘲的一笑︰“是我太想替母親分憂,異想天開了,有什麼大人們一準兒比我更早知曉。可是呢,大表哥,那銀價只漲不跌,若是不急著花用,略微等上一等也不傷人的。要是銀子價低的時候多買些放著,等到銀價高了再兌出去不是要賺許多麼?”

    陶鳳棠摸了摸頭,這個倒是真的。但這樣似是而非的消息,原也當不得真,否則以陶家在清州、林家在平洲的實力,不可能不知道一點風聲。且要大量存銀那得花多少錢?有些存貨還要抵賣了的,這個決定就是爹爹也要思忖再三才敢做,自己實做不得主。罷了,就當哄小表妹開心,自己替她看著,那銀子不會變少就是了。打定主意,便道︰“是你的錢,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答應你了。”

    林謹容一聽這話,就明白大事不成了,就是小事,人家也當是哄小孩子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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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0:11
第29章 試試(三)

費盡口舌也無人聽自己一句半句,偏生還不能把話給說明白了。林謹容不失望不郁悶那是假的,卻也只能暗自給自己打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後總會一次比一次好。當下打足精神道︰“那我回去後就使人給表哥送過來。金子銀子都給你,你一定要給我留到那個時候再出手!”

    “好,我保證!”陶鳳棠失笑不已,哄小孩兒似地應了一聲,濃情蜜意地看了林謹音一眼,方才由婆子撐著傘去了。

    見他走遠了,林謹音方嚴厲地瞪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你隨我來!”接了傘、燈,又吩咐丫頭們靠後幾步跟著。

    林謹容曉得是要挨訓,卻也不怕,笑嘻嘻地跟著林謹音往前走,一邊將傘大半遮在林謹音頭上,一手揪著她的衣袖小聲道︰“好姐姐,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剛才給林家丟臉了,給娘丟臉了。”

    然後語氣里帶了點哭腔︰“可我是為了我們娘幾個考慮,除了舅家,我們還能靠誰?指望誰?舅母明明身子不好,那日又是當天早上才趕到家里的,還說三表姐身子不好,顯是放不下家的,為何拖到此刻才打算走?不就是為了保母親,想讓祖父和祖母消消氣,讓她受的懲罰少一點麼?我再不想方設法為我們考慮周全,那要怎麼辦?!永遠都靠別人?指望別人來幫我們,救我們?需知再好再可靠的人,都有靠不上的時候!”

    林謹音被戳中了要害,立時頓住腳步,回眸沉痛地看著妹妹,語氣心酸且嚴厲︰“可你也不能如此無狀!叫人知曉了,你……”她本想說,你一個女兒家,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就想著托表哥幫忙賺私房錢,實是不成體統。可一想,又覺著早前舅母那番話,不也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麼?合格的當家主母,可不是只會吟風弄月!因此接下來的話就說不出來。

    林謹容曉得自己觸動了她的心思,便附著她的耳朵道︰“這算得什麼?我也曾親耳聽得大伯母和二伯母都請人在外頭幫忙賺錢的。母親剛才做的事,不也和我差不多麼?舅母也沒說她錯,還教我們呢,只是我的話不被她們聽信而已。我是在學本事呢,你也要學著點。”

    林謹音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時卻又找不到可以反駁林謹容的大道理的,抖了抖嘴唇,半晌才說出一句︰“那不一樣的!你還是個未議親的小姑娘呢!反正你以後不許如此了!病了這一場,倒叫你膽子給病大了!”

    林謹容只好炒炒自己的功勞︰“我要膽子小,這會兒我們娘幾個更冤屈呢。”見林謹音的神色軟化了,方涎著臉把手往她面前一攤︰“好姐姐,既然已經請了表哥,多多少少都是人情,不如多點他也好弄些。借點金銀給我唄,賠了我照數賠你,賺了全都是你的。”

    “你……”林謹音不妨她臉皮竟然如此厚,而且是絲毫不知悔改,一時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林謹容低聲問︰“你是舍不得?”

    林謹音搖頭︰“我怎會舍不得?”

    “那是怕我還不上?”

    林謹音又搖頭︰“不是。”林謹容調皮,陶鳳棠可不是小孩子,怎會放任小表妹的私房錢給折本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越發不肯多麻煩陶鳳棠。

    “那是怕表哥說你無狀?怕外人知曉?你放心了,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且不定因此事大表哥還能另外找到一條賺大錢的路子。”

    林謹音皺起眉頭斥道︰“胡說八道!那錢是如此好賺得的?那豈不是天下人都發財了?我不能由著你亂來!我不借!”

    林謹容紅了眼圈︰“姐姐,待你出了門,就是你想幫我和娘、弟弟也怕不是想做就能成的。我不是調皮,我是在學本事,護著娘,護著七弟。你實不肯借,不肯幫妹妹這個忙,我也沒法子,只好開口去問五妹、五哥他們借了!”

    這便是耍上賴皮了。林謹音見她鐵了心,也是無奈得很,只得恨恨彈了她一個爆栗︰“你要借多少?”

    林謹容忍疼破涕為笑︰“有多少借多少。”見林謹音的眼楮瞪起來了,趕緊見好就收︰“要不,給你留點兒壓箱子的?”忽見林謹音的神色慢慢浮起了沉重憂慮,看定了她沉聲道︰“你老實告訴我,為何如此肯定?非做不可?”

    林謹容由來一陣心虛,竟不敢和林謹音對視,只得囁嚅著道︰“我……”

    卻又聽林謹音繼續道︰“你那日在聽濤居到底聽見了什麼?你別跟我瞎扯,你幾斤幾兩我清楚得很,這種事情豈是你一個小女孩子敢做的?誰叫你這麼做的?你要不說,我就稟明了母親,把荔枝、桂圓拉過去審!”

    她在聽濤居什麼也沒聽見,無非就是聽人提了一句稅賦,然後就想起了前塵往事。叫她怎麼和林謹音解釋?林謹容的心一下子冷硬起來,語氣也改了前頭的嬌嗔撒賴,而是冷淡沉重地道︰“隨你信不信,沒人教我。事關我們娘幾個的前途利益,也沒人能教得動我!我就是在聽濤居聽說了那個,再聽舅母說了這個後,就覺得銀價一定能漲。

    就似我同表哥說的一樣,我還小,七弟更小,日後用錢的地方多的是,柴米油鹽都會漲,銀子也會漲,留一留,試一試,不會少點什麼!能多賺一文是一文,我不想輪到小七弟娶親的時候卻拿不出像樣的聘財,也不想母親彼時折了腰去求人!你們不聽我的,我沒法子,只好自己想法子,將來少要母親一點妝奩。姐姐可以去稟明母親的,也可以把荔枝和桂圓拉去審!再讓我禁上一個月的足什麼的,我不會怪你,更不會怪母親。反正都是為了我好,我還懂得你們的好。”

    林謹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吻同自己說過這樣難聽的話。林謹音一時臉色大變,指著林謹容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懂得你的好?我不心疼你們?我不替你們考慮?我……”眼圈已然紅了。

    林謹容十分不忍,若是從前,她老早就認輸認錯了,只求林謹音別傷心難過。可這一次,她明知道這樣走是正確的,萬萬不能因為心軟而去走錯的那一條路。因而她只是拿了自家的手絹遞給林謹音,直視著林謹音,語氣溫和,態度誠懇地央求︰“姐姐,給我一次機會,幫我一次,讓我試試。”

    林謹音默默接過了手帕,揩了揩眼角,沉默良久,到底沒給林謹容確切的答復,只淡淡地吩咐站在一旁探頭探腦的荔枝和桂圓︰“把四姑娘送回去。”

    沒人相信她,林謹容失望萬分,收回自家帕子,最後一搏︰“姐姐你慢走,我還要去安樂居看看老太太睡了沒,謝過她放我出來給舅母、表哥辭行,全了我這臉面!”

    林謹音又被刺了一刺,一時無語,許久才將此事同身邊最信任的丫頭枇杷說了,吩咐道︰“你去打聽打聽,那日聽濤居里頭還有什麼外人去過?”

    枇杷看看天色,提醒她道︰“姑娘,這會兒還能打聽什麼?我瞧著四姑娘是認真的,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胡亂說的,她自來穩重安靜,這種事還是第一遭,她難得求您一次,就算是為了姐妹情分,您也該……”

    想到舅母表哥要走,陶氏頂撞老太太的舊賬就要被翻出來算,林謹容又不懂事添亂,林謹音很是心煩意亂,低聲道︰“就是因為她太反常,所以我才越發拿不定主意。”埋頭走了一氣,又站住了嘆口氣道︰“罷了,罷了,她難得開一次口,錢財不過身外之物,既然她想要,我就給她,若是成了,是我們的福氣,若是不成,也可叫她記住這次教訓!”

    主僕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歇,林謹音低聲道︰“枇杷,我覺著四姑娘這些日子實在有些不同。你覺著呢?”

    枇杷哪里說得出什麼來,半晌方道︰“奴婢聽老人說,有些人被驚嚇過度,性子是會變的,過段日子也就好了。”

    林謹音嘆了口氣,皺眉沉思不已,良久方道︰“罷了,你送東西過去,記得莫要讓旁人知曉了。”

    林謹容亦是滿腹憂思,應付完林老太,她還有一位客人要接待,也不知那位客人,會不會入彀?

    安樂居的燈火已經暗了,只有一盞燈籠在門楣上隨風晃蕩,林謹容便猜著老太太是睡了,便讓荔枝去找青梨,當著青梨的面,在安樂居門口深深福了一福,表示自己來謝過老太太,把禮數盡到。

    青梨立在一旁,看著林謹容一板一眼地行禮,不由悠悠嘆了口氣︰“夜深雨寒,四姑娘快回去吧,您的孝心奴婢明日一早就轉告老太太。”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青梨,她對青梨的印象不深,但記得林家就沒有人恨青梨的,這是個會做人情的,所以她才會特意讓荔枝去找青梨出來見證自己的孝心和服軟的誠意。果然,青梨的眼里有同情,不濃,但卻不是裝出來的那種假惺惺的。是人就會有心,有心就能導用,林謹容感激地道︰“多謝青梨姐姐。”

    青梨連說不敢當,送走林謹容,回身進了屋子,正要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就聽里頭老太太咳嗽了一聲︰“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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