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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意千重]世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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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49:46
第50章勝負

    林謹容一橫心閉了眼,一口氣不歇地大聲道︰「祖母您別打我了打壞了我的手做不了女紅分不了茶吹不了塤怎麼辦我承認我錯了我承認我笨我承認我拿捏不住分寸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

    四姑娘平日裡所有的隱忍低調統統不見,這聲大叫好似深得陶氏的真傳,卻又比陶氏多了一分柔軟和識時務。

    林老太手裡的戒尺一頓,林六和林七一陣風地捲了進來,林六巧笑嫣然地抱住了林老太的胳膊,軟語相求︰「祖母,四姐已經認錯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就是憨直了點,您就饒了她這一遭吧?少字」眼角得意地瞟過地上狼狽不堪的林五,微微笑道︰「五姐姐再有不是也該知錯了,天寒地凍的,凍壞了身子始終不好,我不怨她,您也饒了她罷。」

    林老太看向林六的目光明顯柔和了許多︰「去別給我添亂,仔細別把皮給擦破了,留下疤痕可難看。」又叫一旁低眉垂眼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青梨︰「去後頭去拿瓶玉肌膏來給六姑娘用。」

    想那玉肌膏,都是從京城裡來的,途經萬里,貴也不必說,真正有價無市,老太太身邊也不過兩三瓶,祛疤那是再好不過。今日老太太賞一瓶給只不過是紅了皮兒的林六,其中的褒獎之意再明白不過。

    林五的眼裡立時露出掩蓋不住的嫉恨來,摸著被老太太打得紅腫的臉,又「嚶嚶」哭了起來,周氏也暗自咬緊了牙關。林六開心萬分,撒嬌道︰「祖母呀,真的沒怎麼啦,就是紅了紅皮兒,不如給五姐搽臉罷。您老人家快別生氣了,讓四姐和五姐都起來吧。」

    林七不失時機地奪了林老太手裡的戒尺,輕輕替她揉手︰「我的好祖母誒,您手疼不疼?」

    林老太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兩個活寶,被你們祖父關這兩個月真是懂事了,看來那女誡沒白抄。」

    林六歪倒在她懷裡,笑道︰「祖母您終於笑了。」

    祖孫三人頓時其樂融融。經過精心謀劃,雙胞胎終於又成功地奪回了林老太面前的第一把交椅。

    林謹容冷眼旁觀,選了一個她認為最合適的機會,輕聲道︰「祖母,就讓孫女跟著母親去鄉下莊子裡去罷。一則可以侍奉母親盡孝道,讓母親早日養好身子歸家侍奉祖母;二則可以面壁思過,修身養性,以後再不至於出現今日這樣給林家丟臉的事情。還請祖母應允。」

    林老太收了臉上的笑容,轉過頭來看著林謹容。

    她自也知道陶氏將去鄉下養病的事,很難形容她是一個什麼心情。又覺著陶氏這樣陰鬱暴躁的脾氣難纏,總養不好病也不是回事;又怕陶氏病著大冬天的去了鄉下,會被平洲城裡其他人家詬病,說她們虐待兒媳。可是林老太爺已經允了,陶家也沒說什麼,她自不會再跳出來表示反對。

    陶氏病得不輕,這一去,少則幾個月,多則半年以上,鄉下寂寞冷清,林謹容這一去,相當於長時間的禁足。待到歸來,今日闖出來的才名只怕也被人給忘得差不多了。早前她還懷疑林謹容今日故意大出風頭是別有居心,隱隱還有幾分不喜之意,此時見林謹容主動提出願意跟了陶氏去鄉下,不由又打消了那想法,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這一去,並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來的。」

    林謹容坦然道︰「想好了。少則幾月,多則年餘,總是要母親養好病才會回來的。」

    林老太一雙老眼緩緩掃過屋子裡的其他幾個人,但見林五已然收了戚色,正不錯眼地看著林謹容,眼裡滿含期待,林六一臉的惋惜狀,林七一臉的無趣狀,周氏垂著眼,把所有情緒都掩藏得乾乾淨淨。這家不好當,人口眾多,操不完的心。林老太不由微微嘆了口氣︰「那就這樣定了罷,你回去就呆在屋裡收拾東西,少出來走動。你記好了,有才無行會被唾沫淹死,才行兼備才是正途。」

    「是,孫女兒謹遵祖母教誨。」林謹容低頭行禮告退。雖然又一次被禁足,但轉身走出安樂居的那一刻,她卻覺著自己彷彿是踩上了雲朵一樣,已然飄在了半空中。這下子,林五和林六要怎麼鬥,大房和三房要怎麼鬥,都和她們三房沒有任何關係了。兩條狗搶一泡屎,干她什麼事?

    林謹音翹首以待,見林謹容唇角微翹,顯見心情不錯,不由暗自詫異老太太竟就這麼放過了她。待聽明事情經過,心疼地拿了林謹容的手看,怨責道︰「你怎地這麼不小心?說來,你還是年幼不知輕重,拿捏不住分寸。」她只當林謹容分茶是不會看頭勢,而非有意為之。

    林謹容不在意地揉揉手心,笑道︰「莫要同母親說我挨了打的事情。你只和她說五妹被訓斥懲罰,信兒大概也留不得了,她就高興了。」

    林謹音微微皺了眉頭︰「真是信兒?五丫頭也太膽大妄為了些不但害自家姐妹,還害了下頭的人,她怎麼做得出來」

    林謹容低聲道︰「是不是都不要緊,承不承認也不要緊,關鍵是看祖母信什麼。」很多時候真相並不是真相,眼前的勝負未必就是一生的勝負。她不需要去追究到底是誰幹的,她只需要按著計劃繼續前行。

    夜裡,有人給林謹容送來早前她送林五的那只塤,那塤已成了碎片。

    看來前世裡就莫名不見的東西,這輩子也終究不能保存下來。林謹容一挑唇角︰「送了人的,哪有再拿回來的道理?拿回去不拿回去,我就使人放在五妹的院子前頭。」

    來人無法,只得又把那碎片抱了回去。

    次日,雪停天晴,卻猶自比下雪之時更冷了幾分。

    林謹容和桂嬤嬤商量︰「我的意思是嬤嬤就留在這裡替我看著屋子,豆兒留給你作伴,我領了荔枝和桂圓去就行。」因見桂嬤嬤似要反對,她立即攔住,「嬤嬤休要覺得這事兒簡單,我和太太住在鄉下,就留三姐姐一人看顧著,你要給她搭把手,有事兒的時候好送信去。」

    桂嬤嬤左思右想,終是應了,見桂圓滿臉帶笑地同荔枝在一旁收拾箱籠,躊躇良久,終是低聲央告︰「姑娘,桂圓這丫頭又懶又饞,還偷奸耍滑,您該管教的別留情。」

    林謹容笑︰「嬤嬤放心。」路在前頭,她尚不知會走向何方,但如果桂圓還是要走那一條老路,也怪不得她。

    「豆兒,四姑娘在麼?」黃姨娘獨自一人,嬌嬌怯怯地在門口問豆兒。

    林謹容便示意桂嬤嬤讓她進來,黃姨娘瘦得弱不勝衣,蒼白著臉兒,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因為收拾箱籠而顯得有些凌亂的房間,親熱地問林謹容︰「四姑娘,聽說您要同太太一道去莊子裡?」

    是不放心那些金銀罷?林謹容暗笑︰「是。所以我們走了以後,要煩勞姨娘伺候好老爺了。」陶氏一走,三房的妾室通房就屬黃姨娘一枝獨大,若是從前林謹容自然擔憂,可在飛紅事件之後,她卻是不怕了。

    黃姨娘微微有些尷尬,將話錯開去︰「奴會做好分內之事,伺候好老爺,照顧好三姑娘和五少爺、七少爺……」

    林謹容聽不得她這一連串的表忠心,爽快地道︰「此番舅老爺和大表哥會親自送我們去鄉下,春天他們還會來瞧我們。若是有什麼信,我自會托人來與姨娘,耽擱不了姨娘。」

    黃姨娘掩了口笑︰「四姑娘爽快人,但奴非是擔憂那事兒。是聽人說,這會子吳家大太太領了位姑娘上門來賠禮,還有,信兒今早被帶走了,五姑娘也要潛心抄女誡,還要抄點經書之類的,怕是元宵節都出不來了。大太太心情不大好……豆兒她們仔細別衝撞了。當然,您約莫是早就知道了的,奴就是多句嘴。」

    林謹容起身送她出去︰「還是姨娘周到,謝了。」

    黃姨娘翩然而去。

    林謹容命荔枝把從楊氏那裡贏來的玉燕釵拿出來,用塊自家繡的絲帕包了︰「你去安樂居附近轉轉,想法子把這個給楊姑娘。就說我那時就想給她的,但不方便。」

    楊茉若是見著這玉釵,必會來看她。她前生也沒什麼朋友,只有楊茉。林謹容寂寞地想,以前生的經歷來看,這大概會是二人最後一面。真想有生之年,能夠一直保持這份友情,能夠有機會再見到楊茉。

    荔枝察覺到她情緒低落,以為她是被罰心中不忿,默然拿了那玉釵,自往外頭去。才去了沒多久就折了回來︰「姑娘,楊姑娘和六姑娘、七姑娘一道來瞧您啦。」

    林謹容驚喜地跳將起來,也不覺著雙胞胎礙事,吩咐眾人︰「快快把這些東西都先拿開,把好吃的都拿出來」

    楊茉的目光在微顯凌亂的屋子裡掃了一圈,微微皺眉︰「聽說你要去鄉下?」

    林謹容笑道︰「大夫說我母親的病要靜養,我怕她寂寞。」

    林六含笑道︰「我四姐姐最是孝順不過的一個人。」

    楊茉又內疚又同情,當著雙胞胎卻不好細說,遺憾地道︰「我等你回來,你教我分茶之技。」

    謹容也想有那麼一天。

    幾個少女隨意說了些閑話,少傾,就有人來催,道是林老太留楊氏用午飯,催幾個姑娘趕緊過去。

    楊茉怕給林謹容再添麻煩,不敢再留,內疚地告辭而去,臨行前貼著林謹容的耳朵極快地輕聲說了句︰「我的丫頭也沒看清楚是誰推的我。」

    這個結局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荔枝和桂圓不也是什麼都沒瞧見麼?林謹容飛快把那玉釵塞進楊茉手裡︰「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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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50:07
第51章病癥(一)

    轉眼間,雪化泥干。

    陶氏的陪嫁莊子裡來人稟明房屋已然收拾妥當,陶舜欽協同林三老爺,送陶氏與林謹容去莊子裡養病。

    分別之際,雖然早就同林慎之說好,讓他好好讀書,隔個十天半月就來接他去莊子裡住一住的,他仍然眼淚汪汪,跺著腳死死拽著陶氏的手不放。

    陶氏也捨不得他,但卻知曉什麼都比不過兒子的前途更緊要,當下狠了心命林謹音把林慎之帶走,頭也不回地扶著龔媽媽的手上了馬車。

    「好大一個泡泡」林謹容刮著臉嘲笑林慎之,眾人一瞧,林慎之哭得鼻涕流了老長,還吹了一個泡泡,怎麼看怎麼好笑,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慎之羞澀,一頭紮在林謹音懷裡,蹭了林謹音滿懷鼻涕,驚得林謹音嫌棄地低叫,越發惹得眾人大笑不已,就是陶氏在車上瞧著,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如此一來,倒也消散了幾分離別傷情。

    因擔心陶氏病弱支撐不住,以往兩個時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三個時辰還沒走完。路程漫長且無聊,馬車裡被上等的銀絲炭哄得暖意融融,陶氏早就沉沉睡去,龔媽媽也有些打盹兒,林謹容悄悄將窗簾子掀開一小條細縫,望將出去。

    馬車正沿著一條河道不緊不慢地走,河道對面是一大片望不到頭,荒無人煙的地,凸起的土上白色的結晶在日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彷彿是不曾化盡的雪。林謹容輕聲問騎馬走在一旁的陶舜欽︰「舅舅,這地上是什麼?為何這麼亮閃閃的?」

    陶舜欽瞇了眼低笑︰「囡囡,這是鹽堿地,也就是斥鹵之地。你看到的那些亮閃閃的東西,是浸出來的鹽。這種地,什麼都不長的。」

    原來這就是斥鹵之地?林謹容睜大了眼楮︰「我聽說淤過的斥鹵之地也能成沃土良田?長出上等的米谷?」

    陶舜欽見多識廣,朗朗而談︰「對,那叫淤田。在有些地方,每年四月以後,雨季到來,水最渾濁的時候,就將礬山水放來灌淤田地,久而久之自成了良田。」

    林謹容認真道︰「什麼是礬山水呢?」

    「就是四月後的河水。」陶舜欽倒也不嫌她煩,耐著性子解釋︰「那時候的河水最渾濁,有礬腥氣味,所以又稱礬山水或天河水。」

    林謹容的思維跳躍極快,立刻就道︰「那麼,早前花了地價買鹽堿地的人不是賺了?」

    陶舜欽一愣,轉瞬才跟上了她的想法,因見林謹容牢牢盯著那片鹽堿地,兩眼發光,隱隱露出幾分興奮之色。想到她之前纏著陶鳳棠換金銀,誓言旦旦要賺錢的舉動,立刻笑彎了眉眼︰「囡囡啊,淤田不是那麼容易得的。一要有天河水,二要築渠設堰,能蓄水還要能排水,非一家一戶之力所能成。」他帶了善意的調侃︰「要不然,這一大片鹽堿地還不早就被人買去淤成良田了?清州和平洲沒淤田那個條件,沒人會要這些鹽堿地」

    林謹容淡淡一笑,縮回了頭。清州和平洲現在的確沒於田這個條件,可是後來,分明也實行了這淤田之法的。林謹容垂眸盯著銅手爐蓋子上繁瑣的縷空卷草紋,思緒又飄回了從前。

    那時候安兒剛滿月,陸緘和她關係尚且還好。

    那日早上,他遞給她一小碗晶瑩的米飯︰「阿容,你來嘗嘗這個米的味道如何?」

    他一向沉默寡言,恪守禮儀,笑也只是淺笑,似這般形喜於色的歡喜當真是少見。她微笑著嘗了一口,細細品味,沒吃出什麼區別︰「和平日吃的差不多。」

    他臉上那絲得意更加明顯︰「吃不出來吧?少字這是淤過的斥鹵之地長的。誰會想得到什麼也不生的斥鹵之地也會變成生長良稻的良田?」

    可那個時候的她,長於深閨,並不知道什麼是斥鹵之地,也不知道什麼叫淤過的斥鹵之地,所以她只是笑︰「是啊。」

    她想他不會莫名其妙只讓她嘗嘗這米如何,希望他再說下去,陸緘卻不再言語了,只埋著頭吃飯。食不言,寢不語,本是從小就守的規矩,她也就不再問他。之後,再無人提起這件事。

    過了些日子,就傳出陸緘的生母塗氏撿了個大便宜的消息。塗氏只拿出極少的嫁妝錢,就買了十多傾連成一大片的斥鹵之地,接著那斥鹵之地被新任的太明府提舉一聲令下,廣徵民夫,利用渚江水於成了良田,身價百倍。

    陸家三房對外宣稱是塗氏夜來得夢,福至心靈。林鳳珍斷然不信,認定是陸緘吃裡扒外,肥水落了外人田,心中十分不忿,苦於抓不到陸緘的尾巴,少不得拿她出氣,罵她忘恩負義,故意知情不報。

    她自是委屈不已,躲在屋裡流淚,陸緘問她為何,她好面子,也不想再惹麻煩,自是什麼都不肯說。二人相對枯坐了半日,陸緘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就走了。之後林玉珍雖沒再就此事罵她,卻總是夾槍帶棒,隨時提醒她莫忘姑佷之情,她簡直無所適從。

    現在想來,可笑是她,他們吵啊鬧啊爭啊什麼的,干她什麼事?她果真是閑吃蘿蔔淡操心啊。

    噯,扯遠了,林謹容再次掀起簾子,認真地打量著外頭那片閃著銀光的鹽堿地,不知這地此刻尚是誰家的呢?價值幾何?她怎麼也得設法把這塊地給弄到手。

    未到莊子,就有陶氏的陪房兼莊子的管事鐵槐領著幾個小管事來接人。這鐵槐四十來歲的年紀,長得又黑又胖,是跟著陶氏從清州來的,陶家的舊人兒,對陶氏及陶舜欽父子的到來由衷地高興。鞍前馬後,慇勤奔波,接了一群人入了莊子,很快就安置妥當。

    這莊子雖是陶氏的陪嫁,陰差陽錯,兩世為人,林謹容聽說無數次,卻是第一次來,難免存了許多新奇,四處張望不已。

    只見莊子不大,卻也五臟俱全。

    三進的院子,陪著兩個小跨院。林三老爺、陶氏自然住正院,陶舜欽被安置在西跨院,水老丈夫為了避嫌,則是住在鐵槐家裡。林謹容住的東跨院,正房、廂房、淨房加上耳房,雖統共只有六間,但院牆上爬滿迎春花,院子裡青麻石鋪地,種了株老石榴樹和一株正在盛開的素心臘梅。石榴樹下有張石桌,配了四個石凳。素心臘梅滿綴枝頭,馨香撲鼻,正正開在林謹容臥房的窗下。

    西邊牆下,還有一口井,聽說有些年頭了,井石磨得光滑之極,早已沒了鑿痕,裡頭的井水甘冽清甜,乃是難得的好水。林謹容不信,當即就叫掃院子的粗使婆子打了半桶水上來嘗,嘗過之後眉開眼笑。

    是夜,鐵槐家的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新鮮的鄉村家常菜,比如現宰的活羊,附近河裡才打撈起來的肥美鯉魚,莊子裡自家喂的柴雞,剛從地裡拔出來被冰雪凍得甜絲絲的白菘,還有泡發的野木耳,新做的豆腐。

    做法簡單,味道卻是鮮美之極。林謹容食指大動,不但多吃了一碗飯,還勸著陶氏也多吃了半碗,外加一碗紅棗烏雞湯。

    她和陶氏這裡人少,又不飲酒,很快吃好,外間林三老爺和陶舜欽卻是一直喝酒喝到二更時分還未散去。陶氏體乏早早睡下,林謹容自然而然擔當起女主人的責任來,不時命人去探查一番,看炭盆是否燒得好,酒水熱菜是否及時送上,又命廚房備下醒酒湯。

    如此幾番,龔媽媽驚訝於她的懂事周全,有心要看她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便交代眾人都按四姑娘的要求去做。因見她佈置得妥妥當當,條理分明,不由暗自詫異。

    少傾,陶舜欽讓人進來叮囑︰「舅老爺說四姑娘年幼,今日趕路乏了,不必再等著伺候,先行歇下,有龔媽媽和鐵槐家的看顧就可以了。」

    龔媽媽得了吩咐,拚命相勸林謹容去歇,林謹容心想林三老爺那個酒鬼嗜酒,陶舜欽只怕也有許多話要交代林三老爺,也就不再堅持,自洗漱了去躺下。

    一夜好眠。

    天色微明,荔枝進來伺候林謹容起身︰「昨夜裡姑娘可被吵著了?」

    林謹容聽她似是話裡有話,忙問︰「怎麼了?」

    荔枝握了楊木梳子將林謹容烏黑濃密的長髮一梳到底︰「也沒什麼,就是昨兒夜裡老爺喝多了,後來有些不好,連夜又去把水老丈夫請起來替他扶脈開藥。這地兒小,有個風吹草動都能聽見,婆子們也沒甚規矩,進進出出,粗聲大氣的,奴婢怕吵著了您。」

    婦科聖手給林三老爺看病?林謹容有些想笑,又想林三老爺這大概是路上吹了風著了涼,夜裡飲酒過多,寒熱相交才生的病,人家水老丈夫既然號稱婦科聖手,總不至於連這麼個簡單的癥候都看不好。遂又收住了笑容︰「我倒是睡得極熟,什麼都不曾聽見。只怕太太被吵著了罷?」

    荔枝道︰「不要說太太,就是舅老爺也被驚動了。奴婢夜裡聽見他在正院裡說話來著。」

    林謹容收拾妥當,叫桂圓打掃,領了荔枝往正院去尋龔媽媽打聽情況。未到正房,就聞到一股濃郁的中藥味,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守著兩隻小火爐並兩隻藥罐子,手裡握著一柄蒲扇,眼楮也不眨地盯著其中一罐藥,神色極其認真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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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7:50:22
第52章病癥(二)

    林謹容輕手輕腳地過去,輕輕一拍龔媽媽肩頭,笑道︰「媽媽辛苦,大清早就起來熬藥。你年紀大了,這些事情就讓夏葉或是春芽來做罷?」

    龔媽媽被唬了一跳,臉呼地一沉,待看清楚是林謹容,方露出幾分笑意來︰「姑娘垂憐我這把老骨頭,可兩位主子都病著呢,這煎藥是看要火候的,老奴哪兒敢偷懶?」

    說話間,那藥翻滾起來,林謹容隨手拿了筷子去撥早前龔媽媽盯得最仔細的那一罐藥︰「這是太太的藥?」

    龔媽媽緊緊盯著林謹容手裡的筷子,笑道︰「不是,這是老爺的藥。太太的是旁邊這一罐。」

    林謹容不由怔住,龔媽媽自來對陶氏忠誠無比,經過上次的事情更是恨透了林三爺,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對林三爺的藥比陶氏的藥還上心,委實奇怪了。她略微思索片刻,道︰「水老先生剛開的藥方,真難為這個地方還能翻出這麼齊全的藥來。我還以為得回城去抓。」

    龔媽媽一邊去接林謹容手裡的筷子,一邊謙恭地笑︰「當然不只靠咱們家,這過去幾里路,是族裡林昌爺的宅子,他家裡常年住在鄉間,經常備得有些風寒腦熱肚疼之類的藥,鐵管事拿了藥方去尋,剛好備齊。」

    林昌爺?林謹容立刻想起這個無意中讓她有了第一個賺錢主意的遠房族叔來︰「他家宅子和田地就在這附近?」

    龔媽媽小心翼翼地攪了幾下林三爺的藥罐子,道︰「可不是,等會子定是要前來探望老爺和太太的。」然後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這裡煙燻火燎的,姑娘就莫要在這裡了。想吃什麼就讓丫頭去和鐵槐家的說,這不比在府裡,自在著呢。」

    林謹容又看了那藥罐子兩眼,輕輕搖頭︰「我不挑食,廚房裡呈什麼就是什麼。太太昨兒夜裡被鬧了,後來是什麼時候睡下的?」陶氏病後睡眠不好,一旦驚醒就極難入睡,故而她有此一問。

    龔媽媽笑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就是夜裡醒了那一頭,聽說三老爺不過是尋常風寒,就又睡下了,睡得還好,這多半也快要起身了的。」

    正說著,春芽過來扶定林謹容的胳膊笑道︰「姑娘,太太醒了,聽見您的聲音,讓您屋子裡去呢。」邊說邊同龔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眼神很是凝重。

    林謹容默然打量了這二人一回,也就往陶氏屋裡去了。陶氏著了件杏色織金領綿襖,配著條嶄新的暗紅百褶裙,坐在照台前由夏葉幫著梳頭,聽見聲響,柔聲道︰「囡囡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娘呢?」林謹容靠過去挨著陶氏坐了,抬眼打量陶氏的神色。但見陶氏的氣色明顯比往日好了許多,唇角微微翹著,眼裡流動著許久不見的光華,果然半點不見睡眠不好的樣子,心情還十分好,一掃往日的陰鬱,不由暗暗生奇。

    「我很好。」陶氏好心情地拉開奩盒︰「今日有客來,囡囡幫我選枝頭釵。」

    林謹容見她興致出奇的好,心情也跟著放鬆泰半。在奩盒裡撥了幾下,找出一枝餃珠釵,端端正正地給陶氏插在發間,笑道︰「我適才來時,看到門口一盆茶花開得正艷,母親若是有意,不如讓夏葉姐姐去挑一朵開得最好的剪來插鬢?」

    不待陶氏開口,夏葉便笑嘻嘻地自針線筐裡拿了銀剪︰「姑娘好主意,那茶花真正新鮮。」

    不多時,夏葉送了茶花進來,陶氏看著心裡也歡喜,親自插上了,對著鏡子前後左右地照。春芽捧了只小青瓷碗進來,低聲道︰「太太,藥得了。」

    陶氏收了笑容,捧定藥碗,垂了眸子道︰「老爺那邊的藥呢?」

    春芽道︰「也得了,龔媽媽親自送過去的,已然服了。」

    陶氏默不作聲地盯著手裡的湯藥看了半晌,一仰頭將碗黑黝黝的湯藥吃了個乾乾淨淨。

    林謹容忙捧茶與她漱口︰「爹爹既已醒了,我還是先過去問安罷。」

    陶氏沉默良久方將帕子掩了口,把含在口裡的茶水吐入痰盂裡,低聲道︰「去罷。」

    地方小,林三老爺就住在陶氏隔壁,林謹容不過是從一道門出來就踏入另一道門。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林三老爺頭上紮著白綢,盤著腿坐在窗前的榻上,抱著個湯婆子,皺著眉頭挑挑揀揀地從漆盒裡找果脯吃,一邊翻撿一邊同一旁低眉垂眼的龔媽媽道︰「這藥忒難吃,爺就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藥。趁著天氣好,爺等會子吃了午飯就回城去。」

    龔媽媽乾笑︰「良藥苦口利於病,老爺身體金貴,還是該養好病再回去的。不然太太怎麼放心?」抬頭看到林謹容,忙道︰「四姑娘來得正好,快勸勸老爺。」

    林謹容曉得林三老爺吃藥是要黃姨娘哄的,便道︰「爹爹,養好身子才是正途。您莫擔憂,大表哥已然先行歸去了,舅舅不會急,定會等您養好病再一起走的。」

    這話提醒了林三老爺,他要陪客呢,陶舜欽不說走,他又豈能獨自先跑了。想到這裡冷清寂寞,又沒個善解人意暖床添香的,不由長嘆一聲,歪在榻上,滿臉的無趣,指使林謹容︰「你去請你舅舅過來,就說我請他下棋。」興許可以說動陶舜欽趕緊回清州去也不一定。

    謹容緊緊盯著他的臉色看了幾眼,見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之外,一切再正常不過,方才轉身出了房門。

    陶舜欽果然應約而來,任由林三老爺如何旁敲側擊,絲毫不提什麼時候走,只是滿面笑容,天南地北地瞎侃。

    林謹容陪陶氏吃了早飯出來,又見龔媽媽蹲在火爐前賣力地煎藥,對著林三老爺那罐子藥如同伺候小孩兒一樣的精心細緻。

    反常即為妖,雖然前世林三老爺一直到她死都還禍害人間,但這一生很多都不一樣了。林謹容在廊下立了許久,心中終是不安,便吩咐荔枝︰「你去同廚房說,晚上再熬點昨夜那種紅棗烏雞湯。」然後獨自一人走到龔媽媽身邊蹲下去接蒲扇︰「媽媽,我來熬罷,也算是盡點孝心。」

    龔媽媽自是不答應,去奪林謹容手裡的蒲扇︰「這怎麼使得?這是下人做的事情。」

    林謹容一閃︰「媽媽此言差矣,給父母雙親伺藥,是兒女該盡的孝道。我不會,媽媽您就教我。說來,這是什麼藥?媽媽可認識?」說著手裡的筷子又往林三爺的藥罐子裡一插一翻。

    「這種藥奴婢認不得,但卻是鐵槐拿了方子去林昌爺家裡尋來的。」龔媽媽堅定地握住林謹容的手,按住筷子,沉聲道︰「好姑娘,您就別添亂了,若是閑得無聊,便披了兜帽披風,讓鐵槐家的陪您往外頭去走走如何?這會兒天氣正好,田里挺好玩兒的,可以抓了秕谷去餵麻雀。」

    林謹容不退讓,直視著龔媽媽的眼楮,一字一句地道︰「田里再好玩,也比不過父母雙親的身子更緊要。」以前她不知道許多事,不懂得觀察分析,現在她卻能看出許多不同來……

    龔媽媽的眼神閃了閃,拿捏良久,斟字酌句︰「姑娘孝順。但太太病著,三姑娘明年要出閣,您尚未定親,七少爺還太小……舅老爺也不能在這裡久留,一等這裡安置妥當就要趕回去,所以三老爺的病得趕緊治好,耽擱不得。您,就別添亂了。」

    這解釋合情合理,三房此時離林三老爺不得,既然龔媽媽都懂,陶氏和陶舜欽不會不懂,陶氏不聰明,陶舜欽卻不笨。林謹容沉默片刻,終是縮回手去,不再多問,低聲道︰「好,我就聽媽媽的,且去田里走走。」

    龔媽媽輕輕頷首,目送林謹容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繼續伺弄那兩罐子藥。許久,春芽出來接了她手裡的蒲扇︰「媽媽去歇息,陪太太說說話,我來。」

    龔媽媽望著春芽,春宴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龔媽媽方進了陶氏的屋子,但見陶氏手裡握了一卷書,眼楮卻沒放在書上,而是盯著地上的青磚發呆。

    「太太?」龔媽媽捧了一盞茶送過去,給夏葉遞了個眼色,夏葉趕緊往外頭去站了,留她二人說話。

    陶氏放了書,並不接茶,只皺著眉頭看著龔媽媽低聲道︰「你說,真的有用?」

    龔媽媽毫不遲疑地道︰「舅老爺說有用,就一定不會錯。您就安安心心地養病就好。早前不是都放心了麼?這會兒怎麼又擔憂上了?」

    陶氏輕輕嘆了口氣︰「我高興過後,這左眼皮兒就一直跳。」

    龔媽媽笑了︰「好太太,左眼跳是發財,這以後,您保證順順當當的……」見陶氏眉間的陰霾去了些,壓低了聲音道︰「奴婢看著,四姑娘似是太聰慧了些。一直就守著那藥,還要親手熬藥呢。」

    陶氏的眉頭一跳︰「她終究還是個孩子,應是見到我們都病了,擔憂而已。」話雖如此,她還是忍不住道︰「你……小心了。」

    龔媽媽肅顏道︰「您放心。」

    陶氏閉了眼,輕嘆一聲。陶舜欽的話是對的,既然她再也生不了,也沒精力和實力去和林三爺爭,為了這三個兒女,就徹底斷了這源頭罷,大家都不要生了!

    隔壁傳來林三老爺不服氣地喊聲︰「我落錯子了,這個不算!」

    陶舜欽暢快的笑道︰「妹夫,落子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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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傍水(一)

    林謹容依了龔媽媽之言,換了靴子,著了兜帽披風,由鐵槐家的領著從後頭角門裡走了出去。

    這鄉下房子修得簡單,不似城裡的高牆大院,後院出去順著一排柳樹走不多遠就是一大片水田。如今冬閑,水田里的水早就干了,地裡長著些不知名的野草,黃中猶帶了幾分綠色,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淡黃色溫暖的光。也沒什麼人出入,唯有幾隻灰的白的野鳥不停起飛降落,清淨得很。天空碧藍,萬里無雲,空氣寒涼中又帶了幾分清冽,完全不同於林家大院的感覺。

    林謹容深深呼吸,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來。

    鐵槐家的原來本是陶氏身邊的二等丫頭,知情識趣,曉得城裡來的姑娘少爺們都喜歡什麼,口裡說些好玩的鄉村趣事給林謹容聽,不時又隨意從地頭摳出個草芽兒或是摘片干葉子給林謹容看,道是什麼野草野菜的葉和芽,什麼可以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季節味最美。

    鄉村趣事倒也罷了,林謹容最是喜愛她說的這些野菜,一本正經地命桂圓用帕子包了,道是要回去仔細研究,惹得眾人竊笑不已。

    一行人說著話,順著田埂往前走,不知不覺就走了老遠,林謹容正想引著鐵槐家的再帶她走遠些,就聽有人在後頭大聲喊︰「鐵槐家的,昌大爺和大奶奶來探老爺和太太。太太讓你速速引著姑娘去會客。你怎地領著姑娘走這麼遠,倒叫我好找。」

    鐵槐家回頭一瞧,身後的房子早就成了小小的一片,是去得比意料之中的遠了許多,不由得一拍腦袋,叫道︰「哎呀,我這腦子早就料到他家必然要使人過來拜望的,怎地還引著姑娘走這麼遠?只顧著和姑娘說這些野草野菜了,難為姑娘不嫌奴婢煩,能聽奴婢嘮叨這許久。」

    林謹容柔聲道︰「媽媽休要謙虛,我這也是長見識。興許哪日就能用得上也不一定呢。」

    鐵槐家的含笑看了林謹容一眼,覺著這溫柔和氣又好看的小姑娘真是順眼︰「四姑娘說話真讓人舒心。姑娘想必不知這昌大爺和昌大奶奶是誰吧?少字」

    「早起聽龔媽媽提了一下。是族裡的伯伯伯母吧。」林謹容的語氣越發溫和︰「日後母親要在這裡養病,少不得要經常麻煩他們,媽媽給我說說他們家的事情,我好記在心頭,省得失禮。」

    「前年他家來投親,大老爺替他安置家業,正好太太這莊子附近有田要賣,便置在了這附近。」鐵槐家的虛虛指了指東南方向︰「從這裡過去約有七八里遠,就是他們家了。他們家的地也挨著太太的地。姑娘只需記住了,這昌大奶奶是續絃,他家大少爺和二少爺都不是她生養的,三少爺才是她生養的就夠啦。」

    林謹容極目遠眺,但見東南方向一大片田地綿延開去,幾排光禿禿的楊柳靜靜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往遠了有座小山包擋著,並看不見林昌家的房子。便收回了目光,問鐵槐家的︰「不是說這附近有溫泉麼?都是在哪裡呢?」

    「姑娘仔細這鐵線草的根絆腳。」鐵槐家的扶定林謹容,往西邊遙遙一指︰「姑娘看那裡,那裡有座清涼寺,泉眼就在裡頭。」

    林謹容瞇了眼細看,果然能看到一座粉牆黛瓦的小寺廟掩映在一排茂密的松柏之中,便隨口問道︰「我聽舅老爺說,太太還可以去泡泡溫泉的……」

    鐵槐家的一聽就知道她打聽什麼,便道︰「是個尼姑庵,裡頭只有兩個上了年歲的老尼姑。地兒不大,香火不旺,房屋破舊,兩個老尼姑太老實,又懶得很,故而名不顯,不然城裡頭的太太姑娘們只怕也會經常來玩的。」

    林謹容暗忖,是了,地兒不大,香火不旺,裡頭的屋舍齋飯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有溫泉人家也不喜歡來。比如說陶氏,不可能不知道這處溫泉,卻從來沒有帶著兒女們來玩過一回。若不是此番陶舜欽提起,只怕陶氏也根本想不到要來這裡。

    鐵槐家的又嘮叨︰「這溫泉的水從清涼寺流出來,繞過清涼山,順著清涼河一直往下淌,下面一里半處,是諸老丈夫家,老丈夫德高望重,免費建了個學堂,不收束,平白教窮人子弟讀書寫字,見了我等,也是謙和得不得了。他家老太太,是個善心人兒,經常會佈施這清涼寺裡的老尼姑。說起來,太太這處陪嫁莊子,依山傍水,人傑地靈,真是塊寶地……」

    「諸丈夫?諸夢萼丈夫麼?」林謹容的眼楮又是一亮,那不是平洲極有名望的大儒麼?怎會想得又是鄰居?林謹容踮起腳來,往西邊看過去,妄圖能看到點什麼。可是清涼寺後面那座不算高的小山,把那邊的風光給完全擋住了,她只能看到遠處有水波在陽光下散發著粼粼的光芒。

    「四姑娘,諸丈夫在清涼山上種了一大片桃樹和梨樹,等到春天花開的時候,白的梨花瓣、粉的桃花瓣順著河水一直流下來,河裡的魚兒會冒出頭來吃花瓣,那時候結好網,拿柳枝往水裡一抽,魚兒四處驚逃,一不小心就落了網,成了油炸酥魚兒,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兒極了您和太太會留到春天嗎?」。這聲音又清脆又急促,生生為林謹容描述了一副美麗的圖畫。

    林謹容回眸,但見一個穿半舊粉色襖裙,紮著丫髻,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從鐵槐家的身後探出頭來看著自己笑,黝黑的臉蛋上一個靨窩格外分明。

    「你個死丫頭誰叫你多嘴?姑娘面前也沒大沒小的。」鐵槐家的嘴裡在罵,眼裡的笑意和疼愛卻是忍都忍不住,「叫姑娘笑話了,這是奴婢家的三丫頭。她最小,給慣壞了。」

    「無妨,我覺著她挺招喜的。」林謹容朝那女孩兒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兒大大方方地道︰「回姑娘的話,我叫苗丫。」

    桂圓便「嗤」地一聲笑出來︰「要自稱奴婢,哪兒能和姑娘你啊我的?」眼楮只一溜就落到了女孩兒的腳上,發現那女孩兒長了一雙迥異於常人的大腳,不由掩口偷笑。

    苗丫此時方才紅了臉,將腳往裙子下縮了縮,但見林謹容笑得溫和,並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便朝桂圓吐了吐舌頭,歡歡喜喜地撒開一雙大腳丫子朝前頭一溜煙奔去︰「我給姑娘帶路。」

    照舊是大大咧咧的「我」。

    林謹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愛上這個地方了。她回頭快活地問鐵槐家的︰「媽媽,我來的時候,經過一條河,那河邊有一大片鹽堿地,那是誰家的?」

    鐵槐家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哪塊地,笑道︰「不知道呢,那地一直就那樣荒著,怕是無主的罷?」

    林謹容皺了皺眉︰「無主的?」她記得本朝有律法,無主之地,墾荒可得,賦稅也極低,甚至於有些地,是不需要上賦稅。但這個對旁人來說是好事,對她來說反而更棘手。她能以什麼理由打動陶氏,安排人手跟她去墾荒呢?那鹽堿地不毛之地,又怎能墾什麼荒

    果然鐵槐家的隨之笑道︰「那個樣子的地,誰會要啊。」

    林謹容笑著拜託她︰「我和舅老爺打了個賭。煩勞鐵媽媽替我打聽打聽那地兒是誰家的,問仔細一點,我少不得要謝你的。」偏著頭想了想,又道︰「這附近也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地?也一併問了來罷。」

    鐵槐家的很好奇林謹容和陶舜欽打了個什麼賭,卻沒膽子細問,只應下不提。林謹容怕她也和別人一樣,把自己當成小孩子敷衍了事,又再三叮囑方才放下。

    一行人回了莊子,昌大奶奶還陪著陶氏坐在那裡喫茶說閑話︰「日子艱難,人生地不熟的,去年托府上的福,安定下來還給老大娶了媳婦兒,抱了大孫子,老2近二十了卻還是無著落,聘禮要得太高,我那三小子又該說親了……這肚裡又有了一個,他爹愁得要不得……」

    陶氏深表同情︰「都會好起來的。」

    見一群人簇擁著林謹容進來,昌大奶奶立刻收了話頭,由婆子扶了站起身來,客氣地笑道︰「這就是四姑娘?長得真好。」

    陶氏忙道︰「她一個小輩,你理她作甚,快坐好了。」

    昌大奶奶笑得歡暢︰「沒事兒,沒事兒。」

    「伯母萬福。」林謹容一絲不苟地把禮行了,待昌大奶奶坐定,方站到陶氏身後,一眼就看清了昌大奶奶的扮相。

    這婦人年約三十來歲,長相僅只是清秀而已,一窩絲綰了一枝金簪子,插戴了兩朵珠花,身上穿了件半新的淡藍色綢褙子,繫著條綠裙子,最打眼的是那個大得出奇的肚子。身邊伺候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婆子,並一個才八九歲的小丫頭,那婆子身上半舊不新的襖裙上頭猶帶折痕,小丫頭懵頭懵腦,只顧著吃果子。

    林謹容不由暗想,看來自己這位族伯的家境不怎麼寬裕,日子也過得不是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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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傍水(二)

    昌大奶奶轉換了個話題同陶氏磕叨︰「身子重了,天氣又冷,都在家裡貓著,若非是三叔和三弟妹來了,也不得出門跑這一趟。」

    陶氏含笑道︰「閑來還是多動動的好。產婆可請下了?」

    昌大奶奶笑道︰「早就請好的,過些日子少不得要請你們去吃湯餅。」

    本朝風俗,生兒三朝親友要送粟米炭醋慶賀,主人設宴招待,主食為湯餅,稱湯餅會,請人吃湯餅也就是這個意思。

    陶氏微微一笑︰「添丁進口是大喜事,是要去沾點喜氣的。」說著又想到了自家那個可憐的孩兒,不由自責怨憤又浮上心頭。

    龔媽媽一瞧就知道陶氏不舒坦了,便朝春芽使了個眼色,叫點湯來吃。

    客來奉茶,點湯即辭。

    昌大奶奶知機,忙使人去問林昌爺是否要走了,恰逢那邊探病完畢也剛好出來。

    陶氏忙命人給昌大奶奶裝了一大盒乾果做回禮,林謹容上前扶定昌大奶奶,將她送至門前,看到一個穿青綢綿袍,有些發胖,鬢髮已見花白,細眼高鼻的男子領著個小童立在門前,知是林昌,少不得又行禮問安。待到客走,方趕將回來問又躺上了床的陶氏︰「娘還好麼?」

    陶氏心裡本極是煩躁,聽得林謹容軟軟糯糯,充滿擔憂的這一問,心中一軟,少不得強打起精神笑道︰「我很好。囡囡剛才做得很好,就算是窮親戚,也要以禮相待的,這人呢,說不準什麼時候求著人家了,多結善緣總是好的。和娘說說,你早前都做了什麼?」

    林謹容有心逗她歡喜,便掰著手指頭,小到一片草芯芽兒,大到清淨寺的溫泉,還有苗丫口裡的桃花魚兒都嘰嘰呱呱說了一遍給陶氏聽。

    陶氏托著腮靜靜地聽,不時憐愛地捏捏愛女的臉蛋︰「看你高興的,我還擔憂你會嫌這裡冷清,誰知你竟這樣頑皮,倒是如魚得水了。」如此這般,也叫她拖累兒女的內疚少了許多。

    林謹容眼楮亮亮地看著陶氏,突然抱定了陶氏的胳膊,低聲道︰「娘,我很喜歡這樣。你好久沒這樣笑了,前些日子我和姐姐好怕。」

    稚子無辜。這孩子果然敏感又聰明,只可惜投錯了胎,落到自家這樣的父母手中,不然什麼陸雲,什麼林五、六、七,又算得什麼?陶氏撫著林謹容又黑又軟的頭髮,驕傲又愛憐,有萬千的話湧在喉頭,終是無以言表,輕輕一嘆,語氣堅定地道︰「囡囡不要怕,娘一定會好起來的。」還會好生護著你們,不看到你們長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林謹容趴在陶氏懷裡,嗅著她身上的藥香味兒,只覺無盡滿足平靜︰「娘,明日您想不想去清涼寺裡頭看看?聽說那裡頭還清淨,有個溫泉。」

    陶氏一連吃了好些天水老丈夫開的藥,那紅已經止住了,卻仍是沒有什麼精神,哪裡有閑心和力氣去游什麼清涼寺和泡溫泉?當下輕輕搖頭︰「我沒什麼精神。囡囡若是想去,就讓鐵槐家的帶幾個得力的婆子護著,帶點香燭銀錢去罷。」

    林謹容得了允許,高興不已。

    晚飯後,林謹容瞅了個機會尋到陶舜欽,又舊話重提那多買進金銀,把金銀留到次年的事。陶大舅性子好,隨她怎麼說都不阻止,卻也只是笑著聽聽而已,並不放在心上。反過來吩咐林謹容,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陶氏,有事情只管寫信去清州,又拍著林謹容的頭頂笑道︰「囡囡不要著急,到時候舅舅給你添妝」

    他自來大方,又只有陶氏一個親妹子,說了給自己添妝必然不會少。就是前世,他雖未曾許諾,卻也給了她數百金壓箱底,只是她沒能守住。可是……林謹容無奈嘆氣,有句話說得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陶家看來暫時是沒法子和她一起發這筆財了,且待以後罷。心中是如此想,卻還得假裝嬌羞不依,以滿足陶舜欽成功調笑小外甥女的自得感。

    待到陶舜欽高興了,林謹容方小聲問他︰「舅舅,我爹那是什麼病?不會有什麼大事吧?少字」

    陶舜欽眼皮一撩,坦然自若,如智珠在手︰「就是一小病,囡囡莫要擔心。水老丈夫醫術極其高明,並不亞於平洲的名醫,且舅舅待他有恩,他少不得要盡十二分的力。莫說你爹爹,待你母親此番調理好身子,以後也難得生病了。」

    大人們和孩子們說的話自來隱蔽,但其實中間可以聽出若干意味來。也就是說,這個病不會把林三老爺咋滴,也不會引起大轟動,而且這水老丈夫還挺可信的。林謹容徹底放了心。她撐著下巴使勁回憶當年的事情,那時候林三爺病過這一場沒有?好似不曾病,但卻是日日都跟著陶大舅出門去喝酒,經常廝混一處的。反正,三房的女人們再也沒有誰的肚子鼓起來就是了。

    忽忽過了兩日,林三爺耐不住寂寞,還吃著藥就把鐵槐叫去問附近可有什麼好玩的,也不知鐵槐怎麼和他說的,死活不聽勸告,非得拽了陶舜欽一道去清涼寺裡泡溫泉。

    陶舜欽也不多語,就叫人去喊林謹容︰「前兩日聽你母親說你想去清涼寺看看,可想與我們一起去?」

    林謹容笑瞇瞇地道︰「我長這麼大,可從來沒機會同父親一起出過門。倒是舅舅,小時候一起帶了去看過元宵花燈的。」這便是要去了。

    林三老爺聞言,一臉的不耐煩,卻說不出不許女兒跟了一起去的話來,只板著臉道︰「你爹我忙。既要走,便趕緊收拾妥當了走。路途遙遠,又是走路的,可別抱怨說腳疼走不動。」

    林謹容也不戳穿他的「良苦用心」,微微一笑,乖巧地行禮出去,招手叫了個粗使婆子過來︰「去把苗丫找來,讓她陪我去清涼寺玩。」

    陶舜欽目光沉沉地看著林三老爺。林三老爺卻什麼都不曾發覺,還在低頭撥弄漆盒裡的乾果子,暗自計算到時候要怎麼把林謹容甩給陶舜欽,他好方便行事,一想到可能會有年輕漂亮的小尼姑,吃不到看看也好,不由忍不住笑了。

    從莊子到那清涼寺,不過是三四里路的光景,林謹容放了腳,並不喊累和腳疼,反而興致勃勃地問苗丫一些瑣事,不時從田埂間拔了草問苗丫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又趁著陶舜欽和林三老爺不注意,悄悄從苗丫那裡抓了秕谷往田里灑,驚起一大群覓食的麻雀,笑彎了眉眼。

    林三老爺和陶舜欽見周圍沒有什麼農人出沒,她的頭臉又被兜帽掩得嚴實,倒也沒怎麼管她。

    一行人進了寺廟,兩個臉皮蒼老如樹皮的老尼姑口宣佛號迎了出來,陶舜欽立即肅了神色,規矩應對。林謹容自重生後,也是有些信鬼神的,自是斂了心神,跟著陶舜欽有樣學樣。

    林三爺卻是吃了一大驚,完全沒了來時那樣的興奮期待勁兒——本以為會看到年輕美貌小尼姑,結果卻受了驚嚇。好容易等到陶舜欽與老尼姑寒暄完畢,他方才假作無意地道︰「聽說這寺裡有溫泉……」

    當家老尼姑名智清,知是對面莊子的男主人,不敢怠慢,忙叫另一個老尼姑智平︰「師妹領林施主去後頭瞧瞧。」邊說邊親自給陶舜欽和林謹容上茶︰「寺中簡陋,又只得我師姐妹二人,怠慢之處還請施主莫怪。」

    林三老爺本還抱著點希望,但願兩個老尼姑有個把年輕的小尼姑伺候起居,這引客人後頭玩耍便該是那小尼姑來,誰知竟沒有,失望也就罷了,還要他看那皺巴巴的老尼姑……當下一擺手︰「罷了,你們忙,我自己四處走走。」

    智清還怕怠慢於他,微有為難之色,陶舜欽忙道︰「隨他去,我今日來,是要發個願,求佛祖保佑舍妹和拙荊早日病癒,平安康泰,孩子們一生喜樂無憂……」

    智清和智平聞言頓時大喜過望,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林三老爺,也不顧體面,圍在陶舜欽身邊好一陣吹捧,拚命想勸他就把這心願落實在這清涼寺裡,施捨得越多越好。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控制不住的酸了鼻腔。不是重生,她不知道無論有效無效,親人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盡量默默守護著她。那時匪亂來襲,失散的陶氏等人是不是也在替她日夜擔憂祈福?

    林謹容正在怔忪間,只見鐵槐進來賠笑道︰「我家三爺聽說這溫泉可以去乏,想泡泡,不知庵主可方便?」

    智清怎會拒絕?滿臉堆笑地道︰「那池子平日裡幾乎沒人去,昨日才洗過,水又是流動的,但就怕施主金貴,嫌棄那池子髒污……」

    鐵槐看了陶舜欽一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兒似的︰「不嫌,不嫌。」

    林謹容趁著陶舜欽與兩個老尼姑商量為殿中大佛重塑金身之事,招手叫苗丫過去相問︰「這溫泉池子你見過麼?大不大?水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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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8:00:21
第55章傍水(三)

苗丫咬著手指道︰“當然見過,是青麻石砌成的,不小也不大,水不淺呢,這般冷天進去泡澡那是再舒服不過。只可惜三老爺在里面,不然我領姑娘去看個好玩的。我可以閉著眼楮扶著牆壁不出頭在里頭走一圈。”

    林謹容心思一動,低聲道︰“改日我們又來?就我帶你們來。”

    “好呀。”苗丫笑眯了眼楮,熱情地朝林謹容伸出手︰“姑娘,我們那邊去喂麻雀?我兜里的秕谷還有好些,這也是做善事呢。”

    苗丫的指尖猶帶著口水,指甲縫也有些不太干淨,淤著幾道黑,林謹容猶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握住了苗丫的手。苗丫猛地將她一扯,撒開腳丫子朝著大殿後就是一趟。

    荔枝看到林謹容不適應卻又明顯很喜歡的樣子,不由有些好笑,桂圓卻是眼楮都噴出火來了,低聲罵道︰“小蹄子,又在姑娘面前做精作怪,明明是個奴才,總是我啊我的,該找個機會好生教她些規矩……”

    荔枝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低聲勸道︰“姑娘可不是我們倆的,我們倆,才是她的。”

    桂圓咬緊嘴唇,紅了眼眶︰“荔枝,你趁著我娘不在,也來欺負我。”

    荔枝忙擺手表示投降,扔了句硬話過去︰“得,我們這會兒可不是在府里,總有大事兒小事兒要尋鐵媽媽幫忙的,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可別說我和你一氣。”

    桂圓跺了跺腳,咬牙拔足追去︰“姑娘跑慢點兒,等等奴婢。”

    大殿後頭是個小天井,也沒鋪青石磚之類的,就是把泥土夯實了而已,上頭匍匐著好些枯了的野草。有幾只麻雀曬著太陽,懶洋洋地在草叢里跳躍找草籽兒吃。看著果然破舊荒涼。

    苗丫拉著林謹容站定了,抓了一把秕谷塞進她手里,笑道︰“看這兩個老尼姑懶的,草都舍不得拔干淨。你別看前頭打掃得干干淨淨,這後頭卻是又髒又破,再往後就更不必說了,那房梁上的灰能有兩尺厚,耗子跑過去能一路灑下一層灰來。只有裝著那溫泉池子的偏殿,她們還指望它能賺點錢,收拾得還算干淨。”

    林謹容隨意把那秕谷朝麻雀們扔過去,驚得麻雀們四處飛起︰“這溫泉經常會有人來麼?”

    苗丫道︰“不算多吧?少字老尼姑要收錢的,昌大*奶、諸丈夫家的女眷會來,我和我娘也不時會來,村子里其他人卻是除非有大事,比如出嫁辦喜事才舍得出錢來了。”

    麻雀們驚起落在牆頭觀望一歇,見幾個小姑娘並沒有其他舉動,也就又飛下來,開開心心尋那秕谷吃。

    林謹容發了一陣呆,忍不住滿含期待地輕聲道︰“苗丫,你下河打過桃花魚?”

    說起打桃花魚來,苗丫兩眼放光︰“是啊,我爹爹和哥哥們閑了的時候會領我去,我自己也會偷偷去。”

    “那……你不怕被水沖走?水深不深?冰不冰?”林謹容的雙眼沒有焦距,又是一把秕谷朝著麻雀們身上扔去,可憐那麻雀剛吃了幾嘴,又驚得飛了起來。

    “姑娘別這樣呀,浪費呢。”苗丫自林謹容手里把剩下的秕谷拿回來,認真答道︰“那清涼河有深有淺,不往深的地方去就行了,水有一多半是從這里流出去溫泉水,不冰。還有……”她踮起腳尖附在林謹容的耳邊輕聲笑道︰“我會水,哥哥教的,所以我不怕。別叫我娘知道,不然一頓好打。”

    林謹容的心一陣狂跳,猶如看金銀元寶一樣地看著苗丫。

    苗丫傻傻地問︰“姑娘,您怎麼啦?”

    林謹容控制住狂瀉而出的喜悅,輕輕搖頭︰“沒什麼。”她想學鳧水,上輩子是被水淹死的,這輩子總不能再被水淹死一回。早就聽說河邊長大的村姑們多少會點水性,她本想著機會合適再讓苗丫幫忙找一個,誰知老天果然偏疼她……

    林謹容兩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念叨了兩聲,回頭看著苗丫的眼神更親切了︰“苗丫,你想不想來我身邊?我也沒多少事給你做,你陪我玩就夠了。”

    苗丫驚喜地道︰“姑娘真的要我?”

    林謹容笑道︰“比真金還真。”

    桂圓在後頭聽見,委屈得眼楮又紅了。

    苗丫偏還回頭指著桂圓身上那條新裙子,期待地道︰“姑娘,我跟了您,您是不是也給我穿這樣的好看裙子?”

    林謹容看到桂圓那憋屈又不敢發作的樣子,忍不住一聲笑將出來︰“比這個還要好,我送你一套我的裙子。你看好麼?”

    苗丫快活得往地上翻了一串空心跟頭,瘋子一樣的轉了個圈︰“我告訴爹娘去”然後一陣風似地跑了開去。

    林謹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風一樣野的女孩子,也從來沒見過除了伶人之外的人能這樣利索地翻空心跟頭,吃驚得要不得,怔怔地看著苗丫的背影,一雙眼楮瞪得溜圓,好半天,才暢快地笑出聲來。人生,也可以這樣快活

    桂圓咬著帕子糾結地道︰“姑娘,她,她可真是個野丫頭呀您真要帶她回去?指不定不到半日功夫就要給您闖禍的。”

    林謹容笑而不答。苗丫這樣的女孩子,暫時做她的玩伴很好,若真跟了她回林家,那不得被活生生憋死?還是算了吧,她喜歡的是這如同小鳥一樣自由自在,聰敏快活的苗丫,而不是後宅里被規矩束縛得不敢笑,不敢哭,一句話要在肚子里打幾個來回才敢說出來的苗丫。

    大抵是那溫泉水果然舒坦,林三老爺這一泡就泡了半日,也不知怎麼搞的,回去後當天夜里又發了高熱。幸虧水老丈夫果然有兩下子,一副藥下去,第二天早上就退了熱,只是頭疼,人也懶懶的沒什麼力氣,少不得又多逗留了幾日,服用的藥越發濃稠,弄得他鬼叫不已。

    陶舜欽也不急,先是布施錢糧給清淨寺,替佛祖重塑金身,又讓她們把那溫泉池子並外頭的門窗修好,方便以後陶氏和林謹容過去消遣。

    如此又過了幾日,林三老爺總算是痊愈了,陶舜欽再三叮囑過陶氏要放開心胸好生養病,林謹容自個兒小心,與水老丈夫打過交道,便由林三老爺陪著回了平洲,自回清州不提。

    自此,林謹容隔三岔五總要去清涼寺里燒柱香,為陶氏祈福。當然這一去,總少不得要在那溫泉池子里泡上許久,由著苗丫教那鳧水入門之術。她早前就已經學會閉氣,這會兒學起來雖不算快,卻也不是太笨。每日里從溫泉里出來,總是臉兒紅撲撲的,又有苗丫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陪著,竟似開朗了不少,身子更是康健了許多。

    兩個老尼姑得了無數好處,十分上心,才不管她們喜歡玩多久,只細心謹慎地把那後殿守好了,不叫人隨便進出。

    如此幾次,陶氏難免知道些梗概,但也只是知道林謹容愛泡溫泉,並不知她偷偷學鳧水。饒是如此,卻也有些放心不下,某日打起精神跟著林謹容去了一趟清涼寺,燒了一炷香,又捐了香油錢若干,與兩個老尼姑坐談半日,四處游走一圈,與林謹容一同泡了一回。

    陶氏回來沉思許久,掂量再三,吩咐龔媽媽︰“囡囡跟著我住在這鄉下,每日奉湯伺藥,那性子太靜太悶得過分了。偶然看著天真,卻是故意裝了討我歡喜的。這樣乖巧體貼的女兒,別家都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唯獨她和她姐姐跟著我受這委屈。難得她喜歡,也不是什麼出格的事兒,就由得她罷。讓鐵槐家的多派幾個得力的人跟著,吩咐下去,都給我伺候好了,少了一根寒毛,我叫他什麼都不剩。”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算來林家在這一片就是大地主,陶氏這個命令下來,每逢固定的日子,那溫泉相當于林謹容一個人的,再沒有人敢輕易進清涼寺去。

    林謹容不期能得到陶氏這樣的嬌縱疼寵,越發謹慎小心,只恐不注意就給陶氏和身邊人惹了麻煩,更怕失去這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每次去了清涼寺便是老老實實抄經書燒香,規規矩矩在溫泉池子里刨幾圈,其余時候除了陪陶氏下下棋,看看書,管些七零八碎卻很勞心勞力的家事,又將每日的開銷自己做了個賬本來記著,還教荔枝也在一旁看著,偶爾也讓荔枝添上幾筆。

    日子過得輕松愜意而且充實無比,前生後世,林謹容不曾過得如此舒坦,于是,笑容越發燦爛,腳步越發輕盈,語氣越發柔軟。久而久之,她與兩個老尼姑並莊子里的人熟悉起來,少不得經常問些農桑之術。她待人親切有禮,對田間地頭的事情還異常地感興趣,莊子里的人雖覺得她頗有些奇怪,卻也都還喜歡她,並不排斥她,有問必答。林謹容便將那節令播種,畝產升斗,都一一熟記在心自不必說。

    好運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地降落地在一個普通人的身上,機會從來只給有準備的人。假如,她拗不過鐵一般冷硬的命運,那麼她將用她自己的雙手,她自己的力量去為自己拼下一方天地。她要看,她還會不會被淹死在那條冰冷的江里她要看,還有誰能夠不假思量,隨隨便便就左右了她的性命和心情柔弱之時的不得不從不是認命,而是為下一次崛起凝聚的力量

    她再不要做那個躲在深閨,凡事退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風花雪月,只知道順從,以為一切得到都是應該的,以為一切付出都是必須的女子。

    林謹容深呼吸,閉眼,一頭扎進溫泉水里,在苗丫的鼓勵聲中,用力踩著水,劃動胳膊,像一尾笨拙的魚,從池子的一頭游向另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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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爭取

    日子這般過著去得極快,轉眼月余,這一日天空突然收了晴,紛紛揚揚地下起大雪來。這鄉下的雪又與城里的不同,更大更猛,不過半日光景就四處白茫茫一片,萬籟俱靜,不聞人聲。

    這樣的天氣,陶氏是絕對不會出門的,林謹容倒是由苗丫用稻草繩綁在靴子上防了滑,照舊出門,去清涼寺里上香兼鳧水。

    陶氏獨自歪在榻上無聊地將只小金橘拋上拋下,擔憂地道︰“不知阿音和慎之現在如何?在做什麼?”她本來早前與林慎之說好,過個十天半月就接林慎之來住兩日的,怎奈林老太爺卻是不許,每次放假只放半日。大有她要看孩子,就得自家趕緊回去的趨勢。

    龔媽媽將手里的大針往頭皮上刮了刮,利落地刺進鞋底里,再將夾子夾緊了針頭使勁拔出來,狠狠拽了兩下麻線,壓緊了納了一半的鞋底,笑道︰“前幾日三姑娘不是才來過信,道是一切都好麼?太太莫要憂心,總是要回去過年的,只怕到時候您見著了七少爺,就要感嘆他長大了。”

    陶氏蹙眉道︰“我不想回去過年。祭祖待客,守不完的規矩,做不完的事,煩也煩死了。”

    龔媽媽嘆了口氣︰“只怕老太爺、老太太是怎麼都不會允許的。答應讓您出來養這麼久的病,已是不易。團年飯是怎麼都要回去吃的。您不回去,傳言出去對姑娘和七少爺也不好。”

    二人一時沉默了。

    龔媽媽好容易想出一句可以安慰陶氏的話來︰“太太,回去也有好處,聽說這些日子那兩邊斗得歡,五姑娘一直沒放出來,就是表小姐">去求情老太太也沒應。大太太病了,二太太出來理事,兩邊明里暗里已是斗了好幾回,咱們無聊了正好看戲。”

    陶氏道︰“周氏倒霉我有啥歡喜的,她好歹還曉得點人事兒,那羅氏卻自來不是個好東西,她倒霉我才高興呢。”

    忽聽春芽在外頭笑道︰“鐵媽媽,看您眉開眼笑的,可是有什麼好事兒?”

    鐵槐家的笑道︰“是四姑娘讓我打聽的一件事兒問著了,這不,趕緊來和她報信呢。”

    春芽道︰“不巧,姑娘剛帶著苗丫和方婆子幾個去寺里了。”

    鐵槐家的便罵︰“這個苗丫忒沒眼色,這樣的天氣也敢唆使姑娘出門,看她回來我不好好收拾她一頓。太太在不,我給太太行個禮,有孢子哩,晚上做來吃火鍋子如何?”

    陶氏便朝龔媽媽抬了抬下巴,龔媽媽便起身打起簾子,笑道︰“油嘴滑舌的東西,太太不在屋里會去哪里?還不趕緊進來?”

    她二人是昔年的姐妹">,自然沒那多講究,鐵槐家的便笑嘻嘻地走了進來,行禮問好,又依著陶氏的吩咐在炭盆邊斜簽著身子坐了。

    陶氏道︰“你替四姑娘打聽到什麼事?”

    鐵槐家的便把林謹容的請托一五一十地說了︰“哎呀呀,本想著那鹽堿地是沒人要的,誰知竟然也有主。聽說平洲城北面還有一大片無主的,一望不到頭,少說也有幾十傾。也不曉得姑娘和舅老爺打的什麼賭。”

    陶氏與龔媽媽對視一眼,都覺著十分驚奇。這小丫頭想干嘛呢?

    于是打雪仗打得臉紅撲撲的林謹容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陶氏抓去拷問,打聽那鹽堿地做什麼?和陶舜欽又打了什麼樣的賭。

    林謹容本來正在思忖該怎麼才能說動陶氏,此刻見陶氏這樣感興趣的樣子,索性打蛇隨桿上,去探陶氏的口風︰“舅舅告訴我,別看那地現在不值錢,經天河水淤過之後就是良田。我就說,既然如此,為何不把它買下來?舅舅說了,那不容易啊,得有天河水,還要築渠設堰,非一家一戶之力所能成。我就想,那地兒挨著河灘呢,天河水來得便宜之極,只需出些工錢飯錢使人築渠設堰就行,誰說不能成?他笑話我,我不服,我們就打上了賭。待我把那地買下來,日後於成了良田看他怎麼說。”

    陶氏皺著眉頭看了她一會兒,突地看著龔媽媽和春芽等人笑了︰“這麼說,四姑娘是想自個兒買地置業了?”

    龔媽媽和春芽等人俱都掩口笑了起來,滿屋子的人都在覺得四姑娘孩子氣得要不得。需知,陶舜欽那樣精明的人都說不成,那就一定不能成。陶氏還捏著林謹容的小臉蛋兒笑︰“囡囡就算是想為娘省錢,也不在這上頭。娘要為你準備的是上等良田,而不是這種被人笑掉大牙的斥鹵之地。”

    林謹容突然很生氣,這種生氣不是因為陶氏等人善意的嘲笑,而是對她自己生氣。明明知道很多,明明看到很多機會,但是她沒有辦法去順利實現沒有辦法說動身邊的親人跟著她一起發財上次的金銀是絞盡腦汁才勉強咬了一小口,難道這次還要叫她眼睜睜地看著這機會在她面前溜走,她卻只能嘆氣?

    不這種被動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她要轉變自己小孩子的形象,才能得到更多的機會。林謹容很快收斂心情,認真地看著陶氏︰“既然外地已經有了於田之法,為什麼我們這里就不成?難道平洲人都是傻子嗎?會白白放棄這些可以變成好地的土地?娘,你們都笑話我,我還偏要買了這地,將來好給你們瞧。”

    “喲?還真賭上氣了?”陶氏的情緒一掃之前的低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那麼囡囡倒是說給我聽聽,你打算怎麼買這地?你知不知道買地需要做些什麼?這地又值幾何?你的錢從哪里來?”

    這話一說,所有人都含笑看著林謹容,看這個近來越來越小大人樣,老氣橫秋狀的四姑娘到底會怎麼回答。

    林謹容繃著臉道︰“我曉得要找中間人,找保人,還要寫契書,還要去官府備案。這地值幾何,真要想買請人去問不就知道了?他漫天要價我就地還錢,反正要買也要劃算才買,總不能按良田的價格給我。我的錢從哪里來?”她抬眼看著陶氏,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諂媚到了極點的笑容來,“娘,我生日要到了你上次說過會給我做新衣,打全套金首飾的。”

    陶氏一怔,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著林謹容道︰“你們瞧瞧,原來是打我的主意。”

    林謹容一不做二不休,利落地爬上榻,跪坐在陶氏身邊,緊緊纏住她的胳膊使勁地晃︰“我不要那些東西了,娘就買這塊地給我好不好?”

    陶氏只是笑而不語。那些地買了就是扔著,等于浪費,逗孩子好玩歸好玩,要真金白銀地扔出去不符合她理家的觀念。

    林謹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也不氣餒,坐直了身子,用前所未有的堅定的語氣認真道︰“那我自己拿錢去買,娘可不可以幫我?”她沒有獨立的戶籍,就算是想方設法買了這地,也還得掛在陶氏的名下才行。

    陶氏皺眉看著小女兒。

    林謹容一雙亮晶晶的眼楮直視著陶氏,白里透紅的小臉上半點開玩笑和退讓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適才那種賭氣式的嬌嗔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只有堅定和決心。

    陶氏突然想起來,自己近來似乎極少看到這嬌滴滴的小女兒流淚了,總是她每日監督自己按時吃藥,不時硬拉著自己出去走動曬太陽,又替自己承擔了許多莊子里的許多瑣事,雖然龔媽媽說她每做一件事總要想上一段時間才會發號施令,但她最終還是做得很好,沒有半點孩子氣。

    她的身上發生了某種很明顯的變化,就如同林謹音所說的,就如同龔媽媽所說的,她依舊沉默安靜,但她的聰敏沉著卻在自壽宴之後的一系列事件中充分展現出來。她有主見,只是表面的柔軟。

    不得不說,這種改變正是讓自己同意她自由出入莊子,前往清涼寺上香泡溫泉的原因之一。因為早在不知不覺中,自己就已經相信了她不會給自己惹任何麻煩。意識到這一點,陶氏疲倦地揉了揉額頭,朝龔媽媽等人擺了擺手︰“你們都退下。”

    隨著門被關上,林謹容全身的肌肉和神經都繃緊起來,一雙眼楮睜得溜圓,她知道接下來會是一場至關重要的較量,她已經打動了陶氏,爭取到了這個機會,但是能不能徹底說服陶氏,就看她接下來如何表現了。

    陶氏從來直來直去︰“我的妝奩有限,是要留著做大用的,不該花的錢,一文也是浪費。我不會浪費。”

    林謹容沉默許久,突地一笑︰“娘,假如我說我夜里做了個夢,夢見那地閃著銀光,里頭埋著銀子,您一定會說我是個傻子,認定我就是個一心想發財,為了和舅舅賭氣專想贏的傻小孩。事實上,我也不會這麼說。我知道娘的妝奩要留大用,而這地不會花多少錢,所以我決定節衣縮食,用我的月錢和衣服首飾錢去買這塊地。”

    她抬眼看著陶氏︰“不管娘給我多少,我都必須得有本事守得住,有本事把它變多,不然金山銀山也終有一日被吃光拉空。經過這麼多事情,娘應該知道,我長大了,正是學本領的時候。而這塊地,就是我練手的機會。它一定會成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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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雪夜

母女倆面對面的靜靜坐著,一個看著一個不說話。

    林謹容的嘴唇抿得很緊,帶有一種不顧一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拗;陶氏的嘴唇也抿得很緊,她疼孩子,想盡力給孩子最好的,盡力為他們計劃周全。

    但是很多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最好。她想要孩子們不要受人欺負,偏偏孩子們總是受人欺負,還不敢和她說;她想讓孩子們才名遠揚,偏偏孩子們展現一下才能就要被人嫉妒被人罰。陶氏的眉頭越蹙越緊。

    林謹容看得出陶氏的猶豫,輕言細語地道︰“大表哥很小就跟著舅舅出門學做事了,幫著舅舅做生意,管鋪子。我聽說,有些小事情舅舅根本不管,都是丟給他去做,所以他才能有如今這出息。可見不練是不成的。我也知道,他是男子,我是女兒,我們不同,可會和不會終究是兩回事。誰又能說得清楚我將來會遇到什麼事呢?未雨綢繆總是好的。就像是前些日子我去做客那事兒,若我經常出門做客,不就能拿捏住分寸了?”她可真是絞盡腦汁,啥都拿出來說,各種裝了。

    聽林謹容提起那件事,陶氏不由輕嘆一口氣。女兒能夠彰顯才名她心里自然歡喜,但這為客之道她當然也懂,只是當時就認為女兒是無心之過,不能怪女兒,要怪也怪林玉珍自己不會安排失了手,所以怎麼也要護著。不過如果能讓女兒在為人處世上再熟稔一點,那自然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陶氏又擔心林謹容是小孩子心性,一時興趣,隨便弄弄就丟開,便沉聲道︰“我答應你了。但我先說明,既然你說用你的錢來辦,就用你自己的錢,不夠的我借你,慢慢地從你月錢衣服錢里扣。當然,我會把地契給你,就算是你十三歲的生日禮。”

    林謹容一直勾著脖子緊張地打量陶氏的神色,聞言差點沒跳起來,好容易才控制住喜悅之情,嚴肅認真地對著陶氏點頭︰“我一定不會讓娘失望。”就算是陶氏不給她,留著將來給林慎之,也很好啊,肥水不落外人田,才不要便宜陸家人。

    陶氏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林謹容的頭發。

    母女二人的晚飯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陶氏在想她該不該讓步,做得對不對,女兒和男子的教養方式不同,但管理嫁妝的確也是一門技藝。不知吳氏是怎麼教養她那幾個外甥女的,她想寫信去探討一下。

    林謹容想的則是,她想做的事情還很多,總不能事事都求著陶氏命陶氏手下的管事去做,這種舉步維艱,處處掣肘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得找個人專替她跑腿才行。這個人,必須是品行端正還有能力還要信得過的,但她又從哪里去找這個人呢?

    于是這母女倆都只吃了半碗飯就放了碗。

    冬日里天氣黑得早,不過一更,陶氏就服了藥早早上床將息。林謹容這些天身子養壯了,情緒又激動,哪能這麼早就睡得著?命人關好了門,把炭盆燒得旺旺的,讓荔枝、桂圓、苗丫團團圍坐在一起,她烹茶給三人喝,荔枝烤栗子,桂圓烤紅薯,苗兒講那鄉村趣事,正在高興之時,忽聽外頭狗兒亂吠,有人急急拍門,口口聲聲喊的都是救命。

    林謹容驚起,忙叫荔枝︰“取了簑衣斗笠,打了燈籠去瞅瞅是怎麼回事?”

    荔枝依言拉開門,一股冷風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撲過來,冷得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回頭看著林謹容道︰“風冷雪大,姑娘在屋里呆著,莫要出去了,待奴婢與桂圓去瞅瞅就來。”

    桂圓看到雪大風冷,就有些不想去,拿眼去瞟苗丫,苗丫爽快地站起來一拍手︰“桂圓姐姐陪著姑娘在屋子里罷,待我與荔枝姐姐一同去。”說著飛奔出去,須臾在門邊牆上取了簑衣斗笠,與荔枝一同穿戴了,二人手牽著手,嘻嘻哈哈地開了院門往外而去。

    桂圓看到她二人好,又不舒坦了,噘著嘴去關門,林謹容忙制止她︰“不忙,我聽聽。”

    有腳步聲雜亂地走進隔壁陶氏的院子里,龔媽媽威嚴地道︰“怎麼回事?”

    鐵槐家的道︰“是林昌爺家里的人。”

    接著就聽有人打著哭腔道︰“求三太太救救我們奶奶,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沒個娘家人……”

    林謹容忙起身扶著門站定了,側耳細聽。那邊的聲音越來越低,她雖聽不清是什麼,卻約莫能猜到些,定是那昌大*奶生產出了問題。按著那日昌大*奶與陶氏的對答,產婆是早就定下的,此時來此地,必是要請水老先生。

    果然荔枝和苗丫頂著風雪碎步跑將進來,道︰“是昌大*奶難產,要請水老先生去幫忙……水老先生已然前頭去了,太太也要跟過去看看。”

    兩家本不熟,陶氏與這昌大*奶更是只見過兩次面,通過下人打過幾次交道。但因著是族人,又是鄰里,還同為女人,陶氏深知生產的辛苦與危險,憐惜這昌大*奶一個女人離了娘家在外不容易,能幫手的都願意幫手。

    林謹容發愁地看著外頭紛飛的大雪,這般天氣陶氏要去操勞,若是不小心冷著凍著,豈不是這些日子的調養全都白費功夫了?不成,她得跟著。當下便命趕緊給她拿靴子披風來,穿戴完畢一溜小跑奔將出去,正好遇到陶氏裹得嚴嚴實實的,由龔媽媽等人簇擁著走了出來。

    林謹容忙上前緊緊抓住陶氏的胳膊︰“娘,我與你一同去。”

    這可不比她纏著要買地來練手腳那麼簡單,陶氏神色冷肅,一揮袖子,呵斥道︰“胡鬧你去做什麼?進屋睡覺去”

    龔媽媽也勸道︰“姑娘,太太去了是有正事兒,您過那邊去沒人招呼您,聽話。”

    林謹容再次抱定陶氏的胳膊,疾步跟著她奔走,堅持道︰“不,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你身子不好,這般大雪,路也不算近,讓我陪著你看著你,我才放心,不然我害怕。去了我在外候著,不纏你,一定不會添亂的。”

    這四丫頭越管越寬了。陶氏有些煩躁,又有些好笑,本是堅決不許的,但看到林謹容已經十分自覺地往車上爬了,要扯她下來終究要花許多時候還很難看,便板著臉不理林謹容。

    這便是默許了。

    林謹容並沒有想到,因為要守護母親而堅持走出的這一步,竟無意中為她的將來打開了另一扇門。

    風大雪大,路面根本看不清,車夫並不敢走得太快,陶氏與林謹容互相依偎著,都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陶氏有些困乏了方聽得外頭狗兒亂吠,鐵槐在外大聲道︰“太太,到了。”接著馬車在一處不算大的院子門口停下,立刻就有人打了傘舉著燈籠上前來接人。

    “三弟妹,真是對不住了,總給您添麻煩,這種天氣還害您跑這一趟……”林昌裹著件氈衣,縮手縮脖地迎上來給陶氏行禮,一眼瞧見陶氏身邊站著的林謹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驚。

    陶氏看了林謹容一眼,踏步向里︰“她獨自留在家中有些害怕,煩勞三伯給她和丫頭找個熱乎點的地方就行。我帶了一只老參過來,怕是會用得著,人在哪里?”

    “多謝,三弟妹這邊請。”林昌千恩萬謝,尾隨陶氏快步進了後院,隨手指了一個在房檐下站著的年輕婦人︰“你領你四妹妹去你屋里烤火。仔細招待好了。”

    “我是你大嫂。”那年輕婦人忙上前來與林謹容見禮︰“四妹妹,請隨奴來。”

    林謹容有些發怔,她本以為婆婆難產,兒媳等人就該近前伺候,在廊下候客的應是僕婦一類,誰知竟是林昌家的大兒媳馬氏。

    馬氏長得細高個兒,皮膚微白,長臉,嘴有些大,顴骨微高,看似極其精明能干的樣子。林謹容聽她口音似是本地人,不似林昌與昌大*奶那般操著一口外地腔,便道︰“嫂嫂是本地人麼?”

    馬氏“嗯”了一聲,道︰“我娘家在離這里五十里遠的座腳村。”

    林謹容越往里走越不安。林昌家的這房子分明不算大,但她一路往里,卻並未聽見婦人痛苦的叫聲,一切都安靜得有些詭異。

    馬氏的屋子里坐著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長得有五六分像林昌似的高鼻細目,懷里抱著個一歲左右的胖娃娃正在含笑逗弄。馬氏進來,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是三嬸娘家的四妹妹。”

    那年輕男人忙將小娃娃放在小床上,起身朝林謹容作了個揖,說了兩句客套話,自往外頭去了。

    “我家地兒狹窄,腳都落不下去,叫您見笑了。”馬氏端了個凳子請林謹容坐,轉身取了床小被子,將那小娃娃包裹起來,大聲喊道︰“小包子,小包子,過來抱人”

    “來啦,來啦。”隨著這聲喊,那日跟了昌大*奶去做客,光顧著埋頭吃果子的那個七八歲的小丫頭一頭撞將進來,也不同林謹容行禮,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接了小娃娃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知道這是為了給自己騰地兒,過意不去,忙道︰“不必麻煩,我挺喜歡小孩子的。熱乎乎的把他抱出去多不好啊。”

    “不麻煩,隔壁也熱乎。”馬氏把炭盆往林謹容和荔枝跟前推了推,陪笑道︰“四妹妹難得來一趟,按理該好好招待。只是正好遇上這事兒,實在是沒法子。您暖和暖和,我去給您煎茶。”

    林謹容心中不安,趕緊道︰“不必啦,嫂嫂你自個兒忙,不必管我。”

    馬氏利落地打起簾子出去,語氣很堅定︰“要的。”

    林謹容和荔枝這才有機會打量這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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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不舉

這屋子雖不寬敞,卻還嶄新著,一進兩間,林謹容等坐的是外間。倚牆放著個書櫃,稀稀拉拉放著幾本舊書,書櫃旁放著幾個上了鎖的大箱子並櫃子,上面還貼著發了黃的喜字,又有一張長條桌,上面放著花瓶香爐等物,另有幾個六面開光漆凳。雖然齊整,該有的都有,但卻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極一般。

    不多時,馬氏提了個黃銅壺進來,道︰“真是對不住,沒甚好茶,妹妹隨便暖暖胃罷。”給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又遞上一碟瓜子,才說得兩句話,就有人輕輕敲了兩下窗子,馬氏呼地站將起來,風風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麼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床上去躺躺,才換洗的被子,干淨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親手遞給荔枝︰“大半夜的讓你跟我出來吹冷風,也喝一杯暖暖胃罷。端個凳子過來坐。”

    “姑娘說哪里話,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還怕麼?”荔枝謝過她,捧定茶盞,斜簽著身子在炭盆邊坐了,低聲道︰“這家里好安靜。”

    看來不是她一個人覺得奇怪,林謹容輕輕撫了撫荔枝的手。主僕二人意味著盯著那銅炭盆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得外頭哭聲震天。接著春芽蒼白著臉走將進來道︰“不成了,太太讓姑娘好生在這里坐著,莫要出去,別沖撞了。”

    果然是一只腳踏進鬼門關,收不回來就死了。林謹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嘆︰“孩子呢?”

    春芽低聲道︰“是個姑娘,聽說有些孱弱。”原來是早前水老丈夫來時,這昌大*奶就已經暈厥了的。施了針,用了陶氏帶去的參,也不過是把那孩子生下來而已。

    林謹容不由暗想,這樣的家庭,那昌大*奶又是個續弦,除非長嫂長兄仁慈,不然這女孩兒的日子要難過了。但先前看著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點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怕是難了。

    沒過多久,陶氏由龔媽媽和鐵槐家的扶著走了進來,神色很是慘然,嘴唇煞白,一雙手哆嗦著,看得出來適才的情景讓她很受刺激。

    林謹容趕緊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熱茶遞過去,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來想去,只得道︰“娘,我們留在這里也是給人家添麻煩,不如先回去,準備些東西,等他們鋪陳開再過來。問問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並撥付了過來幫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這里呆下去,便應了。幾人行至外間,林昌趕過來相送,涕淚交流,滿臉愴然地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撫他幾句︰“盡人事知天命,節哀順變才是正理……”

    忽聽得里頭咋呼呼的一聲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夾雜著狗叫噪雜成一片,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從內院沖將出來,一頭朝陶氏奔將過去,“吧嗒”跪下了,沙啞著嗓子大聲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這苦命的妹妹罷,我給你做牛做馬”

    林謹容看得分明,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過是將外衣反過來里子向外充當孝服而已,他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嬰兒,在他身後,馬氏以及林家大少,還有一個二十來歲,長相類似,大約是林家二少的年輕男人狂奔出來,見到這個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頗有幾分不自在。

    馬氏鐵青著臉,厲聲道︰“三弟,你別不懂事亂說話,驚了三嬸娘”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腳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罵道︰“小畜牲給我滾進去小心驚著你妹子”

    “他還抱著孩子呢”林謹容弄不清楚這是個什麼狀況,卻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卻見那少年雖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卻仍然固執地高高托起那嬰兒,睜大眼楮死死盯著陶氏,襁褓中的嬰兒發出小貓一樣微弱的哭叫聲。

    林昌板著臉去扯少年︰“滾進去”

    那少年一張臉白得如雪,一邊掙扎一邊沙啞著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娘屍骨未寒……”剩下的話被林昌捂在了嘴里,馬氏趁機上前將那嬰兒奪了過去,一溜煙地往里頭跑了。

    這是上演的什麼戲?陶氏皺了眉頭︰“怎麼回事?”

    林昌一邊示意身後兩個兒子來把少年拖進去,一邊賠笑道︰“讓三弟妹見笑了,這孩子受不住他沒了,神志不清,有點瘋,聽說他妹子身子孱弱,以為我們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帶了幾分嘲諷道︰“可不是,這是親骨肉呢,誰會不管?”

    那少年拼命掙扎,一張被捂住嘴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萬分扭曲,雪花落在他頭上,臉上,很快化成了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他卻半點感覺不到寒意,只是拼命掙扎,一雙長得像極昌大奶奶的眼楮一直盯著陶氏和林謹容,眼神悲傷絕望到了極點。

    林謹容再不是從前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後期也曾聽得人言,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舉,遇到凶年災害、青黃不接、生活艱難之時,每每將那孩兒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種本來較為富裕,卻因為婚姻論財,厚嫁成風,女方妝奩往往是男方聘財的雙倍,父母兄長不願分薄家產,所以也是同樣狠心。這其中,有兒有女,女兒更是被溺死被拋棄的大多數。

    如今林昌家就明顯非常符合這條件,薄有資產,年齡已漸老邁的父親,兩個原配生的年長的兒子,其中一個剛生了兒子,一個年齡已大尚未說親,續弦身死,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和剛出生的女兒……本來就已經傳出孱弱之語,事後夭折更是順理成章。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麼,所以才會趁著這機會奔逃出來求救,若是她們不管,那剛出生的嬰兒便是難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樣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林謹容跨前一步大聲道︰“族伯,這是我那三哥罷?他年少遭逢大變,有些神志不清是難免的,正好水老丈夫還在,請老丈夫給他診脈,開張方子?”話音未落,就見那少年的眼楮亮了起來。

    林昌一怔,隨即斬釘截鐵地命人打開大門︰“不用了,多謝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經麻煩你們太多,不敢再耽擱你們。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們回去。”

    他的家庭情況復雜,陶氏雖知空穴不來風,但她一個外人婦人委實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這樣的事情——牽扯到前後妻子之爭,家產之爭,那是無盡的麻煩。她心中雖惻然不忍卻也扯了林謹容的手,朝林昌點點頭︰“不必了,你忙著,我們先走了。有話好好說,那孩子怪可憐的。”

    林昌垂著眼,隨意答應了一聲。

    林謹容被陶氏扯著往外走,眼看著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卻還不曾放棄掙扎,在兩個成年兄長的禁錮下瘋狂踢打,猶如一頭絕望的,可憐到了極點的困獸。

    兩道映著雪光,猶自嶄新的大門漸漸合攏關上,把拼命掙扎的少年隔絕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鋪天蓋地的落下,有冷風在不遠處的山野上呼嘯著,卷起一陣又一陣的雪霧。

    這世上有一種滋味叫絕望,真真切切的絕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邊,你感覺到它的存在,但是無論你怎麼用力,卻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你的指縫間無情地溜走……這樣的滋味,一生嘗過一次就已經足夠。林謹容想起當聽到陸家那個遠親和她說,陸緘已經帶著他父母先行逃走時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掙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濕。

    她拽緊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們來也來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吧?少字我覺著真不對勁,這族伯說是叫他莫傷了那孩子,卻仍往他身上踢,半點不擔憂沒分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怕真是誤會,也該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著覺,過後又後悔。他和這孩子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他家若真心待這孩子好,不會怨我們多事,若起了歹心,我們便是行善積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謹容最後那句“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話打動了陶氏,陶氏躊躇許久,眉頭皺緊又松開,低聲同龔媽媽商量︰“既然遇上了總不能裝聾作啞,要不,咱們去問問?實在不行,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請。那也花不了多少錢。”

    龔媽媽神色很為難︰“好太太,這雖是在行善積德,可也是無窮盡的麻煩,誰知道將來……”她言猶未盡,但卻是行善積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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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10-1 18:01:41
第59章族兄

    林謹容蹙眉接上龔媽媽話︰「誰不怕惹麻煩?這行善積德若是那麼好做,這世上就全都是善人了。遇上了不管,就是做給佛祖再塑十次金身也抵不過。說句不客氣的話,咱們家養著那麼多人口,略微伸手就能活了一個人,為什麼不?」

    陶氏沉聲道︰「以後又再說以後的話。」

    龔媽媽曉得她的脾氣,知是擰不過了,不由輕輕嘆了口氣,轉身登上林昌家的台階,使勁拍門︰「開門開門」

    許久,那道緊閉的大門才緩緩打開,看門的老頭子與林昌二人手提著個氣死風燈,從門縫裡探頭看出來。

    陶氏握緊了林謹容的手,鎮定地道︰「大伯,我剛才忘了件事。」

    林昌的神情驚愕,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敷衍地道︰「三弟妹,怎了?」

    陶氏嚴肅地道︰「大嫂剛去,想必你們也不曾備得有乳娘,我家有新鮮羊奶,又有僕婦若干。不如讓三佷兒把她抱了跟我去,一則是不至於餓著孩子,二則你們正好給大嫂辦身後事,也免得另花心思去安慰照顧這兩個孩子。」

    林昌眼裡閃過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正要開口婉轉謝絕,就聽林謹容脆生生地道︰「族伯,您不要推辭,說什麼麻煩不麻煩之類的客氣話。祖父曾經交代過,我們是族人,怎麼相幫都是應該的。」

    聽到林謹容搬出他家在此地最大的靠山林老太爺來,林昌的眼神又忽閃了幾下,沉聲道︰「你們的美意我心領了,可這倆孩子還得給他們母親守靈送葬……」

    「我明日自會送他們過來至於今夜,一個神志不清,一個孱弱不堪,都得好生照顧才行。照料孩子這種事兒,你們三爺們能做麼?我看你家就是一個大佷兒媳婦能理事,但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兒可不會少,你早前都不怕麻煩我,這會兒怎地又這麼客氣?可是怕我搶你孩兒呀?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陶氏一旦決定做某件事,氣勢就很強橫,根本不給林昌拒絕的機會,直接牽了林謹容的手往裡走,命龔媽媽和春芽︰「去呀,把三少爺和姑娘尋出來。」

    林昌聽到陶氏這不講理的話,又想到傳聞中這位三太太那擰巴暴躁的脾氣,不由長嘆了一聲,佝僂著背領著陶氏等人往裡走︰「府上的大恩,我是不敢輕易相忘的,但是……」

    陶氏淡淡地打斷他的話︰「你們人生地不熟的,想來要辦這喪事也不容易,今夜我就把鐵槐家的留在這裡聽你使喚,明日再點些人過來相幫。你仔細想想,族裡有哪些人要通知的,我派人幫你去說。這身後事總得辦妥帖了,以後你們才好為人的。」

    本朝風俗,婚姻論財,厚葬成風,人世間最看重的就是這兩件事,喜事喪事若是不能辦得體面了,也就別怪當地人瞧不起。初來乍到,這面子還真得硬撐起來才行。林昌又是一聲長嘆,朝陶氏作了個揖,低聲吩咐立在門廊下的二兒子︰「去把你三弟和妹妹帶出來,你三嬸娘想接他們過去住一夜。」

    林二少明顯十分不樂意,猛地豎起眉頭來,哼哧著要開腔,林昌冷了臉沉聲喝道︰「快去」

    林二少咬緊牙關,厭惡地掃了陶氏和林謹容一眼,陰沉了臉往裡而去。

    林謹容握了握陶氏的手,偷偷衝她豎起一個大拇指,眼裡全是崇敬。

    陶氏一怔,隨即無聲地翹起了唇角。她連林老太太都敢惹,又何論這林昌?這家人從南方逃來此地投奔親友,扎根不穩,若非依靠著林老太爺和族裡,且喝西北風去罷。他又怎敢強硬地謝絕她的好意?別家扔孩子,溺亡孩子,那都是背著人幹的,可沒誰敢明目張膽地幹,特別是在林家這樣的望族裡。除非他家以後不想見人了。

    沒多少時候,唇角猶帶血污的少年一襲白衣,懷裡緊緊抱著那個小嬰兒,有些蹣跚地出現在了廊下。他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淡淡掃過,最終落在了陶氏和林謹容的身上,來回逡巡幾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林昌的表情頓時格外難看。

    陶氏嘆了口氣,上前扶起這倔強少年,柔聲道︰「走罷,想必你妹子早就餓狠了。」

    那少年起身,頭也不回地跟著陶氏等人出了大門。

    「三郎」林昌從後頭追上來,低聲道︰「你要懂事,莫給你三嬸娘和四妹妹添麻煩……我……」

    林三郎恍似根本不曾聽見,腳步半點不停歇,一直走到車前才停住了。龔媽媽去接他懷裡的孩子,他也不說話,就是側身一讓,緊緊抱著不鬆手。

    陶氏看看他懷中那個嬰兒,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輕嘆一口氣︰「你和水老丈夫坐後面那張車罷。」

    林三郎對她倒是表現出足夠的尊重,微微一躬身,沙啞著嗓子道︰「三太太,大恩不言謝。」

    「你叫什麼名字?」陶氏聽他稱呼自己為三太太,而非是如同他家的人一般稱自己嬸娘,就有些讚賞這孩子。林昌等人攀親,並不是有多親,只不過是需要,他這樣的態度,卻是表明不看所謂的族親,不是親幫親的理所當然,而是真正的記恩情。

    「林世全。」

    陶氏道︰「你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你四妹妹,說實話,我本來怕惹麻煩,是她苦苦求的我。」這話一說,龔媽媽就朝她擠眼楮,意思是,說林謹容為他求情也就罷了,為啥還說怕惹麻煩之類的話?豈不是半點人情都不剩?

    陶氏無所謂地上了車,醜話還是說在前頭的好。

    龔媽媽下意識地去打量林世全的神情,卻沒有從林世全的臉上看出任何生氣或是不高興的痕跡來,他只是抬眼認真地看著林謹容。

    林謹容正就著馬車上的氣死風燈仔細打量自己的這位族兄——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高鼻樑,唇上才有一圈淡青色的絨毛,眼楮不似林昌父子幾個那麼細長,是一雙杏仁眼,長得也比她那些正經堂兄壯實得多……

    二人的目光對上,林世全挪開目光,準備給林謹容行禮,林謹容側身讓過︰「三哥先上車吧,什麼事回去再說。」

    林世全垂下睫毛,抱穩懷裡的孩子,轉身上了車。

    一路無話。

    回了莊子陶氏已是疲憊不堪,下車的時候全身酸疼得幾乎挪不動,卻還顧著要安排林世全兩兄妹。林謹容忙推她入內︰「娘您快去歇著,都交給我來辦。」

    陶氏遲疑道︰「你能行麼?」

    林謹容笑道︰「不是還有龔媽媽麼?」隨即回身有條不紊地指揮眾人︰「去把西跨院收拾出來,取新鮮羊奶煮沸,再讓廚房做點清淡好吃的過來。」然後將手伸到林世全面前︰「三哥,你還是把妹妹交給我吧。你要不放心,就在一旁看著。」

    林世全乖乖交出了孩子,卻不是給林謹容的,而是給龔媽**。

    陶氏見狀,頗有幾分欣慰,交代龔媽媽幾句,也就放心去休息不提。

    林謹容湊過去一瞧,那孩子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睡得熟極,皺巴巴的小臉不過巴掌大,疏淡的眉頭緊緊蹙著。這可憐的小東西,林謹容嘆了口氣,示意林世全跟她去東跨院︰「委屈三哥暫時先在我那裡暖和一下。」

    林世全遲疑了一下,悶頭跟上。

    才行兩步,苗丫和桂圓就撲了出來︰「姑娘可回來了……」

    「噓……」林謹容指指懷裡的孩子,示意二人噤聲。

    桂圓詫異萬分,沉默著仔細打量林世全,苗丫卻是一聲喊出來︰「咦,這不是林三少爺麼?你怎麼成了這樣子?這是……」

    荔枝白了她一眼,苗丫迅速反應過來,立刻掩住了口。林世全的嘴唇顫抖了幾下,到底忍住了,沒流淚,只低聲道︰「我娘沒了。」

    苗丫嚇得不敢說話,看看林謹容懷裡的孩子,又看看林世全,倏地一下藏到了桂圓身後。

    林世全也不言語,繼續跟在林謹容身後往裡而行。

    林謹容默然旁觀下來,對這位族兄的印象真不錯。敢大著膽子反抗父兄救下親妹,到了這裡還能忍住悲痛說清事由,沒有失態哭出聲來,年紀雖然不大,卻還懂事知禮。

    羊奶很快熱來,龔媽媽親手給那女嬰餵羊奶。看到妹子吃飽喝足又睡過去,林世全鬆了一口氣,大口吃光廚房煮來的素面,隨即起身對著林謹容長長一揖︰「四姑娘,按理說,你們救了我妹子的性命,我就該知足,不該再給你們添麻煩……」

    龔媽媽一聽這話有下著啊,這孩子是趁著陶氏不在,專找心軟的四姑娘呢,於是趕緊朝林謹容拚命使眼色,意思是不管林世全說什麼,都不要先應下來。

    林謹容沒理龔媽媽,繼續聽林世全說話︰「可如今我們怕是回不去了,少不得要厚著臉皮賴著府上幫這個忙活命。我身無長物,養不活我妹子,卻也不能讓你們白白養活她和我,我……」他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願意與你家做工。我識字會算賬,不過就是地裡的活兒我也能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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